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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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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夏洛特·勃朗特]簡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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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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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5: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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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小時不到,鐘就敲響了五點。散課了,大家都進飯廳去吃茶點,我這才大著膽走下凳子。這時暮色正濃,我躲進一個角落,在地板上坐了下來。一直支撐著我的魔力消失了,被不良反應所取代。我傷心不已,臉朝下撲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海倫•彭斯不在,沒有東西支撐我。孤身獨處,我難以自製,眼淚灑到了地板上。我曾打算在羅沃德表現那麼出色,做那麼多事情,交那麼多朋友,博得別人的尊敬,贏得大家的愛護,而且已經取得了明顯的進步。就在那天早上,我在班上己經名列前矛,米勒小姐熱情誇獎我,坦普爾小姐微笑著表示贊許,還答應教我繪畫,讓我學法文、只要我在兩個月之內繼續取得同樣的進步,此外,我也深受同學們的歡迎,同我年齡相仿的人也對我平等相待,我已不再受人欺悔。然而此刻,我又被打倒在地,遭人踐踏。我還有翻身之日嗎?
  “永遠沒有了,”我想,滿心希望自己死掉。正當我泣不成聲地吐出了這個心願時,有人走近了我,我驚跳了起來,又是海倫•彭斯靠近了我,漸暗的爐火恰好照亮她走過空空蕩蕩的長房間她給我端來了咖啡和麵包。
  “來,吃點東西,”她說,可是我們把咖啡和麵包都從我面前推開了,只覺得仿佛眼下一滴咖啡或一口麵包就會把我噎住似的。海倫凝視著我,也許很驚奇,這時我雖已竭盡全力,卻仍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仍然一個勁兒號啕著,她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胳膊抱著雙膝,把頭靠在膝頭上,她就那麼坐著,不言不語,像一個印度人。倒是我第一個開了腔:
  “海倫,你怎麼會跟一個人人都相信她會說謊的人呆在一起呢?”
  “是人人嗎,簡?瞧,只有八十個人聽見叫你撒謊者,而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呢。”
  “可是我跟那千千萬萬的人有什麼關系呢?我認識的八十個人瞧不起我。”
  “簡,你錯啦,也許學校裏沒有一個人會瞧不起你,或者討厭你,我敢肯定,很多人都那麼同情你。”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了話以後,她們怎麼可能同情我呢。”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不是神,也不是一個值得欽佩的偉人。這裏人不喜歡他。他也不想法讓人喜歡他。要是他把你看成他的寵兒,你倒會處處樹敵,公開的,或者暗地裏的都會有。而現在這樣,大多數膽子大一點的人是會同情你的。而要是你繼續努力,好好表現,這些感情正因為暫時的壓抑,不久就會更加明顯地表露出來。此外,簡”她剎住了話頭。
  “怎樣。海倫?”我說著把自己手塞到了她手裏,她輕輕地揉著我的手指,使它們暖和過來,隨後又說下去:
  “即使整個世界恨你,並且相信你很壞,只要你自己問心無愧,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就不會沒有朋友。”
  “不,我明白我覺得自己不錯,但這還不夠,要是別人不愛我,那麼與其活著還不如死去——我受不了孤獨和別人的厭惡,海倫。瞧,為了從你那兒,或者坦普爾小姐,或是任何一個我確實所愛的人那兒,得到真正的愛,我會心甘情願忍受胳膊骨被折斷,或者願讓一頭公牛把我懸空拋起,或者站在一匹蹶腿的馬後面,任馬蹄踢向我胸膛——”
  “噓,簡!你太看重人的愛了,你的感情太沖動你的情緒太激烈了。一隻至高無上的手創造了你的軀體,又往裏面注入了生命,這只手除了造就了你脆弱的自身,或者同你一樣脆弱的創造物之外,還給你提供了別的財富。在地球和人類之外,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一個精靈王國。這個世界包圍著我們,無所不在。那些精靈們注視著我們,奉命守護我們。要是我們在痛苦和恥辱中死去;要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鄙視刺傷了我們;要是仇恨壓垮了我們,天使們會看到我們遭受折磨,會承認我們清白無辜(如果我們確實清白無辜,我知道你受到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指控,但這種指控軟弱無力,誇大其詞,不過是從裏德太太那兒轉手得來的,因為我從你熱情的眼睛裏,從你明淨的前額上,看到了誠實的本性),上帝只不過等待靈魂與肉體分離,以賜予我們充分酬報。當生命很快結束,死亡必定成為幸福與榮耀的入口時,我們為什麼還要因為憂傷而沉淪呢?”
  我默不作聲。海倫已經使我平靜下來了,但在她所傳遞的寧靜裏,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傳的悲哀。她說話時我感受到了這種悲哀,但不知道它從何而來。話一講完,她開始有點氣急,短短地咳了幾聲,我立刻忘掉了自己的苦惱,隱隱約約地為她擔起心來。
  我把頭靠在海倫的肩上,雙手抱住了她的腰,她緊緊摟住我,兩人默默地偎依著。我們沒坐多久,另外一個人進來了。這時,一陣剛起的風,吹開了沉重的雲塊,露出了月亮,月光瀉進近旁的窗戶,清晰地照亮了我們兩人和那個走近的身影,我們立刻認出來,那是坦普爾小姐。
  “我是特地來找你的,簡•愛,”她說,“我要你到我房間裏去,既然海倫•彭斯也在,那她也一起來吧。”
  我們去了。在這位校長的帶領下,我們穿過了一條條複雜的過道,登上一座樓梯,才到她的寓所。房間裏爐火正旺,顯得很愜意。坦普爾小姐叫海倫•彭斯坐在火爐一邊的低靠手椅裏,她自己在另一條靠手椅上坐下,把我叫到她身邊。
  “全都過去了嗎?”她俯身瞧著我的臉問。“把傷心都哭光了?”
  “恐怕我永遠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我被冤枉了,小姐,你,還有所有其他人,都會認為我很壞。”
  “孩子,我們會根據你的表現來看待你的。繼續做個好姑娘,你會使我滿意的。”
  “我會嗎,坦普爾小姐?”
  “你會的,”她說著用胳膊摟住我。“現在你告訴我,被布羅克赫斯特稱為你的恩人的那位太太是誰?”
  “裏德太太,我舅舅的妻子。我舅舅去世了,他把我交給她照顧。”
  “那他不是自己主動要撫養你了?”
  “不是,小姐。她感到很遺憾,不得不撫養我。但我常聽僕人們說,我舅舅臨終前要她答應,永遠撫養我。”
  “好吧,簡,你知道,或者至少我要讓你知道,罪犯在被起訴時,往往允許為自己辯護。你被指責為說謊,那你就在我面前盡力為自己辯護吧,凡是你記得的事實你都說,可別加油添醋,誇大其詞。”
  我暗下決心,要把話說得恰如其分,準確無誤。我思考了幾分鐘,把該說的話理出了個頭緒,便一五一十地向她訴說了我悲苦的童年。我己激動得精疲力盡,所以談到這個傷心的話題時,說話比平時要克制。我還記住了海倫的告誡,不一味沉溺於怨詞,敘述時所摻雜的刻薄與惱恨比往日少得多,而且態度收斂,內容簡明,聽來更加可信。我覺得,我往下說時,坦普爾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話。
  我在敘述自己的經歷時,還提到了勞埃德先生,說他在我昏厥後來看過我。我永遠忘不了可怕的紅房子事件,有詳細訴說時,我的情緒有點失態,因為當裏德太太斷然拒絕我發瘋似的求饒,把我第二次關進黑洞洞鬧鬼的房子時,那種陣陣揪心的痛苦,在記憶中是什麼也撫慰不了的。
  我講完了。坦普爾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幾分鐘,隨後說:
  “勞埃德先生我有些認識,我會寫信給他的。要是他的答復同你說的相符,我們會公開澄清對你的詆毀。對我來說,簡,現在你說的相符,我們會公開澄清對你的詆毀。對我來說,簡,現在你已經清白了。”
  她吻了吻我,仍舊讓我呆在她身邊(我很樂意站在那裏,因為我端詳著她的面容、她的裝束、她的一、二件飾品、她那白皙的額頭、她那一團團閃光的卷發和烏黑發亮的眼睛時,得到了一種孩子般的喜悅)。她開始同海倫•彭斯說話了。
  “今晚你感覺怎麼樣,海倫?你今天咳得厲害嗎?”
  “我想不太厲害,小姐。”
  “胸部的疼痛呢?”
  “好一點了。”
  坦普爾小姐站起來,拉過她的手,按了按脈搏,隨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定以後,我聽她輕聲歎了口氣。她沉思了一會,隨後回過神來,高興地說:
  “不過今晚你們倆是我的客人,我必須按客人相待,”她按了下鈴。
  “巴巴拉,”她對應召而來的傭人說,“我還沒有用茶呢,你把盤子端來,給兩位小姐也放上杯子。”
  盤子很快就端來了,在我的目光中,這些放在火爐旁小園桌上的瓷杯和亮晃晃的茶壺多麼漂亮!那飲料的熱氣和烤麵包的味兒多香!但使我失望的是(因為我已開始覺得餓了),我發現那份兒很小,坦普爾小姐也同樣注意到了,
  “巴巴拉,”她說,“不能再拿點麵包和黃油來嗎?這不夠三個人吃呀。”
  巴巴拉走了出去,但很快又回來了。
  “小姐,哈登太太說已經按平時的份量送來了。”
  得說明一下,哈登太太是個管家,這個女人很合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心意,兩人的心一樣都是鐵鑄的。
  “啊,好吧,”坦普爾小姐回答,“我想我們只好將就了,巴巴拉。”等這位姑娘一走,她便笑著補充說:“幸好我自己還能夠彌補這次的欠缺。”
  她邀海倫與我湊近桌子,在我們倆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和一小片可口卻很薄的烤麵包,隨後打開抽屜,從裏面抽出一個紙包,我們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大果子餅。
  “我本想讓你們各自帶一點兒回去,”她說,“但是因為烤麵包這麼少,你們現在就得吃掉了。”她很大方地把餅切成了厚片。
  那天夜晚,我們吃了香甜的飲料和食品,享受了一次盛宴。當她慷慨提供的美食,滿足了我們的轆轆饑腸時,我們的女主人面帶滿意的微笑,望著我們,那笑容也一樣令人愉快。吃完茶點,端走了托盤後,她又招呼我們到火爐邊去。我們兩人一邊一個坐在她身旁。這時,她與海倫開始了談話,而我能被允許旁聽,實在也是有幸。
  坦普爾小姐向來神態安詳,風度莊重,談吐文雅得體,這使她不至於陷入狂熱、激奮和浮躁,同樣也使看著她和傾聽她的人,出於一種敬畏心情,不會露出過份的喜悅,這就是我此刻的情感。但海倫的情況卻使我十分吃驚。
  因為茶點振奮了精神,爐火在熊熊燃燒,因為親愛的導師在場並待她很好,也許不止這一切,而是她獨一無二的頭腦中的某種東西,激發了她內在的種種力量。這些力量被喚醒了,被點燃了,起初閃爍在一向蒼白而沒有血色現在卻容光煥發的臉上,隨後顯露在她水靈靈炯炯有神的眼睛裏,這雙眼睛突然之間獲得了一種比坦普爾小姐的眼睛更為獨特的美,它沒有好看的色彩,沒有長長的睫毛,沒有用眉筆描過的眉毛,卻那麼意味深長,那麼流動不息,那麼光芒四射。隨後她似乎心口交融,說話流暢。這些話從什麼源頭流出來,我無從判斷。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有這樣活躍、這樣寬大的胸懷,裝得下這純潔、充盈、熾熱的雄辯之泉麼?這就是那個使我難以忘懷的夜晚海倫談話的特色。她的心靈仿佛急於要在短暫的片刻中,過得與眾多長期苟活的人一樣充實。
  她們談論著我從未聽說過的事情,談到了逝去的民族和時代,談到了遙遠的國度;談到了被發現或臆測到的自然界的奧秘,還談到了書籍。她們看過的書真多啊!她們掌握的知識真豐富!隨後她們似乎對法國人名和法國作者瞭若指掌。但最使我驚訝的是,這時坦普爾小姐問海倫是不是抽空在複習她爸爸教她的拉丁文,還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吩咐她朗讀和解釋維吉爾1的一頁著作,海倫照著做了。我每聽一行朗朗的詩句,對她也就愈加肅然起敬。她幾乎還沒有讀完,上床鈴就響了,已不允許任何拖延。坦普爾小姐擁抱了我們倆,她把我們摟到懷裏時說:
  “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孩子們!”
  她擁抱海倫比擁抱我要長些,更不情願放她走。她一直目送海倫到門邊,為了海倫,她再次傷心地歎了口氣;為了海倫,她從臉上抹去了一滴眼淚,
  到了寢室,我們聽見了斯卡查德小姐的嗓音,她正在檢查抽屜,而且剛好已把海倫的抽屜拉出來。我們一走進房間,海倫便當頭挨了一頓痛罵。她告訴海倫,明天要把五六件疊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別在她的肩上。
  “我的東西亂糟糟的真丟臉,”海倫喃喃地同我說,“我是想把它們放整齊的,可總是忘了。”
  第二早上,斯卡查德小姐在一塊紙牌上寫下了十分醒目的兩個字“邋遢”,像經文護符匣一樣,把它系在海倫那寬大、溫順、聰穎、一付善相的額頭上。她那麼耐心而毫無怨言地佩戴著它,視之為應得的懲罰,一直戴到晚上。下午放學以後,斯卡查德小姐一走,我便跑到海倫那兒,一把撕下這塊牌子,把它扔進火裏。她所不會有的火氣,整天在我心中燃燒著,大滴大滴熱淚,一直燒灼著我的臉頰,她那付悲哀的、聽天由命的樣子,使我心裏痛苦得難以忍受。
  上述事件發生後大約一周,坦普爾小姐寫給勞埃德先生的信有了回音。他在信中所說的,進一步證實了我的自述。坦普爾小姐把全校師生召集起來,當眾宣佈,對簡•愛所受的指責己經作了調查,而且很高興地聲明對簡•愛的詆毀己徹底澄清。教師們隨後同我握了手,吻了我,一陣歡悅的低語,迥蕩在我同伴的隊伍之中。
  這樣我便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我打算從頭努力,決心排除萬難披荊斬棘地前進。我拼命苦幹,付出幾分努力,便獲得幾分成功。我的記憶力雖然不是生來很強,但經過實幹有了改進,而反復練習使我的頭腦更為機敏。幾周之後,我被升到了高班,不到兩個月我被允許學習法文和繪畫。我學了動詞Etre的最基本的兩個時態;同一天我作了第一幅茅屋素描(順便說一句,屋子牆壁的傾斜度可與比薩斜塔相媲美)。那天夜裏上床時,我忘了在遐想中准備有熱的烤土豆或白麵包與新鮮牛奶的巴米賽德晚餐了,往常我是以此來解饞的。而現在,我在黑暗中所見到的理想畫面成了我的盛宴。所有的畫作都是出自我的手筆,瀟灑自如的房屋、樹木鉛筆畫,別致的岩石和廢墟,克伊普式的牛群,以及各種可愛的畫:有蝴蝶在含苞的玫瑰上翩翩起舞;有鳥兒啄著成熟的櫻桃;有藏著珍珠般鳥蛋的鷦鷯巢穴,四周還繞著一圈嫩綠的長春藤。我還在腦子裏掂量了一下,有沒有可能把那天皮埃羅太太給我看的薄薄的法文故事書,流利地翻譯出來。這個問題還沒有滿意解決,我便甜甜地睡著了。
  所羅門說得好:“吃素菜,彼此相愛,強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現在,我決不會拿貧困的羅沃德去換取終日奢華的蓋茨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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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5:3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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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羅沃德的貧困,或者不如說艱辛,有所好轉。春天即將來臨,實際上已經到來,冬季的嚴寒過去了。積雪已融化,刺骨的寒風不再那般肆虐,在四月和風的吹拂下,我那雙曾被一月的寒气剝去了一層皮,紅腫得一拐一拐的可怜的腳,已開始消腫和痊愈。夜晚和清晨不再出現加拿大式的低气溫,險些把我們血管里的血凍住。現在我們己受得了花園中度過的游戲的時刻。有時逢上好日子,天气甚至變得溫暖舒适。枯黃的苗圃長出了一片新綠,一天比一天鮮嫩,使人仿佛覺得希望之神曾在夜間走過,每天清晨留下她愈來愈明亮的足跡。花朵從樹葉叢中探出頭來,有雪花蓮呀、藏紅花呀、紫色的報春花和金眼三色紫羅蘭。每逢星期四下午(半假日)、我們都出去散步,看到不少更加可愛的花朵,盛開在路邊的篱笆下。
  我還發現,就在頂端用尖鐵防范著的花園高牆之外,有著一种莫大的愉快和享受,它廣闊無垠,直達天際,那种愉快來自宏偉的山峰環抱著的一個樹木蔥籠綠蔭蓋地的大山谷;也來自滿是黑色石子和閃光漩渦的明淨溪流。這景色与我在冬日鐵灰色的蒼穹下,冰霜封凍、積雪覆蓋時看到的情景多么不同呀!那時候,死一般冷的霧气被東風驅赶著,飄過紫色的山峰,滾下草地与河灘,直至与溪流上凝結的水气融為一体。那時,這條小溪是一股混濁不堪、勢不可擋的急流,它沖決了樹林,在空中發出咆哮,那聲音在夾雜著暴雨和旋轉的凍雨時,听來常常更加沉悶。至于兩岸的樹木,都己成了一排排死人的骨骼。
  四月己逝,五月來臨。這是一個明媚宁靜的五月,日复一日,都是蔚藍的天空,和煦的陽光,輕柔的西風和南風。現在,草木茁壯成長起來。羅沃德抖散了它的秀發,處處葉綠,遍地開花。榆樹、岑樹和橡樹光禿禿的高大樹干,恢复了生气勃勃的雄姿,林間植物在幽深處茂密生長,無數种類的苔鮮填補了林中的空谷。眾多的野櫻草花,就像奇妙地從地上升起的陽光。我在林蔭深處曾見過它們淡談的金色光芒,猶如點點散開的可愛光斑。這一切我常常盡情享受著,無拘無束,無人看管,而且几乎總是獨自一人。這种自由与樂趣所以這么不同尋常,是有其原因的、而說清楚這個原委,就成了我現在的任務。
  我在說這個地方掩映在山林之中,坐落在溪流之畔時,不是把它描繪成一個舒适的住處嗎?的确,舒适倒是夠舒适的,但有益于健康与否,卻是另一回事了。
  羅沃德所在的林間山谷,是大霧的搖籃,是霧气誘發的病疫的滋生地。時疫隨著春天急速的步伐,加速潛入孤儿院,把斑疹傷寒傳進了它擁擠的教室和寢室,五月未到,就己把整所學校變成了醫院。
  學生們素來半饑半飽,得了感冒也無人過問,所以大多容易受到感染。八十五個女生中四十五人一下子病倒了。班級停課,紀律松懈。少數沒有得病的,几乎已完全放任自流,因為醫生認為他們必須經常參加活動,保持身体健康。就是不這樣,也無人顧得上去看管她們了。坦普爾小姐的全部注意力已被病人所吸引,她住在病房里,除了夜間抓緊几小時休息外,寸步不离病人,教師們全力以赴,為那些幸而有親戚朋友,能夠并愿意把她們從傳染地帶走的人,打舖蓋和作好動身前的必要准備。很多已經染病的回家去等死;有些人死在學校里,悄悄地草草埋掉算數,這种病的特性決定了容不得半點拖延。
  就這樣,疾病在羅沃德安了家,死亡成了這里的常客;圍牆之內籠罩著陰郁和恐怖;房間里和過道上散發著醫院的气味,香錠徒勞地掙扎著要鎮住死亡的惡臭。与此同時,五月的明媚陽光從万里無云的天空,洒向陡峭的小山和美麗的林地。羅沃德的花園花儿盛開,燦爛奪目。一丈紅拔地而起,高大如林,百合花已開,郁金香和玫瑰爭妍斗艷,粉紅色的海石竹和深紅的雙瓣雛菊,把小小花壇的邊緣裝扮得十分鮮艷。香甜的歐石南,在清晨和夜間散發著香料和苹果的气味。但這些香气扑鼻的寶貝,除了時時提供一捧香草和鮮花放進棺材里,對羅沃德的人來說已毫無用處。
  不過我与其余仍然健康的人,充分享受著這景色和季節的美妙動人之處。他們讓我們像吉卜賽人一樣,從早到晚在林中游蕩,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愛上哪里就上哪里。我們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他的家人現在已從不靠近羅沃德,家常事也無人來有問,啤气急躁的管家己逃之夭夭,生怕受到傳染。她的后任原本是洛頓診所的護士長,并未習慣于新地方的規矩,因此給得比較大方。此外,用飯的人少了,病人又吃得不多,于是我們早飯碗里的東西也就多了一些。新管家常常沒有時間准備正餐,干脆就給我們一個大冷餅,或者一厚片面包和乳酪,我們會把這些東西隨身帶到樹林里,各人找個喜歡的地方,來享受一頓盛宴。
  我最喜歡坐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這塊石頭儿立在小溪正中,又白又干燥,要淌水過河才到得那里,我每每赤了腳來完成這一壯舉。這塊石頭正好夠舒舒服服地坐上兩個人,我和另一位姑娘。她是我當時選中的伙伴,名叫瑪麗·安·威爾遜,這個人聰明伶俐,目光敏銳。我喜歡同她相處,一半是因為她机靈而有頭腦,一半是因為她的神態使人感到無拘無束。她比我大几歲,更了解世情,能告訴我很多我樂意听的東西,滿足我的好奇心。對我的缺陷她也能寬容姑息,從不對我說的什么加以干涉。她擅長敘述,我善于分析;她喜歡講,我喜歡問,我們兩個處得很融洽,就是得不到很大長進,也有不少樂趣。
  与此同時,海倫·彭斯哪儿去了呢?為什么我沒有同她共度這些自由自在的舒心日子?是我把她忘了,還是我本人不足取,居然對她純洁的交往感到了厭倦?當然我所提及的瑪麗·安·威爾遜要遜于我的第一位相識。她只不過能給我講些有趣的故事,回對一些我所津津樂道的辛辣活潑的閒聊。而海倫呢,要是我沒有說錯,她足以使有幸听她談話的人品味到高級得多的東西。
  确實如此,讀者,我明白,并感覺到了這一點。盡管我是一個很有缺陷的人,毛病很多,長處很少,但我決不會嫌棄海倫,也不會不珍惜對她的親情。這种親情同激發我心靈的任何感情一樣強烈,一樣溫柔,一樣令人珍重。不論何時何地,海倫都向我證實了一种平靜而忠實的友情,鬧別扭或者發脾气都不會帶來絲毫損害。可是海倫現在病倒了。她從我面前消失,搬到樓上的某一間房子,已經有好几周了。听說她不在學校的醫院部同發燒病人在一起,因為她患的是肺病,不是斑疹傷寒。在我幼稚無知的心靈中,認為肺病比較和緩,待以時日并悉心照料,肯定是可以好轉的。
  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因為她偶爾在風和日麗的下午下樓來,由坦普爾小姐帶著步入花園。但在這种場合,她們不允許我上去同她說話。我只不過從教室的窗戶中看到了她,而且又看不清楚,因為她裹得嚴嚴實實,遠遠地坐在回廊上。
  六月初的一個晚上,我与瑪麗·安在林子里逗留得很晚。像往常一樣,我們又与別人分道揚鑣,閒逛到了很遠的地方,遠得終于使我們迷了路,而不得不去一間孤零零的茅舍回路。那里住著一男一女,養了一群以林間山毛櫸為食的半野的豬。回校時,己經是明月高挂。一匹我們知道是外科醫生騎的小馬,呆在花園門口。瑪麗·安說她猜想一定是有人病得很重,所以才在晚間這個時候請貝茨先生來。她先進了屋,我在外面呆了几分鐘,把才從森林里挖來的一把樹根栽在花園里,怕留到第二天早晨會枯死。栽好以后,我又多耽擱了一會儿,沾上露水的花异香扑鼻。這是一個可愛的夜晚,那么宁靜,又那么溫煦。西邊的天際依舊一片紅光,預示著明天又是個好天。月亮從黯淡的東方庄嚴地升起。我注意著這一切,盡一個孩子所能欣賞著。這時我腦子里出現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
  “這會儿躺在病床上,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是多么悲哀呀!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把人從這里喚走,到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會是一件十分悲慘的事。”
  隨后我的腦袋第一次潛心來理解已被灌輸進去的天堂和地獄的內涵,而且也第一次退縮了,迷惑不解了,也是第一次左右前后掃視著。它在自己的周圍看到了無底的深淵,感到除了現在這一立足點之外,其余一切都是無形的浮云和空虛的深淵。想到自己搖搖晃晃要落入一片混亂之中,便不禁顫抖起來。我正細細咀嚼著這個新想法,卻听得前門開了,貝茨先生走了出來,由一個護士陪同著。她目送貝茨先生上馬离去后,正要關門,我一個箭步到了她跟前。
  “海倫·彭斯怎么樣了?”
