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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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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秋去冬來,趙國的情勢漸漸變得詭異了。
  郭開雖蟄伏不出,對各方動靜卻是分外清楚。韓倉奄奄一息回來,將諸般情形一說,郭開
已經料定李牧要拋開廟堂獨自抗秦了。郭開立即做了兩步部署:其一,立即從柏人行宮接趙王
遷回邯鄲。其二,派心腹門客秘密混跡元老大臣與腹地趙軍一班大將之間,竭力鼓噪兵變舉事
。郭開這兩步棋的真實圖謀是:一則將趙王這面旗幟緊緊握在手心,萬一秦軍攻破李牧防線或
國中有變,立即挾持趙遷北逃與胡人結盟;二則引誘出舉事軸心,設法趁其不備一網打盡。郭
開直覺撲滅兵變是當下急務,反覆思忖,決意使用韓倉與轉胡太后兩人為誘餌,鋪排自己的密
謀路數。
  郭開秘密叮囑韓倉,以太后臥病為由分別召春平君與王族將軍趙蔥入宮探視。春平君對入
宮探視太后,已經是深知其味,聞韓倉來召,也不問情由便顛顛兒登車入宮,還不忘在車中摁
著韓倉混跡一番。及至入宮,韓倉將春平君帶入太后寢宮,兩人沒幾句話便滾到了一處。韓倉
喝退內侍侍女,也熱騰騰混了進來。正在三人不亦樂乎之時,一臉嚴霜的郭開突然帶著一隊黑
衣劍士(黑衣劍士,趙國王室的國君護衛劍士,見《戰國策.趙四》)開到,聲稱奉王命查究
奸宄不法事,喝令立即拿下春平君與韓倉。春平君瑟瑟顫抖作一團,爛泥般不能起身。韓倉搶
先跪地,哀求郭開放過他與春平君,並發誓從此兩人唯上卿馬首是瞻。郭開冷冷一笑,此話得
春平君自己說,否則,老夫得依法行事。春平君大為驚恐,在韓倉扶抱下半推半就地跪在了地
上對郭開發了誓。郭開依舊冷面如鐵,伸手從轉胡后胯間扯出春平君那領污漬斑斑的錦袍,陰
陰笑道:「君果欲做老夫同道者,春平君便得探察清楚兵變舉事之謀。否則,這領錦袍便是物
證,韓倉便是人證,老夫依法滅你三族,天公地道也!」說罷,郭開看也不看春平君,大步去
了。
  春平君被郭開輕易俘獲,趙蔥卻遲遲不入羅網。
  趙蔥是年逾四十的王族公子,做巨鹿將軍多年。李牧率邊軍南下抗秦之後,趙國腹地大軍
有二十萬劃歸李牧統屬,趙蔥的巨鹿軍是其中主力,趙蔥本人則是這二十萬大軍的統領大將。
也就是說,這二十萬腹地大軍,在李牧的抗秦大軍中事實上是相對獨立的––戰事聽從於李牧
調遣,賞罰升黜乃至生殺處置等卻得「共決」而行。之所以如此,一則在於趙軍長期形成的邊
軍與腹地大軍分治分領的傳統,二則在於戰國之世的通行軍制。從第一方面說,李牧自己的二
十餘萬邊軍只南下了最為精銳的十餘萬主力飛騎,兵力尚不如歸屬自己的腹地大軍;南下作戰
多為山地隘口之戰,脫離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邊軍主力騎兵較之於腹地的步騎混編大軍便不顯
明顯優勢;是故,目下歸屬李牧的腹地大軍,幾乎是與邊軍戰力不相上下的同等主力。從第二
方面說,戰國之世的上將軍大將軍雖比後世名稱不一的軍隊最高統帥的權力大了許多,然終究
還是有諸多限制的。
  看官留意,軍權歷來是君權的根基。是故,最高軍權事實上都掌控在國君手中,大軍的戰
時使用權與日常管理權則是分開於臣下的,此所謂軍權分治。任何時代的軍制,大約都脫離不
開這個根基。軍權分治,在戰國之世的實際情形是:大軍的總體所有權屬於國家(君主),主
要是三方面:其一為征發成軍權,其二為軍事統帥(上將軍、大將軍)與大軍日常管理高官(
大司馬、國尉)的任命權,其三為總兵力配置權與對使用權的授予權。上將軍、大將軍雖是常
設統帥,然在沒有戰事的時期,卻是沒有大軍調遣權的。但有戰事,國君決定出兵數量與出戰
統帥,以兵符的形式授權於出戰統帥率領特定數量的大軍作戰。上將軍若被定為出戰統帥,則
在統率大軍作戰期間享有相對完整的軍權,其最高形式是君主明確賜予的生殺大權(對部屬的
處置權)與獨立作戰權(抗命權)。戰事完畢,大軍則交國尉系統實施日常管理,行使管理權
的國尉系統沒有大軍調遣權。
  明白如上軍制,便明白了郭開要著力於趙蔥的原因。
  郭開要獨掌趙國,其最大的威脅是兩方:一是桀驁不馴的李牧,二是神秘莫測的兵變。俘
獲春平君的目的,是平息兵變。著力趙蔥的目的,則是鉗制李牧。春平君有淫穢老根,郭開馬
到成功。趙蔥卻是少入軍旅的王族公子,與郭開少有往來,郭開難免沒有顧忌。然則郭開有一
長:但遇事端,只從自己獲勝所需要的格局出發謀劃方略,而不以既定格局為根基謀劃方略。
也就是說,做好這件事需要誰,郭開便攻克誰;而不是那種我能使用誰,我便相應施展的小器
局。當年著力於李牧,目下著力於趙蔥,盡皆如此。看官留意,郭開為千古大奸而非尋常小人
,其謀劃之深沉,其心志之頑韌,高出常人許多。明乎此,郭開能掌控趙遷並攪亂趙國,始能
見其真面目也。
  當年「舉薦」李牧,郭開埋下了一條引線:以趙遷王書之名,將歸屬李牧的二十萬腹地大
軍統交趙蔥統率。郭開所擬王書委婉地申明了理由:「胡患秦患,皆為趙國恆久之大患也!趙
國不可無抗胡大將,亦不可無抗秦大將。將軍趙蔥所部統屬李牧,若能錘煉戰法而成腹地柱石
,其後與李牧分抗兩患,則趙國無憂矣!」王書頒下,李牧始終不置可否,顯然是隱忍不發。
趙蔥不然,在第一次戰勝秦軍後書簡致謝郭開,雖只限於禮儀,話語卻是真誠有加。郭開敏銳
地嗅到了一絲氣息––趙蔥識得時務,解得人意!然則,其時郭開之心重在李牧,不願因過分
籠絡趙蔥而使李牧不快,只秘密叮囑韓倉施展功夫。不久,身在大軍的趙蔥得自家舍人之舉薦
,有了一個俊美可心的少僕隨軍侍榻。從此,趙蔥所部的諸多消息源源不斷地流入了郭開書房
。然在與李牧徹底分道之前,郭開始終沒有扯動趙蔥這條線。
  密召趙蔥入宮的特使,是軍中大將都熟悉的王室老內侍。
  老內侍的路數是正大的:先入大將軍幕府見李牧,出王書,言趙王有疾思念公子趙蔥,請
大將軍酌處。此時,井陘山趙軍與秦軍相持已有月餘,眼見秋風已起漸見寒涼,諸多後援軍務
需與廟堂溝通定奪,然王室卻泥牛入海般沒有消息,彷彿抗秦大軍不是趙軍一般。李牧心下焦
急,卻也始終沒有與王室主動溝通,其間根由,是在等待龐煖舉事。如今龐煖沒有動靜,卻來
了王室特使,說的卻又是如此不關痛癢的一件事體,李牧不期然便有些憤憤然。然反覆思忖,
李牧還是壓下了怒火,派中軍司馬將老內侍護送到了關外的山地營壘。老內侍一見趙蔥,中軍
司馬便匆匆返回了。也不知老內侍對趙蔥說了些甚,左右是兩日之後的清晨,趙蔥才與老內侍
進關來到幕府辭行。趙蔥的稟報是:壁壘防務已妥善部署,回邯鄲至多三日便回軍前。李牧豪
爽豁達地笑道:「趙王既思公子,公子無須匆忙,不妨以旬日為限也。天涼入秋,戰事吃緊,
老夫不能脫身。公子可順代老夫請准趙王,盡早定奪諸般後援大事,也不枉公子戰場還都一場
。」
  「大將軍囑託,趙蔥定然全力為之,不敢輕慢!」
  昂昂然一句,趙蔥兼程趕回了邯鄲。
  日暮時分,趙蔥被迎進了王城。極少出面國事的趙遷,在偏殿單獨召見了趙蔥。趙蔥將戰
事稟報了整整一個時辰,趙遷聽得直打瞌睡,天平冠隨著長長的口水在不斷的點頭中碰上王案
。然無論這個趙王如何厭煩,趙蔥都沒有中止稟報,更沒有忘記申述李牧的委託請求。奇怪的
是,趙遷也沒有發作,竟在半睡半醒中一直挨到了趙蔥最後一句話。及至燈火大亮,趙遷陡然
精神振作,拍著王案將趙蔥著實獎掖了一番,說辭流利得彷彿老吏念誦公文。末了,趙遷霍然
起身道:「本王國事繁劇,大軍後援事統交老上卿處置。李牧所請,王兄但與老上卿會商定奪
。」說罷不待趙蔥答話大步匆匆而去,厚厚的帷幕後立即一陣女子的奇特笑叫聲。
  「太后見召,公子這廂請。」老內侍極其恰當地冒了出來。
  邊將大臣入宮而能獲太后召見,在趙國是極高的榮耀,也是不能拒絕的恩榮賞賜。趙蔥只
好跟著老內侍,走進了火紅的胡楊林中的隱秘庭院。轉胡太后在茅亭下召見了這位正在盛年的
將軍。金紅的落葉沙沙飛旋在青磚地面,轉胡太后身著一領薄如蟬翼的黑紗長裙,半躺半靠在
精緻考究的竹編大席上,雪白光潔的肉體如同蕩漾在清澈泉水中纖毫畢見,一絲若有若無的異
香飄來,更令人心醉神迷。
  「公子將軍辛勞,且飲一爵百年趙酒。」太后說出的第一句話,教趙蔥不能拒絕。趙國酒
風之烈天下有名,事事時時都會碰上大飲幾爵的場所。太后召見,賜酒一爵實在尋常。令趙蔥
難堪的是,他如何接飲這爵酒?銅盤酒具以及盛酒的小木桶都擺在太后的靠枕旁,太后依舊半
躺半靠,那支雪白秀美的手便搭在兩隻金黃的高爵上。不管趙蔥如何風聞太后的種種色行,太
后畢竟是太后,對於他這種王族遠支公子,依然是難以接近的神秘的女主。今日親見太后,竟
是如此一個令人怦然心動的女子,一朵如此璀璨盛開的豐腴之花,趙蔥不敢直視了。按照大為
簡化了的趙國禮儀:太后或國君賜酒,通常由內侍代為斟酒,再捧爵送於被賜臣下;受賜者或
躬身或長跪,雙手接爵飲之。而眼前的情勢是,既沒有內侍,也沒有侍女,很可能是太后親自
斟酒的最高賞賜。果真如此,趙蔥便得脫去泥土髒污的長靿(腰)戰靴(據沈長雲等人著《趙
國史稿》考證,戰靴始於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有短靿與長靿兩種)踏上精緻光潔的竹蓆,長跪
趨前雙手接爵而飲。要如此近在咫尺地靠近太后,趙蔥一時大窘,不禁滿臉淌汗。
  「人言將軍勇武虎狼,也如此拘泥麼?」太后盈盈一笑。
  「臣遵命!」趙蔥只得昂昂一句。
  「喲!一身血腥。」太后一手扇著鼻端一邊笑:「都脫了,都脫了。」
  「敢請太后,容臣隨內侍梳洗後再來。」
  「不要也。猛士汗腥可人,我只聞不得血腥。」
  「太后––」
  「來,脫了換上這件。」太后拉出一件輕軟的白絲袍丟了過來。
  趙蔥沒有說話,紅著臉走到鄰近高大的胡楊樹後,換上絲袍走了出來。當他光著大腳走上
竹蓆,挺身長跪在太后面前三尺處,撲面瀰漫的女體異香立即使他同時嗅到了自己強烈的汗臭
腳臭與殘留在貼身布衣的屍臭氣息,一時自慚形穢滿臉通紅心跳氣喘,低著頭不知所措了。此
時的太后卻親暱一笑,閉著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搖手低聲一句:「來,近前來,你胳膊沒
那麼長。」太后說著,親自斟滿兩爵,瀰漫著老趙酒醇厚香氣的酒爵已經遞了出來。太后斜靠
捧爵,兩隻雪白的手臂顫巍巍不勝其力,趙蔥若不及時接住,酒爵跌地可是大為不敬。不及多
想,趙蔥膝行兩步,雙手捧住了碩大的銅爵,也觸到了那令他心下一激靈的手臂。兩爵飲下,
趙蔥陡覺到周身血脈驟然躥起一片烈火,竟死死盯住了那具纖毫畢見的肉體。太后滿臉緋紅輕
柔一笑:「就知道看麼?」呢喃低語間伸手一拉,趙蔥雄猛碩大的黝黑身軀嗷的一聲撲了上去
––及至折騰得汪洋狼藉大竹蓆如泡水中,趙蔥才在清涼秋風旋上身體的金紅樹葉的拍打中覺
出了異常––月下大竹蓆上是三個人!那具鑽在自己與太后中間的雪白物事,原來並不是太后
神異,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趙王家令韓倉!
  「將軍神勇,君臣兩通,非人所能也。」笑殷殷的郭開出現了。
  「!」
  「君臣兩通,非人所能」八個字從那顆白頭笑口悠然吐出,如重重一錘敲在心頭,趙蔥頓
時一個激靈!僅憑這八個字,彌天大罪加禽獸惡名便是鐵定了,舉族喪命也是難逃了。趙蔥想
大吼一聲這是預謀陷阱,然則看著郭開身後的一片森森黑衣劍士,看著依然糾纏在自己身上的
兩具肉身,趙蔥任有憤激之心萬千辯辭,也是難以出口。郭開坦然走近三具白光光肉身,坦率
得只有一句話:「公子若從老夫,便可長享美味。否則,天下便無公子一族。」趙蔥良久默然
,硬邦邦蹦出一句話:「只憑這兩具物事,不行!」太后攬著趙蔥咯咯笑道:「我的天也,做趙
國大將軍你不願意麼?」趙蔥黑著臉不答。郭開嘿嘿一笑道:「只要公子跟從老夫,大將軍自
是做得。」
  終於,趙蔥點頭了。
  三日三夜,趙蔥沒有離開太后寢宮。末了辭行,趙蔥還帶走了太后親賜、韓倉精心挑選的
兩個男裝胡女。出得王城那日,郭開特意在偏殿為趙蔥舉行了隆重的小宴餞行禮,其鋪排氣勢
直如趙王賜宴大臣。趙蔥原本便有貴冑公子的浮華秉性,多年沙場征戰不得不強自抑制,而今
驟然大破人倫君臣之大防而跌入泥沼,竟有一種復歸本性的輕鬆快意,索性與郭開共謀趙國共
創基業。是以,趙蔥對此等有違君臣法度的鋪排再也不覺其荒謬,反是大得其樂。觥籌交錯間
,兩人密商了整整兩個時辰。自然,一切都是按照郭開的步調進行的。半月之後,趙蔥所部的
八千精兵秘密開到柏人行宮外的山谷駐紮。郭開立即派出頗有知兵之能的信都將軍趕赴柏人統
兵,做應對兵變的秘密籌劃。
  這位信都將軍名為顏聚,齊國臨淄人,曾經是齊國東部要塞即墨守軍的幕府司馬。顏聚對
兵書頗熟,在司馬將軍中算是難得的知兵之才。因有諸般見識,顏聚直接上書齊王陳述振興之
策,請求將兵攻燕以張國勢。不想上書泥牛入海,齊王沒有任何回復,卻莫名其妙地回流到即
墨幕府。即墨將軍素來忌才,立即對顏聚大為冷落。顏聚自知在齊國伸展無望,便逃到了趙國
。其時正逢悼襄王趙偃即位對燕用兵,顏聚自薦而入龐煖幕府,做了軍令司馬。由於謀劃之功
,顏聚在對燕之戰獲勝後晉陞為龐煖部後軍大將。後來,顏聚隨龐煖奔走合縱並率所部作為趙
軍加入了攻秦聯軍。不想這最後一次合縱倉促敗北,龐煖功罪相抵不賞不罰。顏聚卻被一班元
老抨擊為「臨戰有差,致使趙軍傷亡慘重」,要將顏聚貶黜為卒。面對元老們洶洶問罪,顏聚
密見龐煖,堅請龐煖為其洗刷。龐煖身處困境,對顏聚作為大是不悅,皺著眉頭道:「趙國朝
局蕪雜,老夫一時無力。將軍必欲計較賞罰,老夫可指兩途:一可出走他國,二可投奔郭開。
」龐煖本意原在激發顏聚的大局之心,使其忍耐一時。不想顏聚卻憤然離去,果然找到了郭開
門下。郭開正在籠絡軍中大將之時,自然正中下懷,遂對悼襄王趙偃一番說辭,為顏聚洗刷了
罪名。趙遷即位,郭開立即擢升顏聚做了信都將軍,成為與邯鄲將軍等同的高爵大將。自然,
顏聚也成了郭開的忠實同道。
  信都(信都,在今河北邢台市西南地帶。別都,即後世之陪都,第二首都)者,趙國別都
也。趙成侯時,慮及邯鄲四戰之地,遂在邯鄲北部三百餘里處修建了一座處置國事的宮殿式城
堡,名曰檀台。其後歷經擴建,趙武靈王時更名為信宮。長平大戰後,趙孝成王將信宮正式作
為趙國別都,類似於西周的灃、鎬兩京,遂有信都之名。以地理形勢論,邯鄲偏南,信都則正
處整個趙國的中部要害,其要塞地位甚或超出邯鄲。故此,信都將軍的重要性絲毫不亞於邯鄲
將軍。顏聚得郭開信任,能為信都將軍,自然是目下應對兵變的秘密力量。
  正在顏聚籌劃就緒之時,郭開得到了龐煖舊部異動的要害消息。
  事實上,龐煖的密謀舉事一直在艱難籌劃。要擺脫元老勢力而單獨舉事,第一要務便是秘
密聯結軍中將士。趙軍統屬多頭,李牧邊軍正在與秦軍主力做生死相持而不能分身,最可靠的
辦法是以龐煖舊部為軸心,相機聯絡他部將士。龐煖舊部多為「四邑(四邑,邯鄲之外的四座
防衛要塞,詳見第三部《金戈鐵馬》)」將士,優勢是駐紮位置極為要害,劣勢是各方耳目也
極為眾多,做到密不透風極難。唯其如此,龐煖極為謹慎周密,把定寧緩毋洩之準則,一步一
步倒也沒出任何事端。及至入冬,龐煖已經與軸心將士歃血為盟,秘密約定來春會獵大典之時
舉事。趙國尚武之風濃烈,春秋兩季的練兵會獵大典從不間斷,即或逢戰,也只是規模大小不
同而已。會獵前後,各部將士之調遣行軍再是尋常不過,根本不會引人疑慮。唯其如此,會獵
舉事是將士們最沒有異議而能夠一致認同的日期。龐煖兵家之士,心下總覺這個日期太正,絲
毫沒有出人意料處。然則只要一提到任何其他日期,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異議與疑慮。為統人心
,龐煖終於認定了會獵舉事這個日期,寄望於正中隱奇或可意外成事。
  各色密探門客將蛛絲馬跡匯聚到上卿府,郭開立即嗅到了一種特異氣息。
  郭開立斷立決,要在開春之前化解兵變災難。從各方消息揣摩,郭開斷定兵變主事的軸心
人物是龐煖。為了證實這一評判,郭開特意派韓倉召春平君入宮會商對策。當郭開將重大消息
明白說出幾宗時,春平君大汗淋漓滿臉漲紅憤憤然大罵龐煖不止,並咬牙切齒地發誓追隨郭開
同心平亂安定趙國。郭開由此斷定,元老勢力大體被排除在兵變之外,心下大安,遂淡淡笑道
:「只要足下沒有涉足兵變,便是效忠王室,老夫安矣。至於平息兵變,不勞足下費力。然則
,大事共謀,不教足下效力,老夫也是心下不安。」春平君立即激昂請命,願率封地家兵襲擊
龐煖府邸,以早絕兵變隱患。郭開冷冷笑道:「足下好盤算,回封地調兵再聚集趙氏元老,摸
渾水之魚,屆時一舉吞滅兩頭好獨佔趙國麼?」春平君心思被郭開一語道破,大為驚懼,立即
指天發誓,聲言絕無此心回府後絕不出門唯上卿之命行事。郭開站起冷森森地道:「老夫何許
人也,能放出你這頭老狐?自今日起,太后臥榻便是你這隻老鳥的肉窩。你敢邁下太后臥榻一
步,老夫便將你餵狼。」春平君已經深知郭開之陰毒,只有一臉沮喪地窩進了太后的胡榻。與
此同時,一道趙王王書頒發各大官署:「春平君常駐王城,總領趙氏王族事務,與上卿郭開一
道輔國。凡王族元老公子,但有國事族事不決者,皆可上書春平君決之。」王族大臣元老一時
大為振作,將這道王書視為趙氏當國的重大消息,爭相向王城大殿旁的春平君署上書,其中多
數稟報的竟然是龐煖一班將士的種種不軌形跡。
  「老父一刀剔開元老,誠聖明哉!」韓倉膩著身子對郭開大唱頌辭。
  「老夫不聖明,有你小子的威風?」郭開冷冰冰地拍打著韓倉不斷晃動的秀美頭顱:「給
老夫窩住了那老小子。春平君不出王城,便是你小子功勞。否則,老夫生吞了你。」韓倉一邊
努力地嗯嗯嗯點頭,一邊聽著郭開對他的部署:窩死春平君,盯緊李牧與趙蔥,消息不靈唯韓
倉是問。韓倉哭喪著臉對郭開稟報說,趙蔥與春平君好辦,唯李牧幕府森嚴壁壘,塞不進一個
人去,只有向老父討教。郭開思忖一陣道:「只要李牧仍與秦軍相持,不理睬他也罷,待老夫
平息兵變後再一總了賬。目下要留心幫襯趙蔥,務使李牧不疑。」
  韓倉心領神會,立即親自帶著大隊車馬酒肉趕赴井陘山犒賞大軍。韓倉鄭重其事地就第一
次下書誤事向李牧致歉,並與趙蔥在幕府聚將廳橫眉冷對相互譏諷。李牧渾然不察其意,還將
趙蔥申斥了幾句。至此,李牧又埋身井陘山軍務,不再理睬軍中各種流言。李牧確信,開春之
後龐煖的舉事必然成功,其時再來清理郭開韓倉這般穢物易如反掌耳。
  安定了諸般勢力,郭開立即開始了對龐煖的謀劃。
  趙王遷七年,一個多雪的冬天。
  因為秦國大軍壓境,趙國朝野分外沉悶。眼看年節將至,整個邯鄲沒有絲毫的社火驅年的
熱鬧氣息。此時,邯鄲官署巷閭傳開了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龐煖將被趙王封為臨武君,即將
率腹地大軍奔襲秦軍側後斷其糧道,與李牧合圍秦軍!消息傳開,邯鄲人彈冠相慶,年節氣氛
頓時噴湧出來,滿街都是準備驅年的社火大隊在練步。其時,龐煖並未在邯鄲府邸,而是在四
邑軍營輪換駐紮。消息傳至四邑幕府,龐煖頗為驚訝,一時實在難分真假。不想三日之後,趙
王急書飛到了龐煖幕府:擢升龐煖為臨武君,立即前往信都接受趙王頒賜的兵符,率腹地大軍
與秦軍大戰!縝密的龐煖與舊部將士密商,將軍們沒有一人提出異議,都以為臨武君手握重兵
更是肅清朝局的大好時機;至於趕到信都接受兵符,那是因為趙王巡視抗秦軍務已經親自北上
;趙王縱然昏聵,然起用名將抗秦畢竟是正道,為大將者豈能疑慮?一番議論會商,龐煖不再
遲疑,立即率領一個三百人馬隊星夜趕赴信都。
  誰也沒有想到,龐煖從此便沒有了消息。
  頒行朝野的趙王特書說,臨武君主張合縱抗秦,已經北上燕國再下齊楚兩國斡旋聯軍事宜
,開春便當有合縱盟約成立。龐煖舊部將信將疑,然畢竟龐煖歷來倡導合縱抗秦,入宮對策再
次提出也未可知,只有耐心等待臨武君親自回復的消息。如此沉沉兩月餘,龐煖還是沒有任何
消息。龐煖舊部大起疑心,秘密前往井陘山請見李牧會商。李牧也是疑惑百出,卻終究不好斷
然撤軍查究此事,只有撫慰諸將再作忍耐,待來春水落石出再定。
  李牧不知道,將軍們也不知道,巨大的陰謀已經逼近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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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多雪的冬天,頓弱從燕國秘密南下了。
  王翦大軍將趙國最為精銳的李牧大軍牢牢拖在井陘山不能轉身。北路李信大軍,南路楊端
和大軍,皆受王翦軍令,對趙軍引而不發。如此形成的態勢便是:所有的趙國大軍都被釘在三
個方向不能動彈,如同被牢牢鑲嵌在一個巨大的框架之中。尤其是南北兩路,趙軍不動尚可無
事,趙軍但有異動,立即便會引來秦軍大舉出擊,以目下南北趙軍之實力無異於立即崩潰。大
勢觀之,誰都看得明白,趙軍已經在三面秦軍形成的巨大鉗制下陷入了困境。但誰都不明白的
是,秦軍何以久久不動而空自消耗,秦軍究竟在等待甚?半年僵持之中,山東四國也漸漸從秦
軍威懾的恐慌下解脫出來,由蝸居自保而開始探頭探腦地派出特使趕赴邯鄲探察實情,秘密試
探在趙軍死戰拖住秦軍的情勢下合縱襲擊秦軍背後的可能性。對三路秦軍而言,則由於大半年
沒有重大戰果,將士們有些憤憤然急躁起來,整日嗷嗷求戰。王翦多次嚴令加以反覆申述,也
仍然不能平息噴發於軍營的洶洶戰心。在秦國朝野,則漸漸瀰漫出種種不耐議論,指責王翦畏
趙不戰滅秦軍志氣。也就是說,大半年相持如同當年的秦趙上黨大相持一樣,已經引出了種種
騷動。
  諸般消息聚到咸陽王城,秦王嬴政立即召李斯、尉繚會商。
  李斯尉繚不謀而合,一致認為滅趙不能急功,若能在明年下趙已經是匪夷所思,不能求戰
心切,更不能催戰於王翦。秦王爽朗大笑道:「我與兩卿同謀也!不求戰,不催戰,靜觀其變
,看他趙國能耗得幾多時日。」李斯道:「大謀如此,然也不能當真了無動靜。臣意,當使頓
弱南下趙國,投石激變,或可使趙國自亂陣腳。」尉繚立表贊同。君臣三人遂商定部署:一則
派特使北上燕國命頓弱南下激變,二則由李斯秘密趕赴井陘山與王翦共謀戰事。
  卻說頓弱雖身在燕國,事實上卻推動著掌控著趙國的種種變化。郭開總能恰如其分地接到
求之不得的消息,李牧龐煖的種種掣肘,趙蔥顏聚的飛快擢升等等等等,無一不有著頓弱設立
在趙國的「商社」的影子。如今,趙國情勢已經恰到火候,正在頓弱要上書稟報秦王自請南下
趙國的時刻,秦王特書恰恰到了。頓弱展開竹簡便是一陣大笑:「君臣兩心如此相通,寧非天
意哉!」
  旬日之後的一個雪夜,頓弱馬隊飛進了邯鄲,飛進了商社的秘密寓所。
  次日清晨,上卿府舍人便有了回音:郭開將在胡風酒肆的雲廬會見頓弱。
  胡風酒肆,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林胡大商所開的胡店。在邯鄲,乃至在天下列國,這
胡風酒肆都是赫赫其名。名之大者在三:其一佔地最大,舉店六百餘畝居於邯鄲商社雲集的中
心區,盡佔車馬通衢之便;其二有最為本色的胡地風情,草原蔥綠胡楊金紅帳篷點點炊煙裊裊
,金髮碧眼的胡女趕著雪白的羊群白雲般流過,佳客隨時可嘗野合之樂趣,亦可將牧羊胡女攬
進大帳做長夜銷魂;其三有最為華貴隱秘的單于穹廬,可供大商巨賈邦交使節遊學名士縱情密
商酣暢議論。近百年來,這一片胡風酒肆不知攪動了多少天下風雲。至少,呂不韋的趙國起事
便是以這胡風酒肆為根基的。頓弱攜巨金北上,幾年來不知多少次在這片雲廬與趙國權臣密會
,一絲一縷地撬動著趙國的河山根基,成箱成袋地揮灑著秦國的金錢財貨。今日眼見趙國這座
巍巍大山根基鬆動,頓弱只要在最要害的穴位猛刺一針,這座大山便會轟隆隆崩塌沉陷了。唯
其如此,輜車在漫天飛雪隱隱風燈中駛進蒼黃的草原,頓弱的心緒是奇特的。亢奮中交織著一
絲悲涼,壯心中滲透著無盡感慨,頓弱不禁高聲吟誦起來:「燁燁雷電,不寧不令。哀今之人
,胡憯莫成!」
  被一名金髮胡女扶進穹廬後帳時,頓弱的驚詫是難以言表的。
  郭開端坐在碩大的虎皮胡榻上,一個長髮披散的俊美男子以最為淫穢的舉動伏在郭開的大
腿上,一個金髮碧眼的秀美胡女狗一樣趴在長髮男子後臀上––在頓弱的記憶中,郭開是天下
僅見的正行巨奸,不荒政,不貪財,不近色,唯弄權算人為其獨特癖好。相交多年,郭開沒有
收受過秦國的一個半兩錢,更不說金玉珠寶名馬名車古董器物。然則,郭開當說則說當做則做
,從來沒有因為透露了某個消息或做了某件事情向頓弱開價。唯其如此,頓弱常有一絲疑慮閃
過心頭,郭開所為莫非是趙國的反間之策?然事實的每一次進展,都迅速證實著頓弱的疑慮是
多餘的。毋庸置疑,郭開實實在在是一個毀滅趙國的亂國大奸。每每印證一次這個評判,頓弱
都會閃出一個頗為悲涼的念頭:如此正派正行之能才,偏成巨奸毀國之行,寧非天意亡趙哉!
