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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五 鐵血文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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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5: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大雪紛飛,一輛厚簾篷車飛出王城,穿過長陽街向尚商坊轔轔而來。
  尉繚入秦,給秦國廟堂帶來了一股新的衝力。從根本上說,尉繚的戰國四大轉折論第一次
明晰地廓清了天下演變大勢,將一統華夏的潮流明白無誤地揭示出來,使嬴政君臣原本秘密籌
劃的大業豁然明朗。此前,儘管嬴政君臣大出天下的謀劃也是明確的,但其根基點卻仍然在天
下爭霸。也就是說,嬴政君臣此前的方略立足點是實力稱霸而一天下,準備硬碰硬地完成一統
大業,並未明晰地想到這個「一」是否已經成為潮流所向?至於這個一潮流與秦國一天下的大
略有無契合?影響何在?更加沒有明確想法與應對之策。尉繚大論將天下轉折大勢明朗化,秦
國廟堂重臣人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帶來的第一效應,是新銳君臣人人都生出了一種大道在前
只待開步的緊迫感。其次效應,是嬴政君臣不約而同地覺察到,原先的實施方略需要某種修正
。一番思忖一番會商,嬴政見到尉繚的旬日之後,在東偏殿舉行了重臣小朝會,特召尉繚與會
。依據秦國傳統,這是對山東名士的最高禮遇––許布衣之士於廟堂直陳。除了在咸陽的王綰
李斯鄭國等,藍田大營的王翦蒙恬也趕回來與會。這次小朝會,尉繚提出了「將一天下,文武
並重」的八字方略。
  尉繚的解說,始終縈繞在嬴政心頭。
  「一天下者,非霸業也,實帝業也。霸業者,強兵鏖戰而使天下俯首稱臣也。帝業者,文
武並重恩威兼施,而使天下渾然歸一也。方今六國雖弱,畢竟皆有百餘年乃至數百年之根基,
皆有強兵稱霸之史蹟。便是目下,六國雖強弩之末,兵力土地人口猶存,若拚力重結合縱而一
體抗秦,天下之勢猶難逆料也!終不能成合縱者,潮流之勢也。潮流者何?天下歸一之心也!
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之時,若僅憑重兵鏖戰,可能適得其反,甚或激活合縱抗秦。若
能文武並戰,則事半功倍也!文戰,使人心向一,使民不以死戰之力維護裂土邦國也。如此釜
底抽薪矣!文戰實施之策,以邦交大才率精幹吏員長駐山東,一則大宣天下合一潮流,瓦解朝
野戰心;二則結交權臣為我所用,使六國不能相互為援,更不能重結合縱;三則探究六國民情
民治,以為日後整肅天下之根基。繚以為,若能有兩支邦交銳師出山東,力行文戰,則六國不
難平定也!」
  嬴政記得清楚,那日殿堂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至此,一個欲待實施的方略清晰地呈現出來:秦國必須有一個長於邦交且專司邦交的班底
,能持之以恆地在山東長期斡旋,方可收文戰功效。嬴政慨然拍案:「立即下書各官署,留心
舉薦邦交能才,國府不吝賞賜!」
  次日中夜,嬴政正在書房與王綰李斯議事,趙高輕步進來稟報說客卿姚賈求見。驀然之間
,嬴政有些愣怔,姚賈?姚賈何許人也?王綰笑云,姚賈是行人令,以客卿之身領邦交事務多
年了。李斯也跟著笑道,我查吏員文檔,此人乃大梁監門子,當年被魏國官場冷落排斥,憤而
入秦。嬴政恍然醒悟:「想起來也!有人舉發––教他進來!」趙高答應一聲飛步出去,片刻
便聞腳步匆匆之聲進來。
  「你是姚賈?」瘦削精悍的中年人尚未說話,嬴政突兀一句。
  「客卿姚賈,見過秦王!」
  「姚賈,你知罪麼?」
  「臣不知罪。」姚賈倏忽愣怔,昂然抬頭。
  「國府以重金資你出使,你卻揮霍國財結交六國權臣,你做何說?」
  「舉發之言非虛!姚賈確實以國金結交諸侯。」
  「噢?」嬴政大感意外臉色頓時一沉:「損公營私,公然觸法?」
  「敢問秦王,特使若不結交六國重臣,安能拆散其盟?其盟不散,秦國威脅何以解之?出
使之臣猶如出征之將,若無臨機布交之權,猶如大將不能自主部署兵力,談何邦交長效?姚賈
懷抱效秦國之心而渙散六國,若做營私罪舉發,秦國邦交無望矣!」
  「姚賈!人言你出身卑賤,輒懷野心,欲結六國以謀退路。」
  「秦王之辭,與大梁官場流言何其相似乃爾!」姚賈竟大笑起來。
  「說!何笑之有?」
  「姚賈笑秦王一時懵懂也!」姚賈坦然得如同駁斥大梁遊學士子:「天下流言罵秦王豺狼
者多矣,果如是乎!姚賈確實是大梁城門老卒之子,市井布衣也。然古往今來,卑賤布衣大才
興邦者不知幾多,何姚賈尚在區區客卿之位,便遭此中傷?不說太公、管仲、百里奚,也不說
吳起、商鞅、蘇秦、張儀,秦王之側,便有關西布衣王綰、楚之布衣李斯。出身卑賤者皆有野
心,天下流言者誠可笑也!王若信之,姚賈願下廷尉府依法受勘,還我布衣清白。如此而已,
夫復何言!」
  「好辭令!邦交大才也!」嬴政拍案大笑。
  「秦王––」憤激的姚賈一時轉不過神來,迷惘地盯著嬴政。
  「舉發者本意,本王心下豈不明白!」嬴政叩著書案,揶揄的聲調頗似廷尉府斷案老吏一
般:「查客卿姚賈者,府邸不過三進,官俸不過十金,雖居官而長著布衣,常出使而故居猶貧
。如此大才入秦國不得其位,焉得不為小人中傷乎?」
  「君上!」姚賈猛然一哽咽,長跪在地失聲痛哭。
  「嬴政不察,先生屈才也––」嬴政肅然扶起姚賈入座。
  「我猜客卿之意,絕非夜半歸案來也。」
  李斯一句詼諧,君臣都笑了起來。王綰持重,雖居假丞相之位卻依舊是長史的縝密秉性,
在李斯之後補充一句:「我等事罷,該當告辭了。」姚賈卻一拱手道:「我非密事,只為舉薦一
個邦交大才!」如此一說,君臣三人興趣頓生,異口同聲催促快說。
  姚賈說,他來向秦王舉薦一個齊國名士,此人在稷下學宮修學六年,學問淵博機敏善辯,
論戰之才大大有名,且走遍天下熟悉列國;只是此人歷來桀驁不馴,公然宣示從來不參拜君王
。姚賈還沒有說完,嬴政便笑著插斷:「先生只說,此人何名?目下何處?」姚賈說這個人叫
頓弱,目下正在咸陽遊學,已經在尚商坊名聲大噪了。
  「好!他不拜王,王拜他!」嬴政朗聲大笑。
  厚簾篷車轔轔駛進車馬場,兩個身裹翻毛皮袍者扶軾下車。
  「小高子,你只守候,不許生事。」
  一聲低沉吩咐,兩個皮袍人隨著飛揚的雪花融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
  渭風古寓的爭鳴堂,正是每日最具人氣的晚場論戰時刻。
  這渭風古寓原本是秦孝公時期開設在櫟陽的一家老店,主事者是大梁人侯嬴,背後的東主
是名動天下的白氏商社。隨著秦國遷都咸陽,渭風古寓也遷入了咸陽。其後魏國衰落,白氏商
社也因其女主白雪隨商鞅殉情而進入低谷。侯嬴等一班老人不甘白氏商社式微,將魏國故都安
邑的經營根基全部遷入了生機勃勃的秦國,數十年認真操持,渭風古寓便成了山東六國在咸陽
最為顯赫的大酒肆。其間,六國士人入秦遊學已經漸漸成為當世時尚。呂不韋建立學宮大收門
客修編大書之後,入秦時尚一時蔚為大觀。其後呂不韋被治罪,嬴政又下逐客令,入秦風潮一
時衰減。然則,鄭國渠修成之後,關中大見富庶,風華漸起,秦國又再度對山東敞開了關隘,
鼓勵各色人口入秦,士人遊學秦國便再度蓬蓬勃勃釀成新潮。渭風古寓應時而變,倣傚當年安
邑洞香春老店之法,專一開闢了遊學士子的低金寓所坊區,又恢復了爭鳴堂,專一供遊學士人
論戰切磋。一時之間,渭風古寓聲名大噪,成為咸陽尚商坊夜市最惹眼的去處。
  兩個翻毛皮袍人進來時,爭鳴堂的入夜論戰剛剛開始。
  台上一人散髮長鬚身材高大,一領毛色閃亮的黑皮裘敞著胸懷,顯出裡層火紅的貼身錦袍
,富麗堂皇又頗見倨傲,若非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龐與火焰般的熾熱目光流露出一種獨有的滄
桑,幾乎任誰都會認定這是一個商旅公子。
  「我者,即墨頓弱,就學於稷下學宮公孫龍子大師,名家之士也!」
  台上士子一開口,台下一排排就案士子們立即中止了哄嗡議論,目光一齊聚向三尺餘高的
寬闊木台。黑裘士子繼續道:「頓弱坐台論戰旬日,未遇敗我之人!故此,本人今日總論名家
之精要,而後離秦去楚,再尋荀子大師論戰於蘭陵蒼山。」台下有人高聲一句:「頓子若勝荀
子大師,成就公孫龍子心願,便是天下第一辯才!」眾人一齊側目,卻沒有一人響應喝采。台
上頓弱渾然無覺,傲然一笑開說:「世人皆云,名家之學多雞零狗碎辯題,謀不涉天下,論不
及邦國,學不關民生,於法老墨儒之顯學相去甚遠矣!果真如此乎?非也!名家之學,探幽發
微,辨異駁難,於最尋常物事中發乎常人之不能見,無理而成有理,有理而成無理,其思辨之
深遠,非天賦靈慧者不能解,雖聖賢大智不能及!如此大學之道,何能與邦國生民無關?非也
!名家之學,名家之論,天下大道也,唯常人不能解也!唯平庸者不能解,名家堪為上上之學
也,陽春白雪也!」
  「頓子既認名家之學關涉天下,吾有一問!」台下有人高聲發難。
  「但說無妨。」
  「何種人有其實而無其名?何種人無其實而有其名?何種人無其名又無其實?」
  「問得好!」台下一片鼓噪。
  頓弱輕蔑一笑,叩著面前書案一字一頓清晰開口:「有其實而無其名者,商賈是也。有財
貨積粟之實,而天下皆以其為賤,是故有其實而無其名也。無其實而有其名者,農夫是也。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暴背而耕,鑿井而飲,終生有溫飽之累!然則,天下皆以農為本,重農尚
農,呼農夫為天,此乃無其實而有其名者也!」
  「無名無實者何種人?」有人迫不及待追問。
  「無其名而又無其實者,當今秦王是也。」頓弱悠然一笑。
  「秦法森嚴,頓子休得胡言!」有人陡然高聲指斥。
  「此乃秦國,休得累及我等!」台下一片呼應。
  「諸位小覷秦國也!」一個身著褪色布袍的瘦削士子霍然站起:「天下論戰,涉政方見真
章。秦法雖密,不嵌人口。秦政雖嚴,不殺無辜。何懼之有也?」
  「說得好!咸陽有這爭鳴堂,便是明證!」呼應者顯然秦人口音。
  「然則,頓子據何而說秦王無名無實?」布袍士子肅然高聲。
  「強國富民而有虎狼之議,千里養母而負不孝之名。豈非無名無實哉?」
  「我再加一則:鐵腕護法而有暴政之聲。」布袍士子高聲補充。
  「好!破六國偏見,還秦王本色!」台下的秦人口音火辣辣一片。
  「論戰偏題!我另有問!」一藍袍士子顯然不滿。
  「足下但說。」
  「頓子說名家關乎大道,敢問白馬非馬之類於天下興亡何干?」
  「正是!名家狡辯,不關實務!」台下立即一片呼應。
  「我出一同義之題,足下或可辯出名家真味。」頓弱鎮靜自若。
  「說!」
  「六國非國。」頓弱古銅色臉龐掠過一絲詭秘的笑。
  台下頓時一片嘩然,有人驚呼一聲:「此人鬼才!此題大有玄奧!」
  「頓弱,此論不能成立!」
  「是也是也,論題不能成立!」台下一片喧嚷。
  「豈有此理!諸位不解,如何便是不能成立?」方才瘦削的布袍士子又霍然站起,一指台
上道:「此題意蘊顯而易見,足下休做驚人之論!」
  「噢?願聞高見。」頓弱一拱手。
  「好!破他論題!」台下士子們異口同聲,顯然要促成這兩人論戰。
  「國,命形之詞也。六,命數之詞也。形、數之詞不相關,國即國,六即六。確而言之,
不能說六國是國,只能說六國非國。是故,六國非國也。」瘦削士子口齒極是利落。
  「六國非國,能與天下無關?」頓弱又是詭秘一笑。
  「此等命題,徒亂天下而已!」布袍士子冷冷一句。
  「何以見得?」頓弱緊追不捨。
  「若作讖語,或作童謠,寧非邦交利器哉!」
  「如此說來,名家之學堪為縱橫家言?」
  「惜乎邦交之道,不藉彫蟲小技耳!」
  「足下之見,邦交大道者何?」
  「夫邦交者,鼓雄辯之辭,破堅壁之國,動天下之心也!」
  「動天下之心者何?」
  「明大勢以改向背,說利害以潰敵國,宣大政以安庶民。」
  「三方根基安在?」
  「大勢之根在人心,人心之根在大勢。人心動,萬物動。」
  「人心動於何方?」
  「天下人心,紛紜求一,此動向也!」
  「人心非心,何可一之?」
  「人心不可一,天下之心獨可一。」
  「何也?」
  「天下之心,皆具人形,是故可一。」
  「一於何?」
  「一於人也。」
  「人者何?」
  「古今聖王也!」
  頓弱一陣大笑:「論戰旬日,始見真才!願聞足下高名上姓。」
  「在下大梁賈姚。」布袍士子慨然拱手。
  「稷下頓弱!彩––」
  「大梁賈姚!彩––」
  台下士子們在兩人連番對答中屏神靜氣,一時不能咀嚼其中意味,此刻回過神來大為敬服
,不禁一陣哄然喝采。依照論戰傳統,這是認可了兩人的才具,日後便是流傳天下的口碑了。
大廳紛紜議論之時,一個身材偉岸的著翻毛皮袍者走過來肅然一拱手:「我家主東欲邀兩位先
生聚酒一飲,敢請屈尊賜教。」頓弱傲然一笑:「你家主東何許人也?只會教家老說話麼?」
翻毛皮袍者謙恭一笑:「方纔未報家門,先生見諒。我家主東乃北地郡胡商烏氏?後裔,冬來
南下咸陽,得遇中原才俊,心生渴慕求教之心,故有此請。」頓弱目光連連閃爍:「胡商多本
色,飲酒倒是快事一樁也!只是你家主東人未到此,如何便將我等作才俊待之?」旁邊賈姚不
禁一笑:「頓子不愧名家,掐得好細!」翻毛皮袍者一拱手謙和地笑道:「該當該當。我家主人
古道熱腸,方才論戰聽得癡迷一般。便依著胡風先去備酒了,吩咐在下恭請先生。」頓弱不禁
哈哈大笑:「未請客先備酒,未嘗聞也!」賈姚朗然笑道:「胡風本色可人,在下也正欲與兄台
一飲,不妨一事罷了。」頓弱慨然道:「遊秦得遇賈兄,生平快事也!但依你說,走!」說罷
拉起姚賈大步便走,對翻毛皮袍者看也不看。
  翻毛皮袍者連忙快步搶前道:「先生隨我來,庭院有車迎候!」
  片刻之後,一輛寬大的駟馬垂簾篷車駛出了尚商坊。
  馬蹄沓沓車聲轔轔,這輛罕見的大型篷車穿行在石板大道,透過茫茫雪霧街邊燈火一片片
流雲般掠過,馬車平穩得覺察不出任何顛簸。頓弱不禁揶揄笑道:「一介商賈有如此車馬,烏
氏商社寧比王侯哉!」賈姚高聲附和道:「如此駟馬高車生平僅見,商旅富貴,布衣汗顏耳!