  “很不好,”回答說。
  “貝茨先生是去看她的嗎?”
  “是的。”
  “對她的病,他說了些什么呀?”
  “他說她不會在這儿呆很久了。”
  這句話要是昨天讓我听到,它所表達的含義只能是,她將要搬到諾森伯蘭郡自己家去了,我不會去怀疑它包含著“她要死了”的意思。但此刻我立即明白了。在我理解起來,這句話一清二楚,海倫在世的日子已屈指可數,她將被帶往精靈的地域,要是這樣的地域确實存在的話。我感到一陣恐怖,一种今人震顫的悲哀,隨后是一种愿望,一种要見她的需要。我問她躺在哪一個房間。
  “她在坦普爾小姐的屋里,”護士說。
  “我可以上去同她說話嗎?”
  “啊,孩子!那不行。現在你該進來了,要是降了露水還呆在外面,你也會得熱病的。”
  護士關了前門,我從通往教室的邊門溜了進去。我恰好准時,九點剛敲,米勒小姐正吩咐學生上床。
  也許過了兩小時,可能是將近十一點了,我難以入睡,而且從宿舍里一片沉寂推斷,我的同伴們都已蒙頭大睡。于是我便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在睡衣外面穿了件外衣,赤著腳從屋里溜了出來,去尋找坦普爾小姐的房間。它遠靠房子的另外一頭,不過我認得路。夏夜的皎洁月光,零零落落地洒進過道的窗戶,使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她的房間。一股樟腦味和燒焦的醋味,提醒我己走近了熱病病房。我快步走過門前,深怕通宵值班的護士會听到我。我擔心被人發現被赶回房去。我必須看到海倫——在她死去之前必須擁抱她一下——我必須最后親吻她一下,同她交換最后一句話。
  我下了樓梯,走過了樓底下的一段路,終于毫無聲響地開了和關了兩道門,到了另一排樓梯,拾級而上,正對面便是坦普爾小姐的房間,一星燈光從鎖孔里和門底下透出來,四周万籟俱寂。我走近一看,只見門虛掩著,也許是要讓悶人的病室進去一點新鮮空气。我生性討厭猶猶豫豫,而且當時急不可耐,十分沖動——我全身心都因极度痛苦而震顫起來,我推開門,探進頭去,目光搜索著海倫,擔心遇見死亡。
  緊靠坦普爾小姐的床舖,被白色的帷帳遮去了一半的是一只小床。我看到了被子底下身子的輪廓,但臉部被帷幔遮住了。那位在花園里同我講過話的護士坐在一把安樂椅上,睡著了。一支燈芯未剪的蜡燭幽幽地在桌子上燃著。沒有看到坦普爾小姐。我后來知道,她已被叫到熱病病室,看望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我往前走去,隨后在小床旁邊停了下來,我的手伸向帷幔,但我宁愿在拉動之前開口說一下,我們人仍然畏縮不前,唯恐看到一具尸体。
  “海倫!”我輕聲耳語道,“你醒著嗎?”
  她動彈了一下,自己拉開帷幔,我后到了她的臉,蒼白、憔悴,卻十分鎮靜,她看上去沒有什么變化,于是我的恐懼心理頓時消失了。
  “真是你嗎,簡?”她以獨特的柔和語調問。
  “啊!”我想,“她不會死,她們搞錯了,要是她活不了啦,她的言語和神色不會那么鎮定自若。”
  我上了她的小床,吻了她一下。她的額頭冰冷,兩頰也冰冷,而且還很消瘦,她的手和手腕也都冰冷,只有她那微笑依舊。
  “你為什么到這儿來,簡?已經過了十一點啦,几分鐘前我听見敲的。”
  “我來看你,海倫。我听說你病得很重,我不同你說句話就睡不著。”
  “那你是來同我告別的了,也許許來得正是時候。”
  “你上哪儿去嗎,海倫?你要回家是不是?”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我最后的家。”
  “不,不,海倫,”我頓住了,心里很難過。我竭力咽下眼淚,這時海倫一陣咳嗽,不過沒有吵醒護士。咳完以后,她精疲力盡地躺了几分鐘,隨后輕聲說:
  “簡,你都光著你的小腳呢,躺下來吧,蓋上我的被子。”
  我照她的話做了。她用胳膊樓住我,我緊偎著她,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她繼續低聲耳語著說:
  “我很愉快,簡,你听到我已經死了的時候,你可千万別悲傷。沒有什么可以感到悲傷的。總有一天我們大家都得死去。現在正奪去我生命的疾病并不痛苦。既溫和而又緩慢,我的心靈已經安息。我不會讓任何人感到太悲痛,我只有一個父親,他新近剛結婚,不會思念我。我那么年紀輕輕就死去,可以逃脫大苦大難。我沒有會使自己在世上發跡的气質和才能。要是我活著,我會一直錯下去的。”
  “可是你到哪儿去呢,海倫?你能看得見嗎?你知道嗎?”
  “我相信,我有信仰,我去上帝那儿。”
  “上帝在哪儿?上帝是什么?”
  “我的創造者,也是你的。他不會永遠毀坏他所創造的東西。我毫無保留地依賴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數著鐘點,直至那個重要時刻到來,那時我又被送還給他,他又再次顯現在我面前。”
  “海倫,那你肯定認為有天堂這個地方,而且我們死后靈魂都到那儿去嗎?”
  “我敢肯定有一個未來的國度。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我可以毫無憂慮地把我不朽的部分托付給他,上帝是我的父親,上帝是我的朋友,我愛他,我相信他也愛我。”
  “海倫,我死掉后,還能再見到你嗎?”
  “你會來到同一個幸福的地域,被同一個偉大的、普天下共有的父親所接納,毫無疑問,親愛的簡。”
  我又再次發問,不過這回只是想想而已。“這個地域在哪儿?它存在不存在?”我用胳膊把海倫樓得更緊了。她對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寶貴了,我仿佛覺得我不能讓她走,我躺著把臉埋在她的頸窩里。她立刻用最甜蜜的嗓音說:
  “我多么舒服啊!剛才那一陣子咳嗽弄得我有點儿累了,我好像是能睡著了,可是別离開我,簡,我喜歡你在我身邊。”
  “我會同你呆在一起的,親愛的海倫。誰也不能把我攆走。”
  “你暖和嗎,親愛的?”
  “是的。”
  “晚安,簡。”
  “晚安,海倫。”
  她吻了我,我吻了她,兩人很快就睡熟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了,一陣异樣的抖動把我弄醒了。我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別人的怀抱里,那位護士抱著我,正穿過過道把我送回宿舍,我沒有因為离開床位而受到責備,人們還有別的事儿要考慮,我提出的很多問題也沒有得到解釋。但一兩天后我知道,坦普爾小姐在拂曉回房時,發現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臉蛋緊貼著海倫·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摟著她的脖子,我睡著了,而海倫——死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了,一陣异樣的抖動把我弄醒了。我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別人的怀抱里,那位護士抱著我,正穿過過道把我送回宿舍,我沒有因為离開床位而受到責備,人們還有別的事儿要考慮,我提出的很多問題也沒有得到解釋。但一兩天后我知道,坦普爾小姐在拂曉回房時,發現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臉蛋緊貼著海倫·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摟著她的脖子,我睡著了,而海倫——死了。她的墳墓在布羅克布里奇墓地,她去世后十五年中,墓上僅有一個雜草叢生的土墩,但現在一塊灰色的大理石墓碑標出了這個地點,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及“Resurgam”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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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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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目前為止,我已細述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世。我一生的最初十年,差不多花了十章來描寫。但這不是一部正正規規的自傳。我不過是要勾起自知會使讀者感興趣的記憶,因此我現在要几乎只字不提跳過八年的生活,只需用几行筆墨來保持連貫性。
  斑疹傷寒熱在羅沃德完成了它摧毀件的使命以后,便漸漸地從那里銷聲匿跡了。但是其病毒和犧牲者的數字,引起了公眾對學校的注意,于是人們對這場災禍的根源作了調查,而逐步披露的事實大大激怒了公眾。學校的地點不利于健康,孩子們的伙食量少質差,做飯用的水臭得使人惡心;學生們的衣著和居住條件很糟,一切都暴露無遺,曝光的結果使布羅克赫斯特大夫失臉面,使學校大受得益。
  那里的一些富家善人慷慨解囊,在一個更好的地點建造了一座更合适的大樓。校規重新作了制訂,伙食和衣著有所改善。學校的經費委托給一個委員會管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有錢又有勢,自然不能忽視,所以仍擔任司庫一職。但在履行職務時得到了更為慷慨和富有同情心的紳士們的協助。他作為督導的職能,也由他人一起來承擔,他們知道該怎樣把理智与嚴格、舒适与經濟、怜憫与正直結合起來。學校因此大有改進,到時候成了一個真正有用的高尚學府。學校獲得新生之后,我在它的圍牆之內生活了八年,當了六年的學生,二年的教師,在雙重身份上成了它价值和重要性的見證人。
  在這八年中,我的生活十分單一,但并無不快,因為日子沒有成為一潭死水。這里具備接受良好教育的條件。我喜愛某些課程;我希望超過所有人;我很樂意使教師尤其是我所愛的教師高興,這一切都激勵我奮進。我充分利用所提供的有利條件,終于一躍而成為第一班的第一名,后來又被授予教師職務,滿腔熱情地干了兩年,但兩年之后我改變了主意。
  坦普爾小姐歷經种种變遷,一直擔任著校長的職位,我所取得的最好成績歸功于她的教誨。同她的友誼和交往始終是對我的慰藉。她擔當了我的母親和家庭教師的角色,后來成了我的伙伴。這時候,她結了婚,隨她的丈夫(一位牧師、一個出色的男人,几乎与這樣一位妻子相般配)遷往一個遙遠的郡,結果同我失去了聯系。
  打從她离開的那天起,我已不再同原來一樣了。她一走,那种己經确立了的使羅沃德有几分像家的感情和聯系,都隨之消失。我從她那儿吸收了某些個性和很多習慣。比較和諧的思想,比較有節制的感情,已經在我的頭腦里生根。我決意忠于職守,服從命令。我很文靜,相信自己十分滿足。在別人的眼中,甚至在我自己看來,我似乎是一位懂規矩守本份的人。
  但是命運化作牧師內史密斯把我和坦普爾小組分開了。我見她身著行裝在婚禮后不久跨進一輛驛站馬車,我凝視著馬車爬上小山,消失在陡坡后面。隨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孤寂中度過了為慶祝這一時刻而放的半假日的絕大部分時間。
  大部分時候我在房間里躑躅。我本以為自己只對損失感到遺憾,并考慮如何加以補救,但當我結束了思考,抬頭看到下午已經逝去,夜色正濃時,驀地我有了新的發現。那就是在這一間隙,我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我的心靈丟棄了我從坦普爾小姐那儿學來的東西,或者不如說她帶走了我在她身邊所感受到的宁靜气息,現在我又恢复了自己的天性,感到原有的情緒開始萌動了,我并不是失去了支柱,而是失去了動机;并不是無力保持平靜、而是需要保持平靜的理由己不复存在。几年來,我的世界就在羅沃德,我的經歷就是學校的規章制度,而現在我記起來了,真正的世界無限廣闊,一個變滿著希望与憂煩,刺激与興奮的天地等待著那些有膽識的人,去冒各种風險,追求人生的真諦。
  我走向窗子,把它打開,往外眺望。我看見了大樓的兩翼,看見了花園,看見了羅沃德的邊緣,看見了山巒起伏的地平線。我的目光越過了其他東西,落在那些最遙遠的藍色山峰上。正是那些山峰,我渴望去攀登。荒涼不堪岩石嶙峋的邊界之內,仿佛是囚禁地,是放逐的极限。我跟蹤那條白色的路蜿蜒著繞過一座山的山腳,消失在兩山之間的峽谷之中。我多么希望繼續跟著它往前走啊!我憶起了我乘著馬車沿著那條路走的日子,我記得在薄暮中駛下了山,自從我被第一次帶到羅沃德時起,仿佛一個世紀己經過去,但我從來沒有离開過這里。假期都是在學校里度過的,里德太太從來沒有把我接到蓋茨黑德去過,不管是她本人,還是家里的其他人,從未來看過我。我与外部世界既沒有書信往來,也不通消息。學校的規定、任務、習慣、觀念、音容、語言、服飾、好惡,就是我所知道的生活內容。而如今我覺得這很不夠。一個下午之間,我對八年的常規生活突然感到厭倦了,我憧憬自由,我渴望自由,我為自由作了一個禱告,這祈禱似乎被驅散,融入了微風之中。我放棄了祈禱,設想了一個更謙卑的祈求,祈求變化,祈求刺激。而這懇求似乎也被吹進了浩茫的宇宙。“那么”,我近乎絕望地叫道,“至少賜予我一种新的苦役吧!”
  這時,晚飯鈴響了,把我召喚到了樓下。
  直到睡覺的時候,我才有空繼續那被打斷了的沉思。即便在那時,同房間的一位教師還絮絮叨叨閒聊了好久,使我沒法回到我所渴望的問題上。我多么希望瞌睡會使她閉上嘴巴!仿佛只要我重新思考佇立窗前時閃過腦際的念頭,某個獨特的想法便會自己冒出來,使我得以解脫似的。
  格麗絲小姐終于打瞌了。她是一位笨重的威爾士女人,在此之前我對她慣常的鼻音曲除了認為討厭,沒有別的看法。而今晚我滿意地迎來了它最初的深沉曲調,我免除了打扰,心中那抹去了一半的想法又立刻复活了。
  “一种新的苦役!這有一定道理,”我自言自語(要知道,只是心里想想,沒有說出口來)。“我知道是有道理,因為它并不十分動听,不像自由、興奮、享受這些詞,它們的聲音确實很悅耳,徒然浪費時間。但是這苦役卻全然不同!它畢竟是實實在在的,任何個人都可以服苦役。我在這儿已經服了八年,現在我所期求的不過是到別處去服役。難道我連這點愿望也達不到?難道這事不可行?是呀,是呀,要達到目的并非難事,只要我肯動腦筋,找到達到目的之手段。”
  我從床上坐起來,以便開動腦筋。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在肩上圍了塊披巾,隨后便全力以赴地進一步思考起來。
  “我需要什么呢?在新的環境、新的面孔、新的房子中一個新的工作。我只要這個,因為好高鶩遠是徒勞無益的。人們怎樣才能找到一個新工作呢?我猜想他們求助于朋友。但我沒有朋友。很多沒有朋友的人只好自己動手去找工作,自己救自己,他們采用什么辦法呢?”
  我說不上來,找不到答案。隨后我責令自己的頭腦找到一個回答,而且要快。我動著腦筋,越動越快。我感到我的腦袋和太陽穴在搏動著。但將近一個小時,我的腦子亂七八糟,一切努力毫無結果。我因為徒勞無功而心亂加麻,便立起身來,在房間里轉了轉,拉開窗帘,望見一兩顆星星,在寒夜中顫抖,我再次爬到床上。
  准是有一位善良的仙女,趁我不在時把我需要的主意放到了我枕頭上,因為我躺下時,這主意悄悄地、自然而然地閃入我腦際。“凡是謀職的人都登廣告,你必須在《××郡先驅報》上登廣告。”
  “怎么登呢?我對廣告一無所知。”
  回答來得自然而又及時:
  “你必須把廣告和廣告費放在同一個信封里,寄給《先驅報》的編輯,你必須立即抓住第一個机會把信投到洛頓郵局,回信務必寄往那里郵局的J.E.。信寄出后一個星期,你可以去查詢。要是來了回音,那就隨之行動。”
  我把這個計划琢磨了二三回,接著便消化在腦子里,我非常清晰地把它具体化了,我很滿意,不久便酣然入睡。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來了,沒等起床鈴把全校吵醒就寫好了廣告,封入信封,寫上了地址。信上說:
  “現有一位年輕女士,熟悉教學(我不是做了兩年的教師嗎?)愿謀一家庭教師職位,儿童年齡須幼于十四歲(我想自己才十八歲,要指導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人是斷然不行的)。該女士能胜任良好的英國教育所含的普通課科,以及法文、繪畫和音樂的教學(讀者呀,現在這張狹窄的技能表,在那個時代還算是比較廣博的)。回信請寄××郡洛頓郵局,J.E.收。”
  這份文件在我抽屜里整整鎖了一天。用完茶點以后,我向新來的校長請假去洛頓,為自己也為一兩位共事的老師辦些小事。她欣然允諾,于是我便去了。一共有兩英里步行路程,傍晚還下著雨,好在白晝依然很長。我逛了一兩家商店,把信塞進郵局,冒著大雨回來,外衣都淌著水,但心里如釋重負。
  接著的那個星期似乎很長,然而,它像世間的万物一樣,終于到了盡頭。一個秋高气爽的傍晚,我再次踏上了去洛頓的路途。順便提一句,小路風景如畫,沿著小溪向前延伸,穿過彎彎曲曲秀色誘人的山谷。不過那天我想得更多的是那封可能在,可能不在小城等著我的信,而不是草地和溪水的魅力。
  這時我冠冕堂皇的差使是度量腳碼做一雙鞋。所以我先去干這件事。了卻以后,從鞋匠那儿出來,穿過洁淨安宁的小街,來到郵局。管理員是位老婦人,鼻梁上架著角質眼鏡,手上戴著黑色露指手套。
  “有寫給J.E.的信嗎?”我問。
  她從眼鏡上方盯著我,隨后打開一個抽屜,在里面放著的東西中間翻了好久好久。時間那么長,我簡直開始有些泄气了。最后,她終于把一份文件放到眼鏡底上,過了將近五分鐘,才越過柜台,遞給我,同時投過來刨根究底,疑慮重重的一瞥——這封信是寫給J.E.的。
  “就只有這么一封?”我問。
  “沒有了,”她說,我把信放進口袋,回頭就走。當時我不能拆開,按照規定我得八點前返回,而這時已經七點半了。
  一到家便有种种事務等著我去做。姑娘們做功課時我得陪坐著,隨后是輪到我讀禱告,照應她們上床。在此之后,我与其他教師吃了晚飯。甚至最后到了夜間安寢時,那位始終少不了的格麗絲小姐仍与我作伴。燭台上只剩下一短截蜡燭了,我擔心她會喋喋不休,直至燭滅。幸好那一頓飯產生了催眠的效果。我還沒有脫好衣服,她已酣聲大作。蜡燭只剩一英寸,我取出了信,封口上署著縮寫F.,我拆開信封,發現內容十分簡單。
  “如上周四在郡《先驅報》上登了廣告的J.E.具備她所提及的修養,如她能為自己的品格与能力提供滿意的證明人,即可獲得一份工作,僅需教一名學生,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年薪為三十英鎊。務請將證明人及其姓名、地址和詳情寄往下列姓名和地址:“××郡,米爾科特附近,桑菲爾德,費爾法克斯太太收。”
  我把文件細看了很久。字体很老式,筆跡不大穩,像是一位老年婦女寫的。這一情況倒是讓人滿意的。我曾暗自擔心,我自作主張,獨自行動,會有陷入某种困境的危險。尤其是我希望自己努力得來的成果是体面的、正當的、en regle。我現在覺得手頭的這件事涉及一位老年婦女倒是好事。費爾法克斯太太!我想象她穿著黑色的長袍,戴著寡婦帽,也許索然無味,但井不失為一位典型的英國老派体面人物。桑菲爾德!毫無疑問,那是她住宅的名稱,肯定是個整洁而井井有條的地方,盡管我無力設想這幢房子的确切結构。××郡的米爾科特,我重溫了記憶中的英國地圖。不錯,郡和鎮都看到了。××郡比我現在居住的最偏遠的郡,离倫敦要近七十英里。這對我來說是十分可取的。我向往活躍熱鬧的地方。禾爾科特是個大工業城市,坐落在埃×河岸上,無疑是夠熱鬧的。這樣豈不更好,至少也是個徹底的改變。倒不是我的想象被那些高高的煙囪和團團煙霧所吸引,“不過,”我爭辯著,“或許桑菲爾德离鎮很遠呢。”
  這時殘燭落入了燭台孔中,燭芯熄滅了。
  第二天我得采取一些新的措施,這個計划不能再悶在自己心里了。為了獲得成功我必須說出口。下午娛樂活動時間,我去拜見了校長,告訴她我有可能找到一個新的職位,薪金是我目前所得的兩倍(在羅沃德我的年薪為十五鎊),請她替我把這事透露給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或委員會里的某些人,并問明白他們是否允許我把他們作為證明人提出來。她一口答應充當這件事情的協調人。第二天,她向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提出了這件事,而他說必須寫信通知里德太太,因為她是我的當然監護人。結果便向那位太太發了封簡函。她回信說,一切悉听尊便,她已久不干預我的事務了。這封信函在委員會里傳閱,并經過了在我看來是极其今人厭煩的拖延后,我終于得到了正式許可,在可能情況下改善自己的處境。附帶還保證,由于我在羅沃德當教師和當學生時,一向表現很好,為此即將為我提供一份由學校督導簽字的品格和能力證明書。
  大約一周以后,我收到了這份證明,抄寄了一份給費爾法克斯太太,并得到了那位太太的回复,說是對我感到滿意,并定于兩周后我去那位太太家擔任家庭教師。
  現在我忙于作准備了。兩周時間一晃而過。我的衣裝不多,只是夠穿罷了。最后一天也完全夠我整理箱子——還是八年前從蓋茨黑德帶來的那一只.
  箱子已用繩子捆好,貼上了標簽。半小時之后有腳夫來把它取走,送往洛頓,我自己則第二天一早要赶到那里去等公共馬車。我刷好了我的黑呢旅行裝,備好帽子、手套和皮手筒,把所有的抽屜翻了一遍,免得丟下什么東西。此刻,我已無事可做,便想坐下來休息一下。但我做不到,盡管我已奔忙了一整天,卻一刻也無法休息,我太興奮了。我生活的一個階段今晚就要結束,明天將開始一個新的階段。在兩者的間隙,我難以入睡,我必須滿腔熱情地觀看這變化的完成。
  “小姐,”一個在門廳碰到我的仆人說。這會儿我正像一個不安的幽靈似地在那里徘徊,“樓下有個人要見你。”
  “准是腳夫,”我想,問也沒問一聲就奔下了樓去。我正經過半開著的后客廳,也就是教師休息室,向廚房走去,有人卻從里面跑了出來。“准是她!——在哪儿我都認得出她來!”那人攔住我,一把抓過我的手叫道。
  我定睛一看,見是一個少婦,穿戴得像一個衣著講究的仆人,一付已婚婦女模樣,卻不失年輕漂亮,頭發和眸子烏黑,臉色紅潤。
  “瞧,是誰來了?”她回話的嗓音和笑容我似曾相識,“我想你沒有把我完全忘記吧,簡小姐?”
  頃刻之間我便喜不自禁地擁抱她,吻她了。“貝茜!貝茜!貝茜!”我光這么叫著,而她听了又是笑又是哭,兩人都進了后客廳。壁爐旁邊站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家伙,穿著花格呢外衣和褲子。
  “那是我的儿子,”貝茜立刻說。
  “這么說,你結婚了,貝茜?”
  “是呀,己經快五年了,嫁給了馬車夫羅伯特·利文,除了站在那儿的鮑比,我還有一個小女孩,我把她的教名取作簡。”
  “你不住在蓋茨黑德了?”
  “我住在門房里,原來那個看門的走了。”
  “噢,他們都過得怎么樣?把他們的事情統統都告訴我,貝茜。不過先坐下來,還有鮑比,過來坐在我的膝頭上好嗎?”但鮑比還是喜歡側著身子挨近他媽媽。
  “你長得那么高了,簡小姐,而又沒有發胖,”利文太太繼續說。“我猜想學校里沒有把你照看得太好吧,里德小姐要比你高得多呢。而喬治亞娜小姐有你兩個人那么闊。”
  “喬治亞娜想來很漂亮吧,貝茜?”
  “很漂亮。去年冬天她同媽媽上了倫敦,在那儿人見人愛,一個年輕勳爵愛上了她,但勳爵的親戚反對這門親事,而——你認為怎么樣——他和喬治亞娜小姐決定私奔,于是讓人發現了,受到了阻止。發現他們的正是里德小姐,我想她是出于妒嫉,如今她們姐妹倆像貓和狗一樣不合,老是吵架。”
  “那么,約翰·里德怎么樣了?”
  “啊,他辜負了他媽媽的希望,表現并不好。他上了大學,而考試不及格,我想他們是這么說的。后來他的叔叔們要他將來當律師,去學習法律,但他是個年輕浪蕩子,我想他們甭想使他有出息。”
  “他長成什么模樣了?”
  “他很高,有人叫他俊小伙子,不過他的嘴唇很厚。”
  “里德太太怎么樣?”
  “太太顯得有些發胖,外表看看倒不錯,但我想她心里很不安。約翰先生的行為使她不高興—一約翰用掉了很多錢。”
  “是她派你到這里來的嗎,貝茜?”