  「頓弱兄何其驚詫也。」郭開坦然撫摸著俊美男子的長髮,平靜地笑著。
  「上卿之行非人所為,頓弱難解。」
  「名家頓弱,也有難解之題?」
  「上卿是說,今日當客奇行,乃有意為之?」
  「老夫作為,豈能無意?」
  「頓弱不能破解,上卿便另謀他途?」
  「足下尚算有明。」
  「反之,頓弱若能破解,上卿便成盟約。」
  「愚鈍之人,不堪合謀。」
  「上卿奇行,意在告我:上卿非無人欲,只在所欲非常人也!」
  「足下解得老夫心意,可為一謀。」郭開一手冷冰冰地抬起俊美男子下頜,說聲下去。俊
美男子順從站起,突然惡狠狠扯著金髮女子的長髮大步拖到了木屏之後,之後一陣奇異的響聲
傳來,俊美男子又悠然走了出來,笑吟吟站在了郭開身側。
  「此乃老夫男妾,亦為老夫子奴,官居趙王家令,韓倉是也。」
  郭開若無其事地介紹著,頓弱陡然生出一身雞皮疙瘩。韓倉之名之行,頓弱熟得不能再熟
,然韓倉其人,頓弱卻從未見過。依著尋常列國宮廷齷齪之通例,身為趙王家令的韓倉是趙王
寵臣,決然不該在同樣是臣子的郭開面前成為如此卑賤的肉寵。同為大臣而如此不堪,頓弱對
趙國不禁生出一種難言的厭惡與憐憫。
  「上卿去李牧,須得何種援手?」頓弱對韓倉看也不看。
  「趙國之事,老夫不須援手。」郭開矜持而冰冷。
  「果真如此,上卿何須約秦?自立趙王便是了。」
  「若無秦國,老夫早是趙王矣!」
  「上卿知秦不可抗,尚算有明。」
  「趙國當亡,秦國當興,老夫比誰都清楚。」
  「既然如此,上卿與秦聯手倒趙,正得其宜,何言獨力成事?」
  「老夫為秦建功,自有老夫所求。」
  「上卿但說無妨。」
  「趙國社稷盡在老夫。」郭開扶著韓倉的肩膀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頓弱案前,森
然怪異竟使叱吒邦交風雲的頓弱心頭猛然打了個寒噤:「無論趙王,無論太后,都是老夫掌心
玩物而已。老夫生逢亂世,不能獨掌趙國,卻也要以趙國換得個安心名頭,以慰老夫生平弄權
也。老夫若將趙國奉於胡人匈奴,足可為一方單于,擁地百千里而奴隸牛羊成群。老夫所不明
者,奉趙於秦,秦將何以待老夫?」
  「上卿終顯本色,頓弱佩服!」
  「老夫有欲,欲於異常。」
  「上卿所求者何?」
  「秦國所予者何?」
  「上卿所求必大,容頓弱旬日後作答如何?」
  「若非秦王親書,足下便走不出邯鄲了。」
  「上卿脅迫頓弱?」
  「老夫若挾趙王入胡,一顆秦國名臣人頭之禮數,總該是有的。」
  「上卿不怕頓弱先取了你這顆白頭?」頓弱哈哈大笑。
  「密事算人,只怕足下不是老夫對手。」郭開一如既往的冰冷。
  「好!頓弱人頭先寄在上卿劍下。告辭。」
  「旬日為限!」
  頓弱舉步間,身後傳來韓倉柔亮美妙的聲音。頓弱情不自禁回頭,一眼掃過這個趙王家令
明艷的臉龐妖冶的身段,心下又是一個激靈––天下妖孽奸佞獨聚於烈烈趙國,上天之弄人何
其滑稽何其殘忍哉!
  九日之後,一騎快馬密使在寒冷的冬夜抵達了邯鄲的秦國秘密商社。
  秦王嬴政的特急王書是:秦國滅趙,郭開可為趙國假王(假王,以王之名義代行治權,如
後世代理之義)治趙,唯不得擁有私兵。特書外附有一管密書云:頓弱可將王書派員交付,毋
得親見郭開。頓弱心頭突突大跳,如此巨奸若為趙國假王,豈非天下大大隱患?然頓弱深知秦
王嬴政之長策偉略過人,更有李斯尉繚與謀,能出此等亙古未聞之大賞必有其中深意,決不會
放任郭開荼毒趙國。至於附書,頓弱認定是尉繚所謀,未免多心。素來與郭開會商,都是頓弱
親自出面,今日事端更大,派員前往如何不引起郭開疑慮?一番思忖,頓弱打消了上書求改之
意,立即約見郭開。
  「知老夫者,秦王也!」郭開抖著王書第一次綻開了蒼老的嘴角。
  「上卿將為趙王,頓弱先賀。」
  「足下賀我,有的是時日。」
  「不。邦交事務繁劇,上卿既無須援手,頓弱即行告辭。」
  「足下意欲何往?」
  「無論何往,皆不誤事。上卿若須援手,可找秦人商社傳訊。」
  「老夫所須援手,只在足下一人。」
  「上卿何意?」頓弱心頭驟然一動。
  「足下做事可也,只是不得離開邯鄲王城,以備與老夫隨時共謀大計。」
  「上卿密行拘押頓弱,不怕雞飛蛋打乎!」頓弱哈哈大笑。
  「人言秦王有虎狼之心,老夫安得不防?」郭開綻開的嘴角突然收緊,陰沉獰厲之相森森
逼人:「老夫謀事,雞飛不了,蛋打不了。倒是足下,斡旋列國邦交,幾曾品咂過一國王太后
美味哉!足下只要跟從老夫,趙國太后便是足下奴婢一個,成群胡女便是足下一群牛羊。如此
天上人生之況味,足下不欲擁有乎?」
  「非人之行,上卿盡可自家品咂,頓弱無心消受。」
  「只要老夫有心,足下之心何足道哉!」
  「上卿之意,頓弱便是人質?」
  「做得如此人質,也是足下之福。」
  郭開冷冰冰一句揚長而去。頓弱遂被兩名胡女扶進了一輛密不透風的高車,轔轔出了雲廬
。動靜觸手之間,頓弱已經覺到兩名胡女四條臂膊的鐵石力道,尋機掙脫之意頓消,心緒立即
寧靜下來––只要郭開不堵死與商社通聯之路,何懼之有也。
  井陘山變成了茫茫雪原,黑紅兩片營地都陷入了廣袤曠遠的沉寂。
  立馬高岡凝望關外,李牧身心寒徹直是這冰雪天地。對於大軍戰場,李牧具有一種尋常將
軍無法企及的明銳感。兩軍相持半年餘,秦軍的正式攻堅卻只有開始的那一次,其後便是無休
止的襲擊騷擾。僅僅是那一次攻堅,李牧已經敏銳地洞察到秦軍戰力之強遠非今日趙軍可比。
假若歲月倒轉二十餘年趙孝成王在世,李牧完全可能如同早年反擊匈奴的深遠謀劃一樣,為趙
國練出一支與邊軍具有不同風貌的重甲銳師,專一與秦軍一較高下。然則,孝成王之後的趙國
已經亂得沒有了頭緒,君王荒淫奸佞當道陰謀橫行,所有的實力圈子都在黑暗中摸索,死亡的
氣息已經越來越濃厚地瀰漫了趙國,撲上了每個人的鼻端。於今謀取雄師,無異於臨渴掘井,
不亦滑稽乎!李牧所能做的,只有以目下這二十萬兵力與秦軍對抗相持,能抗多久是多久。假
如龐煖尚在,兵變扭轉朝局的希望未滅,李牧對抗擊秦軍還是深具信心的。畢竟,趙國有久戰
傳統有舉國成軍的尚武之風,更有雖散處三方然終究尚存戰力的四十餘萬大軍。然龐煖這團政
事火把一滅,李牧真正地冰寒入骨了。龐煖出事,意味著趙國反對昏政的勢力徹底地分崩離析
,扭轉廟堂格局的希望也徹底地破滅。元老們鳥獸散了,將軍們鳥獸散了。憤懣的國人群龍無
首,又被種種流言攪得昏天黑地是非難辨,縱然李牧可以登高一呼,誰又能保國人便攘臂而起
?再說,縱然國人攘臂而起,不說當不得秦軍衝擊,先便當不得郭開趙王的黑衣王城軍,還不
是白白教庶民百姓血流成河?
  國政無奈,戰場同樣無奈。
  自龐煖失事,李牧夜夜不能成眠。每每眼看著連綿軍燈在稀疏的星光中沒入朦朧曙色,聲
聲刁斗在淒厲的號角中陷入沉寂,李牧卻還在一片片金紅的胡楊林中遊蕩著。桀驁不馴的李牧
雄霸軍旅一生,第一次嘗到了四顧茫然走投無路的無奈。假如王翦的二十萬大軍能死命攻堅,
使他能痛快淋漓地血戰一場,李牧的心緒或可獲得些許平靜。畢竟,將軍戰死沙場化為纍纍白
骨,也是一種壯烈的歸宿。然則,秦軍偏偏不戰又不退,就如此這般耗著你,要活活窩死二十
萬趙軍!一想到長平大戰中白起的「以重制輕,以慢制快,斷道分敵,長圍久困」而使五十餘
萬趙軍一舉毀滅,李牧心頭便是一個激靈,生平第一次對戰場情勢生出了一種本能的毛骨悚然
感。李牧佩服秦國能堅實支撐四十餘萬大軍遠道滅國的後援能力,僅僅是這一點,趙國便無法
望其項背。李牧更佩服如此國力之下,秦國竟然不僅湧現出王翦這樣的老辣統帥,還能湧現一
批諸如蒙恬李信楊端和王賁章邯這樣的謀勇兼備的年青大將。他們不驕不躁紮實進逼,使趙軍
退無可退戰無可戰,乾淨徹底地剝奪了趙軍的戰事自主權,趙軍只能窩在原地等著挨打等著崩
潰等著死亡。三十餘年戰場閱歷,剽悍靈動的李牧從來是制敵而不受制於敵的。這一次,李牧
卻眼睜睜擁著二十萬大軍不能挪動半步,眼睜睜陷進說不清是秦國還是趙國抑或同時由兩方甚
至多方掘成的深深泥沼,直至沒頂窒息而又無力掙扎。徒擁大軍而只能無可奈何地等死,李牧
脊梁骨的寒冷與其說是恐怖,毋寧說是悲涼。
  –––
  「大將軍,趙王特書!」
  亢奮的稟報夾著急驟的馬蹄飛上了高岡,是司馬尚親自來了。
  「何事?」李牧依然遙望遠方,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
  「王書在幕府。特使韓倉說,趙王召大將軍商議會戰秦軍!」
  「韓倉來了?」
  「對!韓倉還說,龐煖策動合縱聯軍有望!」
  「你信麼?」李牧驟然轉身,迷惘的目光充滿驚詫。
  「大將軍,我軍大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你是說,要李牧奉命?」
  「大將軍若有脫困之策,或可,不奉命。」司馬尚說得很艱難。
  李牧良久默然。對於司馬尚這位合力久戰的將軍,李牧幾乎是當做兄弟般看待的。司馬尚
對李牧,也是景仰同心的。無論是對元老勢力還是對龐煖部屬,兩人縱然有過些許歧見,最終
都絲毫沒有心存芥蒂。這支大軍的靈魂是李牧,而能走進李牧內心深處的,只有司馬尚。李牧
不相信郭開韓倉,更不相信趙王遷。那般齷齪君臣果真有抗秦保國之心,豈能大半年將二十萬
大軍丟在井陘山不聞不問?今日若真心要與秦軍會戰,便當親赴軍前激勵將士,如同當年秦昭
王親赴河內為白起大軍督運糧草一般。果真如此,郭開趙遷縱然此前有罪,李牧夫復何言!召
李牧入宮而商議會戰,能是真心會戰麼?無論李牧如何不精通君臣權謀,李牧至少清楚地知道
,趙國的許多要害人物都因為入宮而面目全非或泥牛入海。春平君如此,趙蔥如此,龐煖也如
此。趙國王城在趙國朝野眼裡,早已經是神秘莫測的陷阱,那裡盤踞著一條絲絲吐芯的斑斕巨
蟒,隨時準備吞噬走進王城的每一個獵物。明乎此,李牧還要重蹈覆轍麼?可是,李牧明白,
司馬尚便不明白麼?司馬尚既然明白,何以要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說到底,趙軍大困雪
原是實情,而不能解困則只有空耗等死。作為大軍統帥與副帥,既沒有脫困之策,又要放棄閃
爍在眼前的一絲希望,對二十萬將士如何說法?自己心下何安?