」後座翻毛皮袍者一拱手笑道:「先生不知,當年祖上於國有功,此車乃秦王特賜。我家主東
,不敢僭越。」頓弱一陣笑聲未落,大車已經穩穩停住了。
  「先生請。」車轅馭手已經飛身下車,恭敬地將兩人扶下。
  「頓兄請!」賈姚慨然一拱。
  「噫!家老如何不見?」
  「那還用問,必是通報主人迎客去了。」賈姚大笑。
  「好!今夜胡廬一醉,走!」
  道邊一片松林,林中燈火隱隱,大雪飛揚中恍若仙境。馭手恭謹地引導著兩人踏上一條小
徑,前方丈餘之遙一盞碩大的風燈晃悠著照路。小徑兩邊林木雪霧茫茫一片,甚也看不清楚。
走得片刻,前方碩大風燈突然止步,朦朧之中可見一道黑柱矗立在飛揚的雪花之中,恍然一柱
石俑。賈姚對頓弱低聲道:「看!主人迎客了。」
  「先生駕臨,幸何如之!」黑柱遙遙一躬。
  「足下名號何其金貴也!」頓弱一陣揶揄的大笑。
  依著初交禮儀,無論賓主都要自報名號見禮。面前主人遙相長躬,足見其心至誠。然則頓
弱素來桀驁不馴,又有名家之士的辯事癖好,一見主人只迎客而不報名號,當即嘲諷對方失禮。
  「頓兄見諒––」賈姚正要說話,對面黑斗篷卻擺了擺手。
  「咸陽嬴政,見過先生。」黑斗篷又是深深一躬。
  「你?你說如何!」頓弱聲音高得連自己也吃驚。
  「酒肆不便,嬴政故托商旅之名相邀,先生見諒。」
  「你?你是秦王嬴政!」
  「頓兄,秦王還能有假?」旁邊賈姚笑了。
  「噫!你知秦王?你是何人?」
  「客卿姚賈,不敢相瞞。」同來的瘦削布衣深深一躬。
  「攪亂山東之秦國行人令,姚賈?!」
  「姚賈不才,頓兄謬獎。」
  頓弱縱是豁達名士,面對同時出現的秦王與秦國邦交大吏,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身著黑
斗篷的秦王卻渾然無覺,恭敬地拱手作請親自領道,將頓弱領進了松林深處的庭院。一路行來
,頓弱一句話不說,只左右打量兩人,恍若夢中一般。
  及至小宴擺開,飲得幾爵,頓弱的些許困窘一掃而去,滔滔對答遂不絕而出。秦王求教也
直截了當:「欲一天下,邦交要害何在?」頓弱的論斷明快簡潔,與名家治學之瑣細思辨大相
逕庭:「欲一天下,必從韓魏開始。韓國者,天下咽喉也。魏國者,天下胸腹也,韓魏從秦,
天下可圖!」秦王遂問:「何以使韓魏從秦?」頓弱對云:「韓魏氣息奄奄,以邦交能才攜重金
出使,文戰斡旋,使其將相離國入秦,君臣相違不得聚力,功效堪抵十萬大軍!」秦王笑問:「
重金之說,大約幾多?」頓弱慨然:「周旋滅國,寧非十萬金而下哉!」秦王笑云:「秦國窮困
,十萬金只怕難湊也。」頓弱大笑:「秦王惜金,天下何圖?秦王不資十萬金,只怕頓弱便到
楚國鼓噪六國合縱也!合縱若成,楚國王天下,其時秦王縱有百萬重金,安有用哉?」
  「倨傲坦蕩,頓子名不虛傳也!」嬴政一陣大笑。
  姚賈一直饒有興致地聽著秦王與頓弱問對,既不插話也不首肯,一副若有所思神色。不料
頓弱卻突然直面問道:「足下語詞犀利,敢問修習何家之學?」姚賈一拱手道:「在下修習法家
之學。入秦之先,嘗為魏國廷尉府書吏。」頓弱尚未說話,秦王嬴政先大感意外:「客卿法家
之士,如何當初進了行人署?」姚賈道:「我入秦國之時,適逢王綰離開丞相府,文信侯呂不
韋便留我補進行人署––諸般蹉跎,也就如此了。」嬴政一笑:「先生通曉魏國律法?」姚賈
慨然一拱手道:「天下律法姚賈無不通曉,然最為精通者,當數秦法也!」頓弱哈哈大笑道:「
魏人精於秦法,異數也!」姚賈道:「商君秦法,法家大成也,天下之師也!數年十數年之後
,安知秦法不是天下之法?有識之士安得不以秦法為師焉?」秦王興致勃勃:「秦法可為天下
法,其理何在?」姚賈不假思索地回答:「秦法三勝:一勝於法條周延,凡事皆有法式;二勝
於舉國一法,庶民與王侯同法,法不屈民而民有公心;三勝於執法有法,司法審案不依官吏之
好惡而行,人心服焉。如此三勝,列國之法皆無。是故,秦法可為天下之法也!」頓弱不禁又
是大笑:「足下之言,實決秦國邦交根基也,妙!」
  「頓子何有此斷?」嬴政一時有些迷茫。
  「素來邦交,多關盟約立散爭城奪地。以邦交而布天下大道者,鮮矣!今秦之邦交,若能
以秦法一統天下為使命,大道之名也,潮流之勢也,寧非根基哉!」
  秦王離案起身,肅然一躬:「嬴政謹受教。」
  如此直到天亮時分,頓弱才被姚賈領到驛館最好的一座庭院。頓弱興猶未盡,又拉住姚賈
飲酒論學。清晨時分,兩人站在廊下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還是都沒有睡意。默然良久,姚賈
頗顯詭秘地笑道:「頓子素不拜君,可望持之久遠乎!」頓弱道:「天下無君可拜,寧怪頓弱目
中無君?」姚賈笑道:「今日秦王,寧非當拜之君?」頓弱不禁喟然一嘆:「天下之君皆如秦王
,中國盛世也!」姚賈也是感慨中來:「唯天下之君不如秦王,中國可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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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歲末之夜,大咸陽變成了一片燈火之海。
  這是天下共有的大節,年。在古老的傳說裡,年是一種兇猛的食人獸,每逢歲末而出,民
眾必舉火鳴金大肆驅趕。歲歲如此,久遠成俗。夏商兩代,天下只知有歲有祀,不知有年。及
至周時,驅年成為習俗,天下方有歲末「年」節之說。其意蘊漸漸變為驅走年獸之後的慶賀,
是謂過年。及至春秋戰國,驅年已經成為天下度歲的大節,喜慶之氣日漸濃厚,恐懼陰影日漸
淡化。人們只有從「過年」一說的本意,依稀可見歲末驅害之本來印跡。唯其如此,戰國歲末
的社火過年通行天下。社火者,村社舉火也。驅年起於鄉野,是有此說。以至戰國,社火遂成
鄉野城堡共有的喜慶形式,但遇盛大喜事,皆可大舉社火以慶賀,然終以歲末社火最為盛行。
天下過年之社火,猶以秦國最為有名。究其實,大約是秦國有天下獨一份的高奴天然猛火油,
其火把聲勢最大之故。驅年社火時日無定,但遇沒有戰事沒有災劫的太平年或豐收年,連續三
五日也是尋常。但無論時日長短,歲末之夜的社火驅年都是鐵定不移的,否則不成其為過年。
  今歲社火,猶見熱鬧。鄭國渠成,關中連續三季大收。秦王新政,吏治整肅,朝野一片勃
勃生機,堪稱民富國強之氣象。老秦人大覺舒暢,社火便更見氣勢了。歲末暮色方臨,大咸陽
的街巷湧流出一隊隊獵獵風動的火把,銅鑼大鼓連天而起,男女老幼舉火擁上長街,流出咸陽
四門,轟轟然與關中四鄉的驅年社火融會在一起,長龍般飄灑舞動在條條官道,吶喊之聲如沉
沉雷聲,火把點點如遍地爍金,壯麗得教人驚嘆。
  臨近王城的正陽坊,卻是少見的清靜。
  李斯本欲攜帶妻兒去趕咸陽社火。畢竟,今歲是家室入秦的第一個年節,家人還沒有見過
聞名天下的秦國年社火。正欲出行,卻有偏院老僕匆匆趕來,說先生有請大人。李斯恍然,立
即吩咐家老帶兩個精壯僕人領著家人去看社火,自己轉身便到了偏院。
  尉繚入秦三月,堅持不住驛館,只要住在李斯府邸。秦國法度:見王名士一律當做客卿待
之,若任職未定而暫未分配府邸,入住驛館享國賓禮遇。頓弱、姚賈,皆如這般安置。尉繚赫
赫兵家,雖布衣之士而名動天下,又與李斯早年有交,李斯自感不便以法度為說辭拒之,便稟
報了秦王。嬴政聽罷豁達地笑了,先生願居府下,難為也,開先例何妨!如此,尉繚便在李斯
府邸的東偏院住了下來。雖居一府,李斯歸家常常在三更之後,兩人聚談之機卻是不多。
  「繚兄,李斯照應不周,多有慚愧。」
  「斯兄捨舉家之樂來陪老夫,安得不周哉?」尉繚一陣笑聲。
  「好!歲末不當值,今日與繚兄痛飲!」
  「非也!今日老夫一件事兩句話,不誤斯兄照應家人。」
  不管李斯如何瞪眼,尉繚逕自捧起案上一方銅匣道:「此乃老夫編定的祖傳兵書,呈獻秦
王。」李斯驚訝道:「呈獻祖傳兵書乃至大之舉,李斯何能代之?」尉繚朗然一笑道:「秦王觀
後,老夫再與之論兵可也,斯兄倒是拘泥。」李斯恍然道:「如此說倒是繚兄灑脫。也好,我
立即進宮呈進,轉回來與繚兄做歲末痛飲。」
  李斯匆匆走進王城,那一片難得的明亮靜謐實在教他驚訝。
  秦法有定:臣民不得賀君,官吏不得私相慶賀。無論是年節還是壽誕,臣民自家歡樂可也
,若是厚禮賀君或官吏奔走慶賀上司,是為觸法。秦惠王秦昭王都曾懲治過賀壽臣民,而被山
東六國視為刻薄寡恩。可秦國的這一法度始終不變,朝野一片清明。大師荀子入秦,將其見聞
寫進《荀子.強國篇》曰:「觀秦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古之民也。官
府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低劣),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於其門,
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也。(官吏)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
,古之士大夫也。觀其朝廷,其朝閒,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
,非幸也,數也!」如此純厚氣象,實在是當時天下之絕無僅有。此等清明傳統之下,每遇年
節或君王壽誕,咸陽王城自然是一片寧靜肅然,與尋常時日唯一的不同,便是處處燈火通宵達
旦。當然,之所以寧靜還有另一緣由:王城之內凡能走動而又不當值的王族成員與內侍侍女,
都去趕社火了。秦法雖嚴,王城一年也有兩次自由期:一是春日踏青,一是年節社火。
  秦王嬴政,從來沒有在歲末之夜出過王城。
  這便是嬴政,萬物紛紜而我獨能靜。歲末之夜,獨立廊下,聽著人潮之聲,看著瀰漫夜空
的燈火,嬴政的心緒分外舒坦。身為一國之君,能有何等物事比遠觀臣民國人的喜慶歡鬧更愜
意?正在年青的秦王沉醉在安寧美好的心緒中時,李斯匆匆來了。嬴政有些驚訝:「咸陽驅年
社火天下第一,長史不帶家人觀瞻,如何當值來也?」李斯搖頭道:「老妻兒子自家去便了,
臣有一寶進王。」嬴政不禁大笑:「年關進寶,長史有祥瑞物事?」李斯頗顯神秘地一笑:「臣
所進者,非陰陽家祥瑞之寶,乃國寶一宗。」說罷從大袖中捧出一方銅匣:「此乃尉繚兵書,
託臣代進。」嬴政雙手接過,驚喜的目光中有幾分疑惑:「尉繚可隨時入宮,何須如此代進?
」李斯道:「尉繚說,待王觀後再進見論兵。或是名士秉性也,臣亦不甚了了。」嬴政笑道:「
尉繚入秦,天下矚目,魏國不會輕易罷休。長史多多上心,不能教尉繚又做一回鄭國。」李斯
一拱手道:「君上明斷!魏國老病甚深,臣不敢大意。」
  李斯一走,嬴政立即急不可待地打開了《尉繚子》。
  方翻閱片刻,嬴政便起身離開了書房。及至趙高一頭汗水地回到王城當值,嬴政已經不在
大書房了。趙高機敏異常,也不問當值侍女,立即找到了東偏殿後的密室,秦王果然在案前心
無旁鶩地展卷揣摩。趙高一聲不響,立即開始給燎爐添加木炭,並同時開始煮茶。片刻之後,
兩隻大燎爐的木炭火紅亮紅亮,釅茶清香也瀰漫開來,春寒愈顯陰冷的密室頓時暖和清新起來
。一切就緒,趙高悄沒聲地到庖廚去了。又是片刻之後,趙高又悄沒聲回來。燎爐上有了一副
鐵架,鐵架上煨著一隻陶罐,鐵架旁烤著兩張厚厚的鍋盔。趙高估量得分毫不差,秦王一直沒
出密室,晝夜埋首書案一口氣讀完了《尉繚子》。直到合卷,嬴政才狼吞虎嚥地咥下了一罐肥
羊燉與兩張烤得焦黃的鍋盔。
  「天下第一兵書!唯肥羊鍋盔可配也!」
  聽著秦王酣暢的笑聲,趙高也嘿嘿嘿不亦樂乎。
  「笑甚!」嬴政故意沉下臉:「立即知會長史,今夜拜會尉繚。」
  嗨的一聲,趙高不見了人影。
  一部《尉繚子》,在年青的秦王心頭燃起了一支光焰熊熊的火把。
  自少時開始,嬴政酷好讀書習武兩件事。論讀書,自立為太子,嬴政便是王城典籍庫的常
客。及至即位秦王虛位九年,嬴政更是廣涉天下諸子百家,即或是那些正在流傳而尚未定型的
刻本,嬴政也如饑似渴地求索到手立馬讀完。對於天下兵書,嬴政有著尋常士子不能比擬的興
味。春秋戰國以來的《孫子》、《吳子》、《孫臏兵法》,更是他最經常翻閱的典籍。昔年,
上將軍蒙驁多與年青的嬴政談論天下兵書。蒙驁嘗云:「孫吳三家,世之經典也,王當多加揣
摩。」嬴政卻感喟一句:「三家精則精矣,將之兵書也!」蒙驁訝然:「兵書自來為將帥撰寫,
秦王此說,人不能解矣!」嬴政大笑云:「天下大兵,出令在王。天下兵書,寧無為王者撰寫
乎!」蒙驁默然良久,拍了拍雪白的頭顱:「論兵及王,兵家所難也。王求之太過,恐終生不
復見矣!」嬴政又是一陣大笑:「果真如此,天下兵家何足論耳!」
  這部《尉繚子》令嬴政激奮不能自已者,恰在於它是一部王者兵書。
  自來兵書,凡涉用兵大道,不可能不涉及君王。如《孫子.始計篇》、《吳子.圖國篇》
等,然畢竟寥寥數語,不可能對國家用兵法則有深徹論述。《尉繚子》顯然不同,全書二十四
篇,第一卷前四篇專門論述國家兵道,實際便是君王用兵的根基謀劃;其後二十篇具體兵道,
也時時可見涉及廟堂運籌之總體論斷,堪稱史無前例的一部王者兵書。嬴政讀書歷來認真,邊
讀邊錄,一遍讀過,幾張羊皮紙已經寫滿。《尉繚子》的精闢處已經被他悉數摘出歸納,統以
「王謀兵事」四字,所列都是《尉繚子》出新之處:「
  王謀兵事第一:戰事勝負在人事,不在天官陰陽之學。
  這是《尉繚子》不同於所有兵書的根本點––王者治軍,必以人事為根基,不能以占卜星
相等神秘邪說選將治兵或預測勝負。其所列舉的事例,是第一代尉繚與魏惠王的答問。嬴政在
旁批曰:「篤信鬼神,謀兵大忌也。君王以鬼神事決將運兵而能勝者,未嘗聞也!恆當戒之。
」嬴政認定,這一點對於君王比對於將領更為重要。將領身處戰場,縱然相信某些望氣相地等
等徵候神秘之學,畢竟只關乎一戰成敗。君王若篤信天象鬼神之說,則關乎根本目標。譬如武
王伐紂,天作驚雷閃電,太卜占為不吉,臣下紛紛主張休兵;其時太公姜尚衝進太廟踩碎龜甲
,並慷慨大呼:「弔民伐罪,天下大道,何求於朽骨!」武王立即醒悟,決然當即發兵。若非
如此,大約「湯武革命」便要少去一個武王了。唯其如此,君王一旦篤信神秘之學,一切務實
之道都將無法實施。所以,立足人事乃君王務兵之根基。
  王謀兵事第二:兵勝於朝廷。
  《尉繚子》反覆陳述的邦國兵道是:治軍以富國為先,國不富而軍不威。「富治者,民不
發軔,甲不出暴,而威制天下。故曰:兵勝於朝廷。不暴甲而勝者,主勝也;陣而勝者,將勝
也。」顯然,這絕不是戰陣將軍視野之內的兵事,而是邦國成軍的根本國策,是以君王為軸心
的廟堂之算。也就是說,朝廷謀兵的最高運籌是:國富民強,不戰而威懾天下,不得已而求戰
陣。故此,一國能常勝,首先是朝廷總體謀劃之勝。
  王謀兵事第三:不賴外援,自強而戰。
  春秋戰國多相互攻伐,列國遇危求援而最終往往受制於人,遂成司空見慣之惡習。《尉繚
子》以為,這種依賴援兵的惡癖導致了諸多邦國不思自強的痼疾。是以,尉繚提出了一個尋常
兵家根本不會涉及的論斷:量國之力而戰,不求外援,更不受制於人。嬴政特意抄錄了《尉繚
子》這段話:「今國之患者,以重金出聘,以愛子出質,以地界出割,而求天下助兵。名為十
萬,實則數萬。且(發兵之先)其君無不囑其將:『援兵不齊,毋做頭陣先戰。』其實,(援
兵)終究不力戰––(縱然)天下諸國助我戰,何能昭吾士氣哉!」而求援與否、援兵出動之
條件及對援兵的依賴程度,也是廟堂君王之決策,並非戰場將領之謀劃。嬴政在旁批下了大大
十六個字:「量力而戰,是謂自強,國不自強,天亦無算!」
  王謀兵事第四:農戰法治為治兵之本。
  嬴政讀《尉繚子.制談第三》,連連拍案讚嘆:「此說直是商君治兵也!大哉大哉!」嬴
政所讚嘆的,是尉繚子明確擁戴商鞅的農戰法治論。嬴政自己是《商君書》與商君秦法的忠實
追隨者,對尉繚的論說自然大大生出共鳴。《尉繚子》云:「吾用天下之用為用,吾制天下之
制為制。修我號令,明我刑賞,使天下非農無所得食,非戰無所得爵,使民揚臂爭出農戰,而
天下無敵矣!」尉繚之論,明確兩點:一是依法治軍,是為形式;一是重農重戰,是為治軍基
礎。天下自有甲兵,便有軍法,任何國家任何大軍皆然。但是,自覺地將軍法與邦國變法融為
一體推行者,寥寥矣!至少在戰國兵家著述中,尉繚子史無前例。嬴政感喟不已,在旁批下兩
行大字:「如此國策,將軍不能也,唯廟堂朝廷能行也,寧非君道哉!」
  王謀兵事第五:民為兵事之本,戰威之源。
  自有兵家,鮮有將民眾納入戰事謀劃視野者。這一點,也是尉繚子開了天下先河。「審法
制,明賞罰,便器用,使民有必戰之心,此威勝也––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
,氣也。氣實(旺盛)則鬥,氣奪則走。」基於將民眾看作戰勝之本,尉繚子提出「勵士厚民
」為國家治軍之本,並據以劃分出國家強盛的四種狀態:「王國富民,霸國富士,僅存之國富
大夫,亡國富倉府。」嬴政讀之奮然,大筆批曰:「秦不賴民,安得長平之戰摧強趙乎!秦不
賴民,安得一天下乎!王國富民,而民能為國戰,君王謀兵之大道也!」
  「醍醐灌頂,尉繚子也!」嬴政一次又一次拍案讚嘆著。
  「君上君上,尉繚子逃秦,長史去追了!」趙高風一般飛進密室。
  「!」嬴政霍然起身,愣怔著說不出話來。
  「君上,尉繚逃!」
  「快!駟馬王車,追!」驀然醒悟,嬴政一聲大吼。
  「嗨!」趙高脆亮一應,身影已經飛出。
  李斯實在沒有料到,兵家妙算的尉繚竟能出事。
  歲末之夜,李斯出王城回到府邸,立即到偏院與尉繚聚飲過年。兩人海闊天空,兩罈蘭陵
老酒幾乎見底。尉繚說了許許多多在秦國的見聞感慨,反反覆覆念叨著一句話,尉繚無以報秦
,惜哉惜哉!李斯想去,此等感慨只是尉繚報秦之心的另一種說法而已,渾沒在意,只與尉繚
海說天下,竟是罕見的自己先醉了。驀然醒來,守在榻邊的妻子說他已經酣睡了一個晝夜了。
李斯沐浴更衣用膳之後天已暮色,便來到偏院看望尉繚酒後情形。尉繚不在,詢問老僕,回說
先生於一個時辰前被兩個故人邀到尚商坊趕社火去了,今夜未必回來。李斯當時心下一動,尉
繚秘密入秦,何來故人相邀?走進書房,不意卻見案頭一支竹板有字,拿起一看,只草草四個
字––不得不去。
  驟然之間,李斯渾身一個激靈!
