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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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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韓安想不到,姚賈這次如此強硬。
  兩年前,韓王沒有召集任何大臣商議,更不敢向秦國追究韓非的死因,便下書將韓非安葬
在了洛陽北邙山。這是天下最為堪輿家讚嘆的陵墓佳地,韓國王族的公子大多都安葬在那裡。
其時,洛陽雖然已經成了秦國的三川郡,但對三晉的這方傳統墓葬地還是不封鎖的。葬禮之時
,韓王安親自執紼,所有韓國王族大臣不管平日如何咒罵韓非,都來送葬了,人馬雖不壯盛,
也算得多年未見的一次隆重葬禮了。畢竟,韓非是為韓國說話而死的,誰也沒有理由反對此等
厚葬。韓安原本以為,按照秦王的心願隆重厚葬韓非,秦國必因感念韓非而體恤韓國,兵鋒所
指必能繞過韓國。唯存此心,那年冬天韓國君臣很是輕鬆了一陣,紛紛謀劃使秦國繼續疏忽韓
國的妙策。誰料不到一年,韓國商人從咸陽送來義報:秦國即將大舉東出,首戰指向極可能是
韓國!義報傳開,韓國王族世族的元老大臣們又紛紛開罵韓非,認定韓非傷了秦王顏面,秦國
才要起兵報復。丞相韓熙尤其憤憤然:「韓非入秦,心無韓國也!否則如何能一死了之!韓非
不死,秦國尚有顧忌憐惜之情。韓非一死,秦國無所求韓,不滅韓才怪!」
  在一片紛紛攘攘的罵辭中,韓安也認同了韓非招禍的說法。在韓安看來,韓非若要真心存
韓,便當忍辱負重地活在秦國,即使折節事秦也要為韓國活著,無論如何不當死。韓非既有死
心,分明是棄韓國而去,身為王族公子,擔當何在?若是韓非不死,秦軍能立攻韓國麼?秦軍
向韓,都是韓非引來之橫禍。
  如此情勢之下,姚賈入韓能是吉兆麼?
  姚賈的說辭很冰冷,沒有絲毫的轉圜餘地:「韓國負秦謀秦,數十年多有劣跡,今次當了
結總賬!韓國出路只有一途,真正成為秦國臣民,為一統華夏率先作為。否則,秦國大軍一舉
平韓!」韓安心驚肉跳,哭喪著臉道:「特使何出此言?韓國事秦三十餘年,早是秦國臣民也
。秦王之心,過之也,過之也––」姚賈冷笑道:「三十年做的好事?資趙抗秦、肥周抗秦、
水工疲秦,最後又使韓非兵事疲秦。秦國若認此等臣民,天下寧無公道乎!」旁邊的丞相韓熙
連忙賠著笑臉道:「韓國臣道不周,秦王震怒也是該當。老夫之意,韓國可自補過失。」姚賈
揶揄道:「韓人多謀。丞相且先說個自補法子出來。」韓熙殷殷道:「老夫之見,兩法補過:其
一,韓王上書秦王,正式向秦國稱臣;其二,割地資秦,以作秦國對他國戰事之根基。如何?
」姚賈冷冰冰道:「韓王主事。韓王說話。」韓安連忙一拱手道:「好說好說,容我等君臣稍作
商議如何?」姚賈搖頭道:「不行。此乃韓國正殿,正是朝議之地,便在這裡說。今日不定,
本使立即回秦!」
  韓安心下冰涼,頓時跌倒在王案。
  暮色時分,姚賈與韓王安及丞相韓熙終於擬好了相關文書。稱臣上書,沒兩個回合便定了
。姚賈只著重申明:稱臣在誠心,若不謙恭表白忠順之心,禍在自家。折辯多者,割地之選也
。韓熙先提出割讓大河北岸的殘存韓地,被姚賈斷然拒絕;又提出割讓穎川十城,也被姚賈拒
絕。韓熙額頭滲著汗水,看著韓安不說話了。姚賈心下明白,韓國目下最豐腴的一方土地只有
南陽郡,而南陽郡恰恰是王室直領,是王族根基;韓熙封地在穎川,既然秦國不受,剩下唯有
南陽了;然則春秋戰國以來,王族封地歷來不會割讓,否則與滅國幾乎沒有多大差異,韓熙如
何敢說?姚賈也不看韓國兩君臣,只在殿廊大步遊走,看看紅日西沉,便高聲一句,姚賈告辭
!大汗淋漓的韓安頓時醒悟,連忙出來拉住姚賈,一咬牙剛剛說出南陽郡三個字,便軟倒在了
案邊。
  秦王政十四年冬,韓王安的稱臣書抵達咸陽。
  丞相韓熙做了韓王特使,與姚賈一起西來。在接受韓王稱臣的小宴上,秦王政臉色陰沉,
絲毫沒有受賀喜慶之情。韓熙驚懼非常,深恐這個被山東六國傳得暴虐如同豺狼的秦王一言不
合殺了自己。韓熙不斷暗自念誦著那些頌詞,生怕秦王計較哪句話不恭,自己好做萬全解說。
可是,韓熙畢恭畢敬地捧上的韓國稱臣書,秦王嬴政卻始終沒有打開看一眼,更沒有對韓熙舉
酒酬酢,只冷冰冰撂下一句話走了。
  「作踐不世大才,韓國何顏立於天下!」
  嬴政凌厲的目光令韓熙脊梁骨一陣陣發冷。回到新鄭,韓熙稟報了秦王這句狠話。韓王立
時一個激靈,臉色白得像風乾的雪。
  從此之後,韓國君臣開始了黯淡的南陽郡善後事務。撤出南陽,無異於宣告韓國王室王族
從此成為漂移無根的浮萍,除了新鄭孤城一片便無所依憑了。韓安驀然想到了當年被韓國君臣
百般嘲笑的周天子的洛陽孤城,不禁萬般感慨,趕到太廟狠狠哭了整整一夜,這才打起精神與
韓熙商討如何搬遷南陽府庫與王族國人。奇怪的是,不管韓國撤離南陽何等緩慢遲滯,秦國都
再沒有派特使來催促過。有一陣,韓安懷疑秦國根本不在乎韓國這片土地,或許會放過韓國亦
未可知。可是,當韓安將自己的揣摩說給韓熙時,韓熙卻連連搖頭:「秦王狠也!愈不問愈上
心,王萬不可希圖僥倖!」
  韓安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立即催促司空、少府(司空、少府皆戰國韓官,司空掌工程,少
府掌王室府庫)兩署:只盡速搬出南陽府庫貴重財貨與王族國人,尋常物事與尋常庶民都留給
秦國。韓安很怕南陽民眾洶湧流來新鄭,屆時南陽座座空城,新鄭又人滿為患,如何養活得了
?更要緊者,是怕留下十幾座空城使秦國震怒。所以,韓安反覆叮囑司空、少府兩臣,一定要
秘密行事,盡可能地夜間搬遷。然則,結果卻大出韓安所料,南陽民眾非但沒有一片驚恐地追
隨王室遷來,反而人人欣喜彈冠相慶,彷彿躲過了一場劫難一般。
  「老韓人如此負我,民心何刁也!」韓安頗感難堪,很有些憤憤然。
  「窮民又棄民,而欲民忠心,韓王滑稽之尤也!」
  職司搬遷府庫的少府丞稟報說,這是南陽郡一個老庫吏的話。老庫吏還說,新鄭官多吏多
無事做,用不上我等老朽了。他也留在了南陽城,預備做秦人了。少府吏員一番稟報之後,韓
國君臣個個黑著臉鴉雀無聲,韓國廟堂再也吵吵不起來了。
  難堪也罷,尷尬也罷,入秋時節,南陽郡的貴重財貨與大部存糧以及王族國人終於搬遷完
畢。冷清多年的新鄭,一時熱鬧了許多。韓國君臣一番計議,上下一致認定:只要示弱於秦,
顯示出臣服忠心,秦國必能使韓國社稷留存。原因只有一個,秦國要使天下臣服,須立起善待
臣服者的標桿,韓國最先稱臣,便是天下標桿,秦國斷然不會負了韓國。韓安很為這次絕境之
下的謀劃欣慰:唯其韓國率先稱臣,所以韓國社稷必能長存,洞察時勢而存韓於虎狼之側,寡
人可謂明矣!
  於是,立冬之日,韓王安正式以臣下之禮上書秦王:請求早日接收南陽,以使秦韓君臣睦
鄰相處,以為天下傚法之楷模。諸位看官留意,韓王安的上書特意申明「秦韓君臣睦鄰相處,
以為天下傚法之楷模」,其實際含義是提醒秦國君臣:秦國要使天下臣服,便要從善待韓國開
始。韓安很為這一措辭得意,用印之時慨然一嘆:「如此謀秦,神來之筆也!遍視山東,幾人
識我術哉!」御史(御史,韓官,掌國君文書)當即五體投地讚道:「我王謀術存韓,雖越王
勾踐不能及也!必能留之青史,傳之萬世!」
  不料,秦王回書只有寥寥五個字:來春受南陽。
  韓安又是大覺難堪,長吁短嘆終日鬱悶異常。原本,韓安很為秦王謀劃了一番天下胸襟,
構想的秦王回復是:「韓國稱臣,天下大義也,今秦國歸還韓國南陽郡,以為天下楷模矣!自
此之後,列國當傚法韓國而臣服,以期王道大行,四海同心也!」不想這個秦王嬴政如此不識
相,竟是說要便要,硬是不給「臣下」顏面,如此虎狼匪夷所思也!然則無論如何,韓安這次
是沒轍了,自己稱臣獻地,如今宗主來收,你能說不給了?
  如何滅韓,秦國君臣爭論了整整一個冬天。
  多次朝會的主旨,不是用兵之法。以秦韓目下實力對比,秦國本不需要為滅韓之戰費心。
反覆商討滅韓方略,其要旨在於:韓國為秦一天下之首例滅國,牽涉到日後秦國將以何種方式
逐一對待,需要在開首注重何等因素等等,實際是總體方略的確定。議論開來,具體事宜一件
件牽涉出來越議越多。如何對待韓國王族,如何處置韓國降臣貴冑,如何處置韓國都城宮殿,
如何變更韓國律法,要不要立即在所滅之國推行秦法等等等等。舉凡一事,皆涉示範作用,自
然一時多有爭議。這也是姚賈出使之後,秦國大軍沒有接踵而至的根本原因。可以說,一年之
中,秦國君臣始終都在爭論滅韓方略。進入窩冬之期,秦王嬴政下書:三日一朝會,務必在立
春之前定下長策大計。於是,東偏殿的二十多隻大燎爐竟日不熄,重臣小朝會一次又一次地綿
綿不斷。幾次下來頭緒日多,顯然將陷入長期爭辯而無法定論。
  「如此陷於瑣細,大計無法論定。」
  第六次朝會,秦王嬴政終於拍案道:「六國情勢不一,未必一式而滅,未必一式而定。目
下先說滅韓方略,其餘五國諸事,滅韓之後待情勢再議再定。」
  大臣們終於一致贊同,然歧見還是沒有消除。
  丞相王綰提出的對策是:傚法武王滅商,存韓社稷而收韓國土。王綰老成持重又熟悉歷代
興亡,話說得頗是紮實:「華夏三千餘年,自有三皇五帝,便是天子諸侯制。自來滅國,必存
該國王族之宗廟社稷以為撫慰,使其追隨者聊有所托,而反抗之心大減。此武王滅商之道也。
韓國業已稱臣,當存其社稷,留其都城,其餘國土與世族封地皆可納入秦國郡縣。臣以為,此
為穩妥之法。」
  李斯與尉繚反對王綰主張,一致認為:韓國是天下中樞,是秦國掃滅山東六國的根基樞紐
之地,不能留下動亂根基。尉繚說:「武王滅商,不足傚法。何也?若非留存殷商根基,何有
管蔡武庚之大亂?若非周公鼎力平亂,安得周室天下!況歷經春秋而戰國,天下時勢已經大不
同於夏商周三代。不同者何?天下向一也!潮流既成,則成法不必守。若存韓社稷宗廟與都城
,韓國何復言滅?假以時日,韓國王族必籠絡韓人抗秦自立。其時也,戰亂復起,天下裂土舊
制復惡性循環不止,秦國一天下之大義何在哉!」
  李斯說得很冷靜:「秦一天下之要義,在於一治。何謂一治?天下一於秦法也。一於秦法
之根本,在於治下無裂土自治,無保留社稷之諸侯,天下一體郡縣制。若存韓國宗廟社稷並都
城,與保留一方諸侯無異也。如此滅國,何如不滅?秦國稱霸天下已經三世,要使六國稱臣納
貢而秦國稱帝,做夏商周三代天子,易如反掌耳,滅之何益?秦滅六國,其志不在做王道天子
,而在根除裂土戰亂之源,使天下一法一治。此間根本,不當忘也!」
  兩位上將軍略有不同。蒙恬一力贊同李斯尉繚之方略,補充的理由是:「韓國素有術治癖
好,其稱臣絕非真心歸秦,無非權宜之計也。若存韓社稷都城,一旦山東情勢有變,舉兵向秦
之前鋒,必韓國無疑也!」王翦不涉總體方略,只說了秦軍目下狀況,末了道:「以秦韓兵力
之勢,滅韓不當出動大軍主力,偏師可也。秦軍主力,只待滅趙大戰!」
  大寒那日,嬴政最終拍案道:「秦一天下,其要義已明,長史國尉所言甚當。滅韓大計,
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其國都城,韓地根基務必堅實!其餘五國,視情勢而定。」
  秦王的決斷,幾位重臣皆無異議。王綰其所以贊同,是因為秦王已經申明韓地根基務求堅
實,其餘五國視情勢而定。也就是說,六國很可能一國一個樣,天下大計只能滅六國之後最終
確定。如此且走且看,不失為目下最為得當的方略。王綰總攬國事,素來謀事最講穩妥,自然
不會再有異議了。如此之後進入兵事謀劃,王翦主張不出動秦軍主力,舉薦內史將軍嬴騰率內
史郡並咸陽守軍對韓作戰。秦王首肯,大臣們沒有異議。
  王翦如此部署,形成的秦軍態勢便是:蒙恬一軍駐屯九原禦邊,王翦主力大軍駐屯藍田大
營備戰滅趙,內史嬴騰率關中及咸陽守軍對韓作戰,桓齕蒙武之河外老軍繼續對趙襲擾以使趙
國不能鼓噪山東合縱;其餘關塞守軍,只保留河西離石要塞、東部函谷關要塞、東南武關要塞
、西部陳倉要塞四處,每關兩萬重甲步軍,只防守偷襲之敵,不做任何出擊。
  韓王安八年秋風方起,內史嬴騰率領五萬步騎隆隆開出了函谷關。
  九月初,韓王安接到秦軍統帥內史嬴騰軍使傳書:秦軍將在中旬於南陽郡受地,韓王並丞
相務必親自交割。韓安大為驚恐,總覺得秦軍是要藉故拘拿自己,立即下令老內侍備車連夜出
逃。恰在廊下登車之際,丞相韓熙匆匆趕來,一番苦苦勸阻才使韓安醒悟過來。韓熙畢竟老到
,說:「秦軍果欲拘拿我王,何待今日矣!王若棄國而逃,秦軍縱然不入新鄭,韓國亦無異於
自滅也!內史嬴騰以特使明白召我君臣,若帳前拘我殺我,豈非自毀信譽於天下?我王與臣果
能一死而使秦軍失信於天下,何懼之有?」韓安低著頭轉悠著反覆思忖了好大一陣,終於認定
如此做法很是划算,至少比逃跑捉回再殺要更有顏面,終於點頭了。
  約定之日,韓安韓熙帶著新鄭殘存的全部大臣,出動了全部王室儀仗,極為隆重地開進了
宛城郊野的秦軍大營。臨行之時,少府不解大張旗鼓之緣由,勸韓王奉行一貫方略,輕車簡從
以示弱自保。韓安罕見地昂昂然道:「本王威儀隆重,方可使天下知我行止也!秦軍要殺,怕
他何來!」此話傳開,隨行護衛將士一片驚訝感奮,大覺韓王如此膽識方算秉承了老韓部族的
大義本色,一時人人精神抖擻,儀仗車馬之氣象與往昔頹廢萎靡大不相同。
  「韓王鮮衣怒馬,何其戰勝之相也!」
  幕府轅門外內史嬴騰一句揶揄大笑,韓國君臣大是尷尬。韓安一時難堪,紅著臉應道:「
大賓入境,沒得穿著,無他無他。」一句話未了,秦軍將士哄然大笑。韓國將士羞愧低頭,頓
時沒有了來時那股軒昂氣勢。王車後的少府丞不禁低聲嘟噥道:「威儀而來,幾句邦交辭令也
沒個成算,真是。」好在丞相韓熙上前補道:「韓國雖臣,畢竟大國。禮數所在,將軍幸勿見
笑。」內史嬴騰一拱手大笑道:「秦人敬重節烈風骨,原無奚落之心,丞相見諒。若是韓王能
整頓軍馬與我真正一戰,成就嬴騰滅韓大戰之功,嬴騰不勝榮幸!」韓安更是窘迫難耐,只紅
著臉連連搖手:「好說好說,正事罷了再說。」惹得秦軍將士又是一陣哄然大笑。內史嬴騰笑
得咳嗽不止,只好吩咐中軍司馬迎韓國君臣進入幕府。
  交割事宜並不繁雜。韓安捧上南陽郡二十三城圖冊,韓熙一一指明府庫所在,韓國的割地
便告完結。依著韓安事先忖度,嬴騰必然窮究府庫貴重財貨被搬運一空之事,已經與丞相韓熙
謀劃好一套說辭。來時一路,韓安都在琢磨說辭有無漏洞,只等內史嬴騰查究詢問。不想嬴騰
連圖冊也不打開,只對中軍司馬吩咐一聲照圖接城,便下令上酒。韓安心下惴惴,終於不自覺
道:「韓國所交城池,財貨民眾大體無缺,將軍務必稟報秦王。」內史嬴騰大笑道:「有缺無缺
管他何來,韓國想搬儘管搬,搬到天邊都一樣!」韓安脊梁骨一陣發涼,韓熙嘴角抽搐著說不
出話來,誰也無心飲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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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回到新鄭,韓安韓熙一班大臣整整商議到五更方散。
  這次,韓國君臣驚人地一致認定:內史嬴騰的種種言行,盡皆明白無誤地傳達著秦軍滅韓
之勢已經不可變更,秦軍長劍已經真正架到了韓國脖頸之上!然則如何應對,卻是各有說法。
封地尚在的段氏、俠氏、公厘氏幾家大臣主張立即放棄新鄭,王室移蹕穎川郡或其他山河之地
憑險據守。王族大臣如丞相韓熙等,大都沒有了封地,則主張堅守新鄭與秦軍做最後一爭,同
時派出秘密特使兼程趕赴五國求援,或可保全韓國社稷。少府丞與王城將軍等低爵臣子,封地
極小且大多已經在多次割地中流失,莫衷一是地時而附和走,時而附和留。
  韓王安看到了韓國這次是真正地瀕臨絕境了。痛定思痛,韓安反倒漸漸清楚起來:堅守新
鄭,固然未必守得住;求援五國,五國也未必出兵;然若果真逃出新鄭進入大臣封地,其後果
只能更慘;那些老世族早已經將封地整治成了家族部族的私家城堡,失勢而進便是羊入虎口,
其時奸黨弒君,自己還不是身首異處?
  「無須再爭,三策救難!」
  韓安終於拍案決斷,說出了他的三策:其一,立即整軍,堅守新鄭;其二,立即派出特使
,趕赴五國求援;其三,新鄭國人悉數成軍,府庫兵器悉數發放,各家封地立即將歷年所欠財
貨糧草運入新鄭以作軍用,舉國人人抗秦!韓安說罷,幾個王族大臣一口聲贊同擁戴,幾家封
地大臣卻都不說話,場中一時頗見難堪。
  「臣以為,封地糧草可暫時不議。」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人,瘦削白皙得女子一般,底氣卻很渾厚。儘管韓王安與王族大臣們都
目光冰冷,這個年輕人卻有條不紊道:「目下韓國情勢,業已是人地皆失。目下山東情勢,業
已是人人自危。新鄭當守,邦國大義也。然則,新鄭能否守得長久,能否如田單孤城抗燕六年
,卻是兩難相悖之勢。唯新鄭可守能守,韓軍能力戰秦軍,五國方可救韓,韓之世族封地方可
全力資國;若新鄭一戰而敗北,五國必不來救,糧草財貨縱然運入新鄭,亦是資秦而已。況且
,目下新鄭尚有南陽郡搬回之財貨糧草支撐,宜全力備戰,不宜急於徵集封地財貨糧草。韓王
若能激勵國人死戰,但能守得半年一年,各國救援必源源而來,糧草何難!」
  「噫!你是何人?」韓安大是驚訝。
  「臣名張良,新任申徒。」(申徒,戰國韓官,同魏國之司徒,職掌土地勞役。據《史記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張良曾任韓末申徒)
  韓熙連忙道:「老申徒月前亡故,張良乃老臣舉薦。」
  「好!依張良之說,糧草不論,目下立即備戰!」
  韓安拍案決斷。大臣們沒有了眼下利害糾葛,第一次顯出同心氣象,分外利落地達成了部
署:擢升王城將軍申犰為新鄭將軍,立即徵集各方軍馬開出新鄭駐防;丞相韓熙總籌糧草軍器
,並籌劃新鄭城防事宜;張良草擬求援國書,並督導求援事宜;韓王安親自督導整軍激勵將士
。如此等等一番部署,韓國君臣立即匆匆忙忙大動了起來。
  多年死氣沉沉的新鄭,第一次喧鬧了。
  內史將軍嬴騰接到斥候軍報,得知韓國開始整軍備戰,頓時精神大振,一陣拍案大笑,下
令中軍司馬將消息通曉全軍,並立即草擬上秦王書。不消片時,秦軍大營一片呼嘯歡騰,快馬
特使也飛出了軍營。
  嬴騰原本王族公子,是秦國王族少壯中少見的軍政兼通之才,既是內史郡守又是內史將軍
,統轄大關中軍政,朝野呼其為「大秦第一郡守」。此次率關中守軍對韓作戰,嬴騰與將士們
一樣,既感奮然,又感失落。奮然者,首戰滅國之重任秦軍將士人人眼熱而獨落其身,為將而
能建滅國之功,入軍旅而能參戰滅國,將士夢寐以求也!失落者,韓國奄奄一息國不成國軍不
成軍,縱然偏師而出,也眼看沒硬仗可打;秦人聞戰則喜,滅國而無戰,將士何其掃興也!更
有一則,秦軍新銳主力四十萬還從未開出,日後的滅國大戰幾乎肯定是沒有他們這些郡縣守軍
的份了,對韓一戰很可能是他們軍旅生涯的最後一戰,再撈不著打仗,日後便沒仗可打了。唯
其如此,秦軍將士的求戰之心異乎尋常地濃烈。
  嬴騰與幾個將軍及中軍司馬,已經為韓國反覆算了幾遍大賬:論地千瘡百孔,論人七零八
落,論廟堂鉤心鬥角,論軍力十萬上下還是師老兵疲,如此韓國何堪一戰?遍數韓國,可入賬
者只有軟硬兩則。硬者,定型之物也。有新鄭的王室府庫囤積與從南陽郡搬走的貴重財貨糧草
,粗略估算也可支撐新鄭城防三五年。軟者,不定型之人心傳統也。韓人曾經剽悍善戰,兵器
製作精良,曾以多次血戰而有「勁韓」之名。若是韓國民心民氣凝聚而一心死戰,再加上糧草
財貨支撐,滅韓便是一場惡戰無疑。然則,這只能是韓國上下內外齊心協力時的一種可能。今
日之韓國,廟堂齷齪民心渙散,連作為王族根基的南陽郡百姓都不願追隨韓王進入新鄭,韓國
如何能激勵起朝野一心死戰?如此反覆盤算,嬴騰與一班大將都認定:韓國無大戰,沒勁!便
是接到韓國備戰消息,嬴騰與將士們也是哈哈大笑,鳥!韓王給嚇得硬了!終歸可打一仗!
