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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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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夏洛特·勃朗特]簡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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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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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9:1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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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星期過去了,卻不見羅賈斯特先生的消息,十天過去了,他仍舊沒有來。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要是他直接從裏斯去倫敦,並從那兒轉道去歐洲大陸,一年內不再在桑菲爾德露面,她也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常常出乎意料地說走就走,聽她這麼一說,我心裏冷颼颼沉甸甸的,實際上我在任憑自己陷入一種令人厭惡的失落感,不過我調動了智慧,重建了原則,立刻使自己的感覺恢復了正常,說來也讓人驚奇,我終於糾正了一時的過錯,清除了認為有理由為羅賈斯特先生的行動操心的錯誤想法。我並沒有低聲下氣,懷著奴性十足的自卑感,相反,我只說:
  “你同桑菲爾德的主人無關,無非是拿了他給的工資,去教他的被保護人而已,你感激他體面友好的款待。不過你盡了職,得到這樣的款待是理所應當的。這是你與他之間他唯一嚴肅承認的關系。所以不要把你的柔情、你的狂喜、你的痛苦等等系在他身上。他不屬於你的階層。記住你自己的社會地位吧,要充分自尊,免得把全身心的愛,徒然浪費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這份禮物的地方。”
  我平靜地幹著一天的工作。不過腦海中時時隱約閃過我要離開桑菲爾德的理由,我不由自主地設計起廣告,預測起新的工作來。這些想法,我沒有必要去制止,它們也許會生根發芽,還可能結出果子來。
  羅賈斯特先生離家已經兩周多了,這時候郵差送來了一封給費爾法克斯太太的信。
  “是老爺寫來的,”她後了看姓名地址說,“現在我想可以知道能不能盼他回來了。”
  她在拆開封口仔細看信時,我繼續喝我的咖啡(我們在吃早飯)。咖啡很熱,我把臉上突然泛起的紅暈看作是它的緣故。不過,我的手為什麼抖個不停,為什麼我情不自禁地把半杯咖啡溢到了碟子上,我就不想去考慮了。
  “嗨,有時候我總認為太冷清,現在可有機會夠我們忙了,至少得忙一會兒”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仍然把信紙舉著放在眼鏡前面。
  我沒有立即提出要求解釋,而是系好了阿黛勒碰巧松開的圍涎,哄她又吃了個小麵包,把她的杯子再倒滿牛奶,隨後淡然問道:
  “我猜想羅賈斯特先生不會馬上回來吧?”
  “說真的,他要回來了——他說三天以後到,也就是下星期四,而且不光是他一個人。我不知道在裏斯的貴人們有多少位同他一起來。他吩咐准備好最好的臥室,圖書室與客廳都要清掃幹淨。我還要從米爾科特的喬治旅店和能弄到人的隨便什麼地方,再叫些廚工來。而且女士們都帶女僕,男士們都帶隨從。這樣我們滿屋子都是人了。”費爾法克斯太太匆匆咽下早飯,急急忙忙去做准備工作了。