  「幕府。」馬鞭一抽戰靴雪塊,李牧轉身走了。
  幕府聚將,接受王書,無論韓倉如何神采飛揚地宣說趙王之志,李牧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韓倉自覺無趣,終究灰溜溜住口。李牧這才站起身來,拄著那口數十年須臾不離其身的長劍,
平靜地一揮手道:「司馬尚執掌軍務。」說罷,李牧對著滿廳大將肅然深深一躬,一轉身大步
赳赳出了幕府。
  嘩啦一聲,大將們都擁出了幕府,人人淚光,人人無言。便是趙蔥與其部屬大將,也同樣
地熱淚盈眶。李牧沒有一句話,再次對將軍們深深一躬,翻身上了那匹雄駿的陰山戰馬,一舉
馬鞭,便要帶著生死相隨的兩百飛騎風馳電掣般去了。
  「大將軍稍待!」司馬尚驟然前出,橫在李牧馬前。
  李牧圈著戰馬看著司馬尚,臉色平靜得有些麻木。
  「諸位將軍!我等隨大將軍一同入宮,向趙王請戰!」
  隨著司馬尚的吼聲,大將們哄然一聲爆發,願隨大將軍請戰的呼喊在雪原山谷蕩出陣陣回
音聲浪。韓倉看得大急,厲聲喝道:「國有國法!趙王召大將軍會商戰事,何有擁兵前往之理
!你等要反叛麼!」「鳥!髒貨小人!」邊軍大將們被激怒了,一聲怒吼蜂擁搶來圍住了韓倉
。趙國素有兵變傳統,大將們當真殺了韓倉,誰也無可奈何。趙蔥眼見李牧冷笑不語,心下不
禁大急,一步搶前擋在韓倉面前高聲喝道:「少安毋躁!都聽我說!」邊將們稍一愣怔,趙蔥
部將已經圍了過來紛紛攔擋邊將們上前。韓倉早已經嚇得兩腿發軟,靠在護衛身上不能動彈。
趙蔥高聲道:「殺死韓倉事小,牽連大將軍事大!大將軍既已奉命,自家部將卻殺了王使,大
將軍對趙王如何說法?陷大將軍於不忠不義,我等有何好處!趙蔥之意:聽憑大將軍決斷,大
將軍不去王城,我等擁戴!大將軍去王城,我等也擁戴!」大將們紛紛嚷嚷終於匯成一片吼聲
:「好!聽大將軍說法!」
  「諸位,」李牧不得不說話了:「我軍久困井陘山,糧草將盡,援軍無望,退不能退,進
無可進。若無舉國抗秦之勢,則我軍必敗,敗得比長平大戰還要窩囊!李牧畢生征戰,不曾窩
過一兵一卒,而今卻要活活窩死二十餘萬大軍,心下何安也!將軍百戰,終歸一死。而今趙王
有會戰之書,這是趙軍的唯一出路,也是趙國的唯一出路!唯其如此,縱然刀山在前,李牧死
不旋踵!」
  所有的大將都沉默了,唯有旌旗獵獵之聲抖動在寒冷的曠野。
  「司馬尚與大將軍同往!」
  「不。誰也不要同往。」
  李牧對慷慨激昂的司馬尚一擺手,圈馬轉身對將士們高聲道:「兄弟們,戰死沙場才是將
軍正道!誰也不要將鮮血灑在齷齪的地方!都給我釘在井陘山,扛住王翦,扛住秦軍!縱然血
染井陘,也教秦人明白:趙國之亡,不在趙軍––」
  「趙國之亡,不在趙軍!!」
  將軍們的吼聲激盪了整個軍營。片刻之間,連綿大營交相激盪起憤怒的吼聲。「趙國之亡
,不在趙軍!」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震撼激發起來,長期憋悶的火焰突然噴發了。兵士們擁出了
帳篷,民伕們擁出了山洞,紅色的人群奔跑者匯聚著,一片無邊無際的火紅包圍了幕府包圍了
李牧。
  「我民威烈,天恆亡之,李牧何顏立於人世哉!」
  李牧一聲喟嘆輕夾雙腿,陰山戰馬長嘶一聲飛入了茫茫雪原。
  趙國的最後一個冬天,李牧離開了井陘山營地,從此永遠沒有回來。
  多年之後,李牧最後的故事漸漸流傳開,化成了誰也無法印證的種種傳聞。歷久沉澱,李
牧的結局又進入了一片片竹簡刻成的史書。《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所附之《李牧傳》云:「
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
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廢司馬尚。」《戰國策.秦策》則記載:趙有寵臣韓倉,
以曲合於趙王,其交甚親,其為人嫉賢妒功臣;趙王聽信韓倉,召回李牧,命韓倉歷數其罪;
韓倉說李牧見趙王而捍匕首;李牧辯說自己患有孿曲病(手腳僵硬),恐見趙王行禮不便而接
了假手,並憤然對韓倉亮出了假手;然韓倉還是以王命為辭,脅迫李牧自裁了。當代歷史學家
沈長雲等所著《趙國史稿》中華書局二○○○年十一月第一版。對如上說法做了辯駁考證,結
論云:「他所講述的李牧的故事(司馬遷聽馮唐所講述的李牧故事),並不比《戰國策.秦策
》所載更可信。」
  無論李牧之死有多少種說法,李牧確定無疑地被趙國廟堂殺死了。
  李牧之死,開始了趙國最後的噩夢。
  這是公元前二二九年冬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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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王翦一接到頓弱密書,立即下令全軍備戰。
  對山東五國尤其是趙國的軍政態勢,王翦是刻刻上心的。除了頓弱、姚賈的伐交商社,王
翦還在秦軍斥候中反覆遴選,編成了一個六百人的精悍的間士營,專一深入各國搜集軍政消息
。之所以如此,在於王翦是戰國末期最具政略眼光的統軍名將。王翦對秦軍大舉東出有一個根
本評判:秦欲滅六國而一統天下,不戰不行,唯戰不行;此間分際,便在於如何最大限度地不
戰而屈人之兵,從根基上摧毀六國。也就是說,王翦是戰國之世將兵家大道與統兵征戰之才水
乳交融於一身的大軍統帥,也是軍政兼明的唯一統帥。大軍開出之前,王翦夜入咸陽,與秦王
嬴政專門就戰法作了商討。
  「老臣統兵出關,欲變秦軍舊日戰法。」王翦開門見山。
  「何以變之?願聞見教。」秦王沒有驚訝。
  「秦軍傳統戰法,以攻城略地殲敵大軍為要旨。是故,攻必拔城下地,戰必斬首滅軍。行
之日久,遂成傳統。拔城斬首之數額,亦成軍功大小之尺度。而今,秦軍以滅國為要旨,便不
能僅僅以拔城敗軍、斬首滅敵之法對山東作戰。滅國之戰,目的在摧毀其國政根基,剷除其王
族廟堂,而不僅僅在戰場殲敵。是故,戰法須變。」
  「上將軍怕本王以舊戰法施壓催戰,故先申明?」
  「秦王之壓,老臣可辯。朝野將士施壓求戰,老臣難當。」
  「滅國大戰,戰法大要何在?」
  「大要在三:戰勝不求斬首,奪政不求下城,除奸不求滅貴。」
  「願聞其詳。」
  「其一,戰勝不求斬首。我軍對敵,務求戰勝而敗其軍潰其心可也,不能大肆斬首殺戮,
以免其舉國成軍作困獸之鬥。當年長平大戰,武安君坑殺趙軍數十萬降卒,反逼得趙國死心血
戰而我軍反敗。如此覆轍,不可重蹈也。其二,奪政不求下城。滅國根基,在於奪取都城、去
其廟堂、除其施政之能。是故,我軍攻佔都城之後,不能如既往那般城城攻佔掠奪財貨人口。
當年樂毅攻齊,下齊七十餘城而不能滅齊,在著力過甚也。如此覆轍,不可重蹈也。其三,除
奸不求滅貴。而今山東昏昧,各國都有奸佞盤踞廟堂,以致山東列國大都成為一盤散沙。我軍
入都奪政,僅除奸佞而不誅殺世族貴冑。如此,可免世族追隨殘餘王族逃國抗秦,則國可安也
。此為老臣三戰之法。」
  「嬴政謹受教!」年青的秦王二話沒說,挺身長跪肅然一躬。
  那夜會商一了,秦王嬴政下了一道特急王書給各要害大臣並各軍大將,將王翦陳述的戰法
方略全數申明,王書末了道:「上將軍之戰法,乃秦軍滅國之精要,務求實施軍前。東出大戰
,但憑上將軍調遣,本王並在國大臣、軍中將士,悉數不得施壓催戰!」
  唯其如此,王翦大軍在井陘山與李牧大軍相持半年未曾激戰,李信、楊端和兩路大軍逼而
不進引而不發,挾雄厚軍力空耗巨額糧草而大半年不戰,秦國朝野竟無強烈催戰之聲浪,當可
解也。雖然如此,軍中將士對風雪半年不戰不退畢竟難以忍耐,眼看年節將近,幕府依然沒有
大戰跡象,秦軍將士終於焦躁了。
  「再不出戰,我等上書秦王求戰!」蜂擁而至的將士們不斷地吼叫著。
  王翦走出幕府,只說了一句話:「發下令箭,老夫准許爾等赴咸陽求戰。」
  將士們默然了。幕府求戰,無非焦躁之心不可耐而已。大將們誰都知道秦王特書,果真趕
赴咸陽,求戰不成反倒可能耽擱了戰場立功。畢竟相持日久,大戰隨時可能迸發,將士們只是
不耐風雪壁壘之清冷而尋求早戰。王翦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說服,而是破例准許將士直赴咸陽請
戰,將士們反倒一片沮喪沒了聲氣。
  「信得過老夫,便回營壘。」又是一句,王翦走了。
  便在將士們請戰的旬日之後,頓弱的密書到了。此前,王翦已經從間士營得到密報:頓弱
被郭開羈留邯鄲王城形同人質。所以,王翦對頓弱密書所報的李牧去軍消息不能立即斷定虛實
。畢竟,郭開是天下第一大奸,頓弱其人王翦也不甚熟悉,王翦寧可等待消息印證而後斷。正
在秦軍將士們走出冰雪壁壘收拾營地軍械嗷嗷備戰之時,間士營消息到了,與頓弱所報一致:
李牧去軍,進了柏人行宮。
  「南北軍令發出。」王翦拍案而起。
  兩司馬立即帶著早已擬好的軍令飛出了幕府,向南北兩路大軍而去。
  「聚將鼓!」王翦大手一揮,赳赳大步出了軍令坊。
  轅門外的隆隆鼓聲未過三通,大將們便齊刷刷趕到了幕府聚將廳。
  「諸位,李牧去軍,我軍戰機已到!」
  王翦激昂的話音落點,大將們卻沒有慣常的亢奮神情,一陣驚訝之後反倒顯出幾分落寞,
人人板著臉一片默然。王翦悠然一笑,倏忽又肅然道:「李牧兩勝秦軍,諸位尋仇之心甚重,
唯以李牧為對手決戰而後快。此等戰心,老夫盡知也。與天下名將一見高下,為將之雄心猛志
也。老夫,也是一樣!然則,此為滅國之戰,不是尋仇之戰!滅國之戰,要的是國家功業,不
是一將功業!若趙國政事清明,李牧可全力率趙軍抗秦,我軍自當與李牧放馬一戰,其時戰勝
李牧,自是秦軍功業榮耀!然目下趙國廟堂昏昧,李牧大軍左右掣肘內外交困糧草匱乏後續無
援,秦軍戰勝如此李牧大軍,榮耀乎!恥辱乎!反之,李牧死於趙國廟堂,可顯忠勇志節,可
彰趙國惡政,青史煌煌其名!李牧死於秦軍,則秦國徒負惡名而趙人必恨秦國。其時也,趙人
追隨殘餘王族死力抗秦,亦未可知!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大業何在!故此,滅國大戰,
根在大局,不在是否與一將做沙場尋仇之戰!」
  「不求尋仇!願奉將令!」
  以軍中慣例,大將們同聲一吼,便是認可了主將說法。
  王翦一眼掃過大廳,長吁一聲,長劍打上六尺立板上張掛的羊皮地圖道:「只要李牧去軍
,不管趙軍何人為將,我軍都立即開戰滅趙!戰法是:南北兩路大軍同時猛攻,楊端和南軍合
圍邯鄲,李信北軍直下代郡進逼信都與柏人行宮。其時,趙國必令井陘山趙軍出動,或救邯鄲
,或保信都,兩者必居其一。我西路大軍則無論井陘山趙軍如何出動,都全力越過井陘山追擊
趙軍,橫插趙國中部,將趙國攔腰截為兩段!使邯鄲、信都、柏人三處廟堂根基不能相連,根
除其施政聚兵之出令軸心!」
  「明白!」聚將廳一聲雷鳴。
  「章邯軍攻佔井陘關,而後扼守井陘關善後!」王翦拿起了第一支令箭。
  「嗨!」章邯在滿廳大將熱辣辣的目光中接過了令箭。
  「大軍東出井陘關後,馮劫部插入邯鄲信都之間,遮絕兩都通連!」
  「嗨!」
  「馮去疾部插入信都柏人之間,遮絕趙國陪都與行宮之通連!」
  「嗨!」
  「老夫中軍,對趙軍主力銜尾疾追,會戰滅軍!」
  「嗨!」幾員中軍大將齊聲拱手。
  王翦指點地圖,做最後部署道:「旬日之後,我南北兩軍可同時出動,開春之際,我兩軍
可同時深入趙國。屆時,我井陘山大軍全力開戰,務須在半月之內切斷趙國中部!為此,各軍
務必在一月之內清營輕裝,屆時全力出戰!」
  「攻佔井陘山!一戰滅趙國!」
  秦軍將士的吼聲激盪著白雪覆蓋的崇山峻嶺。
  趙軍一方卻冷冰冰一片,沒有任何動靜。
  秘密誅殺李牧之後,郭開立即開始了自己的鋪排。
  兩道趙王急書連夜飛向邯鄲所有官署與趙國郡縣。第一道王書稱:大將軍李牧久處冰雪之
地,覲見趙王做禮之時突發孿曲症,四肢僵直無以伸展;本王心急如焚,正親督太醫日夜在柏
人行宮醫治李牧,朝野臣民少安毋躁。第二道王書稱:抗秦事急,本王決以公子趙蔥、信都將
軍顏聚為井陘山趙軍大將,先行備戰;來春,本王將親出邯鄲,督導三路趙軍與秦軍決戰;朝
野臣民務須各司其職各安其所,屆時舉國同心以勝秦安趙。兩道王書傳遍朝野,趙人無不雲山
霧罩不知其所。信王書麼?李牧正在盛年其壯如牛,突發怪異之極的孿曲症,實在難以理解;
有郭開韓倉在國,李牧十有八九是出事了。不信王書麼?王書所言似乎也有幾分道理:爬冰臥
雪奔波沙場,趙軍將士患孿曲症並非一人,誰又能說李牧確實沒有孿曲症?再說趙王已經明定
開春親自督戰會戰秦軍,此前縱然有過,畢竟還是滿足了朝野期盼的舉國抗秦熱望,趙王還能
如何?如此紛紜之下,趙國朝野懵懂了,人們幾乎是本能地長嘆一聲:「趙國艱難,且看來春
如何了!」
  在舉國疑惑的冬末,趙蔥、顏聚接掌了井陘山幕府。
  趙王王書隨著兩位新主將抵達幕府:司馬尚被罷免副帥職務,貶為雲中將軍,即日起程回
雲中大營籌劃對北路秦軍戰事,理由是「司馬尚善領邊軍為戰,當效大將軍李牧建功」。當然
,司馬尚不能帶走井陘山的十萬邊軍與任何部將,而只能一人離軍北上。王書一宣,司馬尚代
李牧交出兵符,一句話沒說便離開了井陘山幕府。
  司馬尚馬隊沒入了茫茫雪原。
  從此,這位忠實輔佐李牧的趙軍名將不知所終。
  趙蔥顏聚的第一道軍令是:為協力同心,十萬邊軍與十萬腹地趙軍立即混編,一律以腹地
將軍為混編營大將。於是,趙軍在井陘關內外的四道壁壘間開始了紛亂龐大的流動,相互混編
而重新劃分防守壁壘,一時人喊馬嘶衝突不斷,關內關外亂得不亦樂乎。匆匆月餘,眼看殘雪
消融地氣轉暖,趙蔥顏聚第二道軍令傳下:放棄關外兩山壁壘,大軍退回關內整備,準備來春
在趙王統率下會戰秦軍。同時,趙蔥顏聚通令南北趙軍,春二月同時出動反擊秦軍。趙軍在如
此將令之下,事實上放棄了所有的壁壘要塞防守,重新匆忙集結準備做大肆反擊。一時,趙軍
各部從冰冷的雪地壁壘鑽了出來,如釋重負般在忙亂中一片熱氣蒸騰。趙蔥顏聚更是亢奮萬分
,只盼著大戰反擊秦軍的時日快快到來。
  便在此時,秦軍攻勢如春日驚雷驟然炸開!
  從趙蔥顏聚接到第一道戰報開始,未及旬日,南路楊端和軍大舉進逼邯鄲外圍要塞,北路
李信秦軍一路直下逼近信都。趙蔥連趙王的王書都沒有等到,便驟然面臨已經逼近到百里之內
的李信軍的威懾。趙蔥顏聚來不及謀劃,匆忙下令井陘山趙軍向信都柏人方向靠攏,正面抵擋
李信軍南下。不料,趙蔥大軍剛剛開始向南回收,井陘山秦軍已經潮水般開過了幾乎不設防的
井陘關,猛烈地咬住了趙蔥大軍。更有秦軍馮劫部兩萬鐵騎飛兵超前,一舉插在信都與邯鄲之
間的隘口,迅速構築壁壘,截斷了井陘山趙軍的南下之路。同時,秦軍馮去疾部兩萬鐵騎飛兵
插入信都與柏人之間的山地隘口,一舉截斷趙軍向東南靠近大陸澤與巨鹿要塞的通道。萬般無
奈,趙蔥顏聚只有下令全軍回身死戰。
  王翦親率十餘萬秦軍重甲精銳,在殘雪未消的山巒間與趙軍展開了大戰。
  這時,趙軍統帥趙蔥已經完全慌亂,匆忙間想也不想便接受了司馬出身的顏聚的謀劃對策
:兩人各率十萬大軍,據守南北兩廂,誘使王翦大軍從中央山地進兵,南北夾擊合圍秦軍。不
想兩人分兵方完,趙軍因重行混編成步兵騎兵均有的新軍,原先的邊軍飛騎喪失了剽悍靈動,
原先的腹地步軍與少量馬軍也喪失了熟悉的陣戰部伍,兩相陌生,行動大為遲緩。如此堪堪離
營尚未展開上路,黑森森的王翦大軍已展開成巨大的扇形從遼闊的山巒逼了過來。秦軍的戰法
簡單實在:兩翼鐵騎包抄,中央重甲步軍在漫天箭雨後強力衝殺。如此不到兩個時辰,趙軍全
線潰退。北路趙蔥部突圍,被兩翼秦軍鐵騎截殺,趙蔥當場戰死。南路的趙軍潰敗之際,早有
準備而沒有深入戰場的顏聚立即突圍,落荒而去,從此不知去向。
  趙國最後一支精銳大軍,自此屍橫遍野徹底潰散。
  早在王翦大軍越過井陘山之際,身在柏人行宮的郭開已經明白了趙國大勢已去。郭開的謀
劃只有最後一步的實施了:挾持趙王遷一行回邯鄲,以內滅趙國之功向秦王索封;若秦王食言
,則郭開立即殺死秦國大臣頓弱與趙遷、太后等王室廟堂人物,使秦國滅趙因未得趙王又失大
臣而變得沒有任何光彩。郭開相信,秦國正在滅國之初,決不願戰勝世仇趙國而落得如此沒有
顏面。唯其如此,趙蔥顏聚大戰未開,郭開已經統領自己掌控的黑衣王城軍,嚴密護持著王室
人物及秦國大臣頓弱,連夜南下邯鄲了。
  此時,楊端和大軍已經逼近邯鄲,得知趙王從北路進入邯鄲,立即急報王翦請示方略。王
翦下令楊端和:逐一拔除邯鄲外圍城邑,使邯鄲成為徹底失去外力救援的孤城,下城時日待趙
國北部情勢而決。南路部署妥當,王翦大軍橫斷趙國中部,擊潰趙蔥大軍之後遂與李信的北路
軍會合。此時,王翦主力大軍駐紮在已經攻佔的趙國北都––信都,只下令李信軍一步步南下
逼近邯鄲。王翦給李信的軍令是:不求其快,唯求其穩,見戰則戰,務求擊潰沿途所有趙軍。
王翦對自己統率的主力大軍的部署幾乎一樣:不求下城,唯求敗軍,三月之內掃清趙國北部的
所有趙軍。
  方略既定,王翦的特使飛騎日夜兼程趕赴咸陽。
  未幾,秦王嬴政的王書飛到王翦幕府:「上將軍目下方略,本王深以為是。滅趙不求一鼓
而定,唯求明度時勢,大定趙國。本王之意,秋冬之際安定趙國。屆時,本王將親臨邯鄲。此
前方略機變,上將軍相機定奪可也。」王翦沒有片刻耽延,立即將秦王王書復刻兩卷,飛送李
信、楊端和幕府,囑其不得驕躁下城。
  月餘之後,李斯統領的一支三百人官吏車馬開進了信都。李斯王翦再聚軍前,兩人皆振奮
欣然。夜來軍宴,李斯對王翦備細敘說了在咸陽與秦王的謀劃:先行派李斯率三百吏員入趙,
意在先行廓清趙國既往政事圖籍,接掌要害府庫並謀定郡縣設置,不使趙國陷入混亂無治之狀
態。王翦拍案讚賞道:「長史此舉,大明也!趙為山東屏障,理清趙國之根基,天下幾近初定
也。信都為趙國北都,典籍政令悉數在焉。長史三百吏員,半年之內必能化趙國於胸腹間也!
」兩人一時撫掌大笑,說到四更方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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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胡楊林一片火紅的十月,邯鄲陷落了。
  邯鄲不是被攻破的,而是在秦軍的威勢之下自己坍塌的。面對楊端和大軍與李信大軍南北
夾擊,趙國腹地的趙軍沒有一個像樣的大將領軍防守邯鄲,更兼井陘山主力大敗的消息迅速傳
開,趙軍頓時亂得沒了章法。事實上,趙軍主力二十餘萬全部集結在井陘山,其餘近三十萬大
軍的分佈是:雲中大營留守五七萬,信都以北各要塞防守兵力十餘萬,南部邊境及邯鄲外圍駐
軍十餘萬。若趙國廟堂清明,在秦軍開進之初立即將井陘山之外的全部趙軍集結為南北兩路大
軍,交龐煖統領對抗秦軍,兩軍兵力大體對等,秦軍滅趙誠為難事。然則趙國政事昏昧,王翦
李牧相持的大半年間,趙遷郭開一心只在剪除兵變隱患,對井陘山之外的趙軍非但不做集結,
而且嚴令各軍堅守自家城邑,不奉王命不受調遣。此間全部原因,在於趙遷郭開深恐大軍集結
而促成兵變。是故,秦軍南北中三路大舉猛攻之時,井陘山之外的趙軍依然陷於一盤散沙之態
勢。北部趙軍被李信部分割擊潰。雲中郡留守邊軍聞訊南下,又被九原蒙恬部截殺擊潰。邯鄲
之南,楊端和軍一路北上,未遇大戰便逼近邯鄲,開始從容攻取邯鄲外圍諸要塞。九月秋風起
時,邯鄲外圍駐軍城邑全部被秦軍佔領,幾乎沒有一座城池做堅壁防守。如此,秦軍如三把利
劍,將趙國斬為四段:王翦主力居北拊背,斬斷趙國代郡以北的草原地帶與腹地之連接;李信
軍居中,斬斷邯鄲與信都兩座都城地帶之連接;楊端和軍居南,斬斷中原各國與趙國之連接,
同時切斷邯鄲向南向東的兩大通道。
  入秋之時,邯鄲事實上已經成為孤立無援的島城。
  還在攻取外圍城邑之時,秦王嬴政便接到了頓弱密書:郭開請秦王先發王書於天下,明封
郭開為趙國假王,如此可保趙國王室一人不缺全體降秦。密書同時附有郭開一支寬簡,簡單得
只有一句話:「邯鄲危亂,開不能保王城王室無事,唯秦王可保也。」郭開的威脅之意是顯而
易見的––秦王不明定郭開假王之位,秦國只能得到一座廢墟一片屍體的邯鄲。嬴政看得咬牙
切齒,卻是良久無策,遂登車夜訪尉繚求教。尉繚思忖一番笑道:「奸佞之術,不當君子之道
。郭開大奸,天下昭著。王不妨以小人之法治之,或能得天下擁戴亦未可知也。」嬴政笑道:
「何謂小人之法?」尉繚道:「先得其國,再除其人。」嬴政哈哈大笑道:「國尉之法,誠小人
哉!嬴政做之何妨。」當夜回到王城,嬴政喚來趙高秘密叮囑了一番。趙高大為亢奮,立即風