  偏師大營歡騰整備之時,秦王特使到了。
  特使是年青的國尉丞蒙毅。蒙毅帶來了秦王嚴厲的王書:「對韓之戰務求成功,不得輕忽
!韓既有心抗秦,惡戰亦未可知。內史嬴騰若無勝算,本王可增調蒙武部兵力為援,亦可換王
翦銳師東來。究竟如何,與蒙毅論定後告。」
  嬴騰這才悚然警悟,力邀蒙毅參與幕府會商。大將們一聽秦王王書,立時覺得此戰可能真
有得大打,一片嗷嗷吼叫:「不能一戰滅韓,我等甘當軍法!」「內史軍也曾是主力銳師,不
會辱沒秦軍!」「不成!一仗沒打,憑甚換兵換將!」嬴騰臉色一沉,拍案大喝道:「嚷嚷個
鳥!都給我聽著:不想換兵換將,便得給我拿出個戰勝法子來上報秦王!一個一個說,各營備
戰情勢如何?」大將們立時肅然,各營大將挨個稟報,倒是確實沒有輕慢戰事之象。最後議定
戰事方略,大將們大多主張立即猛攻新鄭,趁韓軍尚未開出新鄭便一舉滅韓!嬴騰已經冷靜了
許多,對大將們再次申述了秦王務求首戰成功的苦心,提出「緩過冬季,明春攻韓」的方略。
嬴騰對自己的方略這樣解說:「眼下行將入冬,冬季戰事歷來多有奇變,或風或雪,都可能使
戰事時斷時續或中途生變。與其如此,不如養精蓄銳全力備戰,來春一鼓作氣下韓!再者,韓
國廟堂齷齪軍民渙散,目下緊繃戰心,戰力必強。若假以時日,只能生變。新鄭城外大軍能否
堅持一冬駐屯郊野,亦很難定。如此等等,明春作戰對我軍有利!」嬴騰末了叮囑道:「目下
須得向將士申明:我軍之要,不能輕躁!不求個人軍功大小,務求滅韓成功!一切預備,以此
為要!」
  年青的蒙毅當即對嬴騰肅然一躬:「將軍方略,正是秦王之心也。」
  「秦王!也如此想?」嬴騰驚訝了。
  「秦王有說,寧可緩戰,務求必成。」
  蒙毅話音落點,舉帳大將吼出一聲秦王萬歲。此後蒙毅對將士們說,回咸陽覆命之後他將
返回三川郡親自督運糧草輜重。大將們對這個年青的國尉丞由衷地敬佩,又是一聲萬歲。如此
方略一定,蒙毅立即連夜飛車回咸陽去了。
  冬天過去,韓國的抗秦氣象隨著消融的冰雪流逝了。
  先是駐屯新鄭郊野的八萬大軍士氣回落,吵吵嚷嚷要回新鄭窩冬。由於土地民眾流失太多
,韓國這次緊急徵召只能以新鄭城內的國人為兵源。國人者,居住於國都之人也。在春秋時期
,國人是相對於奴隸層的民眾身分稱謂。及至戰國,奴隸制滅亡,國人稱謂大大泛化,一國之
民統曰國人。然在山東六國,尤其是韓國這種世族勢力強大的國家,但說國人,其實際所指,
依然是居住於都城的工匠商賈士人世族。當然,也包括一些在都城居住的富裕農戶。此等人家
各有生計來源,除了一些有志於功業的子弟從軍,大多都早早承接了傳統的家族謀生之道或特
出技藝,入軍旅者極少。加之韓國多年積弱,軍爭敗績又太多,國人從軍更為罕見。此次兵臨
城下國難在即,新鄭國人退無可退,只能罵罵咧咧又不清楚究竟罵誰地應召入軍。一股備戰救
亡的颶風之下,新鄭國人在旬日之內竟有五七萬人穿戴起甲冑,做了武士。加上韓國僅存的八
九萬兵馬,驟然有了一支十五六萬人的大軍。韓安君臣精神大振,立即下令申犰率八萬餘以新
軍為主的兵馬開出新鄭,在洧水南岸駐紮,六萬餘原來的韓軍在城內佈防。
  自來城堡防禦戰的兵家準則,最佳方略無不是城外駐軍禦敵。真正退入城圈之內,憑借城
牆固守,任何時候都是萬不得已之法。韓國畢竟有大國兵爭根基,對諸如此類的基本法程還是
上下都明白的。申犰大軍在洧水南岸駐紮,置新鄭與洧水之後,實際便是為新鄭增加了兩道防
線:一是大軍,二是洧水本身。大軍駐紮完成,申犰立即下令構築壁壘做堅守準備。不到一個
月,洧水河谷的各式壁壘已經修築得頗具氣象了。然則,秦軍久久不來攻城,韓軍便漸漸鬆懈
了。先是有流言說,秦國並不想真正滅韓,是韓王割了南陽郡又反悔想奪回南陽郡,這才要與
秦軍開戰。立冬之後大雪飛揚,新入韓軍的國人子弟們不堪窩在冰天雪地苦耗,紛紛請命撤回
新鄭來春再出。申犰猶豫不決,連續三次上書韓王,偏偏韓王不允,說要防止秦軍偷襲,不能
撤軍。正在其時,新鄭的輜重輸送莫名其妙地中斷了,連續半月沒有取暖木炭,沒有糧草過河
。新軍怨聲載道怒火流竄,成千上萬的兵士天天圍著幕府請命,大有嘩變逃亡之勢。申犰大為
恐慌,只好下令撤回。不料,回到城下之時,守軍大將卻說未奉王命不敢擅自開城。城外新軍
頓時憤憤然罵聲四起,不斷有嗖嗖冷箭飛上箭樓。一番折騰直到天黑,城門才隆隆打開,新軍
兵士才高聲怒罵著進入都城。申犰請見韓王,這才知道是丞相韓熙風寒臥病,沒有親自催促糧
草輸送;輜重營幕府又莫名其妙失火兩次人心惶惶,故此一時中斷糧草輜重。
  求援特使倒是穿梭般往來馳驅,然帶回的消息卻都令人窩心。
  魏國距韓最近,受秦國威脅與韓國大同小異。故此,魏王吭吭哧哧不敢利落說話,只說魏
國不會忘記三晉一家,該出兵時一定會出兵。趙國強兵,大將軍李牧卻被北路秦軍纏住不得脫
身。趙王遷只說,一旦秦韓開戰,只要韓軍守得三個月,趙軍必來救援。燕國正在孜孜圖謀趙
國,對韓國存亡根本不在心上。燕王喜幸災樂禍地回答韓國特使說,勁韓勁韓,沒勁道了?當
年韓國若是多給燕國鐵料,使老夫也成勁燕,能有今日?等著,只要韓軍能勝秦國一戰,老夫
立馬南下!齊國一片昇平奢靡,齊王建與那個老太后都說,秦齊有約,中原事不關齊國。此後
,不見韓國特使了。楚國倒是躍躍欲試,說可在秦韓交戰時從背後偷襲秦軍,然卻有兩個條件
:一是韓國至少要守城三月拖住秦軍,否則楚軍無法偷襲;一是戰勝後將南陽郡、穎川郡一起
割讓給楚國。氣得韓安連連大罵:「楚人可惡!可恨!秦國虎狼尚且只割我南陽,他竟連我穎
川都要!如此盟約,何如滅了韓國!」
  職司求援的年青大臣張良只好勸韓王息怒,他再修書求援。
  新軍騷動,求援無望,新鄭的抗秦呼聲一落千丈。
  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段氏、公厘氏、俠氏三家大臣逃出新鄭,躲回自家封地去了。消息
傳來,韓王安大為震怒,立即下令徹查並追捕三大臣。查勘的事實是:三家重金買通城門守軍
,攜帶新鄭存儲的全部貴重財貨出逃,究竟是誰開的城門,卻始終查不清楚。追捕的結局是:
風雪漫天路途難辨,連三隊車馬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消息不脛而走,貴冑逃亡事件接二連三地
發生了。追捕追不到,查勘查不清,件件都是沒著落。韓安長吁短嘆,韓熙臥病不起,韓國廟
堂連正常運轉也捉襟見肘了。
  「天若滅韓,何使韓成大國!天不滅韓,何使新鄭一朝潰散!」
  無論韓安在太廟如何哭泣悲號,最後一個春天都無可避免地來臨了。
  韓王安九年春三月,內史嬴騰大軍終於對新鄭發動了猛攻。
  冰雪消融,申犰全力湊集了五萬新老兵士再度開進洧水南岸老營地。壁壘尚未修復完畢,
秦軍三萬步軍便在響徹原野的號角聲中排山倒海地壓了過來。連排強弩發出的長箭,密匝匝如
暴風驟雨般傾瀉撲來。韓軍尚在壕溝中慌亂躲避,一輛輛壕溝車便轟隆隆壓上頭頂,劍盾長矛
方陣立即黑森森壓來,步伐整肅如陣陣沉雷,三步一喊殺如山呼海嘯,其獰厲殺氣使韓軍還沒
有躍出壕溝佈陣,便全線崩潰了。
  踏過韓軍營壘,秦國步軍沒有片刻停留。除了護衛兩座韓軍根本沒有想到去拆除的石橋,
秦軍無數壕溝車一排排鋪進河水相連,一個時辰在洧水又架起了三道寬闊結實的浮橋。各種攻
城的大型器械隆隆開過,堪堪展開在新鄭城下,步軍馬隊呼嘯而來,半日之間便將新鄭四門包
圍起來。一陣淒厲的號角之後,內史嬴騰親自出馬向箭樓守軍喊話:「城頭將軍立報韓王:半
個時辰之內,韓王若降,可保新鄭人人全生!韓王不降,秦軍立馬攻城!其時玉石俱焚,韓王
咎由自取!」
  城頭死一般沉寂,只有秦軍司馬高聲報時的吼聲森森迴盪。
  就在內史嬴騰的攻城令旗高高舉起將要劈下的時刻,一面白旗在城頭樹起,新鄭南門隆隆
洞開。韓王安素車出城,立在傘蓋之下捧著一方銅印,無可奈何地走了下來。嬴騰昂昂然接過
銅印,高聲下令:「鐵騎城外紮營!步軍兩萬入城!」
  三日之後,韓王安及韓國大臣被悉數押送咸陽。只有那個年青的申徒張良,莫名其妙地逃
走了。旬日之後,內史嬴騰接到秦王特書:封存韓國府庫宮室,以待後書處置;嬴騰所部暫駐
新鄭,等待接收官署開到。一月之後,秦國書告天下:韓國併入秦國,建立穎川郡。三月之後
,韓王安被秦軍押送到毗鄰韓原的梁山囚居。十年之後山東六國逐一消失,韓安鬱悶死於梁山
。這是後話。
  公元前二三○年春,秦王政十八年春,韓國正式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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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韓國興亡,是最為典型的戰國悖論之一。
  從公元前四○三年周威烈王「命」(正式承認)韓、魏、趙為諸侯,至公元前二三○年韓
亡,歷時一百七十三年。韓國先後十三位君主,其中後五任稱王,王國歷時一百零四年。史載
,韓氏部族乃周武王後裔,遷入晉國後被封於韓原《史記.韓世家.正義》引《括地誌》云:「
韓原在同州韓城縣西南八里。又在韓城縣南十八里,故古韓國也。」《古今地名》云:「韓武
子食菜於韓原故城也。」(今陝西韓城縣境內),遂以封地為姓,始有韓氏。由韓氏部族而諸
侯,而戰國,漫長幾近千年的韓人部族歷史,有兩個樞紐期最值得關注。這兩個樞紐期,既奠
定了韓國族性傳統,又隱藏了韓國興亡奧秘,不可不察也。
  第一個樞紐期,春秋晉景公之世,韓氏部族奠定根基的韓厥時期。
  其時,韓厥尚只是晉國的一個稍有實權而封地不多爵位不高的尋常大臣,與當時握晉國兵
權的趙氏(趙盾、趙朔)、重臣魏氏(魏悼子、魏絳)之權勢封地尚不可同日而語。韓厥公直
,明大義,在朝在野聲望甚佳。其時,晉國發生了權臣司寇屠岸賈借晉靈公遇害而嫁禍趙盾、
剪滅趙氏的重大事變。在這一重大事變中,韓厥主持公道,先力主趙盾無罪,後又保護了趙氏
僅存的後裔,再後又力保趙氏後裔重新得封,成為天下聞名的忠義之臣。這便是流傳千古的趙
氏孤兒的故事。趙氏復出,屠岸氏滅亡,韓厥擢升晉國六卿之一,並與趙氏結成了堅實的政治
同盟。韓氏地位一舉奠定,遂成晉國六大部族之一。
  韓厥此舉的意義,司馬遷做了最充分的估價:「韓厥––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於
晉未睹其大者也(在晉國還沒有看到比韓氏更大的功勞)!然(後)與趙魏終為諸侯十餘世,
宜乎哉!」太史公將韓之崛起歸功於韓氏救趙之陰德所致,時論也,姑且不計。然則,太史公
認定韓氏功勳是晉國諸族中最大的,卻不能不說有著一定的道理。韓厥所為的久遠影響,其後
日漸清晰:韓氏部族從此成為「戰國三晉」(韓趙魏)之盟的發端者,而後三家結盟誅滅異己
,漸漸把持了晉國,又終於瓜分了晉國。看官須知,春秋之世晉國為諸侯最大,大權臣至少六
家;及至春秋末期韓趙魏三家勢成之時,晉國勢力最大的還是智氏部族。韓趙魏三族之所以能
同心誅滅智氏,其功蓋起於韓氏凝聚三家也。而韓氏能凝聚三家結盟,其源皆在先祖的道義聲
望,此所謂德昭天下之功也。此後,韓氏節烈勁直遂成為部族傳統,忠義之行為朝野推崇,以
存趙之恩,以聚盟之功,對魏趙兩大國始終保持著源遠流長的道義優勢。這也是春秋末期乃至
戰國初期「三晉」相對和諧,並多能一致對外的根基所在,也是天下立起「三晉一家」口碑的
由來。
  這個樞紐期的長期意義在於,它奠定了韓氏族群與韓國朝野的風習秉性,也賦予了韓國在
戰國初期以強勁的擴張活力。《史記.貨殖列傳》記載韓國重地穎川、南陽之民眾風習云:「
穎川、南陽,夏人之居也。政尚忠樸,猶有先王之遺風。穎川敦厚––南陽任俠。故,至今謂
之夏人。」太史公將韓國民風之源歸於夏人遺風,應該說有失偏頗。戰國大爭之世,一國主體
族群之風習,對國人風習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若無韓氏族群之傳統及其所信奉的行為準則,作
為韓國腹地的南陽、穎川兩郡不會有如此強悍忠直的民風。
  第二個樞紐期,是韓昭侯申不害變法時期。
  韓氏立國之後多有征戰,最大的戰績是吞滅了春秋小霸之一的鄭國,遷都鄭城,定名為新
鄭。此後魏國在李悝變法之後迅速強大,成為戰國初期的天下霸主。三晉相鄰,魏國多攻趙韓
兩國,三晉衝突驟然加劇。當此之時,韓國已經窮弱,在位的韓昭侯起用京人(京,戰國地名
,故鄭國之地,今滎陽東南地帶)申不害發動了變法。申不害是法家術派名士,是術治派的開
創者。術治而能歸於法家,原因在申不害的術治以承認國法為前提,以力行變法為己任。在韓
非將「術治」正式歸並為法家三治(勢治、法治、術治)之前,術治派只是被天下士人看作法
家而已。究其實,術治派與當時真正的法家主流派商鞅,還是有尖銳衝突與重大分歧的。分歧
之根本,法家主流主張唯法是從,術治派主張以實現術治為變法核心。這種分歧,在秦韓兩國
的變法實踐中鮮明地體現了出來。
  《申子》云:「申不害教昭侯以馭臣下之術。」
  《史記.韓世家》載:「申不害相韓,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
  術治者何?督察臣下之法也。究其實,便是整肅吏治並保持吏治清明的方法手段也。所以
名之以「術」,一則在於它是掌握於君主之手的一套秘而不宣的查核方法,二則在於熟練有效
地運用權術需要很高的技巧,故此需要傳授修習。就其本源而言,術治的理念根基發自吏治的
腐敗與難以查究,且認定吏治清明是國家富強民眾安定的根本。如此理念並無不當。此間要害
是,術治派見諸於變法實踐之後的扭曲變形。所謂扭曲,是秘而不宣的種種權術一旦當做治理
國家的主要手段普遍實施,必然扭曲既定法度,使國家法制名存實亡。所謂變形,是權術一旦
普遍化,國家權力的運行法則,規定社會生活的種種法律,便會完全淹沒在秘密權術之中,整
個國家的治理都因權術的風靡而在事實上變形為一種權謀操控。
  申不害的悲劇在此,術治悲劇在此,韓國之悲劇亦在此。
  申不害主政幾近二十年,術治大大膨脹。依靠種種秘密手段察核官吏的權術,迅速擴張為
瀰漫朝野的惡風。由是日久,君臣爾虞我詐,官場鉤心鬥角,上下互相窺視,所有各方都在黑
暗中摸索,人人自危個個不寧,豈能有心務實正幹?權術被奉為圭臬,謀人被奉為才具,陰謀
被奉為智慧,自保被奉為明智。所有有利於凝聚人心激勵士氣奮發有為的可貴品格,都在權術
之風中惡化為老實無能而終遭唾棄;所有卑鄙齷齪的手段技巧,都被權術之風推崇為精明能事
;所有大義節操赴險救難的大智大勇,都被權術之風矮化為迂闊迂腐。一言以蔽之,權術之風
瀰漫的結果,使從政者只將全身自保視為最高目標,將一己結局視為最高利益,以國家興亡為
己任而敢於犧牲的高貴品格蕩然無存!
  這個樞紐期,在韓國歷史上具有兩個極端的意義:其一,它使韓國吏治整肅一時強盛而獲
勁韓之名,各大戰國不敢侵犯,一改屈辱無以伸展之局;其二,它全面摧毀了韓氏族群賴以立
國的道德基礎,打開了人性醜惡的閘門,使一個以忠直品性著稱於天下的族群,墮入了最為黑
暗的內耗深淵,由廟堂而官場而民間,節烈勁直之風不復見矣!兩大樞紐期呈現出的歷史足跡
是:韓國由忠直信義之邦,演變為權術算計之邦,邦國賴以凝聚臣民的道德防線蕩然無存。
  然則,譬如一個老實人學壞卻仍然帶有老實人的痕跡一樣,韓國由忠直信義之邦變為權術
算計之邦,也同樣帶有族群舊有秉性的底色。這種不能盡脫舊有底色的現實表現是:信奉權術
很虔誠,實施權術卻又很笨拙。信奉權術之虔誠,連權術賴以存身的強勢根基也不再追求。由
此,權術瀰漫於內政邦交之道,便盡顯笨拙軟弱之特質。由此,這種不謀自身強大而篤信權謀
存身的立國之道,屢屢遭遇滑稽破產,成為戰國時代獨有的政治笑柄。韓國的權謀歷史反覆證
明:無論多麼高明的權術,只要脫離實力,只能是風中飄舞的雕蟲小技;一隻雞蛋無論以多麼
炫目的花式碰向石頭,結果都只能是雞蛋的破碎。
  韓國的興亡,猶如一則古老的政治寓言,其指向之深邃值得永遠深思。
  韓昭侯申不害的短暫強盛之後,韓國急速衰落。其最直接的原因,便是韓國再也沒有了錚
錚陽謀的變法強國精神。戰國中後期,韓國淪落為最為滑稽荒誕的術治之邦。韓國廟堂君臣的
全副身心,始終都在避禍謀人的算計之中。在此目標之下,韓國接踵推出了一個又一個令人啼
笑皆非的奇謀:出讓上黨、水工疲秦、肥周退秦、兵家疲秦等等等等,其風熾烈,連韓非這樣
的大師也迫不得已而捲入,誠匪夷所思也!韓國一次又一次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直到將自己
狠狠砸倒。其荒誕,其可笑,千古之下無可置評也。
  忠直立國而術治亡國,韓國不亦悲哉!