  幾乎沒有片刻猶豫,李斯立即派出家老知會國尉蒙武,而後跳上一匹快馬飛出了咸陽。尉
繚肯定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魏國目下這個老王叫做魏增,太子時曾經在秦國做過幾年人
質,秉性陰鷙長於密謀。魏增即位,魏國在咸陽的「間人」數量大增,許多山東商賈都被「魏
商」裹挾進了間人密網。所謂故人相邀,定然是魏國間人受命所為。李斯來不及多想,心下只
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在函谷關之內截住尉繚!只要不出函谷關,不管魏國秘密間人有多少隱藏
在尉繚四周,他們都不敢公然大動干戈。只要李斯能追趕得上,拉住尉繚磨叨一時,蒙武人馬
也許就能趕到;若形勢不容如此,便可先行趕到函谷關知會守軍攔截。李斯謀劃得沒錯,可沒
有想到殘雪夜路難行,官道又時有社火人流呼喝湧動,非但難以馳馬,更難辨識官道上時斷時
續的火把人群中有沒有尉繚。如此時快時慢,出得咸陽半個時辰,還沒有跑出三十里郊亭,李
斯不禁大急。
  「長史下道!上車!」
  身後遙遙一聲尖亮的呼喊,李斯驀然回頭,隱隱便見一輛駟馬高車從官道下的田野裡颶風
一般捲來。沒錯,是趙高聲音,是駟馬王車!沒有片刻猶豫,李斯立即圈馬下道。秦國官道寬
闊,道邊有疏通路面積水的護溝,溝兩側各有一排樹木。李斯騎術不佳心情又急,剛剛躍馬過
溝便從馬背顛了下來,重重摔在殘雪覆蓋的麥田里暈了過去。正在此時,駟馬王車嘩啷啷捲到
,稍一減速,一領黑斗篷飛掠下車兩手一抄抱著李斯飛身上了王車。
  「小高子!快車直向函谷關!」
  李斯被掐著人中剛剛開眼,聽得是秦王嬴政聲音,立即翻身坐起。嬴政摁住李斯高聲道:
「長史抓住傘蓋,坐好!」李斯搖著手高聲道:「我已告知蒙武,君上不須親臨,魏國間人多
!」嬴政長劍指著官道火把高聲道:「他間人多,我老秦人更多,怕他甚來!」說話間駟馬王
車全力加速,趙高已經站在了車轅全神貫注地舞弄著八條皮索,四匹天下罕見的雪白駿馬大展
腰身,寬大堅固的青銅王車恍若掠地飛過,一片片火把便悠悠然不斷飄過。
  「間人狡詐,會不會走另路?」李斯突然高聲一句。
  「蒙武飛騎已經出動,趕赴潼山小道與河西要道,我直馳函谷關!」
  雞鳴開關之前,駟馬王車終於裹著一身泥水飛到了函谷關下。王車堪堪停在道邊,嬴政立
即吩咐趙高宣守關將軍來見。將軍匆匆趕到,嬴政一陣低聲叮囑,將軍又匆匆去了。過得片刻
,雄雞長鳴,關內客棧便有旅人紛紛出門,西來官道也有時斷時續的車馬人流相繼聚來關下,
只等關門大開。
  「長史,那群人神色蹊蹺!」眼力極好的趙高低聲一句。
  李斯順著趙高的手勢看去,只見西來車馬中有一隊商旅模樣的騎士走馬而來,中間一人皮
裘裹身面巾裹頭,相貌很難分辨。寒風呼嘯,路人裹身裹頭者多多,原不足為奇。可這隊騎士
若即若離地圍著那個裹身裹頭者,目光不斷地掃瞄著四周,確實頗是蹊蹺。正在此時,函谷關
城頭號聲響起,城門尉高喊:「城門兩道失修,今日只能開一道門洞,諸位旅人排序出關,切
勿擁擠!」喊聲落點,甕城赳赳開出兩隊長矛甲士,由函谷關將軍親自率領,在最北邊門洞內
列成了一條甬道。出關車馬人流只有從甲士甬道中三兩人一排或單車穿過。駟馬王車恰恰停在
甲士甬道後的土坡上,居高臨下看得分外清楚。好在王車已經一身泥水髒污不堪,任誰也想不
到這輛正在被工匠叮噹敲打修葺的大車是秦王王車。
  「繚兄!你趁我醉酒而去,好無情也!」
  李斯突然一聲大呼,跳下泥車衝過了甲士甬道,拉住了那個裹頭裹身者的馬韁。前後游離
騎士的目光立即一齊盯住了李斯。裹頭裹身者片刻愣怔,冷冷一句飛來:「你是何人?休誤人
路!」李斯一陣大笑:「繚兄音容,李斯豈能錯認哉!你要走也可,只須在這酒肆與我最後痛
飲一回!」前後騎士一聽李斯報名,顯然有些驚愕。瞬息猶豫,不待裹頭裹身者說話,一騎士
便道:「同路不棄,我等在道邊等候先生。」一句話落點,前後十餘名騎士一齊圈馬出了甲士
甬道。李斯哈哈大笑:「同路等候,繚兄何懼也,走!」說罷拉起裹頭裹身者便進了路邊一家
酒肆。
  「先生受驚,嬴政來遲也!」
  一進酒肆,一個一身泥斑的黑斗篷者便是深深一躬。裹頭裹身者一陣木然,緩緩扯下面巾
一聲長嘆:「非尉繚無心報秦也,誠不能也!秦王罪我,我無言矣!」嬴政肅然道:「先生天下
名士,驟然離去必有隱情。縱然英雄丈夫,亦有不可對人言處。敢請先生明告因由,若嬴政無
以解難,自當放先生東去。」尉繚木然道:「魏王陰狠,我若不歸,舉族人口有覆巢之危。」
李斯切齒罵道:「魏增老匹夫!卑鄙小人!」嬴政似覺尉繚神色有異,目光一閃道:「間人武士
可曾傷害先生?」尉繚默然片刻,嘶啞著聲音道:「只路途一飯,此後我便頭疼欲裂,昏昏欲
睡––」李斯不禁大驚:「君上,定是間人下毒所致!」
  驟然之間,嬴政臉色鐵青一聲怒喝:「間賊首級!一個不留!」
  守在門廊的趙高嗨的一聲飛步而去。片刻之間,只聽店外尖厲的牛角號連綿起伏,長矛甲
士聲聲怒喝噗噗連聲。函谷關將軍大步來報:「稟報君上,全部十六名間人首級已在廊下!」
正在此時,隨著李斯一聲驚呼,尉繚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嬴政顧不及說話,狠狠一跺腳抱起尉
繚衝出了酒肆。
  最黑暗的黎明,駟馬王車又颶風一般捲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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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1 15:15: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冰雪消融,李斯草擬的王書終於擺在了嬴政案頭。
  這是開春後將要頒布的第一道王書,朝野呼為春令,亦呼為首令。歷來戰國傳統:歲政指
向看的便是開春之後的第一道王書。唯其如此,儘管國事千頭萬緒,開春之時都要審慎選擇一
方大事開手。《呂氏春秋》云,孟春之月,盛德在木,先定準直,農乃不惑。這先定準直,於
國事便是開春首令。去歲隆冬大雪時一次議事,嬴政曾問與會大臣:「來春首令,將欲何事開
之?」丞相王綰答曰:「整軍財貨稍嫌不足,當以關市賦稅開之。」鄭國答曰:「涇水渠成而墾
田不足,當以農事開之。」李斯獨云:「新政全局未就,當從用才開之。」嬴政當即拍案:「長
史所言甚是。興國在人,從人事開之!」於是,草擬春令的職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李斯頭上。
年節期間突發尉繚事件,李斯謀劃春令的腳步也不期中止了。
  追救回來的尉繚在太醫館整整療毒一月,劇烈的頭疼才漸漸消失,然言語行動終見遲緩,
鬚髮也突然全白了。秦王嬴政怒火中燒,回咸陽次日立馬派出內史將軍嬴騰為特使,星夜趕赴
大梁,以最鄭重的國書狠狠威脅魏王增:若尉繚部族但有一人遭害,魏國入秦士子但有一人不
安,秦國大軍立即滅魏,決將魏國王族人人碎屍萬段!本次為施懲戒,並確保魏國不再陰毒脅
迫入秦臣民,魏國必須立即割讓五城,否則關外大軍立即猛攻大梁!老魏王眼見虎狼秦王大發
威勢,秦國關外大軍又近在咫尺,嚇得喉頭咕的一聲當場軟倒在王案。次日,太子魏假代父王
立約,旬日內便交割了河外五城。及至桓齕大軍接收五城,嬴騰趕回咸陽覆命,堪堪不過半月
,可謂戰國割地之最利落的一次。之後又有消息傳來:老魏王魏增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已經不
能理事了。
  自此,秦王怒氣稍減,政事方得入常,李斯方得入靜。
  邦國人事,歷來是最大題目,也是最難題目。最大者,牽一髮而全身動也。最難者,利害
相關人人矚目也。儘管秦國法政清明,個中利害衝突也不能說全然不須顧忌。李斯來自楚國,
又有早年官場之閱歷,自然更是審慎在心。秦王首肯人事開年,卻也沒有明定從何方用人開之
?之所以沒有申明,秦王實際上便是默認了李斯的路徑。畢竟,李斯有此主張,不可能心下沒
有大體謀劃。雖則如此,李斯還是沒有草率從事。尉繚事大體安寧,他便立即在各大官署間開
始奔走,備細查勘了官吏缺額與可能的人選來路,尤其對王綰丞相府的大吏餘缺詢問最細。如
此之後,李斯開始草書,嬴政始終沒有過問。
  這日,嬴政一進書房坐進書案,立即挑開了趙高已經擺在案頭的銅匣的泥封。拿出一看,
竟是三卷,嬴政不禁有些驚訝。人事王書難則難矣,行文卻最是簡便,何等人事當得三卷之長
?及至一卷卷攤開,嬴政這才長吁一聲:「李斯膽識兼具而不失縝密,大才也!」
  第一卷,是李斯對春令的意圖說明,很是簡潔:「臣遍察秦國官署,裁汰高年老吏之後各
式吏員缺額雖大,然終非新政之要害,可在秦國郡縣與入秦山東士子中專行招募少壯,考校而
後任事;但有三年磨煉,官吏新局可成矣!唯其如此,臣以為秦國人事之要,仍在廟堂大臣之
完備。是以,臣所擬春令,以新近之三才為要,王自定奪。」
  第三卷是一個附件,備細羅列了各官署的吏員缺額。
  第二卷,才是李斯擬定的春令定件,樣式很是新鮮,嬴政看得頗有興致:「
  秦王春令
  大秦王書曰:興國之本,盡在人才薈萃。大政之要,首在用人任事。尉繚頓弱姚賈三人,
各以際遇先後入秦,各負過人之才,本王量才而取,任事如左:尉繚,拜任國尉。(臣斯察:
尉繚者,三世兵家之後也,入秦輒疑,繼對王推崇有加,將四代所成兵書獻國,身遭脅迫而終
思報秦,其赤忠之心足見矣!今其療毒後雖見遲滯,然大智畢竟清醒,臣以為仍當大用,以為
山東士人入秦之楷模也!)
  頓弱,職任上大夫兼領行人署,執邦交事。(臣斯察:頓弱諳熟列國,辯才無雙,堪領邦
交以周旋山東。邦交須重臣,故以頓弱為高職。)
  姚賈,擢升上卿,兼副行人署同領舉國邦交。(臣斯察:姚賈者,大梁監門子也,貧賤布
衣而不失其志,敏行銳辭而不失其厚,入秦跌宕而不瀆其職,更兼精通秦法,後堪大任矣!)
  「小高子,請長史。」嬴政輕輕叩著碩大的青銅書案。
  李斯本來便在外室等候,見趙高遙遙一拱手,立即進了書房。嬴政開門見山道:「長史春
令甚當,去『臣察』之語,即可定書頒發。另有一事,可並行發書。」李斯一拱手道:「但請
君上示下。」嬴政拿起那卷附件道:「吏員補缺,長史查勘得極是時機,所提之法也大體得當
,該當立即著手。我意,長史與王綰議出一個章法,做一書兩文同時頒發。」李斯大是欣然:
「君上明斷!臣即赴丞相府會商,兩日內定書。」
  啟耕大典之日,秦王的春令正式頒行朝野。
  所有官署都忙碌起來,遴選考校、簡拔能才、安置新吏職司、梳理既往政務,朝野一片勃
勃生機。秦王不涉具體政務,只將目光盯在新任三才身上。對尉繚與蒙武的國尉署交接,嬴政
分外上心,每遇大事必親臨決之。尉繚原本不欲就任國尉,在春令頒發之後正式上書秦王,以
「病體虛弱,心緒恍惚,謀不成策,無以為大軍做堅實後盾」為由,辭謝國尉高職。嬴政讀罷
上書立即趕到已經移居驛館的尉繚庭院,堅請尉繚出任國尉。嬴政的說辭很簡單,也很結實:「
嬴政固有一天下之志,然天下大勢與一統方略不明。先生入秦,明轉折大勢,一舉奠定秦國一
統天下之文武偉略,使秦一天下立定可行也!更兼先生之兵書,使政大明君王運兵治軍之道。
僅此兩事,未操實務而定秦國根基,先生功績何敢忘也!今先生遭間人毒手,雖體弱心遲而大
智在焉!秦國若棄先生,天下正道何在?先生若棄秦國,人心轉折何在?唯兩不相棄,一心共
事,陰謀間人不能得逞,一統大業可成也。先生大明之人,寧執迂腐退隱之心而不任事乎!」
尉繚滿目含淚,喟然一嘆道:「得秦王肺腑之言,老夫死而無憾矣!老夫非無報效大業之心,
誠恐心力不足誤事也。」嬴政又是結結實實一句:「先生只把定舵向,國尉府事務不勞先生。
」尉繚心感無以復加,終於點頭,搬進了國尉的六進府邸。
  之後,嬴政又立即著手為新國尉府物色副手大吏。
  多方查勘遴選,嬴政看準了年青的蒙毅。蒙毅,蒙武之子,蒙恬之弟,文武兼通剛嚴沉穩
,敏於行而訥於言,深具凜然氣度。更有兩樣別人無法比擬的長處:一是蒙毅自幼便對父親的
國尉府事務瞭如指掌;二是蒙毅與尉繚一樣,也算得上國尉世家,在邊防要塞府庫大營的各式
吏員中口碑極佳,頗具門第少年之資望。蒙毅若任國尉丞,還可以同時解決一個難題,這便是
成全老國尉蒙武久欲為將之志,可許蒙武入軍為偏師大將。嬴政拿定主意,立即造訪蒙氏府邸
,開首便是一句:「本王欲任仲公子為國尉丞,老國尉應我麼?」蒙武愕然默然,及至嬴政將
一番話說完,蒙武當即慨然拍案:「老夫但能入軍為將馳騁疆場,萬事好說!」於是,蒙毅立
即接手國尉府事務,尉繚尚未正式入主國尉府堂,國尉府的一應事務已經井然有序地運轉起來。
  國尉府安置妥當,正是灞柳風雪之時,嬴政邀頓弱姚賈進了灞水南岸山林。
  頓弱雖遊學秦國有年,卻從來沒有進入過渭水以南的山林地帶,一路行來大是感慨。一條
大河從終南山流出,滾滾滔滔湧入渭水,這便是秦中九流之一的灞水。灞水與渭水交匯處,林
木蔥蘢覆蓋曠野,綿延數十里莽莽蒼蒼。柳絮漫天飛舞,白瑩瑩恍如飛雪飄灑綠林,令人心醉
不知天上也人間也。馬隊漸入大森林深處,時有短而直的灰色白色屋頂隱隱顯現城堡氣象,荒
莽中頗顯幾分神秘。走馬片刻,遙見一處林中高地聳立著一座白石築成的城堡,一圈有小城樓
小垛口的白石城牆,粗簡厚重而又雄峻異常。高地坡前矗著一道丈餘高的石柱,上刻兩個斗大
紅字––灞宮。
  「兩位以為此地如何?」嬴政揚鞭遙指笑問。
  「堅城形勝,邦交密地,好!」頓弱高聲讚嘆。
  「近在咸陽肘腋,隱蔽便捷,好!」姚賈也由衷讚嘆一句。
  「這灞宮也叫灞城,乃關中二十七離宮之一,穆公所築。」
  嬴政一揮手。趙高利落下馬,飛步走到一棵枝杈虯張的古老大樹後,推下了一枚合抱圓石
。隨著一陣幽深的地雷隆隆滾動聲,巨大厚重的城堡石門軋軋開啟。隨之便聞門內哄然眾聲:
「恭迎君上!」城堡前卻了無人跡。及至君臣一行下馬步入城堡,又聞哄然雷鳴般一聲:「黑
冰台十六尉恭迎君上!」幽深的庭院依舊空無人跡。嬴政哈哈大笑:「將士們顯身,你等征程
要開始了!」笑聲落點之間,城堡天井驟然現出兩排面具黑衣人,森森然整齊排列兩面石廊。
  「兩位,黑冰台恢復有年,利劍尚未出鞘也。」
  「謝過君上!」頓弱姚賈異口同聲。
  「黑冰台移交行人署,兩位以為要旨何在?」
  「匕首之能!」頓弱慨然一句。
  「威制奸佞!」姚賈立即補充。
  嬴政突然轉身高聲道:「諸位將士,黑冰台職司何在?」
  「保護特使!死不旋踵!」
  「好!黑冰台使命正在此處!」嬴政慷慨高聲:「秦國行將大舉東出,兩位特使便是開路
前軍。此等邦交,非尋常邦交可比,危機四伏,險難重重,特使時有性命之憂!照實說,若非
尉繚子突遭暗算,本王還想不到要黑冰台當此大任。將士們切記:你等出山之根本,在於護衛
兩位特使不能出事!本王要特使活生生出關,活生生回來!你等將士出使山東,便是勇士身赴
戰場。本王之軍令只有一道:用你等的利劍,用你等的熱血,保護特使!」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古老的誓言哄然迴盪在城堡山林。
  那一日從灞城回來,頓弱姚賈聚酒對飲通宵達旦。頓弱說:「生遇秦王,雖死何憾!」姚
賈說:「入秦方知布衣之重,寧做烈士不負秦國!」兩人唏噓感喟有之,慷慨激昂有之,奮發
議論有之,縝密謀劃有之,一夜未眠便立即在濛濛曙色中開始了事務奔走。到立秋之時,兩人
已經將行人署整合得井井有條,兩路使團人才濟濟,只等開赴山東的最佳時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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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秦王政十六年立秋時節,一支馬隊風馳電掣般飛向藍田大營。
  王翦蒙恬受命整軍已經四個年頭,嬴政還從來沒有進過藍田大營。今春大朝會時,王綰李
斯尉繚提出五年整備之期將到,請各方重臣稟報政情軍情以決東出時機。整整三日朝會,各方
官署的稟報無不令人感奮有加。關中、蜀中兩地在鄭國渠都江堰澆灌下農事大盛,秦國倉廩座
座皆滿。咸陽已經成為天下第一大市,山東商旅流水般湧入。關市稅金大增,大內少內兩府財
貨充盈。朝廷與郡縣官吏業經三次裁汰,老弱盡去,吏無虛任,國事功效之快捷史無前例。法
治清明,舉國無盜無積案,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朝野大富大治,國人爭相從軍求戰。唯獨兩則
軍情消息令人不快:一是關外大軍二次攻趙,又在番吾(番吾,戰國地名,今河北靈壽縣地帶
)被李牧邊軍擊敗,折損老軍五萬餘;二是敗軍大將樊於期莫名其妙投奔燕國,誰也說不清因
由。尤其是樊於期投燕,嬴政既悲又憤,咬牙切齒大罵賊子叛秦不可理喻,立即下令拘拿樊於
期全族下獄。若不是桓齕蒙武等一班老將軍力主必有他情,堅請查勘清楚再論罪,只怕暴怒的
秦王當時便要殺了樊於期全族。兩則不利皆是軍方,在秦國實在是罕見。王翦與蒙恬心緒不好
,一直沒有在朝會作軍情稟報。朝會最後一日,秦王暴怒有所平息,遂聽從眾議,改任蒙武為
關外大營統帥,桓齕降職為副將;關外老軍暫時中止對六國作戰,以待蒙武整備,而後在主力
大軍東出時作策應偏師。諸般事罷,嬴政也沒有教王翦蒙恬稟報,只拍案一句,立秋藍田閱兵
。便散了朝會。
  馬隊飛上藍田?,隱隱可聞遍野殺聲。及至馬隊飛上前方一座山頭,遙見陵谷起伏的原野
上煙塵大作,一片片黑旗紅旗時進時退。王綰不禁大驚:「紅旗!有趙國兵馬!」旁邊尉繚朗
聲笑道:「此練兵新法也!分兵契合,黑紅兩方對抗競技,比單方操練更有實戰成效!」嬴政
揚鞭高聲道:「走!看看戰場操演。」一馬當先衝下山頭。
  馬隊片刻之間轟隆隆捲到戰場邊緣,要穿過谷口奔向中央雲車。正在此際,兩支馬隊從兩
邊樹林剽悍飛出,宛如黑色閃電間不容髮卡住了谷口。幾乎同時,一聲高喝迎面飛來:「來騎
止步!」嬴政君臣騎術各有差異,陡遇攔截驟然勒馬,除了後隊護衛騎士整齊勒定,君臣前隊
的馬匹聲聲嘶鳴??噴鼻各自亂紛紛打著圈子才停了下來。
  「何人敢阻攔秦王閱兵!」護衛將軍一聲大喝。
  「飛騎尉李信參見秦王!」迎面一將在馬背遙遙拱手。
  「本王正欲戰場閱兵,將軍何以阻攔?」
  「稟報秦王:戰場操演,任何人不得擅入!」
  「軍令大於王命?」嬴政臉色沉了下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叫李信?」嬴政目光驟然一亮。
  「正是!飛騎尉李信!」
  「好!速報上將軍,本王要入谷閱兵。」
  「嗨!」李信一應,舉劍大喝:「王號!」
  谷口馬隊應聲亮出一排牛角號,嗚嗚之聲悠長起伏直貫雲空。旁邊尉繚低聲道:「自來戰
場只聞金鼓,號聲報事不知何人新創?」嬴政一笑:「有蒙恬在,秦軍此等新創日後多了去也
。」說話之間,又聞一陣高亢急迫的號聲從谷中遙遙傳來。李信一揮手,谷口馬隊的號聲又起
,也是短促急迫。號聲同時,李信一拱手高聲道:「稟報秦王:上將軍令李信領道入谷,上將
軍整軍待王!」嬴政大手一揮:「走!」顯然便要縱馬飛馳。李信又一拱手高聲道:「非戰時軍
營不得馳馬,王當走馬入谷!」嬴政又氣又笑:「好好好!走馬走馬,走!」
  嬴政馬隊進入谷口一路看來,人人都覺驚訝不已。這片遠觀平平無奇的谷地,實則是一片
經過精心整修的戰場式軍營,溝壑縱橫溪流交錯,觸目不見一座軍帳,耳畔卻聞隱隱營濤。若
非在來路那座山頭曾經分明看見煙塵旗幟,誰也不會相信這裡便是隱藏著千軍萬馬的藍田新大
營。一路時有評點的尉繚,入谷後一句話不說只專注地四面打量,末了一句驚嘆道:「如此氣
象,一將之才不可為!秦軍名將,必成群星燦燦之勢也!」旁邊走馬的嬴政不禁一陣大笑:「
國尉之言向不虛發,果真如此,寧非天意哉!」
  拐過谷內一道山巒,眼前豁然開朗,大軍方陣已經集結在谷地中央。王翦蒙恬赳赳大步迎
來,將秦王君臣帶到了方陣中央的金鼓將台之下。王翦蒙恬之意,請秦王先登雲車閱兵,而後
再回幕府稟報整軍情勢。嬴政欣然點頭,吩咐王綰尉繚李斯三人同登雲車。王翦帶君臣四人剛
剛踏進雲車底層,車外蒙恬令旗劈下,一陣整齊號子聲響起,車中五人悠悠然升起,平穩快速
地直上十餘丈高的雲車頂端。尉繚驚嘆:「雲車不爬梯,雖公輸般未成,神乎其技也!」王翦
笑道:「蒙恬巧思善工,整日在軍器營與工匠們揣摩,秦軍各式兵器都有新改,尤其是機發連
弩威力大增,可說今非昔比也。」秦國君臣都知道王翦素來厚重寡言話不滿口,今日能如此說
,只怕事實還要超出,不禁人人點頭。
  片言之間,雲車已停。五人踏出車廂,遙見四面山嶺蒼翠茫茫,片片白雲輕盈繞山,時而
盤旋於雲車周邊觸手可及,恍然天上。及至目光巡逡,谷地與四面山坡都整肅排列著一座座旌
旗獵獵的步騎方陣,宛如黑森森松林瀰漫山川,不禁人人肅然。王翦渾然不覺,一拱手道:「
臣啟君上:大軍集結,敢請君上一閱各軍氣象。」嬴政點頭。王翦便對雲車執掌大旗的軍令司
馬一揮手:「按序顯軍!」軍令司馬嗨的一聲,軋軋轉動機關,平展展下垂的大旗猛然掠過空
中,雲車下頓時戰鼓如雷。
  「鐵騎方陣,十萬!」王翦高聲喝令,也算是對秦王稟報。
  谷地中央突然豎起一片雪亮的長劍,萬馬蕭蕭齊鳴,鐵甲爍爍生光。
  「步軍方陣,二十萬!」