風火火準備去了。
  旬日之後,秦王王書公告天下:「趙國將亡,上卿郭開有不世大功。本王拜郭開假趙王之
位,領趙國政事民治,以為天下垂範。」隨著秦國特使的車馬,秦王王書迅速傳遍列國,自然
也傳到了邯鄲。一時山東列國憤憤然咒罵譏諷不絕,無不視秦國秦王與郭開狼狽兩奸亂天下。
已經失國的趙國臣民得聞秦王王書,卻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已經盤踞邯鄲王城的郭開大喜過
望,立即帶著心腹黑衣劍士闖進寢宮,將趙王遷從腥臭污穢的胡榻上與一群雪白溜光的胡女剝
離開拖將下來,軟囚在事先預備好的一間密室裡。事畢,郭開又立即趕到太后寢宮,將正在與
春平君及韓倉胡天胡地的轉胡太后拖將出來,如例關進密室。關閉密室時,郭開啪啪啪拍著轉
胡太后的白臀一陣大笑道:「太后肉臀,老夫之利器也!老夫欲將你這母狗與我子韓倉,一併
獻給秦王。兩奴若能陷嬴政於胡榻爛泥,誠不世奇聞也!」轉胡太后與韓倉樂得咯咯直笑,郭
開卻頭也不回地去了。最後,郭開又將沒有離開邯鄲的所有王族全數拘押到王城偏殿,令春平
君為監守尉,一人出事唯春平君是問。這位老王族公子非但沒有憤然作色,反倒誠惶誠恐地諾
諾連聲,引得罹難王族一片側目。
  入夜,郭開大宴頓弱,笑不可遏道:「老夫功業就矣!頓子何賀哉?」
  「膿瘡蛇冠,竟為功業,天下奇聞也!」頓弱也是哈哈大笑。
  「一人之力滅一國,天下何人可為?」郭開分外認真。
  「鼎肉不飽一夫,孤鼠可壞一倉。害國之道,小伎而已。」
  「足下迂闊之徒,老夫何足與其論哉!」
  郭開帶著從未有過的醺醺酒意縱情狂笑著走了。
  驚愕的頓弱被黑衣劍士蒙上雙眼,押到了一個誰也無法揣摩的去處。郭開的下一步棋是:
秦王必須以頓弱為趙國假相永留趙國,否則,世上便沒有了頓弱。
  秦王車駕隆隆進入邯鄲的那一日,在整肅威猛的秦軍長矛甬道中,郭開帶著大隊黑衣劍士
押著趙遷為首的王族降者,在王城南門前整整排開了六列。趙遷抱著銅匣王印,站在秋風中枯
瘦如柴瑟瑟發抖,活似一具人乾。郭開高聲唱名之後,青銅王車上的嬴政凝視著黝黑枯瘦的趙
王,緊緊皺著眉頭一臉厭惡之色,腳下一跺,連王印也沒有接受便驅車進了王城。王城大殿前
,李斯鄭重宣讀了秦王王書:趙王降秦,拘押咸陽以待處置;趙國歸併為秦國郡縣,南部設立
邯鄲郡,北部諸郡容後待定;趙國民治政事,由假王郭開統領。
  「老臣敢請秦王,以頓弱為趙國假相襄助政事。」郭開精神大振。
  「宣頓弱。」秦王嬴政平淡得毫無喜怒。
  「宣頓弱領命––」護衛王車的蒙毅響亮一呼。
  「老臣稟報秦王,」郭開知道秦王此舉是迫使他交出頓弱,連忙趨前一步高聲道:「上卿
頓弱奔波邦交,風寒症已非一日,已在太醫署救治旬日,臥榻不能見王!」
  「也好。待頓子痊癒,再行封賞。」
  嬴政說罷逕自走了。蒙毅帶著三百精銳的鐵鷹劍士護衛著秦王與李斯王翦等一班大臣,在
邯鄲王城整整巡視了一日,暮色時分才回到趙國大殿前。秋日晚霞中,雄闊的殿閣飛簷擺動著
叮咚鐵馬,依山而上的趙國王城巍巍然如天上宮闕。如今,這座王城沒有了肅穆,沒有了威懾
,群群烏鴉從層層屋脊飛過,蕭瑟秋風捲起飛旋的落葉,伴著內侍侍女匆匆遊蕩的身影與秦軍
士兵方陣的沉重腳步,宿敵趙國的王城倍顯落寞淒涼。嬴政凝望良久,不禁長長一嘆:「強趙
去矣,大秦獨步,不亦悲乎!」
  「大秦滅趙,一統天下,老臣恭賀秦王!」
  望著郭開灰白的鬚髮厚重的面容與念出頌辭時的一臉真誠,嬴政心頭猛然一個激靈––大
奸若此,亙古未見也!倏忽之間,秦王一臉肅殺,一揮手大步出了王城。郭開一陣驚愕,連忙
拉住李斯低聲問:「原定禮儀,秦王今夜當在邯鄲王城大宴我等降秦功臣,為何匆匆而去?」
李斯殷殷笑道:「秦王國事繁劇,足下即位假王,便代秦王設宴便了。諸位功臣之封賞王書,
我與蒙毅將軍屆時恭送如何?」郭開不無惋惜地嘆道:「老夫尚有一絕世寶物敬獻秦王,惜哉
惜哉!」李斯一時好奇心大起,笑道:「何物堪稱絕世之寶,足下可否見告?」郭開心知李斯
為秦國廟堂用事大臣,遂殷殷低聲道:「此物活寶也!至尊至貴,至卑至賤,提神益壽,樂而
忘憂,夜宴酒後消受最佳。王若不受,豈非暴殄天物哉!」李斯驚訝道:「此物究竟何物?足
下何其雲霧哉?」郭開連連搖頭道:「不可道,不可道。絕世之物,非秦王不顯其名也!」李
斯呵呵笑道:「也好。假王既有此等珍寶,容我報於秦王,秦王或可親臨亦未可知。」郭開大
喜過望,殷殷叮囑李斯道:「長史若能說來秦王夜宴,老夫當另寶相贈,保足下終生樂哉樂哉
!」
  當夜,嬴政行營駐紮在邯鄲郊野。
  一頓簡樸的戰飯之後,嬴政與蒙毅便在行營密室密議起來。及至李斯趕來,蒙毅正要起身
出帳。聽李斯一說郭開之言,嬴政臉色頓時陣紅陣白,拍案切齒道:「郭開老賊竟敢如此齷齪
!蒙毅,便是今夜!」李斯心下不禁一陣大跳,愣怔無措地看著蒙毅只不說話。蒙毅機敏過人
,一招手道:「長史下書,我護衛,走!」匆匆出帳,蒙毅邊走邊低聲道:「郭開那個老殺才說
的寶貨,是趙國轉胡太后!」李斯倏然警覺,不禁一身冷汗雞皮––秦王對母后趙姬之淫亂刻
骨銘心,對太后淫行亂政更是提起來便恨得咬牙切齒,如何自己竟沒想到這一層?如此看來,
郭開要送給自己的那個寶貨,準定也是個膩蟲物事。
  「老殺才!」李斯惡狠狠罵了一句。
  這一夜,邯鄲王城大張燈火樂舞。郭開盡力鋪排出趙國數十年沒有的隆重大典場面,侍女
換成了清一色的金髮碧眼胡女,正殿侍酒的內侍侍女更是由韓倉親領。郭開期待著秦王走進這
座華貴奢靡的銷魂王城,從此樂不思歸。誰料,先來頒書的是李斯蒙毅,說秦王令我等先開夜
宴以熱酒風,秦王片時即到。郭開欣喜過望,立即喝令開宴。趙酒本烈,趙人酒風更烈。與宴
者又都是各色降臣,心思不一借酒澆愁,不消片時便是一片醺醺酒氣。李斯蒙毅則拉著郭開一
力鬥酒。警覺一世的郭開第一次放開大飲,心頭尚期盼屆時藉著酒意好向秦王獻寶。大爵連飲
,不到半個時辰,郭開也飄飄忽起來。
  城頭五更刁斗打起的時候,一場猛烈的大火吞滅了夜宴大殿。
  與此同時,太后寢宮與趙王寢宮也燃起了熊熊大火,淫靡的園林宮闕片刻間化為灰燼。惶
惶觀火而沒有一人救火的邯鄲國人都說,自家親眼看見了一片片大火從天而降,那是天火,那
是上天震怒的懲罰,那是廟堂淫靡的惡報。
  是夜,嬴政登上了行營雲車,遙望邯鄲王城一片火海,佇立到東方發白。
  剛剛下了雲車用完晨飯,行營外突然傳來一陣急驟馬蹄聲。李斯風風火火進來,稟報說趙
高馬隊非但在王城濫殺無辜,且已經飛出邯鄲北上奔太后故里去了。嬴政臉色一沉,立即教行
營司馬率馬隊迅速追回趙高,轉身冷冰冰道:「趙高如何濫殺無辜,長史但說無妨。」李斯這
才備細敘說了夜來邯鄲王城的驚人殺戮,嬴政聽得臉色鐵青。
  原來,秦王嬴政入趙之前接受了尉繚之說,對趙高下了一道密令:從王城護軍中遴選三百
名精銳劍士,喬裝成趙國王室的黑衣劍士隊進入邯鄲王城,先殺郭開、韓倉並趙國太后一班淫
穢奸佞,再搜尋救出頓弱。當年在平息嫪毐之亂時,嬴政為了結母后與嫪毐私生兩子而給秦國
帶來的羞辱尷尬,密令趙高帶著一支王城銳士隨同蒙恬馬隊攻入雍城,搜尋到太后趙姬的兩個
私生子秘密殺死。那次,趙高做得乾淨利落,以致朝野天下始終不知太后兩子如何突然沒了,
便流傳出秦王嬴政親自摔死兩個兄弟的奇聞。縱然惡名加身,嬴政也沒有做任何形式的辯解。
因為嬴政清醒地知道,無論如何辯解,這件事都與自己脫不開干係。此後,嬴政對趙高處置密
事的幹才很是讚賞。這次密殺郭開與趙國轉胡太后,嬴政本來也可以派給蒙毅去做。年青的蒙
毅縝密精悍,剛毅木訥,與其兄蒙恬之明銳聰穎多有不同。秦王入趙之前,李斯與王翦商議,
特意將蒙毅的國尉丞職事交給了輜重大將馬興兼領,將蒙毅派到秦王身邊總領行營事務。如此
一來,李斯主行營政事,蒙毅主行營軍事,秦王的巡視行營便是一座整肅高效的小行宮。然嬴
政覺得教蒙毅做此等密殺事,一則大材小用,二則與蒙毅秉性不合,未必做得利落。當然,最
要害的原因,還是嬴政對趙高的信任。這種信任,不是與大臣那般的心志相合而結成的信任,
而是做事甚或主要是做那些不能為人道的密事瑣事的信任。也就是說,嬴政從來沒有將自幼閹
身的趙高當做國臣,而只當做一個辦事的親信內侍。
  趙高的馬隊是與蒙毅的行營護軍一起開進邯鄲王城的。進入王城,趙高的馬隊便脫離了行
營護軍,悄然開進了湖畔一片胡楊林。在那裡,馬隊換了裝束,趙高又做了詳細分派。趙高將
馬隊分成了四支,各有一個熟悉趙國王城的間士領道:一支殺郭開韓倉,一支殺太后,一支搜
救頓弱,一支隨自己各方策應。趙高的部署命令是:「王城大殿火起之時,殺郭馬隊衝入大殿
,無論郭開韓倉等如何醉態,一律割下首級交來,否則不算完功!起火之前,搜救頓弱馬隊先
行搜索王城所有密地密室,起火同時救人!殺后馬隊先行圍定太后宮,不許一狗一貓走脫,大
殿起火,太后宮同時火攻殺之!」一騎士忐忑道:「太后宮何須火攻,一個老女子值麼?」趙
高聲色俱厲道:「秦王最恨太后淫行,火殺全宮,一個不留!」
  對於殺郭開韓倉,李斯蒙毅是明確的,也是事先知道的。秦王對兩人的叮囑是:「宣書之
後,但將郭開夜宴促成、天火降下,你等即可撤出王城,餘事皆交趙高。」也就是說,李斯蒙
毅在王城的使命只有兩個:促成夜宴,發動天火燒殿。兩人也都同樣相信,趙高做事不會走樣
。為使這場大火變成「天譴淫政」的讖言,蒙毅事先謀劃了秘密火箭齊射大殿的方略,秦王李
斯欣然贊同。按照預定謀劃,五更刁斗打起之時,隱藏在周邊樹林的機發連弩驟然齊射,包裹
布頭又滲透猛火油的胳膊粗的火箭驟然升空,又從天撲向大殿,隨即便是一片烈焰飛騰的火海。
  與此同時,趙高馬隊四路飛馳,逢人便殺。其時,李斯蒙毅正在王城南門外登上雲車瞭望
。看得一時,兩人均覺有異。蒙毅立即飛步下了雲車,帶著一支馬隊飛進了王城。及至李斯趕
到太后寢宮前尋見蒙毅,趙高馬隊已經不知去向了。蒙毅找來一個為趙高領道的間士詢問,間
士稟報說,趙高說要為秦王太后復仇,領著馬隊去了太后故里。蒙毅一聽大急,說聲王城交給
長史,便飛身上馬帶著馬隊追出了王城。李斯這才踏著纍纍屍體,在殘火廢墟中巡視了趙國王
城。郭開、韓倉、轉胡太后,自然都變成了無頭屍身。頓弱也在轉胡太后寢宮的地下密室中搜
尋到了,只是已經被煙火熏嗆得奄奄一息了。內侍、侍女十之八九被殺,尤其是曾經被趙遷百
般淫虐的兩百多名金髮胡女,無一例外地全部被殺。尤令李斯痛心的是,趙高馬隊還全部殺死
了與宴的趙國王族大臣與子弟,春平君屍身都被馬隊踩成了肉泥––
  「趙高趕赴太后故里,臣料又是一場殺戮。」
  「閹宦豎子!我剁了他狗頭!」嬴政惡狠狠罵了一句。
  「王已一錯,不可再錯。」李斯肅然正色。
  「一錯再錯,長史所言何意?」
  「臣思此事,也是在趙高濫殺之後,君上姑妄聽之。」
  「長史有話直說。」嬴政對李斯的小心謹慎有些不快。
  「誅殺郭開韓倉轉胡太后,原本堂堂正正之舉。本當在邯鄲大舉法場,將一班亂臣賊子並
淫穢太后罪孽大白於天下,以法度刑殺之。不合君上拘泥於對大奸郭開一書之信,欲圖以天火
讖言了結此奸。然則,密事密殺之門一開,素來難以掌控。不如依法刑殺能做到有度除奸。此
為一錯。」
  「再錯如何?」
  「若再因此事起因而隨意處死趙高,將是再錯。」
  「趙高違令濫殺,不當死?」
  「縱死趙高,當依法勘審而後刑殺。君上一言殺之,如同趙政之亂也。」
  「豈有此理!殺一趙高便是亂政?」嬴政冷笑。
  「何謂亂政?願君上三思而後斷。」李斯說得沉重緩慢,卻堅實得不可動搖:「春秋之世
,晉國屠岸賈欲殺趙盾,韓厥有言:『妄誅謂之亂。』何謂妄誅?不經律法而一言濫殺也。趙
氏立國,妄殺迭起,兵變頻出,為山東亂政之首。趙遷即位,郭開當道,諸元老欲舉兵變殺趙
遷郭開,李牧龐煖從之,而趙遷郭開則同樣欲圖密殺對方;如此上下皆行濫殺,趙國密殺之風
大起,先殺龐煖,再殺李牧,終致敗亡。今趙高雖是小小侍臣,卻因常隨君上而為朝野皆知,
若一言妄殺而不經法度,臣恐開亂政殺人之先河也!」
  隨著李斯的慷慨直言,嬴政的臉色由煩躁冰冷漸漸變為肅然。終於,嬴政深深一躬:「先
生之言,開我茅塞,嬴政謹受教。」李斯連忙便是一躬道:「君上襟懷廣大,臣不勝敬服也!
」嬴政慨然道:「今日得先生一言,嬴政銘刻在心也!終嬴政之世,決不妄殺一人!」李斯一
時熱淚盈眶,肅然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君上有此心志,秦國明,天下定,臣下公,大秦不
朽也!」
  三日之後的暮色時分,蒙毅趙高兩支馬隊風塵僕僕歸來了。
  蒙毅鐵青著臉色一言不發。趙高卻是滿臉通紅一頭汗水,顯是一路爭辯之後仍壓抑不住亢
奮的神色。嬴政板著臉,令趙高稟報經過。趙高這才覺察出氣氛有異,遂立即收斂小心翼翼地
稟報了趕赴太后故里的作為:昔年與太后一族有仇的鄰里商賈全數被殺,尤其是一班當年蔑視
戲弄少年嬴政的貴冑子弟,都被趙高馬隊尋覓追逐一一殺了。嬴政尚未聽完便勃然大怒,卻硬
生生忍住冷冷道:「如此殺人?可是我意?」
  「不。是小高子私度君上之心。」
  「豎子大膽!」嬴政終於爆發,一腳將趙高踹翻在地:「交蒙毅勘審!」
  「臣領命!」蒙毅一拱手,押著趙高出了行營。
  旬日之後,蒙毅呈上了勘審趙高的書簡。蒙毅的勘審是縝密的,非但如實錄下了趙高的全
部供詞,且有兩處被濫殺者的全部名錄,還有飛馬報請廷尉府核准後的廷尉定刑書。綜合諸般
事實並秦國律法,蒙毅上書擬定刑罰是:趙高當處死,念其不諱罪且一直自認是私度秦王之心
,擬賜自裁以全屍。
  撫著一匣書卷,嬴政良久默然。思及趙高敏行任事幹練利落,嬴政心下大大不忍。自少年
追隨自己,這個被嬴政呼為小高子的趙高幾乎如同自己肚子裡的蟲子,冷熱寒涼喜怒哀樂無不
知曉。尤其是在嬴政立為太子、秦王而尚未親政的夾縫歲月裡,趙高幾乎是嬴政唯一可信的能
事者,通連蒙恬,尋覓王翦,爭取王綰,探察嫪毐與文信侯呂不韋的種種動態,沒有一件不是
趙高的功勞。就實說,趙高若不是閹宦之身,以趙高諸般才具與功勞,早早便該是赫赫大臣了
。然則,趙高從來沒有委屈之心,彷彿天生便是嬴政的一支手臂一支探杖,即便遇到生死關頭
,嬴政也確信趙高能捨出性命換取秦王安然無恙。今次犯錯,趙高立即坦承自己是「私度君上
之心」,第一個便將嬴政摘了出去。此舉果是趙高過人的聰敏,又何嘗不是耿耿維護秦王之心
?如此功勞才具之士一罪而殺,未免失之公平。
  雄雞長鳴,嬴政終於從紛繁思緒中擺脫出來,召見了蒙毅。
  「趙高所殺者,可有不當殺之人?」嬴政笑著問了一句。
  「王城之內,可說沒有。太后故里,臣不敢妄言。」
  「能否徹查?」
  「君上之意,欲赦免趙高?」
  嬴政默然良久,一嘆道:「一門生於隱宮,小高子可憐也!」
  蒙毅不忍秦王傷感,道:「臣思此事,可過可罪,然須有法度之說。」
  「何說?」
  「若作過失待之,必得以趙高奉命行事,其行雖過,終非大罪。」
  「你是說,須對廷尉府言明:趙高之舉乃奉本王密令?」
  「唯有如此,可赦趙高。」
  「原本如此,何難之有!」嬴政頓時恍然。
  「然則,天下將因此而譴責秦王。」
  「罵則罵矣!虎狼之名,能因一事而去之?」嬴政反倒笑了。
  「君上既有此心,夫復何言!」
  旬日之後,在快馬文書與咸陽廷尉府的來往中,趙高被赦免了。不功不賞,趙高還是掌管
王城車馬儀仗的中車府令。趙高逢赦,李斯本欲再諫秦王,終究還是沒有開口。畢竟,秦王身
邊也確實需要一個精明能事如趙高的人手。再說,趙高當年駕王車追回自己於函谷關外,那份
辛勞功績,李斯又如何能忘?更有一樣,趙高遇赦,絲毫沒有驕狂之態,反倒是對李斯蒙毅更
敬重了。如此掂得輕重的一個內臣,秦王尚且不惜公開密令赦其罪,大臣們又何須在滅國大戰
的烽火狼煙中去認真計較。
  入冬時節,秦王行營離開邯鄲回到了咸陽。
  秦國大軍依舊駐紮在趙國,由正式擢升為上將軍的王翦統帥,立即開始籌劃連續攻滅燕國
之戰事。李斯帶著後續抵達的官吏,也開始了穩定趙國民治的新政。期間,秦軍間士營探察得
一個驚人消息:趙國廢太子趙嘉在殘餘王族護衛下秘密逃往代郡,欲立代國繼續抗秦!李斯與
秦軍諸將異口同聲,都主張立即追殺公子嘉逃亡勢力。王翦卻道:「公子嘉北上代郡,顯是要
與燕國結盟。代國根基在燕,滅燕則代國失卻後援。其時我軍從北邊包抄後路,滅之易如反掌
。此時追殺,若迫使其逃亡匈奴反是大患。」兩方對策飛報咸陽,秦王回書曰:「上將軍之策
甚是穩妥。本王已書令蒙恬:公子嘉不北向匈奴,我則不動;若其北逃匈奴,立即堵截殲滅。
」於是,秦軍不理會趙嘉的代國,而只一心準備滅燕。
  六年之後,公子嘉的代國滅亡,趙國最後一絲火焰也熄滅了。
  這是公元前二二八年冬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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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趙國的滅亡,是戰國末期最為重大的歷史事件。
  趙國歷史有三說:其一,戰國開端說。視趙襄子元年(公元前四七五年)為趙氏部族立國
,到秦破邯鄲趙王遷被虜(公元前二二八年),歷經十二代十二任國君,歷時二百四十七年;
其二,開端同上,以趙公子嘉之代國滅亡為趙國最後滅亡,歷時二百五十三年;其三,三家分
晉說,以周王室正式承認魏趙韓三家諸侯為趙國開端(公元前四○三年),則其歷時或一百七
十五年,或一百八十一年。
  從歷史實際影響力著眼,第一說當為切實之論。
  邯鄲陷落趙王被俘,強大的趙國事實上已經滅亡。
  趙國滅亡,真正改變了戰國末期的天下格局。
  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到趙國滅亡的近百年間,趙國始終都是山東六國的巍巍屏障。
在與秦國對抗的歷史中,趙國獨對秦軍做長期奮爭。縱然在長平大戰一舉葬送精銳五十餘萬後
,趙國依舊能從汪洋血泊中再度艱難站起並漸漸恢復元氣。此後形勢大變,山東五國懾於秦軍
威勢,再也不敢以趙國為軸心發動具有真正實力攻擊性的合縱抗秦,反倒漸漸疏遠了趙國。趙
國為了聯結抗秦陣線,多次以割地為條件與五國結盟,卻都是形聚而神散,終致幾次小合縱都
是不堪秦軍一擊。當此之時,趙國依舊堅韌頑強地獨抗秦軍,即或是孝成王之後的趙悼襄王初
期,李牧依然能兩次大勝秦軍。應該說,趙國的器局眼光遠超山東五國,是山東戰國中唯一與
秦國一樣具有天下之心的超強大國。假若孝成王之後的兩代國君依舊如惠文王、孝成王時期的
清明政局,而能使廉頗歸趙,李牧龐煖不死而司馬尚不走,秦趙對抗結局如何,亦未可知也。
  然則,歷史不可假設,趙國畢竟去了。
  巍巍強趙呼啦啦崩塌,其間隱藏的種種奧秘令後人嗟嘆不已。
  六國之亡是中國歷史上最為重大的時代分水嶺。其間原因,歷代多有探討。西漢賈誼《過
秦論》將六國滅亡及秦帝國滅亡之因,歸結為「攻守之勢異也」。唐人杜牧的《阿房宮賦》則
云:「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北宋蘇洵的《六國論》又是
另一說法:「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蘇洵兒
子蘇轍的《六國論》,則將六國之亡歸於戰略失誤,認為六國為爭小利互相殘殺,致使秦國奪
取韓魏佔據中原腹心,使六國沒有抗秦根基而滅亡。清人李楨的《六國論》,又將六國之亡歸
結為不堅持蘇秦開創的合縱抗秦之道。更有諸多史家學者專論秦帝國滅亡之原因,連帶論及六
國滅亡,大體皆是此類表層原因。凡此等等,其中最為爍目者,莫過於詩人杜牧首先提出的將
六國滅亡根由歸結為六國自身、將秦帝國滅亡歸結為秦帝國自身的這種歷史方法論。這是內因
論。內因是根本。儘管循著如此方法,歷代史論家依然沒有發掘到根本,然畢竟不失為精闢論
斷之種種。攻守之勢也好,賄賂秦國也好,戰略失誤也好,不執合縱也好,畢竟都是實實在在
的具體原因。
  然則,內在根本原因究竟何在?
  三晉趙魏韓之亡,是華美壯盛的中原文明以崩潰形式瀰散華夏的開始。歷史地看,這種崩
潰具有使整個華夏文明融合於統一國度而再造再生的意義,具有壯烈的歷史美感。然則,從國
家興亡的角度看去,三晉之亡則顯然暴露出其政治根基的脆弱。也就是說,三晉政治文明所賴
以存在的框架是有極大缺陷的。這種缺陷,其表象是一致的:變法不徹底,國家形式不具有激
勵社會的強大力量。然則,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三晉乃至山東六國,都不能發生如秦國一般
的徹底變法?都有著秦國所沒有的政治文明的重大缺陷?