  “說真的,不是。我倒早就想見你了。我听說你寫了信來,說是要去遠地方,我想我還是乘你還沒有遠走高飛的時候,動身來見你一面。”
  “恐怕你對我失望了吧,貝茜。”說完我笑了起來。我發覺貝茜的目光雖然流露出關切,卻絲毫沒有贊賞之意。
  “不,簡小姐,不完全這樣。你夠文雅的了,你看上去像個貴婦人。當然你還是我所預料的那樣,還是孩子的時候你就長得不漂亮。”
  我對貝茵坦率的回答報之以微笑。我想她說得對,不過我承認,我對這話的含義并沒有無動于衷。在十八歲的年紀上,大多數人都希望能討人喜歡,而她們相信,自己并不具備有助于實現這种愿望的外表時,心里是絕不會高興的。
  “不過我想你很聰明,”貝茜繼續說,以表示安慰。“你會什么?能彈鋼琴嗎?”
  “會一點儿。”
  房內有一架鋼琴。貝茜走過去把它打開,隨后要我坐下來給她彈個曲子。我彈了一兩曲華爾茲,她听得著了迷。
  “兩位里德小姐彈不了這么好!”她欣喜地說,“我總是說你在學問上一定會超過她們的,你能畫嗎?”
  “壁爐架上的那幅畫就是我畫的。”這是一幅水彩風景畫,我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校長,以感謝她代表我在委員會中所作的善意斡旋。她把這幅畫加了框,還上了光。
  “呵,好漂亮,簡小姐!它同里德小姐的繪畫老師作的畫一樣好,更不要說年輕小姐她們自己了,她們同你天差地遠。你學法語了嗎?”
  “學了,貝茵,我能讀還能講。”
  “你會做細布和粗布上的刺繡活嗎?”
  “我會。”
  “啊,你是個大家閨秀啦,簡小姐!我早知道你會的。不管你的親戚理不理你,照樣會有長進。我有件事儿要問你,你父親的親屬,有沒有寫過信給你,就是那些姓愛的人?”
  “這輩子還沒有。”
  “啊,你知道太太常說,他們又窮又讓人瞧不起。窮倒是可能的,但我相信他們像里德家的人一樣有紳士派頭。大約七年前的一天,一位愛先生來到蓋茨黑德,而且要見見你。太太說你在五十英里外的學校里,他好像很失望,因為他不能多呆。他要乘船到外國去,一兩天后從倫敦開航。他看上去完全像個紳士,我想他是你父親的兄弟。”
  “他上國外哪個國家,貝茜?”
  “几千英里外的一個島,那儿出產酒——管家告訴我的。”
  “馬德拉島?”我提醒了一下。
  “對,就是這地方——就是這几個字。”
  “那他走了?”
  “是的,他在屋里沒有呆上几分鐘。太太對他很傲慢,后來她把他叫作一個‘狡猾的生意人’,我那位羅伯特估計他是個酒商。”
  “很可能,”我回答,“或者酒商的職員或代理人。”
  貝茜和我又談了一個鐘頭的往事,后來,她不得不告辭了。第二天在洛頓侯車時又見了她五分鐘。最后我們在布洛克赫斯特紋章旅店的門邊分手,各走各的路,她動身去羅沃德山崗搭車回蓋茨黑德;而我登上了車子,讓它把我帶往米爾科特那個陌生的郊區,從事新的使命,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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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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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小說中新的一章,有些像一出戲中的新的一場。這回我拉開幕布的時候,讀者,你一定會想象,你看到的是米爾科特喬治旅店中的一個房間。這里同其他旅店的陳設相同,一樣的大圖案牆紙,一樣的地毯,一樣的家具,一樣的壁爐擺設,一樣的圖片,其中一幅是喬治三世的肖像,另一幅是威爾士親王的肖像還有一幅畫的是沃爾夫之死。借著懸挂在天花板上的油燈和壁爐的熊熊火光,你可以看得見這一切。我把皮手筒和傘放在桌上,披著斗篷戴著帽子坐在火爐旁,讓自己在十月陰冷的天气里暴露了十六個小時、凍得了僵的身子暖和過來。我昨天下午四點离開洛頓,而這時米爾科特鎮的時鐘正敲響八點。
  讀者,我雖然看來安頓得舒舒服服,但內心卻并不平靜,我以為車子一停就會有人來接我。從腳夫為我方便而搭的木板上走下來時,我焦急地四顧,盼著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希望看到有輛馬車等候著把我送往桑菲爾德。然而卻不見這類動靜。我問一位侍者是否有人來探問過一個愛小姐,得到的回答是沒有。我無可奈何地請他們把我領到一間僻靜的房間,一面等待著,一面疑竇叢生,愁腸百結,心里十分不安。
  對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一种奇怪的感受是体會到自己在世上孑然一身:一切聯系已被割斷,能否抵達目的港又無把握,要返回出發點則障礙重重。冒險的魅力使這种感受愉快甜蜜,自豪的激情使它溫暖,但隨后的恐懼又使之不安。半小時過去,我依然孤單一人時,恐懼心理壓倒了一切。我決定去按鈴。
  “這里附近有沒有個叫‘桑菲爾德’的地方,”我問應召而來的侍者。
  “桑菲爾德?我不知道,小姐。讓我到酒巴去打听一下吧”。他走了,但立刻又回來了。
  “你的名字叫愛嗎,小姐?”
  “是的。”
  “這儿有人在等你。”
  我跳了起來,拿了皮手筒和傘急忙踏進旅店過道。敞開著的門邊,一個男人在等候著,在點著路燈的街上,我依稀看到了一輛馬車。
  “我想這就是你的行李了?”這人見了我,指著過道上我的箱子唐突地說。”
  “是的,”他把箱子舉起來放到了車上,那是一輛馬車。隨后我坐了進去,不等他關門就問到桑菲爾德有多遠。
  “六英里左右。”
  “我們要多久才到得了那里?”
  “大概一個半小時。”
  他關了車門,爬到車外自己的位置上,我們便上路了。馬車款款向前,使我有充裕的時間來思考。我很高興終于接近了旅程的終點,身子靠在雖不精致卻很舒适的馬車上,一時浮想聯翩。
  “我估計,”我想道,“從朴實的仆人和馬車來判斷,費爾法克斯太太不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這樣倒更好,我跟上等人只生活過一回,同他們相處真是受罪。不知道除了那位站娘之外,她是不是一個人過日子。如果是這樣,而且她還算得上有點和气,我肯定能同她好好相處,我會盡力而為。可惜竭盡全力并不總能得到好報。其實在羅沃德,我打定了主意,并堅持不懈地去實行,而且也贏得了別人的好感,但与里德太太相處,我記得我的好心總遭到鄙棄。我祈求上帝,但愿費爾法克斯太太不要到頭來成了第二個里德太太。可要是她果真如此,我也并不是非与她相處下去不可,就是發生了最坏的情況,我還可以再登廣告。不知道我們現在已走了多遠了?”
  我放下窗子,往外盼望。米爾科特已落在我們身后。從燈光的數量來看,這似乎是一個相當大的城市,比洛頓要大得多。就我所知,我們此刻像是在一塊公地上,不過屋宇遍布整個地區。我覺得我們所在的地區与羅沃德不同。人口更為稠密,卻并不那么景色如畫;更加熙熙攘攘,卻不那么浪漫。
  道路難行,夜霧沉沉。我的向導讓馬一路溜達,我确信這一個半小時延長到了兩個小時,最后他在車座上轉過頭來說:
  “現在你离桑菲爾德不遠了。”
  我再次往外眺望。我們正經過一個教堂,我看見低矮、寬闊的塔映著天空,教堂的鐘聲正敲響一刻;我還看到山邊一狹長條耀眼的燈光,標明那是一個鄉村,或者沒有教堂的庄子。大約十分鐘后,馬車夫跳了下來,打開兩扇大門,我們穿了過去,門在我們身后砰地關上了。這會儿我們慢悠悠地登上了一條小道,來到一幢房子寬闊的正門前。一扇遮著窗帘的圓肚窗,閃爍著燭光,其余一片漆黑。馬車停在前門,一個女佣開了門,我下車走進門去。
  “請從這邊走,小姐,”這姑娘說。我跟著她穿過一個四周全是高大的門的方形大廳,她領我進了一個房間,里面明亮的爐火与燭光,同我已經習慣了兩小時的黑暗恰成對比,起初弄得我眼花繚亂。然而等我定下神來,眼前便出現了一個愜意和諧的畫面。
  這是一個舒适的小房間,溫暖的爐火旁擺著一張圓桌,一條老式高背安樂椅上,坐著一位整洁不過的矮小老婦人,頭戴寡婦帽,身穿黑色絲綢長袍,還圍著雪白的平紋細布圍裙,跟我想象中的費爾法克斯太太一模一樣,只是不那么威嚴,卻顯得更加和藹罷了。她正忙著編織。一只碩大的貓嫻靜地蹲在她腳邊。作為一幅理想的家庭閒适圖,它真是完美無缺了。對一個新到的家庭女教師來說,也很難設想有比這更讓人放心的初次見面的情景了。沒有那种咄咄逼人的豪華,也沒有今人難堪的庄嚴。我一進門,那老婦人便站了起來,立刻客客气气地上前來迎接我。
  “你好,親愛的!恐怕一路坐車很乏味吧。約翰駕車又那么慢,你一定怪冷的,到火爐邊來吧。”
  “我想你就是費爾法克斯太太了?”我說。
  “是呀,你說得對,請坐吧。”
  她把我領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隨后動手取下我的披巾,解開我的帽帶,我請她不用如此麻煩了。
  “啊,一點也不麻煩。你的手恐怕差點儿凍僵了吧。莉婭,調點儿尼格斯酒,切一兩片三明治。儲藏室的鑰匙在這儿。”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串井然有序的鑰匙,把它遞給了仆人。
  “好啦,靠近火爐些吧,”她繼續說,“你已經把行李帶來了是嗎,親愛的?”
  “是的,夫人。”
  “我來叫人搬到你房間去,”她說著,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她把我當客人看待了,”我想,“我沒有料到會受到這樣的接待。我所期望的只是冷漠与生硬。這不像我耳聞的家庭女教師的待遇。但我也決不能高興得太早。”
  她回來了,親自動手從桌上把她的編織工具和一兩本書挪開,為莉婭端來的托盤騰出了地方。接著她親自把點心遞給我。我頗有些受寵若惊,我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關心,況且這种關心來自我的雇主和上司。可是她似乎并不認為自己的行動有什么出格,所以我想還是對她的禮儀采取默認態度好。
  “今晚我能見一見費爾法克斯小姐嗎?”我吃完了她遞給我的點心后問。
  “你說什么呀,親愛的,我耳朵有些背。”這位好心的夫人問道,一邊把耳朵湊近我的嘴巴。
  我把這個問題更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費爾法克斯小姐?噢,你的意思是瓦倫小姐!瓦倫是你要教的學生的名字。”
  “真的,那她不是你女儿?”
  “不是,我沒有家庭。”
  我本想接著第一個問題繼續往下問,問她瓦倫小姐同她是什么關系,但轉念一想,覺得問那么多問題不太禮貌,更何況到時候我肯定會有所聞的。
  “我很高興——”她在我對面坐下,把那只貓放到膝頭,繼續說:“我很高興你來了。現在有人作伴,住在這儿是很愉快的。當然,什么時候都很愉快,桑菲爾德是一個很好的老庄園,也許近几年有些冷落,但它還是個体面的地方,不過你知道,在冬天,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你也會覺得孤獨凄涼的。我說孤獨——莉婭當然是位可愛的姑娘,約翰夫婦是正派人。但你知道他們不過是仆人,總不能同他們平等交談吧,你得同他們保持适當的距离、免得擔心失去威信。确實去年冬天(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那是個很冷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風下雨),從十一月到今年二月,除了賣肉的和送信的,沒有人到府上來過。一夜一夜地獨自坐著,我真感到憂傷。有時我讓莉婭進來讀些東西給我听听,不過我想這可怜姑娘并不喜歡這差使。她覺得這挺束縛人。春秋兩季情況好些,陽光和長長的白天使得一切大不相同。隨后,秋季剛剛開始,小阿德拉·瓦倫和她的保姆就來了,一個孩子立刻使一幢房子活了起來,而現在你也來了,我會非常愉快。”
  听著听著,我對這位可敬的老婦人產生了好感,我把椅子往她身邊挪了挪,并表達了我真誠的希望,愿她發現我是一位如她所企盼的融洽伙伴。
  “不過今晚我可不想留你太晚,”她說,“現在鐘敲十二點了,你奔波了一整天,一定已經很累,要是你的腳已經暖和過來了,我就帶你上臥室去,我已讓人拾掇好了我隔壁的房間,這不過是個小間,但比起一間寬闊的前房來,我想你會更喜歡的。雖然那些大房間确實有精致的家具,但孤獨冷清,連我自己也從來不睡在里面的。”
  我感謝她周到的選擇,但長途旅行之后,我确實已疲憊不堪,便表示准備歇息。她端著蜡燭,讓我跟著她走出房間,先是去看大廳的門上了鎖沒有。她從鎖上取下鑰匙,領我上了樓梯。樓梯和扶手都是橡樹做的,樓梯上的窗子都是高高的花格窗,這類窗子和直通一間間臥室的長長過道,看上去不像住家,而像教堂。樓梯和過道上彌漫著一种墓穴似的陰森气氛,給人一种空曠和孤寂的凄涼感。因此當我最后被領進自己的房間,發現它面積不大,有著普通現代風格的陳設時,心里便十分高興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客气地跟我道了晚安。我閂上了門,目光從容四顧,不覺感到那寬闊的大廳、漆旱寬暢的樓梯和陰冷的長廊所造成的恐怖怪异的印象,己被這小房間的蓬勃生气抹去了几分。這時我忽然想到,經歷了身心交瘁的一天之后,此刻我終于到達了一個安全避風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跪在床邊開始祈禱,表示了理所應當的感恩,在站起來之前,并未忘記祈求在前路上賜予幫助与力量,使我配得上還沒有付出努力就坦率地授与我的那份厚意。那天晚上,我的床榻上沒有荊棘,我那孤寂的房間里沒有恐懼。立刻,倦意与滿足俱來,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陽光從藍色鮮艷的印花布窗帘縫隙中射進來,照出了糊著牆紙的四壁和舖著地毯的地板,与羅沃德光禿禿的樓板和跡痕斑駁的灰泥全然不同。相形之下,這房間顯得小巧而明亮,眼前的情景使我精神為之一振。外在的東西對年輕人往往有很大影響,我于是想到自己生涯中更為光明的時代開始了,這個時代將會有花朵和歡愉,也會有荊棘和艱辛。由于這改變了的環境,這充滿希望的新天地,我的各种官能都复活了,變得异常活躍。但它們究竟期望著什么,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是某种令人愉快的東西,也許那東西不是降臨在這一天,或是這個月,而是在不确定的未來。
  我起身了,小心穿戴了一番,無奈只能簡朴,——因為我沒有一件服飾不是縫制得极其朴實的——但渴求整洁依然是我的天性。習慣上我并不無視外表,不注意自己留下的印象。相反,我一向希望自己的外觀盡可能標致些,并希望在我平庸的外貌所允許的情況下,得到別人的好感。有時候,我為自己沒有長得漂亮些而感到遺憾,有時巴不得自己有紅潤的雙頰、挺直的鼻梁和櫻桃般的小口。我希望自己修長、端庄、身材勻稱。我覺得很不幸,長得這么小,這么蒼白,五官那么不端正而又那么顯眼。為什么我有這些心愿卻又有這些遺憾?這很難說清楚、當時我自己雖然說不上來,但我有一個理由,一個合乎邏輯的、自然的理由。然而,當我把頭發梳得溜光,穿上那件黑色的外衣——雖然看上去确實像貴格會教派的人,但至少非常合身——換上了干淨洁白的領布時,我想我可以夠体面地去見費爾法克斯太太了,我的新學生至少不會因為厭惡而從我面前退縮。我打開了房間的窗戶,并注意到已把梳妝台上的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便大著膽子走出門去了。
  我走過舖著地席的長廊,走下打滑的橡樹樓梯,來到了大廳。我站了一會儿,看著牆上的几幅畫(記得其中一幅畫的是一個穿看護胸鐵甲十分威嚴的男子,另一幅是一個頭發上搽了粉戴著珍珠項鏈的貴婦),看著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青銅燈;看著一個大鐘,鐘殼是由雕刻得稀奇古怪的橡木做的,因為年長月久和不斷地擦拭,變得烏黑發亮了。對我來說一切都顯得那樣庄嚴肅穆、富麗堂皇。那時我不大習慣于這种豪華。一扇鑲著玻璃的大廳門敞開著,我越過了門檻。這是一個晴朗的秋天早晨,朝陽宁靜地照耀著透出黃褐色的樹叢和依然綠油油的田野。我往前來到了草坪上,抬頭細看這大廈的正面。這是幢三層樓屋宇,雖然有相當規模,但按比例并不覺得宏大,是一座紳士的住宅,而不是貴族的府第。圍繞著頂端的城垛,使整座建筑顯得很別致。灰色的正面正好被后面一個白嘴鴉的巢穴映襯著,顯得很凸出,它的居住者正在邊房呱呱叫個不停,飛越草坪和庭園,落到一塊大草地上。一道矮篱把草地和庭園分開。草地上長著一排排巨大的老荊棘樹叢,強勁多節,大如橡樹,一下子說明屋宇名稱字源意義的由來。更遠的地方是小山。不像羅沃德四周的山那么高聳,那么峻峭,也不像它們那么是一道与世隔絕的屏障。但這些山十分幽靜,擁抱著桑菲爾德,給它帶來了一种我不曾料到在鬧鬧嚷嚷的米爾科特地區會有的清靜。一個小村庄零零落落地分布在一座小山的一側,屋頂与樹木融為一体。地區教堂坐落在桑菲爾德附近,它古老的鐘樓俯視著房子与大門之間的土墩。
  我欣賞著這番宁靜的景象和誘人的新鮮空气,愉快地傾听著白嘴鴉的呱呱叫聲,細細打量著這所庄園寬闊灰白的正面,心里琢磨著,偌大一個地方,居然只住著像費爾法犯斯太太這樣一位孤單矮小的貴婦人。就在這時,這位婦人出現在門邊了。
  “怎么,已經起來了?”她說,“我看你是個喜歡早起的人。”我向她走去,她慈祥地吻了吻我,并同我握了下手。
  “你認為桑菲爾德怎么樣?”她問。我告訴她很喜歡。
  “是呀,”她說,“是個漂亮的地方。但我擔心慢慢地會敗落,除非羅切斯特先生想著要來,并永久居住在這儿,或者至少常來看看,大住宅和好庭園需要主人經常光顧才是。”
  “羅切斯特先生!”我嚷道,“他是誰?”
  “桑菲爾德的主人,”她平靜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羅切斯特嗎?”
  我當然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听說過他。但這位老婦人似乎把他的存在,看作盡人皆知的事實,人人都僅憑直感就清楚的。
  “我還以為,”我繼續說,“桑菲爾德是你的呢。”
  “我的?哎喲,我的孩子!多古怪的想法!我的?我不過是個管家——管理人。确實,從母親份上說,我是羅切斯特家的遠親,或者至少我丈夫是這樣。他是個牧師,是海村的——那邊山上的那個小村——靠近大門的那個教堂是他管的。現在這位羅切斯特的母親是費爾法克斯家的人,她的父親和我丈夫的父親是堂兄弟,但我從來沒有指望這層關系,其實這与我無關。我把自己看作一個普普通通的管家,我的雇主總是客客气气的,而別的我都不指望了”。
  “那么,那位小姑娘呢——我的學生?”
  “她是羅切斯特先生的受監護人。他委托我替她找個家庭教師。我想他有意將她在××郡養育大。瞧她來了,同她稱作‘bonne’的保姆一起來了。”謎被揭開了,這個和藹善良的矮小寡婦不是位大貴婦,而是像我一樣的寄生者。但我并沒有因此而不喜歡她,相反,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愉快。她与我之間的平等是實實在在的,不是她屈尊就駕的結果。這樣倒更好,我的處境就更自由了。
  我還在沉思著這個新發現時,一個小女孩由她的侍候者陪著,向草坪這邊奔跑過來了。我瞧了一眼我的學生,她開始并沒有注意到我。她十足是個孩子,大約七、八歲,個頭瘦小,臉色蒼白,五官很小,一頭累贅的卷發直披到腰上。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說,“過來同這位小姐說說話,她會教你讀書,讓你有一天成為聰明的女人。”她走近了。
  “C'est ma gouvernante?”她指著我對她的保姆說,保姆回答:
  “Mais oui Certainement.”
  “他們都是外國人嗎?”我听到他們講法語,便吃惊地問道。
  “保姆是個外國人,而阿德拉卻是生在大陸上的,而且我相信除了六個月前的一次,她從來沒有离開過大陸。她初到這儿來的時候,一句英語也不會說,現在倒能轉過來講一點了。她把英語和法語混著講,我听不懂。我想你會把她的意思搞得很清楚的。”
  幸好我得益于曾拜一個法國太太為師,學過法語。那時我下了決心抓緊一切机會同皮埃羅夫人交談。此外,過去七年來還堅持每天背誦一段法語,在語調上狠下功夫,逼真地模仿我老師的發音,因而我的法語已經相當流利和准确,不至于听不懂阿德拉小姐說的話。她听說我是她的家庭教師,便走過來同我握手。我領她進去吃早飯,又用她自己的語言說了几句,起初她回答得很簡短,但等我們在桌旁坐定,她用淡褐色的大眼睛審視了我十來分鐘之后,突然嘰嘰喳喳地說開了。
  “啊!”她用法語叫道,“你說我的話同羅切斯特先生說得一樣好。我可以同你談了,像我可以跟他談一樣。索菲婭也可以同你談了,她會很開心的,這里沒有人懂她的話,而費爾法克斯太太又滿口英語。索菲婭是我的保姆,同我一起乘了條大船穿過海洋,船上有個煙囪冒著煙,多濃的煙呀!我病倒了,索菲婭也病倒了,還有羅切斯特先生也病倒了。羅切斯特先生躺在沙發上,在一間叫沙龍的漂亮房間里,索菲婭和我睡在另一個地方的小床上。它像個架子,我差點跌了下來。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愛——簡·愛。”
  “埃爾?啊,我說不上來。是呀,我們的船在早晨停了下來,天還沒有大亮,船在一個大城市靠了岸,一個很大的城市,房子都很黑,全都冒著煙。一點也不像我原來地方漂亮干淨的城鎮。羅切斯特先生抱著我走過一塊板,來到陸地上,索菲婭跟在后面,我們坐進了一輛馬車,它把我們帶到了一座美麗的大房子,比這座還要大,還要好,叫做旅館。我們在那里呆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我和索菲婭每天去逛一個老大的地方,种滿了樹,碧綠碧綠的,他們管它叫公園。除了我,那里還有很多孩子,還有一個池塘,池塘里有很多漂亮的鳥,我用面包屑喂它們。”
  “她講得那么快,你能听懂嗎?”費爾法克斯太太問。
  我完全懂她的話,因為過去早已听慣了皮埃羅夫人流利的語言。
  “我希望,”這位善良的夫人繼續說,“你問她一兩個關于她父母的問題,看她還記不記得她們。”
  “阿黛勒,”我問,“在你說的那個既漂亮又干淨的鎮上,你跟誰一起過日子的?”
  “很久以前我跟媽媽住在一起,可是她到圣母瑪麗婭那儿去了。媽媽過去常教我跳舞、唱歌、朗誦詩歌。很多很多先生和太太來看媽媽,我老是跳舞給他們看,或者坐在他們膝頭上,唱歌給他們听。我喜歡這樣,讓我現在唱給你听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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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6:45 |只看該作者
  她已吃了早飯,所以我允許她露一手。她從椅子上下來,走到我面前,坐上我膝頭。接著,一本正經地抱著雙臂,把卷發往身后一甩,抬眼望著天花板,開始唱起了某出歌劇中的一個曲子。說的是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對情人的絕情痛苦了一番之后,求助于自己的自尊,要她的侍者用最耀眼的首飾和最華麗的禮服,把她打扮起來,決定在當晚的一個舞會上同那個負心漢見面,以自己歡快的舉止向他證明,她并沒有因為被遺棄而感到蒙受了什么打擊。
  給一位儿童歌手選擇這樣的題材,似乎有些离奇。不過我猜想,要她表演目的在于听听用童聲唱出來的愛情和嫉妒的曲調。但那目的本身就是低級趣味的,至少我這樣想。
  阿黛勒把這支歌唱得悅耳動听,而且還帶著她那种年紀會有的天真爛漫的情調。唱完以后,她從我膝頭跳下說:“小姐,現在我來給你朗誦些詩吧。”
  她擺好姿勢,先報了題目:“La ligue des Rats,fable de La Fontaine”,隨后她朗誦了這首短詩,十分講究抑揚頓挫,聲調婉轉,動作得体,在她這個年紀,實在是很不尋常了,說明她受過悉心的訓練。
  “這首詩是你媽媽教你的么?”我問。
  “是的,她總是這么說‘Qu'avez vous donc?Lui dit un de ces rats;parlez!’她要我把手舉起來,這樣,提醒我讀問題的時候要提高嗓門儿。現在我來跳舞給你看好嗎?”