  大旗掠過,東面山巒長矛如林,南面山巒劍盾高舉。
  「連弩方陣,五萬!」
  西面山坡一陣整齊的號子梆子聲,萬千長箭如暴風驟雨般掠過山谷飛過山頭,直向山後呼
嘯而去。尉繚驚問:「一次發箭幾多?射程幾許?」王翦道:「大型弩機一萬張,單兵弩機兩萬
張,一次可連發長箭十五萬支!射程兩里之遙!」尉繚不禁驚嘆:「如此神兵利器,天下焉得
敵手矣!」
  「大型攻城器械營,五萬!」
  雲車下大道上一陣隆隆沉雷碾過,一輛輛幾乎與雲車等高的大型雲梯、一輛輛尖刀雪亮的
塞門刀車、一輛輛裝有合抱粗鐵柱的撞城車、一具具可發射胳膊粗火油箭的特製大型弩機、一
輛輛裝有三尺厚鐵皮木板可在壕溝上快速鋪開的壕溝車橋等等等等,或牛馬拉動或士兵推行,
連續流過,整整走了半個時辰。
  「軍器營、輜重營未能操演,敢請君上親往巡視。」
  「明日巡視。今日本王想點將。」
  「降車!」
  王翦一聲令下,雲車大廂隆隆下降,倏忽便到將台。君臣出車,王翦對蒙恬低聲吩咐幾句
,蒙恬高聲喝令:「聚將鼓!」將台鼓架上的四面大鼓一齊擂動,便見谷地中央與四面山坡旌
旗飛動,一支支精悍馬隊連番飛到將台前。片刻之間,兩排頂盔貫甲的大將整肅排列在將台之
下。
  「秦王點將!全軍各將依次自報!」蒙恬高聲喝令。
  「且慢。」嬴政一揚手:「大戰在即,本王想記住各位將軍年歲。」
  「嗨!各將加報年歲!」蒙恬一聲喝令,跳下了將台。
  「假上將軍王翦!四十九歲!」王翦已經站在了大將隊首。
  「假上將軍蒙恬!二十八歲!」
  片刻之間,一聲聲自報在嬴政君臣耳畔聲聲爆開––
  「前將軍楊端和!三十歲!」
  「前軍主將王賁!二十六歲!」
  「右軍主將馮劫!二十八歲!」
  「左軍主將李信!二十九歲!」
  「後軍主將趙佗!三十歲!」
  「弓弩營主將馮去疾!二十八歲!」
  「飛騎營主將羌瘣!二十九歲!」
  「鐵騎營主將辛勝!二十八歲!」
  「材官將軍章邯!二十九歲!」
  「水軍營主將杜赫!二十七歲!」
  「軍器營主將召平!三十歲!」
  「輜重營主將馬興!三十一歲!」
  「國尉丞蒙毅!二十四歲!」
  一聲聲報號完畢,嬴政咬著腮幫噙著淚光良久無言,數十萬大軍的山谷肅靜得唯聞人馬喘
息之聲。終於,嬴政嘶啞著聲音開口了:「諸位將軍皆在英華之年。全軍將士皆在英華之年。
這支新軍,是秦國五百餘年來,最年青的一支大軍!少壯之期身負國命,雖上天無以褒獎也。
嬴政今歲二十有八,與爾等一般少壯英華,感喟之心,夫復何言!秦軍之老弱孤幼,均已還鄉
。朝廷之功臣元老,均已告退。新軍將士,盡皆少壯。朝廷官吏,盡皆盛年。秦國大命何在,
便在我等少壯肩上!天下一統,終戰息亂,需我等血灑疆場!千秋青史,重建華夏文明,需我
等惕厲奮發!成則建功立業,敗則家破國亡,大秦國何去何從,嬴政願聞將士之心!」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一統天下!終戰息亂!」
  山呼海嘯般的誓言如滾滾雷聲激盪,藍田久久地沸騰著––
  立冬時節,第一場大雪覆蓋了秦國,覆蓋了山東。
  便在萬事俱緩的天下窩冬之期,秦國所有官署卻前所未有地忙碌起來。王城燈火徹夜大明
,郡守縣令被輪番召進咸陽秘密會商。邊塞關城的將軍士兵頻頻調動,黑色長龍無休止地盤旋
在茫茫雪原,一時蔚為奇觀。這是嬴政君臣謀劃的最大的一個冬季行動:向九原郡集結二十萬
大軍,決意狙擊匈奴在中原大戰開始後的南下劫掠。
  嬴政君臣秘密會商,已經決定來年大舉東出。
  李斯尉繚共同提出了一個補缺方略。尉繚云:「兵事多變,方略謀劃務求萬全。寧備而不
用,勿臨危無備。昔年,張儀鼓動楚國滅越而全軍南下,卻不防北邊秦軍,遂被我司馬錯率兵
奇襲房陵,一舉奪取楚國糧倉。今日匈奴已經統一草原諸胡,勢力日盛,若在我東出滅國之時
大舉南下,只恐趙國李牧一支邊軍難以應對。」李斯云:「秦國以天下為己任,決然不能教匈
奴大軍踐踏中原!若匈奴果真長驅直入,秦國縱然一統天下,亦愧對華夏!」此議一出,嬴政
良久無言。
  以軍中大將本心,對趙國李牧恨之入骨,誰都盼匈奴大軍扯住李牧邊軍不能南下,何曾想
過要與趙軍共同抵禦匈奴?更要緊的是,秦趙燕三國歷來是華夏抵禦匈奴的「北三軍」,傳統
都是各自為戰,匈奴打到哪國便是哪軍接戰。匈奴久戰成精,後來不再襲擾強大的秦國,而專
揀趙燕兩國開戰,遂使趙國最精銳的邊軍始終被纏在草原不能脫身。燕國則在匈奴連番不斷的
襲擊下幾無還手之力,北疆國土日漸縮小,只有不斷偷襲趙國以求顏面。如此形成的北邊大勢
,秦軍在九原河套地區一直只保持五萬鐵騎,與防守函谷關的軍力相當,數十年沒有增兵。而
今要大舉增兵,則必然牽涉全局––大將、兵種、器械、糧草等等之艱難尚且不論,關鍵是由
此引起的全局變數難以預測。將軍們想到的第一個事實是:秦軍一支主力北上,趙軍壓力大減
,若李牧趁此南下中原作戰,秦軍豈非自己給自己搬回一個勁敵?凡此種種思慮,尉繚李斯一
說,連同嬴政在內的將軍大臣們一時竟沒人回應。
  嬴政擺擺手散了朝會。之後一連三日三夜,嬴政一直在書房與文武大員連番密會,幾乎每
日只歇息得一兩個時辰。三日之後,朝會重開,嬴政斷然拍案:重新部署秦國大軍,務求匈奴
不敢南犯!嬴政拳頭砸著青銅大案,狠狠說了一番話:「春秋齊桓公九合諸侯,所為者何?摒
棄內爭,保我華夏!今日便是打爛秦國,也不能打爛華夏!否則,我等君臣便是千古罪人!便
是趁匈奴之威竊取天下!如此雞鳴狗盜之小伎,縱然滅了六國,也扛不起重建華夏文明之重任
!總歸一句話,不抗匈奴之患,不堪統領天下!」
  沒有任何爭論,沒有任何異議,秦國廟堂立即做出了新的部署:「
  蒙恬(假)上將軍兼領九原將軍,開赴秦長城一線防守匈奴;
  藍田大營分鐵騎五萬開赴九原,與原先五萬鐵騎共為防守主力;
  新徵五萬步卒在藍田大營訓練三月,開赴九原以為弩機兵;
  破隴西戎狄部族不出兵之傳統,聯組騎兵五萬開赴九原;
  關外老軍大營分兵三萬開赴九原,專一飼養軍馬;
  陳倉關大散關守軍為後援,須在半年之內向九原輸送糧草百萬斛;
  北地郡上郡為九原大軍充足輸送高奴猛火油,以為火箭之用。
  如此調遣之下,秦國在九原大營的兵力空前增加到二十萬,連同養馬老軍與各種工匠輜重
兵士及軍中勞役,足足三十餘萬。如此便有了秦國的冬季大忙氣象。老秦人公戰之心天下第一
,王書一頒,朝野上下二話不說便風一般動了起來。青壯爭相從軍,農商爭相捐車輸送糧草,
熱氣騰騰忙活了整整一冬。
  說話間年關已過,雪消冰開。啟耕大典之後的第三日,嬴政親率幾位重臣,在咸陽東門外
的十里郊亭,為兩支特使的邦交人馬舉行了隆重的郊宴餞行禮。頓弱、姚賈兩人的邦交班底就
緒後已經按捺了整整半年,今日將欲出關,不禁萬分感慨。當秦王嬴政捧起一爵與兩人痛飲之
後,桀驁不馴的頓弱肅然整了整衣冠,挺身長跪在秦王面前激昂高聲道:「頓弱不才,決為華
夏一統報效終生!今日拜王而去,死而無憾!」姚賈也是肅然長跪唏噓高聲:「秦王用才不棄
我監門之子,姚賈縱血染五步,決然不負使命!」嬴政扶起兩人,一陣大笑道:「兩位聲聲言
死,何其不吉也!但為大秦特使,只能教人死,不能教我死!」大臣們一片哄然大笑,頓弱姚
賈也連連點頭稱是大笑起來。
  兩隊人馬,一支東進韓國,一支北上燕國。
  一冬反覆會商,秦國廟堂的最終決策還是:滅國自韓開始。其所以如此,既有著自范雎奠
定的遠交近攻的傳統國策,也有著目下關外的特定情勢。一路北上燕國,則為樊於期投燕而燕
國竟公然接納之事。東路由熟悉三晉的姚賈出使,是為實兵。北路則由熟悉齊燕的頓弱出馬,
意在攪起另一方風雲以轉移山東六國之注意力,堪稱邦交疑兵。
  隨著兩隊車馬轔轔東去,華夏歷史掀開了新的鐵血一頁。
  這是公元前二三一年、秦王政十六年春的故事。
  是年,秦王嬴政二十九歲。
  這時的六國年表是:韓王安八年,魏景湣王十二年,趙王遷五年,楚幽王七年,燕王喜二
十四年,齊王建二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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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術治亡韓

【第一節】
  韓王安大犯愁腸,整日在池畔林下轉悠苦思。
  不知從何時開始,韓國連一次像樣的朝會也無法成行了。國土已經是支離破碎處處飛地:
河東留下兩三座城池,河內留下三五座城池,都是當年出讓上黨移禍趙國時在大河北岸保留的
根基;西面的宜陽孤城與宜陽鐵山,在秦國滅周之後,已經陷入了秦國三川郡的包圍之中;大
河南岸的都城新鄭,土地只剩下方圓數十里,夾在秦國三川郡與魏國大梁的縫隙之中動彈不得
,幾乎完全是當年周室洛陽孤立中原的翻版;南面的穎川郡被列國連年蠶食,只剩下三五城之
地,還是經常拉鋸爭奪戰場;西南的南陽郡是韓國國府直轄,實際上便是王族的根基領地,也
被秦國楚國多次拉鋸爭奪吞吐割地,所餘十餘城早已遠非昔日富庶可比。如此國土從南到北千
餘里,幾乎片片都是難以有效連接的飛地。於是,世族大臣們紛紛離開新鄭常駐封地,圈在自
己的城堡裡享受著難得的自治,儼然一方諸侯。國府若要收繳封地賦稅,便得審慎選擇列國沒
有戰事的時日,與大國小國小心翼翼地通融借道。否則,即便能收繳些許財貨,也得在諸多關
卡要塞間被剝得乾乾淨淨。所幸的是,南陽郡距離新鄭很近,每年總有三五成歲收賦稅,否則
韓國的王室府庫早乾癟了。此等情勢,韓王要召集一次君臣朝會,當真比登天還難。若不聚朝
會而韓王獨自決策,各家封地便會以「國事不與聞諸侯」的名義拒絕奉命,理直氣壯地不出糧
草兵員。縱然韓王,又能如何?
  往昔國有大事,韓王特使只要能輾轉將王書送達封地,多少總有幾個大臣趕來赴會。可近
年來世族大臣們對朝會絲毫沒了興致,避之唯恐不及,誰又會奉書即來?縱然王書送達,實力
領主們也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敷衍推托,總歸是不入新鄭不問國事為上策。這次,韓王安得聞秦
使行將入韓,一個月前便派出各路特使邀集朝會。然則一天天過去,廟堂依然門可羅雀。偶有
幾個久居新鄭的王族元老來問問,也是唏噓一陣就踽踽而去。
  「人謀盡,天亡韓國也!」韓安長長一聲嘆息。
  即位八年,韓安如在夢魘,一日也沒有安寧過。
  韓安的夢魘,既有與虎狼秦國的生死糾纏,又有與廟堂諸侯的寒心周旋。從少年太子時起
,韓安便以聰穎多謀為父親韓桓惠王所倚重,被世族大臣們呼為「智術太子安」。那時,秦國
是呂不韋當政。韓安被公推為韓國首謀之士,與一班奇謀老臣組成了軸心班底,專一謀劃弱秦
救韓之種種奇策。呂不韋滅周時,韓安一班人謀劃了肥周退秦之策(關於韓國之政治烏龍與肥
周退秦策等故事,見本書第四部第十章)。後來,韓安一班人又謀劃了使天下咋舌的水工疲秦
之策。雖結局不盡如人意,然父王、韓安及一班世族老謀者都說,此乃天意,非人謀之過也。
那時,韓國君臣的說辭是驚人的一致:「若非韓國孜孜謀秦,只恐天下早遭虎狼塗炭矣!韓為
天下謀秦,山東諸侯何輕侮韓國也!」這是韓國君臣,尤其是韓桓惠王與韓安父子最大的憤激
,也是韓國特使在山東邦交中反覆陳述的委屈。可無論韓國如何憤激如何委屈,山東五大戰國
始終冷眼待韓,鄙夷韓國。
  韓安記得很清楚,父王將死之時拉著他的手說:「天不佑韓,使韓居虎狼之側矣!列國無
謀,使韓孤立山東無援矣!父死,子毋逞強,唯執既往弱秦之策,必可存韓。秦為虎狼之國,
可以謀存,不可力抗也!」韓安自然深以為是,即位之後孜孜不倦,夙夜邀聚謀臣冥思奇策。
不想,正在醞釀深遠大計之時,大局卻被一個人攪得面目全非了。
  這個攪局者,便是韓非。
  韓安認定,秦國虎狼是韓非招來的。
  當年,韓非從蘭陵學館歸國,太子韓安第一個前往拜會。
  在韓安的想像中,韓非該當與戰國四大公子同樣風采,爍爍其華,烈烈其神。不料,走進
那座六進磚石庭院,韓安卻大失所望。韓非全然一副落魄氣象:骨架高大精瘦無肉,一領名貴
的錦袍皺巴巴空蕩蕩恍如架在一根竹竿上,黝黑的臉龐稜角分明溝壑縱橫直如石刻,散髮無冠
,長鬚虯結,風塵僕僕之相幾如大禹治水歸來。若非那直透來人肺腑的凌厲目光,韓安幾乎便
要轉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陣,韓安禮儀應酬幾句轉身去了。韓非目光只一瞥,既沒與他說話,
更沒有送他出門,彷彿對他這個已經報了名號的太子渾沒看在眼裡。韓非的孤傲冷峻,使韓安
很不以為然。後來,韓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鄭時有所見,韓安不意看得幾篇,心卻怦怦大跳起來。
  韓安再次踏進了城南那座簡樸的松柏庭院。
  「非兄大才,安欲拜師以長才學智計,兄莫棄我。」
  素聞韓非耿介,韓安也開門見山。誰料韓非只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不說。韓安頗感難堪,
強自笑云:「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滅生民塗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韓非第一次突兀
開口:「太子果欲存韓,便當大道謀國也!」只此一句,韓安當時便一個激靈。韓非音色渾厚
,底氣猶足,因患口吃而吟誦對答抑揚頓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說話反多了一種神韻。
  「非兄奇才,韓安敬服!」
  「言貌取人,獵奇而已也。」那具石雕似乎從來不知笑為何物。
  韓安面紅耳赤,第一次無言以對了。
  此後與韓非交往,韓安執禮甚恭,從來不以太子之身驕人。時日漸久,閉門謝客終日筆耕
的韓非,對這個謙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對,話也漸漸說得多了一些。幾次敘談,韓安終於
清楚了韓非的來路去徑:蘭陵離學之後,韓非已在天下遊歷數年,回韓而離群索居,只為要給
天下寫出一部大書。
  「非兄之書,精要何在?」
  「謀國之正道,法治之大成。」
  「既執謀國之道,敢請非兄先為韓國一謀。」
  「韓非為天下設謀,一國之謀小矣!」
  「祖國不謀,安謀天下?」
  那一次,韓非良久無言,凌厲的目光牢牢釘住了年青的韓安。此後,韓安可以踏進韓非的
書房了,後來又能與韓非做長夜談了。韓安坦誠地敘說了自己對天下大勢的種種想法,也毫無
保留地和盤托出了父王謀臣班底的「謀秦救韓」之國策,期望韓非能夠成為父王的得力謀士,
成為力挽狂瀾的功臣。不料,每逢此類話題,韓非便陡然變成冷峻的石雕,只鏗鏘一句:「術
以存國,未嘗聞也!」便不屑對答了。
  韓安不為所動,仍常常登門,涓涓溪流般盤桓滲透著韓非。韓安堅信,韓非縱然不為父王
設謀,也必能在將來為自己設謀。但為君王,若無真正的良臣,是難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韓非
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韓國,也不可能始終不為韓國存亡謀劃。身具大才而根基不能漂移,
此韓非之能為韓國大用也。唯其如此,篤信奇謀的韓安要鍥而不捨地使韓非成為同心救韓的肱
股之臣。
  一次,韓非突兀問:「太子多言術,可知術之幾多?」
  「謀國術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
  「幾卷涉術之書,太子一觀再言。」韓非從銅櫃中捧出了一方銅匣。
  回到府邸,韓安立即展卷夜讀,連連拍案叫絕。幾卷《韓非子》,幾乎將天下權術囊括淨
盡,八奸、六反、七術、五蠹等等等等,諸多名目連號為術士的韓安也是聞所未聞。韓安第一
次夜不能寐,五更雞鳴時興沖沖踏進了韓非書房,當頭便是一躬。
  「非兄術計博大精深,堪為術家大師也!」
  「術家?未嘗聞也!」韓非顯然驚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術為存國大謀,豈止一家之學,當為天下顯學!」
  「太子之言,韓非無地自容。」
  「非兄何出此言?」
  「百年大韓,奉術而存,不亦悲乎!」韓非滿臉通紅,哽咽了。
  「非兄––」
  韓非第一次聲淚俱下:「術之為術,察奸之法而已,明法手段而已!奉以興國,何其大謬
也!韓非本意,欲請太子一覽權術大要,輒能反思韓非何以不奉權謀,進而走上興韓正道!不
意,太子竟奉權謀之道為圭臬,竟奉韓非為術家大師,誠天下第一滑稽事也!韓非畢生心血,
集法家諸學而大成,卻以術為世所誤,悲哉––!」
  眼見韓非涕淚縱橫,太子韓安無言以對了。
  此後,韓安不再提及權謀救韓,而是謙恭求教興國之道,請韓非實實在在拿出一個能在目
下韓國實施的興韓之策。韓非極是認真,江河直下兩日三夜,聽得韓安一陣陣心驚肉跳。韓非
先整個地回顧了春秋戰國以來的大勢演變,歸總一句:「春秋戰國者,多事之時也,大爭之世
也。大爭者何?實力較量也!五百餘年不以實力為根基而能興國者,未嘗聞也!」
  接著,韓非又整個地回顧了春秋戰國的興亡更替,歸總云:「春秋之世,改制者強。五霸
之國,無不先改制而後稱霸。戰國之世,變法者強。七大諸侯,無不因變法而後成為雄踞一方
之戰國!變法者何?革命舊制也!棄舊圖新也!唯其如此,興盛國家,救韓圖存,只有一條路
,變法!」
  之後,韓非又整個地回顧了韓國歷史,最後慷慨激昂地拍著書案說:「韓人立國百年,唯
昭侯申不害變法被天下呼為勁韓,強盛不過二三十年矣!昭侯申不害慘死,韓國又回老路,此
後每況愈下,不亦悲乎!韓擁最大鐵山而不能強兵,韓據天下咽喉而毫無威懾,個中因由何在
?便在不思強大自己,唯思算計敵國!敵國固須用謀,然必得以強大自身為根基!不強自己而
算敵,與虎謀皮也,飛蟲撲火也!圖存之道,唯變法也,此謂求變圖存!不求變法而求存國,
南轅北轍也,揠苗助長也!」
  心驚肉跳的韓安久久沒有說話,只長長一聲嘆息。
  「太子奉術,終究亡韓。」韓非冷冰冰一句。
  「非兄之言不無道理。然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太子是說,不存韓則無以變法?」
  「非兄明斷!」
  「韓非以為,不變法無以存韓。」
  「非兄差矣!」韓安這次理直氣壯:「尊師荀子云,白刃加胸則不顧流矢,長矛刺喉則不
顧斷指,緩急之有先後也!今秦國正圖滅周,後必滅韓。韓國若滅,變法安在哉!」
  「太子差矣!目下韓國變法,正是最後一個時機。」
  「秦國兵臨周室,韓國還有時機?」韓安又氣又笑。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也!」韓非一拳砸在案上:「四年之內,秦國連喪三王,已經進入
戰國以來最低谷。此時呂不韋當政,克盡所能,也只有維持秦國不亂而已,斷無大舉東出之可
能。太子試想,只要韓國不兒戲般攛掇周室反秦攻秦,呂不韋便是出兵洛陽滅了周室,也不會
觸動韓國。非秦國不欲也,時勢不能也!」
  「非兄是說,秦國目下無力東出?」
  「然也!」
  「韓國或可無事?」
  「太子,韓非乃王族子孫,何嘗不想韓國強大也!」韓非痛心疾首:「當此之時,正是韓
國最後一個變法機遇!十數年之後秦國走出低谷,韓國悔之晚矣!」
  「非兄可否直接向父王上書?韓安一力呼應。」
  「邦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韓非!」
  「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
  那次慷慨激昂之後,韓非說到做到,連續三次上書韓桓惠王,力陳天下大勢與秦韓目下格
局,力主韓國捕捉最後機遇,盡速變法強國。韓非上書如巨石入池,立即激起軒然大波,新鄭
廟堂大大騷動起來。世族大臣無不咒罵韓非,罵韓非是不娶妻不生子的老鰥夫,罵韓非是與當
年申不害一般惡毒的奸佞妖孽,罵韓非折騰韓國當遭天譴!其攻訐之惡毒,使素稱公允的韓安
大覺臉紅。無論如何,他是認真讀了韓非上書的,尤其是韓非的最後一次上書,至今猶轟轟然
迴響在韓安耳畔:「
  【強韓書】
  韓國已弱,不能算人以存,而當強己以存。諺云: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是故,強國易為
謀,弱邦難為計。智計用於秦者,十變而謀不失;用於燕者,一變而謀稀得。何也?非用於秦
者必智而用於燕者必愚,固治亂強弱之勢不同也。今韓國之弱尚不若燕,安得以智計謀秦而存
焉!亙古興亡,弱邦唯有一途:屏息心神,修明內政。此越王勾踐所以成霸也!夫今韓國若能
心無旁鶩而力行變法,明其法禁,必其賞罰,削其貴冑,盡其地力,使民有死戰之志,則韓自
強矣!果能如此,敵國攻我則傷必大,雖萬乘之國莫敢自頓於堅城之下。此,申不害變法而成
勁韓之名也!此,韓國不亡之大法也!今,韓捨不亡之大法,取必亡之小伎,治者之過也!智
困於內而政亂於外,則亡國之勢不可振。韓非涕血而書:謀人不如強己,謀敵不如變我。韓國
若不能審時度勢奮然變法,十數年之後,亡國之危雖上天不能救也!