  韓國的權術惡風,也給歷史留下了兩個奇特的印痕:一個是韓非,將術治堂而皇之地歸入
法家體系,被後人稱為法家之集大成者;一個是張良,歷經幾代亂世,而終以權謀之道實現了
全身自保的術道最高目標。對此兩人原本無可厚非,然若將這兩個人物與其生根的土壤聯繫起
來,我們便會立即嗅到一種特異的氣息。
  天地大陽而煌煌光明的戰國潮流,在韓國生成了第一個黑洞。
  韓國之亡,亡於術治也。蓋法家三治,勢治、術治皆毒瘤也。依賴勢治,必導致絕對君權
專制,實同人治也。依賴術治,必導致陰謀叢生,實同內耗也。唯正宗法治行於秦國而大成,
法治之為治國正道可見也。此千古興亡之鑒戒,不可不察。秦韓同時變法,韓亡而秦興,法治
、術治之不可同日而語,得以明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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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亂政亡趙

【第一節】
  滅韓快捷利落,秦國朝野卻淡然處之。
  多年下來,老秦人對韓魏兩國漸漸沒了興致。韓國君臣被押進咸陽的那日,南門外車馬行
人如常,除了六國商旅百感交集地站在道邊遙遙觀望,老秦人連看稀奇的勁頭都提不起來。滅
韓消息一傳開,秦人的奔走相告別有一番氣象。無論士農工商無分酒肆田疇,但凡相遇聚首,
十有八九都是各自會心地笑呵呵一句,拾掇了一個;而後便揮舞著大拳頭咬牙切齒,狗日的等
著,這回教他永世趴下!其中意蘊誰都明白,前一笑說得是韓國,後一怒說得是趙國。秦國朝
野人人都有預感,下一個準定是對老冤家趙國開戰。
  長平大戰後,秦趙之間遂成不共戴天。其後數十年,趙軍漸漸復原,對秦軍戰績勝多敗少
。儘管趙軍之勝都是防禦性小勝,秦人依然怒火難消。尤其近兩年之內,秦國又遭兩次大敗。
儘管戰敗的秦軍是桓齕老軍而不是秦軍主力,老秦人也是大覺蒙羞。大爭天下,戰場勝敗是硬
邦邦的強弱分野。秦軍第一強乃天下公認,卻在趙軍馬前連遭敗績,老秦人如何不憤憤然?秦
人族群之特異,愈挫愈奮,愈敗愈戰。這種部族秉性,曾經在秦獻公時期發揮到極致。其時秦
以窮弱之國成軍二十餘萬,死死咬住強大的魏國狠打進攻戰,使強大的魏國很是狼狽了一陣。
若非那個拚死要收回河西失地的秦獻公突然死於戰陣之上,秦國就此徹底打光打爛亦未可知。
秉性風尚所致,立國傳統所在,秦軍接連被趙軍擊敗,老秦人焉得不雄心陡起!由此,一股與
趙軍再次大決的心氣濃濃地醞釀生成,進而瀰漫了秦國朝野。是秦人都看得清楚:滅韓之戰不
出主力大軍,為的便是以主力大軍對趙大決。而今韓國已滅,秦軍銳師但出,只能是對趙大戰。
  正當此時,秦國陡起波瀾。
  春夏之交,滅韓消息堪堪傳開,秦國隴西、北地兩郡突發地動(地動,地震的古代說法,
史書多有記載)!其後,兩郡又逢連月大旱,夏秋兩料不收,田野荒蕪牧場凋敝,牛羊馬群死
傷無算,大隊饑民連綿不斷地流入關中。與此同時,秦王嬴政的祖母華陽太后也不期然病逝了
。隨著突發災難,秦國情勢頓時為之一變。期間真正具有衝擊力的,與其說是天地災難,毋寧
說是洶洶流言。隨著饑民流入,發自山東的流言鋪天蓋地傳來:秦國欲吞天下,此上天之報應
也!秦王暴戾,逼死太后,秦若再興兵滅國,必遭滅頂之災!隴西地裂三百丈,秦人地脈已斷
,秦人將絕矣!秦國已成危邦,將大肆殺戮在秦山東人氏以洩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災情
被誇大得離奇恐怖,各種有關天象的預言、占卜、卦象、童謠紛紛流傳,言之鑿鑿。大咸陽的
山東商賈們開始紛紛離秦,朝野人心一時惶惶不安。
  「欲以卑劣流言挽回頹勢,山東六國異想天開也!」
  一則則流言湧到案頭,秦王嬴政不禁一陣大笑。
  李斯極富理亂之能,此時頗為冷靜,先與丞相王綰會商,再邀尉繚計議,而後三人共同上
書秦王:請暫緩對趙戰事,先行穩妥處置不期之災,而後再慎謀戰事方略。秦王一番思忖,立
即召集王綰、李斯、尉繚、鄭國等幾位在國大臣會商救災對策。就實而論,其時關中大富,蜀
郡大富,秦擁兩個天府之國,財貨糧草充盈,兩郡災難並不能削弱秦國實力,饑民也不會給秦
國腹地帶來多大衝擊。然則,若無大張旗鼓的應對之策,秦國局勢仍然很有可能被流言攪亂。
一番會商後,嬴政君臣迅速做出了三則決斷:其一,基於秦法治災不救災之傳統國策,特許隴
西、北地兩郡征發饑民修築就近長城,糧草均由郡縣府庫支出,一俟旱象解除民即回鄉;流入
關中之饑民,一律進入南山狩獵採藥自救,災後得回鄉耕耘放牧。其二,華陽太后高年病逝,
依古老風習作喜喪待之,公告太后病情而後隆重發喪,特許國人不禁婚樂諸事。其三,在秦六
國商賈、遊士與移民去留自便,不加任何干預。朝會一散,秦王王書與丞相府令連番飛抵各郡
縣,同時在咸陽四門張掛公告。秦國法度森嚴令行禁止,書、令一到,上下所有官署立即實施
。如此未及一月,突發災情與惶惶人心很快穩定下來,山東商旅與遊士移民也大都留了下來。
  流火七月,嬴政下書在章台舉行避暑朝會,專一會議對趙方略。
  李斯總攬會議籌劃。慮及對趙戰事干係重大,李斯請准秦王,將與會大臣予以擴展。在外
大臣除了召回王翦、蒙恬、頓弱、姚賈四人,還特意召回了六員新軍大將:前將軍楊端和、前
軍主將王賁、騎兵主將羌瘣、左軍主將李信、材官將軍章邯、輜重將軍馬興。六將之外,再特
召國尉丞蒙毅與會。
  看官留意,上述六將軍雖然年青,但都是秦軍嶄露頭角的主力大將,也是後續滅國大戰的
各方統帥。前將軍楊端和持重縝密,是總司前方各軍的大將。前軍主將王賁是上將軍王翦的長
子,少年從軍膽略過人,憑軍功自百夫長千夫長而一級級成為謀勇兼備的將才,軍中呼為小白
起,歷來是一無爭議的先鋒大將。羌瘣乃林胡族人,是入秦胡人中罕見的騎兵戰將,熟悉李牧
邊軍的騎兵戰法,所部由入秦胡人組成的三萬飛騎是這次攻趙的預定主力之一。左軍主將李信
,曾任桓齕幕府的中軍司馬(中軍司馬,戰國大軍統帥部之武官,軍中司馬之首,職司圖籍號
令,接近於後世的參謀長),多讀兵書而富有膽識謀略,崇尚當年名將司馬錯之奇襲戰法,常
有出奇謀劃,是秦軍極富特質的大將。材官將軍章邯,執掌全軍大型攻防器械之協同作戰,精
通各類大型兵器,戰場機變猛勇更是全軍公認。對趙大戰多攻堅,章邯軍便是秦軍攻堅優勢之
根基,不可或缺。輜重營大將馬興,是趙國馬服君趙奢之後裔。長平大戰後,趙氏部族因趙括
大敗而獲罪於趙國,馬服君之部分族人秘密逃入秦國而改姓馬氏。馬興少年入軍,頗具先祖軍
政兩才之能,遂被尉繚、蒙武舉薦為總司糧草輜重的大將(歷史家馬非百之資料集《秦始皇帝
傳》引《廣韻》,言趙奢後裔滅趙後入秦,為扶風馬氏之初祖。馬興後來職任內史郡守。另有
史料記載,馬興後來封侯。依秦國法度,馬氏若無大功,不能居此要職高爵。故馬氏當在滅六
國之時有顯著戰功)。綜合言之,此六人之中,前四人是對趙戰事主力;李信與會,重其戰事
謀劃;馬興與會,則因牽涉全軍後援。國尉丞蒙毅與會,則因尉繚多病力有不逮,國尉府事務
實施皆在其身。
  「此次朝會只一事:議定對趙方略。程式鋪排,但憑長史。」
  朝會首日,嬴政只一句話明確了宗旨,之後靠著王案一副只聽不說的神態。章台宮籠罩在
遮天蔽日的山林之中,雖是酷暑卻頗見清涼。大臣們人人一身輕軟麻布袍,不著汗跡舒適得宜
,神色卻都分外地肅然凝重。秦王只聽不說,預定程式且由李斯主持,這是秦國朝會很少見的
情形,大臣將軍們不能不體察到一種無形的沉重壓力。
  「君上之意,欲我等盡其所言也。」李斯對著大臣們一拱手道:「對趙方略之成敗,秦一
天下之要害也。唯其如此,對趙之戰便要先明大勢。今次朝會第一事,請上卿頓弱備細申明趙
國政情。」
  話音落點,大臣將軍們的目光一齊聚向了這位名家上卿。在秦國歷史上,專職邦交而居上
卿、上大夫高位者,唯頓弱、姚賈兩人也。東出以來,姚賈在滅韓與對魏邦交中充分展現了斡
旋才具及其伐交威力,已經使秦國朝野刮目相看。而頓弱北上趙燕三年,金錢財貨支出巨大,
兩國政局卻並無顛覆性變化,不知情者已經淡忘了頓弱,知情大臣們則多少有了一些疑慮。目
下要頓弱介紹趙國政情,大臣將軍們自然分外關注。
  「君上,列位,頓弱北上三年,路途遙遠,消息稀少,趙燕似乎依然如故,頓弱伐交似乎
無甚成效。如此者,表象也。」頓弱平靜從容的笑語幾句,語氣轉為凝重道:「然則就實而論
,趙燕兩國根基已經大為鬆動:君王驕奢淫逸,奸佞當道廟堂,才具之士貶黜,大將岌岌可危
。今日先說趙國––」頓弱侃侃道來,一氣說了整整兩個時辰,所說趙國情勢竟大大出乎大臣
將軍們的意料。
  在秦國朝野的目光中,趙國這個死敵已經從長平大戰後的半昏迷狀態復甦過來,已經恢復
了強大的實力,否則,如何能數次大敗燕軍,又兩次大敗秦軍?頓弱卻說,趙國近年的戰勝之
威只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事實上趙國在長平大戰後走的是一條下坡路,而且下滑極快。頓弱說
的事實依據主要是兩則:其一,趙孝成王之後,趙國醉心於恢復軍威,第二次變法隨著平原君
藺相如等大臣或病故或失勢,人亡政息煙消雲散;其二,趙國吏治大為倒退,孝成王時期的人
才濟濟之氣像已經大為凋敝,官場腐敗,陰謀叢生,能臣名將再也不能佔據廟堂主流。而這種
種變化,都是從趙悼襄王開始的。而後,頓弱備細敘說了目下趙國的君臣政情,斷言趙國已經
是病入膏肓。末了,頓弱奮然道:「趙國已經是強弩之末,放開手腳打!只要秦國能聚其全力
雷霆一擊,滅趙何難哉!」
  頓弱首日評說趙國,使章台朝會繃緊的氣氛輕鬆活躍起來。當夜,王翦蒙恬與一班大將聚
集,做了一次小幕府會商,立即商定了一個新的攻趙方略。次日早間朝會,該當王翦稟報對趙
戰事準備。王翦霍然起身,指點著立起的高大板圖道:「我軍原定攻趙之方略是:集中全部四
十萬主力大軍,從河內安陽北上,趙軍主力若來,我則大決趙軍;趙軍主力不來,我則與趙軍
做一城一地之爭奪,逐一攻克趙國城池。其所以如此,在於防備趙國上下一心,主力大軍全力
壓來之時,我軍能立即與趙軍大決。也就是說,原本方略為我軍力戰趙軍,徹底摧毀趙軍戰力
,而最終滅趙。對此,我軍歷經多年精心整訓,有力戰趙軍而獲勝之成算!」
  「上將軍是說,目下有新方略了?」尉繚頗有興致地問了一句。
  「正是。」王翦目光炯炯道:「既然趙國根基不堅,我軍便可多頭分進而成疑兵之勢,以
使趙國君臣難以決斷應敵方向。其時,趙國廟堂若生意外之變,我軍或可不經激戰而下趙。畢
竟,一國滅六國大戰多多,秦軍以最少傷亡獲勝為上策。」
  「如何多頭分兵?」尉繚大有興致,撐著竹杖走到了板圖前。
  「三路進兵:一軍以上郡太原郡為根基,東進井陘關而後南下,威逼邯鄲背後的巨鹿要塞
,直逼趙軍主力;一軍出上黨,走秦軍攻趙老路,直逼邯鄲西大門武安;一軍以河內為根基,
北上正面直攻邯鄲,使趙國廟堂恐慌。」
  「彩!」頓弱高聲一喝,引來滿堂笑聲。
  頓弱高聲道:「其時,趙王遷必嚴令李牧南下救援邯鄲!李牧不能來,趙國君臣便要大生
嫌隙。老夫再從中斡旋,趙國想不崩塌,也由不得他!」
  「上將軍慮及政情,因時因勢而變戰事謀劃,老夫贊同!」尉繚很是興奮。
  「將軍們以為如何?」嬴政問了一句。
  「一戰滅趙!雪我軍恥!」大將們齊聲一吼。
  一番議論,將軍們又逐一稟報了各軍備戰情形及軍兵求戰之心。各方無異議,攻趙方略便
明確下來。第三日會商大軍後援,議定了軍政兩方協同方略:由丞相王綰與國尉尉繚總司糧草
輜重民力之籌劃,由馬興、蒙毅職司運輸護送,務求糧草器械及隨軍徭役源源不斷。第四日會
商先期伐交,議定:頓弱以秦王特使之身立即赴趙,務求趙國朝局有變;姚賈人馬轉向魏國,
以為下一步鋪墊。
  章台朝會告結,秦國上下立即高速運轉起來。一秋一冬,糧草輜重源源不斷地運往關外基
地及各軍將要經過的沿途糧倉。秦王政十八年(公元前二二九年)開春時節,秦軍諸般準備就
緒,大軍隆隆開出函谷關向趙國進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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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8: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春草新綠,邯鄲王城的林下草地上一片喧嘩熙攘。
  一個黝黑精悍的錦衣男子散髮赤膊,將一個又一個高大肥白金髮紅衣的胡女連番舉起,又
遠遠拋出。一團團紅影在草地翻滾,一聲聲尖叫驚恐萬分。男子忘情地大笑著,四周的內侍侍
女們交股摟抱拍掌喝采,幾若鬧市博戲。正在熱鬧時分,一個紅衣高冠的老人一溜碎步跑來,
膠成一團的內侍侍女們連忙散開,恭敬地讓出一條甬道。高冠老者氣喘吁吁跑到散髮赤膊男子
身邊,一陣急促耳語。赤膊男子驚喜道:「果真有如此奇人?」鬚髮灰白的高冠老人莊重一躬
道:「天賜奇人於我王,國之大幸也!」赤膊男子哈哈大笑道:「好!三日之後試試手!」笑聲
未落,人圈外有急銳聲音高喊:「大將軍特急軍報!」赤膊男子尚在愣怔間,一髒污不堪的甲
冑之士已經飛步捲到面前,正欲開口,散髮赤膊男子猛然一笑道:「如此髒臉,教哪個女人抹
灰了?」內侍侍女們大笑大嚷道:「誰抹他灰,誰就他娘!」甲冑騎士臉色驟然漲紅,陡地喝
道:「大將軍急報!秦國大軍正向趙國開進!」
  「你,你說甚?」赤膊男子的嬉笑不甘心地殘留在嘴角。
  「韓國已滅!秦國大軍三路進逼,大將軍請舉朝會舉國應敵!」
  「老上卿,如何處置了?」赤膊男子向高冠者冷冷一瞥。
  「我王勿憂,老臣已妥為處置,我王儘可安之若素。」
  「好!老上卿該當褒獎!」赤膊男子也不問如何處置,立即滿臉喜色。
  「臣唯盡忠,不敢求賞。」高冠老者一臉敦誠忠厚。
  赤膊男子回身對髒污不堪的甲士一揮手道:「你回報大將軍:本王自有應敵之法,他只防
住匈奴,莫操他心。」甲冑信使正要說話,赤膊男子已經哈哈大笑著撲向胡女群中奮勇施展去
了。信使將軍木然呆立,不知所以。鬚髮灰白的高冠老人走過來殷殷笑道:「將軍一路辛勞,
老夫安置將軍到胡人酒肆如何?將軍歇息旬日,必能虎威大振,也不枉回邯鄲一趟也。」信使
將軍臉色陡地一沉,一句話不說轉身大步而去。高冠老人凝視著信使背影,一陣輕蔑的冷笑,
也匆匆出了王城。
  看官留意,這個黝黑精悍散髮赤膊的男子,便是目下趙國國王趙遷。
  鬚髮灰白的紅衣高冠老人,便是目下趙國的秉政上卿郭開。
  一國君臣如此輕慢於強敵壓境,在戰國之世絕無僅有。
  諺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趙國君臣荒政,自然也不是一夜間事。
  趙武靈王大變法之後,趙國崛起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山東強國。從此,趙國成為山東六
國的抗秦軸心,也成為山東諸侯的安危屏障。其後兩代,惠文王趙何在位二十八年,孝成王趙
丹在位二十一年,趙國以強國實力與秦國生死周旋了兩代近五十年。在此近五十年裡,趙國雖
時有失誤,然總體言之,尚算根基穩固人才濟濟,朝野同心,一片勃勃生機。唯其如此,趙國
在孝成王五年開始的長平大戰慘敗後,尚能扭轉危局,並很快恢復軍力,發動六國合縱攻秦,
在岌岌可危的崩潰邊緣避免了滅亡的命運。其後,秦國進入秦昭襄王晚年與秦孝文王、秦莊襄
王三代頻繁交接的低谷時期。秦趙俱各乏力,趙國遂與秦國保持了二十餘年的平衡對峙。
  孝成王趙丹病逝之後,秦趙均勢開始傾斜,趙國開始走下坡路了。
  趙國轉折的樞紐,發生在悼襄王趙偃繼位的九年裡。
  趙偃令趙國陷入亂政,起因與趙武靈王有著驚人的相似。武靈王因鍾愛後妻吳娃,廢太子
(長子)趙章,改立吳娃之子趙何為太子,導致一場慘烈兵變,自己也遭兵變之困而活活餓死
。悼襄王趙偃則癡心於一個邯鄲倡女,衍生了又一則廢立太子進而亂政的荒誕故事。
  倡者何?戰國民間歌舞人之統稱也。此等歌女舞女,並非王城、官署的官養歌女舞女,而
是專操歌舞為生涯的自由歌舞者,時人呼為市倡。戰國大破大立之世,禮崩樂壞,風習奔放。
趙國與諸胡多有淵源,胡服騎射之後胡風猶烈,男女性事開放猶過列國。此等國風之下,邯鄲
市井衍生出兩種倡女,一曰賣身倡,一曰歌舞倡。歌舞倡與賣身倡之實際區別,在於是否以賣
身為業,而不在是否賣身。也就是說,賣身倡常操此道謀生,時人呼為業娼。歌舞倡則以賣歌
賣舞為業,除非遇到異常人物,尋常極少賣身,此所謂待價而沽也。是故,當世諺云:倡娼不
分,倡通娼,業道通同。大約從齊國管仲的綠樓官妓必善歌舞開始,歌舞倡與賣身娼的界限已
經預示著必然將被打破了。
  長平大戰後,趙孝成王一改豪放豁達的政風,戒慎戒懼如履薄冰,政事大多親自操持。為
此,已經早早立為太子的趙偃自覺無所事事,心有鬱悶,索性不問國事而多涉市井玩樂,對外
則宣稱自己養性修學。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趙偃的秘密喜好,自然會招來各色專一以附
庸王室、權臣為生涯的吏士門客。在趙偃的神秘遊樂中,漸漸地浮現出兩個可意心腹,一曰郭
開,一曰韓倉。郭開原是王室家令(家令,戰國趙國王室官員,掌管國王家務;貴族大臣的家
務總管為家老)屬下的一名計財小吏,因其精明勤謹,被家令派為太子府做計財執事。韓倉原
本是韓國南陽郡一個市井少年,因被選入韓國王宮做內侍,當年尚未淨身,卻逢秦軍猛攻南陽
,遂趁亂逃亡邯鄲,混跡市倡行做了一個樂工。其時,趙王家令正在為太子趙偃物色料理起居
的貼身隨員,恰在一家歌舞坊發現了俊美伶俐的韓倉,遂買為官僕,教習諸般宮廷禮儀三個月
後送入太子府試用。這韓倉卻是奇特,男身偏有女心,一襲趙國特有的宮廷紅衣上身,覺得自
己便是一個窈窕少女,嬝嬝娜娜卻又利落仔細,將太子趙偃服侍得無微不至,三個月後便除了
僕人之身,做了太子府執事。郭開、韓倉都有一樣長處,揣摩趙偃心事喜好總能恰到好處。時
日不長,兩人先後成為趙偃須臾不能離開的左右心腹。郭開熟悉邯鄲市井,韓倉精於貼身侍弄
,一內一外揮灑自如,趙偃不亦樂乎。
  一日,趙偃得聞郭開密報:邯鄲新出一歌伎,號為轉胡仙,其美妙無以言傳。趙偃心下大
動,立即改裝,帶著郭開韓倉欣然前往。一會之下,趙偃心迷神搖讚賞不止,當即密囑郭開以
巨金秘密買回了這個轉胡仙。
  轉胡者,華夏人與胡人通婚所生也。因其相貌兼具胡人與華夏特色,故曰轉胡。這個號曰
轉胡仙的女子也委實奇特:似胡非胡,似華非華,一頭瀑布般長髮非紅非黃又非黑,似紅似黃
又似黑,鼻梁挺直肌膚雪白,眼窩半深,兩汪秋水波光盈盈欲訴欲泣,更兼歌喉婉轉舞姿妙曼
,出市一年便在邯鄲倡行聲名大起,被一班風流貴冑奉為仙子。
  趙偃對女人很是挑剔,尤其在韓倉侍榻之後,對女子幾乎沒了興致。買回轉胡仙之本意,
也只在稀奇,只在欲圖品咂玩弄「轉胡」趣味而已,根本沒有想到要將其作為嬪妃。故轉胡仙
進入王城之時,其公開身分只是白身舞女一個,名義歸屬王室歌舞坊,沒有任何女爵封號。唯
其如此,太子府上下也都只將轉胡仙看作太子一個喜好玩物而已,誰也不曾上心,更沒有人諫
阻或稟報趙孝成王。
  誰料,這轉胡倡對任何名號爵位都渾然不做計較,似乎只專一一個天生尤物,只以侍奉太
子為樂事。轉胡仙生得姣好豐腴,身段軟得百折千回,臥榻間熱辣得百無禁忌。趙偃得之初夜
,便覺其與出身貴冑的一班夫人嬪妃大異其趣。由是大樂,久而更知其味。從此,對女人很是
挑剔的趙偃,竟只與轉胡仙胡天胡地不知所以。韓倉每日進出太子寢室,清理諸般污穢痕跡,
心頭怦怦大動,竟於一夜侍寢時胡天胡地捲入了進去,將自己肉身也做了亦男亦女可進可退的
器物交給了趙偃蹂躪。從此,趙偃或兩人或三人沉溺臥榻,竟將一班夫人嬪妃看得糞土一般了。
  倏忽不到三月,趙偃一改初衷,將轉胡仙一舉立做了良人。良人,是僅次於太子夫人、美
人的第三等高爵嬪妃。依據傳統,太子的前三等妻妾只有出身貴冑的女子才能獲得。消息傳出
,大臣們始而一片驚愕,然卻終究沒有人認真理論,趙孝成王也沒有認真追究。畢竟國風奔放
,一個老太子納一市倡,給個名號,雖頗有輕賤之嫌,誰又能如何計較?
  一年之後,轉胡倡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趙遷。
  趙偃愛倡入骨。這個生下來又哭又笑的兒子,趙偃看做是天賦異稟,先後三次上書父王:
請改立正妻,以「轉胡良人」為太子夫人。其時,趙孝成王體弱多病,神志卻很是清醒,心知
趙偃已經是年近四十的老太子,身邊業已繞成一股勢力,自己晚年很難再有時日改變朝局;若
因太子無行而重新廢立,趙國很可能陷入難以預料的亂局危局。反覆思忖,孝成王終以先祖武
靈王為鑒戒,決意不在晚年亂政。決斷之下,孝成王召來趙偃,一番痛心告誡之後,下令趙偃
立定了一則誓約:日後得以原太子夫人所生嫡長子趙嘉為太子,不得立新人之子為太子。趙偃
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誓約也毫不猶豫地立了。
  於是,這個轉胡倡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子正妻。
  其時整個趙國,只有郭開知道其中齷齪。一日,郭開借理財之名,將韓倉喚進太子府石庫
密室,嚴厲追問轉胡倡生子究竟是誰的兒子?韓倉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嘟噥一句太子的兒子自
然是太子的了,吭哧著不再說話。郭開大怒,舉出兩名侍女人證,威脅要立即向趙王舉發韓倉
。韓倉大為驚恐,長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抱住了郭開的大腿嚶嚶抽泣說,只要不向趙王舉發,
他終生便是郭開的兒子,任憑玩弄差遣。生平不近女色的郭開,狂暴地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貫穿
了韓倉女兒般的身體,還要韓倉咬破食指寫下了一幅白帛血誓:自認郭開為假父,終生唯郭開
之命是從!從此,郭開與韓倉結成了肉身死黨,開始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宮廷生涯。
  郭開謀劃的第一步,是要韓倉斡旋趙偃,請以郭開為公子遷老師。
  這個郭開秉性特異,不近女色,不貪錢財,天生敦厚相貌,善於結交上下同僚,在太子府
口碑極好。郭開少學頗有功底,入王城為吏後更是處處揣摩學問,對弄人弄權術更是獨有癖好
孜孜不倦。征服韓倉之後,郭開嘗擁韓倉之身自詡笑云:「弄人之樂,弄權之味,老夫獨得其
髓也!」幾次密室赤身相對,郭開對韓倉條分縷析地拆解王室機密與未來對策。韓倉對郭開佩
服得五體投地,決意追隨郭開體味一番自己從未咂摸過的權力滋味。於是,韓倉再與趙偃獨處
時,以獨有的柔膩向趙偃訴說郭開的種種才幹,悄無聲息地誘導趙偃將公子遷交給郭開發蒙。
趙偃原本便對郭開信任有加,只不知郭開還頗有學問功底,聽韓倉幾番娓娓話語,心下已經對
郭開中意了。一月之後,趙偃與郭開做了一次密談,聽郭開備細敘說了所讀典籍以及對趙國廟
堂格局的剖析,對郭開大為讚賞,立即下令將公子趙遷交郭開發蒙。趙偃拍案說,公子加冠之
前若能熟誦典籍,足下便做太子傅也非難事!