  “不,行啦。你媽媽到圣母瑪麗亞那儿去了后,你跟誰一塊儿住呢?”
  “同弗雷德里克太太和她的丈夫。她照顧我,不過她跟我沒有親戚關系。我想她很窮,因為她不像媽媽那樣有好房子。我在那里沒呆多久。羅切斯特先生問我,是否愿意同他一起住到英國去。我說好的,因為我認得弗雷德里克太太之前就認得羅切斯特先生了。他總是待我很好,送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你瞧他說話不算數,把我帶到了英國,自己倒又回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吃了早飯,阿黛勒和我進了圖書室。羅切斯特先生好像曾吩咐把這用作教室。大部分書籍都鎖在玻璃門內,但有一個書架卻是敞開的,上面擺著基礎教育所需要的各類書籍,和几部輕松的文學作品、詩歌、傳記、游記和一些傳奇故事等。我猜想這些就是他認為家庭女教師自個儿想看的書。的确,有這些書眼下我已經心滿意足。同羅沃德書苑偶爾的少量采摘相比,這里所奉獻的卻是知識和娛樂的大丰收了。在房子里還有一架小巧的鋼琴,成色很新,音調优美。此外,還有一個畫架和一對地球儀。
  我發覺我的學生相當听話,雖然不大肯用功。對任何正儿八經的事她都不習慣。我覺得一開始就給她過多限制是不明智的。我已給她講了很多,也使她學了點東西。因此早晨過去,漸近中午時,我便允許她回到保姆那儿去了。隨后我打算在午飯前畫些小小的素描,供她學習用。
  我正上樓去取畫夾和鉛筆,費爾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想你上午的課結束了吧,”她說。她正在一個房間里,房間的折門開著。她招呼我時我便走了進去。這是個气派不凡的大房間,紫色的椅子,紫色的窗帘,土耳其地毯,牆上是胡挑木做的鑲板,一扇巨大無比的窗,裝配了色彩丰富的染色玻璃,天花板很高,澆鑄得宏偉壯麗。費爾法克斯太太正給餐具柜上几個紫色晶石花瓶拂去灰塵。
  “多漂亮的房間!”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覺惊叫起來,我從未見過什么房間有它一半那么气派的。
  “是呀,這是餐室,我剛開了窗,讓它進來一點新鮮空气和陽光,這些房間難得有人住,所以什么都是潮膩膩的,那邊的客廳簡直像墓穴。”
  她指了指跟那窗子相對應的一扇又寬又大的拱門,一樣也挂著紅紫色的帘子,此刻往上卷著。我跨過兩步寬闊的台階,登上拱門,往里面瞅著。我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個仙境,那景象使我這個剛踏上世途的人頓時眼目清亮。但它不過是一個漂亮的客廳和里面成套的一間閨房。兩間房子都舖著白色的地毯,地毯上仿佛擺著鮮艷奪目的花環。天花板上都澆鑄著雪白的葡萄和葡萄葉子。与它恰成對比的是,天花板下閃爍著緋紅的睡椅和床榻,灰白色的帕羅斯島大理石壁爐架上,擺著波希米亞閃光玻璃裝飾物,像紅寶石一般火紅。窗戶之間的大鏡子,也映照出大体紅白相間的色調。
  “這些房間收拾得多整齊呀,費爾法克斯太太!”我說。“沒有帆布罩子,卻能做到纖塵不染,要不是空气冷颼颼的,人家准以為天天住著人呢。”
  “唉,愛小姐,盡管羅切斯特先生很少上這儿來,但要來就往往很突然,料也料不到。我發現他最討厭看到什么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到了才開始手忙腳亂地張羅,所以我想還是把房間准備停當好。”
  “羅切斯特先生是那种愛挑剔、難討好的人嗎?”
  “不完全是這樣。不過他具有上等人的趣味与習慣,希望按他的趣味和習慣辦事。”
  “你喜歡他嗎?大家都喜歡他嗎?”
  “啊,是的。這個家族在這儿一向受人尊敬。很久很久以前,凡是你望得見的附近的土地,几乎都屬于羅切斯特家的。”
  “哦,不過撇開他的土地不談,你喜歡他嗎?別人喜歡他本人嗎?”
  “我沒有理由不喜歡他。我相信他的佃戶們都認為他是個公正大方的鄉紳,不過他從來沒有在他們中間生活得很久。”
  “但他沒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嗎?他的性格究竟怎樣?”
  “啊,我想他的性格是無可指責的,也許他有些特別。我想他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他一定很聰明,不過我沒有同他說過很多話。”
  “他在哪方面跟別人不一樣呢?”
  “我不知道——不容易說清楚——不很突出,但他同你說話時,你感覺得出來。你總是吃不准他在說笑還是當真,他是高興,還是恰恰相反。總之,你沒法徹底了解他——至少我不行。但這無關緊要,他是一個很好的主人。”
  這就是我從費爾法克斯太太那儿听來,關于我們兩人的雇主的全部情況。有些人似乎不知道如何刻划一個人,不知道觀察和描繪人和事的特點,這位善良的太太就屬于這類人。我的問話使她大惑不解,卻并沒有掏出她的話來。在她眼里,羅切斯特先生就是羅切斯特先生。一個紳士,一位土地擁有者——別無其他。她不作進一步詢問和探求,顯然對我希望進一步确切了解他的個性感到難以理解。
  我們离開餐廳時,她提議帶我去看看房子其余的地方。我跟著她上樓下樓,一路走一路羡慕不已。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貼,一切都那么漂亮。我想寬敞的前房特別豪華。還有三樓的某些房間,雖然又暗又低,但從古色古香的气派看來,還是別有情趣的。一度歸層次更底房間使用的家具,因為時尚的變更,逐漸搬到了這里。從狹窄的窗扉投射進來的斑駁光影,映照出了有上百年歷史的床架;映照出了橡樹或胡桃樹做的柜子,上面奇怪地雕刻著棕櫚樹枝和小天使頭部,看上去很像各种希伯萊約柜;映照出了一排排歷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映照出了更加古老的凳子,坐墊上明顯留著磨損了一半的刺繡,當年做繡活的手指化為塵土已經有兩代之久了。這一切陳跡使桑菲爾德府三樓成了往昔的家園,回憶的圣地。白天我喜歡這些去處的靜謐、幽暗和古雅。不過晚上我決不羡慕在那些笨重的大床上睡覺。有些床裝著橡木門,可以關閉;有的挂著古老的英國繡花帳幔,上面滿布各類繡花,有奇怪的花,更奇怪的烏和最奇怪的人。總之是些在蒼白的月光下會顯得十分古怪的東西。
  “仆人們睡在這些房間里嗎?”我問。
  “不,他們睡在后面一排小房間里,這里從來沒有人睡。你几乎可以說,要是桑菲爾德府鬧鬼,這里會是鬼魂游蕩的地方。”
  “我也有同樣想法。那你們這儿沒有鬼了?”
  “反正我從沒听說過,”費爾法克斯太太笑著說。
  “鬼的傳說也沒有?沒有傳奇或者鬼故事?”
  “我相信沒有。不過据說,羅切斯特家人在世時性格暴烈,而不是文文靜靜的,也許那正是他們如今平靜地安息在墳墓中的原因吧。”
  “是呀,‘經過了一場人生的熱病,他們現在睡得好好的,’”我喃喃地說,“你現在上哪儿去呀,費爾法克斯太太?”因為她正要走開。
  “上鉛皮屋頂去走走,你高興一起去,從那儿眺望一下景致嗎?”我默默地跟隨著她上了一道狹窄的樓梯,來到頂樓,在那里爬上一架扶梯,穿過活動天窗,到了桑菲爾德府的房頂。這時我与白嘴鴉的領地已處于同一高度,可以窺見他們的巢穴。我倚在城垛上,往下眺望,只見地面恰似一幅地圖般展開,鮮嫩的天鵝絨草坪,緊緊圍繞著大廈灰色的宅基;与公園差不多大的田野上,古老的樹木星羅棋布;深褐色枯萎的樹林,被一條小徑明顯分割開來,小徑長滿了青苔,看上去比帶葉子的樹木還綠;門口的教堂、道路和寂靜的小山都安臥在秋陽里;地平線上祥和的天空,蔚藍中夾雜著大理石般的珠白色。這番景色并無出奇之外,但一切都顯得賞心悅目。當我轉過身,再次經過活動天窗時,我几乎看不清下扶梯的路了。同我剛才抬頭觀望的藍色蒼穹相比,同我興致勃勃地俯瞰過,以桑菲爾德府為核心展開的陽光照耀下的樹林、牧場和綠色小山的景致相比,這閣樓便猶如墓穴一般黑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比我晚走一會儿,拴上活動天窗。我摸索著找到了頂樓的出口,并爬下狹窄頂樓的扶梯。我在樓梯口長長的過道上躑躅,這條過道把三樓的前房与后房隔開,又窄、又低、又暗,僅在遠遠的盡頭有一扇小窗,兩排黑色的小門全都關著,活像藍胡子城堡里的一條走廊。
  我正輕輕地緩步往前時,万万沒有料到在這個靜悄悄的地方,竟然听見了一陣笑聲。這笑聲很古怪,清晰、拘謹,悲哀。我停下步來,這聲音也停止了。剎那間以后,笑聲重又響起,聲音越來越大,不依才起來時雖然清晰卻很低沉。這笑聲震耳欲聾般地響了一陣以后便停止了,其聲音之大足可以在每間孤寂的房子里引起回聲。盡管這聲音不過來自一個房間,但我完全能指出是從哪扇門傳出來的。
  “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大聲叫道,因為這時正听見她走下頂樓的樓梯。“你听見響亮的笑聲了嗎?那是誰呀?”
  “很可能是些仆人,”她回答說,“也許是格雷斯·普爾。”
  “你听到了嗎?”我又問。
  “听到了,很清楚。我常常听到她,她在這儿的一間房子里做針線活,有時莉婭也在,這兩個人在一塊總是鬧鬧嚷嚷的。”
  笑聲又響起來了,低沉而很有節奏,然后以古怪的嘟噥聲告結束。
  “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嚷道。
  我其實并不盼望哪位格雷斯來回答,因為這笑聲同我所听到過的笑聲一樣悲慘,一樣不可思議。要不是正值中午,要不是鬼魂的出現從來不与奇怪的狂笑相伴,要不是當時的情景和季節并不會激發恐怖情緒,我准會相信迷信,害怕起來呢。然而,這件事表明我真傻,居然還為笑聲感到吃惊。
  最靠近我的一扇門開了,一個仆人走了出來,一個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之間的女人,虎背熊腰,一頭紅發,一張冷酷而長相平庸的臉。實在難以想象還有什么幽靈比她更缺少傳奇色彩,更不像鬼魂了。
  “太鬧了,格雷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記住對你的吩咐!”格雷斯默默地行了個屈膝禮,走了進去。
  “她是我們雇來做針線活,幫助莉婭干家務活儿的,”寡婦繼續說,“在某些方面她并不是無可非議的,不過她干得挺好。順便問一下,早上你跟你的學生相處得怎么樣?”
  于是我們的談話轉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談到我們來到下面敞亮而歡快的地方。阿黛勒在大廳里迎著我們跑過來,一面還嚷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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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7: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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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初到桑菲爾德府的時候,一切都顯得平平靜靜,似乎預示著我未來的經歷會一帆風順。我進一步熟悉了這個地方及其居住者以后,發現這預期沒有落空。費爾法克斯太太果然与她當初給人的印象相符,性格溫和,心地善良,受過足夠的教育,具有中等的智力。我的學生非常活潑,但由于過份溺愛己被寵坏,有時顯得倔強任性,好在完全由我照管,任何方面都沒有進行不明智的干預,破坏我的培養計划,她也很快改掉了任性的舉動,變得馴服可教了。她沒有非凡的才能,沒有個性特色,沒有那种使她稍稍超出一般儿童水平的特殊情趣,不過也沒有使她居于常人之下的缺陷和惡習。她取得了合情合理的進步,對我怀有一种也許并不很深卻十分熱烈的感情。她的單純、她愉快的喁語、她想討人喜歡的努力,反過來也多少激起了我對她的愛戀,使我們兩人之間維系著一种彼此都感到滿意的關系。
  這些話,P ar parenthese,會被某些人視為過于冷淡,這些人持有庄嚴的信條,認為孩子要有天使般的本性,承擔孩子教育責任者,應當對他們怀有偶象崇拜般的虔誠。不過這樣寫并不是迎合父母的利己主義,不是附和時髦的高論,不是支持騙人的空談。我說的無非是真話。我覺得我真誠地關心阿黛勒的幸福和進步,默默地喜歡這個小家伙,正像我對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好心怀著感激之情一樣,同時也因為她對我的默默敬意以及她本人溫和的心靈与性情,而覺得同她相處是一种樂趣了。
  我想再說几句,誰要是高興都可以責備我,因為當我獨個儿在庭園里散步時,當我走到大門口并透過它往大路望去時,或者當阿黛勒同保姆做著游戲,費爾法克斯太太在儲藏室制作果子凍時,我爬上三道樓梯,推開頂樓的活動天窗,來到鉛皮屋頂,极目遠望与世隔絕的田野和小山,以及暗淡的地平線。隨后,我渴望自己具有超越那极限的視力,以便使我的目光抵達繁華的世界,抵達那些我曾有所聞,卻從未目睹過的生气勃勃的城鎮和地區。隨后我渴望掌握比現在更多的實際經驗,接触比現在范圍內更多与我意气相投的人,熟悉更多類型的個性。我珍重費爾法克斯太太身上的德性,也珍重阿黛勒身上的德性,但我相信還存在著其他更顯著的德性,而凡我所信奉的,我都希望看一看。
  誰責備我呢?無疑會有很多人,而且我會被說成貪心不知足。我沒有辦法,我的個性中有一种騷動不安的東西,有時它攪得我很痛苦。而我唯一的解脫辦法是,在三層樓過道上來回踱步。這里悄無聲息,孤寂冷落,十分安全,可以任心靈的目光觀察浮現在眼前的任何光明的景象——當然這些景象很多,而且都光輝燦爛;可以讓心髒隨著歡快的跳動而起伏,這种跳動在煩惱中使心髒膨脹,同時又以生命來使它擴展。最理想的是,敞開我心靈的耳朵,來傾听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故事。這個故事由我的想象所創造,并被繼續不斷地講下去。這個故事還由于那些我朝思暮想,卻在我實際生活中所沒有的事件、生活、激情和感覺,而顯得更加生動。說人類應當滿足于平靜的生活,是徒勞無益的。他們應當有行動,而且要是他們沒有辦法找到,那就自己來創造。成千上万的人命里注定要承受比我更沉寂的滅亡;而成千上万的人在默默地反抗他們的命運。沒有人知道除了政治反抗之外,有多少反抗在人世間芸芸眾生中醞釀著。一般都認為女人應當平平靜靜,但女人跟男人有一樣的感覺。她們需要發揮自己的才能,而且也像兄弟們一樣需要有用武之地。她們對嚴厲的束縛,絕對的停滯,都跟男人一樣感到痛苦,比她們更享有特權的同類們,只有心胸狹窄者才會說,女人們應當只做做布丁,織織長襪,彈彈鋼,繡繡布包,要是她們希望超越世俗認定的女性所應守的規范,做更多的事情,學更多的東西,那么為此去譴責或譏笑她們未是輕率的。
  我這么獨自一人時,常常听到格雷斯·普爾的笑聲,同樣的一陣大笑,同樣的低沉、遲緩的哈哈聲,初次听來,令人毛骨悚然。我也曾听到過她怪异的低語聲,比她的笑聲還古怪。有些日子她十分安靜,但另一些日子她會發出令人費解的聲音。有時我看到了她。她會從房間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個臉盆,或者一個盤子,或者一個托盤,下樓到廚房去,并很快就返回,一般說來(唉,浪漫的讀者,請恕我直言!)拿著一罐黑啤酒。她的外表常常會消除她口頭的怪癖所引起的好奇。她一臉凶相,表情嚴肅,沒有一點使人感興趣的地方。我几次想使她開口,但她似乎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回答往往只有一兩個字,終于使我意興全無了。
  府上的其他成員,如約翰夫婦,女佣莉婭和法國保姆索菲婭都是正派人,但決非杰出之輩。我同索菲婭常說法語,有時也問她些關于她故國的問題,但她沒有描繪或敘述的才能,一般听作的回答既乏味又混亂,仿佛有意阻止而不是鼓勵我繼續發問。
  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過去了。第二年一月的某個下午,因為阿黛勒得了感冒,費爾法克斯太太為她來向我告假。阿黛勒表示熱烈附加,這使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偶爾的假日顯得有多可貴。于是便同意了,還認為自己在這點上做得很有靈活性。這是一個十分寒冷卻很宁靜的好天。我討厭靜坐書房,消磨整個長長的下午。費爾法克斯太太剛寫好了一封信,等著去郵奇。于是我戴好帽子,披了斗篷,自告奮勇把信送到海鎮去。冬昌下午步行兩英里路,不失為一件快事。我看到阿戴勒舒舒服服地坐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客廳爐火邊的小椅子上,給了她最好的蜡制娃娃(平時我用錫紙包好放在抽屜里)玩,還給了一本故事書換換口味。听她說了“Revenez bientot ma bonne amie,machere Mdlle,Jean nette”后,我吻了她一下,算是對她的回答,隨后便出發了。
  地面堅硬,空气沉靜,路溝寂寞。我走得很快,直到渾身暖和起來才放慢腳步,欣賞和品味此時此景蘊蓄著的种种歡樂。時候是三點,我經過鐘樓時,教堂的鐘正好敲響。這一時刻的魅力,在于天色漸暗,落日低垂,陽光慘淡。我走在离桑菲爾德一英里的一條小路上。夏天,這里野攻瑰盛開;秋天,堅果与黑草莓累累,就是現在,也還留著珊瑚色珍寶般的薔薇果和山楂果。但冬日最大的愉悅,卻在于极度的幽靜和光禿禿的樹木所透出的安宁。微風吹來,在這里听不見聲息,因為沒有一枝冬青,沒有一棵常綠樹,可以發出婆娑之聲。片葉無存的山楂和榛灌木、像小徑中間磨損了的白石那樣寂靜無聲。小路兩旁。遠近只有田野,卻不見吃草的牛群。偶爾撥弄著樹篱的黃褐色小鳥,看上去像是忘記掉落的零星枯葉。
  這條小徑沿著山坡一路往上直至海鎮。步到半路,我在通向田野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我用斗篷把自己緊緊裹住,把手捂在皮手筒里,所以盡管天寒地凍,卻并不覺得很冷。几天前已經融化泛濫的小河,現在又凍結起來。堤壩上結了一層薄冰,這是寒冷的明證。從我落座的地方外以俯視桑菲爾德府。建有城垛的灰色府第是低處溪谷中的主要景物,樹林和白嘴鴉黑魈魈的巢穴映襯著西邊的天際。我閒蕩著,直支太陽落入樹叢,樹后一片火紅,才往東走去。
  在我頭頂的山尖上,懸挂著初升的月光,先是像云朵般蒼白,但立刻便明亮起來,俯瞰著海村。海村掩映在樹叢之中,不多的煙囪里升起了裊裊藍煙。這里与海村相距一英里,因為万籟俱寂,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村落輕微的動靜,我的耳朵也感受到了水流聲,但來自哪個溪谷和深淵,卻無法判斷。海村那邊有很多小山,無疑會有許多山溪流過隘口。黃昏的宁靜,也同樣反襯出近處溪流的叮冬聲和最遙遠處的颯颯風聲。
  一個粗重的聲音,沖破了細微的潺潺水聲和沙沙的風聲,既遙遠而又清晰:一种确确實實的腳步聲。刺耳的喀嗒喀嗒聲,蓋過了柔和的波濤起伏似的聲響,猶如在一幅畫中。濃墨渲染的前景——一大塊峭岩或者一棵大橡樹的粗壯樹干,消融了遠景中青翠的山巒、明亮的天際和斑駁的云彩。
  這聲音是從小路上傳來的,一匹馬過來了,它一直被彎曲的小路遮擋著,這時己漸漸靠近。我正要离開台階,但因為小路很窄,便端坐不動,讓它過去。在那段歲月里,我還年輕,腦海里有著种种光明和黑暗的幻想,記憶中的育儿室故事,和別的無稽之談交織在一起。這一切在腦際重現時,正在成熟的青春給它們增添了一种童年時所沒有的活力和真實感,當這匹馬越來越近,而我凝眸等待它在薄暮中出現時,我驀地記起了貝茜講的故事中一個英格蘭北部的精靈,名叫“蓋特拉西”,形狀像馬,也像騾子,或是像一條大狗,出沒在偏僻的道路上,有時會扑向遲歸的旅人,就像此刻這匹馬向我馳來一樣。
  這匹馬已經很近了,但還看不見。除了得得的蹄聲,我還听見了樹篱下一陣騷動,緊靠地面的榛子樹枝下,悄悄地溜出一條大狗,黑白相間的毛色襯著樹木,使它成了一個清晰的目標。這正是貝茜故事中,“蓋特拉西”的面孔,一個獅子一般的怪物,有著長長的頭發和碩大無比的頭顱,它從我身旁經過,卻同我相安無事。并沒有像我有几分擔心的那樣,停下來用比狗更具智想的奇特目光,抬頭看我的面孔。那匹馬接跟而來,是匹高頭大馬,馬背上坐著一位騎手。那男人,也就是人本身,立刻驅散了魔气。“蓋特拉西”總是獨來獨往。從來沒有被當作坐騎的。而据我所知,盡管妖怪們會寄生在啞巴動物的軀殼之內,卻不大可能看中一般人的軀体,把它作為藏身之地。這可不是蓋特拉西,而不過是位旅行者,抄近路到米爾科特去。他從我身邊走過,我依舊繼續赶路。還沒走几步,我便回過頭來,一陣什么東西滑落的聲音,一聲“怎么辦,活見鬼?”的叫喊和卡啦啦啦翻滾落地的聲響,引起了我的注意。人和馬都己倒地,是在路當中光滑的薄冰層上滑倒的。那條狗竄了回來,看見主人處境困難,听見馬在呻吟,便狂吠著,暮靄中的群山響起了回聲,那吠聲十分深沉,与它巨大的身軀很相稱。它先在倒地的兩位周圍聞聞,隨后跑到了我面前。它也只能如此,因為附近沒有別人可以求助。我順了它,走到了這位旅行者身邊,這時他已掙扎著脫离了自己的馬,他的動作十分有力、因而我認為他可能傷得不重,但我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你傷著了嗎,先生?”
  我現在想來他當時在罵罵咧咧,不過我沒有把握,然而他口中念念有詞,所以無法馬上回答我。
  “我能幫忙嗎?”我又問。
  “你得站到一邊來,”他邊回答邊站起來。先是成跪姿,然后站立起來,我照他的話做了。于是出現了一個人喘馬嘶、腳步雜踏和馬蹄沖擊的場面,伴之以狗的狂吠,結果把我攆到了几碼遠之外,但還不至于遠到看不見這件事情的結局。最后總算万幸,這匹馬重新站立起來了,那條狗也在叫了一聲“躺下,派洛特!,后便乖乖地不吱聲了。此刻這位赶路人彎下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腳和腿,仿佛在試驗一下它們是否安然無恙。顯然他什么部位有些疼痛,因為他蹣跚地踱向我剛才起身离開的台階,一屁股坐了下來。
  我心里很想幫忙,或者我想至少是愛管閒事,這時我再次走近了他。
  “要是你傷著了,需要幫忙,先生,我可以去叫人,到桑菲爾德,或音海村。”
  “謝謝你,我能行,骨頭沒有跌斷,只不過扭坏了腳,”他再次站起來,試了試腳,可是結果卻不由自主地叫了聲“唉!”
  白晝的余光遲遲沒有离去,月亮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亮,這時我能將他看得清楚了。他身上裹著騎手披風,戴著皮毛領,系著鋼扣子。他的臉部看不大清楚,但我捉摸得出,他大体中等身材,胸膛很寬。他的臉龐黝黑,面容嚴厲、眉毛濃密;他的眼睛和緊鎖的雙眉看上去剛才遭到了挫折、并且憤怒過。他青春已逝,但未屆中年。大約三十五歲,我覺得自己并不怕他,但有點儿靦腆。要是他是位漂亮笑俊的年輕紳士,我也許不會如此大膽地站著,違背他心愿提出問題,而且不等他開口就表示愿意幫忙,我几乎沒有看到過一位漂亮的青年,平生也從未同一位漂亮青年說過話,我在理論上尊崇美麗、高雅、勇敢和魅力,但如果我見到這些品質体現有男性的軀体中,那我會本能地明白,這些東西沒有,也不可能与我的品質共鳴、那我也會像人們躲避火災、閃電、或者別的雖然明亮卻今人厭惡的東西一樣,對它們避之不迭。
  如果這位陌生人在我同他說話時微笑一下,并且對我和和气气;如果他愉快地謝絕我的幫助,并表示感謝,我准會繼續赶路,不會感到有任何職責去重新向他發問。但是這位赶路人的皺眉和粗獷,卻使我坦然自若,因此當他揮手叫我走的時候,我仍然堅守陣地,并且宣布:
  “先生,沒有看到你能夠騎上馬,我是不能讓你留在這條偏僻小路上的,天已經這么晚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著我,而在這之前,他几乎沒有朝我的方向看過。
  “我覺得你自己該回家了,”他說,“要是你的家在附近的話。你是從哪儿來的?”