  韓安多次想勸說父王認真思謀韓非上書,可一看到父王的陰沉臉色,一想到韓非尖銳刺耳
的詞句,每每便沒有話了。其時,父王正與一班謀臣全神貫注地秘密謀劃協助洛陽周室合縱攻
秦,要使洛陽成為拖住秦國後腿的絆虎索,使秦國不再「關注」韓國。韓桓惠王君臣很為這一
謀劃得意,將此舉比作當年的馮亭出讓上黨移禍趙國之妙策,期望一舉使韓國久安。因了如此
,儘管老世族們對韓非罵罵咧咧,韓桓惠王卻是大度一笑道:「諸位少安毋躁,韓非上書,士
子一時憤激之辭而已,何足道哉!待秦軍鎩羽而歸,再與豎子理論不遲。」在滿朝一片罵聲笑
聲中,太子韓安始終沒有說話。
  如此這般,韓非上書做了入海的泥牛,再也沒有了消息。
  也是奇怪。未過三月,一切都按照韓非的預言來了。
  洛陽周室的「大軍」在秦軍面前鳥獸散,周室宣告正式滅亡。韓國非但丟失了此前割讓給
周室的八座城池,援軍十二萬也盡數覆滅!若非呂不韋適可而止,蒙驁秦軍攻下新鄭當真是指
日可待。太子韓安萬般感慨,期待父王與朝議悔悟改口,自己能支持韓非變法。可韓安萬萬沒
有料到,韓國世族元老們竟將種種慘敗歸罪於韓非,莫名其妙卻又異口同聲地處處大罵:「韓
非妖巫邪說詛咒韓國,終致大韓之敗!」
  「韓非乃申不害第二!不殺不中!」
  韓安心下不忍,一力來說父王,請求舉行朝會認真會商韓非上書。
  「韓非,書生也!」
  韓桓惠王一副久經滄海的老辣神色:「韓非不見謀秦之功,何其迂闊也!你去問他:若非
韓國出讓上黨而引起秦趙大戰,秦國能入低谷麼?韓國不鼓動周室反秦,秦國能成為山東公敵
麼?謀秦弱秦,寧無功效乎!」一番斥責數落,韓桓惠王最後說:「韓非要變法,也好!先叫
他交出承襲的祖上封地。能交出封地,算他大義真心!你說,他能麼?」
  韓安沒了話說,只有踽踽去了韓非府邸。
  「韓國若能變法,縱然血濺五步,韓非夫復何憾!」
  聽太子將前後因由一說,韓非大為憤激,當時拉起韓安便要去見韓王,願當即交出那三十
多里封地。韓安生怕出事,死死勸住了韓非,只自己立即進宮,對父王稟報了韓非決死變法之
志,說韓非對交出封地沒有絲毫怨言。
  不料,父王又是一副老謀深算的神色:「不中!韓非對祖宗封地尚不在心,能指望他將韓
國社稷放在心頭?」韓安愕然,可仔細掂量,覺得父王之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只好請求父王至
少要任用韓非做大臣。韓安的說辭是:「韓非為天下大家,身居韓國而白身,天下寧不責韓國
輕賢慢士乎!」韓桓惠王思忖良久,方才低聲道破玄機:「子不知人也。韓國廟堂幽暗久矣!
韓非若強光一縷,刺人眼目,慌人心神,舉朝必欲除之而後快。果能用之,除非如昭侯用申不
害,使其有生殺大權而能成事。今用而無生殺大權,寧非害此人哉!」父王的話使韓安心驚肉
跳,但他還是不能贊同父王,力主任用韓非以存韓國聲望。
  「子意用為何職?」
  「御史,掌察核百官。」
  「你去說,只要韓非做這個官,立即下書。」
  果如父王所料,韓非冷冰冰地拒絕了。
  「不能除舊布新,豈可同流合污!」
  就這樣,韓非始終沒有在韓國做官,卻始終都是韓國朝野矚目的焦點。舉凡廟堂會商,大
臣們必以罵韓非開始,又以罵韓非終結。罵辭千奇百怪,指向卻是不變:韓非與申不害一路妖
孽,鼓動妖變,韓國劫難臨頭!若非韓非好賴有個王族公子之身,太子韓安又與其有交,只怕
十個韓非也粉身碎骨了。在此期間,韓桓惠王與太子韓安及一班世族老臣又謀劃出一則驚人奇
計,這便是後來聲名赫赫的疲秦策。這一奇計的實際章法是:派天下第一水工鄭國入秦,鼓動
秦國大上河渠,損耗秦國民力,使其無軍可征而不能東顧。
  韓非聞之,白衣素車趕赴太廟,長笑大哭,昏死於祭壇之下。
  「非兄,嘗聞蘇秦疲齊頗見功效,韓國何嘗不能疲秦哉!」
  韓安聞訊趕來,不由分說將韓非拉出太廟。陪著韓非枯坐一夜,臨走時,他實在不能理會
韓非的憤激之心,便小心翼翼地用蘇秦疲齊的史實,來啟迪這個在他眼裡顯得迂闊過甚的法家
名士。不想,韓非蒼白的刀條臉骷髏般獰厲,打量怪物一般逼視著困惑的韓安,良久默然,終
於爆發了。
  「東施效顰,滑稽也!荒謬也!可笑也!怪癖也!蘇秦疲齊,是鼓噪齊王大起宮室園林,
以開腐敗之風,以墮齊王心志!韓國疲秦,是使不世水工大興河渠,安能相比也!割肉飼虎,
而自以為能使虎狼飢餓,何其怪癖也!先割上黨,號為資趙移禍!再割八城,號為肥周退秦!
而今又為秦國大興水利,分明強秦,竟號為疲秦!亙古以來,何曾有過如此荒謬之謀!國將不
國,怪癖尤烈!如此韓國,雖上天不能救也!韓國不亡,天下正道何在!」
  「危言聳聽!於國何益,於己何益?」韓安沉著臉拂袖去了。
  那是韓安與韓非的最後一次夜談。
  從此之後,韓安再也沒能走進韓非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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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鄭國渠成,一聲驚雷炸響噹頭。
  新鄭君臣驚慌失措,朝會之日臉色青灰無言以對。韓國廟堂難堪的是,韓桓惠王雖然死了
,可新王韓安與朝會大臣人人都是當年疲秦計的一力擁戴者,而今秦國河渠大成,還公然命名
曰鄭國渠,韓國顯然是高高搬起石頭狠狠砸了自己的腳,可偏偏沒有一說可以開脫,豈非在天
下大大丟臉!眾皆默然之時,丞相韓熙鐵青著臉吼叫了一聲:「鄭國奸佞!叛韓通秦,罪不可
恕!」於是憤憤之聲大起,一時將鄭國罵得狗血淋頭。末了舉朝一口聲贊同:立即拘押鄭國全
族,並派秘密間人入秦警告鄭國:若不逃秦,便當自裁,否則立殺鄭氏全族!
  韓安沒有想到,那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朝會。
  此後不到一個月,秦韓形勢發生了驚人變化。新秦王不可思議,將鄭國當做富秦功臣並對
韓國大動干戈。王翦、李斯接連脅迫韓國,秦國關外大軍又跟著猛攻南陽郡。眼看南陽危在旦
夕,韓國重臣紛紛逃回封地不出,新鄭的老世族重臣只留下了一個封地在就近穎川郡的丞相韓
熙。萬般無奈,韓安只有服軟,與丞相韓熙會商,將鄭國族人送到了秦軍大營,並承諾日後絕
不滋擾鄭氏與鄭國方才了事。
  期間,韓安登門求教,韓非只冷冷一句:「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後來李斯風風火火來韓,堅持要親見韓非。韓安大為不悅,卻又不能拒絕赫赫強秦的這個
炙手特使,便密派老內侍告誡韓非:務必斡旋得秦國不攻韓國,若能建存韓之功,韓王便以韓
非為丞相力行變法!老內侍回報說,韓非聽罷只長嘆一聲,一句話也沒說。韓安不禁狐疑,派
出一個機敏的小內侍化身派給韓非的官僕,進入韓非府邸探聽虛實。
  李斯與韓非的會面是奇特的。
  李斯坦誠熱烈,韓非冷若冰霜。李斯滔滔敘說入秦所見,一個多時辰,韓非始終如石雕枯
坐一言無對。李斯滿懷渴望地邀韓非一起入秦,韓非卻淡淡地搖了搖頭。夜半之時,李斯怏怏
告辭。韓非卻說聲且慢,從大櫃中捧出一方竹匣鄭重遞給李斯,又肅然一躬道:「此乃韓非畢
生心血也,贈予秦王,敢請斯兄代轉。」李斯驚愕愣怔地接過竹匣道:「非兄!大作已成?」
韓非點頭道:「正本足本,唯此一部。」李斯道:「非兄不願入秦,卻將大作孤本呈獻秦王,願
聞見教。」韓非道:「我書非呈獻也,贈予也。」李斯道:「非兄不識秦王,卻將秦王視做友人
贈書,誠趣事也。」韓非冷冰冰道:「韓非不識秦王其人,寧不識秦王之政乎!秦王為政,韓
非引為知音。法行天下,韓非攘一臂之力,此天下大義也,識與不識何足道哉!」李斯不禁肅
然一躬道:「非兄胸懷見識,斯愧不能及矣!然我終不能解,非兄既引秦王為大道知音,又何
敬而遠之哉!」
  韓非久久沒有說話。
  李斯只得告辭去了。
  小內侍回報說,李斯走後,韓非孤魂般在後園林下遊蕩了整整一夜,一陣陣長哭一陣陣大
笑,又一陣陣瘋喊:「天不愛韓,何生韓非於韓也!天若愛韓,何使術治當道也!天殺韓非,
夫復何言!術亡韓國,夫復何言!」
  淒然之下,韓安顧不得韓非冷臉,踏進了那座久違了的空曠庭院。
  韓非已經沒有氣力拒絕韓安了,也沒有氣力對韓安做蔑視之色了。
  相對終日,韓非只坐在草蓆上靠著書櫃閉眼不言,蒼白瘦削令人不忍卒睹。韓安一則唏噓
一則責難,非兄糊塗也!畢生大作拱手送與虎狼,豈是王族公子所為哉!韓非只哼了一聲,連
眼睛也沒眨一下。韓安抹著眼淚追問韓非何以錯失良機,不向李斯提說秦國罷兵存韓之大計?
韓非依舊冷冷一哼,連眼睛也不眨。韓安情急,跺腳嚷嚷起來,非兄也非兄!非我即位不用你
變法國策,用不了也!我欲用非兄為相,可宗室重臣勳舊元老家家死硬反對,教我如何是好?
世族大臣有封地有錢糧,我能奈何!韓安的步子又碎又急,陀螺一般圍著韓非打圈子。死死沉
默的韓非終於爆發,甩著散亂的長髮一陣吼叫,世族宗室裡通外國!韓國恥辱!社稷恥辱!韓
安拭淚嘆息道,秦國揮金如土,三晉大臣哪個沒受重金賄賂?
  「蠹蟲!一群蠹蟲!」
  韓非一聲怒吼,頹然撲倒在案爬不起來了。
  韓安急召太醫救治。老太醫診脈之後稟報說,公子淤積過甚,肝火過盛,長久以往必致抑
鬱而死。韓安一陣唏噓,抱著昏迷了的韓非大哭起來。其時,新鄭的世族大臣已經寥寥無幾,
在國者也是惶惶不可終日,誰也顧不得咒罵追究韓非了,繞在韓安耳邊聒噪的謀臣們也銷聲匿
跡了。清冷孤寂的韓安閒得慌悶得慌,便日日看望韓非,指望韓非終究能在絕路之時為韓一謀
。然則,韓非再也不說話了,連那忍無可忍的吼叫都沒有了。
  「哀莫大於心死也。」
  老太醫一句嘟噥,韓安渾身一個激靈!
  便在此時,可惡的秦國特使姚賈又高車駟馬來了。姚賈向韓安鄭重遞交了秦王國書,敦請
韓國許韓非入秦。韓安沒有料到,秦王國書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恭敬,說只要韓國許韓非入秦
,秦韓恩怨或可從長計議。那一刻,韓安的心怦怦大跳起來,眼前陡然閃現一片靈光,韓國有
救了!然則,韓安畢竟是天下術派名家,深知愈在此時愈不能喜形於色,遂淡淡一笑道:「敢
問特使,若韓子不能入秦,又將如何?」
  「秦王有言:韓不用才便當放才,不放不用,有失天道!」
  「秦王何知韓不用才?」
  「韓國若能當即用韓子為相,另當別論。否則,暴殄天物!」
  「也是秦王之言?」
  「然也!」
  秦國的脅迫是顯然的。韓安的心下也是清楚的。韓安所需要的,正是脅迫之下不得已而為
之的特定情勢。韓國一不能用才,二不能變法,三又不能落下輕才慢士之惡名。更要緊者是韓
國必須生存,而不能滅亡。當此之時,韓王安能有別一種選擇麼?一夜揣摩,韓安終於認定:
韓非是挽救韓國的最後一根稻草,只要韓非力說秦王,必能使韓國安然無恙。如此思謀,韓安
是有事實依據的:小小衛國之所以能在大國夾縫中安之若素,全部根基便在於秦國維護這個老
諸侯;而秦國之所以維護衛國,根本原因便在於衛國是商鞅的故國,又是呂不韋的故國。韓安
與六國君臣一樣,雖然也常常百般咒罵秦王,可心下卻都清楚秦王嬴政求賢若渴愛才如命,厚
待功臣更為天下士人所渴慕。秦王敬仰商鞅,能將衛國置於秦國勢力之下而不觸動,何以不能
因了韓非而維護韓國?對於韓非的份量,韓安還是明白的。韓安確信:只要韓非入秦,在秦王
心目中定然是商鞅第二!韓非若能身居秦國樞要,秦王豈能不眷顧韓國?只要秦國眷顧韓國,
豈不絕處逢生?如此存亡轉機,父王一生求之不得,今日豈能放過?