  隱藏在這裡的答案,才是六國滅亡的真正奧秘所在。
  事實上,任何部族民族所建立的國家,其文明框架的構成,其國家行為的特質,都取決於
久遠的族性傳統,以及這種傳統所決定的認識能力。而族性傳統之形成,則取決於更為久遠的
生存環境,及其在這種獨特環境中所經歷的具有轉折意義的重大事件。這種經由生存環境與重
大事件錘煉的傳統一旦形成,便如人之生命基因代代遺傳,使其生命形式將永遠沿著某種頗似
神秘的軸心延續,縱是興亡沉浮,也不會脫離這一內在的神秘軌跡。
  唯其如此,部族的族性傳統決定著其所建立的國家的秉性。
  趙人之族性傳統,勇而氣躁,烈而尚亂。
  趙人族性根基與秦人同,歷史結局卻不同。這是又一個歷史奧秘。
  秦趙族性之要害,是「尚亂」二字。何謂亂?《史記.趙世家》所記載的韓厥說屠岸賈做
了最明確界定,韓厥云:「妄誅謂之亂。」在古典政治中,這是對亂之於政治的最精闢解釋。
也就是說,妄殺便是亂。何謂妄殺?其一不報國君而擅自殺戮政敵,其二不依法度而以私刑復
仇。妄殺之風濫觴,在國家廟堂,是無可阻擋的兵變政變之風,動輒以密謀舉事殺戮政敵的方
式,以求解脫政治困境,或為實現某種政治主張清除阻力。在庶民行為,則是私鬥成風,不經
律法而快意恩仇的社會風習。此等部族構成的國家,往往是剛烈武勇而亂政叢生,呈現出極不
穩定的社會格局,戲劇性變化頻繁迭出,落差之大令人感喟。
  依其族源,秦趙同根,族性同一。而在春秋之世至戰國前期,也恰恰是這兩個邦國有著驚
人的相似:廟堂多亂政殺戮,庶民則私鬥成風。然則,在歷史的發展中,秦部族卻因經歷了亙
古未有的一次重大事件而革除了部族痼疾,再衍生出一種新的國風,從而在很長時期內成功地
避免了與趙國如出一轍的亂政危局。這個重大事件,便是商鞅變法。歷史地看,商鞅變法對於
秦國具有真正的再造意義––沒有商鞅這種鐵腕政治家的戰時法治以及推行法治的堅定果敢,
便不能強力扭轉秦部族的烈亂秉性。事實上,秦國在秦獻公之前,其政變兵變之頻繁絲毫不亞
於趙國,其庶民私鬥擅殺風習之濃烈更是遠超趙國而成天下之最。唯橫空出世的商鞅變法,使
秦部族在重刑威懾與激賞獎勵之下洗心革面,最終凝聚成使天下瞠目結舌的可怕力量。始皇帝
之後,秦部族又陷入亂政濫殺,最後一次暴露出秦部族的烈亂痼疾,這是後話,容在秦帝國滅
亡之後探討。
  趙國沒有經歷如此深徹的強力變法。
  趙氏部族的烈亂秉性沒有經由嚴酷洗禮而發生質變。
  是故,趙部族的亂政風習始終伴隨著趙國,以致最終直接導致其滅亡。
  大略回顧趙部族的亂政歷史,可以使我們清晰地看到趙國滅亡的內因。
  遠古之世,趙秦部族與大禹部族是華夏東方最大的兩個部族。趙秦部族能記住名字的最遠
祖先是大業。這個大業,便是後來被視為決獄之聖的皋陶(大業即皋陶,見沈長雲等《趙國史
稿》之考證)。第二代族領是伯益。在皋陶、伯益時代,趙秦部族與大禹部族結成軸心盟約,
發動並完成了遠古治水的偉大事業。治水之後,大禹建立了夏王國。已經明確為大禹繼任者的
伯益被大禹的兒子啟密謀處置,不知所終。由此,趙秦部族與夏部族有了不可化解的仇恨。終
夏之世,趙秦部族不參夏政,游離於夏王國主流社會之外而獨立耕耘漁獵。夏末之世,商部族
發動聯絡各部族滅夏,趙秦部族立即呼應,加入反夏大軍並在鳴條之戰中與商部族聯合滅夏。
其後,趙秦部族便成為商王國的方國諸侯之一。在商王國時代,趙秦部族兩分:其中主力一支
以飛廉、惡來父子為先後首領,成為商王國鎮守西陲的方國部族;一支仍居中原腹地。隨著周
武革命而滅商,趙秦部族的兩支力量分開了。鎮守西陲的一支因忠於商王國而疏遠周王國,遠
避戎狄聚居的隴西地帶獨立耕牧,這便是後來的秦部族。仍居中原腹地的一支,卻因相對臣服
周王國,其首領造父成為周穆王的王車馭手(據史家考證,王車馭手地位很高,等同於大臣,
並非尋常匠技庶人),後來因功封於趙城,於是演變為周室功臣的趙部族。
  西周末期,秦趙兩部族的命運發生了驚人的顛倒:秦部族應周太子(周平王)之邀,浴血
奮戰殺敗戎狄平定鎬京之亂,成為東周的開國諸侯;趙部族卻在很長時間內,依然是蝸居晉地
的尋常部族。
  以上之趙氏歷史,可稱為先趙時期。
  春秋(東周)中期,趙部族在晉國漸漸發展起來。及至趙衰、趙盾兩世,由於輔佐晉文公
霸業極為得力,趙氏部族崛起為晉國的掌軍部族。從趙盾時期開始,趙氏部族成為晉國的權臣
大部族之一,無可避免地捲入了晉國的權力主流。從此,趙氏部族開始了外爭內亂俱頻繁的血
雨腥風的部族歷史。從趙盾到趙襄子立國,可稱為早趙時期。
  內亂妄殺頻仍,大起大落,是早趙部族最顯著的特點。
  早趙時期歷經趙盾、趙朔、趙武、趙成(景叔)、趙鞅(簡子)、趙毋恤(襄子)六代,
大體一百餘年。這六代之中,發生的內亂妄殺事件主要有四次:「
  其一,趙盾時期部族內爭,導致趙氏部族分裂,幾被政敵滅絕趙盾之世的內亂起因於讓嫡
,終致被屠岸賈勢力大肆殺戮,故事紛繁,有興趣者可閱讀史料。。
  其二,趙簡子廢嫡(太子伯魯),改立狄女所生庶子趙毋恤(襄子)為繼承人。這是趙氏
部族第一次廢嫡立庶之舉,為以後的廢嫡立庶之風開了先河。
  其三,趙簡子妄殺邯鄲大夫午,導致自己孤立逃亡,開政治妄殺先例。
  其四,趙襄子誘騙其姊夫(代地部族首領)飲宴,密令宰人(膳食官)以銅枓(斟水器具
)擊殺之。「其姊聞之,泣而呼天,摩笄(髮簪)自殺。」見《史記.趙世家》。這是典型的
內亂妄殺。
  顯然,早趙部族在處置部族內政方面沒有穩定法則,缺乏常態,妄殺事件迭起,導致其部
族命運劇烈震盪大起大落。趙氏立國之後,這種內亂之風非但沒有有效遏制,反倒是代有發生
,十二代中竟有十一次之多:「
  其一,公元前四二五年,趙襄子方死,其子趙浣(獻侯)立。趙襄子之弟趙桓子密謀兵變
,驅逐趙浣,自立為趙主。
  其二,公元前四二四年,趙桓子死,趙部族將軍大臣再度兵變,亂兵殺死趙桓子兒子,復
立趙浣,是為趙獻侯。
  其三,公元前三八七年,趙烈侯死,其弟武公立。武公十三年死,趙部族將軍舉事政變,
廢黜武公子,而改立烈侯子趙章,是為趙敬侯。
  其四,公元前三八六年,趙武公之子趙朝發動兵變,被攻破,逃亡魏國。
  其五,公元前三七四年,趙成侯元年,公子趙勝兵變爭位,被攻破。
  其六,公元前三五○年,趙成侯死,公子趙紲發動兵變與太子趙語(趙肅侯)爭位;趙紲
失敗,逃亡韓國。
  其七,公元前二九九年,趙武靈王傳位王子趙何(此前廢黜原長子太子趙章,改立趙何為
太子),退王位自稱主父;不忍趙章廢黜,復封趙章為安陽君。其後趙章發動兵變,與趙何爭
位。權臣大將趙成支持趙何,擊殺趙章。
  其八,趙成再度政變,包圍沙丘行宮三月餘,活活餓死趙武靈王。
  其九,公元前二四五年,趙國發生罕見的將帥互相攻殺事件:趙悼襄王命樂乘代廉頗為將
攻燕,廉頗不服生怒,率軍攻擊樂乘,樂乘敗走,廉頗無以立足而逃亡魏國。這是戰國時代極
其罕見的大將公然抗命事件,而趙國朝野卻視為尋常。幾年後趙國復召廉頗,即是明證。
  其十,趙悼襄王晚期,廢黜原太子趙嘉,改立新后(倡女)之子趙遷為太子,種下最後大
亂的根基。
  其十一,趙遷即位,內亂迭起,郭開當道,誅殺李牧。
  為國十二代而有十一次兵變政變內亂,戰國絕無僅有也。
  戰國大爭,每個國家都曾有過內爭事件,然則如趙國這般連綿不斷且每每發生在強盛之期
而致突然跌入低谷者,實在沒有第二家。歷史呈現的清晰脈絡是:趙國之亂政風習代有發作,
始終不能抑制,且愈到後期愈加酷烈化密謀化,終於導致趙國轟然崩塌。趙國亂政痼疾是趙國
滅亡的直接內因,其更為深層的內因則在於部族秉性。如前所述,部族秉性生成於生存環境與
其所經歷的重大事件。所謂生存環境,一則是自然地理環境,二則是社會人文環境。地理環境
決定其與自然抗爭的生存方式,社會環境則決定其人際族群的相處方式。對趙國兩大根基環境
作以大要分析,可以使我們更深地透視這個強大國家的根基。
  古人很重視對地域族群性格的概括。《史記.貨殖列傳》、《漢書.地理志》都對戰國時
代的地域性格做了豐富的記載,做出了精當的概括,這便是將地理環境與民風民俗直接聯繫起
來的種種分析。趙國之地,大體分為邯鄲地帶、中山地帶、太原地帶、上黨地帶、代郡地帶、
雲中胡地等六大區域,其各地地理民風的大體記載是:「
  邯鄲地帶:處漳、河之間,一都會也,北通燕、涿,南鄰鄭、衛,近梁(大梁)、魯;土
廣俗雜,大率精急,高氣勢,輕為奸,好氣任俠。
  中山地帶:山地薄,人眾,民俗儇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
椎剽(白日以木椎殺人剽掠),休則掘塚作巧奸冶(夜來則盜墓為奸巧生計);女子則鼓鳴瑟
(彈著樂器),跕屐(拖著木屐),游媚富貴,入後宮,遍諸侯。
  太原上黨地帶:多晉公族子孫,以詐力相傾,矜誇功名,報仇過直,嫁娶送死者靡。
  代郡地帶:地邊胡(與胡地相鄰),數被寇(多被胡人劫掠)。人民矜懻忮(強直狠毒)
,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商。其民如兕羊,勁悍而不均。自晉時中原已患其剽悍,而趙武靈
王益厲(激勵)之,其俗有趙風。
  雲中胡地:本戎狄地,多居趙齊衛楚之民,鄙樸,少禮文,好射獵。
  綜合言之,趙國腹地山巒交錯,除了汾水谷地與邯鄲北部小平原,大多被縱橫山地分割成
小塊區域,可耕之地少而多旱(薄),農耕業難以居主導地位;更兼北為胡地,狩獵畜牧遂成
與農耕相雜甚或超過農耕的謀生主流。相比於趙國,其他五國均有大片富庶農耕之地:秦有關
中蜀中兩大天府之國,魏韓有大河平原,齊有濱海半島平原,楚有江漢平原與吳越平原,燕有
大河入海口平原與遼東部分平原。當時天下,只有趙國沒有如此大面積的農耕基地。如此地理
環境的民眾,在農耕時代自然難以像中原列國那樣以耕耘為主流生計。為此,所形成的社會人
文環境(民風民俗)便有兩大特徵:「
  其一,仰機利而食。農耕無利而不願從事農耕,崇尚智巧與其他生存之道。譬如男子好射
獵、多任俠、輕為奸、常劫掠等等;女子「設形容,奔富貴,入後宮,遍諸侯」等等。也就是
說,在趙國這樣一個沒有大片富庶土地的國家,人民的生存方式是不確定的,是動盪的。貧瘠
多動盪。這是人類發展的普遍現象,即或在兩千多年後的今日,我們依然能在貧瘠國度與地區
看到此種現象的重演。
  其二,豪俠尚亂,慷慨悲歌。唯其生計多動盪,則生存競爭必激烈,唯其競爭激烈,豪傑
任俠必多出,競爭手段必空前殘酷。所謂人民強直而狠毒(懻忮),所謂高氣勢而重義氣,所
謂報仇過直,皆此之意也。在一切都處於自然節奏的古典社會,若無堅韌徹底的法治精神,則
法治實現難度極大。其時,社會正義的實現與維持,必然需要以豪傑任俠之士的私行來補充。
唯有如此社會需要,趙國才會出現民多豪俠的普遍風氣,其豪俠之士遠遠多於其他國度。豪俠
多生,既抑制了法治難以盡行於山野所可能帶來的社會動盪,又激發了整個社會的「尚亂」之
風。尚亂者,崇尚私刑殺人也。對於政治而言,私刑殺人就是妄誅妄殺,就是連綿不斷的兵變
政變。
  《呂氏春秋.介立篇》有一則評判云:「韓、荊(楚)、趙,此三國者之將帥貴人皆多驕
矣,其士卒眾庶皆多壯矣!因相暴以相殺。脆弱者拜請以避死,其卒遞而相食,不辨其義,冀
幸以得活––今此相為謀,豈不遠哉!(要如此人等同心謀事,顯然是太遠了啊!)」呂不韋
曾久居趙國,如此評判趙國將帥貴人與士卒眾庶,當是很接近事實的論斷。
  唯有如此社會土壤,才有如此政治土壤。
  唯有如此政治土壤,才有如此亂政頻仍。
  中國古典思想史上的兩大驚人論斷,都是趙國思想家創立的。
  慎到,首創了忠臣害國論。荀況,首創人性本惡論。
  這是發人深思的歷史現象。
  慎到者,趙國邯鄲人也。其主要活動雖在齊國稷下學宮與楚國、魯國,然其思想的形成發
展不可能脫離趙國土壤。慎到是法家中的勢治派姑且不說,其反對忠臣的理論在中國古典思想
史上堪稱空前絕後。慎到之《知忠》篇云:「亂世之中,亡國之臣,非獨無忠臣也!治國之中
,顯君之臣,非獨能盡忠也!治國之人,忠不偏於其君。亂世之人,道不偏於其臣。然而治亂
之世,同世有忠道之人,臣之欲忠者不絕世。比干子胥之忠,毀瘁君主於閣墨之中,遂染弱減
名而死。由是觀之,忠未足以救亂世,而適足以重非––忠不得過職,而職不得過官。桀有忠
臣而罪盈天下––將治亂,在於賢使任職,而不在於忠也。故,智盈天下,澤及其國;忠盈天
下,害及其國!」
  以當代觀念意譯慎到之《知忠》篇,是說:亂世亡國之臣中,不是沒有忠臣。而治國能臣
,更不都是盡忠之臣。治國之能才,應當忠於職守,而不是忠於君主。亂世之庸人,則忠於君
主,而不忠於職守。人世治亂,想做忠臣者不絕於世。譬如比干、伍子胥那樣的赫赫忠臣,最
終卻只能使君主毀滅於廟堂,自己也衰竭而死。所以,忠臣未必能救亂世,卻能使謬誤成風。
官員當忠於職守,而職守不能越過自己的職位。而忠臣自以為忠於君主而到處插手,反而將朝
政搞亂。所以,夏桀不是沒有忠臣,其罪惡卻瀰漫天下。治國在於賢能,而不在於忠。所以,
能才彰顯天下,國家受益;忠臣彰顯天下,國家受害!
  慎到反對忠臣之論,其論斷之深刻精闢自不待言。我們要說的是,這一理論獨生於豪俠尚
亂的趙國而成天下唯一,深刻反映了趙人不崇尚忠君的部族秉性。唯其如此,趙國政變迭生,
廢立君主如家常便飯,當可得到更為深刻的說明。
  荀況也是趙人。其《性惡》篇云:「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
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
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縱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
亂理,而歸於暴。」
  荀子性惡論的提出,是為了論證法治產生的必然性,其偉大自不待言。中國只有在戰國之
世,才能產生如此深刻冰冷的學說。我們要說的仍然是,此論獨生於趙國思想家,生於豪俠尚
亂的社會土壤所誕生的思想家,在某種意義上,它深刻反映了趙人之地域性格中不尚善而尚惡
的一面。唯其有尚惡之風,故趙國之亂政叢生有了又一註腳。
  強大的趙國已經轟然崩塌於歷史潮流的激盪之中。
  但是,這個英雄輩出的國家曾經爆發的燦爛光焰,將永久地照耀著我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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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迂政亡燕

【第一節】
  秦王嬴政離開邯鄲之前,在行營聚集大臣將軍做了重要會商。
  會商事項只有一件:秦軍滅趙之後,是南下滅魏還是北上滅燕?之所以有此會商,在於秦
王君臣對滅趙之戰的艱難有最充分的準備,所需時日長短也沒有預先做出強制約定。唯其如此
,滅趙之後天下大勢會發生何等變化,秦軍如何以此等變化為根基決斷大軍去向,都在未定之
數。如今趙國已滅,用時只有堪堪兩年,且秦軍傷亡極小,其順利大大超出了秦國君臣將士之
預料。更為重要的是,滅趙並未引起山東其餘四國從麻木中驚醒而拚命合縱抗秦的嚴峻情勢。
而這一點,曾經是秦國君臣最為擔心的。李斯、尉繚曾聯名上書著意提醒秦王:若滅趙之後合
縱奮力而起,秦國寧可放慢滅國步伐而做緩圖,不宜強出強戰。當時,秦王嬴政是認可的。如
今,四國非但沒有大的動靜,甚至連互通聲氣的邦交使節也大為減少,鼓動合縱更是了無跡象。
  這種情勢,既出秦國君臣預料,又令秦國君臣振奮。尉繚兼程馳驅,特意從咸陽趕赴邯鄲
,當夜便邀李斯共見秦王。在秦王行營的洗塵小宴上,尉繚點著竹杖不無興奮地道:「韓趙庶
民未生亂,山東四國未合縱。於民,天下歸一之心可見也!於國,畏秦自保可見也!有此兩大
情勢,老臣以為:連續滅國可成,一統大業可期可望!」李斯一無異議,力表贊同。秦王嬴政
精神大振,連連點頭認可。於是,執掌行營事務的長史李斯立即知會王翦、蒙恬與滅趙大軍的
幾位主力大將,才有了這次會商大軍去向之朝會。
  「我兵鋒所向亟待商定,諸位但說無妨。」
  秦王嬴政叩著大案開宗明義道:「我軍向魏向燕,抑或同時攻滅兩國,本王尚無定見,唯
待諸位共商而後決。」話音落點,北路軍主將李信立即挺身起立拱手慷慨道:「李信以為,我
軍戰力遠超列國,可同時分兵三路,一鼓攻滅魏齊燕三國!如此,北中國一舉可定!其時,一
軍南下,楚國必望風而降。兩年之內,中國可一也!」李信說罷,火熱的目光望著楊端和、王
賁等幾位主力大將,顯然期待著眾口一聲慷慨呼應。不料,幾位大將卻都沒有說話。王賁更甚
,還緊緊皺起了眉頭。王翦、蒙恬、李斯、尉繚四位軍政大員與頓弱、姚賈更是若有所思地沉
默著。一時,李信不禁有些惶惑。
  「將軍壯勇可嘉!果能如此,大秦之幸也!」
  嬴政拍案讚嘆了一句,既是對李信的撫慰讚賞,也不期然流露出某種認可。從心底說,嬴
政對這位年青大將的果敢自信是極其欣賞的。此前的滅趙之戰中,李信曾多次直接上書秦王,
請求早日南下襲擊李牧軍背後,以便早日結束滅趙之戰。嬴政之所以沒有首肯,與其說是對李
信方略不認同,毋寧說基於事先對王翦全權調遣滅趙大戰之承諾的信守。畢竟,滅趙大戰是與
最大強國的最後決戰,寧失於穩,不失於躁。對面敵手若不是趙國,依著嬴政雷厲風行的秉性
,定然會毫不猶豫地准許李信軍早日南下。唯其如此,嬴政不以為李信的同滅三國是輕躁冒進
,甚至以為,這是秦人秦軍該當具有的勇略之氣。
  「臣有應對。」李斯終於打破了沉默。
  「卿策定能鼓蕩風雲!」嬴政罕見地讚賞一句,誘導之意顯而易見。
  「臣之見:依目下大勢,仍應慎戰慎進。」
  李斯似乎對秦王的讚賞誘導渾然不覺,逕自侃侃道:「所餘楚齊魏燕四國,皆昔日大國,
除魏地稍縮,三國地廣皆在三千里以上。我若兵分三路而齊滅三國,則各路兵力俱各十餘萬而
已。但在一國陷入泥沼,勢必全局受累。更為根本者,官署民治無法從容跟進。新設官署若全
部沿用所滅國之舊官吏,則必然給殘餘世族鼓蕩民亂留下極大餘地。其時縱然滅國,必有動盪
之勢。我若鎮撫不力,反受種種掣肘。此,臣之顧忌所在也!」
  「老臣贊同長史所言。」尉繚點著竹杖道:「夫滅國之戰,非同於尋常爭城略地之戰也!
其間要害,在於軍、政、民三方鼎力協同。一國一國,逐步下之,俱各從容。多頭齊戰,俱各
忙亂。當年,范雎之遠交近攻方略,其深意正在於此也!願君上慎之思之。」
  兩大主謀同時反秦王之意而論,殿中又是一時沉寂。
  「果如長史國尉所言,先向何國?」
  這便是嬴政,雖然皺起了眉頭,然對長策方略之選擇卻有著極高的悟性,但覺其言其策深
具正道,縱然不合己心,也更願意在大臣將軍們悉數說話後再做最後決斷。一句問話,顯然是
要將會商引入具體對策。
  「願聞兩位邦交大臣之見!」李信突兀插進一句。
  「將軍之意,燕魏兩國俱各昏昧,至少可同時滅得兩國?」
  「果能如此,有何不可!」李信被尉繚說破,卻依然一副激昂神情。
  「燕國疲弱乏力,政情昏昧,定可一鼓而下!」頓弱一句做了評判。
  「魏國等同,甚或比燕國更為昏昧,一鼓可滅!」姚賈也立即做了評判。
  「兩卿之意,至少燕魏可同時滅之?」嬴政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大帳。
  「君上明斷!」兩人異口同聲。
  「目下之山東戰國,無一國不亂,無一王不昏!」頓弱從地下密室被搜救出來後雖頗顯病
態,此時卻興奮得滿臉漲紅:「此,臣感同身受也!韓王安、趙王遷、齊王建、魏王假,是四
個浮浪君王。楚王與燕王,則是兩個衰朽不堪之老王。故此,放手大打,兩三年可定天下!長
史國尉之言,實足過慮也!」
  「頓弱之言,英雄之志哉!」嬴政不禁拍案讚嘆。
  「贊同上卿之策,齊滅兩國!」楊端和終於贊同了。
  「末將依舊以為:我軍戰力,同時可滅三國!」李信還是慷慨激昂。
  「君上,末將有話說!」一個年青而又響亮的聲音使舉座為之一震。
  「王賁,好!但說無妨。」嬴政欣然拍案。
  王賁英挺威猛而不苟言笑,站起來莊重地一拱手道:「王賁以為:目下用兵於滅國大戰,
不宜過急,亦不宜過緩。過急則欲速不達,過緩則可能坐失良機。所餘四國,齊楚最大,當單
獨滅之。魏燕兩國則疲弱已極,可同時滅之。以我大秦目下國力戰力,分兵兩路當無後顧之憂
。王賁願率兵十萬,攻滅魏國,以與滅燕之主力大軍南北呼應!」
  「兩位上將軍以為如何?」嬴政的目光終於掃到了王翦蒙恬臉上。
  「王賁亡國之言,臣不敢苟同。」王翦黑著臉紮紮實實一句。
  「王賁固是上將軍長子,然也未免責之過甚了。」嬴政淡淡一笑。
  「君上明察:王翦正是將王賁作大秦將軍以待,方有此一責難。」王翦溝壑縱橫的臉膛毫
無笑意:「自古至今,唯兵家之事深不可測。將亡之國,未嘗無精悍之兵。勃興之邦,未嘗無
敗兵之師。若以枯木朽株看山東大國,臣以為遲早將釀成大患。頓弱、姚賈囚於邦交所見,失
之於未見根基。李信、楊端和、王賁,則囚於戰場之見,失之於未見政情民情。凡此等等,皆
非上兵之道,望君上慎之思之!」
  「臣贊同上將軍之言。」蒙恬沉穩接道:「韓非《亡征》篇云:『木雖朽,無疾風不折。
牆雖隙,無大雨不壞。』且以燕國而言,其勢雖弱,然北連匈奴,東接東胡,如今又有趙國殘
餘呼應;四方俱有飛騎輕兵,快捷靈動,若結盟連為一體,秦軍全力一戰勝負亦未可知,談何
兩國齊滅?臣與上將軍多經會商,皆以為:滅國大戰,切忌輕躁冒進。」
  「兩上將軍之意,先全力滅燕?」嬴政心下一震,重重問了一句。
  王翦對道:「臣與蒙恬主張同一,正是先滅燕國。誠如蒙恬所言,滅燕之難,不在其國力
強盛,而在其地處北邊,連接諸胡與殘趙。若不能一鼓破之全力剿之,而使其與代王嘉北逃匈
奴,或再度立國,中原將有無窮後患也!唯其如此,滅燕非但得出動全數大軍,且得蒙恬軍從
北邊出動,遮絕燕、代與匈奴諸胡之聯結。非如此,不能盡滅燕國!」
  「君上,滅燕之要,還有一端。」李斯拱手高聲。
  「噢?長史但說。」
  「燕雖弱而善附大國,當先為山東剪除羽翼!」
  頓時,嬴政心下一個激靈,合縱連橫時期的一則有名論斷立即浮現心頭。那是蘇秦張儀退
出戰國風雲之後,燕國正在惶惶無計的時候,蘇代對燕王剖析燕國處境時說出的一個著名評判
。蘇代說:「凡天下之戰國七,而燕處弱焉!獨戰則不能,有所附則無不重。南附楚,則楚重
;西附秦,則秦重;中附韓魏,則韓魏重。且苟所負之國重,此必使王重矣!」也就是說,燕
國不能獨當一面,然卻能做舉足輕重的附屬盟約國;燕國依附於任何一國,都將使其力量陡增
;燕國之重要,在於依附大國,而不在獨當一面;唯能大大增加大國份量,而燕國必然也就有
份量了。蘇代的說辭,本意在為燕國在七國縱橫中尋求穩定長期的方略,而避免倏忽領頭倏忽
退縮的痙攣症。事實上,燕國除了燕昭王樂毅時期強盛一時,短暫破齊而獨當一面外,此前此
後,大體都在強國之間尋求依附而搖擺不定。秦國在合縱連橫最激烈的時期,能多次與燕國結
成盟約而破除合縱,實際上正是在燕國奉行「附國方略」的情勢下做成的。雖然,燕國對附國
方略之貫徹並未一以貫之,與最經常結盟的齊、趙、秦也是陰晴無定,與楚、魏、韓更是變化