  誰也沒想到,三年方過,公子趙遷竟神奇地通誦《詩》《書》,一時獲神童之名。由是,
郭開一舉晉陞中府丞,總掌王室府庫內侍,並得兼領公子師。韓倉沒有實職,卻也成了太子舍
人(舍人,戰國時權臣大官的近侍人物,俸祿不定,趙國藺相如、毛遂都曾為舍人),在邯鄲
宮廷炙手可熱。
  未過幾年,趙孝成王病逝,趙偃即位做了趙王。
  這是公元前二四四年,正是少年嬴政即位秦王的第三年。
  趙偃一即位,便要立即下令擢升郭開韓倉等一班心腹為大臣。郭開卻及時諫阻,勸趙偃先
做幾件大事站穩根基。趙偃問,何事為大?郭開答曰:戰國之世,戰事最大。趙偃問,戰事雖
大,從何著手?郭開答曰:對秦戰事風險太大,莫如對燕,但能大勝,我王方可站穩根基放開
手腳。
  趙偃聽從了郭開對策,停止擢升心腹近臣,下書起用邊軍大將李牧、兵家之士龐煖對燕國
大舉進攻。趙國素有兩仇,一為秦國,一為燕國。趙秦之仇在爭霸,趙燕之仇在爭氣。燕國本
非趙國對手,卻偏偏嫉恨趙國,每每在趙國吃緊的當口在背後襲擊,不知多少次使趙國陷入腹
背受敵之危局。尤其在戰國中期的合縱連橫中,燕國非但幾次成為秦國的結盟國而對趙產生威
脅,且中原戰國只要與趙國發生齷齪,第一個便來結好燕國,使趙國如芒刺在背。唯其如此,
趙武靈王之後,趙國的用兵目標基本是鐵定的三個方向:一對秦國,二對匈奴,三對燕國。及
至孝成王之世,匈奴已經對趙國深為忌憚,很少騷擾趙國。趙國的戰事幾乎只剩下對秦對燕。
對燕作戰雖不如對秦作戰聲威之大,然畢竟也是痛擊世仇的爭氣戰,舉國上下無不嗷嗷奮然。
趙人之歡欣,一則在於對燕復仇,二則在於新趙王所起用的李牧、龐煖深具人望,使趙人頓生
長城可倚之堅實感。
  此時,李牧(李牧對匈奴作戰而成名故事,見本書第四部《陽謀春秋》)已經是天下名將
,自不待言。龐煖之名,卻鮮為人知。
  戰國之世名將如雲兵家似雨,為後世熟知者或是戰功巨大如吳起、白起、樂毅、田單、孫
臏等,或是命運曲折,如廉頗、趙括、信陵君等。許多名將兵家則或因為戰績不大,或因為命
運缺乏大起大落,而為後世淡忘。這個龐煖,便是後一類傑出之士。若非生逢趙國末世,其人
完全可能成為一流名將。龐煖之特異,在於他是一個兼具縱橫家、兵家、名將之能的全才人物
。龐煖流傳後世的縱橫家論有《龐煖》兩篇,兵書有《龐煖》三篇(龐煖書目,見《漢書.藝
文志》)。趙孝成王末期,龐煖受孝成王密書奔波列國,欲圖趁秦國陷入低谷之時發動六國合
縱,一舉遏制秦國於函谷關內。歷經兩三年秘密斡旋,合縱盟約幾乎便要達成之際,趙孝成王
不幸長逝,合縱攻秦遂告擱淺。此時,新趙王下書龐煖為趙軍大將,與李牧兩路攻燕,自然深
得人心。龐煖一番思忖,斷定先行攻燕而後再圖合縱較為妥當,當即欣然奉命。
  看官須知,趙偃之所以命李牧、龐煖並為大將,趙國軍制使然。由於趙國多匈奴之患,邊
軍歷來自成一體。自李牧大勝匈奴穩定邊地之後,雖為名將,卻不是統領趙國全軍的上將軍(
後為大將軍)。趙國邊軍之外的主力大軍,此時仍然沒有深孚眾望的統帥。趙偃此前曾想召回
廉頗,為的便是統帥邊軍之外的趙軍主力。就名義而論,統帥腹地趙軍的統帥一般是上將軍或
大將軍,有轄制邊軍之權。在趙國的歷史上,此時還沒有過邊軍大將做大將軍統帥舉國大軍的
先例。正因為如此,原非雄才大略的趙偃,自然不會想到破除既定格局而擢升李牧為大將軍的
路子上去。
  李牧奉命,大軍先出,一戰攻克燕國武遂、方城(武遂,燕地,今河北武強西北;方城,
今河北固安西南)兩地。正在李牧大軍要乘勝進擊的時刻,匈奴騎兵南下陰山草原。李牧軍剽
悍靈動,一得警報,立即回軍雲中,暫緩了對燕攻勢。
  趙國腹地大軍遠不如李牧邊軍快捷。龐煖尚在聚集大軍之時,燕軍已直撲邯鄲北部要塞巨
鹿而來。原來,在李牧邊軍攻下燕國兩城之後,燕王喜大為驚恐,召集大臣緊急會商對策。已
經是白髮蒼蒼的上大夫劇辛奮然應對,提出燕軍勝趙,須得避亢搗虛,直攻趙國邯鄲!劇辛說
,趙國腹地大軍統帥是龐煖,自己曾與龐煖共圖合縱,深知其用兵弱點,攻取不難,自請率軍
十萬,南下攻趙軍必獲大勝!燕王喜大是振奮,立即下書如是行。劇辛大軍未到巨鹿,龐煖五
萬兵馬已經兼程趕來。兩軍會戰於巨鹿之外河谷山巒,不消半日,燕國兵馬一敗塗地,戰死兩
萬餘。龐煖親率精銳衝擊劇辛中軍,劇辛眼看大軍崩潰,不堪大言之下慘敗之辱,羞憤自裁於
亂軍之中。
  對燕戰事兩大勝,趙國氣象振作,趙偃得到了朝野擁戴。
  龐煖趁機上書趙偃,請重新發動六國合縱攻秦。龐煖在上書中慷慨激昂道:「目下秦國正
在主少國疑之時,合縱攻秦,此其時也!若錯失良機,秦國度過危局,六國命運未可知也!夫
趙為山東屏障,若不奮然鼓呼,其時天下固無列國,焉得有趙獨存哉!」趙偃心下不定,問策
於郭開,郭開對曰:「合縱之士論天下,天下時時皆危。何也?無天下之亂局危局,則無縱橫
家功業也!四代先君著力於六國合縱數十年,趙國血流成河失地無算,未嘗一見功效,反引來
列國猜忌,燕國屢為黃雀在後,豈非鐵證哉?我王若圖趙國安穩,當適可而止。」趙偃皺著眉
頭道:「國人之心正在勢頭之上,龐煖上書不無道理,何辭得以推托?」郭開一臉敦誠地說:「
合縱抗秦乃是大道,自然不能推托。我王之策,只不全力而為,為趙國留下退路便是。」趙偃
欣然認可,於是下書龐煖:趙國參與合縱,但不做縱約長國,若能達成合縱,出兵數額屆時議
定。
  龐煖得如此下書,心中很是鬱悶,本當再次上書力請,卻接李牧副將司馬尚密書。密書言
,目下趙國朝局多有隱患,能為則為,不必力爭,公自參詳。龐煖心知這一告誡極可能是李牧
之意,便不再力爭,只立即南下聯絡合縱了。因趙國與燕國新戰成仇,龐煖沒有先遊說燕國,
而是直下楚國,說動春申君黃歇共同斡旋列國。不到一年,在春申君與龐煖的鼎力斡旋下,除
齊國偏安東海不願捲入外,楚、趙、魏、韓、燕五國秘密達成合縱攻秦盟約:以楚王為縱約長
,以龐煖為聯軍統帥,立即聚兵攻秦。
  趙偃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二四一年,五國合兵三十萬,從魏國故都安邑渡河出少
梁山地,南下猛攻秦國故都櫟陽地帶,聯軍進至蕞地(櫟陽、蕞地,均為秦國故都地帶,在今
陝西臨潼一帶),被蒙驁統率的秦軍一戰擊退。自來合縱,五國聯軍只要一次戰敗,便各自保
全實力撤軍,從來沒有過整軍再戰之說。這一次也一樣,無論龐煖與春申君如何力主再戰,聯
軍都呼啦啦散了。秦軍為了懲罰魏國借地攻秦,大軍一舉出關,攻下了魏國河內重鎮朝歌。魏
國震恐,立即對秦國單獨議和撤出合縱聯軍。秦軍掉頭南下,楚考烈王大是慌亂,立即接受一
班元老的「避秦遷都」對策,將國都遷到了壽春(壽春,楚國後期都城之一,今安徽壽縣一帶
),都城名字仍一如既往地叫做郢都。
  戰國之世的最後一次合縱,在秦國最低谷的時期悄無聲息地瓦解了。
  合縱戰敗,趙偃並沒有嚴厲處治龐煖,一則是趙軍傷亡不大,二則是趙偃原本便對此次合
縱沒抱奢望。於是,龐煖功(勝燕)罪(合縱戰敗)相抵,不升不黜,依舊做著名義上的趙軍
大將,卻始終沒有大將軍實職。從此,龐煖在趙國終無伸展,直到趙悼襄王(趙偃)的最後一
年,龐煖又對燕國打了不大不小的一仗,奪得兩城之地。同年,趙悼襄王死去,趙國進入最荒
誕時期,龐煖便被趙國遺棄了。反之,由於「處置合縱得體,得以保全趙國實力」,郭開、韓
倉等一班原太子府的心腹雖未成為顯赫大臣,卻更得趙偃的信任了。
  此時,趙偃得郭開謀劃,決意處置自己一直擱置的大事了。
  合縱戰事一結束,趙偃便下了一道特書:冊立原太子夫人為王后,並在令書中將新王后定
名為準胡后。當此之時,多年過去,轉胡倡之事原本已經漸漸被趙國朝野遺忘。王書一下,朝
野恍然嘩然––呀!趙國原來還沒有王后!
  冊立王后,原本是新王即位的題中應有之意,趙國大臣們卻倍感突兀而陷入了尷尬。根本
緣由,是大臣們突然想起了這個太子夫人的根基身分––市倡。不贊同麼?這個轉胡倡已經做
了多年太子正妻,且已生有一個兒子。再說,太子即位為王,太子正妻立為王后,原本便是天
經地義,若因其身世再來詰難,你當初做甚去了?更何況,趙偃還有更硬正的說辭:先王尚且
不計,許轉胡女為太子正妻,爾等大臣憑何反對冊立王后?身家根基之說,對於豪放不拘細行
的趙人,確實顯得有些迂腐,不好據此而開口反對。然則贊同麼?無論趙人風習如何開放,一
個倡女養則養矣,要做國母畢竟大失顏面,若是國人蒙羞民心離散,趙國還有個好麼?於是,
邯鄲廟堂第一次出現了舉朝無人說話的局面,更無任何喜慶之象。正在趙偃束手無策之時,還
是郭開一言解惑。郭開說:「無人上書諫阻,足證舉國擁戴,我王何懼之有哉?」趙偃恍然大
笑道:「無人諫阻便是舉國擁戴,中府丞何其明察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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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偃立即下書:朝野一無異議,欣然擁戴,準胡后冊立大典擇吉日行之。
  於是,當年的轉胡倡又做了趙國王后。
  當然,事情並沒有完結。郭開韓倉等此時的圖謀是:力促趙偃廢去原先的正妻所生的嫡長
子趙嘉的承襲資格,冊立準胡后所生的公子趙遷為太子。只要趙遷成為太子,郭開韓倉一黨的
前路便無可限量。將趙遷立為太子,趙偃原本尚心存顧忌。最大的根由,是趙偃自己當年對父
王立的誓約已經頒行朝野,一時不好改口。國人層面的原因,在於趙武靈王之後,趙國朝野對
廢立太子歷來視為不祥之兆,幾乎是不問青紅皂白便一口聲反對,確實難以發端。
  此時,又是郭開的上書使趙偃下了決斷。郭開的說辭是:「自古至今,嫡子者,王后正妻
之子也。公子嘉之母,已被先王廢去太子夫人。若我王無王后,王后無生子,公子嘉為太子,
尚可議也。今王后有嫡子聰穎勇武,而不立太子,卻以庶人母之子為嫡子立太子,未嘗聞也!
果如是,國亂失序也。昔年先祖武靈王得吳娃立后(趙武靈王立吳娃為王后並其廢立故事,見
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自須以吳娃王后生子為太子,而廢故太子趙章。先王之舉,何錯
之有哉?若無武靈王廢立之舉,何得其後兩代先王之赫赫功業?廟堂元老強涉廢立,國人懵懂
不知所以,何異於詆毀先王哉?」
  趙偃接書,拍案大笑道:「本王有郭開,豈非天意也!」
  趙偃再度下書:廢去嫡長子趙嘉承襲資格,改立趙遷為太子。
  趙國朝局由是生亂。一班元老重臣搬出先王誓約,堅執不贊同廢立兩變。其最為慷慨激昂
的說辭,便是趙武靈王擅行廢立而致趙國大亂的前車之鑒。大將李牧、司馬尚等久在邊地,深
知轉胡倡之根基,更是一力聲援邯鄲老臣,與龐煖等腹地大將共同上書疾呼:「倡女為后,國
之羞也!倡子為君,國之謬也!公子嘉為太子,則趙國安!公子遷為太子,則趙國危!」
  當然,不乏另一班所謂新銳用事者鼎力支持廢立。這班人物的軸心,便是郭開韓倉。其時
,郭開韓倉已經精心謀劃數年,昔年的太子府執事們都已經是各方實權大吏;更有被郭開韓倉
收買的諸多非元老臣子,以及邯鄲守軍大將扈輒等為援,在廟堂已經是頗見聲勢,與元老邊將
們幾乎可以分庭抗禮。在郭開勢力撐持下,趙偃在朝會之上振振有詞道:「趙國元老大臣中,
自家廢立之事多如牛毛,王室幾曾涉足!何本王廢立太子,便多有物議,豈有此理?子本我子
,知子莫若父,本王寧不知孰賢孰不肖哉!」
  由是紛爭三年,終究相持不下。
  趙偃煩躁不堪,漸漸顯出玩樂本性,復終日與轉胡倡胡天胡地,時不時還要拉進樂此不疲
的韓倉,很少到書房殿堂處置政務了。未幾,趙偃暗疾漸漸顯現,腰膝酸軟,面色蒼白,驟然
老態畢現。郭開時時與韓倉密會,深知趙王已經耗空,時日必不久長。一日,郭開借搜求得延
年益壽之方為名,請見趙王。趙偃在寢室臥榻見了郭開。郭開流淚涕泣道:「臣已訪得東海神
異方士,可使人起死回生,長生不老。我王若能妥善安置鎮國事宜,而後偕王后、韓倉遨遊東
海,待體態康健之時再歸國秉政,豈非人生樂事哉?」
  身心疲憊得連笑一笑都沒了力氣的趙偃,又一次被郭開的忠心感動了。
  要得長生不老,得東海求仙;要得東海求仙,便得先行安置鎮國班底。
  郭開給趙偃的路數是清楚的,趙偃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趙偃不經朝會議決,斷然逕自下書:元老大臣盡歸封地,不許與聞國事!同時,趙偃又下
特書,嚴厲申飭李牧、龐煖、司馬尚等一班大將:「爾等職在守邊抗敵,毋涉國事過甚!」不
待各方提出異議,趙偃正式下書頒行朝野:廢黜公子趙嘉承襲身分,冊立趙遷為太子;擢升郭
開為上卿,攝丞相事兼領太子傅,輔佐儲君總領國政。也就是說,尚未加冠的公子趙遷非但立
即立為了太子,且在郭開輔佐下總領國政實權。趙偃之所以如此決斷,也並非全然聽信郭開的
訪尋長生不老之言。趙偃本意,既然自己病勢難以挽回,既然朝野反對廢立,索性早日將國事
實權交給趙遷郭開,若元老大臣與邊將們果真起事,自己或可有時日挑破了趙國膿包,強如自
己身後發生慘烈的倒戈政變。
  趙王一意孤行,趙國朝野一片嘩然。
  由此,郭開浮出水面,由一個中府丞驟然成為蹲踞趙國廟堂的龐然大物。
  趙人鼎沸了,最為憤憤然的罵聲是:「大陰老鳥,亂我大趙!」
  大陰老鳥者,郭開也。自趙王王書頒行朝野,郭開之名赫赫然傳遍廟堂山鄉。趙人恍然奔
走相告,這才著力搜求「郭開何許人也」的諸般消息。不到半年,郭開的種種陰暗故事瀰漫了
趙國,引來趙人切齒痛罵。趙人痛罵郭開,其意卻是再明白不過地一齊裹挾:此等大陰之人擁
戴新太子,太子能是甚好貨色!大陰者,大傷陰騭(陰德)之謂也。戰國之世,最入骨的罵辭
便是大陰人。郭開之前,只有秦國的嫪毐獲此惡罵。其詛咒所指,是其人連根毀滅陰騭,必得
最大惡報。
  流傳最普遍的故事,是郭開曾以不可想像的陰謀陷害名將廉頗。
  長平大戰之初的上黨對峙中,廉頗被趙孝成王以趙括換將,憤然之下出走魏國。孝成王末
年,召回了廉頗,然未及任用,孝成王便病逝了。趙偃即位,初期欲建根基,下令廉頗將兵南
攻魏國。大軍未發,郭開提醒趙偃說:「廉頗久居魏國,若不死力攻魏,豈非危哉?」趙偃以
為大是,立即派名將樂毅之子樂乘替換廉頗。廉頗大怒,率軍進攻樂乘。樂乘有心,不戰自逃
。廉頗此舉違法過甚,自知難以立足趙國,又出走到了魏國。五國合縱兵敗,廟堂廢立事起,
趙偃反覆思忖,趙國若沒有一個資望深重的大將統率腹地大軍以穩定朝局,趙國很有可能再次
發生慘烈宮變。由是,趙偃下令復召廉頗歸趙。
  郭開得知消息,深知廉頗恩仇之心極重,若重掌兵權,必記恨自己當年的一言去帥之仇;
以廉頗的暴烈秉性,對素無嫌隙的替代大將樂乘尚敢公然攻擊,對他郭開豈能放得過去?然此
等事關乎個人恩怨,郭開又不能公然勸諫以傷自己敦誠忠厚之名。思謀之下,郭開先向趙偃舉
薦了一個得元老與趙王共同信任的大臣為特使,而後,郭開又以重金賄賂這個特使,密謀出一
個詆毀廉頗的奇特之策。
  其時,魏國朝局腐敗,一信陵君尚且不用,如何能重用廉頗?老廉頗備受冷落,終日鬱悶
,聞趙王特使來魏查勘自己,精神大是振作。為趙王特使洗塵之時,老廉頗風捲殘雲般吞下了
一斗米的蒸飯團,又吞下了十餘斤烤羊,之後抖擻精神全副甲冑披掛上馬,將四十餘斤的大鐵
戟舞動得虎虎生風,與宴者連同特使無不奮然喝采。
  不料,特使回到邯鄲,趙偃問起廉頗情形,特使卻回報說:「將軍雖老,尚善飯,一餐斗
米而半羊。然與臣坐,一飯之間三遺矢(屎)矣!」趙偃不禁苦笑,拍著書案半是揶揄半是嘆
息道:「戰陣之上何能遺矢(屎)而行哉!廉頗老矣!」其時郭開肅立王案之下,立即接了一
句:「臣聞將軍扈輒壯勇異常,或能解我王之憂。」趙偃目光大亮,立即下令召見扈輒。
  扈輒原是鎮守武安要塞的將軍,生得膀大腰圓黝黑肥壯,行走虎虎生風,站立殿堂如同一
道石柱,只一聲參見我王,便震得殿堂嗡嗡作響。趙偃一見其勢態,心下便是大喜,也不做任
何考校,立即下令扈輒做了邯鄲將軍。自然,召回廉頗的事也泥牛入海了。後來,這個得郭開
舉薦的扈輒,統帥大軍進駐平陽與秦軍對抗,一戰便被桓齕大軍擊潰,連頭顱也被秦軍割了。
扈輒外強中乾,喪師身死,知情者原本已經開始痛罵郭開了。其時,老廉頗因回趙無望,遂入
楚國,又因不適應楚軍戰事傳統,終無戰功,以致鬱悶死於楚國壽春。廉頗之死的消息傳來,
趙國朝野一片驚嘆哀傷。當年真相也由魏國漸漸傳入趙國,郭開弄人之陰謀始得赤裸裸露出形
跡。於是,郭開在趙國朝野有了大陰之名。
  然則,無論朝野如何罵聲,郭開卻因與趙偃素有根基,更兼韓倉在臥榻間為郭開一力周旋
,竟然始終蜷伏在王城之內安然無恙。及至郭開一朝暴起,迅速浮上水面,由一個再尋常不過
的中府丞倏忽擢升為實際上的領政大臣,趙人的咒罵也只能是徒嘆奈何而已了。
  正在趙國紛紜之際,悼襄王趙偃暗疾不起,驟然在盛年之期病逝了。
  趙國有了最為荒謬的一個君王,幽繆王(趙遷之世國亡,依照傳統不當有謚號,故後世史
家對《史記》之記載有懷疑。《史記.集解》載徐廣云:「六國年表及《史考》,趙遷皆無謚
。」《史記.索隱》又云:「徐廣云王遷無謚,今(太史公)唯此獨稱幽繆王者,蓋秦滅趙之
後,人臣竊追諡之;太史公或別有所見而論之也。」)趙遷是也。
  趙國有了最善弄權的一個惡臣,大陰人郭開是也。