  “就是下面那個地方,只要有月光,在外面呆晚了我也一點都不害怕。我很樂意為你去跑一趟海村,要是你想的話。說真的,我正要上那儿去寄封信。”
  “你說就住在下面,是不是指有城垛的那幢房子?”他指著桑菲爾德府。這時月亮給桑菲爾德府洒下了灰白色的光,清晰地勾勒出了它以樹林為背景的蒼白輪廓。而那樹林,在西邊的天際襯托之下,似乎成了一大片陰影。
  “是的,先生。”
  “那是誰的房子?”
  “羅切斯特先生的。”
  “你知道羅切斯特先生嗎?”
  “不知道,從來沒有見過他。”
  “他不常住在那里嗎?”
  “是的。”
  “能告訴我他在哪里嗎?”
  “我不知道。”
  “當然你不是府上的佣人了?你是——”他打住了,目光掠過我照例十分朴實的衣服,我披著黑色美利奴羊毛斗篷,戴著頂黑水獺皮帽,這兩件東西遠遠沒有太太的佣人衣服那么講究。他似乎難以判斷我的身份,我幫了他。
  “我是家庭教師。”
  “啊,家庭教師!”他重复了一下,“見鬼,我竟把這也忘了!家庭教師!”我的服飾再次成了他審視的對象。過了兩分鐘,他從台階上站起來,剛一挪動,臉上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托你找人幫忙,”他說,“不過要是你愿意,你本人倒可以幫我一點忙。”
  “好的,先生。”
  “你有沒有傘,可以讓我當拐杖用?”
  “沒有。”
  “想辦法抓住馬籠頭,把馬牽到我這里來,你不害怕嗎?”
  我一個人是准不敢去碰一匹馬的,但既然他吩咐我去干,我也就樂意服從了,我把皮手筒放在台階上,向那匹高高的駿馬走去。我竭力想抓住馬籠頭,但這匹馬性子很烈,不讓我靠近它頭部。我試了又試、卻都勞而無功,我還很怕被它的前腿踩著。這位赶路人等待并觀察了片刻,最后終于笑了起來。
  “我明白,”他說,“山是永遠搬不到穆罕默德這邊來的,因此你所能做到的,是幫助穆罕默德走到山那邊去,我得請你到這儿來。”
  我走了過去——“對不起,”他繼續說,“出于需要,我不得不請你幫忙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搭在我肩上,吃力地倚著我,一瘸一瘸朝他的馬走去。他一抓住籠頭,就立刻使馬服服貼貼,隨后跳上馬鞍,因為搓了一下扭傷的部位,一用力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好啦,”他說,放松了緊咬著的下唇,“把馬鞭遞給我就行啦,在樹篱下面。”
  我找了一下,把馬鞭找到了。
  “謝謝你,現在你快去海村寄信罷,快去快回。”
  他把帶馬刺的后跟一叩,那馬先是一惊,后腿躍起,隨后便疾馳而去,那條狗竄上去緊追不舍,剎那之間,三者便無影無蹤,像荒野中的石楠被一陣狂風卷走。
  我拾起皮手筒繼續赶路,對我來說、這件事已經發生,并已成為過去。在某种程度上說,它既不重要,也不浪漫,又不有趣。但它卻標志著單調乏味的生活有了一個小時的變化。人家需要我的幫助,而且求了我,而我給予了幫助。我很高興總算干了點什么。這件事盡管微不足道,稍縱即逝,但畢竟是積极的,而我對被動的生活方式已感到厭倦。這張新面孔猶如一幅新畫,被送進了記憶的畫廊,它同已經張貼著的畫全然不同。第一,因為這是位男性;第二,他又黑又強壯、又嚴厲。我進了海村把信投入郵局的時候,這幅畫仍浮現在我眼前。我迅步下山一路赶回家時,也依然看到它。我路過台階時駐足片刻,舉目四顧,并靜听著。心想馬蹄聲會再次在小路上回響,一位身披斗篷的騎手,一條蓋特拉西似的紐芬蘭狗會重新出現在眼前。但我只看到樹篱和面前一棵沒有枝梢的柳樹,靜靜地兀立著,迎接月亮的清輝;我只听到一陣微風,在一英里開外,繞著桑菲爾德府的樹林時起時落;當我朝輕風拂拂的方向俯視時,我的目光掃過府樓正面,看到了一個窗戶里亮著燈光,提醒我時候已經不早。我匆匆往前走去。
  我不情愿再次跨進桑菲爾德府。踏進門檻就意味著回到了一潭死水之中,穿過寂靜的大廳,登上暗洞洞的樓梯,尋找我那孤寂的小房間,然后去見心如古井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同她,只同她度過漫長的冬夜,這一切將徹底澆滅我這回步行所激起的興奮,重又用一成不變的靜止生活的無形鐐銬,鎖住我自己的感官。這种生活的穩定安逸的長處,我已難以欣賞。那時候要是我被拋擲到朝不慮夕、苦苦掙扎的生活風暴中去,要是艱難痛苦的經歷,能啟發我去向往我現在所深感不滿的宁靜生活,對我會有多大的教益呀!是呀,它的好處大可以与遠距离散步對在“超等安樂椅”上坐累了的人的好處相媲美。在我現在這种情況下,希望走動走動,跟他在那种情況希望走動一樣,是很自然的事。
  我在門口徘徊,我在草坪上徘徊,我在人行道上來回踱步。玻璃門上的百葉窗己經關上,我看不見窗子里面的東西。我的目光与心靈似乎已從那幢陰暗的房子,從在我看來是滿布暗室的灰色洞穴中,退縮出來,到達了展現在我面前的天空——一片云影全無的藍色海洋。月亮庄嚴地大步邁向天空,离開原先躲藏的山頂背后,將山巒遠遠地拋在下面,仿佛還在翹首仰望,一心要到達黑如子夜、深遠莫測的天頂。那些閃爍著的繁星尾隨其后,我望著它們不覺心儿打顫,熱血沸騰。一些小事往往又把我們拉回人間。大廳里的鐘己經敲響,這就夠了。我從月亮和星星那儿掉過頭來,打開邊門,走了進去。
  大廳還沒有暗下來,廳里獨一無二、高懸著的銅燈也沒有點亮。暖融融的火光,映照著大廳和橡樹樓梯最低几級踏階。這紅光是從大餐廳里射出來的,那里的兩扇門開著。只見溫暖宜人的爐火映出了大理石爐板和銅制的爐具,并把紫色的帳幔和上了光的家具照得輝煌悅目。爐火也映出了壁爐邊的一群人,但因為關著門,我几乎沒能看清楚他們,也沒有听清楚歡樂而嘈雜的人聲,不過阿黛勒的口音,似乎還能分辯得出來。
  我赶到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那儿也生著火,卻沒有點蜡燭,也不見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卻看到了一頭長著黑白相間的長毛、酷似小路上的“蓋特拉西”大狗,孤孤單單、端端正正坐在地毯上,神情嚴肅地凝視著火焰。它同那“蓋特拉西”如此形神畢肖,我禁不住走上前說了聲—一“派洛特”,那家伙一躍而起,走過來嗅嗅我。我撫摸著它,它搖著碩大的尾巴。不過獨個儿与它在一起時,這東西卻顯得有些怪异可怖。我無法判斷它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我拉了一下鈴,想要一支蜡燭,同時也想了解一下這位來客。莉婭走進門來。
  “這條狗是怎么回事?”
  “它跟老爺來的。”
  “跟誰?”
  “跟老爺,羅切斯特先生,他剛到。”
  “真的!費爾法克斯太太跟他在一起嗎?”
  “是的,還有阿黛勒小姐。他們都在餐室,約翰已去叫醫生了。老爺出了一個事故,他的馬倒下了,他扭傷了腳踝。”
  “那匹馬是在海路上倒下的嗎?”
  “是呀,下山的時候,在冰上滑了一下。”
  “啊!給我一支蜡燭好嗎,莉婭?”
  莉婭把蜡燭送來了,進門時后面跟著費爾法克斯太太,她把剛才的新聞重复了一遍,還說外科醫生卡特已經來了,這會儿同羅切斯特先生在一起。說完便匆勿走出去吩咐上茶點,而我則上樓去脫外出時的衣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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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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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遵照醫囑,羅切斯特先生那晚上床很早,第二天早晨也沒有馬上起身。他就是下樓來也是處理事務的,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戶到了,等著要跟他說話。
  阿黛勒和我現在得騰出書房,用作每日來訪者的接待室。樓上的一個房間生起了火,我把書搬到那里,把它辟為未來的讀書室。早上我覺察到桑菲爾德變了樣,不再像教堂那么沉寂,每隔一兩個小時便回響起敲門聲或拉鈴聲,常有腳步聲越過大廳,不同聲調的陌生話音也在樓下響起,一條潺潺溪流從外面世界流進了府里,因為府上有了個主人。就我來說,倒更喜歡這樣。
  那天阿黛勒不大好教。她靜不下心來,不往往門邊跑,從欄杆上往下張望,看看能不能瞧一眼羅切斯特先生。隨后編造出一些借口來,要到樓下去,我一下就猜到是為了到書房去走走,我知道那儿并不需要她。隨后,見我有點儿生气了,并讓她好好儿坐著,她就不斷嘮叨起她的“Ami,Monsieur Edouard Fairfax deRochester”,她就這么稱呼他(而我以前從末听到過他的教名),還想象著他給她帶來了什么禮物。因為他似乎在前天晚上提起過,他的行李從米爾科特運到后,內中會有一個小匣子,匣子里的東西她很感興趣。
  “Et cela doit signifier,”她說“qu'il y aura la dedans un cadeau pourmoi,et peut etre pour vous aussi Mademoiselle.Monsienr a parle devous:il m'ademande le nom de ma gouvernante,et si elle n'etait pasune petitepersonne,assez mince et un peu pale.J'ai dit qu'oui:carc'est vrai,n'est cepas,mademoiselle?"
  我和我的學生照例又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客廳里用餐。下午風雪交加,我們呆在讀書室里。天黑時我允許阿黛勒放下書和作業,奔到樓下去,因為下面已比較安靜,門鈴聲也已消停,想必羅切斯特先生此刻有空了。房間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便走到窗子跟前,但那儿什么也看不見。暮色和雪片使空气混混沌沌,連草坪上的灌木也看不清楚了。我放下窗帘,回到了火爐邊。
  在明亮的余燼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种景象,頗似我記得曾見過的萊茵河上海德堡城堡的風景畫。這時費爾法克斯太太闖了進來,打碎了我還在拼湊的火紅鑲嵌畫,也驅散了我孤寂中開始凝聚起來的沉悶而不受歡迎的念頭。
  “羅切斯特先生請你和你的學生,今晚一起同他在休息室里用茶點,”她說,“他忙了一天。沒能早點見你。”
  “他什么時候用茶點?”我問。
  “呃,六點鐘。在鄉下他總是早起早睡,現在你最好把外衣換掉,我陪你去,幫你扣上扣子。拿著這支蜡燭。”
  “有必要換外衣嗎?”
  “是的,最好還是換一下。羅切斯特先生在這里的時候,我總是穿上夜禮服的。”
  這額外的禮節似乎有些庄重,不過我還是上自己的房間去了。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幫助下,把黑色呢衣換成了一件黑絲綢衣服,這是除了一套淡灰色衣服外,我最好的,也是唯一一套額外的衣裝。以我的羅沃德服飾觀念而言,我想除了頭等重要的場合,這套服裝是過于講究而不宜穿的。
  “你需要一枚飾針,”費爾法克斯太太說。我只有一件珍珠小飾品,是坦普爾小姐作為臨別禮物送給我的,我把它戴上了。隨后我們下了樓梯。我由于怕生,覺得這么一本正經被羅切斯特先生召見,實在是活受罪。去餐室時,我讓費爾法克斯太太走在我前面,自己躲在她暗影里,穿過房間,路過此刻放下了窗帘的拱門,進了另一頭高雅精致的內室。
  兩支蜡燭點在桌上,兩支點在壁爐台上。派洛特躺著,沐浴在一堆旺火的光和熱之中,阿黛勒跪在它旁邊。羅切斯特先生半倚在睡榻上,腳下墊著坐墊。他正端詳著阿黛勒和狗,爐火映出了他的臉。我知道我見過的這位赶路人有著濃密的寬眉,方正的額頭,上面橫流著的一片黑發,使額頭顯得更加方正。我認得他那堅毅的鼻子,它与其說是因為英俊,倒還不如說顯出了性格而引人注目。他那丰滿的鼻孔,我想,表明他容易發怒。他那嚴厲的嘴巴、下額和顱骨,是的,三者都很嚴厲,一點都不錯。我發現,他此刻脫去斗篷以后的身材,同他容貌的方正很相配。我想從運動員的角度看,他胸寬腰細,身材很好,盡管既不高大,也不优美。
  羅切斯特先生准已知道,費爾法克斯太太和我進了門,但他似乎沒有興致來注意我們,我們走近時,他連頭都沒有抬。
  “愛小姐來了,先生,”費爾法克斯太太斯斯文文地說。他點了下頭,目光依舊沒有离開狗和孩子。
  “讓愛小姐坐下吧,”他說。他僵硬勉強的點頭樣子,不耐煩而又一本正經的說話語气,另有一番意思,似乎進一步表示,‘活’見鬼,愛小姐在不在同我有什么關系?現在我不想同她打招呼。”
  我坐了下來,一點也不窘。禮儀十足地接待我,倒反會使我手足無措,因為在我來說,無法報之以溫良恭謙。而粗魯任性可以使我不必拘禮,相反,行為古怪又合乎禮儀的沉默,卻給我帶來了方便。此外,這反常接待議程也是夠有意思的,我倒有興趣看看他究竟如何繼續下去。
  他繼續像一尊塑像般呆著,既不說話,也不動彈。費爾法克斯太太好像認為總需要有人隨和些,于是便先開始說起話來,照例和和气气,也照例很陳腐。對他整天緊張處理事務而表示同情;對扭傷的痛苦所帶來的煩惱表示慰問;隨后贊揚了他承受這一切的耐心与毅力。
  “太太,我想喝茶,”這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她赶緊去打鈴,托盤端上來時,又去張羅杯子,茶匙等,顯得巴結而麻利。我和阿黛勒走近桌子,而這位主人并沒离開他的睡榻。
  “請你把羅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端過去,”費爾法克斯太太對我說,“阿黛勒也許會潑洒出去的。”
  我按她的要求做了。他從我手里接過杯子時,阿黛勒也許認為乘机可以為我提出個請求來,她叫道:
  “N'est ce pas,Monsieur,qu'il y a un cadeau pour Mademoiselle Eyre,dansvotre petit coffre?”
  “誰說起過cadeaux?”他生硬地說。“你盼望一份禮物嗎,愛小姐?你喜歡禮物嗎?”他用一雙在我看來陰沉惱怒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搜索著我的面容。
  “我說不上來,先生,我對這些東西沒有什么經驗,一般認為是討人喜歡的。”
  “一般認為:可是你認為呢?”
  “我得需要一點時間,先生,才能作出值得你接受的回答。一件禮物可以從多方面去看它,是不是?而人們需要全面考慮,才能發表關于禮物性質的意見。”
  “愛小姐,你不像阿黛勒那么單純,她一見到我就嚷著要‘cadeau’,而你卻轉彎抹角。”
  “因為我對自己是否配得禮物,不像阿黛勒那么有信心,她可憑老關系老習慣提出要求,因為她說你一貫送她玩具,但如果要我發表看法的話,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因為我是個陌生人,沒有做過什么值得感謝的事情。”
  “啊,別以過份謙虛來搪塞!我己經檢查過阿黛勒的功課,發現你為她花了很大力气,她并不聰明,也沒有什么天份,但在短期內取得了很大進步。”
  “先生,你已經給了我‘cadeau’,我很感謝你,贊揚學生的進步,是教師們最向往的酬勞。”
  “哼!”羅切斯特先生哼了一聲,默默地喝起茶來。
  “坐到火爐邊來,”這位主人說。這時托盤己經端走,費爾法克斯太太躲進角落忙著編織,阿黛勒拉住我的手在房間里打轉,把她放在架子和柜子上的漂亮的書籍和飾品拿給我看,我們義不容辭地服從了。阿黛勒想坐在我膝頭上,卻被吩咐去逗派洛特玩了。
  “你在我這里住了三個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來自——”
  “××郡的羅沃德學校。”
  “噢!一個慈善机构。你在那里呆了几年?”
  “八年。”
  “八年!你的生命力一定是夠頑強的。我認為在那种地方就是呆上一半時間,也會把身体搞跨!怪不得你那种樣子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我很奇怪,你從哪儿得來了那种面孔,昨晚我在海路上碰到你的時候,不由得想到了童話故事,而且真有點想問問你,是不是你迷住了我的馬。不過我現在仍不敢肯定。你父母是誰?”
  “我沒有父母。”
  “從來沒有過,我猜想,你還記得他們嗎?”
  “不記得。”
  “我想也記不得了。所以你坐在台階上等你自己的人來?”
  “等誰,先生?”
  “等綠衣仙人唄,晚上月光皎洁,正是他們出沒的好時光。是不是我沖破了你們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撒下了那該死的冰?”
  我搖了搖頭。“綠衣仙人几百年前就离開了英格蘭,”我也像他一樣一本正經地說,“就是在海路上或者附近的田野,你也見不到他們的一絲蹤跡。我想夏天、秋夜或者冬季的月亮再也不會照耀他們的狂歡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放下手中的織物,豎起眉毛,似乎對這類談話感到惊异。
  “好吧,羅切斯特先生繼續說,“要是你沒有父母,總應該有些親人。譬如叔伯姑嫂等?”
  “沒有,就我所知,一個也沒有。”
  “那么你家在哪儿?”
  “我沒有家。”
  “你兄弟姐妹住在哪儿?”
  “我沒有兄弟姐妹。”
  “誰推荐你到這里來的呢?”
  “我自己登廣告,費爾法克斯太太答复了我。”
  “是的,”這位好心的太太說,此刻她才弄明白我們談話的立足點。“我每天感謝主引導我作出了這個選擇。愛小姐對我是個不可多得的伙伴,對阿黛勒是位和气細心的教師。”
  “別忙著給她作鑒定了,”羅切斯特先生回答說,“歌功頌德并不能使我偏听偏信,我會自己作出判斷。她是以把我的馬弄倒在地開始給我產生印象的。”
  “先生?”費爾法克斯太太說。
  “我得感謝她使我扭傷了腳。”
  這位寡婦一時莫名其妙。
  “愛小姐,你在城里住過嗎?”
  “沒有,先生。”
  “見過很多社交場合嗎?”
  “除了羅沃德的學生和教師,什么也沒有。如今還有桑菲爾德府里的人。”
  “你讀過很多書嗎?”
  “碰到什么就讀什么,數量不多,也不高深。”
  “你過的是修女的生活,毫無疑問,在宗教禮儀方面你是訓練有素的。布羅克赫斯特,我知道是他管轄著羅沃德,他是位牧師,是嗎?”
  “是的,先生,”
  “你們姑娘們也許都很崇拜他,就像住滿修女的修道院,崇拜她們的院長一樣。”
  “啊,沒有。”
  “你倒很冷靜!不!一位見習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師?那听起來有些褻瀆神靈。”
  “我不喜歡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有這种感覺的不只我一個。他是個很嚴酷的人,既自負而又愛管閒事,他剪去了我們的頭發,而為節省,給我們買了很差的針線,大家差點都沒法儿縫。”
  “那是种很虛假的節省,”費爾法克斯太太議論道,此刻她又听到了我們的一陣交談。
  “而這就是他最大的罪狀?”羅切斯特先生問。
  “他還讓我們挨餓,那時他單獨掌管供應部,而委員會還沒有成立。他弄得我們很厭煩,一周一次作長篇大論的講道,每晚要我們讀他自己編的書,寫的是關于暴死呀,報應呀,嚇得我們都不敢去睡覺。”
  “你去羅沃德的時候几歲?”
  “十歲左右。”
  “你在那里待了八年,那你現在是十八歲羅?”
  我表示同意。
  “你看,數學還是有用的。沒有它的幫助,我很難猜出你的年紀。像你這樣五官与表情相差那么大,要确定你的年紀可不容易。好吧,你在羅沃德學了些什么?會彈鋼琴嗎?”
  “會一點。”
  “當然,都會這么回答的,到書房去——我的意思是請你到書房去——(請原諒我命令的口气,我已說慣了‘你作這事’,于是他就去作了。我無法為一個新來府上的人改變我的老習慣)——那么,到書房去,帶著你的蜡燭,讓門開著,坐在鋼琴面前,彈一個曲子。”
  我听從他的吩咐走開了。
  “行啦!”几分鐘后他叫道,“你會—點儿,我知道了,像隨便哪一個英國女學生一樣,也許比有些人強些,但并不好。”
  我關了鋼琴,走了回來。羅切斯特先生繼續說:
  “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寫給我看了,她說是你畫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由你一個人畫的,也許某個畫師幫助了你?”
  “沒有,說真的!”我沖口叫了起來。
  “噢,那傷了你的自尊。好吧,把你的畫夾拿來,要是你能擔保里面的畫是自己創作的。不過你沒有把握就別吭聲,我認得出拼拼湊湊的東西。”
  “那我什么也不說,你盡可以自己去判斷,先生。”
  我從書房取來了畫夾。
  “把桌子移過來,”他說,我把桌子推向他的睡榻,阿黛勒和費爾法克斯太太也都湊近來看畫。
  “別擠上來,”羅切斯特先生說,“等我看好了,可以從我手里把畫拿走,但不要把臉都湊上來。”
  他審慎地細看了每幅速寫和畫作。把其中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開了。
  “把它們放到別的桌子上去,費爾法克斯太太,”他說,同阿黛勒一起看看這些畫。你呢,”(目光掃視了我一下)“仍舊坐在你位置上,回答我的問題。我看出來這些畫出自一人之手,那是你的手嗎?”
  “是的。”
  “你什么時候抽時間來畫的?這些畫很費時間,也得動些腦筋。”
  “我是在羅沃德度過的最后兩個假期時畫的,那時我沒有別的事情。”
  “你什么地方弄來的摹本?”
  “從我腦袋里。”
  “就是現在我看到的你肩膀上的腦袋嗎?”
  “是的,先生。”
  “那里面沒有類似的東西嗎?”
  “我想也許有。我希望——更好。”
  他把這些畫攤在他面前,再次一張張細看著。
  趁他看畫的時候,讀者,我要告訴你,那是些什么畫。首先我得事先聲明,它們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畫的題材倒确實活脫脫地浮現在我腦海里。我還沒有想用畫來表現時,它們就已在我心靈的目光下顯得栩栩如生。然而在落筆時,我的手卻不听我想象的使喚,每次都只能給想象中的東西勾勒出一個蒼白無力的圖象來。
  這些都是水彩畫。第一張畫的是,低垂的鉛色云塊,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翻滾,遠處的一切黯然無光,畫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說,靠得最近的波濤是這樣,因為畫中沒高陸地。—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輪廓分明,桅杆上栖息著一只又黑又大的鸕茲,翅膀上沾著斑駁的泡沫,嘴里銜著一只鑲嵌了寶石的金手鐲,我給手鐲抹上了調色板所能調出的最明亮的色澤,以及我的鉛筆所能勾划出的閃閃金光。在鳥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隱約可見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肢体是一只美麗的胳膊,那手鐲就是從這里被水沖走或是給鳥儿啄下來的。
  第二張畫的前景只有一座朦朧的山峰,青草和樹葉似乎被微風吹歪了。在遠處和上方舖開了一片薄暮時分深藍色的浩瀚天空。一個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聳天際,色調被我盡力點染得柔和与暗淡。模糊的額頭上點綴著一顆星星,下面的臉部仿佛透現在霧气蒸騰之中。雙目烏黑狂野、炯炯有神。頭發如陰影一般飄洒,仿佛是被風爆和閃電撕下的暗淡無光的云塊。脖子上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著同樣淺色的光澤,云端里升起了低著頭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畫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頂,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舉起了它們毫無光澤、密布在地平線上的長矛。在畫的前景上,一個頭顱赫然入目,冰山退隱到了遠處,一個巨大無比的頭,側向冰山,枕在上面。頭部底下伸出一雙手,支撐著它,拉起了一塊黑色的面紗。罩住下半部面孔。額頭毫無血色,蒼白如骨。深陷的眼睛凝視著,除了露出絕望的木然神色,別無其他表情。在兩鬢之上,黑色纏頭布的皺襉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霧般變幻莫測的白熾火焰,鑲嵌著紅艷艷的火星,這蒼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寫真”,為“無形之形”加冕。
  “你創作這些畫時愉快嗎?”羅切斯特先生立刻問。
  “我全神貫注,先生。是的,我很愉快。總之,畫這些畫無异于享受我從來沒有過的最大樂趣。”
  “那并不說明什么問題,据你自己所說,你的樂趣本來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調拌并著上這些奇怪的顏色時,肯定生活在一种藝術家的夢境之中,你每天費很長時間坐著作這些畫嗎?”