無常。但無論如何,燕國隨時都可能倒向任何一個大國尋求支撐,則是不爭的事實。目下殘趙
的公子嘉立了代國,燕國不是趁此良機滅掉代國增強實力,而是立即放棄了對舊趙國的仇恨與
代國結成了抗秦盟約,不能不說,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附國方略。若燕國再東向附齊,或南下
附楚,豈非又將使合縱抗秦死灰復燃?從此看去,燕國是所餘四國中最為游移不定的一國。唯
其游移不定,便存在著天下被燕國尋求出路的舉動再次激出新變化的可能。也就是說,齊楚魏
三國基於大國傳統,其一旦陷入昏昧,國策惰性很難一時改變;而燕國恰恰相反,素無定見而
尋求附國以存續社稷,則完全可能不遺餘力地尋求結盟聯兵。面對如此一個七八百年老牌諸侯
大國送上門來,誰敢說其餘三大國能斷然拒絕?若欣然接納,山東抗秦豈不是必然出現難以預
料的局面?––
  「好!本王定策:先行滅燕!」
  嬴政拍案決斷之後走下了王案,對著王翦、李斯、尉繚、蒙恬逐一地深深一躬,而後肅然
道:「嬴政學淺性躁,幾誤大事。自今日始,但言同時滅國者,以誤國罪論處。」
  「君上明斷!」行營大廳哄然一聲,幾位年青大將的聲音分外響亮。
  長策議決,大部署立即確定:秦軍主力全數駐屯趙國歇馬整頓,來春發兵燕國。大臣將軍
之職司亦同時明確:王翦統兵滅燕,楊端和軍、李信軍歸併滅燕大軍,鐵騎將軍辛勝為滅燕前
軍大將;蒙恬北邊防守匈奴,並同時切斷燕國北上聯結匈奴與諸胡之通道;頓弱領一部邦交人
馬入燕,姚賈領一部邦交人馬入魏,繼續以文武並重手段銷蝕其廟堂根基;馬興改任國尉丞,
輔助尉繚總司糧草輜重;蒙毅改任長史丞,輔助李斯隨秦王處置國政;李斯暫留趙國,率領秦
國官吏整肅舊趙國吏治,安定邯鄲郡(趙國)以為滅燕根基。
  旬日之後,軍政各方安置妥當,秦王嬴政的行營車馬五千餘人離開了邯鄲,經太原、上郡
回了咸陽。在已經成為過去的趙國的境內,嬴政多處歇馬,每每派出斥候探察民情。各方稟報
都說,除了舊世族貴冑有許多逃亡代地,投奔公子嘉的代國外,庶民尚算安定;民眾種種議論
,罵趙王郭開者多,怨恨秦國者少;代國倉促匯聚了一支軍馬,駐紮在于延水以東的上谷(上
谷,今河北懷來之東南地帶。),其地兩料無收,已經面臨大饑荒,代地民眾出現了大肆逃亡
跡象。
  嬴政立即歇馬駐紮,與蒙毅會商,並飛書知會王翦幕府:務必設法,最大限度地不使代地
民眾北逃匈奴,而是南下回歸有秦軍駐紮的舊趙故土。三日之後,王翦飛書回復:代地災民事
已經開始全力處置,王毋憂心。嬴政這才下令行營開拔,車馬轔轔回了咸陽。
  王翦治軍素來注重民情大勢,對代地災情原本早已探明,欲行接納流民,又恐眾將對趙人
心存芥蒂,會以災民擾軍為名,不肯全力實施,故未下達軍令。一接秦王行營書令,王翦立即
會同李斯議決:大張旗鼓地下令建立臨時營地,接納代地庶民;凡流入軍營之災民,一律作軍
中民伕待之,派發軍糧,派定勞役工程。軍令頒發的同時,王翦專門在幕府聚將,邀李斯講說
樂毅當年的化齊善政。一班年青大將本來對如此接納趙人多有牢騷,然見秦王書令,又聞李斯
著意解說安趙深意,遂欣然嘆服,對接納流民事再無推搪。如此,幾乎整整一個冬天,王翦大
軍都在為安定趙地而與李斯率領的官吏們協同忙碌著。
  倏忽開春,河消冰開,王翦大軍隆隆北上,渡過易水駐紮下來。
  王翦的特使飛向薊城,向燕王送達了戰書––燕國不降即戰,一任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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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探馬流星穿梭,商旅紛紛離燕,四十萬秦軍的營濤聲隆隆如在耳畔。
  庶民惶惶,廟堂惶惶,燕國朝野慌亂了。
  這年,是燕王姬喜即位的第二十八年。距離短暫強盛的燕昭王時期,已經過去五十二年了
。這五十二年中,是燕國從高峰滑落低谷的衰變之期。五十二年,燕國歷經了四代燕王:燕惠
王、燕武成王、燕孝王、燕王喜。四代傳承,一代不如一代。燕惠王繼承燕昭王之位,以騎劫
換樂毅統率燕軍滅齊,結果被田單以火牛陣大破燕軍。從此,燕國從高峰跌入低谷。燕惠王心
胸褊狹,屢屢激化朝局,即位第七年即被丞相公孫操發動兵變殺死。其後,燕武成王繼位,十
四年中幾乎沒有任何建樹。這個武成王,一生只遇見了兩件大事:其一,即位第一年猝遇韓魏
楚三國攻燕,勉力撐持沒有破國;其二,即位第七年,遇齊國安平君田單伐燕,燕國丟失了中
陽之地,也還是沒有被齊國攻滅。僅僅如此兩事,卻被一班逢迎之臣大肆頌揚,死後謚為赫赫
然「武成」兩字。由此足見,燕國朝野已經將能夠自保作為莫大功勳,至於再度振興開拓,那
是連想也不敢想了。其後,燕孝王繼位。這位孝王大約是痼疾在身,即位三年便無聲無息死了
,沒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舉動。
  接著,今王姬喜即位。
  即位之初,姬喜倒是雄心勃勃,決意恢復燕昭王時期的武功與榮耀。其時,秦趙長平大戰
剛剛結束四年,趙國元氣尚未恢復。姬喜欲圖在強鄰趙國的身上謀事,藉以重新打出燕國軍威
。姬喜尚算有心,先選擇了一個與自己同樣雄心勃勃的大臣做丞相。此人名曰栗腹,一接手丞
相府,便為姬喜謀劃出一則一鳴驚人的方略:先行試探迷惑趙國,而後突然對趙國開戰!燕王
喜連連稱是,立即責成栗腹依既定方略行事。
  於是,栗腹以丞相特使之身入趙。晉見趙孝成王時,栗腹慇勤獻上了五百金,說明是大燕
國贈給趙王的酒資。趙孝成王欣然接納,與栗腹當殿訂立了息兵止戰盟約。之後,栗腹逗留邯
鄲多日,對趙國情勢做了自以為很是翔實的探察。栗腹歸來,對燕王喜稟報說:「趙國精壯全
數死於長平,國中盡餘少孤,待其長成精壯,尚得數年之期。目下,完全可以起兵攻趙!」
  姬喜大喜過望,立即召昌國君樂閒與一班大臣會商攻趙之策。這個樂閒,是戰國名將樂毅
的長子。當年樂毅離燕入趙,燕國深恐樂毅危及燕國,故一力盛邀樂毅重新歸燕。樂毅清醒之
極,回書婉轉辭謝,卻將大兒子送到了燕國,以示終生不與燕國為敵。樂閒也是兵家之士,對
趙國知之甚深。見燕王姬喜詢問,樂閒坦誠道:「趙為四戰之國,其民習兵尚武遠過燕國,不
可伐。」姬喜皺著眉頭道:「我方兵力,以五對一伐之,不可麼?」樂閒還是紮紮實實一句:「
不可。」姬喜勃然變色道:「昌國君是趙臣,還是燕臣?寧長趙國志氣,滅燕國軍威乎?」一
班大臣見姬喜動怒,立即異口同聲擁戴攻趙。樂閒也只能不說話了。於是,燕王姬喜立即下令
:兵分兩路攻趙,每路十五萬大軍,各配置一千輛戰車;一路由丞相栗腹親自率領,攻趙國邯
鄲北部的鄗地;一路由大將卿秦率領,攻趙國代郡;燕王喜自率王室護衛軍馬五萬,居中後進
策應。攻趙大軍出動,燕國朝野一時亢奮歡騰不止,舉國皆以為中興燕國的時機到了。這時,
整個燕國只有兩個大臣反對攻趙,一個昌國君樂閒以稱病不出反對,一個是大夫將渠激烈明白
地反對。這個將渠秉性剛直,夜見姬喜,慷慨直言道:「栗腹以酒資五百金打通趙國關節,方
與趙王結盟,約定息兵止戰!盟約方立,又秘密探察趙國情勢,乘其不備而攻之。如此背約,
大不祥也!出兵攻趙必不成功,王當立即止兵!」姬喜很是不悅,板著臉斥責將渠迂闊不足以
成事,訓斥罷甩袖而去,將直愣愣的將渠撂在廳中發呆。出人意料的是,及至姬喜出兵之日,
將渠又大步赳赳衝進送行圈內,撲過來扯住了燕王喜的綬帶激昂喊道:「王寧前往,往無成功
––」姬喜不禁大怒,一腳踢翻了將渠,逕自威風凜凜地揚長去了。執拗的將渠在煙塵王車後
猶自哭喊著:「燕王啊!老臣非以自為,老臣為王為國也––」
  發生於燕王喜四年的這場攻趙大戰,結局令整個燕國瞠目結舌––趙國大將廉頗率軍二十
萬,大破栗腹軍,擊殺栗腹。大將樂乘率軍十五萬,大破卿秦軍,俘獲卿秦。兩路趙軍追擊燕
軍五百餘里,一舉包圍了燕都薊城。燕國唯一的可戰大將樂閒,也離開了薊城,乘亂出走到趙
國去了。整個燕國,一時亂得不可收拾了。
  面臨軍破國亡危局,燕王姬喜驟然委頓,昔日夸夸大言昂昂雄心,倏忽間無影無蹤。驚恐
萬狀的姬喜只有一個本能的舉動:立即派出使節,連夜趕赴趙軍幕府求和。趙國上將軍廉頗已
奉趙孝成王之命,厲聲斥責來使,冷冰冰地拒絕罷兵。姬喜無奈,只好連番派出特使哀哀軟磨
。廉頗這才提出:非將渠大夫出面,不與燕國言和!姬喜沒有片刻猶豫,立即拜將渠為丞相,
趕赴趙軍幕府求和。經這位新丞相將渠的一力周旋,燕國割地三百里,趙國才退兵罷戰。不想
沒過幾年,具有自知之明的丞相將渠便死了。
  燕王姬喜又漸漸從委頓中活泛了過來。
  燕國割地罷兵後,前番戰事的種種真相消息也紛紛傳入燕國。原來,趙國對燕國的突然襲
擊根本沒有防備,廉頗、樂乘兩軍原是開赴南趙對付秦軍,猛然回頭對燕,只是偶然而已。燕
王喜由是恍然明白––其時,假若秦軍當真攻趙,燕軍的背後偷襲戰定然大獲成功!存了如此
想頭,燕王姬喜心有不甘,老是覺得趙國不是不能攻破,只是要選準時機而已。如此苦苦等待
了八年,在燕王喜的第十二年,燕國君臣一致認定:攻趙的真正時機終於到來了!
  姬喜找到了一個老名臣知音,此人便是燕昭王時期的老臣劇辛。
  燕王姬喜重新起用劇辛,任劇辛職任上卿,總領政事。此時的劇辛,已經失去了英年時期
與樂毅變法的睿智清醒,變得剛愎自用而不察天下大勢。在燕王喜遍召大臣會商,尋求攻趙知
音之時,劇辛一力主張攻趙,欲圖在自己手中重新振興燕國霸業,使自己成為燕國的中興名臣
。由此,劇辛與燕王姬喜一拍即合,確定了燕國再度對趙作戰的國策。劇辛判定的所謂真正時
機,有兩個憑據:其一,趙孝成王方死,其子趙偃即位,趙國必不穩定;其二,廉頗、樂乘自
相攻擊,樂乘已經逃來燕國,廉頗也逃亡魏國,趙國腹地大軍以龐煖為將,趙國軍力必然大衰
。如此情勢之下,劇辛力促燕國秘密籌劃再度攻趙,姬喜自是欣然認可。
  然則,燕國君臣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事情卻反著來了。
  趙偃(悼襄王)也是初位欲建功業,竟先行下令李牧攻燕。燕軍尚未開出,李牧邊軍已經
揮師東進,一舉攻下了燕國的武遂、方城兩地,方始歇兵。燕王姬喜大為尷尬,一心只要南下
猛攻趙國腹地大軍。召劇辛會商,老劇辛傲然一句:「龐煖易與耳!」燕王姬喜大是感奮,當
即下書以劇辛為主將,率軍二十萬大舉攻入趙國腹地。
  原來,劇辛當年入燕之前曾遊學趙國多年,一度與龐煖同為縱橫策士,奔走合縱交往甚多
。在劇辛的記憶裡,龐煖從來不知兵,也沒有提兵戰陣的經歷。如此龐煖,自然是很容易對付
的。不料,龐煖實則是不事張揚的兵家之士,其戰陣才能幾乎可與李牧抗衡。劇辛大軍南下,
龐煖立即率趙軍二十萬迎擊。結局是:龐煖趙軍一舉斬首燕軍兩萬餘,並在戰場擊殺了老劇辛
!若非當時秦軍已經深入趙國背後,對趙國構成巨大威脅,以及趙國內政出現巨大混亂,只怕
龐煖直接攻下燕國都城亦未可知。
  自此一戰,燕王姬喜性情大變。
  燕國原本不是倉廩殷實之邦,唯賴燕昭王時期攻破齊國七十餘城,盡行掠奪了齊國的如山
財富,才積累了一時豐盛的軍資糧秣。數十年過去,燕國內政非但一無更新,反倒是每況愈下
。及至姬喜即位,府庫存儲業已大大減少。姬喜再三圖謀攻趙,其意正在傚法燕昭王破齊富燕
之道。不想,十二年之內燕國兩次大戰均遭慘敗,糧秣輜重幾乎消耗一空,兵力更是銳減為二
十萬上下。名臣名將,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國政謀劃連個得力臂膀也沒有了。國無財貨,朝無
棟樑,姬喜心灰意冷了。於是,周王室老貴冑的傳統秉性發作,姬喜以寬仁厚德為名,甚事不
做,奉行無為而治,整日只在燕山行宮狩獵消磨,將天下興亡當做了事不關己的過眼雲煙。
  倏忽十一年過去,才有一縷清新剛勁的風吹進了燕國廟堂。
  姬喜即位的第二十三年,太子丹從秦國逃回了燕國。
  太子姬丹,是燕王姬喜的嫡長子。可是,這個嫡長王子在燕國宮廷尚未度過少年之期,便
開始了獨有的坎坷磨難。其時,燕國已經衰弱。為結好強國,姬丹踏上了如同很多戰國王子一
樣的獨特的人質旅程。戰國之世,人質邦交大體有兩種方式:其一,強國之間為保障盟約穩定
,相互派出重要的王室成員作為人質進駐對方都城;一方負約,則對方有處死人質之權利;譬
如秦昭王之世,秦國派於趙國的公子嬴異人,即是此種人質。其二,弱國為結附大國,派出王
室成員為人質,進駐大國都城,以示忠於附國盟約。少年姬丹所做的人質,便是這種人質。就
人質本身而言,以國君嫡長子為最貴。因為,國君嫡長子,大多都是事實上的太子,也是最大
可能的國君繼承人。姬丹雖然年少,然卻有嫡長子地位,自然是進入大國做人質的第一人選。
因了這般緣故,燕王姬喜早早將姬丹立做了太子,使姬丹以太子名義進大國做人質,以示燕國
對盟約大國的忠誠。當然,太子名分對姬丹在他國的處境也有些許好處。如此,太子丹的名號
,早早便為天下所知了。
  太子丹的人質生涯,開始於趙國,終結於秦國。
  燕王喜即位之初,強盛期的趙國尚是燕國最大的威脅。為保燕國安寧,太子丹在趙國做了
許多年人質。秦趙長平大戰後,秦趙俱入低谷。呂不韋當政時,為在秦國低谷期與趙國求取平
衡,呂不韋著意結好燕國,以增加對趙國的制衡。燕王喜對天下第一強國的示好大是欣然,更
兼其時燕國正在圖謀攻趙,遂立即在與趙國訂立休戰盟約後,又立即與秦國訂立了秘密盟約。
於是,燕王喜將太子丹藉故從邯鄲召回,改派往秦國做了人質。
  或是天意使然,太子丹在趙國做人質時,秦國的少年王子嬴政也在趙國尚未歸秦。嬴政外
祖乃趙國巨商卓氏,其時,嬴政尚叫做趙政。趙國風習豪放,趙政雖非在朝貴冑公子,也一樣
能出入王城。或是在王城之中,或是在市井遊樂之所,總之,兩個少年王子是相遇了,結識了
,還有了少年交誼。以年齡而言,趙政八歲時離趙歸秦,與太子丹結交之時,當在八歲之下的
孩童之期。而太子丹,則肯定大得三兩歲,再小,便不可能做人質了。如此,太子丹必是童稚
趙政的小哥哥,其交遊來往,也必定是純真無邪的少年樂趣。此後嬴政歸秦,歷經風雨坎坷,
在十三歲時成為了不親政的虛位秦王。
  倏忽二十餘年,天下風雲變幻,燕趙秦三國的格局也發生了巨大變化:秦趙血仇未消,相
互攻伐不斷;燕趙兩國兩次大戰,燕慘敗而趙大勝;燕國雖與趙國結下了大仇,卻又只得忍氣
吞聲地訂立盟約而成盟邦。當此之時,秦燕兩國無戰且盟約依舊,依著戰國邦交常道,秦國要
借重燕國牽制趙國,燕國已經完全可以召回人質了。然則,事有奇正,此時的秦國恰恰已經走
出了低谷,秦王嬴政已經親政,一統天下之志已定;於是,兩國邦交發生了悄無聲息的巨大變
化:秦國對燕國的倚重不復存在,而變為秦國力圖掌控燕國,以防其在滅國大戰中輔助趙國。
如此格局之下,秦燕兩國縱然盟約依舊,且燕國並未觸犯秦國,燕國還是無法召回太子丹。究
其實,當然是秦國不願放回太子丹。根本原因,在秦國要掌控燕國,使燕國負秦有所顧忌。為
此,秦王嬴政對這位太子丹很是冷漠,絲毫不作少年好友待之,明確下令軟囚太子丹,不使其
回歸燕國。太子丹痛心疾首,屢次上書秦王請求歸燕,都是泥牛入海般沒有回音。
  「烏頭白,馬生角,子或可歸燕也!」
  秦王唯一的回答,使太子丹徹底絕望了。
  許多年後,天下風傳一則秘聞:自秦王禁令出,太子丹仰天長嘆,咸陽王城的烏鴉果然白
頭,馬頭果然長出了牛一般的角;秦王得報,視為天意,遂不得不放了太子丹。事實卻遠非如
此離奇神妙,而是一則驚心動魄的太子丹逃亡事件。
  原來,太子丹明白秦王政不會放他歸燕之後,不再圖謀於說動秦王,而是從此開始了逃離
秦國的秘密謀劃。歷經半年多試探,太子丹終於通聯了在咸陽的燕國商社,謀劃出一個替身之
法:由幾位燕國大商物色一個與太子丹極其相像的年青商人,給太子丹做舍人;其人開始進入
有秦國吏員兵士護衛的太子丹寓所時,須得以面目有傷為由以黑紗遮面;但有時機,即以此人
為替身留於寓所,太子丹喬裝離開,由商社馬隊護送逃出秦國。密謀既定,太子丹立即付諸實
施。不久,太子丹寓所便多了一個面容傷殘而終日蒙面的太子舍人。一年之後,秦國朝野忙於
籌劃大舉東出滅國,秦王率領群臣趕赴藍田大營觀兵。太子丹一如謀劃行事,果然逃離秦國。
及至秦國發現太子丹逃亡,已經過去了整整一月。
  秦王嬴政大怒,立即飛書常駐燕國的頓弱:威逼燕王送回太子丹,否則發兵攻燕!旬日之
後,頓弱回書道:「燕國沉淪不堪,縱增一太子丹,與國無補也。滅國大戰方略有序,此時既
不能對燕用兵,何須威逼恐嚇而使其警覺焉!臣意:太子丹既有替身,秦當佯作不知可也。」
秦王嬴政一番思忖,覺頓弱之策大是有理,遂下令執掌邦交的行人署對太子丹寓所守護如常,
不予理睬,只看燕國如何處置。
  久經磨難的太子丹歸燕,已經是三十餘歲的心志深沉的人物了。
  太子丹精明幹練,與父王姬喜相處三月餘,便重新獲得了父王的完全信任。其時燕國仍然
沒有領政強臣,姬喜又心灰意冷遊獵成習,早已經疏於政事了。於是,姬喜索性下了一道密令
:太子丹鎮國總攝政事,燕國大臣勿洩於外,秦國知曉與否聽其自然。
  如此,太子丹在燕國開始了獨特的施展。
  太子丹最恨秦國欺壓天下,更恨秦王政刻薄寡恩無情無義。逃回燕國,太子丹原只一門心
思報復秦國。然,太子丹歸來,眼見邦國貧弱遠遠超出了自己預料,手中又無權力,一時竟是
鬱悶無策。一朝領政,太子丹精神陡然振作,只一心思謀如何盡早凝聚有識之士報復秦國,至
於國政變革,一時完全無法顧及了。太子丹清楚地知道,秦國的滅國大戰行將實施,若不及早
謀劃動手,只怕燕國連最後的時機也沒有了。更有要緊者,秦國上卿頓弱坐鎮燕國,多方通聯
燕臣,薊城舉動很難逃過頓弱勢力的探察,要圖謀秦國,第一要務便是嚴守秘密。好在太子丹
久為人質,寄人籬下,已錘煉出一種縝密機警的秉性,更有逃出秦國的秘密謀劃閱歷,幾年內
將對秦復仇事做得絲毫不露痕跡。
  第一個密商者,太子丹瞄住了少年時期的老師鞠武。
  白髮蒼蒼的鞠武,已經是燕國的老太傅了。老人誠惶誠恐,接受了秘密來訪的太子丹的拜
師禮。一番酬酢之後,太子丹涕淚唏噓地說了對秦復仇的心願。老鞠武沉默了,半日沒有說一
句話。太子丹痛心疾首道:「秦王嬴政,天下巨患也。老師不為丹謀,寧不為天下一謀乎?」
良久,老鞠武才沉重開口道:「如今之秦國地廣人眾,兵革大盛,遠非昔日之秦國可比也。燕
國兩敗於趙國之後,貧弱已極,太子要以昔年積怨抗秦,寧非批其逆鱗哉?」太子丹長吁一聲
道:「太傅明察,我縱附秦,秦亦不能存燕也!秦不存燕,則燕秦終不兩立也。既終須與秦為
仇,寧不早日謀劃哉!」鞠武思忖良久,點頭道:「太子說的也是。既然如此,太子可相機行
事了。」太子丹見素來固執的老師雖然未被說服,但卻已經不再反對自己,只要老師不反對自
己,老師的聲望便是秘密行事的號召力量。此後,太子丹打出曾與老太傅會商的名義,又對幾
位世族重臣進行了謹慎試探,竟沒有一個人反對,且幾家老世族都慷慨立誓,願意獻出封地財
貨以支撐對秦復仇。太子丹精神大振,遂開始著意搜求奇異能士。
  不久,一個神秘人物不期然進入燕國,使太子丹的復仇謀劃正式啟動了。
  這個人,就是秦國逃亡將軍樊於期。這個樊於期,原本是桓齕做假上將軍時的秦國大將,
又是與王族聯姻的外戚,在秦國老將中資望深重,是深得秦王信任的主力大將。桓齕部兩次攻
趙大敗,第二次失敗,是樊於期違反軍令所直接導致。戰敗之時,眼看著秦軍將士屍橫遍野,
樊於期深恐秦國軍法嚴懲,便從戰場逃亡了。及至消息落實,秦國朝野震動,秦王嬴政怒火中
燒,當即下令拘押樊於期族人,同時追查樊於期下落並懸賞重金緝拿。在戰國秦的歷史上,只
有過三個叛將:一個是秦昭王時期的鄭安平,一個是嬴政即位第八年的長安君成蛟,一個便是
這個樊於期。鄭安平是范雎因恩舉薦的大梁市井之徒,原本外邦人士,叛便叛了,秦國朝野罵
歸罵倒沒甚風浪。可長安君卻是嬴政甚為喜愛的異母兄弟,樊於期也幾乎是等同王族的資深老
將,國人之震動,王室之羞辱便不是尋常之事了,無怪乎秦王嬴政對樊於期恨之入骨。山東六
國則是大為欣喜,各種傳聞紛紛不絕於耳。擇其主流,大體是三則:一說逃亡者是秦國上將軍
桓齕,統帥逃國,秦國不得人如此矣;一說秦王暴虐,立即殺了樊於期九族;一說樊於期逃亡
到匈奴去了,秦王正派蒙恬進入草原搜捕。
  種種傳聞流播之時,樊於期突然在薊城出現了。
  一個秋雨紛紛的深夜,家老進來對正在書房認真閱讀一卷兵器密典的太子丹稟報說,燕商
烏氏(犬+敦)求見。這個烏氏(犬+敦),是早年秦國大商烏氏裸的同宗,也是襄助太子丹逃
出秦國的燕國大商。太子丹二話沒說,迎到了廊下。雨幕之中,烏氏(犬+敦)見太子丹出來
,回頭一揮手,道邊林中走出一個身披蓑衣面蒙黑紗的壯偉身軀。烏氏(犬+敦)只低聲一句
:「此乃天下危難奇人也!太子不若見,在下立即告辭。」太子丹生性機警之極,立即一拱手
道:「恩公引薦之人,何言危難?請!」走進書房,此人脫去蓑衣黑紗,一個落難雄傑之相立
即鮮明呈現在太子丹眼前:鬚髮灰白虯髯盤結,古銅色臉膛的溝壑寫滿滄桑,兩隻眼睛憂鬱深
沉,不言而令人怦然心動。太子丹不待來人開口,一拱手道:「壯士既與我恩公同來,便是丹
之大賓,請入座。」來人沒有入座,卻一拱手道:「太子不問在下姓名,不懼禍及自身麼?」
太子丹肅然正色道:「人皆懼禍,何來世間一個義字?天下無義,不知其可也!」來人遂深深
一躬道:「久聞太子高義,流士樊於期有禮。」太子丹一驚一喜,當即也是深深一躬道:「將軍
危難,不疑我心,真雄傑之士也!敢問將軍何求?」樊於期慷慨道:「燕若容我,我即居燕。
燕若難為,敢請資我前往東胡,或高句麗可也!」太子丹道:「將軍流落,其志必不在逃亡存
身,敢問遠圖如何?」樊於期臉色鐵青,只硬邦邦兩個字:「復仇!」太子丹悚然動容,立即
吩咐小宴為將軍壓驚洗塵。那一夜的小宴,直到天色發白方散。小宴結束,太子丹早已修造好
的秘密寓所便住進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除了家老指派的心腹侍女僕人與太子丹本人,任何人不
能踏進這座石門庭院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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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20:01 |只看該作者
  月餘之後,太子丹將這個消息告知了太傅鞠武。
  太子丹本意,是要與老師商議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樊於期為燕國復仇。不想鞠武一聽太子
丹收留了如此一個人物,立時憂心忡忡,板著臉道:「太子容留樊於期,老臣以為不可也!大
勢而言,以秦王之暴積怒於燕,已經足為寒心了。若再將樊將軍留燕而使秦王聞之,何異於示
肉於惡虎之爪,其禍不可救,雖有管仲、晏子在世,不能謀也!」太子丹道:「交出樊於期,
秦國依然要滅燕,奈何?」鞠武道:「太子若當真安燕,當送樊將軍入匈奴,使匈奴殺其滅口
。而後,燕國秘密聯結山東五國合縱抗秦,再北連匈奴迫秦背後。如此,大事方可圖也。」太