  韓安思謀清楚,一臉愁苦地走進了那座熟悉的庭院。
  那間寬大清冷的寢室,瀰漫著濃烈的草藥氣息。韓安一進屋便恭敬地捧起藥盅,要親手給
韓非侍藥。可那名衣衫破舊的老侍女卻攔住了他,說公子一直拒絕用藥,無論誰走到榻前都有
大險。病人何險?分明你等怠慢公子!韓安一聲怒斥,便要上前。嚇得老侍女撲地跪倒抱住韓
王連連叩頭說,公子枕下有短劍,誰要他服藥他便刺誰!韓安大驚,既然如此,何以滿室藥味
?老侍女說,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我等只有將草藥潑灑地上,公子日日吸進藥味,或能延緩
公子性命。韓安一聲長嘆,擱下藥盅輕步走近榻前,只見韓非雙目微閉氣息奄奄一副行將氣絕
之相,心下頓時冰涼。想到韓非若死韓國生路將斷,韓安悲從中來,不禁撲地拜倒放聲痛哭。
  驀然之間,韓非喉頭咕的一聲大響。
  韓安沒有抬頭,哭得更是傷痛了。
  「誰在哭,秦軍滅韓了?」終於,韓非夢囈般說話了。
  「韓國將亡!非兄救韓––」一聲悲號,韓安昏倒過去。
  及至老侍女將韓安救醒過來,韓非那雙明澈的眼睛正幽幽掃視著韓安。韓安顧不得許多,
又大聲號啕起來,似乎立即又要哭死過去。韓非終於不耐,枯瘦的大手拍著榻欄憤憤然嘆息道
,自先祖韓厥立國,韓人素以節義聞名諸侯,曾幾何時,子孫一攤爛泥也!可韓安依舊只是哭
,無論韓非如何憤憤然譏刺,依舊只是哭。
  「軟骨頭!有事說!哭個鳥!」韓非粗惡地暴怒了。
  韓安心下大喜過望,抽抽搭搭止住哭聲,萬般悲慼地訴說了姚賈入秦脅迫韓國交出韓非的
事,末了重重申明道:「非兄若去必是大禍,安何忍非兄入虎狼之口也!」說罷又是放聲大哭
。韓非卻久久沒有說話,對韓安的哭聲渾然無覺。良久,韓非冷冷道:「我若入秦,韓國或可
存之。」韓安猛然一個激靈,又立即號啕大哭道:「非兄不可!萬萬不可!韓國可以沒有韓安
,不能沒有韓非也!安已決意,遷都南陽與秦軍決一死戰!」韓非淡淡一笑道:「危崖臨淵,
韓王猶自有術,出息也!」
  韓安大是尷尬,止住了哭聲卻一時找不出說辭了。
  「老韓衣冠,王室可有?」韓非突然一問。
  「有!」
  「老式韓車?」
  「有!」
  「好。韓非入秦。」
  韓安實在沒有料到,韓非答應得如此利落。當夜興沖沖回宮,韓安立即下令少府、典衣、
典冠(少府,韓官,掌國君私庫。典衣,掌國君服飾。典冠,掌國君冠冕)三署合力置備韓非
車馬衣飾。幸得韓國前代多有節用之君,老式物事多有存儲,一日之間便整頓齊備。驗看之時
,少府卻低聲嘟噥了一句,又不是特使,如此老韓氣象不是引火燒身麼?韓安猛然醒悟,心下
大是忐忑不安,遂連夜去見韓非,說老式衣車太過破舊有損公子氣度。韓非卻只冷冷一句,非
韓衣韓車,不入秦!韓安只恐韓非藉故拒絕,只好連連點頭去了。
  三日之後,韓安在新鄭郊亭隆重地為韓非舉行了餞行禮。
  卯時,清晨的太陽躍出遙遠的地平,照亮了蒼茫大平原。一輛奇特的軺車轔轔獨行,從新
鄭西門緩緩地出來了。這是韓國獨有而戰國之世已經很難見到的生鐵軺車:車身灰黑粗糙,毫
無青銅軺車的典雅高貴;生鐵傘蓋粗壯憨樸,恍如一頂醜陋的鍋蓋扣著小小車廂。韓國有天下
最大的宜陽鐵山,韓人先祖節用奮發,便以生鐵替代本國稀缺的青銅造車,雖嫌粗樸,卻是韓
國一時奮發之象徵。醜陋的鐵片傘蓋下挺身站著枯瘦高大的韓非,頭戴一頂八寸白竹冠,身穿
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一領粗麻大袍,與一身錦繡的韓王人馬幾成古今之別。這般服飾,是最以
節用聞名諸侯的韓昭侯的獨創,也是老韓國奮發歲月的痕跡之一。如今韓非此車此衣而來,煌
煌朝陽之下,直是一個作古先人復活了。
  秦國特使姚賈已經早早等候在道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奇特的軺車,絲毫看不出好惡之情
。郊亭外的韓王安大覺刺眼,眉頭皺成了一團,偷偷瞄得姚賈一眼,見這個倨傲的秦使並無特
異怒色,這才快步迎了過來。姚賈微微一笑,也跟著迎了過來。
  刮木嘎吱刺耳,笨重的生鐵軺車終於匡當停穩。韓非下車,對要來殷殷攙扶的姚賈冷冷一
瞥,大袖一揮逕自走進了石亭。韓安尷尬地對姚賈一笑,作勢請姚賈入亭。姚賈卻一拱手爽朗
道:「韓子離國,故人餞行,姚賈不宜,韓王自請可也。」韓安做出無奈的一笑,只好一個人
走進了清冷的石亭。
  韓安舉起了銅爵:「非兄入秦,鯤鵬之志得償也!乾!」
  韓非沒有說話,一氣猛然飲乾。不待侍女動手,也不理會韓王,自己抱起酒罈咕咚咚斟滿
大爵又咕咚咚飲下。如是者三爵飲乾,韓非長長一嘆,看得韓安一眼,一拱手大步出亭。韓安
面紅耳赤,連忙趕上官道。韓非卻連回望一眼也沒有,彭地一跺腳,那輛笨重的鐵車已經匡當
嘎吱地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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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小高子,酒!」
  趙高快步過來:「君上自律,夜來不飲酒的。」
  「如此奇文,焉得無酒!」嬴政重重拍案。
  旬日以來,書案旁堆起了五七隻空蕩蕩的酒罈,大書房則始終瀰漫著一片濃烈的酒香。嬴
政就是這樣時而拍案痛飲時而連連驚嘆,晝夜不停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厚厚三大本羊皮書。饒是
如此,猶不盡興。在讀完羊皮書的當日暮色時分,嬴政漫步走進了那片胡楊林,在金紅的落葉
中徜徉一夜,時而高聲吟誦時而冥思苦想,及至瀟瀟霜霧籠罩天地,嬴政才回到寢室撲上臥榻
鼾聲大起,直睡了三日三夜。
  深深震撼嬴政者,是李斯帶回來的《韓非子》。
  嬴政博覽群書,可沒有一部書能給他如此說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受。
  讀《商君書》,如同登上雄峻高峰一覽群山之小,奔騰在胸中的是劈山開路奔向大道的決
戰決勝之心。讀《呂氏春秋》,從遙遠的洪荒之地一路走來,歷代興亡歷歷如在目前,興衰典
故宗宗如數家珍,不管你贊同也好不贊同也好,都會油然生出聲聲感喟。讀《老子》,是對一
種茫無邊際的深邃智慧的摸索,可能洞見一片奇異的珍寶,也可能撈起一根無用的稻草;彷彿
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將它看做萬仞高峰,也有人將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將它看做神兵
利器,也有人將它看做清心藥石;然則無論你如何揣摩,它的靈魂都籠罩在無邊無際的神秘之
中,使你生出一種面對智者的庸常與渺小。讀《莊子》,一種玄妙一種灑脫一種曠遠一種出神
入化一種海市蜃樓一種生死渾然,隨著心境變幻莫測地縈繞著你,你可以嘖嘖感嘆萬里高飛卻
不知去向的鯤鵬,也可以憤然鄙夷吱吱喳喳而實實在在的蓬間雀,然終歸惶惶不知自己究竟為
何物?讀《墨子》,如同暗夜走近熊熊篝火,使人通身發熱,恨不能立即融化為一團烈焰一口
利劍,焚燒自己而廓清濁世。《孟子》是一種滔滔雄辯,其衰朽的政見使人窩心,其辭章之講
究卻使人快意。《論語》是支離破碎而又誠實坦率的一則則告誡,一則則評點,若是你不欲復
古,縱然全部精讀完畢,你也不知道自己該當如何在這個大爭之世立身。《荀子》是公允的法
官,疑難者或可在其中找到判詞,無事讀之則很難領悟其真髓。《公孫龍子》是巧思奇辯,其
說諧趣,其智過人,縱然不服亦可大笑清心不亦樂乎––
  只有《韓非子》,使人無法確切地訴說自己、反觀自己。
  嬴政已經大體廓清了《韓非子》概貌,唯其如此,萬般感慨。
  年青的秦王認定,《韓非子》無疑將成為傳之千古的法家巨作。這部新派法家大書前所未
有的博大淵深,初讀之下難以揣摩其精華所在,精讀之後方能領略其堅不可摧。從根本處著眼
,《韓非子》最大的不同,是將法家三治(法治、術治、勢治)熔於一爐而重新構築出一個宏
大的法家學陣。對於以商鞅為軸心的法治派,《韓非子》一如《商君書》明晰堅定,除了更為
具體,倒看不出有何新創。這一點,很令景仰商鞅的年青秦王欣慰,認定韓非是繼商鞅之後最
大的法家正宗。若非如此,很可能這個年青的秦王是不會讀完《韓非子》的。
  韓非之出新,在於將術治、勢治納入了法家治道而重新鍛鑄,使法治之學擴大為前所未有
的「三治法家」,事實上成為戰國新法家大師。法、術、勢三說,此前皆有淵源:法治說以李
悝商鞅為最顯,術治說以申不害為最顯,勢治說以慎到為最顯。在戰國諸子百家的眼中,法、
術、勢三治說雖有不同,但其根本點是相同的,這便是以承認法治為根基。唯其如此,戰國之
世將法術勢三說視為互聯互生的一體,統呼之為法家。然則,這種籠統定名,卻不能使法家群
體認同。在法家之中,三說之區隔是很清楚的,誰也不會將法、術、勢混為一談。可以說,法
家事實上有三個派別,而且是很難相互融合的三個派別。
  唯其如此,韓非融三派為一家,使通曉法家的年青秦王驚嘆不已!
  《韓非子》搭建的新法家框架是:勢治為根,法治為軸,術治為察。
  先說勢治。勢者,人在權力框架中的居位也。位高則重,位卑則輕,是謂勢也。自古治道
經典,無不將「勢」明確看作權位。《尚書.君陳》云:「無依勢作威。」這個勢,便是權位
。法家言勢,則明確指向國君的權位,也就是國家最高權力。慎到之所以將勢治作為法治精要
,其基本理念推演是:最高權力是一切治權的出發點,沒有權力運行,則不能治理國家;權力
又是律法政令的源頭,更是行法的依據力量;沒有最高權力,任何治道的實施都無從談起,是
謂無勢不成治。所以,運用最高權力行使法治,被勢治派看作最根本的治道。
  《慎子》云:「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桀為天子,能亂天下。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
者不足慕也––堯為隸屬(治陶工匠)而施教,民不聽,至於南面而王天下,令則行,禁則止
。由是觀之,賢智未足以服眾,而勢位足以屈賢者也。」慎到之勢說不可謂不透徹,但因不能
透徹論證權力與法治的關係而大顯漏洞。一個最大的尷尬便是,諸多堪稱賢明勤政的國君權力
在手,卻依舊不能治理好國家。正是為此,李悝、商鞅等重法之士應時而生,將國家治道之根
本定位為法治,認為法律一旦確立,便具有最高權力不能撼動的地位,所謂舉國一法、唯法是
從,皆此意也。韓非之新,在於承認「勢」是法治之源頭條件,卻又清醒地認為,僅僅依靠「
勢位」不足以明法治國,必須將勢與法結合起來,才能使國家大治。
  《韓非子.難勢》云:「夫勢者,非能必使賢者用之而不肖者不用。賢者擁勢,則天下治
。不肖者擁勢,則天下亂––以勢亂天下者多矣,以勢治天下者寡矣!勢之於治亂,本末有位
也,專言勢之足以治天下者,其智淺矣!」
  嬴政很為韓非的評判所折服。
  但是,嬴政最為激賞的,還是《韓非子》詰難勢說的矛盾故事。
  韓非說,專言勢治者云:堯舜得勢而治,桀紂得勢而亂,故勢治為本也。果然如此,其論
則必成兩端:堯舜擁勢,雖十桀十紂不能亂;桀紂擁勢,雖十堯十舜不能治。如此,究竟是憑
人得治,還是憑勢得治?憑勢得治麼,暴君擁勢則聖賢不能治。憑人而治麼,聖賢無勢而天下
照亂。詰難之後,《韓非子》說了一個故事:人有賣矛賣盾者,鼓吹其盾之堅「物莫能陷也」
,俄而又鼓吹其矛之利「物無不陷也」;有市人過來說:「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賣
者遂尷尬不能應也。《韓非子》結論云:「賢、勢之不相容明矣,此矛盾之說也!」
  「睿智犀利而諧趣橫生,其才罕見矣!」嬴政拍案大笑。
  「所言至當!勢治過甚,與人治無異也!」嬴政批下了自己的評判。
  再說術治。術者,尋常泛說之為技巧也方法也。然則,法家所言之術,卻是治吏之道,是
謂術治。戰國之世,術治說由申不害執牛耳,被天下看作與商鞅法治說並立的法家派別。申不
害術治說的理念根基在於:無論是勢還是法,都得由人群來制定推行;這個人群,便是君王所
統領的臣下;若君王駕馭群臣得法,律法政令便能順利推行,否則天下無治;所以,治道之本
在統領臣下之術治。顯然,申不害術治說也是偏頗的,漏洞也很明顯。一個最大的尷尬是:國
家若不變更舊法(根基是不廢除實封制),而唯重吏治整肅,便不能根除奸宄叢生腐敗迭起的
痼疾,國家始終不能真正強盛。齊國如此,韓國更如此。
  《韓非子》嚴詞詰難申不害的術治說及其在韓國的實踐。
  「韓國法令龐雜,故晉國之舊法與新法並行。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故奸邪必多
。貴冑之利在舊法,則以舊法行事;官吏之利在新法,則以新法行事;其利若在舊法新法之相
悖(衝突),則巧言詭辯以鑽法令之空隙。如此,申不害雖十使昭侯用術,而奸佞叢生也!故
托萬乘之勁韓,七十年而不至於霸王者,用術於上、法不勤修之患也!」
  基於申不害給韓國留下的術治傳統危害極大,也基於韓非自己對術治的冷靜評判,韓非對
「術」作了嚴格定義:「術者,因權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
用今人話語說,術治便是用人制度與問責制度的運用法則。所以,韓非倡導的術治絕不是簡單
的權謀之術,儘管它也包括了權謀之術。
  嬴政最為讚嘆的是,韓非沒有因納術入法而輕法,而是將術與法看作缺一不可的治國大道
。有人問,法治術治何者更重?韓非答曰:「此猶衣食之孰重孰輕,不可無一也,皆養生之具
也。人不食,十日則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君無術則弊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此不可
一無,皆帝王之具也!」
  從九歲起,嬴政便是秦國太子。從十三歲起,嬴政便是秦國之王。從二十二歲起,嬴政便
成了天下第一強國的親政君王。期間風雨險惡不可勝數,對君王不可或缺的正當權謀體味尤深
,可謂烙印在心刻刻不忘。為此,嬴政對《韓非子》所闡釋的術治新說深有同感。讀《定法》
之時,嬴政連飲三大爵凜冽老酒,慨然拍案道:「如此術治,寧非與法治共生也!韓子大哉!」
  最令嬴政感奮不能自已者,還是韓非的《孤憤》篇。
  韓非之《孤憤》,不是訴說自己的孤獨,不是宣洩一己的憤懣,而是為天下變法之士的命
運憤然呼號。嬴政記得,初讀《孤憤》時一身冷汗,眼前夢魘般浮現出翻翻滾滾的慘烈場景,
車裂商君的刑場屍骨橫飛鮮血遍地,渾身插滿暗箭的吳起倒在血泊靈堂,浴血城頭將長劍插進
自己腹中的申不害,刺客刀尖閃亮蘇秦頹然倒地,形容枯槁的趙武靈王正瘋子一般地撕裂吞嚥
著掏來的幼鳥,嘴角還淌著一縷鮮紅的血––
  「昭昭《孤憤》,志士請命書也!」更深人靜,嬴政慨然拍案。
  《孤憤》沒有羅列一個血案,但卻令人驚悚,令人惕然。根本處,在於《孤憤》以無與倫
比的洞察力燭照了變法志士無法避免的悲劇命運,將血腥的未來赤裸裸鋪陳開來給芸芸眾生瀏
覽,冷森森地宣示了變法家的血泊之路。行法犧牲者的命運,韓非是一層層揭開的:「
  首先,變法之士的秉性與使命,決定了必然與當道貴冑勢成不共戴天。「智術之士,必遠
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智術之士明察
,聽用(一旦任職),則燭重人(當道權臣)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則矯重人之奸行
。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朝綱)之外矣!如是,智法之士與當道之人,不可
兩存之仇也!」
  其次,當道舊勢力擁有既成的種種優勢,變法之士則是先天劣勢。《孤憤》一一列出了當
道者的基本優勢,謂之四助五勝。四助是:諸侯之助,群臣之助,君王近臣之助,門客學士之
助。之所以有此四助,根由是:「當道者擅樞要,則內外為之用。」有權力結交諸侯,有權力
決定群臣利益分配,與君王之近臣內侍利害相關,有權力財力給士人門客以養祿,故有這四種
助力。五勝是:一為官爵貴重,二為朋黨眾多,三為得朝臣多數,四為國人多趨於傳統而一國
為之訟(辯護);五為得君王愛信。與當道者相比,變法之士卻是五不勝:一官爵低(處勢卑
賤),二無黨附(無黨孤恃),三朝野居少數(反主意與同好爭,一口與一國爭),四缺乏故
交根基(新旅與習故爭),五與君王及其親信疏遠(疏遠與近愛信爭)。
  其三,如此態勢之下,變法之士的命運結局必然是走上祭壇做犧牲。「資(根基)必不勝
,而勢不兩存,法術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過誣陷者,以公法誅之!其不可以被以罪過者,
以私劍(刺客)窮之!是故,明法而逆主上者,不戮於吏誅,必死於私劍矣!」這是韓非最為
冷酷的預言。變法志士只要違背傳統勢力之利益(逆主上),只有兩種結局––不死於公法(
世族貴冑以祖制問罪),必死於私劍(刺客)。
  其四,變法之士必為犧牲,然變法之士死不旋踵代有人出。韓非清醒地看到了變法之壯烈
,揭示了這種壯烈的根本緣由。變法之士者,生命之大勇大智者也,寧變法而死,也不願為腐
朽將亡之邦殉葬。「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事者,不可存也!沿襲舊途而存國,
不可得也!」
  最後,《孤憤》對君王提出了冷峻的警告。變法之難,要在君主,君主不明,國之不亡者
鮮矣!變法之士,孤存孤戰。基於此,韓非告誡欲圖變法之君王,該當如何認識並保護變法之
士。其最要緊的有兩條:一則,不與左右親信議論變法之士,更不能憑親信議論評判變法之士
。「修士(人品高尚之士)不以貨賂事人,恃其精潔,更不以枉法為治––人主左右求索不得
,貨賂不至,則毀誣之言起矣!治亂之功制於近習,精潔之行決於毀譽,則修士之吏廢。聽左
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處官矣!」二則,君主與權臣的利害不同,君主一
定要明察權臣朋黨用私、杜絕賢路、惑主敗法之罪行,否則無以變法。「主有大失於上,臣有
大罪於下,索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昭昭《孤憤》,變法家犧牲之祭文也!
  烈烈《孤憤》,變法家命運預言書也!