  “在假期里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我坐著從早上畫到中午,從中午畫到晚上。仲夏白晝很長,有利于我專心致志。”
  “你對自己飽含熱情的勞動成果表示滿意嗎?”
  “很不滿意。我為自己的思想和手藝之間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煩惱。每次我都想象了一些東西,但卻無力加以表達。”
  “不完全如此。你己經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許僅此而已。你缺乏足夠的藝術技巧和專門知識,淋漓盡致地把它表達出來。不過對一個女學生來說,這些畫已經非同一般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气。金星中的眼睛你一定是在夢中看見的,你怎么能夠使它既那么明亮,而又不耀眼呢?因為眼睛上端的行星淹沒了它們的光。而那庄嚴的眼窩又包含著什么意思?是誰教你畫風的,天空中和山頂上都刮著大風。你在什么地方見到拉特莫斯山的?——因為那确實是拉特莫斯山。嗨,把這些畫拿走!”
  我還沒有把畫夾上的繩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唐突地說:
  “己經九點了,愛小姐,你在磨蹭些啥,讓阿黛勒這么老呆著?帶她去睡覺吧。”
  阿黛勒走出房間之前過去吻了吻他,他忍受了這种親熱,但似乎并沒比派洛特更欣賞它,甚至還不如派洛特。
  “現在,我祝你們大家晚安,”他說,朝門方向做了個手勢,表示他對我們的陪伴已經感到厭煩,希望打發我們走。費爾法克斯太太收起了織物,我拿了畫夾,都向他行了屈膝禮。他生硬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這樣我們就退了出去。
  “你說過羅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別古怪,費爾法克斯太太。”安頓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里時說。
  “嗯,他是這樣?”
  “我想是這樣,他變幻無常,粗暴無禮。”
  “不錯。毫無疑問,在一個陌生人看來,她似乎就是這樣。但我已非常習慣于他的言談舉止,因此從來不去想它。更何況要是他真的脾气古怪的話,那也是應當寬容的。”
  “為什么?”
  “一半是因為他生性如此,——而我們都對自己的天性無能為力;一半是因為他肯定有痛苦的念頭在折磨著他,使他的心里不平衡。”
  “什么事情?”
  “一方面是家庭糾葛。”
  “可是他壓根儿沒有家庭。”
  “不是說現在,但曾有過——至少是親戚。几年前他失去了哥哥。”
  “他的哥哥?”
  “是的,現在這位羅切斯特先生擁有這份財產的時間并不長,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時間也不算短了,他那么愛他的哥哥,直到現在還為他的去世而悲傷不已嗎?”
  “唉,不——也許不是。我想他們之間有些隔閡。羅蘭特·羅切斯特先生對愛德華先生不很公平,也許就是他弄得他父親對愛德華先生怀有偏見。這位老先生愛錢,急于使家產合在一起,不希望因為分割而縮小。同時又很想讓愛德華先生有自己的一份財產,以保持這名字的榮耀。他成年后不久,他們采取了一些不十分合理的辦法,造成了很大麻煩。為了使愛德華先生獲得那份財產,老羅切斯特先生和羅蘭特先生一起,使愛德華先生陷入了他自認為痛苦的境地,這种境遇的确切性質,我從來都不十分清楚,但在精神上他無法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一切。他不愿忍讓,便与家庭決裂。多年來,他一直過著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想打從他哥哥沒有留下遺囑就去世,他自己成了房產的主人后,他從來沒有在桑菲爾德一連住上過二周。說實在,也難怪他要躲避這個老地方。”
  “他干嘛要躲避呢?”
  “也許他認為這地方太沉悶。”
  她的回答閃爍其辭。我本想了解得更透徹些,但費爾法克斯太太興許不能夠,抑或不愿意,向我進一步提供關于羅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始末和性質。她一口咬定,對她本人來說也是個謎,她所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的猜測,說真的,她顯然希望我擱下這個話題,于是我也就不再多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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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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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的几天我很少見到羅切斯特先生。早上他似乎忙于事務,下午接待從米爾科特或附近來造訪的紳士,有時他們留下來与他共進晚餐。他的傷勢好轉到可以騎馬時,便經常騎馬外出,也許是回訪,往往到深夜才回來。
  在這期間,連阿黛勒也很少給叫到他跟前。我同他的接触,只限于在大廳里、樓梯上,或走廊上偶然相遇。他有時高傲冷漠地從我身邊走過,遠遠地點一下頭或冷冷地瞥一眼,承認了我的存在,而有時卻很有紳士風度,和藹可親地鞠躬和微笑。他情緒的反复并沒有使我生气,因為我明白這种變化与我無關,他情緒的起伏完全是由于同我不相干的原因。
  一天有客來吃飯,他派人來取我的畫夾,無疑是要向人家出示里面的畫。紳士們走得很早,費爾法克斯太太告訴我,他們要到米爾科特去參加一個公眾大會。但那天晚上有雨,天气惡劣、羅切斯特先生沒有去作陪。他們走后不久,他便打鈴,傳話來讓我和阿黛勒下樓去。我梳理了阿黛勒的頭發,把她打扮得整整齊齊,我自己穿上了平時的貴格會服裝,知道确實已經沒有再修飾的余地了——一切都那么貼身而又朴實,包括編了辮子的頭發在內,絲毫不見凌亂的痕跡——我們便下樓去了。阿黛勒正疑惑著,不知她的petit coffre終于到了沒有。因為某些差錯,它直到現在還遲遲未來。我們走進餐室,只見桌上放著一個小箱子。阿黛勒非常高興,她似乎憑直覺就知道了。
  “Ma boite !Ma boite!”她大嚷著朝它奔過去。
  “是的,你的‘boite’終于到了,把它拿到一個角落去,你這位地道的巴黎女儿,你就去掏你盒子里的東西玩儿吧。”羅切斯特先生用深沉而頗有些譏諷的口吻說,那聲音是從火爐旁巨大的安樂椅深處發出來的。“記住,”他繼續說,“別用解剖過程的細枝末節問題,或者內髒情況的通報來打攪我,你就靜靜地去動手術吧——tiens toitranquille,enfant;comprends tu?”
  阿黛勒似乎并不需要提醒,她已經帶著她的寶貝退到了一張沙發上,這會儿正忙著解開系住蓋子的繩子。她清除了這個障礙,揭起銀色包裝薄紙,光一個勁儿地大嚷著。
  “Oh!ciel!Que c'est beau!”隨后便沉浸在興奮的沉思中。
  “愛小姐在嗎?”此刻這位主人發問了。他從座位上欠起身子,回過頭來看看門口,我仍站在門旁。
  “啊!好吧,到前面來,坐在這儿吧。”他把一張椅子拉到自己椅子的旁邊。“我不大喜歡听孩子咿咿呀呀,”他繼續說,“因為像我這樣的老單身漢,他們的喃喃細語,不會讓我引起愉快的聯想。同一個娃娃面對面消磨整個晚上,讓我實在受不了。別把椅子拉得那么開,愛小姐。就在我擺著的地方坐下來——當然,要是你樂意。讓那些禮節見鬼去吧!我老是把它們忘掉。我也不特別喜愛頭腦簡單的老婦人。話得說回來,我得想著點我的那位,她可是怠慢不得。她是費爾法克斯家族的,或是嫁給了家族中的一位。据說血濃于水。”
  他打鈴派人去請費爾法克斯太太,很快她就到了,手里提著編織籃。
  “晚上好,夫人,我請你來做件好事。我己不允許阿黛勒跟我談禮品的事,她肚子里有好多話要說,你做做好事听她講講,并跟她談談,那你就功德無量了。”
  說真的,阿黛勒一見到費爾法克斯太太,便把她叫到沙發旁,很快在她的膝頭擺滿了她‘boite’中的瓷器、象牙和蜡制品,同時用她所能掌握的瞥腳英語,不住地加以解釋,告訴她自己有多開心。
  “哈,我已扮演了一個好主人的角色,”羅切斯特先生繼續說,“使我的客人們各得其所,彼此都有樂趣。我應當有權關心一下自己的樂趣了。愛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拉一點,你坐得太靠后了,我在這把舒舒服服的椅子上,不改變一下位置就看不見你,而我又不想動。”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盡管我宁愿仍舊呆在陰影里。但羅切斯特先生卻是那么直來直去地下命令,似乎立刻服從他是理所當然的。
  我已作了交代,我們在餐室里。為晚餐而點上的枝形吊燈,使整個房間如節日般大放光明,熊熊爐火通紅透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大的拱門前懸挂著華貴而寬敞的紫色帷幔。除了阿黛勒壓著嗓門的交談(她不敢高聲說話),以及談話停頓間隙響起了敲窗的冷雨,一切都寂靜無聲。
  羅切斯特先生坐在錦緞面椅子上,顯得同我以前看到的大不相同,不那么嚴厲,更不那么陰沉。他嘴上浮著笑容,眼睛閃閃發光,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我不敢肯定,不過很可能如此。總之,他正在飯后的興頭上,更加健談,更加親切,比之早上冷淡僵硬的脾性,顯得更為放縱。不過他看上去依然十分嚴厲。他那碩大的腦袋靠在椅子隆起的靠背上,爐火的光照在他猶如花崗岩鐫刻出來的面容上,照進他又大又黑的眸子里——因為他有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而且很漂亮,有時在眼睛深處也并非沒有某种變化,如果那不是柔情,至少也會使你想起這种感情來。
  他凝視著爐火已經有兩分鐘了,而我用同樣的時間在打量著他。突然他回過頭來,瞧見我正盯著他的臉看著。
  “你在仔細看我,愛小姐,”他說,“你認為我長得漂亮嗎?”
  要是我仔細考慮的話,我本應當對這個問題作出習慣上含糊、禮貌的回答,但不知怎地我還沒意識到就己經沖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打賭,你這人有點儿特別,”他說,“你的神態像個小nonnette,怪僻、文靜、嚴肅、單純。你坐著的時候把手放在面前,眼睛總是低垂著看地毯(順便說一句,除了穿心透肺似地掃向我臉龐的時候,譬如像剛才那樣),別人問你一個問題,或者發表一番你必須回答的看法時,你會突然直言不諱地回答,不是生硬,就是唐突。你的話是什么意思?”
  “先生,怪我太直率了,請你原諒。我本應當說,像容貌這樣的問題,不是輕易可以當場回答的;應當說人的審美趣味各有不同;應當說漂亮并不重要,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你本來就不應當這樣來回答。漂亮并不重要,确實如此!原來你是假裝要緩和一下剛才的無禮態度,撫慰我使我心平气和,而實際上你是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了一刀。講下去,請問你發現我有什么缺點?我想我像別人一樣有鼻子有眼睛的。”
  “羅切斯特先生,請允許我收回我第一個回答。我并無妙語傷人的意思,只不過是失言而已。”
  “就是這么回事,我想是這樣。而你要對此負責。你就挑我的毛病吧,我的前額使你不愉快嗎?”
  他抓起了橫貼在額前的波浪似的黑發,露出一大塊堅實的智力器官,但是卻缺乏那种本該有的仁慈敦厚的跡象。
  “好吧,小姐,我是個傻瓜嗎?”
  “絕對不是這樣,先生。要是我反過來問你是不是一個慈善家,你也會認為我粗暴無禮嗎?”
  “你又來了!又捅了我一刀,一面還假裝拍拍我的頭。那是因為我曾說我不喜歡同孩子和老人在一起(輕聲點儿!)。不,年輕小姐,我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慈善家,不過我有一顆良心。”于是他指了指据說是表示良心的突出的地方。幸虧對他來說,那地方很顯眼,使他腦袋的上半部有著引人注目的寬度。“此外,我曾有過一种原始的柔情。在我同你一樣年紀的時候,我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偏愛羽毛未丰、無人養育和不幸的人,但是命運卻一直打擊我,甚至用指關節揉面似地揉我,現在我慶幸自己像一個印度皮球那樣堅韌了,不過通過一兩處空隙還能滲透到里面。在這一塊東西的中心,還有一個敏感點。是的,那使我還能有希望嗎?”
  “希望什么,先生?”
  “希望我最終從印度皮球再次轉變為血肉之軀嗎?”
  “他肯定是酒喝多了,”我想。我不知道該如何來回答這個奇怪的問題。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可能被轉變過來呢?
  “你看來大惑不解,愛小姐,而你雖然并不漂亮,就像我并不英俊一樣,但那种迷惑的神情卻同你十分相稱。此外,這樣倒也好,可以把你那种搜尋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別處去,忙著去看毛毯上的花朵。那你就迷惑下去吧。年輕小姐,今儿晚上我愛湊熱鬧,也很健談。”
  宣布完畢,他便從椅子上立起來。他佇立著,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爐架上。這种姿勢使他的体形像面容一樣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胸部出奇地寬闊,同他四肢的長度不成比例。我敢肯定,大多數人都認為他是個丑陋的男人,但是他舉止中卻無意識地流露出那么明顯的傲慢,在行為方面又那么從容自如,對自已的外表顯得那么毫不在乎,又是那么高傲地依賴其他內在或外來的特質的力量,來彌補自身魅力的缺乏。因此,你一瞧著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漠然態度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對他的自信表示信服。
  “今天晚上我愛湊熱鬧,也健談,他重复了這句話。”這就是我要請你來的原因。爐火和吊燈還不足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還是遠遠低于標准。費爾法克斯太太同樣如此。而你,我相信是合我意的,要是你愿意。第一天晚上我邀請你下樓到這里來的時候,你就使我迷惑不解。從那時候起,我已几乎把你忘了。腦子里盡想著其他事情,顧不上你。不過今天晚上我決定安閒自在些,忘掉糾纏不休的念頭,回憶回憶愉快的事儿。現在我樂于把你的情況掏出來,進一步了解你,所以你就說吧!”
  我沒有說話,卻代之以微笑,既不特別得意,也不順從。
  “說吧,”他催促著。
  “說什么呢,先生。”
  “愛說什么就說什么,說的內容和方式,全由你自己選擇吧。”
  結果我還是端坐著,什么也沒有說。“要是他希望我為說而說,炫耀一番,那他會發現他找錯了人啦,”我想。
  “你一聲不吭,愛小姐。”
  我依然一聲不吭。他向我微微低下頭來,匆匆地投過來一瞥,似乎要探究我的眼睛。
  “固執?”他說,“而且生气了。噢,這是一致的。我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謬而近乎蠻橫。愛小姐,請你原諒。實際上,我永遠不想把你當作下人看待。那就是(糾正我自己),我有比你強的地方,但那只不過是年齡上大二十歲,經歷上相差一個世紀的必然結果。這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會說的那樣,et j'y tiens。而憑借這种优勢,也僅僅如此而已,我想請你跟我談一會儿,轉移一下我的思想苦苦糾纏在一點上,像一根生銹的釘子那樣正在腐蝕著。”
  他己降格作了解釋。近乎道歉。我對他的屈尊俯就并沒有無動于衷,也不想顯得如此。
  “先生,只要我能夠,我是樂意為你解悶的,十分樂意。不過我不能隨便談個話題,因為我怎么知道你對什么感興趣呢?你提問吧,我盡力回答。”
  “那么首先一個問題是,你同不同意,基于我所陳述的理由,我有權在某些時候稍微專橫、唐突或者嚴厲些呢?我的理由是,按我的年紀。我可以做你的父親,而且有著多變的人生閱歷,同很多國家的很多人打過交道。漂泊了半個地球。而你卻是太太平平地跟同一類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先生。”
  “你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或是說,你回答很气人,因為含糊其詞——回答得明确些。”
  “先生,我并不認為你有權支使我,僅僅因為你年紀比我大些,或者比我閱歷丰富——你所說的优越感取決于你對時間和經歷的利用。”
  “哼!答得倒快。但我不承認,我認為与我的情況絕不相符,因為對兩者的有利條件,我毫無興趣。更不必說沒有充分利用了。那么我們暫且不談這优越性問題吧,但你必須偶偶爾听候我吩咐,而不因為命令的口吻面生气或傷心,好嗎?”
  我微微一笑。我暗自思忖道,“羅切斯特先生也真奇怪——他好像忘了,付我三十鎊年薪是讓我听他吩咐的。”
  “笑得好,”他立即抓住了轉瞬即逝表情說,“不過還得開口講話。”
  “先生,我在想,很少有主人會費心去問他們雇佣的下屬,會不會因為被吩咐而生气和傷心。”
  “雇佣的下屬!什么,你是我雇佣的下屬是不是,哦,是的,我把薪俸的事儿給忘了?好吧,那么出于雇佣觀點,你肯讓我耍點儿威風嗎?”
  “不,先生,不是出于那個理由。但出于你忘掉了雇佣觀點,卻關心你的下屬處于從屬地位心情是否愉快,我是完全肯的。”
  “你會同意我省去很多陳規舊矩,而不認為這出自于蠻橫嗎?”
  “我肯定同意,先生。我決不會把不拘禮節錯當蠻橫無理。一個是我比較喜歡的,而另一個是任何一位自由人都不會屈從的,即使是為了賺取薪金。”
  “胡扯!為了薪金,大多數自由人對什么都會屈服,因此,只說你自己吧,不要妄談普遍現象,你對此一無所知。盡管你的回答并不确切,但因為它,我在心里同你握手言好,同樣還因為你回答的內容和回答的態度。這种態度坦率誠懇、并不常見。不,恰恰相反,矯揉造作或者冷漠無情,或者對你的意思愚蠢而粗俗地加以誤解,常常是坦率正直所得到的報答。三千個初出校門的女學生式家庭教師中,像你剛才那么回答我的不到三個,不過我無意恭維你,要說你是從跟大多數人不同的模子里澆制出來的,這不是你的功勞,而是造化的圣績。再說我的結論畢竟下得過于匆忙。就我所知,你也未必胜過其他人。也許有難以容忍的缺點,抵銷你不多的長處。”
  “可能你也一樣,”我想,這想法掠過腦際時,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了。他似乎已揣度出我眼神的含意,便作了回答,仿佛那含意不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己經說出口了。
  “對,對,你說得對,”他說,“我自己也有很多過失,我知道。我向你擔保,我不想掩飾,上帝知道,我不必對別人太苛刻。我要反省往昔的經歷、一連串行為和一种生活方式,因此會招來鄰居的譏諷和責備。我開始,或者不如說(因為像其他有過失的人一樣,我總愛把一半的罪責推給厄運和逆境)在我二十一歲時我被拋入歧途,而且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回到正道上。要不然我也許會大不相同,也許會像你一樣好——更聰明些——几乎一樣洁白無瑕。我羡慕你平靜的心境,清白的良心、純洁的記憶,小姑娘,沒有污點未經感染的記憶必定是一大珍寶,是身心愉快的永不枯竭的源泉,是不是?”
  “你十八歲時的記憶怎么樣,先生?”
  “那時很好,無憂無慮,十分健康。沒有滾滾污水把它變成臭水潭。十八歲時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加此。總的說來,大自然有意讓我做個好人,愛小姐,較好的一類人中的一個,而你看到了,現在我卻變了樣,你會說,你并沒有看到。至少我自以為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這層意思(順便提一句,你要注意那個器官流露出來的感情,我可是很善于察言觀色的),那么相信我的話——我不是一個惡棍。你不要那么猜想——不要把這些惡名加給我。不過我确實相信,由于環境而不是天性的緣故,我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罪人,表現在种种可怜的小小放蕩上,富裕而無用的人都想以這种放蕩來點綴人生,我向你坦露自己的心跡,你覺得奇怪嗎?你要知道,在你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你常常會發現不由自主地被當作知己,去傾听你熟人的隱秘。人們像我那樣憑直覺就能感到,你的高明之處不在于談論你自己,而在于傾听別人談論他們自己,他們也會感到,你听的時候,并沒有因為別人行為不端而露出不怀好意的蔑視,而是怀著一种發自內心的同情。這种同情給人以撫慰和鼓舞、因為它是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來的。”
  “你怎么知道的?——這种种情況,你怎么猜到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談起來無拘無束,几乎就像把我的思想寫在日記中一樣,你會說,我本應當戰胜環境,确實應當這樣——确實應當這樣。不過你看到了,我沒有戰胜環境。當命運虧待了我時,我沒有明智地保持冷靜,我開始絕望,隨后墜落了,現在要是一個可惡的傻瓜用卑俗的下流話激起我的厭惡,我并不以為我的表現會比他好些,我不得不承認我与他彼此彼此而已。我真希望當初自己能不為所動——上帝知道我是這么希望的。愛小姐,當你受到誘惑要做錯事的時候,你要視悔恨為畏途,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据說忏悔是治療的良藥,生先。”
  “忏悔治不了它、悔改也許可以療救。而我能悔改——我有力量這么做——如果——不過既然我已經負荷沉重、步履艱難該受詛咒了,現在想這管什么用呢?既然我已被無可挽回地剝奪了幸福,那我就有權利從生活中獲得快樂。我一定要得到它,不管代价有多大。”
  “那你會進一步沉淪的,先生。”
  “可能如此。不過要是我能獲得新鮮甜蜜的歡樂,為什么我必定要沉淪呢?也許我所得到的,同蜜蜂在沼澤地上釀成的野蜂蜜一樣甜蜜,一樣新鮮。”
  “它會螯人的——而且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從來沒有試過。多嚴肅!——你看上去多一本正經呀,而你對這种事情一無所知,跟這個浮雕頭像一模一樣(從壁爐上取了一個)!你無權對我說教,你這位新教士,你還沒有步入生活之門,對內中的奧秘毫不知情。”
  “我不過是提醒一下你自己的話,先生。你說錯誤帶來悔恨,而你又說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現在誰說起錯誤啦?我并不以為,剛才閃過我腦際的想法是個錯誤。我相信這是一种靈感,而不是一种誘惑,它非常親切,非常令人欣慰——這我清楚。瞧,它又現形了。我敢肯定,它不是魔鬼,或者要真是的話,它披著光明天使的外衣。我認為這樣一位美麗的賓客要求進入我心扉的時候,我應當允許她進來。”
  “別相信它,先生。它不是一個真正的天使。”
  “再說一遍,你怎么知道的呢?你憑什么直覺,就裝作能區別一位墜入深淵的天使和一個來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區別一位向導和一個勾引者?”
  “我是根据你說產生這种聯想的時候你臉上不安的表情來判斷的。我敢肯定,要是你听信了它,那它一定會給你造成更大的不幸。”
  “絕對不會——它帶著世上最好的信息,至于別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監護人,因此別感到不安。來吧,進來吧,美麗的流浪者!”
  他仿佛在對著一個除了他自己別人什么看不見的幻影說話,隨后他把伸出了一半的胳膊,收起來放在胸部,似乎要把看不見的人摟在怀里。
  “現在,”他繼續說,再次轉向了我,“我已經接待了這位流浪者——喬裝打扮的神,我完全相信。它已經為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是一個停骸所,現在會成為一個神龕。”
  “說實話,先生,我一點也听不懂你的話。你的談話我跟不上,因為已經越出了我所能理解的深度。我只知道一點,你曾說你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好,你對自己的缺陷感到遺憾——有一件事我是理解的,那就是你說的,玷污了的記憶是一個永久的禍根。我似乎覺得,只要你全力以赴,到時候你會發現有可能成為自己所向往的人,而要是你現在就下決心開始糾正你的思想和行動,不出几年,你就可以建立一個一塵不染的新記憶倉庫,你也許會很樂意地去回味。”
  “想得合理,說得也對,愛小姐,而這會儿我是使勁在給地獄舖路。”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圖舖路,我相信它像燧石一般耐磨。當然,今后我所交往的人和追求的東西与以往的不同了。”
  “比以往更好?”
  “是更好——就像純粹的礦石比污穢的渣滓要好得多一樣。你似乎對我表示怀疑,我倒不怀疑自己。我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動机是什么。此刻我要通過一項目的和動机都是正确的法律,它像瑪代人和波斯人的法律那樣不可更改。”
  “先生,它們需要一個新的法規將它合法化,否則就不能成立。”
  “愛小姐,盡管完全需要一個新法規,但它們能成立;沒有先例的复雜狀況需要沒有先例的法則。”
  “這听起來是個危險的格言,先生,因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容易造成濫用。”
  “善用格言的圣人!就是這么回事,但我以家神的名義發誓,決不濫用。”
  “你是凡人,所以難免出錯。”
  “我是凡人,你也一樣——那又怎么樣?”