  趙國有了一個鼓蕩淫穢惡風的弄臣,亂性者韓倉是也。
  最為荒誕的君臣組合,開始了趙國最為荒誕的幽繆之期。
  即位之時,這個趙遷只有十八歲,尚未加冠。秦趙同俗,二十一歲行冠禮。因此由頭,郭
開指使韓倉等一班親信鄭重其事上書道:「奉祖制,王得加冠之年親政,加冠之前宜行上卿攝
政。如此,王可修學養志,趙國朝野可安。」趙遷深感郭開一黨死力維護之恩,自是欣然允准
。然則允准之餘,趙遷還是約定了一則大事:「國政盡交上卿,可也。然王城女事,得在本王
。」郭開久與趙遷相處,素知其秉性心事所在,慨然一諾道:「老臣守約。然王城女事,不得
涉及王后名號。否則,老臣無法對朝野說話,只怕我王之位也未必穩當。」趙遷一陣大笑道:
「本王只要女肉!要王后做鳥!」於是一聲喊好,君臣兩人擊掌成約。
  郭開心思縝密,立即擢升韓倉為趙王家令,總管趙王嫡系家族之事務。郭開對韓倉的叮囑
是:「穩住那個轉胡太后,摸透趙王喜好,只要他母子不謀朝政,任他嬉鬧不管。若有謀政蛛
絲馬跡,立即報假父知道!小子若不上心,老夫扒你三層皮,再割了你那鳥根餵蛇,教你生不
如死!」韓倉嬌聲叫著老父,伸出比女人還要柔膩的臂膊抱住了郭開咯咯笑道:「老父叫我做
了大官,咂摸了想也不敢想的權勢顯貴,小女子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老父胯下。甚太后,甚趙
王,小女子只認老父也!」郭開大樂,又一次蹂躪了那再熟悉不過的男女肉身。之後,郭開便
頒行了領政大臣書令,正式將韓倉派進了太后宮掌管事務。
  與此同時,郭開以「趙王尚未加冠,諸事須得太后照拂督導」為由,領群臣上書,請太后
與趙王移居一宮行督導事。內有韓倉一班內臣進言,外有郭開一黨多方呼應,理由又是堂堂正
正,轉胡太后便欣欣然搬進了趙王寢宮。不到半年,郭開便得韓倉頻頻密報:趙王母子盡皆放
浪形骸,心頭了無國事。郭開由是大樂,開始在趙國認真梳理起來。
  王城之內的新趙王,也開始了天地人三不管的樂境。
  趙遷天賦玩心入骨,油滑紈褲,又刁鑽多有怪癖,未幾便將王城折騰得一片淫靡失形。趙
遷最為特異的癖好,便是淫虐女子為樂。還是少年王子時,趙遷便偷偷對身邊侍女肆意淫虐。
其母轉胡倡心知肚明,非但不加管教,反將兒子行為視作君王氣象,嚴令侍女內侍不得外洩,
以致其父趙偃也不知所以。如今,趙遷做了國王,昔日尚存畏懼的諸多約束一應雲散,頓時大
生王者權力之快感,在王城大肆伸展起來。但凡王城女子,無分夫人嬪妃侍女歌女,趙遷都要
逐一大肆蹂躪一番,而後品評等級,以最經折騰最為受用者,賜最高女爵。如是三月,王城女
子的爵號一時亂得離奇失譜。今日遍體鱗傷的洗衣侍女做了高爵夫人,明日奄奄一息的夫人又
做了苦役。發放俸金的韓倉手忙腳亂,常常錯送俸金,往往正在糾正之時,女爵卻又變了回來
。於是,韓倉召集一班心腹會商,報請趙遷允准,遂定出一個曠古未有的奇特辦法:除了王太
后,王城內所有女子的爵位俸金一律改為一年一結,按每個女子在各等爵位所居時日長短,分
段累加累減而後發放。未幾,邯鄲王城出現了奇特景觀,所有女子一律平等,都是趙王的女奴
;女奴等級之高下,全賴自己的奴性作為。此等規矩之下,王城女子們競相修習「挨功」,看
誰經得起皮肉之苦,看誰經得起種種惡淫蹂躪。如此不到半年,王城已經抬出了十三具女屍,
其中出身貴冑的夫人、嬪妃佔了一大半。趙遷的淫虐技藝則日益精湛,認定王城女子太過嬌嫩
,太守規矩,大大有失樂趣,放言要周遊列國,尋覓可心的天賦女奴。
  郭開得韓倉密報,不禁大驚,忙不迭進宮一番勸諫道:「我王求賢心切,老臣固不當阻攔
。然則,方今天下戰亂多發,若我王但有不測,非但我王大業從此休矣,我王求樂止境亦未必
可成。王當三思。」趙遷眼珠骨碌碌轉得一陣,陰聲笑道:「上卿之見,本王便悶死在這石頭
城裡?」郭開道:「老臣之見,我王可在國中覓一山水佳境長居,其樂更甚亦未可知也。」趙
遷天賦奇才立即迸發,興奮拍掌道:「好主意!有山有水有林木,野合!野趣!」
  「至於我王求賢,老臣可以代勞。」
  「求賢?」趙遷噗地一笑:「本王求賢,只怕非上卿之求賢。」
  「老臣之求賢,卻與我王之求賢一般。」
  「求賢兩字,還是不說的好。」第一次,趙遷有些臉紅了。
  「王即邦國。於王有益者,便是於國於民有益,豈非賢哉?」
  「好!求賢便求賢,隨你說。」面對郭開的坦然正色,趙遷也豁達了。
  「老臣遴選賢才,大體不差。」
  「上卿通曉此道?」趙遷大為驚喜。
  「老臣不通,自有通人。」
  「噢?何人?」
  「家令韓倉。」
  「好!上卿識人也!」趙遷一陣大笑。
  「我王既認大事,便當成約。」郭開一如既往地敦誠忠厚。
  「好!成約:本王不出趙國,上卿督責求賢!」
  回到府邸,郭開以求賢名義名正言順地召來韓倉,連同一班親信分為兩支人馬:一支由郭
開自己率領,到柏人整修趙王行宮;一支由韓倉率領,北上匈奴秘密搜買奇異胡女。
  柏人,原是邯鄲以北百餘里的一座春秋晉國的古邑。這座城堡坐落在泜水南岸,東鄰一片
大湖,名為大陸澤。大陸澤東南岸,當年趙武靈王被困死的沙丘行宮正與柏人遙遙相望。武靈
王困死沙丘宮之時,柏人尚無趙王行宮。後來,趙惠文王思念其父武靈王與其母吳娃,然又不
忍住進沙丘宮祭奠,於是在大湖對岸的古老城堡外修建了一座行宮,借地而名,稱為柏人行宮
,以為遙祭居所。柏人行宮山清水秀,冬暖夏涼,然在惠文王死後很少啟用,漸漸便有些荒蕪
了。郭開要將趙遷安置在柏人,看中的是這座行宮既隱秘幽靜,又來往近便。趙遷胡天胡地大
折騰,女子慘叫聲晝夜可聞,不隱秘自然不行。趙遷是國王,但有不測或不堪入耳之醜聞傳出
,郭開也得陪葬。所以,事雖不大,郭開卻得親自督導,務求妥善嚴密。太遠太偏也不行,不
利於郭開與趙遷通聯。柏人水陸兩便,飛騎馬隊一個時辰便到,財貨輸送與甲士調遣都很是方
便,自然是上選之地。凡此等等,郭開在入宮之前已經思謀定當。至於被郭開始終說成「求賢
」的那件事,更是好辦。有精通男女嬉戲的韓倉率一班親信北上匈奴,斷無差錯。事實迅速證
實了郭開的預料,月餘之後,韓倉第一道密報飛到:非但女賢有得,且重金買得六名喜好虐女
的胡人武士,預為馴養奇特女賢。
  如此忙碌兩月餘,趙遷搬入柏人,奇異的賢才也接踵送到了柏人。
  韓倉搜求的西域胡女,個個生得人高馬大,金髮碧眼膚色雪白熱辣奔放,非但扛得折磨者
大有人在,其中火爆者還時不時與趙遷廝纏對打。趙遷大覺刺激,雄心陡起,日日以制伏胡女
多少為戰場勝敗。於是,柏人行宮又有了新的虐女法度:趙王若連續打翻三十六個高大肥白的
胡女,且能連番野合十女,家令韓倉便扮作戰場軍使,騎著快馬打著紅旗四處飛馳報捷,而後
便大宴慶功;若有一女經得起連續三日滾打折騰,且能侍奉趙王一夜於野外林下,得賞賜爵號
以為褒獎。
  如此日復一日,趙遷郭開韓倉各得其所各有其樂,彼此大覺痛快。
  正在趙遷郭開韓倉們開心之時,一場權力阻擊突然來臨。
  趙遷即位的第二年初秋,王族大臣們以春平君(《史記.趙世家》認為,春平君為質於秦
國的趙國太子,史無明證,僅為一說)為首,突然鼓動公議:趙王將到加冠之期,廟堂當行籌
劃冠禮朝會,郭開當如約還政於趙王!原來,此時在趙國臣民心目中,趙王淡出國事,全然是
大陰人郭開所致,坊間關於趙王的依稀傳聞,也全係郭開一黨惡意散佈。如今王族大臣一動議
,立即引得朝野一片奮然呼應,矛頭直指當道者郭開。加冠還政,是喪失事權的元老大臣們早
早預謀好的一個關口,其首要目標是還政趙王,而後目標便是施壓趙王罷黜郭開。
  不料,郭開卻是分外豁達,一接到聯具上書,立即便行朝會。郭開在朝會上慷慨宣示:明
春為趙王行冠禮,而後趙王親政,老夫決意隱退。此舉大出群臣意料,發動公議時的奮然倒郭
之勢頓時沒了著力處,一時只皺著眉頭默然一片。畢竟,王者冠禮是一套極為繁複的程式典禮
,幾個月的預備是無論如何不能少的。郭開應允開春舉行冠禮,又答應屆時隱退,你還能如何
反對?
  朝會之後,元老大臣們秘密聚會商議,終於一致認定:郭開是虛與周旋拖延時日,實則根
本不打算還政趙王。於是,由王族元老牽頭,秘密通聯趙軍大將,共同約定:開春之後郭開若
不還政趙王,立效沙丘宮兵變故事,誅滅郭開一黨!李牧、龐煖、司馬尚等趙軍大將早已不滿
郭開專權,與王族元老一拍即合,立即開始了向武安、少陽、列人、巨橋四邑秘密進軍包圍邯
鄲的諸般調遣(四邑,趙國邯鄲外圍的四座要塞,詳見第三部《金戈鐵馬》中趙武靈王晚期兵
變故事)。
  誰知又是一個不料。開春之後,趙王遷的加冠大禮如期舉行。冠禮後的朝會上,老郭開當
殿請辭歸鄉。其殷殷唏噓之態,令舉事大臣們喜出望外,只盼趙王就勢准了大陰人所請,其後
只要這個大陰人走出邯鄲城外,立馬便將他碎屍萬段。
  誰知,還是一個不料。郭開請辭之後,趙王親述口書,教舉事大臣們的脊梁骨一陣陣發涼
。趙遷念誦的是:「老上卿乃先王舊臣,顧命而定交接危局,攝政而理趙國亂局,今又還政本
王,功勳大德,天地昭昭也!本王何能違背祖制,獨棄兩世功臣乎!今本王親政,第一道特書
:老上卿晉爵兩級,加封地百里,仍居國領政!」末了,趙遷還骨碌碌轉著眼珠拍著王案,惡
狠狠加了一句:「敢有不服老上卿政令者,本王拿他餵狼!」
  元老大臣們瞠目結舌,心下料定大陰人郭開一定是猖狂不可一世。
  不料,又是一個不料。郭開匍匐在地,當殿號啕大哭,再度請辭。
  趙遷一臉厭惡地嚷嚷起來:「說辭我都背完了,如何又來一出?散朝!」
  至此,舉殿大臣無不愕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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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趙國朝局當變未變,一場秘密兵變不期然開始醞釀了。
  國政依然在郭開手中,而且還更為名正言順。尤為可怕的是,趙王遷顯然已經在郭開的掌
握之中了。原本,趙國臣民尚寄厚望於趙王親政。然新趙王親政半年,一次朝會不行,只在王
城與行宮胡天胡地,其荒淫惡行迅速傳開,成為人人皆知而人人瞠目的公開秘密。趙國臣民大
失所望,舉事大臣們更是痛感被大陰人郭開算計。於是,一班被悼襄王趙偃罷黜的王族大臣們
相繼出山,以春平君為軸心屢屢密謀,醞釀發動兵變擁立新君。
  正在此時,一個突然事變來臨––秦軍桓齕部大舉攻趙!
  秦軍攻趙的消息傳開,朝野一時大嘩。畢竟,秦趙之仇不共戴天,抗秦大計立成朝野關注
中心再是自然不過。舉事大臣們立即謀定:上書舉李牧為大將禦敵,其後無論勝敗,都要誅殺
郭開並脅迫趙遷退位。元老們如此謀劃,基於一個鐵定的事實:上年秦軍攻趙平陽,郭開不經
朝會便派親信大將扈輒率軍十萬救援,結果被秦軍全數吞滅;今年秦軍又來,郭開定然還是舉
薦無能親信統軍,最終必將喪師辱國!所以,元老們要搶先力薦李牧抗秦,之後再殺郭開。元
老們一致認定:龐煖雖有將才,然腹地趙軍終究不如李牧邊軍精銳,趙國已到生死存亡關頭,
必須出動邊軍抗秦;李牧抗秦,誅殺郭開,趙王退位,三者結合,必能一舉扭轉危局。
  不料,元老大臣們的上書還沒有送入王城,趙王特書已經頒下:准上卿郭開舉薦,以李牧
為將率軍抗秦!舉事大臣們愕然不知所措,對郭開的行事路數竟生出了一種神鬼莫測的隱隱恐
懼。春平君聞訊,鐵青著臉連呼怪哉怪哉,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郭開終日思謀,對朝局人事看得分外清楚:趙國尚武,又素有兵變之風,要穩妥當國,便
得有軍中大將支撐,否則終究不得長久。基於此等評判,郭開早早就開始了對軍中將士的結交
,將扈輒等一班四邑將軍悉數納為親信。上年扈輒大敗身死,郭開才恍然醒悟:四邑將軍因拱
衛邯鄲,名聲甚大,泡沫也大,趙軍之真正精銳還是李牧邊軍。郭開也想到過龐煖,然認真思
忖,終覺龐煖沒有穩定統率過任何一支趙軍,在軍中缺乏實力根基;不若李牧統領邊軍二十餘
年,喝令邊軍如臂使指,若得李牧一班邊軍大將為親信,何愁趙國不在掌控之中?反覆揣摩,
郭開決意籠絡李牧,以為日後把持國政之根基力量。
  秦軍再度攻趙,郭開視為大好時機。
  緊急軍報進入王城,正在三更時辰。郭開沒有片刻停留,立即飛馬趕赴柏人行宮。更深人
靜之時,執事內侍回說趙王此時不見任何人。郭開卻堅執守在寢宮內門之外,嚴令內侍知會韓
倉立即稟報趙王。此時的趙遷,正在長大的臥榻上變著法兒大汗淋漓地犒賞一個可心胡女。被
疾步匆匆的韓倉喚出,趙遷光身子裹著一領大袍,偌大陽具還濕漉漉地在空中挺著,渾身瀰漫
出一股奇異的腥臊,陰沉著臉色不勝其煩。郭開本欲對趙遷透徹申明目下危局,而後再說自己
的謀劃。不料還沒說得兩句,趙遷揮著精瘦的大手便是一陣吼叫:「你是領政大臣,原本說好
兩不相干,半夜急吼吼找來瘋了!秦軍攻來如何,干我鳥事!」吼罷不待郭開說話,騰騰騰砸
進了寢宮,厚重的大門也立即轟隆匡當地關閉了。老郭開看著隆隆關閉的石門,舉起袍袖驅趕
著縈繞鼻端的腥臊,愣怔一陣,二話不說匆匆出宮了。
  回到邯鄲,晨曦方顯。郭開不洗漱不早膳,立即開始緊急操持王書頒行。趙遷雖則親政,
移居柏人行宮卻將最要害的王城書房的一班中樞大吏丟在邯鄲,理由只有四個字:「累贅!聒
噪!」這些中樞大吏,原本便是郭開多年來逐一安插的親信。郭開行使趙王權力,確實沒有來
自宮廷中樞的特異阻力。諸多事務郭開之所以稟報趙遷,除了不斷試探趙遷,毋寧說正在於激
發別有癖好的趙遷的煩躁,進而給自己弄權一次又一次夯實好堅實的根基。此次事情緊急,郭
開一反精細打磨的成例,立即聚來包括掌印官員在內的各方心腹開始鋪排。不消半個時辰,大
吏們便依照郭開口授擬出了趙王特書,而後立即正式謄刻,又用了王印。
  不到午時,郭開的趙王特書緊急頒行邯鄲各大官署。
  匆匆用膳之後,郭開親率馬隊星夜兼程地趕赴雲中郡邊軍大營(戰國時,秦趙兩國各有雲
中郡,都是防禦匈奴之北邊要塞)。
  雲中司馬詳細盤查了半個時辰,才准許郭開進入幕府,其冷落輕蔑顯而易見。饒是如此,
郭開沒有一絲不快,依然敦厚如故地堆著一臉笑意,等來了李牧的接見。李牧散髮布袍,不著
甲冑,連再尋常不過的馬奶子酒也不上,只冷冰冰嘲諷道:「老上卿夤夜前來,莫非要親自領
軍抗秦?」郭開急如星火而來,此刻卻慢條斯理道:「老夫寸心,力薦將軍為抗秦統帥,豈有
他哉?此戰無論勝敗,老夫都會舉薦將軍為趙國大將軍。趙國大軍,該當由將軍這等名將統帥
。國政大事,亦須大將軍與老夫共謀。」李牧冷笑道:「無論勝負皆可為大將軍,天下還有賞
罰二字麼?」郭開卻道:「老夫信得將軍之才,此戰必勝秦軍無疑!」李牧無論如何錚錚傲骨
,對這等篤信邊軍必勝之辭也不好無端駁斥,遂淡淡一句道:「若是趙王下書調兵,上卿只管
宣書。」在李牧看來,郭開此等大陰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舉薦與他格格不入的將軍做抗秦統帥,
只能是調走邊軍精銳,而後再交給自己的親信去統帥;然則大敵當前,是國家干城,畢竟不能
做掣肘之事,王書調兵是無由拒絕的。
  郭開宣讀完王書,李牧愣怔不知所以了。
  「聚將鼓!」良久默然,李牧大手一揮下令。
  李牧沒有與郭開做任何盤桓,甚至連一場洗塵軍宴也沒有舉行,便星夜發兵兼程南下了。
兵貴神速,這是李牧飛騎大軍久戰匈奴的第一信條。此時,秦軍已經攻下赤麗、宜安兩城。李
牧斷定秦軍必乘勝東來,大軍遂在肥下之地設伏,一戰大勝秦軍。趙國朝野歡騰之際,郭開以
撫軍王使之身親赴大軍幕府,宣讀了趙王特書:李牧晉爵武安君,封地百五十里,擢升大將軍
統領趙國一應軍馬!這次王書與郭開犒賞邊軍的盛舉,教李牧第一次迷惑了。
  李牧堅韌厚重,素來不輕易改變謀定之後的主張,其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秉性,在趙國有
口皆碑。趙孝成王時,李牧始為邊將,堅執以自己的打法對匈奴作戰,寧可被大臣們攻訐、被
趙孝成王罷黜,亦拒絕改變。後來復出,李牧仍然對趙孝成王提出依自己戰法對敵,否則寧可
不任。便是如此一個李牧,面對郭開再次敦誠熱辣地支持邊軍,不禁對朝野關於郭開的種種惡
評生出了疑惑:一個人能在危局時刻撐持邊軍維護國家,能說他是一個十足的大陰人麼?至少
,郭開目下這樣做決然沒有錯。是郭開良心未泯,要做一番正事功業了?抑或,既往之說都是
秦人惡意散播的流言?
  第一次,李牧為郭開舉行了洗塵軍宴。
  席間,大將司馬尚與一班將軍,對郭開熱嘲冷諷不一而足。李牧既不應和,亦不攔阻,只
做渾然不見。郭開卻是一陣大笑,開誠佈公道:「諸位將軍對老夫心存嫌隙,無非種種流言耳
!察人察行,明智如武安君與諸將者,寧信秦人之長舌哉?」
  李牧與將軍們,一時沒了話說。
  正在此際,春平君的密使也來到軍營,敦促李牧迅速回軍邯鄲,以戰勝之師廢黜趙王、誅
滅郭開,而後擁立新君。李牧心有重重疑慮,遂連夜邀約駐紮武安的龐煖前來,與副帥司馬尚
秘密會商。司馬尚以為,趙遷郭開必將大亂趙國,主張依約舉兵。李牧思忖良久,肅然正色道
:「且不說趙王與郭開究竟如何,尚需查勘而後定。僅以目下大勢說,秦軍一敗之後,必將再
次攻趙。此時若舉兵整國,一王好廢,一奸好殺,然朝野大局必有動盪,其時誰來擔綱定局?