  這便是韓非,在那劇烈動盪的大爭時世,自囚深居而思通萬里燭照天下,將鮮為世人所知
的種種權力奧秘與政治黑幕化為煌煌陽謀,陳列於光天化日之下,成為權力場運行的永恆鐵則
。一部《韓非子》,使古往今來之一切權力學說與政治學說相形見絀,直是人類文明之絕無僅
有也!即或後世西方極為推崇的馬基雅弗利之《君王論》,也遠遠不可與其比肩而立。其深刻
明徹,其冷峻峭拔,其雄奇森嚴,其激越犀利,其猙獰詭譎,其神秘靈異,其華彩雄辯,其生
動諧趣,無不成為那座文明高峰的天才豐碑,無不成為那個時代的學養旗幟。《韓非子》之命
運,如同其《孤憤》所揭示的變法家的命運一樣:在一個變法為主流的時代,他是焚燬黑暗的
熊熊火把;在迂闊守成的時代,他卻被傳統學派一代又一代地詛咒著謾罵著,不能以公法滅其
學,則必以口誅筆伐追誣其人,追誅其心。然則,不管如何咒罵,《韓非子》都始終是權力場
中無以替代的法則,一切當道者都得悄悄地按照其法則運行。後世有學人馮振,曾云:「《韓
非子》乃藥石中烈者,沉痾痼疾,非此不救;用之不當,立可殺人!雖知醫者,凜凜乎其慎之
!」這是後話。
  那一夜,嬴政不能安眠,老酒一爵爵地飲,渾然不知其味。
  五更雞鳴,嬴政長吁一聲:「嗟乎!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次日清晨,嬴政立即召來李斯與姚賈,事由只一句話:「無論何法,務求韓非入秦。」兩
人一陣思忖,李斯提出自己出使韓國力邀韓非,姚賈卻不以為然。姚賈說:「韓非能否入秦,
既在韓非,更在韓王。姚賈知韓甚深,對韓非亦有種種查勘。姚賈以為,若以求賢之心邀韓非
,韓非必然拒絕;只有以威勢壓韓王,以韓王壓韓非,韓非或可入秦。長史入韓,著力處只能
是韓非,對韓王這般謀術成癖之小人國君,只怕力有不逮也!」李斯笑道:「韓王固小人也,
足下何以克之?」姚賈答曰:「善術之小人,唯認威懾,豈有他哉!」李斯又笑道:「足下安知
李斯無威懾韓王之才?」姚賈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觀長史,大才長策之士也,然對
卑劣小人卻不擅應對。如此而已。」李斯對秦王一拱手道:「姚賈此說,臣無異議,但憑君上
決斷。」嬴政當即拍案決斷:姚賈使韓,務求韓非盡快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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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驀然之間,李斯的心頭很不是滋味。
  得姚賈快報,秦王本欲親自到函谷關隆重迎候韓非,可是被王綰勸阻了。王綰的理由很簡
單:「秦為奉法之國。王迎三舍,為敬才之最高禮儀。今王為韓非一人破法開例,後續難為也
!」嬴政雖被遏制了興頭,還是悻悻地改變了鋪排,改派李斯帶駟馬王車趕赴函谷關迎接韓非
,自己則在咸陽東門外三舍(三十里)之地為之洗塵。
  李斯連夜東去,於次日清晨正好在關外接住了韓非。李斯記得很清楚,車馬大隊一到眼前
,他立即嗅到了一種奇異的冷冰冰的氣息。車馬轔轔旌旗獵獵,出使吏員個個木然無聲,全然
沒有完成重大使命之後的輕快奮發。姚賈下車快步趕來,眉頭大皺一臉沮喪。韓非則是一身粗
麻藍袍,一輛老式鐵車,冷冰冰無動於衷,怪誕粗土猶如雞立鶴群。姚賈對李斯只悄悄說了一
句:「此公難侍候,小心。」再沒了話說。李斯並沒在意姚賈的嘟噥,遙遙拱手大笑,興致勃
勃地過去請韓非換乘秦王的駟馬王車。不料,韓非彷彿不認識他這個同窗學兄一般,只冷冰冰
回了一句:「韓車韓衣,韓人本色。」便沒了下文。李斯愣怔片刻,依舊朗聲笑語,特意說明
駟馬王車可載四人,可在午時之前趕到咸陽,不誤秦王三舍郊迎的洗塵大禮。韓非還是冷冰冰
一句:「不敢當也。」又沒了話語。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對韓非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
同窗,一時手足無措了。李斯素知韓非善為人敵之秉性,他要執拗,任是你軟硬無轍。思忖片
刻,李斯與姚賈低聲會商幾句,姚賈飛馬先回了咸陽。李斯這才放下心來周旋,邀韓非下車在
關外酒肆先行聚飲壓饑,可韓非只搖搖頭說聲不餓,便扶著鍋蓋般的鐵傘蓋柱子打起了鼾聲。
  無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車馬起程。韓式老車不耐顛簸,只能常速走馬。若還是當年蒼山
學館,李斯治韓非這種牛角尖脾性的法子層出不窮。可如今不行,李斯身為大臣,非但不能計
較韓非,還得代秦王盡國家敬賢之道。韓非不上王車,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車。為說話方便,
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軺車,索性換騎一馬在韓非鐵車旁走馬相陪。一路走來,李斯滔滔不絕地給
韓非指點講述秦國的種種變化。縱然韓非沉默如鐵,李斯也始終沒有停止勃勃奮發的敘說。韓
非堅執要常行入秦,要曉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來,走了整整四日有半。期間,姚賈派快
馬送來一書,說秦王已經取消三舍郊迎,教李斯但依韓非而行。李斯接書,心下稍安,那種不
是滋味的滋味卻更濃了。
  抵達咸陽,李斯聲音已經嘶啞,嘴唇已經乾裂出血了。
  當晚,秦王嬴政本欲為韓非舉行盛大的洗塵宴會,見李斯如此疲憊病態,立即下令延緩洗
塵大宴。可李斯堅執不贊同,說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國敬賢法統,當即奮然起身去接韓非
。又是沒有料到,韓非在走出驛館大門踏上老式鐵車的時候卻驟然昏倒了。老太醫診脈,說此
人食水長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積慮過甚心神火燥,非調養月餘不能恢復。於是,大宴臨時取
消,興致勃勃聚來的大臣們悻悻散去,紛紛議論這個韓非不可思議。如此幾經周折,大咸陽的
韓子熱漸漸冷卻了下去。
  在韓非醫治期間,秦王嬴政特意召集了一次小朝會。
  朝會的主旨是商討《韓非子》。與會者僅有王綰、尉繚、李斯、鄭國、蒙恬、姚賈等知韓
大臣六人。蒙恬是被從九原邊城緊急召回的。王綰、李斯本不贊同召回蒙恬。秦王卻說,蒙恬
善為人友,又與韓非有少年之交,或可有用;能使韓非真正融入秦國,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都值
得。王綰李斯沒有話說了。朝會開始,嬴政開門見山:「韓非大作問世,韓非入秦,都是天下
大事。今日先議韓非大作,諸位如何評判其效用,但說無妨。」
  「韓非之事,在人不在書。」丞相王綰第一個開口:「韓非大作,新法家經典無疑也!然
則臣觀韓非,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是以臣以為,韓非其人,當與韓非之書做兩論。」
  「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此話怎講?」嬴政皺著眉頭問了一句。
  王綰道:「法家名士之胸襟,天下之心也,華夏情懷也!華夏自來同種,春秋戰國諸侯分
治,原非真正之異族國家分治,其勢必將一統。唯其如此,自來華夏名士,不囚於邦國成見,
而以天下為己任,以推進天下盡速融會一統為己任。唯其如此,戰國求賢不避邦國,唯才而用
也!然,韓非似拘泥邦國成見太過,臣恐其不能脫孤忠之心,以致難以融入秦國。」
  「老夫贊同。韓非有伯夷、叔齊之相。」很少說話的尉繚跟了一句。
  「能麼!」嬴政頗顯煩躁地拍著書案道:「伯夷、叔齊孤忠商紂,何其迂腐!韓子槃槃大
才,若如此迂闊,豈非自矛自盾?」
  「老臣原本韓人,似不必多言,然又不得不言。」老鄭國篤篤點著那根永不離手的探水鐵
尺道:「韓非之書,老臣感佩無以復加。然則,韓非世代王族貴冑,自荀子門下歸韓,終韓桓
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離韓,其孤忠一可見也!期間三上強韓書,皆泥牛入海,仍不思離韓,其
孤忠二可見也!老臣被韓國謀術做犧牲,不得已入秦又不得已留秦,融合之艱難唯有天知。韓
非在韓論及老臣,卻是鄙夷之情有加––韓非之心,不可解也!」
  鄭國老水工之正直坦蕩有口皆碑,偌大的東偏殿一時默然。
  「說書不說人!」秦王又煩躁拍案:「其人如何,後看事實。」
  李斯不得不說話了:「韓非與斯,同館之學兄弟也。韓非才華蓋於當世,臣自愧不如也。
若以其文論之,李斯以為:韓非大作不可作治學之文評判高下,而須當做為政之道評判,方可
見其得失。」
  「兩者兼評,有何不可?」嬴政又是莫名奇妙地煩躁。
  李斯道:「以治學之作論,《韓非子》探究古今治亂,雄括四海學問,對種種治國之學精
研評判,對法家之學總納百川而集為大成。自今而後,言法必讀《韓非子》,勢在必然。韓子
之大作,將與《商君書》一道,成就法家兩座豐碑。」
  「以治國之道論,又當如何?」嬴政急切一問。
  「臣三讀《韓非子》,不如君上揣摩透徹。」李斯心知秦王必晝夜精讀《韓非子》,且已
經有了難以改變的定見,先謙遜一句而後道:「然則,以治國之道論,《韓非子》有持法不堅
之疑,有偏重權謀之向。此點,與《商君書》大為不同也。《商君書》唯法是從,反對法外行
權,權外弄術。此所以孝公商君兩強無猜而精誠如一也,此所以大秦百餘年國中無大亂也!《
韓非子》書以權限法,以術為途,法典政令可能淪為權力之工具。如此,名為法術勢相互制約
,實則法治威力大大減弱。果真如此,法治堪憂也。」
  「李斯之論,諸位以為如何?」嬴政叩著書案看了看蒙恬。
  風塵僕僕的蒙恬已經變成了黝黑壯健的軍旅壯士,昔年之俊秀風采蕩然無存。迎著嬴政的
眼神,蒙恬神色肅然地一拱手道:「臣讀《韓非子》,只在昨日趕回咸陽之後,要說也只能是
即時之感。臣夜讀《韓非子》,其八奸、六反、七術,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修枝
剪葉等等等等,權術之運用細密,臣一時竟有毛骨悚然之感––韓非一生未曾領政,更未親身
變法,竟然能對權力政事如此深徹洞察,對詭譎權術如此精熟,種種論斷如同巫師之預言,使
人戒之懼之!蒙恬以為:君臣同治,唯守之於法,待之以誠。若如韓非兄所言,君臣之間機謀
百出,國家豈有安寧之日?君臣豈有相得之情?至少,韓非兄看重權術,於韓國謀術傳統浸染
過甚相關,不可取也––」蒙恬說得很艱難,末了一聲嘆息道:「想昔年蘭陵學館之時,韓非
兄何其誠樸天籟之性,不想今日一別未逢,其書竟使人惶惶不知所以也!」蒙恬性慧而端嚴,
向不隨意臧否人物。今日,蒙恬如此沉痛地評判韓非大作,可謂前所未見。大臣們不說話,嬴
政也罕見地板著臉不說話,氣氛一時頗顯難堪。
  尉繚不意一笑:「姚賈入韓迎韓,寧做啞口?」
  「姚賈說話。」嬴政黑著臉拍案一句。
  「臣––無話可說。」姚賈臉色更是難看。
  「此話何意?」嬴政凌厲的目光突然直視姚賈。
  「君上!臣窩囊也!」姚賈猛然撲拜在地失聲痛哭。
  「有事盡說,大丈夫兒女相好看麼?」
  「臣姚賈啟稟君上。」姚賈猛然挺直身子,一抹淚水一拱手:「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諸侯,
無得受韓非之辱也!臣迎韓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國敬士法度。一路行來,韓非處處冷面刁
難,起居住行無不反其道而行之。縱然如此,臣依然恭敬執禮,順從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
。更有姚賈不堪其辱者,韓非動輒當眾指斥臣為大梁監門子,曾為盜賊,入趙被逐!一次兩次
還則罷了,偏偏他每遇臣請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一句:『韓非不與監門子語也!』臣羞憤
難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決斷行止。稍有不合,韓非便公然高聲指斥:『賤者愚也,竟為國使
,秦有眼無珠也!』––臣縱出身卑賤,亦有人之尊嚴!人之顏面無存,何有國使尊嚴!韓非
如此以貴冑之身辱沒姚賈,對姚賈乎!對秦國乎!」
  姚賈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讓昔年張儀,斡旋列國游刃有餘,素為風發之士,今日憤
激涕零嘶吼連聲,其勢大有任殺任剮之心,顯然是積鬱已久忍無可忍了。大臣們誰也想不到一
個國使竟能在韓非面前如此境遇,一時人人驚愕無言了。
  「散散散!」嬴政連連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誰也沒見過年青的秦王在朝會失態,幾位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所措了。最後還是
李斯說話:「秦王看重韓非,我等亦為國謀。皆為秦也,無須上心。我意,上將軍能否借探病
為由,與韓非兄深徹一談。畢竟,韓非兄融合於秦,國之大幸也!」幾位重臣自然深知李斯之
意:蒙恬與秦王與韓非皆有少交,兩廂無礙,自然是說動韓非的最佳人選。所以,李斯話方落
點,幾位大臣一口聲贊同。不想蒙恬卻皺眉搖頭道:「韓非此來,深謀之相,只怕他鐵口不開
,你卻奈何?」尉繚笑道:「他開不開口不打緊,只要你說得進他心,其後形跡必見,何求其
開口允諾?」眾人連連點頭,只有姚賈冷冷一笑道:「諸位大人,韓非之怪誕秉性世所罕見,
上將軍盡心而已,莫存奢望!」蒙恬默然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三日之後,蒙恬來見李斯,只長吁一聲:「人心之變,寧如此哉!」
  「他沒開口?」
  「何止沒開口,直不認識蒙恬也!」
  李斯的心,真正的不是滋味了。
  一月之後,為韓非洗塵的國宴終於舉行了。
  嬴政歷來厭惡繁文縟節,為一士而行國宴,可謂前所未有。那日,咸陽在國大臣悉數出席
濟濟一堂,韓非座案與秦王嬴政遙遙相對,是至尊國賓位置。韓非還是那一身老式韓服,粗麻
藍布大袍,一頂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秦國官風樸實,大臣常衣原本粗簡。然則今日
不同,素有敬士國風的秦國大臣們都將最為鄭重的功勳冠服穿戴上身,以對大賢入秦顯示最高
敬意,整個大殿煌煌華彩。如此比照,韓非又是雞立鶴群,格格不入。雖則如此,嬴政還是渾
然無覺,精神煥發地主持了國宴,處處對韓非顯示了最大的恭敬。
  諸般禮數一過,嬴政起身走到韓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燭照黑暗,必將光耀史
冊。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賜教於嬴政。」韓非目光一陣閃爍,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誦之
聲便在殿中盪開:「韓非治學,二十年而成書,正本未布天下,唯贈秦王也。秦國若能依商君
秦法為本,三治合一,廣行法治於天下三代以上,則中國萬幸,華夏萬幸,我民萬幸,法家萬
幸也!」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懷天下,嬴政謹受教。」
  「韓子心懷天下!萬歲!」
  舉殿一聲歡呼,開始的些許尷尬一掃而去。長平大戰之後,秦人的天下情懷日漸凝成風氣
,評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時的唯才是重演變為胸襟才具並重了。胸襟者,天下之
心也。戰國之世名士輩出,身具大才而其心囚於本國偏見者亦大有人在。楚國屈原是也,趙國
廉頗藺相如是也,齊國魯仲連田單是也,魏國之毛公薛公是也,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者(信陵
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是也。唯其如此,身具大才而是否同時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
實上成為名士是否能夠真正摒棄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選擇天下功業的精神根基。當然,依據千百
年的尚忠傳統,秦人也極其推崇這些忠於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然則,百年強盛之後,秦國朝
野已經日漸清晰堅定地以天下為己任,自然更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進秦國。
明乎於此,秦國大臣們不計韓非之種種寡合,而驟然為韓非感奮歡呼,便不足為奇了。
  「韓子與秦王神交也!乾!」尉繚興奮地舉起了大爵。
  「足下差矣!韓非不識秦王,唯識秦政。」韓非冷冷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體,韓子諧趣也!」
  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賈一句笑語補上,大殿的倏忽驚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聲中和諧起來,
略顯難堪的尉繚也連連點頭。不料,韓非的冷峻吟誦又突兀而起:「韓非自有本心,無須姚賈
以邦交辭令混淆也!」雖然只一句,整個大殿卻驟然靜了下來,大臣們的目光一齊聚向了韓非
。以天下公認的禮儀,韓非此舉大大失禮,不識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計較,不惜給好心圓場者
如此難堪,秦國大臣們不由不驚詫非常。
  「先生有話,但說無妨。」年青秦王在對面一臉笑意遙遙拱手。
  「說難。」韓非淡淡兩字。
  「但懷坦誠,說之何難?」秦王拍案大笑。
  「秦王乏察奸之術,任姚賈為邦交重臣,韓非深以為憾也!」
  「姚賈何以為奸?先生明示。」
  舉殿如寂然幽谷,只迴響著韓非的冷峻吟誦:「姚賈挾重金出使,暗結六國大臣,名為秦
國邦交,實則聚結私黨。秦國一旦有變,安知其人不會外結重兵,壓來咸陽?且姚賈者,大梁
監門子也,屢在大梁為盜,後入趙國求官又被驅逐。卑賤者,心野。此等為山東所棄之不肖,
秦王竟任為重臣,嘗不計嫪毐之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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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片言如秋風過林,整個大殿頓時蕭瑟肅殺。且不說以山東流言公然指斥大臣,便是有
違秦法,最令大臣們驚愕的是,韓非將出身卑微的布衣之士一律視做卑賤者心野。百餘年來,
山東入秦名士十之八九為平民布衣。便說目前一班新銳,王綰李斯王翦鄭國姚賈頓弱以及數不
清的實權大吏,哪個不是出身寒微的布衣之士?如此一言以蔽之,誰個心頭不是冷風颼颼?更
有甚者,韓非竟以人人不齒的嫪毐之亂比姚賈野心,非但寒眾人之心,猶傷秦王顏面。秦國朝
野誰人不知,秦王將嫪毐之亂視作國恥,還記載進了國史,韓非此舉,豈非存心使秦王難堪?
君受辱而臣不容,此乃千古君臣之道。藺相如正是在秦昭王面前寧死捍衛趙王尊嚴而名揚天下
,如今秦國大臣濟濟一堂而韓非如此發難,秦國大臣們焉能不一齊黑臉?
  「韓子之言,大失風範!」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個挺身拍案。
  「少安毋躁。」年青的秦王突然插斷,大笑著離案起身,走到韓非案前又是深深一躬:「
先生入秦初謀,即顯錚錚本色,嬴政謹受教。」韓非不見秦王發作,一時竟愣怔無話。便在此
際,秦王轉身高聲道:「今日大宴已罷,諸位各安各事,長史代本王禮送先生。」說罷又對韓
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逕自轉身大步去了。
  一場前所未有的敬士國宴,如此這般告結了。
  將韓非送到驛館,李斯心緒如同亂麻。韓非鄙視布衣之言使他倍感窩心,驀然想到當年蘭
陵同居一舍時韓非的種種不屑之辭皆源出此等貴冑世俗之心,不禁更是憤憤酸楚。然則李斯已
經是樞要大臣,不得不盡國禮,只好怦怦心跳著笑臉周旋,要與韓非做暢談長夜飲。不料韓非
卻淡淡笑道:「斯兄,韓非不得已也,得罪了––韓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誼盡矣!夫復何言?
」說罷轉身進了寢室,隨手又重重地關了門。李斯分明看見了韓非眼中的熒熒淚光,心頭又是
一陣怦怦大跳,思緒亂得沒了頭緒。如此便走,韓非有事如何得了?守在這裡,尷尬枯坐一夜
,豈非傳為笑談?驀然想起原本是姚賈安置接待韓非,便連忙派驛丞找來姚賈商議。姚賈一見
李斯便一陣大笑道:「其實也,我早趕到驛館了。長史只管去忙,一切有姚賈。」見姚賈全然
沒事反倒開心如此,李斯倒是疑惑著不敢走了。姚賈卻道:「長史但去,姚賈做的便是這號惡
水差使,支應得了,保韓子無事。」李斯茫然道:「你,你當真不忌恨韓子?」姚賈又是一陣
大笑道:「韓子暗中辱我一人,姚賈有恨!韓子今日明罵,姚賈只有謝恩之心,何有恨也!」
李斯還是一片茫然,卻也放心下來,終於踽踽去了。
  那一夜,李斯心煩意亂,第一次沒有在夜裡當值。
  不想旬日未過,韓非又大起波瀾。
  時逢秋種之際,秦王率一班重臣開上了涇水瓠口沿鄭國渠東下,一邊視察農事一邊商討國
事。事前,秦王對李斯申明本意:此行之要,在於教韓非明白秦國殷實富強而韓國必不能存,
使韓非棄其孤忠而真心留秦助秦。李斯見秦王依舊對韓非如此執著,便打消了勸諫之心,也沒
有說及自己近日對韓非的諸多疑慮。畢竟秦王是真心求賢,若能仁至義盡而使韓非成為秦國棟
樑,原本也是李斯所願。
  及至上得鄭國渠一路東來,秦國君臣撫今追昔無不萬般感慨。當年的荒莽山巒,如今已經
綠樹成蔭,兩岸楊柳夾著一條滾滾滔滔的大渠逶迤東去,時有一道道支渠在林木夾持中深入茫
茫沃野,昔日白塵翻滾的荒涼渭北鹽鹼地,已經是田疇縱橫村莊相連雞鳴狗吠的人煙稠密地帶
了。作為當年的河渠令,李斯在渠成之後一直沒有登臨鄭國渠,今日眼見關中如此巨變,更是
萬般感慨。奮然之下,李斯便想找鄭國說話。這才驚訝地發現,一路行來只有兩個人默默不語
,一個是鄭國,一個是韓非。鄭國是兩眼熱淚無以成言。韓非卻是冷眼觀望,陷入茫然木然的
深思。
  三日之後,秦國君臣在鄭國渠進入洛水的龍口高地紮營了。
  一夜歇息,次日清晨君臣朝會。大臣們原本想法,在鄭國渠朝會定然是要計議農事。不想
,秦王嬴政只在開首說了幾句農事,而後便是一轉:「經濟諸事有鄭國老令總操持,本王放心
,朝野放心。今日朝會只議一事:秦國新政之期已大見成效,大舉東出勢在必然;如此,東出
之首要目標何在,便是今日議題。」李斯很是驚訝,這件大事秦王已經與幾位用事重臣會商多
次,歷來不公諸大朝會,今日突兀提出卻是何意?然一看秦王目光隱隱向韓非一瞥,李斯頓時
恍然,這才靜下心來。
  「臣李斯以為,秦國東出,以滅韓為第一。」李斯已經明白秦王意圖,決意第一個說話,
盡速使議題明朗而逼韓非盡早說話:「韓為天下腹心。秦之有韓,若人有腹心之患也。先攻韓
國,則秦對六國用兵便有關外根基之地。若越過韓國而先取他國,則難保韓國不作後方之亂。
一旦滅韓,其他五國則可相機而動。此乃方略之要。」
  「長史所言,老夫亦認同,滅韓第一。」尉繚第一個呼應。
  王綰一拱手道:「臣所見略同。」
  「先兵滅韓,臣等贊同。」王翦蒙恬異口同聲。
  「韓國名存實亡,滅韓正是先易後難,上策!」姚賈聲音分外響亮。
  嬴政向韓非遙遙拱手:「國事涉韓,尚望先生見諒。」
  韓非卻冷冷開言:「韓國,不可滅也。」
  「願聞先生之教。」
  「韓國,三不可滅也!」韓非蒼白枯瘦的面龐驟然泛起了一片紅暈:「其一,秦國滅韓,
失信於天下。韓國事秦三十餘年,形同秦國郡縣。此等附屬之國,秦尚不放過,赫然以大軍滅
之,既不得實利,又徒使天下寒心。從此,山東六國無敢臣服於秦,唯有以死相爭。滅韓之結
局,譬如白起長平殺降而逼趙國死戰也!」
  「願聞其二。」嬴政分外平靜。
  「二不可滅者,滅韓不易也!」韓非的吟誦頗顯激烈:「韓國臣服秦國,所圖者保社稷宗
室也。今社稷宗室不能存,韓國上下必全力死戰也!韓人強悍,素稱勁韓,秦國何能一戰滅之
?如數戰不下而五國救援,則合縱之勢必成。其時,秦國何以應敵於四面哉!」見嬴政沒有說
話,韓非也沒有停滯:「其三,滅韓將使秦為天下眾矢之的也!頓弱、姚賈離間六國君臣,雖
已大見成效,然則,安知六國再無良臣名將乎!邦國興亡,匹夫有責。若有五七個田單再現,
以作孤城之戰,曠日持久之下,八方反攻,齊指咸陽,秦將何以自處也!」韓非戛然而止,行
營大廳一片寂然。
  姚賈突然高聲道:「韓子言行,莫非視自己為韓國特使?」
  「韓非入秦,原本便是出使。」韓非冷冷一句。
  「韓子之見,秦國兵鋒首當何處?」尉繚突兀一問。
  「此秦國內事,韓非本不當言。然足下既問,韓非可參酌一謀。」韓非罕見地矜持一笑,
已經沒有了方纔的激烈:「秦國東出,首用兵者只在兩國:一為趙國,二為楚國。趙為秦國死
敵世仇,滅之震懾天下。楚為廣袤之國,滅之得利最大。弱小如韓國者,一道王書便舉國而降
,何難之有也!」
  偌大行營靜如幽谷,大臣們面面相覷,嬴政也一時顯出困惑神色。
  突然一陣大笑,姚賈直指韓非:「韓子荒誕,欺秦國無人哉!」
  「豈有此理!」韓非聲色俱厲,拍案而起。
  「敢問上將軍,滅楚大戰,幾年可定?」姚賈卻不理睬韓非。
  王翦冷冷一笑:「楚國遼闊曠遠,山川深邃,大軍深入,難料長短。」
  「韓子欲將秦國數十萬大軍陷於楚地久戰,以存韓國?」尉繚也冷笑一句。
  姚賈一陣大笑道:「兵家疲秦計,韓子用心良苦也!」
  蒙恬痛心疾首拍案道:「非兄鐵心存韓,韓國害你不夠麼!」
  李斯長長一嘆道:「秦國何負於非兄,非兄終究不為秦謀也!」
  韓非昂然木然,冷峻傲岸地矗立在眾目睽睽之下,再也不說話了。
  「韓子心存故國,嬴政至為感佩!」
  秦王突然一陣大笑,起身離案對韓非深深一躬,轉身走了。
  回到咸陽,事情依然沒有完結。
  三五日之後的一個深夜,李斯被秦王召進了大書房。秦王推過案頭一卷,說這是韓子的正
本上書,敢請長史上書以對。李斯不想再就韓非之事多說話,捧著韓非上書告辭去了。回到自
家書房打開一讀,李斯不禁愕然––《存韓書》!莫非韓非當真愚鈍如此,竟沒有覺察出行營
朝會秦國君臣對他的失望,抑或韓非存韓之心過甚而致心神不清?秦王也是,韓非之論事實上
已經被朝議一致評判為荒誕之謀,何以還要李斯上書以對?思忖良久,李斯終究還是公事公辦
,認真寫下了一捲上書,趕在清晨送進了秦王書房。
  秦王嬴政,此時的心緒更是如同亂麻。
  韓非入秦,嬴政一心敬慕滿腔熱望地要大用韓非,期盼韓非能像商君與孝公一般與自己結
為知音君臣,同心創建不世功業。然屢經努力,種種苦心都被韓非冷冰冰拒之千里,嬴政的滿
腔烈焰也在這一點一滴之下漸漸冷卻了。心懷故國而不為秦謀,嬴政尚抱敬重之心。畢竟,孤
忠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也還是一種德行風範。然則,韓非已經到了不惜為秦國大軍設置陷
阱的地步,嬴政無法忍受了。心緒一變,嬴政立覺韓非迂腐得可笑––當眾被群臣質疑竟不知
覺,回到咸陽又立即呈送了《存韓書》。讀罷韓非的《存韓書》,嬴政的心真正冰涼了。
  那一夜,嬴政在王城的商君指南車下徘徊到五更雞鳴。月光朦朧,王城一片沉寂,嬴政的
心如同層層疊疊的殿台樓閣在月光下混沌一片。仰望著指南車上的高高銅人遙指南天,嬴政一
遍一遍地叩問著自己無比尊崇的法聖:商君呵商君,韓非究竟何種人也?其嘔心瀝血之作唯贈
嬴政一人,顯然是期望通過嬴政之手而實現他的法家三治,韓非與嬴政寧非神交知音哉!然則
,韓非何以不能與嬴政同心謀國,卻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韓國?莫非以韓非之天賦大才,
竟也不能擺脫故土邦國之俗見,竟也不能以天下為大道麼?韓非知秦之政,嬴政何其感佩也!