  “凡人難免出錯,不應當冒用放心地托付給神明和完人的權力。”
  “什么權力?”
  “對奇怪而未經准許的行動就說,‘算它對吧。’”
  “‘算它對吧’——就是這几個字,你已經說出來了。”
  “那就說‘愿它對吧,’我說著站起來,覺得已沒有必要再繼續這番自己感到糊里糊涂的談話。此外,我也意識到,對方的性格是無法摸透的,至少目前是這樣,我還感到沒有把握,有一种朦朧的不安全感,同時還确信自己很無知。”
  “你上哪儿去?”
  “阿黛勒睡覺,已經過了她上床的時間了。”
  “你害怕我,因為我交談起來像斯芬克斯。”
  “你的語言不可捉模,先生。不過盡管我迷惑不解,但我根本不怕。”
  “你是害怕的——你的自愛心理使你害怕出大錯。”
  “要是那樣說,我的确有些擔憂——我不想胡說八道。”
  “你即使胡說八道,也會是一付板著面孔,不動聲色的神態,我還會誤以為說得很在理呢。你從來沒有笑過嗎,愛小姐?你不必費心來回答了——我知道你難得一笑,可是你可以笑得很歡。請相信我,你不是生來嚴肅的,就像我不是生來可惡的。羅沃德的束縛,至今仍在你身上留下某些印跡,控制著你的神態,壓抑著你的嗓音,捆綁著你的手腳,所以你害怕在一個男人,一位兄長——或者父親、或者主人,隨你怎么說——面前開怀大笑,害怕說話太隨便,害怕動作太迅速,不過到時候,我想你會學著同我自然一些的,就像覺得要我按照陋習來對待你是不可能的,到那時,你的神態和動作會比現在所敢于流露的更富有生气、更多姿多彩。我透過木條緊固的鳥籠,不時觀察著一只頗念新奇的鳥,籠子里是一個活躍、不安、不屈不撓的囚徒,一旦獲得自由,它一定會高飛云端。你還是執意要走?”
  “己經過了九點,先生。”
  “沒有關系——等一會儿吧,阿黛勒還沒有准備好上床呢,愛小姐,我背靠爐火,面對房間,有利于觀察,跟你說話的時候,我也不時注意著她(我有自己的理由把她當作奇特的研究對象,這理由我某一天可以,不,我會講給你听的),大約十分鐘之前,她從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紅色絲綢小上衣,打開的時候臉上充滿了喜悅,媚俗之气流動在她的血液里,融化在她的腦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 faut que je I'essaie!’她嚷道,‘et a Iinstant meme!’于是她沖出了房間。現在她跟索菲婭在一起,正忙著試裝呢。不要几分鐘,她會再次進來,我知道我會看到什么——塞莉納·瓦倫的縮影,當年帷幕開啟,她出現在舞台上時的模樣,不過,不去管它啦。然而,我的最溫柔的感情將為之震動,這就是我的預感,呆著別走,看看是不是會兌現。”
  不久,我就听見阿黛勒的小腳輕快地走過客廳,她進來了,正如她的保護人所預見的那樣,已判若兩人。一套玫瑰色緞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的棕色上衣,這衣服很短,裙擺大得不能再大。她的額頭上戴著一個玫瑰花蕾的花環,腳上穿著絲襪和白緞子小涼鞋。
  “Est ce que ma robe va bien?”她跳跳蹦蹦跑到前面叫道“et messouliers?et mes bas?Tenez,je crois que je vais danser!”
  她展開裙子,用快滑步舞姿穿過房間,到了羅切斯特先生的跟前,踮著腳在他面前輕盈地轉了一圈,隨后一個膝頭著地,蹲在他腳邊,嚷著:
  “Monsieur,je vous remercie mille fois de votre bonte,”隨后她立起來補充了一句:“C'est comme cela que maman faisait,n'est ce pas,Monsieur?”
  “确——實——像”他答道,“而且‘commecela’,她把我迷住了,從我英國褲袋里騙走了我英國的錢。我也很稚嫩,愛小姐——唉,青草一般稚嫩,一度使我生气勃勃的青春色彩并不淡于如今的你。不過我的春天已經逝去,但它在我手中留下了一小朵法國小花,在某些心境中,我真想把它擺脫。我并不珍重生出它的根來,還發現它需要用金土來培植,于是我對這朵花三心二意了,特別是像現在這樣它看上去多么矯揉造作。我收留它,養育它,多半是按照羅馬天主教教義,用做一件好事來贖無數大大小小的罪孽。改天再給你解釋這一切,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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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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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日后某個場合,羅切斯特先生的确對這件事情作了解釋。一天下午,他在庭院里碰到了我和阿黛勒。趁阿黛勒正逗著派洛特,玩著板羽球的時候,他請我去一條長長的布滿山毛櫸的小路上散步,從那儿看得見阿黛勒。
  他隨之告訴我阿黛勒是法國歌劇演員塞莉納·瓦倫的女儿,他對這位歌劇演員,一度怀著他所說的“grandepassion”。而對這种戀情,塞莉納宣稱將以更加火熱的激情來回報。盡管他長得丑,他卻認為自己是她的偶像。他相信,如他所說,比之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的优美,她更喜歡他的“tailled'athlete”。
  “愛小姐,這位法國美女竟鐘情于一個英國侏儒、我簡直受寵若惊了,于是我把她安頓在城里的一間房子里,配備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馬車,送給她山羊絨、鑽石和花邊等等。總之,我像任何一個痴情漢一樣,開始按世俗的方式毀滅自己了。我似乎缺乏獨創,不會踏出一條通向恥辱和毀滅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嚴格循著舊道,不离別人的足跡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該如此——所有別的痴情漢一樣的命運。一天晚上,我去拜訪塞莉納。她不知道我要去,所以我到時她不在家。這是一個暖和的夜晚,我因為步行穿過巴黎城,已很有倦意,便在她的閨房坐了下來,愉快地呼吸著新近由于她的到來而神圣化了的空气。不——我言過其實了,我從來不認為她身上有什么神圣的德性。這不過是她所留下的一种香錠的香气,与其說是神圣的香气,還不如說一种麝香和琥珀的气味。我正開始沉醉在暖房花朵的气息和彌漫著的幽幽清香里時,驀地想起去打開窗門,走到陽台上去。這時月色朗照,汽燈閃亮,十分靜謐。陽台上擺著一兩把椅子,我坐了下來,取出一支雪茄——請原諒,現在我要抽一支。”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同時拿出一根雪茄點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里,把一縷哈瓦那煙云霧噴進寒冷而陰沉的空气里,他繼續說:
  “在那些日子里我還喜歡夾心糖,愛小姐。而當時我一會儿croquant”(也顧不得野蠻了)巧克力糖果,一會儿吸煙,同時凝視著經過時髦的街道向鄰近歌劇院駛去的馬車。這時來了一輛精制的轎式馬車,由一對漂亮的英國馬拉著,在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中,看得清清楚楚。我認出來正是我贈送給塞莉納的‘voiture’。是她回來了。當然,我那顆倚在鐵欄杆上的心急不可耐地跳動著。不出我所料,馬車在房門口停了下來。我的情人(這兩個字恰好用來形容一個唱歌劇的情人)從車上走下,盡管罩著斗篷——順便說一句,那么暖和的六月夜晚,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她從馬車踏步上跳下來時,我從那雙露在裙子下的小腳,立刻認出了她來。我從陽台上探出身子,正要響響地叫一聲‘MonAnge’——用的聲气光能讓情人听見——這時,一個身影在她后面跳下了馬車,也披著斗篷。但一只帶踢馬刺的腳跟,在人行道上響了起來,一個戴禮帽的頭正從房子拱形的portecochere經過。
  “你從來沒有嫉妒過是不是,愛小姐?當然沒有。我不必問你了,因為你從來沒有戀愛過。還沒有体會過這兩种感情。你的靈魂正在沉睡,只有使它震惊才能將它喚醒,你認為一切生活,就像你的青春悄悄逝去一樣,也都是靜靜地流走的。你閉著眼睛,塞住了耳朵,隨波逐流,你既沒有看到不遠的地方漲了潮的河床上礁石林立,也沒有听到浪濤在礁石底部翻騰,但我告訴你——你仔細听著——某一天你會來到河道中岩石嶙峋的關隘,這里,你整個生命的河流會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渦和騷動,泡沫和喧嘩,你不是在岩石尖上沖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某些大浪掀起來,匯入更平靜的河流,就像我現在一樣。
  “我喜歡今天這樣的日子,喜歡鐵灰色的天空,喜歡嚴寒中庄嚴肅穆的世界,喜歡桑菲爾德,喜歡它的古色古香,它的曠遠幽靜,它烏鴉栖息的老樹和荊棘,它灰色的正面,它映出灰色蒼穹的一排排黛色窗戶。可是在漫長的歲月里,我一想到它就覺得厭惡,像躲避瘟疫滋生地一樣避之不迭:就是現在我依然多么討厭——”
  他咬著牙,默默無語。他收住了腳步,用靴子踢著堅硬的地面,某种厭惡感抓住了他,把他攫得緊緊的,使他舉步不前。
  他這么突然止住話頭時,我們正登上小路,桑菲爾德府展現在我們面前。他抬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這种神色,我以前和以后從未見過。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討厭、僧惡——似乎在他烏黑的眉毛下漲大的瞳孔里,暫時進行著一場使他為之顫栗的搏斗。這番至關重要的交戰空前激烈,不過另一种感情在他心中升起,并占了上風,這种感情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堅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臉上現出了木然的神色,他繼續說:
  “我剛才沉默的那一刻,愛小姐,我正跟自己的命運交涉著一件事情,她站在那儿,山毛櫸樹干旁邊——一個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現在麥克白面前几個女巫中的一個。‘你喜歡桑菲爾德嗎?’她豎起她的手指說,隨后在空中寫了一條警語,那文字奇形怪狀,十分可怖,覆蓋了上下兩排窗戶之間的正壁:‘只要能夠,你就喜歡它!只要你敢,你就喜歡它!’
  “‘我一定喜歡它,’我說,‘我敢于喜歡它,’(他郁郁不歡地補充了一句),我會信守諾言,排除艱難險阻去追求幸福,追求良善——對,良善。我希望做個比以往,比現在更好的人——就像約伯的海中怪獸那樣,折斷矛戟和標槍,刺破盔甲,掃除一切障礙,別人以為這些障礙堅如鋼鐵,而我卻視之為干草、爛木。”
  這時阿黛勒拿著板羽球跑到了他跟前。
  “走開!”他厲聲喝道,“离得遠一點,孩子,要不,到里面索菲婭那儿去。”隨后他繼續默默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剛才突然岔開去的話題。
  “瓦倫小姐進屋的時候你离開了陽台嗎,先生?”我問。
  我几乎預料他會拒絕回答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可是恰恰相反,他從一臉愁容、茫然若失之中醒悟過來,把目光轉向我,眉宇間的陰云也似乎消散了。“哦,我已經把塞莉納給忘了!好吧,我接著講。當我看見那個把我弄得神瑰顛倒的女人,由一個好獻殷勤的男人陪著進來時,我似乎听到了一陣嘶嘶聲,綠色的妒嫉之蛇,從月光照耀下的陽台上呼地竄了出來,盤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鑽進了我的背心,兩分鐘后一直咬嚙到了我的內心深處。真奇怪!”他惊叫了一聲,突然又离開了話題。“真奇怪我竟會選中你來听這番知心話,年輕小姐,更奇怪的是你居然靜靜地听著,仿佛這是人世間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由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把自己當歌女的情人的故事,講給一個像你這樣古怪而不諳世事的姑娘听。不過正像我曾說過的那樣,后一個特點說明了前者:你穩重、体貼、細心,生來就是听別人吐露隱秘的。此外,我知道我選擇的是怎樣的一類頭腦,來与自己的頭腦溝通。我知道這是一個不易受感染的頭腦,与眾不同,獨一無二。幸而我并不想敗坏它,就是我想這么做,它也不會受影響,你与我談得越多越好,因為我不可能腐蝕你。而你卻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來。”講了這番离題的話后,他又往下說:
  “我仍舊呆在陽台上。‘他們肯定會到她閨房里來,’我想,‘讓我來一個伏擊。’于是把手縮回開著的窗子、將窗帘拉攏,只剩下一條便于觀察的開口。隨后我關上窗子,只留下一條縫,剛好可以讓‘情人們的喃喃耳語和山盟海誓,’透出來,接著我偷偷地回到了椅子上。剛落座,這一對進來了。我的目光很快射向縫隙。塞莉納的侍女走進房間,點上燈,把它留在桌子上,退了出去。于是這一對便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面前了。兩人都脫去了斗篷,這位‘名人瓦倫’一身綢緞、珠光寶气——當然是我的饋贈——她的陪伴卻一身戎裝,我知道他是一個vicomet,一個年青的roue,——一個沒有頭腦的惡少,有時在社交場中見過面,我卻從來沒有想到去憎恨他,因為我絕對地鄙視他。一認出他來,那蛇的毒牙——嫉妒,立即被折斷了,因為与此同時,我對塞莉納的愛火也被滅火器澆滅了。一個女人為了這樣一個情敵而背棄我,是不值得一爭的,她只配讓人蔑視,然而我更該如此,因為我己經被她所愚弄。
  “他們開始交談。兩人的談話使我完全安心了,輕浮淺薄、唯利是圖、冷酷無情、毫無意義,叫人听了厭煩,而不是憤怒。桌上放著我的一張名片,他們一看見便談論起我來了。兩人都沒有能力和智慧狠狠痛斥我,而是耍盡小手段,粗魯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納,甚至夸大其詞地對我進行人身攻擊,把我的缺陷說成殘疾,而以前她卻慣于熱情贊美她所說我的“beautemale”。在這一點上,你与她全然不同,我們第二次見面時,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認為我長得不好看,當時兩者的反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時阿黛勒又奔到了他跟前。
  “先生,約翰剛才過來說,你的代理人來了,希望見你。”
  “噢!那樣我就只好從簡了。我打開落地窗,朝他們走去,解除了對塞莉納的保護,通知她騰出房子,給了她一筆錢以備眼前急用,不去理睬她的大哭小叫、歇斯底里、懇求、抗議和痙攣,跟那位子爵約定在布洛尼樹林決斗的時間,第二天早晨,我有幸与他相遇,在他一條如同瘟雞翅膀那么弱不禁風的可怜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顆子彈,隨后自認為我已了結同這伙人的關系,不幸的是,這位瓦倫在六個月之前給我留下了這個fillette阿黛勒,并咬定她是我女儿。也許她是,盡管我從她臉上看不到父女之間的必然聯系。派洛特還比她更像我呢。我同瓦倫決裂后几年,瓦倫遺棄了孩子,同一個音樂家或是歌唱家私奔到了意大利。當時我并沒有承認自己有撫養阿黛勒的義務,就是現在也不承認,因為我不是她的父親,不過一听到她窮愁潦倒,我便把這個可怜虫帶出了巴黎的泥坑,轉移到這里,讓她在英國鄉間花園健康的土壤中,干干淨淨地成長,費爾法克斯太太找到了你來培養她,而現在,你知道她是一位法國歌劇女郎的私生女了,你也許對自己的職位和保保人身份,改變了想法,說不定哪一天你會來見我,通知我己經找到了別的工作。讓我另請一位新的家庭教師等等呢?”
  “不,阿黛勒不應對她母親和你的過失負責。我很關心她,現在我知道她在某种意義上說沒有父母——被她的母親所拋棄,而又不被你所承認,先生——我會比以前更疼愛她。我怎么可能喜歡富貴人家一個討厭家庭教師的嬌慣的寵儿,而不喜歡象朋友一樣對待她的孤苦無依的小孤儿呢?”
  “啊,你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了,好吧,我得進去了,你也一樣,天黑下來了。”
  但我同阿黛勒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呆了几分鐘,同她一起賽跑,還打了場板羽球。我們進屋以后,我脫下了她的帽子和外衣,把她放在自己的膝頭上,坐了一個小時,允許她隨心所欲地嘮叨個不停,即使有點放肆和輕浮,也不加指責。別人一多去注意她,她就容易犯這個毛病,暴露出她性格上的淺薄。這种淺薄同普通英國頭腦几乎格格不入,很可能是從她母親那儿遺傳來的。不過她有她的長處,我有意盡力賞識她身上的一切优點,還從她的面容和五官上尋找同羅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處,但蹤影全元。沒有任何性格特色,沒有任何談吐上的特點,表明相互之間的關系。真可惜,要是能證實她确實像他就好了,他准會更想著她。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過夜,才從容地回味羅切斯特先生告訴我的故事。如他所說,從敘述的內容來看,也許絲毫沒有特別的地方,無非是一個有錢的英國男人對一個法國舞女的戀情,以及她對他的背离。這類事在上流社會中無疑是司空見慣的。但是,他在談起自己目前心滿意足,并對古老的府樓和周圍的環境恢复了一种新的樂趣時,突然變得情緒沖動,這實在有些蹊蹺。我帶著疑問思索著這個細節,但漸漸地便作罷了,因為眼下我覺得它不可思議。我轉而考慮起我主人對我的態度來,他認為可以同我無話不談,這似乎是對我處事審慎的贊美。因此我也就如此來看待和接受了。几周來他在我面前的舉動己不像當初那樣變化無常。他似乎從不認為我礙手礙腳,也沒有動不動露出冷冰冰的傲慢態度來。有時他同我不期而遇,對這樣的碰面,他似乎也很歡迎,總是有一兩句話要說,有時還對我笑笑。我被正式邀請去見他時,很榮幸地受到了熱情接待,因而覺得自己确實具有為他解悶的能力。晚上的會見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他的愉快。
  說實在,相比之下我的話不多,不過我津津有味地听他說。他生性愛說話,喜歡向一個未見世面的人披露一點世事人情(我不是指腐敗的風尚和惡劣的習气,而是指那些因為廣泛盛行、新奇獨特而顯得有趣的世事),我非常樂意接受他所提供的新觀念,想象出他所描繪的新畫面,在腦海中跟隨著他越過所揭示的新領域,從來不因為提到某些有害的世象而大惊小怪,或者煩惱不已。
  他舉手投足無拘無束,使我不再痛苦地感到窘迫。他對我友好坦誠,既得体又熱情,使我更加靠近他。有時我覺得他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親戚;不過有時卻依然盛气凌人,但我并不在乎,我明白他生就了這付性子。由于生活中平添了這一興趣,我感到非常愉快,非常滿意,不再渴望有自己的親人,我那瘦如新月的命運也似乎壯大了,生活中的空白已被填補,我的健康有所好轉,我長了肉,也長了力。
  在我的眼睛里,羅切斯特先生現在還很丑嗎?不,讀者。感激之情以及很多愉快親切的聯想,使我終于最愛看他的面容了。房間里有他在,比生了最旺的火還更令人高興。不過我并沒有忘記他的缺陷。說實話,要忘也忘不了,因為在我面前不斷地暴露出來。對于各類低于他的人,他高傲刻薄,喜歡挖苦。我心里暗自明白,他對我的和顏悅色,同對很多其他人的不當的嚴厲相對等。他還郁郁不歡,簡直到了難以理解的程度。我被叫去讀書給他听時,曾不止一次地發現他獨自一人坐在圖書室里,腦袋伏在抱著的雙臂上。他抬頭時,露出悶悶不樂近乎惡意的怒容,臉色鐵青。不過我相信他的郁悶、他的嚴厲和他以前道德上的過錯(我說“以前”,因為現在他似乎已經糾正了)都來源于他命運中某些艱苦的磨難。我相信,比起那些受環境所薰陶,教育所灌輸或者命運所鼓勵的人來,他生來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准則和更純的旨趣。我想他的素質很好,只是目前給糟塌了,亂紛紛地絞成了一團。我無法否認,不管是什么樣的哀傷,我為他的哀傷而哀傷,并且愿意付出很大代价去減輕它。
  雖然我已經滅了蜡燭,躺在床上,但一想起他在林蔭道上停下步來時的神色,我便無法入睡。那時他說命運之神已出現在他面前,并且問他敢不敢在桑菲爾德獲得幸福。
  “為什么不敢呢,”我問自己,“是什么使他与府樓疏遠了呢?他會馬上再次离開嗎?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他一次所呆的時間,難得超過兩周。而現在他己經住了八周了。要是他真的走了,所引起的變化會令人悲哀。設想他春、夏、秋三季都不在,那風和日麗的好日子會顯得多沒有勁!”
  我几乎不知道這番沉思之后是否睡著過。總之我一听到含糊的喃喃聲之后,便完全惊醒過來了。那聲音古怪而悲哀,我想就是從我房間的樓上傳出來的。要是我仍舊點著蜡燭該多好,夜黑得可怕,而我情緒低沉。我于是爬起來坐在床上,靜听著。那聲音又消失了。
  我竭力想再睡,但我的心卻焦急不安地蹦蹦亂跳。我內心的平靜給打破了,遠在樓底下的大廳里,時鐘敲響了兩點。就在那時,我的房門似乎被碰了一下,仿佛有人摸黑走過外面的走廊時,手指擦過嵌板一樣。我問,“誰在那里?”沒有回答。我嚇得渾身冰涼。
  我驀地想起這可能是派洛特,廚房門偶爾開著的時候,它常常會設法來到羅切斯特先生臥室的門口,我自己就在早上看到過它躺在那里。這么一想,心里也便鎮靜了些。我躺了下來,沉寂安撫了我的神經。待到整所房子复又被一片宁靜所籠罩時,我感到睡意再次襲來。但是那天晚上我是注定無法睡覺了。夢仙几乎還沒接近我的耳朵,便被足以使人嚇得冷入骨髓的事件唬跑了。
  那是一陣惡魔般的笑聲——壓抑而低沉——仿佛就在我房門的鎖孔外響起來的。我的床頭靠門,所以我起初以為那笑著的魔鬼站在我床邊,或是蹲在枕旁。但是我起身環顧左右,卻什么也沒有看到。而當我還在凝神細看時,那不自然的聲音再次響起,而且我知道來自嵌板的背后。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爬起來去拴好門,接著我又叫了一聲“誰在那里?”
  什么東西發出了咯咯聲和呻吟聲。不久那腳步又退回走廊,上了三樓的樓梯。最近那里裝了一扇門,關閉了樓梯。我听見門被打開又被關上,一切复歸平靜。
  “那是格雷斯·普爾嗎,難道她妖魔附身了,”我想。我獨個儿再也待不住了。我得去找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匆匆穿上外衣,披上披肩,用抖動著的手拔了門栓,開了門。就在門外,燃著一支蜡燭,留在走廊的墊子上。見此情景,我心里一惊,但更使我吃惊的是,我發覺空气十分混濁,仿佛充滿了煙霧,正當我左顧右盼,尋找藍色煙圈的出處時,我進一步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焦臭味。
  什么東西吱咯一聲。那是一扇半掩的門,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門,團團煙霧從里面冒出來。我不再去想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不再去想格雷斯·普爾,或者那笑聲。一瞬間,我到了他房間里。火舌從床和四周竄出,帳幔己經起火。在火光与煙霧的包圍中,羅切斯特先生伸長了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睡得很熟。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面推他。一面大叫,可是他只是咕噥了一下,翻了一個身,他已被煙霧薰得麻木了,一刻也不能耽擱了,閃為連床單也已經了火。我沖向他的臉盆和水罐,幸好一個很大,另一個很深,都灌滿了水。我舉起臉盆和水罐,用水沖了床和睡在床上的人,隨之飛跑回我自己的房間、取了我的水罐,重新把床榻弄濕。由于上帝的幫助,我終于扑滅了正要吞沒床榻的火焰。
  被澆滅的火焰發出的絲絲聲,我倒完水隨手扔掉的水罐的破裂聲,尤其是我慷慨賜予的淋浴的嘩啦聲,最后終于把羅切斯特先生惊醒了。盡管此刻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醒了,因為我听見他一發現自己躺在水潭之中,便發出了奇怪的咒罵聲。
  “發大水了嗎?”他叫道。
  “沒有,先生,”我回答,“不過發生了一場火災,起來吧,一定得起來,現在你濕透了,我去給你拿支蜡燭來。”
  “基督世界所有精靈在上,那是簡·愛嗎?”他問“你怎么擺弄我啦,女巫,妖婆,除了你,房間里還有誰,你耍了陰謀要把我淹死嗎?”
  “我去給你拿支蜡燭,先生,皇天在上,快起來吧。有人搗鬼。你不可能馬上弄清楚是誰干的,究竟怎么回事。”
  “瞧——現在我起來了。不過你冒一下險去取一支蜡燭來,等我兩分鐘,讓我穿上件干外衣,要是還有什么干衣服的話——不錯,這是我的晨衣,現在你快跑!”