  果然被她說中了,這三天確實夠忙的。我本以為桑菲爾德的所有房子都纖塵不染,收拾得很好。但看來我錯了,他們雇了三個女人來幫忙。擦呀,刷呀,沖洗漆具呀,敲打地毯呀,把畫拿下又掛上呀,擦拭鏡子和枝形掛燈呀,在臥室生火呀,把床單和羽絨褥墊晾在爐邊呀,這種情景無論是從前還是以後,我都沒有見過。在一片忙亂之中,阿黛勒發了瘋。准備接客,盼著他們到來,似乎使她欣喜若狂。她會讓索菲婭把她稱之為外衣的所有“toiettes”都查看一下,把那些“passess”都翻新,把新的晾一晾放好。她自己呢,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在前房跳來奔去,在床架上竄上竄下,躺到床墊上和疊起的枕墊、枕頭上,面對著熊熊爐火在煙窗裏嘩剝作響。她的功課已全給免掉,因為費爾法克斯太太拉我做了幫手。我整天呆在貯藏室,給她和廚師幫忙(或者說增添麻煩),學做牛奶蛋糊、乳酪餅和法國糕點,捆紮野味,裝飾甜點心。
  這批客人預計星期四下午到達,趕上六點鐘吃晚飯。在等待期間我沒有工夫去胡思亂想了。我想我跟其他人一樣賣力、一樣高興——阿黛勒除外。不過我時時會感到掃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些疑惑、凶兆和不祥的猜測。那就是當我偶爾看到三樓樓梯的門慢悠悠地打開(近來常常鎖著),格雷斯•普爾戴著整潔的帽子,系著圍裙,揣著手帕,從那裏經過時。我瞧著她溜過走廊,穿著布拖鞋,腳步聲減低到很輕很輕。我看見她往鬧哄哄亂糟糟的臥房裏瞧了一瞧,只不過說一兩句話,也許是給打雜女工們交代恰當的清掃方法:如何擦爐柵,如何清理大理石壁爐架,要不如何從糊了牆紙的牆上把緞子取下。說完便又往前走了。她一天下樓到廚房裏走一次,來吃飯,在爐邊有節制地吸一煙鬥煙,隨後就返回,帶上一罐黑啤酒,在樓上陰暗的巢穴裏獨自消遣。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她只有一小時同樓下別的傭人呆在一起,其餘時間是在三層樓上某個橡木臥室低矮的天花板下度過的。她坐在那裏做著針線活——也許還兀自悽楚地大笑起來——像監獄裏的犯人一樣無人作伴。
  最奇怪的是,除了我,房子裏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習慣,或者似乎為此感到詫異。沒有人談論過她的地位或工作,沒有人可憐她的孤獨冷清。說真的我一次偶爾聽到了莉婭和一個打雜女工之間關于格雷斯的一段對話,莉婭先是說了什麼話,我沒聽清楚,而打雜女工回答道:
  “估計她的薪金很高。”
  “是呀,”莉婭說,“但願我的薪金也這麼高。並不是說我的值得抱怨——在桑菲爾德談不上吝嗇,不過我拿的薪金才是普爾太太的五分之一。她還在存錢呢,一季度要去一次米爾科特的銀行。我一點不懷疑她要是想走的話,積下的錢能夠她自立了。不過我想她在這兒已經呆慣了,更何況她還不到四十歲,身強力壯,幹什麼都還行,放棄差事是太早些了。”
  “我猜想她是個幹活的好手,”打雜女工說。
  “呵,——她明白自己該幹什麼——沒有人比得過她”莉婭意味深長地回答說,“不是誰都幹得了她活的,就是給了同她一樣多的錢也幹不了。”
  “的確幹不了!”對方回答。“不知道老爺——”
  打雜女工還想往下說,但這時莉婭回過頭來,看到了我,便立即用肘子頂了頂她夥伴。
  “她知道了嗎?”我聽見那女人悄悄說。
  莉婭搖了搖頭,於是談話嘎然而止。我從這裏所能猜測到的就是這麼回事:在桑菲爾德有一個秘密,而我被故意排除在這個秘密之外了。
  星期四到了,一切准備工作都已在前一個晚上完成。地毯舖開了,床幅掛上了彩條,白得眩目的床罩舖好了,梳妝台已經安排停當,傢俱都擦拭得幹幹淨淨,花瓶裏插滿了鮮花。臥室和客廳都已盡人工所能,拾掇得煥然一新;大廳也已經擦洗過,巨大的木雕鐘,樓梯的台階和欄杆都已擦得像玻璃一般閃閃發光。在餐室裏,餐具櫃裏的盤子光亮奪目;在客廳和起居室內,一瓶瓶異國鮮花,在四周燦然開放。
  到了下午,費爾法克斯太太穿上了她最好的黑緞袍子,戴了手套和金表,因為要由她來接待客人——把女士們領到各自的房間裏去等等。阿黛勒也要打扮一番,盡管至少在那天,我想不大會有機會讓她見客。但為了使她高興,我讓索菲婭給她穿上了一件寬松的麻紗短上衣。至於我自己,是沒有必要換裝的,不會把我從作為我私室的讀書室裏叫出去,這私室現在已經屬于我,成了“患難時愉快的避難所。”
  這是個溫煦寧靜的春日,三月末四月初的那種日子,驕陽當空,預示著夏天就要到來。這時已近日暮,但黃昏時更加暖和,我坐在讀書室裏工作,敞開著窗子。
  “時候不早了,”費爾法克斯太太渾身叮當作響,進了房間說,“幸虧我訂的飯菜比羅賈斯特先生說的時間晚一個小時,現在已經過了六點了。我已派約翰到大門口去,看看路上有沒有動靜。從那兒往米爾科特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得很遠。”她朝窗子走去。“他來了!”她說。“嗨,約翰”(探出身子)“有消息嗎?”