動盪之際若秦軍乘虛而入,救趙國乎!亡趙國乎!」司馬尚一時無對,苦笑著低頭不語了。李
牧目光望著龐煖,期待之意顯然不過。
  一直沒有說話的龐煖直截了當道:「煖多年奔波合縱,對天下格局與趙國朝局多有體察。
若說大勢,目下山東列國俱陷昏亂泥沼,抗秦乏力,幾若崩潰之象。趙國向為山東屏障,若再
不能振作雄風,非但趙國將亡,山東六國不復在矣!大將軍已是國家干城,唯望以天下為重,
以趙國大局為重,莫蹈信陵君之覆轍也!」身為縱橫家的龐煖,舉出信陵君之例,話已經說得
非常重了。信陵君本是資望深重的魏國王族公子,兩次統率合縱聯軍戰勝秦國,一時成為山東
六國的中流砥柱。其時魏國昏政,朝野諸多勢力擁戴信陵君取代魏安釐王。信陵君卻因種種顧
忌不敢舉事,以致鬱悶而死,魏國也更見沉淪了(信陵君晚期故事,見本書第四部《陽謀春秋
》)。對信陵君的作為,當時天下有兩種評議:一種認為其維護王室穩定忠心可嘉,一種認為
其犧牲大義而全一己之名,器局終小。龐煖之論,顯然是以後一種評判為根基而發。
  「果真舉事,元老中何人擔綱國政?」司馬尚突然一問。
  「春平君無疑。」龐煖回答。
  「不。此人無行,不當大事。」李牧搖頭,卻戛然而止。
  「危局不可求全,大將軍自領國政未嘗不可。」
  「李牧一生領軍,領國不敢奢望。」
  李牧冷冷一句,氣氛頓時尷尬。以才具論,龐煖之才領兵未必過於李牧,領政卻顯然強過
李牧。以龐煖之志以及對信陵君的評判,李牧若竭誠相邀其安定趙國,龐煖必能慨然同心。況
且,龐煖已經先舉李牧,未必沒有試探之意。李牧卻既否決了春平君,又斷然拒絕自己領政,
更沒有回應龐煖的試探。否決春平君,龐煖、司馬尚都沒有說話。其間緣由,在於坊間傳聞這
個春平君與轉胡太后私通有年,已經陷進了太后與韓倉的污泥沼,實在不能令人心下踏實。拒
絕自己領政,龐煖司馬尚都能認同,亦覺這正是李牧的坦誠之處。然則不邀龐煖相助,在司馬
尚看來,這便是李牧拒絕與其餘趙軍大將合整朝局了。而在熟悉李牧秉性的龐煖看來,李牧一
心只在抗秦,無心在抗秦與整肅國政之間尋求新出路,這場大事便無法商議了。而李牧不明白
的是,趙國元老密謀舉事,名義以春平君為軸心,實際上卻是多有腹地大軍的一班大將參與,
將軍們密謀的軸心人物,恰恰便是龐煖。而作為李牧副將的司馬尚,原本來自巨鹿守軍,也參
與了腹地大將們的密謀。
  密謀舉事,歷來都在反覆試探多方醞釀。思謀不對口,自然無果而散。
  龐煖、司馬尚雖不以為然,卻也掂得出李牧所言確是實情,絕非李牧真正相信了郭開而生
出的惑人說辭。但凡一國兵變,能在兵變之期維持國家元氣者少而又少,不能不戒之慎之。而
要使兵變成功,第一關鍵是要強勢大臣主持全局。趙國素有兵變傳統,此點更是人人明白。趙
武靈王晚期,擁立少年王子趙何的勢力兵變成功,全賴資望深重文武兼具的王族大臣趙成主事
,否則斷難成功。目下之趙國,最為缺失的恰恰是舉事大臣中沒有一個足以定國理亂的強勢大
臣。龐煖資望不足,與李牧鐵心聯手或可立足,兩人分道,則勝算渺茫。更為要緊者,目下強
秦連綿來攻,李牧全力領軍尚不能說必有勝算,遑論左右掣肘?其時,李牧陷入兵變糾纏,既
不能全力領軍抗秦,又不能全力整肅朝政,結局幾乎鐵定的只有一個:拱手將滅趙戰機奉送給
秦軍。
  李牧態度傳入元老將軍群,舉事者們一時彷徨了。
  趙國各方尚在走馬燈般秘密磋商之時,秦軍又一次猛攻趙國。
  李牧已經是趙國大將軍,領軍抗秦無可爭議。然則,李牧大軍未動,趙國朝野便迅速傳遍
了趙王書令:「得上卿郭開舉薦,仍令李牧統軍擊秦!」郭開鄭重其事地到大軍幕府頒行趙王
書令。李牧心下頗覺不是滋味,卻沒有心思去揣摩,短暫應酬,便統領大軍風馳電掣般開赴戰
場去了。
  這次秦軍兩路進攻:一路正面出太原北上,攻狼孟(狼孟,戰國趙國西北部要塞,今山西
陽曲地帶)山要塞;一路長驅西來攻恆山郡,已經攻下了番吾(番吾,戰國趙國中部要塞,今
河北靈壽西南)要塞,正要乘勝南下。李牧已經探查清楚:所來秦軍是偏師老軍,並非新銳主
力大軍,其勢洶洶卻力道過甚,距離後援太遠,頗有孤軍深入再次試探趙軍戰力之意味。基於
如此評判,李牧做出了部署:以十萬兵力在番吾以南二百餘里的山地隱秘埋伏,秦軍若退,則
趙軍不追擊;秦軍若孤軍南來,則務必伏擊全殲!
  李牧對大將們的軍令解說是:「秦國老軍三年三攻趙,一勝一負而不出主力,試探我軍戰
力之意明也!其後無論勝敗,秦軍都將開出主力大軍與趙國大決,其時便是滅國之戰!唯其如
此,我軍不當在此時全力小戰,只宜遙遙設伏以待。秦軍若來,我則伏擊。秦軍退兵,我亦不
追。此中要害,在保持精銳,以待真正大戰!」至於為何將伏擊地點選在柏人行宮以北,李牧
卻沒有說明。其實際因由是,李牧發兵之前,郭開特意低聲叮囑了一句:「王居柏人,大將軍
務必在心。」郭開之意,自然是要李牧設置戰場不要攪擾趙王清靜。其時,趙王遷之荒淫惡行
已經為朝野所知,李牧心下厭惡之極。然則國難當頭,趙王畢竟是凝聚朝野的大旗,全然不顧
其顏面也不是大局做派,李牧只好將伏擊戰場北移,原因卻不好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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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戰,趙軍又大勝而歸,斬首秦軍五萬餘。趙國一片歡騰。
  郭開又帶著趙王的嘉獎王書,帶著隆重的儀仗,帶著豐厚的犒賞財貨,又一次轟隆隆大張
旗鼓地開進了李牧軍營。李牧仍然覺得不是滋味,仍然是不能拒絕,又如舊例,聚將於幕府大
帳,公開接受趙王犒賞。席間,司馬尚一班大將對郭開依舊是冷冰冰不理不睬。李牧念兩次勝
秦皆有郭開之功,至少郭開沒有像元老們預料的那樣百般設置陷阱,是以鄭重舉起酒爵,並下
令將士們一齊起立舉爵,對郭開做了敬謝一飲。雖然沒有邊軍慣有的慷慨激昂,禮儀畢竟是過
了。
  一爵飲罷,郭開對李牧深深一躬道:「老夫能與武安君同道知音,共領國政,趙國大幸也
!老夫大幸也!」又轉身對大將們深深一躬道:「自今日後,諸位將軍之陞遷貶黜,只要得武
安君允准,老夫決保王命無差。」司馬尚冷冷道:「老上卿之意,趙王印璽在你腰間皮盒之中
?」郭開渾不覺其譏刺之意,一副慷慨神色道:「老夫與武安君有約:榮辱與共,同執趙國。
趙王安得不聽哉!」
  此言一出,幕府大將們盡皆驚愕,目光齊刷刷盯住了李牧。李牧大覺不是路數,肅然拱手
道:「軍中無戲言。老上卿何能如此輕率涉及國事,涉及趙王?」郭開哈哈大笑道:「此時此地
,老夫實在不當此話。當後話也,後話也。」以李牧在軍中資望,若與郭開執意折辯一句話虛
實有無,反倒顯得底氣不足有失風範。李牧自然不屑此等作為,大袖一揮散了軍宴,將郭開撂
在大帳逕自走了。
  軍宴結束,留下一班吏員犒軍,郭開自己回邯鄲去了。
  郭開剛走,春平君元老黨的秘密特使便趕到了邊軍幕府,一力催促李牧發兵靖難,殺郭開
廢趙王救趙國!趙國元老與邊軍大將們的通聯歷來是千絲萬縷,密謀舉事也不僅僅是與李牧一
人有約。是以每次密會密商,至少都有司馬尚等幾員大將與會。兩次勝秦,李牧聲望大增,元
老們發動宮變的慾望又變得濃烈而迫切。春平君與元老們的評判是:兩次勝秦,秦必不會立即
再攻,如此必有一段間隙時日,若能在此時一舉宮變,迅雷不及掩耳般理清趙國廟堂根基,則
趙國必將再振雄風!然則,大大出乎元老們意料,李牧卻明確地表示反對此時起事宮變,而主
張穩定朝野,先行抗擊秦軍。
  李牧的理由很充分:秦軍對趙軍的試探性作戰已經完成,各方消息都顯示出秦國正在全力
準備滅趙大戰;今春秦軍必定滅韓,之後很可能立即是滅趙大戰;此時若在邯鄲倉促起事,趙
王人選沒定准,主政大臣也沒定准,何以穩定大局?大局不穩,趙國必亡!以目下趙國格局,
郭開要保存趙王與自己權位不失,便得全力支持邊軍抗秦,至少不會給抗秦大戰設置陷阱。末
了,李牧拍著帥案慷慨激昂道:「目下之局,不舉事尚能全趙,舉事則必然亡趙!整肅趙國,
只能在戰勝秦軍主力之後!」
  元老黨的特使對李牧的論斷做了激烈指斥,說秦國大軍正陷於對韓泥沼,秦軍決不可能一
戰滅韓;當此之時,正是趙國廓清朝局的最好時機;若不趁此時機盡早動手,待秦軍真正滅韓
之後攻趙,有郭開一班狐群鼠輩攪擾,趙軍不能全力抗擊秦軍,趙國才是真正的亡國之危!在
李牧與特使的激烈爭辯中,邊軍大將們第一次出現了沉默,沒有一個人說話。
  「不想武安君竟能寄望於郭開,夫復何言!」
  特使憤憤然作鄙夷之色,撂下一句使李牧極為難堪的話走了。
  第一次,臉色鐵青的李牧無言以對。
  此間牽涉的一個軸心,是雙方對郭開的評判。李牧很明白,郭開絕不是忠直良臣。李牧之
所以主張此時不能起事,只是預料郭開不會以犧牲李牧與邊軍為代價而自滅趙國。畢竟,只有
李牧與邊軍保住了趙國,郭開趙遷才能繼續在位當道。李牧相信,郭開不會看不到這一點。李
牧認定的方略是:只有再次大敗秦軍主力,真正換來一段平定歲月,才能整肅趙國內事。然則
,不管李牧內心如何清楚,此時都難以辯白了。李牧嗅到了一種氣息:只要牽涉到郭開,無論
如何辯解,都不可能說服趙國元老與邊軍大將。
  李牧沉默了,元老黨的宮變謀劃自然也暫時擱置了。然則,種種關於李牧的離奇流言卻風
靡了邯鄲,吹到了各大戰國。「李牧擁兵自重。」「李牧與郭開榮辱與共,結成了一黨。」「
李牧報郭開兩次舉薦之恩,要助郭開自立為趙王!」「李牧素來不尊王命,這次要獨霸趙國了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面對種種流言,李牧大笑間滿眶熱淚:「趙人之愚,恆不記當年長平
大戰之流言哉!」
  此時,郭開又一次親自帶著大隊犒賞車馬來了。
  事先,郭開預報趙王書令:李牧抗秦辛勞有功,加封地一百里。李牧聞報大怒,非但沒有
舉行軍宴,連郭開見也不見,便將特使車馬轟出了邊軍營地。饒是如此,流言依舊,李牧也日
益為朝野公議所疑。郭開卻一如既往,隔三岔五總是親自來犒賞李牧,且每次都是大張旗鼓。
李牧不見,郭開便將繡有趙王褒獎詞與郭開一黨頌詞的大旗遍插鹿砦之外,將大量財貨牛羊王
酒小山般堆積營門。一面面「功蓋吳白」、「大趙干城」、「新朝砥柱」之類的紅錦大旗竟日
飛揚,一座座肉山酒山整日飄香,引得路人側目議論蜂起,整肅如山的邊軍營地出現了從來沒
有過的混亂景象。一個是淫虐醜行已經昭著朝野的君王,一個是掌控荒淫君王的大陰奸佞,兩
人垂青李牧,剽悍的趙人如何不憤憤然作色?
  恰在紛亂之時,趙國北部代郡(代郡,趙國郡之一,大體在今日內蒙古南部、山西北部、
河北西北部的于延水、治水流域)又突發異常大地動!
  代郡二十餘縣房屋大半坍塌,最寬地裂達一百三十餘步。緊接著旱災大起,瘟疫流行,耕
地荒草搖搖,代郡陷入空前大饑饉。天災驟發,郭開一班執政人物不聞不問,依舊每日算政弄
人。趙遷王室更是日日沉溺荒誕惡癖,一令不發,一事不舉,聽任饑民流竄燕國遼東與茫茫草
原。不期然,一首民謠迅速在趙國流傳開來:「趙為號,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民謠飛傳之外,趙國又生出一則流言:乾坤大裂,上天示警,主趙國文武兩奸勾連亂國!這文
武兩奸,任誰解說都昂昂然指為郭開與李牧。
  流言飛到大軍幕府,李牧連連冷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數十年來,李牧率邊軍常駐雲中邊地,背後的代郡便是其堅實後援。李牧邊軍與雲中、代
郡邊民素來融洽無間,護持牧民更是口碑巍然。今邊民大災,李牧安能坐視?此時,雖然李牧
主力大軍因南下對秦作戰,已經移駐上黨郡東北部的東垣(東垣,趙國城邑,今河北石家莊東
北地帶)要塞。然李牧一得消息,顧不得種種流言,立即派出飛騎羽書,下令雲中大營全力救
治代郡災民。與此同時,李牧緊急上書趙王,請開邦國府庫賑濟災民!可是,李牧的特使根本
沒有見到趙王,只在王城偏殿好容易找到了郭開。至此,郭開終於真相畢露,對李牧特使冷冷
撂下寥寥幾句:「武安君要救災民立聲望麼?好。然則,得他自己來說。李牧一日不與老夫同
道,休求老夫成他功業!」事態至此,趙國元老們倍感窩火,一口聲將災劫亂象歸結為「姑息
養奸,國成大患!」誰在姑息養奸?元老們卻不明說。如此更引得流言紛紜。一時間,李牧竟
成了朝野側目的亂國者。
  李牧憤怒了!
  這位趙國的武安君忍無可忍,先公開以軍書形式通告朝野,嚴詞斥責郭開一班執政大臣視
民如草芥荒政誤救,申明若再遲延救災,邊軍決不坐視!之後,李牧又立即將自己封地的賦稅
糧草全數交給代郡府庫賑濟災民。李牧如此兩舉,其一在斷然將自己與郭開分割開來,其二則
欲帶動元老開私家府庫賑濟災民,對趙王郭開施加強大壓力,以圖穩定趙國邊民不使外流。
  然則,李牧沒有料到,趙國局面卻因此而更加神秘莫測。
  邊民倒是不再疑惑李牧,一片讚譽如浪潮般湧起,無不將李牧視為大趙長城。春平君為首
的元老們卻對李牧真正地冷淡了,疏遠了。雖然,每位元老都迫不得已拿出了一些糧草以全顏
面,但對李牧這種作為,卻大大的不以為然。春平君密使通過司馬尚告知李牧說:「君之行,
徒解其表也,唯沽爾名也!老夫等欲扶國本,安能與君同道哉!」
  趙國的元老勢力與李牧,終於分道揚鑣了。
  其時,李牧正忙於籌劃對秦決戰,聽罷司馬尚轉述,苦笑一番,疲憊得連折辯的心力也沒
有了。此時,郭開人馬卻是另一番作為:在李牧明發軍書之後,郭開非但沒有一言做公然辯解
,反倒派出幾撥大吏連番趕赴代郡救災。雖然,救災大吏們最終也沒有給邊地災民帶去急需的
財貨糧草,反而是蝗蟲般將災區再度吃喝洗劫了一番。然則,郭開畢竟是以王命名義轟隆隆出
動救災。李牧既沒有時日出動精悍人馬查究真相,又不能在此時舉事除奸,原本可以借重的元
老勢力也形同路人,無論郭開們如何玩弄伎倆,李牧都無力回天了。
  李牧不知道的是,恰恰在這個關節點上,郭開與他結下了生死冤仇。
  郭開屢經試探,多方查勘,終於認定李牧是一個無法以眼前利害動其心的人物。也就是說
,郭開認定李牧再也不可能成為自己手中的棋子。既然如此,李牧便只能是郭開的對手。在趙
國,郭開不畏懼元老勢力,卻深深畏懼手握重兵而又無法籠絡的李牧。自李牧軍書通告朝野,
公然指斥郭開,郭開一黨便開始謀劃對付李牧的種種手段了。郭開們最大的顧忌,是元老勢力
與李牧的結盟。若趙氏元老死力支撐李牧,李牧在元老勢力支撐下突然起事宮變,郭開與趙遷
準定一齊陷入滅頂之災。
  恐懼之下,郭開沒有慌亂,精心思謀了幾則流言,下令心腹們大肆傳播。郭開心腹心有疑
慮,深怕引火燒身,郭開陰陰道:「流言者,試探手也。查彼之應對,決我之方略。若李牧與
元老果真不為流言所動,而斷然起事,老夫只有最後一條路:挾持趙遷北逃,勾連匈奴以謀再
起!」一班心腹心悅誠服,遂全力四出,大肆散佈種種流言。
  郭開的第二手棋是,通過韓倉操弄淫亂成性的轉胡太后著意勾連春平君。韓倉大展其長,
多次以趙王密召為名,將春平君接進柏人行宮與盛年妖嬈的轉胡太后大行淫亂。期間,韓倉不
惜重操故伎,也胡天胡地地混插其中,引得春平君大呼快哉快哉。如此臥榻林下之餘,侍女內
侍們種種關於李牧秘密進出柏人行宮的悄聲議論,也不經意地流入了春平君耳中。春平君大疑
,遂在狎弄韓倉時多方盤詰,韓倉卻始終只笑顏承歡,卻不置可否。春平君又在林下與轉胡太
后野合時,多方談及李牧以為試探,孰料這位太后咯咯長笑道:「便是那武夫如何,豈比君之
長矛大戟哉!」這位欲圖在趙國大局中翻雲覆雨的春平君篤信臥榻密語,由是認定:李牧已經
是趙遷郭開的秘密支柱,斷斷不可共舉密事。元老勢力與李牧的分道揚鑣,其源皆在此也。
  不多時日,郭開得軍中親信密報:春平君元老們與李牧完全分道,李牧沒有任何起事謀劃
,邊軍大將們也隱隱多有裂痕。郭開興奮難以自抑,仰天一陣大笑:「天意也!天意也!老夫
獨對李牧,大業成矣!」
  一個陰雲密佈大雨滂沱的暗夜,龐煖趕到了大軍幕府。
  李牧看著渾身透濕的龐煖,驚愕得一時無言。龐煖不做任何客套,慨然一拱手道:「武安
君,龐煖今來,最後一言,願君慎謀明斷:目下情勢,君已孤立於朝,上有無道之君大陰之臣
,下有王族元老內軍大將,君縱有心抗秦,一軍獨撐安能久乎!其時,大將軍縱然不惜為千古
冤魂,大趙國一朝滅亡,寧忍心哉!為今之計,在下與一班將軍願與大將軍同心盟誓:拋開春
平君,請大將軍主事,以雷霆之勢一舉擒拿趙遷郭開,共推公子嘉為趙王抗秦!挽救趙國,在
此一舉,願武安君明斷!」李牧尚在愣怔之中,龐煖一揮手,六員水淋淋的大將大踏步進帳,
齊齊拱手一句:「我等擁戴武安君主事!武安君明斷!」
  李牧良久默然,石柱般佇立在幕府大廳。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大廳驟然雪亮。龐煖與大將
們清楚地看見,素稱鐵石膽魄的李牧臉頰滾下了長長兩行淚水。空曠的聚將廳肅然寂然,龐煖
與將軍們再也不忍說話了。長長的沉默終於打破,李牧對龐煖深深一躬道:「人各有志,不能
相強。秦趙大決在即,李牧寧願死在烈烈戰場,不願死在齷齪莫測之泥潭。」
  龐煖與大將們走了,臉色如同陰雲密佈的夜空。
  至此,李牧這位赫赫名將,在趙國朝野幾乎完全陷入了孤立。
  正在此時,緊急軍報接踵傳來:秦軍主力大舉攻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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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趙王遷七年,秦王政十八年夏末,秦國主力大軍壓向趙國。
  秦軍主力以王翦為統帥,分作三路開進:北路,由左軍大將李信與鐵騎將軍羌瘣率八萬輕
裝騎兵,經秦國上郡(上郡,戰國秦郡,大體今日陝北延安榆林區域)東渡離石要塞,過大河
,以太原郡為後援根基壓向趙國背後;南路,由前軍大將楊端和率步騎混編大軍十萬,出河內
郡(河內郡,戰國末期秦郡,大體今日黃河北岸之中段區域,東部有安陽重鎮),經安陽北上
直逼邯鄲;中路,由王翦親率步騎混編的二十萬精銳大軍,出函谷關經河東郡進入上黨山地,
向東北直逼駐紮井陘關的李牧主力。
  三路主力之外,秦軍還有更北邊的一支策應大軍,這便是防守匈奴的九原郡蒙恬大軍。秦
王嬴政給蒙恬軍的策應方略是:在防止匈奴南下的同時,分兵牽制趙國邊軍雲中郡大營,以使
趙國邊軍的留守騎兵不能南下馳援李牧。
  大軍出動之前,秦軍在藍田大營幕府聚將。在穹隆高闊的幕府大廳,王翦用六尺長的竹竿
指點著巨大的寫放山川(寫放山川,幾類後世之仿真沙盤。寫放,戰國用語,意為臨摹放大或
縮小。秦滅六國,寫放六國宮室於北阪),對分兵攻趙的意圖解說道:「我軍三路,盡皆精兵
。三路無虛兵,三路皆實兵!反觀之,則三路皆虛兵,三路無實兵!如此部署圖謀何在?在趙
之國情軍情也!人言秦趙同源。趙國之尚武善戰,不下秦國!趙國之舉國皆兵,不下秦國!秦
趙大決,便是舉國大決,無處不戰!今我軍三路進擊,再加九原郡蒙恬大軍居高臨下策應,堪
稱四面進兵。如此方略,是要逼得趙國退無可退,唯有決戰!唯其如此,秦王特書告誡我全軍
將士:對趙一戰,務戒驕兵,務求全勝!」
  「務戒驕兵!務求全勝!」舉帳肅然複誦。
  「此次大決,不同於長平大戰。」明確部署總方略後,王翦肅然正色道:「不同之處在三
:其一,廟堂明暗不同。長平大戰之時,秦趙廟堂皆明,秦趙兩方都是人才濟濟。此次大戰則