  我确實跑了,取了仍然留在走廊上的蜡燭。他從我手里把把蜡燭拿走,舉得高高的,仔細察看著床舖,只見一片焦黑,床單濕透了,周圍的地毯浸在水中。
  “怎么回事?誰干的?”他問。
  我簡要地向他敘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我在走廊上听到的奇怪笑聲;登上三樓去的腳步;還有那煙霧——那火燒味如何把我引到了他的房間;那里的一切處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我又怎樣把凡是我所能搞到的水潑在他身上。
  他十分嚴肅地傾听著。我繼續談下去,他臉上露出的表情中,關切甚于惊訝。我講完后他沒有馬上開口。
  “要我去叫費爾法克斯太太嗎?”我問。
  “費爾法克斯太太?不要了,你究竟要叫她干什么?她能干什么呢?讓她安安穩穩地睡吧。”
  “那我就叫莉婭,并把約翰夫婦喚醒。”
  “絕對不要。保持安靜就行了。你已披上了披肩,要是嫌不夠暖和,可以把那邊的斗篷拿去。把你自己裹起來,坐在安樂椅里,那儿——我替你披上。現在把腳放在小凳子上,免得弄濕了。我要离開你几分鐘,我得把蜡燭拿走,呆在這儿別動,直到我回來。你要像耗子—樣安靜。我得到三樓去看看。記住別動,也別去叫人。”
  他走了。我注視著燈光隱去。他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梯,開了樓梯的門,盡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音來,隨手把門關上,于是最后的光消失了。我完全墮入了黑暗。我搜索著某种聲音,但什么也沒听到。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開始不耐煩起來,盡管披著斗篷,但依然很冷。隨后我覺得呆在這儿也沒有用處,反正我又不打算把整屋子的人吵醒。我正要不顧羅切斯特先生的不快,違背他的命令時,燈光重又在走廊的牆上黯淡地閃爍,我听到他沒穿鞋的腳走過墊子。“但愿是他,”我想,“而不是更坏的東西。”
  他再次進屋時臉色蒼白,十分憂郁。“我全搞清楚了,”他們蜡燭放在洗衣架上。“跟我想的一樣。”
  “怎么一回事,先生?”
  他沒有回答,只是抱臂而立、看著地板。几分鐘后,他帶著奇怪的聲調問道:
  “我忘了你是不是說打開房門的時候看到了什么東西。”
  “沒有,先生,只有燭台在地板上,”
  “可你听到了古怪的笑聲?我想你以前听到過那笑聲,或者類似的那种聲音。”
  “是的,先生,這儿有一個縫衣女人,叫格雷斯·普爾——她就是那么笑的,她是個怪女人。”
  “就是這么回事,格雷斯·普爾,你猜對了。象你說的一樣,她是古怪,很古怪。好吧,這件事我再細細想想。同時我很高興,因為你是除我之外唯一了解今晚的事儿确切細節的人。你不是一個愛嚼舌頭的傻瓜,關于這件事,什么也別說。這付樣子(指著床),我會解釋的。現在回到你房間去,我在圖書室沙發上躺到天亮挺不錯,已快四點了,再過兩個小時仆人們就會上樓來。”
  “那么晚安,先生,”我說著就要离去。
  他似乎很吃惊——完全是前后不一,因為他剛打發我走。
  “什么!”他大叫道,“你已經要离開了,就那么走了?”
  “你說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不能不告而別,不能連一兩句表示感謝和善意的活都沒有,總之不能那么簡簡單單,干干巴巴。嗨,你救了我的命呀?——把我從可怕和痛苦的死亡中拯救出來!而你就這么從我面前走過,仿佛我們彼此都是陌路人!至少也得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來,我也向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隨后用雙手把我的手握住。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興,欠了你那么大一筆人情債。我無法再說別的話了,要是別的債主,我欠了那么大情,我准會難以容忍,可是你卻不同。我并不覺得欠你的恩情是一种負擔,簡。”
  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盯著我,話几乎已到了顫動著的嘴邊,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嗓音。
  “再次祝你晚安,先生,那件事沒有負債,沒有恩情,沒有負擔,也沒有義務。”
  “我早就知道,”他繼續說:“你會在某一時候,以某种方式為我做好事的——我初次見你的時候,就從你眼睛里看到了這一點,那表情,那笑容不會(他再次打住),不會(他匆忙地繼續說)無緣無故地在我心底里激起愉悅之情,人們愛談天生的同情心,我曾听說過好的神怪——在那個荒誕的寓言里包含著一絲真理。我所珍重的救命恩人。晚安。”
  在他的嗓音里有一种奇特的活力,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火光。
  “我很高興,剛巧醒著,”我說,隨后我就走開了。
  “什么,你要走了?”
  “我覺得冷,先生。”
  “冷?是的——而且站在水潭中呢!那么走吧,簡!”不過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我難以擺脫,于是我想出了一個權宜之計。
  “我想我听見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走動聲了,先生”我說。
  “好吧,你走吧,”他放開手,我便走了。
  我又上了床。但睡意全無,我被拋擲到了具有浮力,卻很不平靜的海面上,煩惱的波濤在喜悅的巨浪下翻滾,如此一直到了天明。有時我想,越過洶涌澎湃的水面,我看到了像比烏拉山那么甜蜜的海岸,時而有一陣被希望所喚起的清風,將我的靈魂得意洋洋地載向目的地,但即使在幻想之中,我也難以抵達那里,——陸地上吹來了逆風,不斷地把我刮回去,理智會抵制昏聵,判斷能警策熱情,我興奮得無法安睡,于是天一亮便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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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8: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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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不眠之夜后的第二天,我既希望見到羅切斯特先生,而又害怕見到他。我很想再次傾听他的聲音,而又害怕与他的目光相遇。上午的前半晌,我時刻盼他來。他不常進讀書室,但有時卻進來呆几分鐘。我有這樣的預感,那天他一定會來。
  但是,早上像往常那么過去了。沒有發生什么影響阿黛勒宁靜學習課程的事情。只是早飯后不久,我听到羅切斯特先生臥室附近一陣喧鬧,有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嗓音,還有莉婭的和廚師的——也就是約翰妻子的嗓音,甚至還有約翰本人粗啞的調門,有人大惊小怪地叫著:“真幸運呀,老爺沒有給燒死在床上!”“點蜡燭過夜總歸是危險的。”“真是上帝保佑,他還能那么清醒,想起了水罐!”“真奇怪,他誰都沒有吵醒!”“但愿他睡在圖書室沙發上不會著涼!”
  這一番閒聊之后,響起了擦擦洗洗,收拾整理的聲音。我下樓吃飯經過這間房子,從開著的門后進去,只見一切都又恢复得井井有條。只有床上的帳幔都已拆除,莉婭站在窗台上,擦著被煙薰黑的玻璃。我希望知道這件事是怎么解釋的,正要同她講話,但往前一看,只見房里還有第二個人——一個女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縫著新窗帘的挂環。那女人正是格雷斯·普爾。
  她坐在那里,還是往常那付沉默寡言的樣子,穿著褐色料子服,系著格子圍裙,揣著白手帕,戴著帽子。她專心致志地忙著手頭的活儿,似乎全身心都扑上去了。她冷漠的額頭和普普通通的五官,既不顯得蒼白,也不見絕望的表情,那种人們期望在一個蓄謀殺人的女人臉上看到的表情特征,而且那位受害者昨晚跟蹤到了她的藏身之處,并(如我所相信)指控她蓄意犯罪。我十分惊訝,甚至感到惶惑。我繼續盯著她看時,她抬起了頭來,沒有惊慌之態,沒有變臉色,而因此泄露她的情緒和負罪感,以及害怕被發現的恐懼心理。她以平時那种冷淡和簡慢的態度說了聲:“早安,小姐,”又拿起一個挂環和一圈線帶,繼續縫了起來。
  “我倒要試試她看,”我想,“那么絲毫不露聲色是令人難以理解的”。
  “早安,格雷斯,”我說,“這儿發生了什么事嗎?我想剛才我听到仆人們都議論紛紛呢。”
  “不過是昨晚老爺躺在床上看書,亮著蜡燭就睡著了,床幔起了火,幸虧床單或木板還沒著火他就醒了,想法用罐子里的水澆滅了火焰。”
  “怪事!”我低聲說,隨后目光緊盯著她,“羅切斯特先生沒有弄醒誰嗎!你沒有听到他走動?”
  她再次抬眼看我,這回她的眸子里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悟的表情。她似乎先警惕地審視我,然后才回答道:
  “仆人們睡的地方离得很遠,你知道的,小姐,她們不可能听到。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和你的离老爺的臥室最近,但費爾法克斯太太說她沒有听到什么,人老了,總是睡得很死,”她頓了一頓,隨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以清楚而意味深長的語調補充說:“不過你很年輕,小姐,而且應當說睡得不熟,也許你听到了什么聲音。”
  “我是听到了,”我壓低了聲音說。這樣,仍在擦窗的莉婭就不會听到我了。“起初,我以為是派洛特,可是派洛特不會笑,而我敢肯定,我听到了笑聲,古怪的笑聲”。
  她又拿了一根線,仔細地上了蜡,她的手沉穩地把線穿進針眼,隨后非常鎮靜地說:
  “我想老爺處在危險之中是不大可能笑的,小姐,你一定是在做夢了。”
  “我沒有做夢,”我帶著几分惱火說,因為她那种厚顏無恥的鎮定把我激怒了。她又帶著同樣探究和警惕的目光看著我。
  “你告訴老爺了沒有,你听到笑聲了?”她問道。
  “早上我還沒有机會同他說呢。”
  “你沒有想到開門往走廊里一瞧?”她往下問
  她似乎在盤問我,想在不知不覺中把我的話掏出來。我忽然想到,她要是發覺我知道或是怀疑她的罪行,就會惡意作弄我,我想還是警惕為妙。
  “恰恰相反,”我說,“我把門拴上了。”
  “那你每天睡覺之前沒有拴門的習慣嗎?”
  “這惡魔!她想知道我的習慣,好以此來算計我:”憤怒再次壓倒謹慎,我尖刻地回答:“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常常忽略了拴門,我認為沒有這必要,我以前沒有意識到在桑菲爾德還要擔心什么危險或者煩惱,不過將來(我特別強調了這几個字),我要小心謹慎,弄得一切都安安全全了才敢躺下睡覺。”
  “這樣做才聰明呢,”她回答,“這一帶跟我知道的任何地方都一樣安靜,打從府宅建成以來、我還沒有听說過有強盜上門呢。盡管誰都知道,盤子柜里有价值几百英鎊的盤子,而且你知道,老爺不在這里長住,就是來住,因為是單身漢也不大要人服侍,所以這么大的房子,只有很少几個仆人。不過我總認為過份注意安全總比不注意安全好,門一下子就能拴上,還是拴上門,把自己和可能發生的禍害隔開為好。小姐,很多人都把一切托付給上帝,但要我說呀,上帝不會排斥采取措施,盡管他只常常祝福那些謹慎采取的措施,”說到這里她結束了長篇演說。這番話對地來說是夠長的了,而且口气里帶著貴格會女教徒的假正經。
  我依舊站在那里,正被她出奇的鎮定和難以理解的虛偽弄得目瞪口呆時,廚師進門來了。
  “普爾太太,”她對格雷斯說,“佣人的午飯馬上就好了,你下樓去嗎?”
  “不啦,你就把我那一品特葡萄酒和一小塊布丁放在托盤里吧,我會端到樓上去。”
  “你還要些肉嗎?”
  “就來一小份吧,再來一點奶酪,就這些。”
  “還有西米呢?”
  “現在就不用啦,用茶點之前我會下來的,我自己來做。”
  這時廚師轉向我,說費爾法克斯太太在等看我,于是我就离開了。
  吃午飯時候,費爾法克斯太太談起帳幔失火的事。我几乎沒有听見,因為我絞盡腦汁,思索著格雷斯·普爾這個神秘人物,尤其是考慮她在桑菲爾德的地位問題;對為什么那天早晨她沒有被拘留,或者至少被老爺解雇,而感到納悶。昨天晚上,他几乎等于宣布确信她犯了罪。是什么神秘的原因卻使他不去指控她呢,為什么他也囑咐我嚴守秘密呢,真也奇怪,一位大膽自負、复仇心切的紳士,不知怎地似乎受制于一個最卑微的下屬、而且被她控制得如此之緊,甚至當她動手要謀害他時,竟不敢公開指控她的圖謀,更不必說懲罰她了。
  要是格雷斯年輕漂亮,我會不由得認為,那种比謹慎或憂慮更為溫存的情感左右了羅切斯特先生,使他偏袒于她。可是她面貌丑陋,又是一付管家婆樣子,這种想法也就站不住腳了。“不過,”我思忖道,“她曾有過青春年華,那時主人也跟她一樣年輕。費爾法克斯太太曾告訴我,她在這里已住了很多年。我認為她從來就沒有姿色,但是也許她性格的力量和獨特之處彌補了外貌上的不足。羅切斯特先生喜歡果斷和古怪的人,格雷斯至少很古怪。要是從前一時的荒唐(像他那种剛愎自用、反复無常的個性,完全有可能干出輕率的事來)使他落入了她的掌中,行為上的不檢點釀成了惡果,使他如今對格雷斯所施加給自己的秘密影響,既無法擺脫,又不能漠視,那又有什么奇怪呢?但是,一想到這里,普爾太太寬闊、結實、扁平的身材和丑陋干癟甚至粗糙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于是我想:“不,不可能!我的猜想不可能是對的。不過,”一個在我心里悄悄說話的聲音建議道:“你自己也并不漂亮,而羅切斯特先生卻贊賞你,至少你總是覺得好像他是這樣,而且昨天晚上——別忘了他的話,別忘了他的神態,別忘了他的嗓音!”
  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那語言,那眼神,那聲調此刻似乎活生生地再現了。這時我呆在讀書室里,阿黛勒在畫畫,我彎著身子指導她使用畫筆,她抬起頭,頗有些吃惊。
  “Q'avez vous,Mademoiselle”她說“Vos doigts tremblent comme lafeuille,et vos joues sont rouges:mais,rouges comme des cerises!”
  “我很熱,阿黛勒,這么躬著身!”她繼續畫她的速寫,我繼續我的思考。
  我急于要把對格雷斯·普爾的討厭想法,從腦海中驅走,因為它使我感到厭惡,我把她与自己作了比較,發現彼此并不相同。貝茜·利文曾說我很有小姐派頭。她說的是事實,我是一位小姐。而如今,我看上去已比當初貝茜見我時好多了。我臉色已更加紅潤,人已更加丰滿,更富有生命力,更加朝气蓬勃,因為有了更光明的前景和更大的歡樂。
  “黃昏快到了,”我朝窗子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我還沒有在房間里听到過羅切斯特先生的聲音和腳步聲呢。不過天黑之前我肯定會見到他。早上我害怕見面,而現在卻渴望見面了。我的期望久久落空,真有點讓人不耐煩了。”
  當真的暮色四合,阿黛勒离開我到保育室同索菲婭一起去玩時,我急盼著同他見面。我等待著听到樓下響起鈴聲,等待著听到莉婭帶著口訊上樓的聲音。有時還在恍惚中听到羅切斯特先生自己的腳步聲,便赶緊把臉轉向門口,期待著門一開,他走了進來。但門依然緊閉著,唯有夜色透進了窗戶。不過現在還不算太晚,他常常到七、八點鐘才派人來叫我,而此刻才六點。當然今晚我不應該完全失望,因為我有那么多的話要同他說,我要再次提起格雷斯·普爾這個話題,听听他會怎么回答,我要爽爽气气地問他,是否真的相信是她昨夜動了惡念,要是相信,那他為什么要替她的惡行保守秘密。我的好奇心會不會激怒他關系不大,反正我知道一會儿惹他生气,一會儿撫慰他的樂趣,這是一件我很樂意干的事,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覺常常使我不至于做過頭,我從來沒有冒險越出使他動怒的界線,但在正邊緣上我很喜歡一試身手。我可以既保持細微的自尊,保持我的身份所需的一應禮節,而又可以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地同他爭論,這樣對我們兩人都合适。
  樓梯上終于響起了吱格的腳步聲,莉婭來了,但她不過是來通知茶點己在費爾法克斯太太房間里擺好,我朝那走去,心里很是高興,至少可以到樓下去了。我想這么一來离羅切斯特先生更近了。
  “你一定想用茶點了,”到了她那里后,這位善良的太太說,“午飯你吃得那么少,”她往下說,“我擔心你今天不大舒服。你看上去臉色緋紅,像是發了燒。”
  “啊!很好呀,我覺得再好沒有了。”
  “那你得用好胃口來證實一下,你把茶壺灌滿讓我織完這一針好嗎,”這活儿一了結,她便站起來把一直開著的百葉窗放下。我猜想沒有關窗是為了充分利用日光,盡管這時己經暮靄沉沉,天色一片朦朧了。
  “今晚天气晴朗,”她透過窗玻璃往外看時說,“雖然沒有星光,羅切斯特先生出門總算遇上了好天气。”
  “出門?——羅切斯特先生到哪里去了嗎,我不知道他出去了。”
  “噢,他吃好早飯就出去了!他去了里斯。埃希頓先生那儿,在米爾科特的另一邊,离這儿十英里,我想那儿聚集了一大批人,英格拉姆勳爵、喬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等都在。”
  “你盼他今晚回來么?”
  “不,——明天也不會回來。我想他很可能呆上一個禮拜,或者更長一點。這些杰出的上流社會的人物相聚,气氛歡快,格調高雅,娛樂款待,應有盡有,所以他們不急于散伙。而在這樣的場合,尤其需要有教養有身份的人。羅切斯特先生既有才能,在社交場中又很活躍,我想他一定受到大家的歡迎。女士們都很喜歡他,盡管你會認為,在她們眼里他的外貌并沒有特別值得贊許的地方。不過我猜想,他的學識、能力,也許還有他的財富和血統,彌補了他外貌上的小小缺陷。”
  “里斯地方有貴婦、小姐嗎?”
  “有伊希頓太太和她的三個女儿——真還都是舉止文雅的年輕小姐。還有可尊敬的布蘭奇和瑪麗·英格拉姆,我想都是非常漂亮的女人。說實在我是六七年前見到布蘭奇的,當時她才十八歲。她來這里參加羅切斯特先生舉辦的圣誕舞會和聚會。你真該看一看那一天的餐室——布置得那么豪華,點得又那么燈火輝煌!我想有五十位女士和先生在場——都是出身于郡里的上等人家。英格拉姆小姐是那天晚上公認的美女。”
  “你說你見到了她,費爾法克斯太太。她長得怎么個模樣?”
  “是呀、我看到她了,餐室的門敞開著,而且因為圣誕期間,允許佣人們聚在大廳里,听一些女士們演唱和彈奏。羅切斯特先生要我進去,我就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坐下來看她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光彩奪目的景象。女士們穿戴得富麗堂皇,大多數——至少是大多數年輕女子,長得很標致,而英格拉姆小姐當然是女皇了。”
  “她什么模樣?”
  “高高的個子,漂亮的胸部,斜肩膀,典雅碩長的脖子,黝黑而洁淨的橄欖色皮膚,高貴的五官,有些像羅切斯特先生那樣的眼睛,又大又黑,像她的珠寶那樣大放光彩,同時她還有一頭很好的頭發,烏黑烏黑,而又梳理得非常妥貼,腦后盤著粗粗的發辮,額前是我所看到過的最長最富有光澤的卷發,她一身素白,一塊琥珀色的圍巾繞過肩膀,越過胸前,在腰上扎一下,一直垂到膝蓋之下,下端懸著長長的流蘇。頭發上還戴著一朵琥珀色的花,与她一團烏黑的卷發形成了對比。”
  “當然她很受別人傾慕了?”
  “是呀,一點也不錯,不僅是因為她的漂亮,而且還因為她的才藝,她是那天演唱的女士之一,一位先生用鋼琴替她伴奏,她和羅切斯特先生還表演了二重唱。”
  “羅切斯特先生!我不知道他還能唱歌。”
  “呵!他有一個漂亮的男低音,對音樂有很強的鑒賞力。”
  “那么英格拉姆小姐呢,她屬于哪類嗓子?”
  “非常圓潤而有力,她唱得很動听。听她唱歌是一种享受——隨后她又演奏。我不會欣賞音樂,但羅切斯特先生行。我听他說她的演技很出色。”
  “這位才貌雙全的小姐還沒有結婚嗎?”
  “好像還沒有,我想她与她妹妹的財產都不多。老英格拉姆勳爵的產業大体上限定了繼承人,而他的大儿子几乎繼承了一切。”
  “不過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沒有富裕的貴族或紳士看中她,譬如羅切斯特先生,他很有錢,不是嗎,”
  “唉!是呀,不過你瞧,年齡差別很大。羅切斯特先生已快四十,而她只有二十五歲。”
  “那有什么關系?比這更不般配的婚姻每天都有呢。”
  “那是事實,但我不會認為羅切斯特先生會抱有那种想法。——可是你什么也沒吃,從開始吃茶點到現在,你几乎沒有嘗過一口。”
  “不,我太渴了,吃不下去。讓我再喝一杯行嗎?”
  我正要重新將話題扯到羅切斯特先生和漂亮的布蘭奇小姐有沒有結合的可能性上,阿黛勒進來了,談話也就轉到了別的方面。
  當我复又獨處時,我細想了听到的情況,窺視了我的心靈,審察了我的思想和情感,努力用一雙嚴厲的手,把那些在無邊無際、無路可循的想象荒野上徘徊的一切,納入常識的可靠規范之中。
  我在自己的法庭上受到了傳訊。記憶出來作證,陳述了從昨夜以來我所怀的希望、意愿和情感,陳述了過去近兩周我所沉溺的一般思想狀態。理智走到前面,不慌不忙地講了一個朴實無華的故事,揭示了我如何拒絕了現實,狂熱地吞下了理想。我宣布了大致這樣的判決:
  世上還不曾有過比簡·愛更大的傻瓜,還沒有一個更异想天開的白痴,那么輕信甜蜜的謊言、把毒藥當作美酒吞下。
  “你,”我說,“得寵于羅切斯特先生嗎?你有討他歡心的天賦嗎?你有哪一點對他來說舉足輕重嗎?滾開!你的愚蠢讓我厭煩。而你卻因為人家偶爾表示了喜歡便樂滋滋的,殊不知這是一個出身名門的紳士,一個精于世故的人對一個下屬、一個初出毛廬的人所作的曖昧表示。你好大的膽子,愚蠢得可怜的受騙者。——難道想到自身的利益都不能讓你聰明些嗎?今天早上你反复叨念著昨夜的短暫情景啦?——蒙起你的臉,感到羞愧吧,他說了几句稱贊你眼晴的話、是嗎?盲目的自命不凡者,睜開那雙模糊的眼睛,瞧瞧你自己該死的糊涂勁儿吧!受到無意与她結婚的上司的恭維,對隨便哪個女人來說都沒有好處。愛情之火悄悄地在內心點燃,得不到回報,不為對方所知,必定會吞沒煽起愛的生命;要是被發現了,得到了回報,必定猶如鬼火,將愛引入泥泞的荒地而不能自拔。對所有的女人來說,那簡直是發瘋。”
  “那么,簡·愛,听著對你的判決:明天,把鏡子放在你面前,用粉筆繪出你自己的畫像,要照實畫,不要淡化你的缺陷,不要省略粗糙的線條,不要抹去令人討厭的不勻稱的地方,并在畫像下面書上‘孤苦無依、相貌平庸的家庭女教師肖像。’”
  “然后,拿出一塊光滑的象牙來——你在畫盒子里有一塊備著:拿出你的調色板,把你最新鮮、最漂亮、最明洁的色澤調起來,選擇你最精細的駱駝毛畫筆,仔細地畫出你所能想象的最漂亮的臉蛋,根据費爾法克斯太太對布蘭奇·英格拉姆的描繪,用最柔和的濃淡差別,最甜蜜的色澤來畫。記住烏黑的頭發,東方式的眸子——什么!你把羅切斯特先生作為模持儿,鎮靜!別哭鼻子!——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反悔!我只能忍受理智和決心。回憶一下那庄重而和諧的面部特征,希腊式的脖子和胸部,露出圓圓的光彩照人的胳膊和纖細的手。不要省掉鑽石耳環和金手鐲。一絲不差地畫下衣服、懸垂的花邊、閃光的緞子、雅致的圍巾和金色的玫瑰,把這幅肖像畫題作‘多才多藝的名門閨秀布蘭奇。’”
  “我會這么干的,”我打定了注意。決心一下,人也就平靜下來了,于是便沉沉睡去。
  我說到做到,一二個小時便用蜡筆畫成了自己的肖像。而用了近兩周的工夫完成了一幅想象中的布蘭奇·英格拉姆象牙微型畫。這張臉看上去是夠可愛的,同用蜡筆根据真人畫成的頭像相比,其對比之強烈已到了自制力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很得益于這一做法。它使我的腦袋和雙手都不閒著,也使我希望在心里烙下的不可磨滅的新印象更強烈,更不可動搖。
  不久我有理由慶幸自己,在迫使我的情感服從有益的紀律方面有所長進。多虧了它,我才能夠大大方方、平平靜靜地對付后來發生的事情,要是我毫無准備,那恐怕是連表面的鎮靜都是無法保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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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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