  “他們來了,夫人,”對方回答道。“十分鐘後就到。”
  阿黛勒朝窗子飛奔過去。我跟在後面,小心地靠一邊站立,讓窗簾遮掩著,使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卻不被人看見。約翰所說的那十分鐘似乎很長。不過終於聽到了車輪聲。四位騎手策馬馳上了小道,兩輛敞開的馬車尾隨其後。車內面紗飄拂,羽毛起伏。兩位年輕騎手,精神抖擻,一付紳士派頭;第三位是羅賈斯特先生,騎著他的黑馬梅斯羅,派洛特跳躍著奔跑在他前面。與他並駕齊驅的是一位女士,這批人中,他們倆一馬當先。她那紫色的騎裝差不多己掃到了地面,她的面紗長長地在微風中飄動,她那烏黑濃密的卷發,同它透明的折襉繞在一起,透過面紗閃動著光芒。
  “英格拉姆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大叫一聲,急沖沖下樓去履行她的職務了。
  這隊人馬順著車道的彎勢很快轉過屋角,在我視線中消失了。這時阿黛勒要求下樓。我把她摟在膝頭上,讓她明白無論是此刻,還是以後什麼時候,除非明確要她去,絕不可以隨意闖到女士們跟前去,要不羅賈斯特先生會生氣的等等。聽了這番話,“她淌下了自然的眼淚”不過見我神情嚴肅,她也終於同意把眼淚抹掉了。
  這時大廳裏人聲鼎沸,笑語紛紜。男士們深沉的語調,女士們銀鈴似的嗓音交融在一起。其中最清晰可辨的是桑菲爾德主人那洪亮而聲音不大的嗓門,歡迎男女賓客來到府上。隨後,這些人腳步輕盈地上了樓梯,輕快地穿過走廊。於是響起了柔和歡快的笑聲和開門關門聲。一會兒後,便寂然無聲了。
  “Elles changent de toilettes,”阿黛勒說。她細聽著,跟蹤著每一個動靜,並歎息著。“Chez maman,”她說,“quand il y avait du monde,je le ssuivaispartout au salon et a leurs chambres;souvent je regardais les femmes dechambre coiffer et habiller les dames,et c'etait si amusant:comme cela onapprend。”
  “你覺得餓了嗎,阿黛勒?”
  “Mais oui,mademoiselle:voila cinq ou six heures que nous n'avons pasmange.”
  “好吧,趁女士們都呆在房間裏的時候,我冒個險,下去給你弄點吃的來。”
  我小心翼翼地從自己的避難所出來,揀了一條直通廚房的後樓梯下去。那裏火光熊熊,一片混亂,湯和魚都已到了最後製作階段,廚子彎腰曲背對著鍋爐,仿佛全身心都要自動燃燒起來。在傭人屋裏,兩個馬車夫和三個紳士的仆從或站或坐,圍著火爐;女僕們想必在樓上同小姐們在一起。從米爾科特新雇來的傭人東奔西跑,非常忙碌。我穿過一片混亂,好不容易到了食品室,拿了一份冷雞,一卷麵包,一些餡餅,一兩個盤子和一副刀叉。我帶了這份戰利品急忙撤退,重新登上走廊,正要隨手關上後門時,一陣越來越響的嗡嗡聲提醒我,女士們要從房間裏走出來了。要上讀書室我非得經過幾間房門口不可,非得要冒端著一大堆食品被她們撞見的危險。於是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這一頭。這裏沒有窗子,光線很暗。此刻天色已黑,因為太陽已經下山,暮色越來越濃了。
  一會兒工夫,房間裏的女房客們一個接一個出來了,個個心情歡快,步履輕盈,身上的衣裝在昏黃的暮色中閃閃發光。她們聚集在走廊的另一頭,站了片刻,用壓低了的輕快動聽的語調交談著。隨後走下樓梯,幾乎沒有聲響,仿佛一團明亮的霧從山上降落下來。她們的外表總體上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這些人具有一種我前所未見的名門望族的典雅。
  我看見阿黛勒扶著半掩的讀書室門,往外偷看著。“多漂亮的小姐!”她用英語叫道。“哎呀我真想上她們那兒去!你認為晚飯後羅賈斯特先生會派人來叫我們去嗎?”