子丹不禁皺起了眉頭道:「太傅之策,曠日彌久,遠水不解近渴也。況且,樊於期困頓於天下
無敢收留,遭逢危難,獨能投奔我來,丹豈能迫於強秦威勢而棄之不顧?若將其送往匈奴殺人
滅口,丹將何顏立於天下?與其如此,毋寧我死也!」太子丹說得激昂唏噓,突然顧忌老師尷
尬難堪,戛然打住,長吁一聲道:「願老師再謀,有無別樣對策?」老鞠武長嘆一聲道:「逢危
欲求安,逢禍欲求福,寧結一人而不顧國家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譬如以鴻毛燎於炭火之
上而欲求無事矣!」太子丹肅然正色道:「鴻毛之災,縱不毀於炭火,亦必毀於薪火。燕國之
危,並不能因樊於期一人而免之。老師不思禍端根本,而徒談國家危難,丹夫復何言哉!」老
鞠武默然思忖良久,終於開口道:「老夫迂闊,不善密事。然,老夫交得一人,或可成太子臂
膀。」太子丹連忙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得老師舉薦,燕國之幸也!」老鞠武道:「此人名曰
田光,智謀深沉,勇略過人,願能與太子共謀。」太子丹道:「我若突兀見田先生,恐有不便
。老師若能事先知會,我因老師而得交先生,老師以為如何?」老鞠武不禁喟然一嘆:「太子
之於人交,強老夫多矣!諾。」
  旬日之後的一個夜晚,一個布衣之士走進了太子丹的秘密庭院。
  這個布衣之士便是田光,隱身燕國的一個士俠。
  看官留意,戰國遊俠品類繁多。尋常所謂俠者,大多指純劍士出身而有俠行的武士。這種
俠,戰國之世謂之俠士、任俠、遊俠,更有一直白稱謂,呼曰刺客。譬如專諸、要離、聶政及
下文所及蓋聶、魯句踐等等,皆為此等俠士。此等劍士刺客,並非春秋時期所生發出的俠士的
高端主流。高端俠士者,居都會,遊山野,以排解政事恩怨為己任的學問豪俠之士也。唯其如
此,春秋及戰國之俠,其高端主流可以稱為士俠,或者稱為政俠。士俠政俠,在實際上的最大
流派,當屬以「兼愛、非攻」為旗幟的墨家團體。及至戰國中期,七大戰國分野漸漸明確,中
小諸侯國越來越少,邦國之間依靠政俠排解恩怨的需要也大大減少。如此大勢之下,以士人為
根基的政俠勢力也漸漸瀰散分流,或融入學派團體,或融入各國政局,或隱入市井山野終成隱
居名士。總歸說,戰國中期之後,士俠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就其個人素質說,士俠必以某種精
神與學說為信念根基,而將俠義之行僅僅作為信念實現之手段。是故,此等士俠多為文武兼備
之士。以今人語言說,此等士俠無不是既具備思想家氣質,同時又精通劍術的大家。他們,幾
乎從不做尋常的私人復仇攻殺,而唯以解決天下危難的政治目標為其宗旨。士俠的生活常態是
名士,而不是尋常人一眼便能看出的赳赳武士。田光,正是如此一個士俠。後文將要出現的荊
軻,更是戰國末期冠絕天下的一個士俠。
  太子丹恭敬地迎接了其貌平平的田光,以對待大賓之禮躬身側行領道進門。進入正廳,太
子丹先自跪行席上,並以大袖撫席以示掃塵,而後請田光入席正座。田光絲毫沒有惶恐之情,
坦然接受了大賓之禮中主人該當表現的所有謙恭與敬重,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及至僅有的一
個侍女與一個老僕退出正廳,太子丹這才離開坐席深深一躬。
  「燕秦不兩立,先生定然留意也。」
  「願聞太子之志。」田光沉沉一句。
  「復燕國之仇,除天下之患,豈有他哉!」
  「國力不濟,大軍駑鈍,太子欲效專諸刺僚乎?」
  「禍患根基,在於秦王。虎狼不除,世無寧日也!」
  「太子有人乎?」
  「丹有死士三人,願先生統領籌劃。」
  「太子高估我也。」田光凝重沉穩地說道:「自春秋之世,大國之王死於刺客者,幾無所
見,況乎刺秦?士俠一劍,而使大國之王死,此等壯舉亙古未聞也。設若二十年之前,田光或
可被身蹈刃,死不旋踵而為之。然則,光今雖在盛年,心已老矣!士俠之行,心志第一。田光
自忖,不堪如此大任。」
  「丹之三人如何?」
  「太子三士,皆不可用也。」田光顯然對太子丹秘密收養的三個劍士瞭如指掌,一一伸著
手指道:「夏扶,怒而面赤,血勇之人也。宋義,怒而面青,脈勇之人也。武陽,怒而面白,
骨勇之人也。三人,皆喜怒大見於形色。此,士俠密行之大忌也。故,不可用。」
  「!」太子丹愕然。
  「光雖無力親當大事,然有一知音,定可成此壯舉。」
  「願得先生舉薦!」太子丹恍然。
  「此人,名曰荊軻。」田光簡單得沒有第二句話。
  「願因先生結交荊卿。」
  「敬諾。」
  「先生主謀,荊軻主事,如何?」
  「我才遠不及荊軻,既不主事,何能主謀哉!」
  田光對一個人如此推崇,太子丹不禁大為驚訝。本欲請田光多多介紹荊軻其人其事,又恐
急迫追問使田光不悅,機警深沉的太子丹便不再言及此事,吩咐擺上小宴,只與田光縱酒議論
天下。海闊天空之間,田光豪俠本色自然流露,侃侃說起了自己的一則奇遇。
  多年之前,田光遊歷楚國,從雲夢澤搭乘一商旅大船直下湘沅之地,欲去屈原投江處憑弔
。船行五日,出得雲夢澤,進入了湘水主流。兩岸青山,峽谷碧浪中一片白帆孤舟,壯美的山
水,引得搭船客人都聚到了船頭。其時,田光身邊站了一個年青的布衣之士。別人都在看山看
水,唯獨這個年輕人一直冷冰冰地凝視著水面,時而輕輕一聲嘆息。田光心下一動,一拱手道
:「足下若有急難,願助一臂之力。」布衣士子默然不答,依舊凝視著水面。田光頗感奇異,
隨著布衣之士的目光望去,心下不禁突然一動––船頭前十數丈處,一團隱隱漩渦不斷滾動向
前,彷彿為大船領道一般。
  田光尚在疑惑之時,江面狂風驟起,迎面巨浪城牆般向船頭打來!船頭客人們驚懼莫名,
一時竟都愣怔,木然釘在船頭不知所措。田光看得清楚,幾乎在巨浪突發的同時,浪頭中湧出
一物,在彌天水霧中鼓浪而來。布衣士子大喊一聲:「雲夢蛟!人各回艙!」眾人紛紛尖叫著
躲避時,年青的布衣士子卻釘在船頭風浪中紋絲不動。田光一步衝前,揮手喊道:「足下快回
艙!我有長劍!」話音未落,一浪打來,田光幾乎跌倒,急忙抓住了船欄。此時,只見那鼓浪
長蛟怪吼一聲,山鳴谷應間,一口山洞般血口張開,整個船頭立即被黑暗籠罩。田光血氣鼓勇
,大吼一聲飛身挺劍,直刺撲面而來的怪蛟眼珠。不料,怪蛟噴出一陣腥臭的颶風,田光的長
劍竟如一片樹葉般飄蕩在浪花之中。與此同時,田光被一股急浪迎面一擊,也樹葉般飄上了白
帆桅桿。正當怪蛟長吼,駕浪凌空撲向大船之時,彌天水霧中一聲響亮長嘯,布衣士子飛身而
起,大鵬展翅般撲進了茫茫水霧中。掛在高處的田光看得清楚,水霧白浪中劍光如電,蛟吼如
雷,不斷有一陣陣血雨撲濺船身。須臾之間,江面飄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鱗甲屍體。及至風平
浪息,只有一個血紅的身影佇立在船頭––
  「世有斬蛟之士,丹未嘗聞也!」(荊軻斬蛟故事,見《博物誌》,雖頗具神話意味,亦
見時人眼中荊軻之神。)
  「他,便是荊軻。」
  「荊軻?!」
  「只是,那次我尚不知其名。」
  「那––」
  「三年後,我又遇到了他。」
  「噢––」
  風浪平息,田光飛下桅桿之時,那個血紅色的布衣身影已經不見了,只給田光留下了一種
無盡的感慨。三年後,田光遊歷到衛國濮陽,遇到一個叫做蓋聶的舊交劍士。其時,蓋聶正在
衛國做濮陽將軍,雖只有五千部屬,蓋聶卻也做得有模有樣。聞老友到來,蓋聶盛情相邀田光
,給衛國國君衛元君講說劍道。當田光與蓋聶走進濮陽偏殿時,恰恰遇見一個士子正在對衛元
君侃侃而論。令田光大為驚訝的是,此人正是那個斬蛟士!田光立即向蓋聶搖手止步,站在偏
殿大柱後傾聽。田光又一次驚訝了––斬蛟之士講說的竟然是治國強衛之道,其氣度說辭不遜
於任何一個天下名士!只聽斬蛟之士道:「衛國不滅,非以國力而存,實以示弱而存也。百餘
年來,國君三貶其號,從公到侯,從侯到君,日漸成為一縣之主。荊軻以為,此為國恥也!荊
軻生為衛人,願為我君連結諸侯,招募壯士,以復衛國公侯之業!」田光清楚地記得,白髮蒼
蒼的衛元君只不斷長長地嘆息著,始終默然不語。斬蛟士見衛元君長吁短嘆一言不應,起身一
拱手,說聲告辭,便大步出殿了。
  「荊軻,還是策士?!」
  「神勇其質,縱橫其文。質文並盛,寧非荊軻哉!」
  「得與此人交,丹不負此生矣!」
  「其時,我也做如是感慨。」
  「噢?先生未在濮陽與荊軻結識?」
  「然則,兩年後,我在趙國又遇荊軻。」
  「噫––」太子丹只一聲又一聲地感嘆著。
  當遊說衛元君的斬蛟士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柱時,田光久久凝視著那個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身影,卻終於沒有追上去。田光知道,不逢其時,終不能真正結識一個奇人。可是,兩年後田
光遊歷到趙國,又遇到了這個斬蛟奇士。那時,田光的舊交蓋聶已經憤然辭去了衛國的濮陽將
軍,重新回到了趙國。其時,趙國抗秦正在要緊時刻。蓋聶欲圖結交天下一流劍士,結成壯勇
之師,編入李牧軍抗秦。蓋聶的辦法是:邀魯國名劍士魯句踐來到故鄉榆次(榆次,趙國城邑
,今山西榆次以北地帶。),一起打出了「天下第一劍」的大旗,搭建一座較劍高台,論劍較
武以結交武士。適逢田光遊至榆次,蓋聶與魯句踐大喜過望,力邀田光共圖抗秦大計。田光委
婉謝絕,卻也對蓋聶的壯勇之行很是讚賞,應諾為武士較劍做坐台評判。不料,這時趙國民氣
已見蕭瑟,數日間竟無一人來應劍。那日,田光正在台後勸蓋聶、魯句踐收場,台下卻來了一
人。得執事稟報,蓋魯兩人精神大振,立時衝將出去,赳赳一拱手,便亮出了闊長的精鐵劍。
  「壯士報國,非天下第一劍麼?」來人冷冰冰一句。
  「無稱雄之心,不能報國!」魯句踐激昂慷慨。
  蓋聶卻是目光凌厲地盯住來人,鐵板著臉一句話不說。
  「私鬥聚士,大失士劍之道。」
  「足下何人?如此聒噪!」魯句踐惱怒了。
  「在下之名不足道。敢問,何為較劍?」
  「取我之頭,便是較劍!」魯句踐一聲大吼。
  蓋聶怒目相向,猛然一拍頭顱。
  那人冷笑一聲,轉身揚長去了。
  田光出來,一眼瞥見來者背影,不禁大為驚訝。
  「噫!來人如何去了?」
  「我怒目如電,懾他畏懼而去!」蓋聶神采飛揚。
  「我怒聲如雷,喝他破膽而逃!」魯句踐志得意滿。
  田光不禁哈哈大笑,一拱手走了。
  ––
  「五年三遇!先生之與荊軻,豈非天意哉!」
  「然,光與荊軻結交,終在薊城市井也。」
  離開趙國,斬蛟士的身影老晃蕩在田光心頭,他無心遊歷,回到燕國隱居了下來。三年後
的一天,田光提著一隻陶罐去市中沽酒。在小石巷的酒鋪前,遙見三個布衣大漢醉倒在地,相
偎相靠,坐於街中嬉笑無度。行人止步,圍觀不去。田光走近一看,其中一人竟是那斬蛟士,
不禁大為驚訝。田光正在人圈外端詳之際,圈中一人卻將懷中大筑晃悠悠抱起,臉泛紅光,叮
咚敲打起來。另一人用瓦片敲擊著節拍,高興得哇哇大叫。斬蛟士則大張兩腿箕坐於街,兩臂
揮舞,放聲唱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於我哉!天下何有
於我哉!」歌聲寬厚沉雄,幾同蒼涼悲壯的吶喊。周圍人眾不禁一片感慨唏噓。唱著唱著,斬
蛟士笑得一臉醉意,不期然撲在擊筑者身上,一陣鼾聲大作睡去了。另兩人也癱作爛泥,鼾聲
一片。指指點點的人群,不禁一陣哄然大笑––田光心下大動,走進人圈,深深一躬道:「敢
請三位壯士,到我草廬一飲。我,薊城酒徒是也。」話音方落,呼呼大睡的斬蛟士猛然睜開雙
眼。倏忽之間,一道閃亮的目光掠過,田光心頭猛然一震。斬蛟士隨即大笑道:「高漸離,宋
如意,走!到先生家痛飲了!」沒有任何聲息,地上兩人一躍而起,跟著斬蛟士走了。
  ––
  「自此,先生與荊軻善也!」太子丹不勝欣羨。
  「然則,光與荊軻之交,素不謀事。」
  「先生之心,丹明白也。」
  太子丹知道,士俠之友道,分寸是重交不輕謀。也就是說,意氣相投者盡可結交,但不會
輕易共謀大事。畢竟,士俠所謀者,大體都是某國政局,若非種種際遇促成,決然不會輕易與
謀,更不會輕易地共同行動。田光之言,是委婉地告知太子丹:即或太子丹經他而與荊軻結識
,能否共謀共事,亦未可知。太子丹多年留心士俠,心下明白此等分寸,便不再與田光說及荊
軻,痛飲之下又是一番天南地北。
  不期然,兩人說到了天下利刃名器。太子丹以為,短兵以吳越名劍為最。田光沒有說話,
卻輕輕搖了搖頭。太子丹饒有興致,討教田光,何種利刃為短兵之最。田光淡淡一笑道:「天
下長兵,以干將、莫邪等十大名劍為最。若言短兵,則以趙國徐夫人匕首為最也。」太子丹大
是驚訝:「一女子,有此等利器?」田光道:「徐,其姓也。夫人,其名也。徐夫人,男子也。
天下劍器,徐夫人大家也。」太子丹不敢顯出疑惑,一笑道:「如此短兵,定然是削鐵如泥了
。」田光目光一閃,面無表情道:「削鐵如泥,下乘也。」太子丹心頭一顫,立即挺身長跪一
拱手道:「願先生襄助,得此利器!」
  長長一陣沉默,田光終究吐出了一個字:「諾。」
  ––
  秦國大舉滅趙之時,太子丹的幾年密謀籌劃已經很紮實了。
  恰在此時,秦國兵臨易水,燕國朝野惶惶無計。燕王喜顧不得狩獵遊樂,多年來第一次大
召朝會,會商抗秦存燕之策。不料,大臣無一人應對,整個大殿一片死寂。
  「方今國家危亡,丹有一謀,可安燕國。」太子丹說話了。
  「願聞太子妙策!」舉殿目光大亮,立即異口同聲。
  「有謀還等甚?快說快說!」燕王喜更是連連拍案。
  「大事之謀,不宜輕洩。」太子丹面無表情。
  「啊––」大臣們茫然了。
  「子有何謀,竟不能言?」燕王喜不悅了。
  「丹有一請:舉國財貨土地,由丹調遣。否則,此謀無以行之。」
  「啊––」大臣們長長的驚嘆一聲。
  「散朝。」燕王喜板著臉,終究一拍案走了。
  回到寢宮,在坐榻愣怔半日,燕王喜還是緊急召進了太子丹。
  「子有何策,竟要吞下舉國土地財貨?!」燕王喜劈頭一句。
  太子丹望了望左右侍女,默然不語。
  「說!沒有一個人了!」
  燕王喜屏退了所有內侍侍女,混濁的目光中充滿了對兒子的生疏。
  「刺殺嬴政,使秦內亂,無暇顧及天下。」太子丹一字一板。
  「甚甚甚––」燕王喜急得咬著舌頭連說了不知多少個甚,這才板著臉訓斥道:「如此大
事,豈能心血來潮?刺秦,你小子倒真敢想!真敢說!你只說,秦王千軍萬馬護衛重重,誰去
刺?做夢!還不是要刮老夫土地財貨!––」
  「此事,已謀劃三年有餘,一切就緒。」
  「甚甚甚甚甚甚––謀劃三年餘?!」
  「土地財貨之說,惑眾之辭耳。」
  「惑眾?惑誰?」
  「父王不要忘記,秦國頓弱在薊城,耳目覆蓋整個燕國。」
  姬喜兩眼瞪得銅鈴一般,大張著嘴愣怔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軟軟倒在坐榻上長長一聲
喟嘆:「燕有我兒,國之福也!」
  「父王留意,此謀不可對人言。」
  「要你小子說!」燕王喜霍然起身,一揮手高聲道:「御書下書:本王老疾多多,國事交
太子丹全權領之!國逢危難,不同心者斬!」下書完畢,鬚髮灰白胖大臃腫的姬喜終於癱倒了
。太子丹顧不得撫慰父王,深深一躬,匆匆出了王城,立即驅車趕到了薊城唯一的一片大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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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這是一座幽靜神秘的莊園。
  薊城東南,有一片碧藍的汪洋水,一片火紅的胡楊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國苑。燕酩池
,是從流經城南的治水引進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歷來是燕國王室釀酒坊所在地。所以,就
叫做了燕酩池。昌國苑,是燕國當年下齊七十餘城後,燕昭王賜給樂毅的園林。因樂毅爵號昌
國君,所以叫做了昌國苑。樂毅出走於趙,樂閒入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仍居昌國苑。後來,樂
閒因與燕王喜政見不合而離開燕國,昌國苑便成了一座幾近荒廢的王室林苑。在燕經商的六國
商人無不垂涎此地,各國商社聯具上書燕王:請以燕酩池、昌國苑劃作商賈之地,由六國商賈
共同籌金,建造一片如同咸陽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賈們以為,如此好事,燕王定會欣然
應允。不料,上書一個月後,燕王王書頒下:燕酩池與昌國苑乃王室苑囿,可賞功臣,可為國
用;用於商賈,則見利忘義有失王道,從此勿請。商賈們碰了釘子,憤憤然議論蜂起,莫不指
斥燕國蔑視商旅一事無成。然議論歷來多有折衝,也有人說,寧失財貨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
尊嚴,確實只有燕國這種八百年老諸侯才能如此,迂闊是迂闊,卻也不失王道風範。於是,商
旅們終究眾口一詞,如此迂闊王室,夫復何言!於是,議論也就漸漸沒有了。
  然則,近幾年來,外邦商賈與薊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卻發現,這片水這片林不期然發生了悄
無聲息的變化。王室的釀酒坊搬走了,瀰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迷醉的醇香酒氣沒有了,靜悄悄
的火紅的胡楊林,也偶爾可見車馬出入了。於是,市井酒肆間人們紛紛揣測,這片佳地究竟賞
賜給了哪家功臣?諸般猜測揣摩,終究莫衷一是。畢竟,多年來,燕國已經沒有一個大功臣可
以當得起如此封賞了。
  這片園林水面,成了一片撲朔迷離的雲霧。
  太子丹的垂簾輜車所去者,正是這片神秘幽靜的所在。
  幾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開始,結識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結識了荊軻,密謀大計才漸漸
步入紮實的籌劃。本來,田光是一個軸心人物。以太子丹內心的擺佈:田光,可為大計實施之
總籌劃,譬如齊國孫臏的軍師職位;荊軻,可為大計實施的前軍大將,譬如田忌之為上將軍臨
敵決戰;有此兩人,自己便能做齊威王那樣的興燕明君。
  然則,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議,田光卻因為太子丹一句話而死了。那是當年太子丹初次與田
光相見,小宴聚談之後的清晨薄霧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門,低聲叮囑了一句:「你我所言,國
之大事,願先生勿洩也。」太子丹記得很清楚,田光似乎並沒在意這句話,只淡淡一個字道:
「諾。」此後,田光很快造訪了荊軻,與荊軻敘談至三更時分。及至荊軻承諾了面見太子並與
之為謀,兩人方始痛飲。飲得一陣,田光慨然嘆道:「士俠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囑我
勿洩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為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俠也。」事後,太子丹始終不解的是,荊
軻竟然一句疏導之話也不說,聽任田光鑽了牛角。田光最後對荊軻說:「足下可立即面見太子
,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說罷,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閃,田光喉頭一縷鮮血,倒
地身亡了。
  太子丹第一次見到荊軻,是荊軻自己找來的。
  荊軻請見,平靜地敘說了田光之死的經過,絲毫沒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
子丹驚愕得無以復加,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問荊軻,為何不攔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講述
的荊軻的故事,荊軻的神奇,當足以阻擋任何事情的發生。他也想問,荊軻為何不勸阻疏導田
光?畢竟,那句叮囑只是必須而已,決然不關乎懷疑與否,難道明銳如荊軻者也不能理解麼?
可是,太子丹機警過人,在這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的種種責難疑慮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
理:對天下名士之俠,只要得其一諾,便只能無條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慮之辭!他們不是
自己的部屬官吏,他們無所求於自己,他們將自己的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無所求人而只為人
付出,若再被人疑,豈不悲哉––
  太子丹驚愕良久,突然放聲大哭道:「丹所以告誡先生,實恐秦國間人耳目也!今先生以
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對他這個名為太子實同國王的人的痛心大哭
,荊軻依然無動於衷,一句話也沒有,依舊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覺,他若再哭
下去,這個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逕自離開。
  太子丹適時中止了痛哭,肅然請荊軻入座,離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為不肖,使
君得與我見,願與君一吐所謀,而後奉君之教。」太子丹記得,當時的荊軻連頭也沒點一下,
還是冷冰冰地坐著。太子丹沒有絲毫猶豫,先備細敘說了燕國的危亡困境與秦王嬴政的貪鄙之
心,而後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謀劃:以勇士攜重利出使秦國,在秦王接見時相機處置––上
策,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訂立休戰盟約之法,迫秦王放棄滅國並全部歸還列國土地;下策,刺殺
秦王以使秦國內亂,列國趁機合縱破秦!