韓非誤秦之術,嬴政何其心冷也!若說唯法是從,韓非有意誤秦已是違法無疑。然則,嬴政何
忍治其罪也。為一人而難以決斷,生平未嘗有也!今日之難,嬴政何堪?仰望西天殘月,嬴政
不禁長長一嘆:「上天!既生其人廣博之才,何不生其天下之心也!」
  清晨時分,嬴政一如既往地走進了書房,眼前驀然一亮。
  李斯的上書很別緻,分明是對秦王的上書,題頭卻是「答存韓書」。李斯顯然是只對韓非
之主張陳說己見,其餘一切留給秦王自己決斷。想到自韓非入秦後大臣們人人都多了幾分顧忌
的情形,嬴政眉頭不禁皺作一團。打開李斯上書,嬴政的心境立即平靜下來。
  答存韓書
  王以韓非之《存韓書》下臣斯,命臣以對。存韓之說,臣斯甚以為不然。
  秦之有韓,若人有腹心之患。韓雖臣於秦,然終為秦病。此理,臣已多次陳說。今韓非上
存韓書,其謀若用,則秦必有函谷關之大患也!存韓之說者,以存韓為重也。其辯說屬辭,飾
非詐謀,以釣利於秦,此存韓之術也,辯才惑人耳!其所圖謀者,陷秦於楚趙泥沼而韓能借力
斡旋,以圖死灰復燃而已。昔年五國諸侯攻韓,秦發兵以救。而韓國未嘗報秦,非但屢為山東
攻秦前軍,更以種種謀術疲秦弱秦,其心其術可見矣!所以然者,韓尚術治也。自韓昭侯申不
害始,好聽人之浮說而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強也。今《存韓書》猶以術計存韓
,存韓之根,在引秦誤入泥沼。此猶水工疲秦之策也。水工疲秦,猶能將計就計者,河渠畢竟
農事之大利也。然今之存韓術,誤兵疲秦也。若行,則為害之烈後患之大,恐無以補救也。是
故,存韓之說萬不可取,願君上幸察臣說,無忽!
  「小高子,立召長史。」
  此刻李斯恰恰不在王城,而正在蒙恬府中與蒙恬計議如何能說服韓非融入秦國。蒙恬正在
匆忙準備北上九原,聽李斯說得幾句便連連搖頭苦笑說,韓非大哥能出此惡計,足見鐵心也,
莫存奢望,任誰也不行。李斯看著忙碌整裝的年青上將軍,一時茫然得無話可說,只是連連嘆
息。正在此時,趙高飛馬來召李斯。蒙恬一聽事由,走過來對李斯低聲說了幾句,李斯大為驚
愕,也只好點點頭匆匆去了。
  「長史擬書,著廷尉府將韓非下獄,依法勘問。」
  嬴政只冷冷說了一句,拂袖去了。李斯驚愕當場,半日回不過神來。太突兀了!以李斯所
想,韓非縱然不為秦國所用,畢竟有韓使之名,秦王對韓非更是崇敬有加,最後只能是放韓非
回韓,如何便能下獄治罪?須知秦自孝公之後敬士敬賢蔚然成風,天下才士西行入秦如過江之
鯽,但凡懷才不遇或遭受迫害者,首選之地無不是秦國。無論山東六國的廟堂如何咒罵秦國藏
污納垢窩藏罪犯,秦國的敬士口碑都無可阻擋地巍巍然矗立起來。目下秦國正欲東出,文戰之
要便是爭取人心向一,當此之時,將韓非這般赫赫盛名的大師人物下獄治罪,秦王不怕背害賢
之名麼?
  「長史愣甚?舉朝惶惶不知所措,韓非能好?」趙高過來低聲嘟噥了一句。李斯頓時一個
激靈,板著臉森然一句:「你小子不守法度,敢議論國事?」趙高嚇得連連打躬:「小人看大人
愣怔,只怕大人誤了擬書,故此提醒一句,安敢有他?只要大人不報君上,便是小人再生父母
!」說罷又撲地拜倒連連叩頭。李斯忍著笑意一揮手:「小子尚算明白,饒你這次也罷。」趙
高諾諾連聲,爬起來風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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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姚賈帶著廷尉府吏員甲士開到驛館時,韓非正在操琴而歌。
  胡楊林金紅的落葉鋪滿了庭院,叮咚的琴聲沉滯得教人窒息。韓非語遲,歌聲如慣常吟誦
散漫自然,平靜如說猶見蒼涼:「大廈將傾也,一木維艱。大道孤憤也,說治者難。吾道長存
也,夫復何言!故國將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煙––」姚賈聽得不是滋味,一
拱手高聲道:「大道在前,先生何須作此無謂之嘆!」
  叮的一聲銳響,琴弦斷裂。韓非抬頭,目光掃過姚賈與吏員甲士,緩緩起身,冷冷一笑,
一句話不說向外便走。姚賈猛然醒悟,對廷尉府吏員一揮手,兩排甲士便將韓非扶進了停在偏
門內的囚車。姚賈逕自走進住屋,收拾了韓非的一應隨身物事出來交給押解吏員,而後對著囚
車深深一躬,便匆匆離開了驛館。
  隨著押解韓非的囚車駛出咸陽,一道秦王明書也在咸陽四門張掛出來。王書只有寥寥幾行
:「韓非者,韓國王族公子也,天下名士也,入秦而謀存韓,尚可不計。然韓非又上《存韓書
》,欲圖秦國大軍向楚向趙而陷入泥沼,此惡意也,觸法也!是故,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韓非
下獄。為明是非,特下書朝野並知會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
  頒行特書,是李斯的主張。
  下獄王書擬成未發之時,李斯便要晉見秦王。不想,整個長史署的吏員都不知秦王去了何
處。李斯焦灼無奈,用羊皮紙寫了一短札:「韓非事大,非關一人,王當有特書頒行,以告朝
野以明天下。」而後李斯找來趙高道:「此事特急,足下務必立即送與秦王!李斯在王書房立
等回音。」趙高一點頭道:「君上心煩,小高子知道去處,保不誤事。」說罷飛步而去。大約
半個時辰,趙高帶回一札:「韓非事長史酌處,無須再請。」李斯長吁一聲,立刻草成一道秦
王特書,與前書同時謄刻同時發出。
  王書一發,李斯便到了廷尉府。
  目下廷尉府是畢元代署,實際勘審案件者則是廷尉丞等一班老吏。李斯不見畢元,只找來
廷尉丞詢問:「秦王將韓非下獄,依據秦法,韓非何罪何刑?」廷尉丞沉吟有頃道:「韓非若作
韓使待之,則無所謂誤謀,秦法亦無律條依據。韓非若以秦國臣工待之,則為誤謀之罪。誤謀
罪可大可小,處罰憑據是誤謀之後果大小。」李斯默然良久,拿出秦王回札教廷尉丞看過,鄭
重吩咐道:「此案特異,不須以常法勘問,更不能妄動刑罰。如何處置,容我稟報秦王定奪。
」廷尉丞正色允諾,李斯這才去了。
  不料,次日清晨,秦王嬴政便到雍城郊祀去了。旬日之後傳車送回王書:本王郊祀之後順
帶巡視陳倉關大散關,立冬之日可回咸陽,尋常國事由王綰、李斯酌處。如此一來,李斯便大
大不安起來。韓非下獄,秦國朝野一片錯愕,外邦在秦士人尤其憤憤不平。雖有特書明告,終
究議論紛紛。尚商坊的山東士子們已經在鼓噪,要上書秦王質詢:秦王拘拿韓國使臣下獄,開
天下邦交惡例,公道何在!此舉若果然醞釀成行,秦國豈非大大難堪?當此之時,韓非之事不
能立決,分明是將一團火炭捧在自己手裡,秦王如何竟不理會?
  秋月初上,李斯在後園徘徊不安時,姚賈來了。
  「河漢清明,廷尉何嘆之有?」姚賈似笑非笑遙遙拱手。
  「雲繞秋月,客卿寧不見乎!」
  「但有天尺,何雲不可撥之?」
  「客卿何意?」
  「王札在手,無須狐疑。」
  「姚賈,你要李斯決斷?」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長史寧不聞乎!」
  「決親易,決友難。客卿如我,果能決之哉!」
  「姚賈果是長史,何待今日?」
  「其理何在?」
  「長史但想,我等布衣之士拋離故土入秦,賴以立身者,天下之心也。畢生所求者,一我
華夏,止戰息亂也。生逢強國英主,便當以大業為重,拋卻私誼私友之情,豈可因一人而亂大
計哉?韓非者,固長史之少學同窗也。然則,其人恆以王族貴冑居之,蔑視布衣之士不必說起
;猶不可取者,韓非褊狹激烈,迂腐拘泥,欲圖救腐朽害民之國於久遠,為天下庶民乎!為一
王族社稷乎!身為名士,韓非一無天下大義,反秉持才具而亂天下大計,寧非天下之害哉?」
  「殺賢大罪,青史罵名也!」李斯拍欄一嘆。
  「毀卻一統大計,寧不負千古罵名?」姚賈揶揄一笑。
  「不報君上親決,李斯終究不安也。」
  「君上留札而不問,安知不是考校長史之膽氣公心哉!」
  李斯不禁一激靈!姚賈此話,使秦王多日不過問韓非之事的疑惑突然明朗,否則何以解釋
素來對人事極為認真的秦王的反常之舉?然則,姚賈這一推測若是錯解秦王之心,後果便是難
以預料。一時之間,李斯有些茫然了。
  「長史如此狐疑,不當與謀也,姚賈告辭。」
  「且慢。」李斯追了上來:「足下可有適當之法?」
  「自古良謀,非明斷者不成。長史不斷,良策何益?」
  「我心已定!你且設法。」
  姚賈低聲說了一陣。李斯開始有些猶疑,最終還是點頭了。
  在雲陽國獄的天井裡,韓非看見了飄落的雪。
  初進這座秦國唯一的大獄,韓非很是漠然。對於自己入秦的結局,韓非是很清楚的。存韓
之心既不能改,又能期望秦國如何對待自己?在離群索居的刀簡耕耘中,韓非透過歷史的重重
煙霧審視了古今興亡,也審視了目下的戰國大勢,尤其縝密地審視了秦國。韓非最終的結論是
:天下必一於秦,六國必亡於己。對於秦國,韓非從精讀《商君書》開始,深入透徹地剖析了
秦國的變法歷史,最終驚訝地發現:秦國的變法實際上整整持續了六代君王一百餘年,而絕不
僅僅是商鞅變法!山東六國遠觀皮毛,誤己甚矣!秦孝公商鞅變法,奠定了根基而使秦國崛起
。秦惠王剷除世族復辟勢力,導致國家多頭的久遠的封地制在秦國徹底完結,才完成了真正的
法治轉化。秦昭王遏制外戚勢力的膨脹,使邦國權力的運行有了一套完備的法則,同時又將戰
時法治充分完善,以至秦國在與趙國驚心動魄的大決戰中能夠凝聚朝野如臂使指,以至秦國後
來的三次交接危機都能夠成功化解。呂不韋時期欲圖以「王道為軸,雜家為輔」在秦更法寬政
,毋寧說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變法。然則呂不韋不擅勢治,導致權力大亂,秦國真正地出現了第
一次法治危機。秦王嬴政自親政開始,立即著手理亂變法:其一整肅內政,先根除亂政叛逆的
嫪毐太后黨,再根除治道政見不同的呂氏黨,一舉使勢治(權力結構)恢復到秦法常態;其二
整肅內廷,在天下開創了不立王后的先例,根除了太后王后外戚黨參政的古老傳統;其三富國
強民整軍,使商君秦法中的獎勵耕戰更加完備也更為變通,一舉成就關中天府之國的奇蹟––
  如此百餘年變法,天下何能不一於秦國?
  反觀山東六國,無不是一變兩變而中止。魏國,魏文侯一變之後變法中止而忙於爭霸。韓
國,韓昭侯申不害一變,其後非但中止且復辟了舊制。趙國,武靈王一變而止。燕國,燕昭王
樂毅一變而止。齊國,齊威王與齊宣王、蘇秦兩變而止。楚國,吳起一變,楚威王變法中途人
亡政息,可謂一變半而止。而且,六國變法的共同缺陷是封地制不變,或不大變,所以始終不
能凝聚國力。大爭之世,以六國之一盤散沙而抗秦國之泰山壓頂,焉得不滅哉!求變圖存,此
戰國之大道也。六國不求變而一味圖存,焉得不滅哉!
  唯其如此,韓非對六國是絕望的。
  身為躬行實踐的新法家,韓非實現法治大道的期望在秦國。
  然則,韓非是王族公子,韓非無法像布衣之士那樣灑脫地選擇邦國大展抱負。韓非唯一能
做的,便是將自己的心血之作贈送給秦王。他相信,只有以秦國的實力、法治根基以及秦王嬴
政的才具,才能真正地將《韓非子》的大法家理念實施於天下。可是,韓非自己卻只能做個旁
觀者。不!甚至只能做個反對者,站在自己深感齷齪的韓國社稷根基上對抗法行天下之大道。
身為王族子孫,他不能脫離族群社稷的覆滅命運而一己獨存,那叫苟且,那叫偷生。既然上天
注定地要撕裂自己,韓非也只有坦然面對了。韓非清楚地知道,韓王要自己做的事是與自己的
心志學說背道而馳的。韓非也清楚地知道,秦王有求於自己者,天下大義也,行法大道也,是
自己做夢都在渴求的法治功業。可是,自己卻只能站在最齷齪的一足之地,做自己最不願意做
的事。這便是命––每個人都降生在一定的人群框架裡,底層框架貧窮蕭疏卻極富彈性,可以
任你自由伸展;上層框架富麗堂皇卻生硬冰冷,注定你終生都得優遊在這個金銅框架裡而無法
體驗底層布衣的人生奮發。上天衡平,冷酷如斯!天命預斷,冷酷如斯,夫復何言!
  韓非的平靜麻木,被不期然的一件小事打破了。
  一日,獄吏抱來了一個棉套包裹的大陶罐。這是雲陽國獄對特異人犯獨有的陶罐燉菜,或
牛骨肉或羊骨肉,與蘿蔔藿菜等混燉而成,有肉有菜有湯又肥厚又熱乎,對陰冷潮濕的牢房是
最好的暖身保養之物。待老獄吏打開陶罐,韓非木然一句:「可有秦酒?」老獄吏呵呵一笑:「
有。先生左手。」韓非目光掃過,冷冷一笑,合上了眼皮打起了瞌睡。老獄吏依舊呵呵笑著,
過來敲打了幾下石板牆角,掀開了一面石板,搬出兩隻泥封酒罈道:「這酒是當年商君所留。
若是別個,老朽不想拿出來,也不想說。先生看看,正宗百年老鳳酒!」韓非驚訝地睜開了眼
睛:「這,這,這間,商君住過之牢房?」老獄吏點著雪白的頭顱一邊嘆息一邊殷殷說叨:「聽
老人說,商君喜好整潔,當年在這裡照樣飲酒,照樣寫字。老人們便在牆角開了壁櫃,專門放
置酒具文具,好教腳地乾淨些個。一代一代,沒人動過商君這些物事––得遇先生,商君也會
高興,也會拿出酒來也。」
  韓非撫摩著沉甸甸的泥封酒罈,心頭潮湧著沒了話說。
  孤傲非常的韓非,獨對商鞅景仰有加。在韓非洞察歷史奧秘的犀利目光中,商鞅是古往今
來當之無愧的聖人––法聖。商鞅之聖,在其學說,在其功業,更在其光耀千古的人格精神。
商鞅行法唯公無私,敢於刑上王族貴冑。商鞅護法唯公無私,決然請刑護法走上祭壇做犧牲。
真正當得起「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這樣的天下口碑。無論復辟者如何咒罵商鞅,這千古
口碑都無可阻擋地巍巍然矗立於千古青史。商君若韓非,該當如何?韓非若商君,又當如何?
韓非啊韓非,你可以褒貶評判商君之學說,可你能褒貶評判商君之大義節操麼?捫心自問,你
有這個資格麼?商鞅如此節操,能說因為他是布衣之身無可顧忌麼?果真如此看商鞅,韓非還
有法家的公平精神麼?
  「商君節操,護法護學也!韓非節操,存韓存朽也!」
  「韓非之於商君,泰山抔土之別也,愧亦哉!」
  「有大道之學,無天下之心,韓非何顏立於人世哉!」
  輾轉反側,自忖自嘆,不知幾日,韓非終於明白了自己。
  治學的韓非,戰勝不了血統的韓非。清醒的洞察,戰勝不了與生俱來的族群認同。只要韓
非繼續活著,這種痛苦的撕裂便注定要永遠繼續下去。韓非讚賞自己,韓非厭惡自己。治學之
韓非,屈從於血統之韓非,韓非便一文不值。血統之韓非,屈從於理性之韓非,韓非便沒有了
流淌在血液中滲透在靈魂中的族性傲骨。一個韓非不可能融化另一個韓非,何如同歸於盡,使
學說留世,使靈魂殉葬,使讚賞與厭惡一起灰飛煙滅––
  韓非絕食了。
  便在國獄令惶惶報上韓非絕食的消息時,姚賈匆匆來到了雲陽國獄。姚賈沒有見韓非,只
教國獄令將李斯的密札交給韓非。大約一個時辰後,國獄令回報說,韓非自裁了。國獄令說,
韓非看了密札,罕見地笑了笑,只說了一句話:敢請老令代韓非謝過李斯;說罷,韓非捧起酒
罈大飲一陣,那支鉤吻草(《博物誌》引《神農經》云:藥物有大毒不可入口鼻耳目者,入即
殺人,一曰鉤吻)便抹進了嘴角––
  「大冰鎮屍,等待上命。」姚賈沒有驗屍,立即飛馬回了咸陽。
  秦王回到咸陽,先接韓非絕食快報,又得韓非自裁消息,甚事沒問便吩咐李斯下書:以上
卿之禮,將韓非屍身送回韓國安葬。李斯心中一方大石落地,立即親自趕赴雲陽國獄為韓非舉
行入殮大禮。旬日之後,在大雪飛揚的隆冬之時,護送韓非靈柩的特使馬隊從雲陽國獄向函谷
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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