  “不,說實在,我不這樣想。羅賈斯特先生有別的事情要考慮。今天晚上就別去想那些小姐們了,也許明天你會見到她們的。這是你的晚飯。”
  她真的餓壞了,因此雞和餡餅可以暫時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幸虧我弄到了這份食品,不然她和我,還有同我們分享這頓晚餐的索菲婭,都很可能根本吃不上晚飯,樓下的人誰都快忙得顧不上我們了。九點以後才送上甜食。到了十點鐘,男仆們還端著托盤和咖啡杯子,來回奔波。我允許阿黛勒呆得比往常晚得多才上床,因為她說樓下的門不斷地開呀關呀,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弄得她沒法睡覺。此外,她還說也許她解衣時,羅賈斯特先生會讓人捎來口信,“etalorsqueldommage!”
  我給她講故事,她願意聽多久就講多久。隨後我帶她到走廊上解解悶。這時大廳的燈已經點上,阿黛勒覺得從欄杆上往下看,瞧著僕人們來往穿梭,十分有趣。夜深了,客廳裏傳來音樂之聲,一架鋼琴已經搬到了那裏。阿黛勒和我坐在樓梯的頂端台階上傾聽著。剎那之間響起了一個聲音,與鋼琴低沉的調子相交融。那是一位小姐在唱,歌喉十分動聽。獨唱過後,二重唱跟上,隨後是三重唱,歌唱間歇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談話聲。我久久地聽著,突然發現自己的耳朵聚精會神地分析那混雜的聲音,竭力要從混沌交融的音調中,分辨出羅賈斯特先生的嗓音。我很快將它捕捉住以後,便進而從由於距離太遠而變得模糊不清的音調中,猜想出歌詞來。
  時鐘敲了十一點。我瞧了一眼阿黛勒,她的頭已倚在我肩上,眼皮己越來越沉重。我便把她抱在懷裏,送她去睡覺。將近一點鐘,男女賓客們才各自回房去。
  第二天跟第一天一樣,是個晴朗的日子,客人們乘機到臨近的某個地方去遠足。他們上午很早就出發了,有的騎馬,有的坐馬車。我親眼看著他們出發,看著他們歸來。像以前一樣,英格拉姆小姐是唯一一位女騎手。羅賈斯特先生同她並駕齊驅。他們兩人騎著馬同其餘的客人拉開了一段距離。費爾法克斯太太正與我一起站在窗前,我向她指出了這一點:
  “你說他們不可能想到結婚,”我說,“可是你瞧,比起其他女人來,羅賈斯特先生明顯更喜歡她。”
  “是呀,我猜想他毫無疑問愛慕她。”
  “而且她也愛慕他,”我補充說“瞧她的頭湊近他,仿佛在說什麼知心話呢!但願能見到她的臉,我還從來沒見過一眼呢!”