秦明而趙暗,趙王昏聵荒淫奸佞當國。其二,國力軍力不同。長平大戰時,秦趙雙方國力對等
,軍力對等。此次大戰,秦國富強遠超趙國,後援根基雄厚紮實;秦軍兵員總數亦超越趙國,
攻防器械、甲冑兵器、將士戰心等等,亦無一不超趙國。其三,將才不同。長平大戰之時,秦
軍統帥為武安君白起,趙軍則為廉頗趙括,秦軍將才大大超過趙軍將才。此次大戰,趙軍統帥
為大將軍李牧,秦軍為老夫統兵。諸位但說,王翦與李牧,孰強孰弱?」
  「上將軍強於李牧!」聚將廳一片奮然高呼。
  「不。」王翦淡淡的一絲笑意迅速掠去,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龐又凝固成石刻一般的稜角
:「李牧統率大軍北擊匈奴,南抗秦軍,數十年未嘗一敗!而老夫王翦,雖也是身經百戰,然
統率數十萬大軍效命疆場,生平第一次也!素未為將統兵之大戰,老夫如何可比赫赫李牧?縱
然老夫雄心不讓李牧,亦當思忖掂量,慎重此戰。老夫之心,諸位是否明白?」
  「明白!」舉廳一聲整齊大吼。
  「李信將軍,你且一說。」
  北路大將李信跨步出列,一拱手高聲道:「上將軍之意,在於提醒我等將士:既不可為李
牧聲威所震懾,臨戰畏首畏尾不敢臨機決斷,更不能以李牧並未勝過秦軍主力而輕忽,當戰則
戰,不懼強敵!至於上將軍自以為不如李牧,李信以為不然!」
  王翦鼻端哼了一聲,沒有打斷這位英風勃發的年青大將。舉廳大將盡皆年青雄壯,一聞李
信之言業已超越上將軍所問而上將軍居然沒有阻止,頓時一片明亮的目光齊刷刷聚來,期盼李
信說將下去。
  「上將軍之與李牧,有兩處最大不同。」李信沉穩道:「不同之一,李牧戰法多奇計,尤
長於設伏截擊,勝秦如此,勝匈奴亦如此;上將軍為戰,多居常心,多守常法,寧可緩戰必勝
,不求奇戰速勝。兵諺云,大戰則正,小戰則奇。唯其如此,上將軍之長,恰恰在於統率大軍
做大決之戰。此,李牧未嘗可比也!」
  「彩––」大將們一聲歡呼幾乎要震破了磚石幕府。
  「不同之二,李牧一生領兵,幾乎只有雲中草原之飛騎邊軍,而從未統領舉國步騎輕重之
混編大軍做攻城略地之決戰。唯其如此,李牧之全戰才具,未經實戰考量也!上將軍不然,少
入軍旅即為秦軍精銳重甲之猛士,後為大將則整訓秦國新軍數十萬。步軍、騎兵、車兵、弩兵
、水軍、大型軍械等等,上將軍無不通曉!諸軍混編決戰,上將軍更是瞭然於胸!唯其如此,
上將軍之全戰才具在李牧之上也!」
  「彩!上將軍萬歲––」幕府大廳真正地沸騰了。
  「我有一補!」一個渾厚激越的聲音破空而出。
  「王賁何言?」王翦臉色沉了下來。
  前軍主將王賁是王翦的長子,與李信同為秦軍新銳大將之佼佼者。若說李信之長在文武兼
備,則王賁之猛勇機變尤過李信。秦國政風清明軍法森嚴風習敦厚,王賁自入軍旅,父子反倒
極少會面。王翦從來不以私事見這個兒子,王賁也從來不在軍事之外求見父親。王賁的功過稽
查,王翦更是依據軍法吏書錄與蒙恬議決行事。更兼王翦行事慎重,總是稍稍壓一壓王賁。譬
如此次滅趙大戰,眾將一致公推王賁為北路軍主將,王翦最後還是選擇了李信,而教王賁做了
李信麾下的戰將。王賁秉性酷肖乃父,軍事之外極少說話,今日卻橫空而出,王翦便有些不悅。
  「末將以為,李牧不通大政!」王賁赳赳高聲道:「大將者,國家柱石也,不兼顧軍政者
歷來失算。李牧身為趙國大將軍,既不能決然震懾奸佞,又不能妥善應對王族元老與腹地大軍
諸將,在趙國廟堂形同孤立。如此大將,必不長久!秦軍出戰,不說決戰,只要能相持半年一
年,只怕李牧便要身陷危局!這是李牧的根基之短。」話音落點,王翦立即搖了搖手,制止了
大將們立即便要爆發的喝采,沉著臉問:「相持便能使李牧身陷危局,王賁之論,根基何在?」
  「其理顯然。」王賁從容道:「李牧已經兩勝秦軍,名將聲望業已過於當年之馬服君趙奢
。趙國朝野上下,對李牧勝秦寄望過甚。但有相持不下之局,昏聵的趙遷、陰謀的郭開,以及
處處盯著李牧的王族元老,定會心生疑慮,敦促速戰速勝。其時,以李牧之孤立,安能不身陷
危局?」
  「彩––」大將們不待王翦搖手,一聲齊吼。
  「也算得一說。」王翦怦然心動,臉上卻平淡得沒有絲毫表示。
  「願聞軍令!」大將們齊刷刷拱手請命。
  王翦一揮六尺長桿,高聲下令道:「三日之後,大軍分路進發!三路大軍步步為營,各尋
戰機,紮實推進。進軍方略之要旨,不在早日攻下邯鄲,而在全部吞滅趙軍主力。對趙之戰,
非邯鄲一城之戰,而是全殲趙軍之戰,是摧毀趙人戰心的滅國之戰!」
  「雪我軍恥!一戰滅趙!」大將們長劍拄地,肅然齊吼。
  王翦以特有的持重,做了最後叮囑:「老夫受命領軍,戒慎戒懼。諸將亦得持重進兵,每
戰必得從滅趙大局決斷,而不得從一戰得失權衡。我軍三路各自為戰,通聯必有艱難。我新軍
主力又是初戰,諸將才具未經實戰辨識。是以,各軍大戰之先,務必同時稟報秦王與上將軍幕
府。然則,秦王已經申明:唯求知情,不干戰事決斷,各軍戰機,獨自決斷。唯其如此,今日
之後,將各擔責,但有輕慢而敗北辱軍者,軍法從事!」
  王翦的最後一句話,是指著那口銅銹斑駁的穆公劍說的。
  在全部新軍大將中,只有王翦是年逾五十的百戰老將。雖然王翦統帥全軍出戰也是首次,
但王翦早年在蒙驁大軍中做百夫長千夫長時已經是聞名全軍的謀勇兼備的後起英才。尤為難能
可貴者,王翦始終如一的厚重穩健,每戰必從全局謀劃的清醒冷靜,與秦國新老大將都能協同
一心的秉性,以及在訓練新軍中的種種出色調遣,已經在秦國新軍中深具人望。更為要緊的是
,王翦是自來秦國大將中絕無僅有的被秦王以師禮尊奉的上將軍,在秦國廟堂堪稱舉足輕重。
昔年名將如司馬錯、白起、蒙驁,對朝局政事之實際影響,可說都超過了王翦;然若說和諧處
國協同文武君臣一心,則顯然不及王翦。這便是王翦作為秦國上將軍的過人之處––既有名將
之才具,又有全局之洞察。因了如此,最為重大的滅趙之戰,秦王嬴政反倒不如滅韓之戰督察
得鉅細無遺,完全是放開手腳,交給王翦全盤調遣。賜大將穆公劍而授生殺大權,卻不親臨幕
府,這是秦王嬴政從來沒有過的舉措。
  凡此等等,秦軍新銳大將當然是人人明白,對王翦部署自是一力擁戴。
  趙王王書頒下的時候,李牧已經在開赴井陘山的路上了。
  這次,郭開不再親自與李牧周旋,派來下王書的是趙王家令韓倉。年近四旬的韓倉第一次
踏出王城以王使之身行使權力,得意之情無以言表,駟馬王車千人馬隊旌旗獵獵而來,威勢赫
赫幾若王侯。及至趕到東垣,李牧的幕府已經開拔半日。韓倉大是不悅,下令快馬斥候兩路兼
程飛進,一路追趕李牧,務須知會其等候王命;一路稟報郭開,說李牧已經擅自出兵。韓倉自
忖威勢赫赫,李牧必在前方等候,趕來迎接亦未可知,於是在派出斥候之後下令大隊車馬緩緩
前行,一路觀山觀水不亦樂乎。誰知堪堪將及暮色,斥候飛回稟報:大軍已經不見蹤跡,只有
李牧的幕府馬隊在前方四十里之外的山谷駐紮。
  「他,不來迎接王使?」韓倉很是驚訝。
  「大將軍正在踏勘戰場,等候王使!」
  「豈有此理!他敢蔑視趙王?就地紮營!」
  韓倉決意要給李牧一個難堪,教他知道自己這個炙手可熱的趙王家令的份量。於是,特使
人馬在山谷紮營夜宿,韓倉再派斥候飛騎趕赴前方,下令李牧明晨卯時之前務須趕來領受王命
。不料,正在韓倉酒足飯飽後趁著月色帶著幾名內侍侍女走進密林,要傚法趙王野合趣味之時
,山風大起暴雨大作,一面山體在滾滾山洪中崩塌,將酣睡中的車馬營地轟隆隆捲入鋪天蓋地
的泥石流中。正在另面山坡野合的韓倉僥倖得脫,卻也在暴雨雷電中失魂落魄瑟瑟發抖。天色
微明,韓倉被幾名內侍侍女抬回營地,望著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留下的猙獰山谷,韓倉連哼一聲
也沒來得及便昏死過去。及至斥候帶著李牧的兩名司馬趕來,韓倉只能篩糠般瑟瑟發抖,連話
也說不出來了。
  李牧得報,親率中軍馬隊趕來了。李牧從來沒有見過韓倉,然對這個趙王家令的種種污穢
之行早已聽得不勝其煩。李牧面若寒霜立馬山坡,連韓倉是誰都不屑過問,只對輜重司馬冷冷
下令:「一輛牛車,一個十人隊,送他到東垣官署。」一個小內侍哭著稟報說,家令風寒過甚
急需救治,否則有性命之危。李牧冷笑道:「王使命貴,邊軍醫拙,回邯鄲救治方不誤事。」
說罷一抖馬韁,率馬隊逕自飛馳去了。
  旬日之後,李牧大軍全部集結於井陘山地。
  自與龐煖一班大將分道,李牧已經清楚地覺察到自己的孤絕處境。副將司馬尚追隨李牧多
年,勸李牧不要輕易決斷此等大事,不妨與龐煖再度會商共決。反覆思忖之下,李牧接納了司
馬尚勸告,派司馬尚秘密會晤龐煖,終於達成盟約:李牧大軍專事抗秦,然支持龐煖等拋開春
平君秘密舉事;但能誅殺趙遷郭開而擁立公子嘉為趙王,李牧決意擁戴新趙王,擁戴龐煖領政
治國。龐煖等之所以欣然與李牧結盟,並接受李牧不捲入舉事的方略,在於龐煖完全贊同李牧
關於秦軍主力攻趙必將發生的評判。其時,若沒有李牧大軍全力抗秦,縱然宮變成功,趙國已
經崩潰甚或滅亡,宮變意義何在?以實際情形論,抗秦大戰龐煖不如李牧得力,宮變舉事李牧
不如龐煖得宜,兩人分頭執事,不失為最佳之選擇。而李牧之所以終於贊同結盟舉事,要害在
於龐煖提出的拋開春平君而由腹地趙軍一班大將舉事的方略尚覺踏實。李牧久在軍旅,對元老
黨的舉事方略歷來冷淡以對,其根由與其說對郭開洞察不明,毋寧說對春平君一班元老的拖泥
帶水與浮華奢靡素來蔑視,而對其能否成功更抱有深深疑慮。而龐煖初來,李牧拒絕,同樣是
李牧疑慮之心尚未消除。經司馬尚勸說而李牧最終接納,也是李牧得多方斥候探察,知龐煖等
確實不再與春平君元老黨勾連,遂決意支持龐煖舉事。
  如此盟約達成,邊軍一班大將無不倍感亢奮,原先漸漸離散的軍心由是陡然振作。及至秦
國大軍逼近趙國邊境的軍報傳來,李牧大軍已經恢復了往昔的上下同心剽悍勁健,全軍一片求
戰之聲。
  李牧選擇的抗秦方略是:居中居險,深溝高壘,遲滯秦軍,以待戰機。
  看官留意,李牧將兵大戰,數十年一無敗績。在戰國名將中只有三人達此煌煌高度,一曰
吳起,一曰白起,再曰李牧。而這三人之統兵性格,竟然驚人的相似:機警靈動如飄風,深沉
匿形如淵海,猛勇爆發如雷霆,生平從無輕敵驕兵之熱昏。一言以蔽之,狠而刁,勇而韌,冰
炭偏能同器。仔細分說,吳起終生七十六戰,尚有十二場平手之戰;而白起、李牧,卻是一生
大戰連綿,戰戰規模超過吳起,卻是次次完勝,根本不存在平手之戰。由此觀之,白起、李牧
尚勝吳起一籌。若非李牧後來慘死,以致未與王翦大軍相持到底,而致終生無中原大戰之勝績
,李牧當與白起並列戰神矣!
  秉性才具使然,李牧謀定的抗秦方略,深具長遠目光。
  所謂居中,依據趙國大勢決斷趙軍戰位也。
  其時,趙國疆土共有五大郡,自北向南依次是:雲中郡(包括後來吞滅的林胡之地)、雁
門郡(包括後來吞滅的樓煩之地)、代郡(三十六縣)、上黨郡(包括後來接納韓國的上黨郡
,共計四十一縣)、安平郡(與齊、燕接壤)(據楊寬先生《戰國史.戰國郡表》,其中未錄
縣數者,不可考也)。其時,郡縣制在各國並不完備,尤其是山東六國,不歸屬於郡的獨立縣
與自治封地尋常可見。譬如目下之趙國,國都邯鄲周圍百里當是王室直領,再加四面邊地常因
戰事拉鋸而盈縮,故所謂郡數,只能觀其大概,而非後世國土疆域那般固定明確。五大郡中,
上黨郡獨當其西,南北縱貫綿延千里,幾乎遮擋了趙國整個西部。秦國大軍西來,以太行山為
主軸的南北向連綿山地橫亙在前,正是天險屏障。上黨郡東北部的井陘山地帶,若從整個太行
高地構成的西部屏障看,其位稍稍居北;若從背後的東部本土看,則正當趙國中央要害,譬若
人之腰眼。若秦軍從井陘山突破東進,則一舉將趙國攔腰截斷,分割為南北兩塊不能通聯,趙
國立時便見滅頂之災。李牧為趙軍選定井陘山為抗秦主戰場,其意正在牢牢護住中央出入口,
北上可聯結雲中郡邊軍,南下可聯結邯鄲腹地各軍,從而使趙國本土始終渾然一體,以凝聚舉
國之力抗擊秦軍。只要中央通道不失,無論秦軍南路北路如何得手,都得一步步激戰擠壓,趙
國便有極大的迴旋餘地。
  所謂居險,依據山川形勢決斷趙軍戰法也。
  太行山及其上黨山地之所以為天險屏障,在於它不僅僅是一道孤零零山脈。太古混沌之時
,這太行山南北連綿拔地崛起,轟隆隆順勢帶起了一道東西橫亙百餘里的廣袤山巒。於是,太
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東西百餘里甚至數百里的一道蒼莽高地。這道綿延千里的險峻山巒,僅
有東西出口八個,均而論之,每百餘里一個通道而已。所謂出口,是東西橫貫的峽谷通道,古
人叫做「陘」。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陘。自南向北,這八陘分別是:軹關陘
、太行陘、白陘、滏口陘、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關於上黨與太行八陘之細說,見
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李牧選定的井陘山,是自南向北第五陘所在的山地。井陘山雖不
如何巍巍高峻,然卻在萬山簇擁中卡著一條峽谷通道,其勢自成兵家險地。趙軍只要憑險據守
,不做大肆進攻,秦軍斷難突破這道峽谷關塞。而相持日久,不利者只能是遠道來攻的秦軍。
  如此大勢一明,所謂深溝高壘遲滯秦軍以待戰機,不言自明了。
  當然,若是秦軍從上黨八陘全面進擊,井陘山未必便是最佳防守戰場。然則李牧已經得到
明確軍報:秦軍三路攻趙,西路主力大軍進逼方向毫無隱晦地直指井陘山,南路出河內逼邯鄲
,北路出太原逼雲中。司馬尚等一班大將對秦軍路數迷惑不解。李牧指點地圖解說道:「秦軍
不著意隱秘行進,大張旗鼓而來,其意至明:一不做奇戰,二不做小戰,此戰必得吞滅趙國也
!至於三路大軍指向,其心之野更是明白:不在佔地攻城,只在追逐我大軍所在。南路尋我腹
地大軍,北路逼我雲中邊軍,中路對我主力大軍。設若趙國大軍全數被滅,趙國何存哉!」
  「秦軍虎狼猖狂!趙軍擒虎殺狼!」大將們齊聲怒吼。
  兩勝秦軍之後,邊軍將士們士氣大漲,在山東戰國的嘖嘖歆慕與國人的潮水般讚頌中大有
蔑視秦軍的驕躁之勢。邊軍大將們一口聲主張:趙軍該當傚法前戰,誘敵深入趙國腹地,設伏
痛擊秦軍!大軍倉促開進,李牧未及對大將們備細解說方略。直到大軍在井陘山駐紮就緒,邯
鄲廟堂仍一無書令,李牧這才在井陘山幕府聚集大將會商戰事。
  會商伊始,司馬尚慷慨道:「大趙邊軍以飛騎為主力,善騎射奔襲,若以前策迎擊南路北
路秦軍,設伏以血戰截擊,我軍必能大勝!今我軍兩勝秦軍,銳氣正在,卻棄長就短,以騎改
步,於山地隘口做堅壁防守,豈有勝算哉?願大將軍另謀戰場!」司馬尚話音落點,立即引來
大廳一片奮然呼應。
  「戰事方略,當以大勢而定。」李牧肅然正色道:「我軍兩勝秦軍,根本因由在二:其一
,秦非主力大軍北上,而是河東老軍之試探性作戰;其二,先王初位尚謀振作,朝野上下同心
,糧草兵員暢通無阻,我軍故能馳騁自如。諸位且想,今日之秦軍可是昔日之秦軍?今日之趙
國可是昔日之趙國?不是!今日之秦軍,精銳主力三十八萬,要的便是滅國之戰!今日之趙國
,廟堂昏淫奸佞當道,抗秦無統籌之令,大軍無協力之象,糧草無預謀之囤––僅有的一道王
命,也隨那個豬狗韓倉的車馬沒了蹤影!時至今日,面對滅頂之災,趙國廟堂可有一謀一策?
沒有!沒有!」李牧的吼聲在聚將廳嗡嗡激盪,大將們都鐵青著臉死死沉默。
  「諸位將軍,兄弟們,」李牧長吁一聲,眼中淚光隱隱:「韓倉回程半月,邯鄲一無聲息
。此等異象,何能不令人毛骨悚然?趙王郭開,其意何在還不分明麼?未知王命,我大軍開出
抗秦,以尋常論之,便是擅舉大軍之死罪。今趙國廟堂,之所以對我軍抗秦默然不置可否,實
則便是聽任邊軍自生自滅。或者,正在謀劃後法制我––」
  「大將軍,似,似有輕斷。」一將吭哧道:「畢竟,那道王書沒看到。」
  「沒看到不能發第二道?滅國之危,廟堂權臣麻木若此,將軍不覺異常?」李牧冷笑搖頭
:「諸位若心存僥倖,夫復何言!盡可聽任去留,李牧絕不相強。諸位若鐵心抗秦,李牧不妨
將大勢說透,而後共謀一戰。」
  「願聞大將軍之見!」舉廳大將拱手一聲。
  「好!」李牧拍案而起,拄著長劍石雕般佇立在帥案前,對中軍司馬一揮手。中軍司馬步
出大廳一聲喝令:「轅門百步之外,封禁幕府!」片刻之間,幕府大廳外守護的中軍甲士鏘鏘
開出轅門,於百步之外連綿圈起長矛林帶。中央轅門口的大纛旗平展展下垂,兩輛戰車交會合
攏,轅門內外之進出全部封閉。與此同時,幕府內所有侍從軍吏也悉數退出。幕府大廳之內,
只有李牧與一班大將及三名高位司馬。中軍司馬則左持令旗右持長劍,肅然在大廳石門口站定。
  李牧的炯炯目光掃視著大廳道:「諸位都是邊軍老將,幾乎都曾與元老大臣通聯,舉事之
謀,大體人人明白。趙王之淫靡無道,郭開之大陰弄權,對諸位也不是機密。趙國大勢至明:
若趙王郭開依舊在位當道,抗秦大戰凶多吉少!唯其如此,本君正式知會諸位:為救趙國,李
牧司馬尚已經與龐煖將軍達成盟約:彼舉事定國,我抗擊秦軍!此事兩相依賴:若我軍能與秦
軍相持半年一年,則龐煖舉事可成;若其事成,趙國得以凝聚民心國力,則我軍勝秦有望!若
龐煖舉事不成,則我軍必陷內外交困之危局!若我軍未能抗秦半年以上,則龐煖舉事難有迴旋
,其時趙國亦不復在焉!當此之時第一要害,在我邊軍能否抗秦一戰,遲滯秦軍於趙國腹地之
外!」
  「血戰抗秦!拚死一戰!」大將們一聲低吼。
  「好!諸位決意抗秦,再說戰法。」李牧轉身指點著地圖道:「以我邊軍飛騎之長,若趙
國政道清明如常,李牧本當親率十萬飛騎,從雲中直撲秦國九原、雲中兩郡,從秦國當頭劈下
一劍,直插秦國河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血性趙人,何懼之有哉!」
  短短幾句,李牧已經是熱淚奔湧心痛難忍,哽咽著驟然打住了。邊軍大將們也是一片唏噓
涕淚,有人竟禁不住地號啕痛哭起來。是邊軍大將誰都明白,李牧數十年錘煉打磨出的這支精
銳邊軍,若當真能大舉迴旋奔襲,其無與倫比的騎射本領必然得以淋漓盡致地揮灑,其威猛戰
力絕可與秦軍銳士一見高下。更有李牧之不世將才,可說兼具趙奢之勇、廉頗之重、趙括之學
、樂毅之明以及無人可比之機警靈動,趙軍必能打出震驚天下的煌煌戰績!若沒有李牧,沒有
這支邊軍,人或不痛心如此。唯其有李牧,唯其有精兵,卻不能一展所長,卻要逼得不世名將
與不世精銳放棄優勢所在而強打自己短處,何能不令人痛心哉?
  「天意如此,夫復何言!」
  李牧揮淚,慨然一嘆,良久默然。及至大將們哭聲停息,李牧這才平靜心緒道:「我等既
為趙國子民,國難當頭,唯灑熱血以盡人事,至於勝敗歸宿,已經不必縈繞在懷了。」
  「願隨武安君血戰報國!」大將們吼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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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8:49 |只看該作者
  「以戰事論之,我軍扼守井陘山,未必不能勝秦!」李牧振作,拄劍指點地圖道:「我軍
雖捨其長,地形之險可補之。秦軍雖張其勢,地形之險可弱之。要緊處在於,諸位將軍務須將
我軍何以捨其長而守其短之大勢之理,明白曉諭各部將士,務使將士不覺憋屈而能頑韌防守!