  太子丹整整說了一個時辰,荊軻一動沒動地聽了一個時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個時辰,荊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前述,皆丹之願也。可否?願君教我。」終於,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國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荊軻明確地拒絕了。
  「田先生捨丹而去,荊卿亦捨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時大哭。
  荊軻還是冷冰冰地坐著,沒有一句勸阻說辭。太子丹終於忍不住心頭憤激,悲愴地哭喊一
聲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喪命,丹何顏立於人世也!」搶過荊軻手中的短兵,便要拉開劍
鞘自刎。便在這瞬息之間,荊軻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閃電靈如猿手掠過太子丹面
龐。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經無影無蹤。
  「此乃田光所獻徐夫人匕首,太子寧加先生之罪乎!」
  便是這短暫一瞬,便是這冷冰冰一問,太子丹對荊軻心悅誠服了。
  「先生已去,丹何獨生於世哉!」太子丹嘶聲一哭,驟然昏厥了。
  倏忽醒來,太子丹看見了蹲在面前的荊軻,看見了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
  「太子之事,荊軻敬諾。」
  太子丹未及頓首一謝,荊軻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
  及至次日,太子丹尋訪到一條小巷深處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荊軻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
太子丹說:「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須得有變。」荊軻說:「當變則變,盡由太子。荊軻所思者,
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沒說話,告辭了。旬日之後,燕王王書頒下:名士荊軻才具過人,拜上
卿之職,襄助太子丹同理國事。此後,太子丹出動了王室儀仗,將荊軻隆重地迎進了王城外東
側長街的上卿府邸。所有這一切,荊軻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競相趕來的慶賀大宴上,荊軻也
與所有謀求立身的名士一樣,與燕國大臣們侃侃談論著種種治國之道,豪爽的大笑陣陣掠過廳
堂。與宴者的種種質詢之辭,都在荊軻的雄辯對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國大臣們完全認可了這
位新上卿。
  大宴完畢,太子丹以會商國事為名,與荊軻在書房做了密談。一進書房,荊軻又成了一尊
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試探說:「先生已為燕國上卿,何以處之,但憑先生。」荊軻淡淡一笑
,第一次說出了一番長話:「太子謀事,鋪排縝密,荊軻心知也。所謂上卿,不過後來出使秦
國之正當名義而已,不干實事。是以,荊軻能坦然受之。然則,荊軻卻要將這上卿做得非同常
人。至少,來日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荊軻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太子
丹說:「卿欲如何,丹受教。」荊軻說:「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太子丹會心地大笑一
陣,眼角泛著淚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國危難,竟使先生穢行隱身,不亦悲乎
!」荊軻慨然道:「一國大臣,能獻重利於秦者,豈能忠臣義士哉!我忠,我能,秦王焉得信
也!」太子丹良久無言,最後說:「我欲為卿謀一秘密所在,專為密事籌劃,卿意如何?」荊
軻淡淡點頭說:「密事多謀,該當如此。」
  這片碧藍的大池,這片火紅的胡楊林,便成了一處神秘所在。
  從那時開始,太子丹與荊軻默契得如同一個人。太子丹以王室名義,大肆修繕了上卿府邸
,又經常賜予荊軻以尋常臣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也就是太廟祭祀後的三牲祭品以及祭
祀器具。太子丹又經常邀精通聲色犬馬,又與秦國駐燕特使頓弱相通的幾位大臣,每每到上卿
府飲宴。其間,荊軻縱酒無度,高談闊論,全然一個仗恃燕王恩寵而揮霍無度的利祿豪士。於
是,種種傳聞便在薊城的官場市井流傳開來。有人說,太子丹與荊軻遊東宮池,荊軻撿起瓦片
投擲池中老蛙(蛙),太子立即賜給荊軻以金彈擊蛙。有人說,太子丹賞賜給荊軻一匹千里馬
,荊軻說千里馬的馬肝最美,太子丹立即派人殺了千里馬,取出馬肝賞賜給荊軻。還有人說,
太子丹邀樊於期與荊軻飲宴,美人鼓琴瑟,荊軻死死盯著鼓琴之手說:「好手也!」於是,太
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盛在玉盤中賞給荊軻,連荊軻都驚訝得幾乎不敢接受了。凡此等
等,都活靈活現地流傳開來。於是,燕國朝野有了一則民謠:「蛙承金彈,馬成馬肝,美人妙
手,竟盛玉盤。上卿之能乎,燕人之悲乎!」
  「趙有郭開,燕有荊軻。天下悲哉!天下幸哉!」
  秦國上卿頓弱的大笑喟嘆,太子丹是許久之後才知道的。
  太子丹佩服荊軻,也暗暗地佩服著自己。
  垂簾輕車進入胡楊林時,荊軻正在一幅地圖前凝神沉思。
  從薊城到咸陽,荊軻一路看去,思謀著諸般路途細節。目光掃過羊皮地圖上的濮陽,荊軻
不禁輕輕一聲嘆息。衛國的濮陽城,是荊軻的出生地。少年時的荊軻,自然而然地以為,濮陽
是自己的祖地故鄉。然則,在荊軻十歲那年發生的一場變故,使荊軻再也不能將濮陽當做故里
了。那年深秋的一個夜晚,老父親迎來了一個風塵僕僕白髮蒼蒼的尋訪者。兩位老人竟夜聚酒
敘談,及至雞鳴刺破了秋霜濃霧,小荊軻起來做例行晨功,才看見老父親抱著一具嘴角流血的
屍體坐在門前石礅上發呆。小荊軻驚訝莫名,卻也並沒有害怕,只默默地守在父親身旁。父親
帶著小荊軻,以最簡單的葬禮,在濮陽郊野安葬了那個老人。當夜秋月明朗,一生節用的父親
,竟然在後園設置了最隆重的三牲頭香案,帶著小荊軻肅然連番拜祭。小荊軻記得很清楚,父
親念叨的祭文是祭祖上、祭父母、祭功臣、祭義士。祭奠完畢,父親指著天上的月亮,教小荊
軻發誓:今夜之後,要將父親講說的故事永遠刻在心頭。小荊軻發誓罷了,父親便在明亮的月
光下講說了一個漫長的故事。父親的話語平板得沒有任何起伏,然則,每一個字卻都如同釘子
一般釘進了荊軻的心頭。
  荊軻記住了其中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細節。
  父親說,多年多年之前,楚國有個將軍名叫荊燕,因私放戰俘而獲罪,舉家被罰做官府奴
隸。在將軍夫婦被賣給一家項氏世族後,主人在山坡竹林公然姦淫了已經是奴隸的將軍夫人。
其時,一個名叫侯嬴的商旅義俠不期然撞見了這醜陋的一幕,殺了項氏主人,欲救將軍夫婦北
上魏國。可是,將軍夫婦慮及舉族被殺,便將自己唯一的兒子交義士帶走,將軍夫婦當場雙雙
撞死於山石之上。將軍的兒子叫荊南,已經被割去了舌頭,也是一個小奴隸。荊南隨侯嬴進入
了魏國安邑,讀書習武之時,卻被墨家總院秘密相中秘密帶走。多年後,荊南又回到了侯嬴身
邊。後來,商鞅進入秦國變法,因與侯嬴有交,侯嬴遂將一身卓絕劍術的荊南,舉薦給商鞅做
了衛士。又是多年之後,商鞅蒙難,私妻白雪殉情。荊南奉商鞅囑託,為其善後,遂與白雪的
侍女梅姑一起,帶商鞅白雪的兒子進入了墨家總院安身。後來,荊南與梅姑成婚,生下一個兒
子叫荊墨。荊南夫婦便離開墨家,定居在了齊國。荊墨秉承父母遺訓,不入官,不經商,只以
漁獵農耕為本。又是多年之後,荊墨生下一子,叫荊(火+介)。後來,荊(火+介)又生一子
,叫荊雲。荊雲為人豪俠,又兼一身絕技,遂成齊東幾百里漁獵庶民排解糾紛疑難的軸心人物
,號為魚鷹遊俠。齊湣王暴政之時,荊雲率眾抗賦,被官府罰為終身刑徒苦役。便在荊雲與刑
徒們密謀暴動之時,燕國大軍攻入齊國,要將全部刑徒押往燕國做苦役。正在此時,一個名叫
呂不韋的商賈,為了建立自己的護商馬隊,重金救出了荊雲。後來,荊雲便成了這個呂不韋的
馬隊首領。再後來,呂不韋以商謀政,決意襄助在趙國做人質的秦國公子嬴異人逃回秦國。便
在那次逃回秦國的路上,荊雲的馬隊義士為截擊追來的趙軍,全部戰死了––
  「我是這個荊雲的兒子!你不是我父親!」
  小荊軻驚人的機敏,將老父親大大嚇了一跳。
  「聽我說。」老父親長吁一聲,又平板板地繼續說話。
  父親說,荊雲的確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名叫莫胡,原本是荊雲救出的一個女奴,後來一
直跟隨荊雲在馬隊中長大。再後來,荊雲將聰敏的莫胡舉薦給呂不韋,做了呂不韋的貼身侍女
。此前,莫胡曾經被呂不韋送給華月夫人做女掌事。做華月夫人女掌事期間,莫胡尋找到荊雲
馬隊,與荊雲在密林篝火旁熾熱地野合了。不久,荊雲戰死,華月夫人也獲罪被殺。莫胡在灃
京口山洞中,生下了一個兒子。因此山洞有一輛破舊的接軸戰車,所以母親給他取名荊軻。後
來,莫胡母子都被呂不韋救回了府中。
  「那我如何到得齊國慶氏邑?」
  「聽我說。」老父親不再驚訝,繼續著他的平板話音。
  父親說,齊國慶氏是公卿部族,當年的荊氏則是慶氏封地的最大庶族。自荊雲帶領封地各
部族聚眾抗暴而失去蹤跡,荊氏族便與慶氏封主結下了仇怨。後來燕軍破齊,封主慶氏的老族
人幾乎傷亡殆盡。田單復國後,殘存的慶氏與殘存的荊氏又走到了一起,重新回到故地,兩族
仇恨也因為六年國破家亡的抗燕久戰而泯滅。荊氏族人便以封地「慶邑」為姓,融入了慶氏部
族,號為新慶氏。多年之後,荊雲的故事流傳到齊國,新慶氏族長便派出父親帶領了幾個精幹
族人進入秦國,探察荊雲有無血脈之傳。在咸陽幾經探察,終於清楚了:呂不韋府邸的女家老
莫胡生的小荊軻,是荊雲的兒子(唐人司馬貞之《史記索隱》云:「軻先齊人,齊有慶氏,則
或本姓慶。春秋慶封,其後改姓賀。次下以至衛而改姓荊。荊慶聲相近,故雖在國而異其號耳
。」此謂一說,或來自傳聞。)。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小荊軻失蹤了。
  ––
  「如此說,你是我叔父還是伯父?」
  父親沒有回答,只說將小荊軻帶回齊國後的第三年,一相學之士偶見小荊軻,喟然一嘆曰
:「此子將驚絕天下,誠雄傑之冠也!」族長聞言,與族老們反覆計議,一致贊同給小荊軻找
個名師打磨。後來,族長便派父親帶著小荊軻遊歷天下尋找名師了。父親聽說鬼谷子隱居河內
某處大山,便帶著小荊軻在衛國濮陽住了下來。多年來,父親多方尋覓,都沒有找到鬼谷子的
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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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時,那個老人來了?」
  「對。」
  「他是鬼谷子?」
  「不。他是當年呂不韋商社的一個老執事。」
  「他在找我?」
  「對。一直在找,奉呂不韋之命。」
  「他為何要死?」
  「呂不韋一門皆死,他做完了最後一件事,心下安寧了。」
  「最後一件事?他找見了鬼谷子?」
  「不。老執事說鬼谷子已經歿了––」
  「那我自己遊歷天下!」
  「不。他要我帶你去吳越南墨。」
  小荊軻不說話了,畢竟,父親的決斷他還無法評判高下。
  次日,父親帶著小荊軻跋涉南下了。歷經大半年,他們終於憑著呂不韋老執事留下的密圖
,找見了墨家最後的一支隱居士俠。父親將荊軻留在了墨家,便永遠地沒有消息了––十五年
後,荊軻踏出了吳越大山,遍尋列國,竟再也沒有父親的蹤跡。從此,荊軻對吞沒了呂不韋以
及自己親生父母的秦國,有了一種深深的仇恨。依天下大勢,荊軻清醒地知道,只有投奔秦國
,才能建功立業。可是,依著墨家的獨立抗霸傳統,依著自己的仇恨之心,荊軻對秦王對秦國
都有著一種很難說清楚的逆反之心。如此,荊軻多年漂泊,始終沒有遇到值得認真去做的一件
事,直到燕國––
  荊軻從來沒有想到,以經邦濟世為己任的他會成為一個刺客。
  從心底說,無論專諸、要離、聶政、豫讓等一班刺客如何名動天下,荊軻都不會選擇刺客
這條路。假如不是田光,不是太子丹,他決然不會有此一諾。當然,更根本的一點在於,假如
所刺不是秦王,他決然不會接受這一使命。唯其是刺秦,唯其是除卻列國公敵而使天下重回戰
國大爭之世,荊軻終於答應了。荊軻明於天下大勢,又對秦王嬴政做了多方揣摩,深深知道,
秦王嬴政遠非尋常君王。且不說護衛之森嚴,畢竟,再森嚴的護衛在荊軻眼裡都是無足輕重的
。荊軻在意的,是嬴政本人的秉性特質。秦王嬴政,雖不是軍旅出身的王子,但卻是少年好武
且文武兩才皆極為出眾的通才,其機變明銳見事之快,天下有口皆碑。荊軻相信,無論六國人
士如何咒罵嬴政,但沒有一個人敢於蔑視秦王嬴政的膽略才具。如此一個已經鼓起颶風而正在
席捲天下的君王,要以之作為刺殺對象,荊軻不能不有所忐忑。儘管戰國歷史上曾經有過曹沫
、毛遂、藺相如等不惜血濺五步而脅迫會盟君王的先例,但在荊軻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彼此會
心的認真遊戲而已;與其說是名士膽略的成功,毋寧說是會盟君王有意退讓;畢竟,君王會盟
的宗旨是結盟成功,諸多難堪的讓步包藏進突然而來的脅迫之中,不亦樂乎!刺殺秦王則不同
,那是真實地要取秦王嬴政的性命,要掀翻業已形成勢頭的天下格局,要中止秦國大軍的隆隆
戰車。這一切,都寄希望於一支短短的匕首,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唯其艱難,唯其渺茫,
唯其事關天下,荊軻胸中之豪氣才源源不斷地被激發出來。甚或可以說,假如沒有如此艱難渺
茫,荊軻根本不會做這個刺客。
  荊軻的籌劃是極其縝密的。
  第一要件,是絕世利器。荊軻將田光獻出的徐夫人匕首交給了太子丹,請太子丹秘密物色
了最出色的工匠,給徐夫人匕首鋒刃淬入劇毒。匕首淬成那日,太子丹請荊軻趕赴密室勘驗。
三個行將被斬的匈奴人犯被押進密室時,太子丹沒有將匕首交給荊軻。太子丹自己執著匕首,
站在五步之外,對三名人高馬大的匈奴壯漢一掠而過。荊軻清楚地記得,一道碧藍清冷的光芒
閃過,三名壯漢的胳膊立即滲出一道暗紅的血印,三名尚在兀自哈哈大笑的壯漢瞬間轟然倒地
,一個響亮急促的打嗝聲,三張面孔一臉青黑陡然死亡!看著那猙獰無比的面孔,生平第一次
,荊軻心頭猛然劇烈地跳動了。那一刻,他分明看見了頭戴天平冠的秦王嬴政轟然翻倒在地–
–荊軻接過徐夫人匕首,二話沒說便走了。
  第二要件,是能夠踏上咸陽大殿,並能被秦王親自召見的大禮。邦國之間,最大的禮物便
是土地。太子丹本意,是要將與秦國雲中郡相鄰的全部畜牧之地八百里,獻給秦國為禮物。可
荊軻說不行,那是燕國事實上已經不能有效控制的地域,作偽之像一目了然;要獻地,只能是
燕南之地。燕南之地,是燕國易水之北、薊城之南的最為豐腴的平原丘陵地帶,也就是後來的
廣陽郡。這燕南之地,原本是古老的薊國土地,古地名叫做督亢。春秋時期,燕國吞滅薊國之
後,燕國中心從遼東地帶遷入薊國,薊城便做了燕國都城。從此,燕國便有了兩翼伸展的兩大
塊沃土根基:西南曰燕南,東北曰遼東。遼東雖肥,卻失之寒冷,漁獵農耕受制頗多。燕南之
地氣候溫潤多雨,土地肥沃宜耕,便成為最為金貴的腹心糧倉。燕國能立足戰國之世,十有八
九是燕南之地的功勞。
  太子丹雖然大為心痛,最終還是贊同了。
  荊軻立即下令亞卿署、境吏署、御書署(三署皆燕國官職:亞卿執掌實際政務,境吏掌邊
境,御書掌文書。)繪製新的燕南地圖。對這卷地圖,荊軻親自做了精心籌劃,提出了製作樣
式:粗糙牛皮繪製,貼於三層絹帛之上,兩端銅軸,做舊做古;製成之後,裝於一尺三寸寬、
三尺六寸長的銅匣之中。對於地圖繪製之法,荊軻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要求:地圖名稱用古稱–
–督亢地圖,地圖中所有的地名與畫法,必須使用最古老的春秋燕國時期的名稱與尺寸;總之
,要做到不經解說,無人看得明白。此圖之外,荊軻提出,再製一幅材質尋常而內容相同的地
圖,只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對荊軻的種種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卻也一句話沒說,只下令一切依
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來,這幅督亢地圖竟整整製作了半年,方才完工。交圖之日,荊軻邀來
太子丹,在密室中將徐夫人匕首脫鞘,小心翼翼地放置進地圖捲起,而後捧起捲成筒狀的地圖
,樹在胸前輕輕搖動一陣,見無異狀,這才長吁了一聲。
  「粗糙牛皮帶住了匕首,不使其滑脫,妙!」太子丹一陣大笑。
  「刺客之要,細務絲毫不得有差。」
  荊軻面無表情地對太子丹講述了諸般謀劃奧秘,樁樁小事件件有心,將素來機警過人的太
子丹聽得目瞪口呆。最後,荊軻說了專諸刺僚的故事,一聲感喟道:「以魚腹藏魚腸劍而蒸之
,將一道蒸魚呈現於案而內藏短兵,此千古奇思妙想也!刺秦者,曠古之舉也。若無奇謀妙算
,豈非兒戲哉?」
  太子丹對荊軻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然則,對荊軻提出的另一件大禮,太子丹還是遲遲不能決斷。
  這件大禮,是秦將樊於期的人頭。
  對於一個富強的燕國,一個久經沙場的大將的意義是不言自明的。可是,對於瀕臨絕境的
燕國,樊於期卻幾乎是毫無用處的。以老太傅鞠武的說法,反倒是個禍根。雖則如此,太子丹
畢竟是個歷經坎坷而守信重義的王子,交出一個絕路來投者的人頭,對任何一個戰國豪俠之士
,都是不可忍受的折節屈辱。尤其,對於以養士著稱的王子公子,更是難以接受的。戰國四大
公子名滿天下,其最大的感召力便是豪俠義氣。孟嘗君一無大業,名頭卻響噹噹震動天下,其
軸心,其根基,便是重士尚義。當此戰國之風,要教太子丹這樣一個義氣王子交出樊於期的人
頭給秦王,無異於毀了太子丹在天下立足的根基,太子丹的痛苦是必然的。凡此等等,荊軻自
然是再清楚不過。然則,荊軻相信,樊於期不是愚昧顢頇之人,他一定會明白全大義而必得犧
牲小義這番道理。荊軻本欲親自造訪樊於期,然思忖一番,還是先行告知了太子丹。
  「樊將軍末路投我,安忍以己之用而傷長者,願先生另謀之!」
  太子丹明確地拒絕了。荊軻也就心安了。
  踏進樊於期的秘密寓所時,荊軻是平靜的。荊軻說:「秦國與將軍有厚恩,而將軍叛之。
秦王殺將軍舉族,又出重金、封地,懸賞將軍人頭。將軍孤身漂泊,如之奈何?」樊於期唏噓
流淚說:「老夫每念及此,常痛於骨髓也!所難處,生趣全失,復仇無門,惶惶不知何以自處
耳!」荊軻坦然地說:「若有一舉,既可解燕國之患,又可復將軍之仇,將軍以為如何?」樊
於期頓時目光大亮,急促膝行而前問道:「此舉何舉?」荊軻平靜地說出了自己謀劃,末了道
:「此中之要,荊軻須得以秦王所欲之物,而能面見秦王。太子不忍,荊軻卻相信將軍之明察
。」樊於期默然良久,站起身來,對荊軻深深一躬道:「幸聞得教也!」說罷,樊於期坦然跪
坐,一口長劍當頸抹過,一顆雪白的頭顱滾到了荊軻腳下––荊軻一眼瞥見了樊於期脖頸極是
整齊的切口,不禁長吁了一聲––沒有坦然的心境,沒有穩定的心神,一個人的自裁斷不會有
如此的乾淨利落。
  那一刻,荊軻真正佩服了這個身經百戰的秦國老將。
  樊於期的人頭,裝進了一方特為打磨的玉匣。
  太子丹聞訊趕來,整整痛哭了兩個時辰,連聲音都嘶啞了。
  荊軻特意定製了一顆玉雕人頭,使太子丹能以大禮安葬了樊於期。
  第三要件,是物色同行副使。荊軻清楚地知道,刺秦,實則赴死;無論成與不成,刺客本
人幾乎都是必死無疑。刺殺未遂,死是必然的。刺殺成功,你能逃得出大咸陽的千軍萬馬麼?
唯其如此,同行副使與其說是邦交禮儀之必須,毋寧說是士俠赴死之同道。對於如此重大的刺
客使命,荊軻所需的同道無須多麼高深的劍術功夫,劍術之能,荊軻深信自己一人足以勝任。
同道之要,在於心神沉靜,而不使秦國朝堂見疑而已。若能心智機警,相機能助一臂之力,自
然是上之上矣!反覆思忖,荊軻選定了自己與高漸離的好友宋如意。
  宋如意是衛國人,自幼生於桑間濮上的樂風瀰漫之地,生性豪放不羈,好劍,好樂,好讀
書,平生不知畏懼為何物。宋如意與高漸離,是荊軻遊遍天下結識的兩個知音。去冬三人聚酒
,當荊軻吐出了這個秘密時,宋如意立即一陣大笑:「咸陽宮一展利器,血濺五步,天下縞素
,人生極致也!快哉快哉!」高漸離卻痛苦地皺起了眉頭道:「早知今日,漸離當棄筑學劍也
!」三人一陣哈哈大笑。火焰般的胡楊林瀰漫著淡淡的輕霜薄霧,三人將散之時,宋如意說他
要回一趟濮陽,開春之時便歸。荊軻知道,宋如意要回去對自己的父母妻兒做最後的安置,甚
話沒說便送宋如意上路了。
  雪消了,冰開了,宋如意將要回來了。
  荊軻知道,自己上路的時刻也將到了。
  ––
  「先生,秦軍已經逼近易水了!」
  太子丹的匆匆腳步與驚恐聲音,使荊軻皺起了眉頭。平心而論,荊軻對太子丹的定力還是
有幾分讚賞的,這也是他能對太子丹慨然一諾的因由之一。士俠謀國,主事者沒有驚人的定力
,往往功敗垂成。
  「太子何意?」荊軻撂下了手中地圖,眉頭還是緊緊地皺著。
  「再不行事,只怕晚矣!」
  「太子要荊軻立即上路?」
  「先生!燕國危矣!––」太子丹放聲痛哭。
  「太子是說,決意要荊軻起程也。」
  「先生!丹知你心志未改––然則,沒有時日了!」
  荊軻長吁一聲,冷冰冰板著臉,顯然不悅了。
  「先生副使,遣秦舞陽可也。」太子丹的催促之意毫無遮掩。
  「太子能遣何人?」荊軻終於憤怒了:「秦舞陽無非少年殺人,狂徒豎子而已!縱然去了
,亦白送性命!提一匕首而入強秦,若能殺人者皆可,何須荊軻哉!」荊軻怒吼著。太子丹不
說話了。猛然,荊軻也不說話了。沉默良久,荊軻長嘆一聲道:「我之本意,要等一個真正堪
當大任者,好同道上路也。今日,太子責我遲之。荊軻決意請辭,後日起程。」
  太子丹抹著眼淚深深一躬,嘴角抽搐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第三日五更雞鳴,白茫茫薄霧瀰漫了薊城郊野,三月春風猶見料峭寒意。待特使車馬大隊
開出薊城南門,荊軻已經完全平靜了。看著副使後車威猛雄壯的秦舞陽似一尊石柱矗立在戰車
緊緊抱著銅匣的模樣,荊軻一時覺得頗是滑稽。太子丹心思周密,三更時分送來一簡,說為避
秦國商社耳目,已經與一班大吏及高漸離等,先行趕到易水河谷去了。上卿出使秦國,堂堂正
正送別全然正道。荊軻不明白太子丹為何一定要趕到易水去,而且約定了一處隱秘的河谷做餞
行之地。倉促上路,荊軻心緒有些不寧,也不願意去揣摩此等小事了。一過十里郊亭,荊軻立
即下令車馬兼程飛馳。
  堪堪暮色時分,終於抵達了事先約定的易水河谷。
  荊軻在青銅軺車的八尺傘蓋下遙遙望去,只見血紅的殘陽下一片白衣隨風舞動,心頭不禁
怦然一動。及至近前,卻見河谷小道邊一片白茫茫人群––太子丹與知道這件事的心腹大吏們
竟都是一身白衣一頂白冠,肅然挺立著等候。遙見車馬駛來,所有人都是深深一躬。突然,荊
軻眼前浮現出為樊於期送葬的情形,那日,太子丹人等也是這般白衣白冠––
  一路麻木驟然驚醒,荊軻心頭驀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悲壯之情。生平第一次,荊軻眼角湧出
了一絲淚水。荊軻一躍下車,對著太子丹與所有的送別者深深一躬,一拱手一陣大笑道:「諸
位活祭荊軻,幸何如之也!」
  可是,沒有一個人跟著笑,河谷寂靜得唯有蕭蕭風聲。終於,一位大吏顫抖的高聲劃破了
死一般的沉靜:「太子,為先生致酒壯行––」太子丹捧起了一尊碩大的銅爵,肅然一躬,送
到了荊軻面前。荊軻大笑道:「荊軻生於人世,從來未曾祭祖––今日這酒,敬給祖宗了!」
一句話未了,荊軻猛然哽咽,及至一爵百年燕酒嘩嘩灑地,荊軻的大滴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打到
了地上。淚水湧流的片刻之間,荊軻心頭一震,舉起大袖一抹而過,及至抬起頭來,已經又是
豪俠大笑的荊軻了。
  叮咚一聲,高漸離的渾厚筑音奏響了。
  高漸離沒有說一句話,只對著荊軻掃了一眼。
  那是一簇閃亮的火焰!荊軻心頭驟然一熱,激越的歌聲便撲滿了河谷。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高漸離的激越筑音,猶如戰鼓激盪著荊軻。在太子丹與送行者們的悲壯和聲中,荊軻不能
自已地反覆唱著,悲涼淒然處,如同吟唱自己與世間的無盡苦難,太子丹與大吏們都哭成了一
片;慷慨激越處,氣貫長虹如同勇士臨陣搏殺,所有的送別者都怒目圓睜,鬚髮撲上了頭頂白
冠––
  歌聲還在迴盪的時候,荊軻大步轉身登車。
  荊軻一跺車底,軺車轔轔去了。
  哭聲風聲縈繞耳畔,荊軻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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