但有士氣,必能抗秦!」
  「願聞將令!」舉廳大將奮然振作。
  「好!諸將聽令!」李牧的軍令一如既往地簡單明確:「旬日之內,各部依照防守地勢劃
分,各自修造堅壁溝壘,多聚滾木礌石弓弩箭鏃。工匠營疏通水道,務使井陘水流入各部營壘
。軍器營務須加緊打造弓弩箭鏃,並各色防守器械。輜重營執大將軍令,立即趕赴腹地郡縣督
運糧草。秦軍到來之時,不得中軍將令,任何一部不得擅自出戰。但有違令者,軍法從事!」
  「謹奉將令!」
  戰地幕府會商之後,趙軍營地立馬沸騰起來。
  夏末秋初,王翦大軍壓到了井陘山地帶。
  王翦主力大軍二十萬,分作五大營地,在井陘口之外的兩條河流的中間地帶駐紮。這兩條
河流不大,一曰桃水,一曰綿蔓水,綿蔓水是桃水的支流。以位置論,綿蔓水最靠近井陘關,
桃水則在其西,兩水間距大約百里左右(井陘山水流情勢,見《水經注.卷十》)。大軍久戰
,水源與糧草同等重要。王翦行兵布戰極是縝密,整訓新軍之際已派出斥候數百名輪番入趙,
對有可能進軍的所有通道的水源分佈都做了備細踏勘,且一一繪製了地圖。出兵之先,王翦又
對既定的三條進軍通道派出反覆巡查的斥候,多方監視各路水源的盈縮變化,隨時為大軍確定
駐紮地提供決斷依據。
  王翦所防者,在於趙軍堵水斷水。戰國之世,儘管借水為戰者極其罕見,然中原各國,包
括變法前的秦國在內,封地間邦國間因農事漁事而爭水者卻屢見不鮮。燕齊爭水、楚魏爭水、
韓魏爭水、東周西周爭水等等等等,屢屢演變為邦交大戰甚或兵戎相見。爭水最常見者,是某
國在上游堵斷河流,使下游某國或某地無法漁獵澆灌。井陘山幾道河流水量頗豐,山間水道卻
頗是狹窄,若趙國征發民力秘密堵截水道,遠道而來的秦軍便會大見艱難。王翦初戰,對李牧
用兵之機變尤為警覺,深恐其綢繆在先堵絕水源而後再派重兵守護。果真如此,秦軍的進兵路
徑便要改變,至少,直逼井陘山這最為有力的一路必然要改道。及至大軍行進到距井陘山二百
餘里的白馬山地帶,斥候飛報說,水源上下百餘里依然未有異常,王翦這才長吁一聲:「李牧
如此荒疏,寧非天意哉!」
  依據事先早已踏勘好的地形,王翦將主力大軍分為五座營壘駐紮:「
  第一座前軍營壘,駐紮距井陘口三五里之遙的兩側山地,直接對井陘關做攻關大戰。王翦
定下的攻關方略是:前軍聚集全軍之重型弓弩與攻城器械,一月一輪換,始終對趙軍構成強大
壓力。首次做前軍營壘駐紮的,是材官將軍章邯的三萬人馬,外加王翦調集配屬的弓弩營、雲
梯營與諸般游擊配合,總共近五萬人馬。章邯的材官營,是集中秦軍大型器械的攻堅軍,首做
攻堅前軍,自是一無爭議。
  第二第三兩座營壘,距前軍五里之遙,分東營西營分別駐紮綿蔓水兩岸。東營為右軍大將
馮劫部三萬,西營為弓弩兼步軍大將馮去疾部三萬。王翦給這兩軍的軍令是:隨時策應前軍攻
堅,並封鎖有可能從外圍進入井陘山救趙國邊軍的兵馬,掩護並保障前軍的攻關戰事無後顧之
憂。
  第四座營壘,距兩馮營壘十里,駐紮在靠近桃水的一段河谷地帶。這是王翦的中軍主力八
萬。這八萬人馬是步騎混編的精銳大軍,營地東西展開做諸般策應,實際便是托住了全部秦軍
。王翦中軍其所以拖後,在於同時承擔另一個重大使命:截擊有可能救趙的任何山東援軍。雖
說六國合縱此時已經極難成勢,然作為戰事方略謀劃,縝密的王翦是寧可信其有而不願信其無。
  第五座營壘駐紮在桃水河谷,距王翦中軍三五里之遙,是秦軍的糧草輜重營。輜重營壘由
馬興部的糧草軍與召平的軍器營構成,護衛鐵騎雖只有一萬餘人,然往來於太原郡與大軍之間
的工匠民伕卻多達二十餘萬。臨時糧倉與臨時工棚連綿展開,車聲隆隆錘鑿叮噹,氣勢分外喧
囂雄闊。
  看官留意,大凡山地攻堅,大軍營壘絕不能首尾相接擁作一體。一則,地形不容如此之多
的兵力展開。二則,各軍必須留有戰場所需的機變餘地,或進或退均可自如伸展。否則便是窩
軍,非但不能發揮戰力,反而可能相互擁擠掣肘。戰國之世,戰事水平已達古典戰爭之頂峰,
此間之諸般講究幾乎完全為將士所熟知。尤其有相持三年的秦趙長平山地大戰在先,山地戰對
秦軍業已成為經典之戰,騎兵步兵車兵弩兵與各種大型器械混編協同作戰,以及糧草輜重之輸
送保障,均已嫻熟得渾然一體。大將軍令但下,整個秦軍便如同一架大型器械般立即有效運轉
起來。
  王翦大軍布成,對趙大戰便擂起了戰鼓。
  再說趙軍。李牧大軍雖稍顯倉促,然也迅速做好了戰前準備。
  趙軍雖曾在長平山地戰遭遇慘敗,但畢竟是戰國之世的強兵尚武之邦,且三勝秦軍全是山
地戰,故趙軍將士絕非山東其餘五國那般畏秦怯戰。井陘山幕府會商完畢,李牧立即部署了趙
軍防守戰法:全軍分為四大營壘,相互策應,做堅壁攻防戰。
  李牧的四大營壘是:前出井陘關的兩翼山巒各駐一營。此兩營的軍馬構成相同:以邊軍騎
士為主力,輔以南下抗秦後歸屬李牧的腹地趙軍之步兵,以為防禦屏障。左營由司馬尚統率,
邊軍騎士三萬,步兵弓弩手兩萬。右營由大將趙蔥統率,邊軍騎士三萬,步兵弓弩手兩萬。這
其中的六萬邊軍騎士,是李牧最為精銳的十萬飛騎的主力,此時派為山地防守,形勢使然迫不
得已也。原因在於,邊軍騎士善騎善射,山地防禦戰沒有了飛騎馳騁之戰場,只能最充分發揮
邊軍騎士善射之長,與步軍弓弩營結合為壁壘,將關外兩山變成箭雨覆蓋的死亡谷。李牧下令
軍器營,將弓弩長箭大量囤積到兩翼山地的石洞,並加緊趕製連發遠射的大型弩弓與能夠洞穿
盾牌雲車的大箭。同時,李牧還下令在左右兩山各建一座製箭坊,隨時趕製並修葺弓箭。各式
弓箭之外,李牧又征發當地民力三萬人,採伐大樹鋸作滾木,鑿製山石打磨為兩種石製兵器–
–可單人搬動的尖角礌石、可數人合力推動的碾壓石碾,於兩山囤積盡可能多的巨石圓木。如
是不到一月,左右兩山構築成井陘關前兩面鐵壁,與井陘關形成一個面西張口的鐵口袋,只要
秦軍攻進關前一里之地,便得陷入兩山夾擊。
  正面井陘關,駐紮李牧親自率領的混編大軍八萬。這八萬大軍中,有李牧邊軍飛騎四萬,
有腹地步軍四萬。李牧將八萬人馬分作十營依次駐紮,每營八千士卒,營地相隔兩里,迭次向
後延伸,縱深直達關後開闊地帶。李牧對守關十營的軍令是:每兩營為一個防守輪次,前營作
戰,後營輸送軍食兵器並相機策應;三日一輪換,務求士氣旺盛精力充盈。趙軍的防守器械大
多集中於守關十營,關城之上處處機關,關下道邊佈滿路障陷坑以及順手可用的投擲兵器。較
之長平大戰的廉頗堅壁,井陘關壁壘更見森嚴。
  關後開闊地,駐紮輜重營兩萬兵馬並十多萬車馬民伕。這是趙軍的後援命脈,李牧分外上
心。長平大戰趙軍被圍於重山谷地,趙軍最為要害的錯失,便是趙括被白起秦軍掐斷了糧道。
李牧精通戰陣,對此慘烈教訓自是銘刻心頭。目下,郭開趙遷對李牧抗秦不置可否,各郡縣根
本沒有接到向大軍輸送糧草的命令。也就是說,李牧大軍所需要的舉國後援,絲毫沒有動靜,
一切都得自己籌劃。若不是與龐煖達成了秘密盟約,李牧很可能對這種戰外政局有些無所措手
足。如今大事兩分,李牧心下底定,也不向邯鄲廟堂作任何稟報,便派出幾路特使趕赴鄰近郡
縣,以大將軍令大舉征發輸送糧草。其時,郭開趙遷也沒有明令禁止郡縣輸送糧草,或者說,
郭開趙遷也不敢公然禁運糧草。趙國久經戰事,各郡縣久有依軍令輸送糧草的傳統,如今一得
大將軍令立即全力輸送,甚或多有民眾以縣為制組成義工營開赴井陘山。一時間,糧草民力源
源不絕聚來。
  當此國亂國難同時俱發的非常之期非常之戰,李牧將自己的中軍幕府與親自統率的一萬最
精銳飛騎,紮在了輜重營與守關十營之間。李牧之所以親自坐鎮後方,一則因為糧草是全軍命
脈,二則因為關後通道可隨時策應龐煖並聯絡南北諸軍。李牧很清楚,只要趙國朝局大勢不陷
入絕境,井陘山戰場不用他親臨也能扛住秦軍攻勢。目下趙國之要害,與其說在井陘山戰場,
毋寧說在邯鄲廟堂,在趙國本土大勢。唯其如此,李牧決意,秦軍第一場猛攻他要親自掌控反
擊,若趙軍防守之法經得起秦軍錘打,他便要將重心放到策應龐煖舉事上了。
  包圍井陘山的第五日,秦軍開始了第一次猛攻。
  井陘山之險要,不在井陘關,而在其關下的井陘山通道。後世名士李左車云:「井陘之道
,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其實地形勢與秦之函谷關相類,一條長長的峽谷,一座夾在兩
山的關城。形勢狹窄險要,根本不可能展開大軍。
  王翦親臨前軍,在井陘口右側的高地登上了幾乎與井陘山等高的斥候雲車。今日率軍攻關
的是章邯,其大纛司令雲車巍巍然矗在谷地大軍之中。王翦在斥候雲車鳥瞰,關城谷地之情勢
一目了然。遙望井陘關外兩側山地,左山頂峰隱隱有旗幟飄動,然又與山地林木的隱兵地帶相
距甚遠,顯然不會是臨陣大將的司令台所在。驀然之間,王翦確信,那定然是李牧所在無疑!
自來統率大軍出戰,名將極少如尋常將領那般親臨前軍衝鋒陷陣。李牧兩勝秦軍,桓齕部將士
連李牧人影也沒看見,足證李牧也不是輕出前軍的尋常猛將。果真如此,今日李牧親出,其意
何在?
  與此同時,李牧也看見了那輛孤立於半山之上的高高雲車。
  李牧曾經以為,白起蒙驁之後秦國將才乏人,縱然擴充大軍亦未必如當年戰力。尤其在桓
齕部老軍第一次攻趙戰敗後,李牧曾多次派精幹斥候深入秦國探察,並多方搜集在秦國經商的
趙國商賈的義報。其時,李牧的真實謀劃是:若秦軍果然將才乏人,則是趙國中興的千載良機
;他將決然聯結元老勢力與龐煖等各方大將,不惜以舉事兵變的方式整肅趙國朝局,深徹推行
第二次變法,使趙國成為真正堪與秦國一爭天下的強國。時日不久,各方消息漸漸匯聚,李牧
這才對秦國情勢對秦軍情勢有了清晰的瞭解。
  使李牧深為驚嘆的是,秦王嬴政竟能在重起爐灶的新軍中全部起用年青大將!李牧不是迂
闊老將,絕不會以對方大將是清一色的年輕人而輕視,相反,李牧真切地覺察到了那股即將撲
面而來的颶風。對於王翦為首的秦軍十大將,李牧更是多方探察根底,反覆揣摩其秉性與可能
戰法。尤其對王翦蒙恬兩人,李牧所知決然不比秦國君臣少許多。之後,李牧終於認定:秦國
兩位假上將軍,蒙恬成為名將尚需時日;王翦雖未統兵大戰,但其往昔戰績與作為已經清晰顯
示,王翦已經是正當盛年的名將了。僅以大將而能為秦王師而言,王翦之軍政才具與明銳洞察
力足見一斑。唯其如此,李牧預料率軍大舉滅趙者必王翦無疑。秦軍滅韓消息傳來,王翦大軍
竟然未曾出動一兵一卒,李牧不禁一個激靈,幾乎是本能地立即感到了即將隆隆逼來的暴風驟
雨。以秦國之雄厚國力,以秦軍之精良裝備,以王翦之穩健戰法,李牧隱隱預感到,這是自己
最後的一次大戰,也是趙軍與秦軍真正的一次生死大決。
  遙望雲車,李牧斷然下令:「王翦親出,必給秦軍以當頭痛擊!」
  「李牧親出,必給趙軍以重挫!」王翦厲聲下達了同樣的軍令。
  傳令司馬尚未回程,秦軍戰鼓已經雷鳴而起。
  章邯軍出動三萬,其攻關部署是:兩翼各列一方五千人的強弩兵,專一對關外兩山樹林傾
瀉箭雨,壓制兩山趙軍;中央谷地的攻關大軍從後向前分作三陣:後陣為五十架大型遠射弩機
,每兩架大型弩機一排(每架弩機二十人操作),連續擺成二十五排;弩機前的方陣為三千盾
牌短劍的爬城銳士,每三伍(十五人)一列,排成兩百列一個長蛇陣;最前方是掃清峽谷通道
的大型攻城器械兵,主要是壕溝車與大型雲梯。這是秦國新軍對趙初戰,人人發誓為秦軍兩敗
復仇,士氣之旺盛無以復加。
  太陽爬上了山頂,初秋的山風已經瀰漫出絲絲涼意。薄薄的晨霧已經消散,谷中的黑森森
軍陣與關城兩山的紅色旌旗,盡清晰可見。異常的是兩方都沒有絲毫聲息,彷彿猛虎雄獅狹路
相逢,正在對峙對視中悄無聲息地審量著對方。
  「起––」
  正當卯時,雲車上的章邯一聲大吼。
  驟然之間,口外戰鼓雷鳴號角嗚嗚,秦軍三大強弩弓箭陣一齊發動,木梆聲密如急雨,漫
天長箭呼嘯著撲向兩面山頭與正面關城。看官留意,秦軍弓弩之強,尤其是大型遠射連發弩機
之強,戰國無出其右,後世亦無可比肩。蓋大型弓弩與大型長箭為冷兵器時代之遠程兵器,由
訓練有素的特定士兵群操作。其用材與工藝之精良,其士兵群訓練之艱難,其製作與修葺之繁
複,都導致其造價之高昂皆遠遠超過春秋時代的戰車。春秋車戰之所以每每一戰決勝負定霸權
,其根本原因便在於戰車製造之昂貴,戰車兵訓練之艱難。一個擁有五千輛兵車的大國,一戰
若折損兩三千輛兵車,其全部恢復成軍至少需要十餘年甚或更長。大型弩機亦然。沒有強大雄
厚的財力人力,大型弩機的製造是極其艱難的。秦國自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統一天下的雄心步
步增長,對攻擊型兵器尤為重視。及至秦昭王之世,秦國的兵器製作已經遠居天下之首。這種
優勢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則是常戰兵器之精良,二則是大型兵器之數量龐大。
  此刻,秦軍的三面強弩齊射,井陘山趙軍雖是身經百戰的精銳,猶自驚駭不已。秦軍大箭
粗如手臂長如長矛,箭鏃兩尺有餘,簡直就是一口短劍裝在丈餘長的木桿上以大力猛烈擲出。
如此粗大矛箭漫天激射,其呼嘯之勢其穿透之力其威力之強,無可比擬。
  強弩齊射的同時,秦軍中央的攻關步軍立即發動。第一排是壕溝車兵,清除拒馬路障,刮
去遍地蒺藜,試探出一個個陷坑而後大體填平,再飛速鋪上壕溝車,在幽暗的峽谷一路向前。
通道但開,大型雲梯與攻關步卒隆隆推進,緊隨其後的大型弩機也不斷推進,連番向城頭傾瀉
箭雨。如此不到半個時辰,黑色秦軍便漸漸逼近關下。關下地勢稍見開闊,秦軍立即匯聚成攻
城陣勢。
  饒是如此,趙軍兩山與迎面關城依舊毫無動靜。
  「火箭––」章邯遙遙怒吼一聲,雲車大纛立時平掠三波。
  三大箭陣倏忽停射,突然梆聲復起,大片捆紮麻紗澆透猛火油(猛火油,戰國對天然石油
之稱謂。秦國高奴(今延安)盛產天然石油,幾為戰國唯一)的長矛大箭帶著呼嘯的焰火直撲
兩山與關城,恍如漫天火龍在山谷飛舞。片刻之間,兩山樹林一片關城陷入三面火海,燒得整
個山谷都紅了起來。
  「攻城––」
  秦軍戰鼓再次響起,前陣十架大型雲梯一字排開隆隆推向關城,恍如一道與城等高的黑色
大牆迎面壓上。此等大型雲梯後世幾乎消失,只留下單兵依次爬城的極為輕便的簡單雲梯。秦
軍之大型雲梯,實際上是一輛攻城兵車。雲車底部裝有兩排鐵輪,其上是一間鐵皮包裹厚木板
的通地封閉儲兵倉,可容二十餘名士兵;倉上為兩層或三層可折疊伸展的寬大堅固的鐵包木梯
,倉外裝有兩具可折疊可伸展的寬大鐵包木梯。攻城開始,雲梯被儲兵倉士兵從裡隆隆推進,
一旦靠近城牆,倉上大梯立即打開,或鉤住城牆或獨立張梯;與此同時,儲兵倉士兵立即出倉
,拆下兩邊木梯打開奮勇靠上城牆。雲梯但近城牆,後陣爬城銳士立即發動,呼嘯鼓勇衝來從
已經搭好的大梯小梯蜂擁爬上,往往一鼓作氣攻佔垛口。此刻,井陘關城頭一片殘火煙霧,十
架雲梯已經靠近城牆兩尺處,後隊士兵已經發動衝鋒,紛紛爬上了大小三十架雲梯。
  此時,一陣淒厲號角突然傳來,垛口後森森然矗立起一道紅牆。
  趙軍開始了猛烈的反擊。箭雨夾雜著滾木礌石,射向攻城士兵砸向大小雲梯。更有幾輛可
怕的行爐在垛口內遊走不定,見大型雲梯靠近,迎頭澆下通紅的鐵水,巍巍秦軍雲梯立時在烈
火濃煙中轟隆嘩啦崩塌。行爐者,可推動行走之熔爐也。設置城頭熔煉鐵水,在危急時刻推出
,從爐口傾瀉通紅的鐵水,任你器械精良也立見焚燬崩塌(本節所述諸種大型器械之詳細介紹
,均見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
  李牧軍的城頭戰法是:秦軍大箭猛烈齊射之時,城頭趙軍退進事先搭好的長排石板房與各
式壁壘存身避箭;秦軍火箭射來,縮在石板房的趙軍一齊拋擲水袋,同時以長大唧筒(後世亦
稱水槍)激射水柱撲滅火焰;及至殘火濃煙之時秦軍攻上,隱伏石板房的士兵立即衝出進行搏
殺;潛藏甕城內的士兵,則通過兩道寬大石梯隨時救治傷兵、輸送策應。
  一時之間,關城攻防難見勝負。
  兩山情勢有所不同。趙軍退進壁壘壕溝躲避箭雨之時,秦軍步卒銳士開始爬山。李牧在高
處鳥瞰分外清楚,一聲令下號角齊吹,趙軍營壘便推下滾木礌石直撲爬山步卒。但秦軍大箭威
力奇大,壁壘士卒但有現身幾乎立遭射殺。更有長大箭矛呼嘯飛來,或在半山將粗大滾木直接
釘在了山體,或穿透石板縫隙直撲壁壘之內。趙軍壕溝步卒原本多是邊軍騎士,初見如此猛烈
駭人之箭矛,不禁人人一身冷汗,只有尋找間隙奮力推下滾木礌石,其密度威力便大為減弱。
秦軍步卒雖有損傷,卻依舊奮勇攻山。及至火箭直撲壁壘燃起大火,秦軍步卒已經挺盾揮劍隨
之殺到。此時秦軍箭雨停射,趙軍在煙火中躍出壁壘奮勇拚殺。一旦實地接戰,趙軍戰力絲毫
不遜於秦軍,兩軍殺得難解難分。
  此時,趙軍有一樣長處立見功效,這便是隨身弓箭。
  趙軍以飛騎為精銳主力,其步軍攻堅器械素來不如秦軍。遠射的大型強弩更少,只在武安
等幾處關塞有得些許。故,李牧軍無法與秦軍比拚箭雨,而只能在秦軍強弩齊射之時藏身壁壘
。近戰不然,兩山趙軍多是騎射見長的精銳騎士,個人操弓近射,百步之內威力異常。秦軍步
卒也有隨身弓箭,然射技較之趙軍,卻是普遍差了一籌。更兼今日仰攻,又有箭陣掩護,攻山
步卒全力衝山殺敵,幾乎沒有想到摘下長弓箭壺近射。李牧於高處看得清楚,見趙軍士卒在纏
鬥拚殺中難以脫身開弓,立即下令策應後隊的神箭手們秘密出動,各自擇地隱伏於樹林之間,
瞄準拚殺秦軍擇機單個射殺。如此不到半個時辰,奮勇拚殺的秦軍莫名其妙地一個個相繼倒下
,壁壘前形勢漸漸便見逆轉。
  「鳴金撤兵!」王翦斷然下令。
  午後幕府聚將,章邯憤憤然怒吼趙軍冷箭暗算,再戰定然攻下兩山。一班年青大將也一口
聲主張連續猛攻,不拿下井陘山絕不歇戰。馮劫、馮去疾爭相要換下章邯部。章邯及其部將則
堅執要再攻一陣,並提出一個新戰法:派出兩個三千人輕兵營,各從兩山之後襲擊趙軍;正面
再加大猛火油箭焚燒壁壘,先佔兩山再攻關城,定然一戰成功。一時之間,聚將大廳憤激求戰
之聲吼喝成一片。
  「諸位少安毋躁。」
  一直沒說話的王翦從帥案前站了起來道:「若是要不惜代價拿下井陘山,戰法多得是。我
軍堅甲重器,只要連續射燒攻殺旬日,李牧縱然善戰,諒他也守不住井陘山。然則,果真如此
,則我軍因小失大也。」王翦的古銅色臉龐肅殺威嚴,點著案頭一卷竹簡:「秦王明令,滅趙
不限時日。因由何在?便在力戒我軍輕躁復仇之心!兵諺云,驕兵必敗。秦趙血戰數十年,兩
軍相遇人人眼紅,最易生出狂躁之心。人云,兩軍相遇勇者勝。今日我云,秦趙相遇智者勝!
秦軍不是趙軍,秦軍肩負使命在於掃滅六國一統天下,而不是僅求一戰之勝。唯其如此,不戰
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諸位昂昂求戰,不惜血戰也要攻關,其志可嘉,其策有錯!錯者何?
有違一統天下之大局也。今趙國廟堂昏暗,李牧孑然孤立,其與我軍鏖兵,實孤注一擲以求變
化也。我軍攻勢愈烈,李牧在趙國根基愈穩。」
  「願聞上將軍謀劃!」大將們整齊一聲,顯然已見冷靜。
  「我今屯兵關前,不攻不戰不可,猛攻連戰亦不可。這便是要害。」王翦轉身,長劍圈點
著立板地圖:「目下,我主力大軍之要務,只在拖住李牧大軍,不使其從井陘山脫身。戰法是
:日日箭雨佯攻,夜夜小股偷襲,絕不使趙軍安臥養息。與此同時,我北路李信大軍、南路楊
端和大軍,則可加大攻佔之力多拔城池,從南北擠壓趙國。其時,趙國但有異常,則我軍從中
路一舉東進,吞滅趙國主力大軍!」
  「謹奉將令!」大將們完全認可了王翦的方略。
  當夜,三路秘密軍使飛出了王翦幕府:兩路向南北楊端和、李信而去,一路向咸陽而去。
次日清晨,秦軍喊殺攻勢又起。待趙軍退入壁壘,一陣猛烈箭雨之後卻不見秦軍攻殺。入夜,
趙軍營地一片漆黑,卻突然有火把甲士從山林殺來,此起彼伏整夜不間斷。趙軍一陣接一陣短
暫激戰,到天亮已經是疲憊不堪。
  如是三日,李牧已經識破秦軍戰法,遂對趙軍下令:分隊輪換守壘,秦軍不大攻,趙軍不
全守;秦軍但歇兵,趙軍立即同樣派出小股勇士偷襲秦軍營地,同樣使其不能安營歇息。如此
針鋒相對,竟是誰也不能脫身了。
  王翦李牧,進入了長平大戰後秦趙大軍的第二次大相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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