  “今天晚上你會見到她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回答說;“我偶然向羅賈斯特先生提起,阿黛勒多麼希望能見一見小姐們。他說:‘呵,那就讓她飯後上客廳裏來吧,請愛小姐陪她來。’”
  “噢,他不過是出於禮貌才那麼說的,我不必去了,肯定的。”我回答。
  “瞧,我對他說,你不習慣交往,所以我想你不會喜歡在一批輕松愉快而又都互不相識的賓客前露面,他還是那麼急躁地回答說,‘胡說八道!要是她不願來,就告訴她這是我個人的意願。如果她拒絕,你就說,她這麼倔強,我要親自來叫了。’”
  “我不願給他添那麼多麻煩”,我回答。“要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就去。不過我並不喜歡。你去嗎,費爾法克斯太太?”
  “不,我請求免了,他同意了。一本正經入場是最不好受的,我來告訴你怎樣避免這種尷尬,你得在女士們離席之前,客廳裏還沒有人的時候就進去,找個僻靜的角落坐下。男賓們進來之後,你不必呆得很久,除非你高興這麼做。你不過是讓羅賈斯特先生看到你在那裏,隨後你就溜走——沒有人會注意到你。”
  “你認為這批客人會呆得很久嗎?”
  “也許兩三個星期,肯定不會再久了。過了復活節假期,喬治•林恩爵士由於新近當上了米爾科特市議員,得去城裏就職。我猜想羅賈斯特先生會同他一起去。我覺得很奇怪,這回他在桑菲爾德呆了那麼長時間。”
  眼看我帶著照管的孩子進客廳的時刻就要到來,我心裏惴惴不安。阿黛勒聽說晚上要去見女士們,便整天處於極度興奮狀態,直到索菲婭開始給她打扮,才安靜下來。隨後更衣的重要過程很快穩定了她的情緒。待到她卷發梳得溜光,一束束垂著,穿上了粉紅色的緞子罩衣,系好長長的腰帶,戴上了網眼無指手套,她看上去已是像任何一位法官那麼嚴肅了。這時已沒有必要提醒她別弄亂自己的服裝,她穿戴停當後,便安靜地坐在小椅子上,急忙小心地把緞子裙提起來,唯恐弄皺了。還向我保證,她會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直到我准備好為止。我很快就穿戴好了。我立即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銀灰色的那一件,專為參加坦普爾小姐的婚禮購置的,後來一直沒有穿過),把頭發梳得平平伏伏,並戴上了我僅有的飾品,那枚珍珠胸針。隨後我們下了樓。
  幸虧還有另外一扇門通客廳,不必經過他們都坐著吃飯的餐廳。我們看到房間裏空無一人,大理石砌成的壁爐中,一堆旺火靜靜地燃燒著;桌上裝飾著精緻的花朵,燭光在花朵中間孤寂地閃亮,平添了幾分歡快。拱門前懸掛著大紅門簾,雖然我們與毗連的餐室中的客人之間,僅一層之隔,但他們話說得那麼輕,除了柔和的嗡嗡聲,彼此之間的交談一點都聽不清楚。
  阿黛勒似乎仍受著嚴肅氣氛的震懾,一聲不吭地坐在我指給她的小凳上。我退縮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隨手從臨近的臺子上取了本書,竭力讀下去。阿黛勒把她的小凳子搬到我腳邊,不久便碰了碰我膝頭。
  “怎麼啦,阿黛勒?”
  “Est ce que je ne puis pas prendre une seule de ces fleursmagnifiques,mademoiselle?Seulement pour completer ma toilette.”
  “你對自己的‘toilette’想得太多啦,阿黛勒,不過你可以戴一朵花。”於是我從花瓶裏掐下一朵花來,系在她的彩帶上,她舒了口氣,顯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滿足,仿佛她的幸福之杯此刻已經斟滿了。我轉過臉去,掩飾自己抑制不住的微笑。在這位巴黎小女子天生對服飾的熱烈追求中,既有幾分可笑,又有幾分可悲。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起立聲,帳幔被撩到了拱門背後,露出了餐室,只見長長的桌上擺滿了盛甜點心的豪華餐具,燭光傾瀉在銀制的和玻璃的器皿上。一群女士站在門口。隨後她們走了進來,門簾在身後落下。
  她們不過八位,可不知怎地,成群結隊進來的時候,給人的印象遠不止這個數目。有些個子很高,有些一身著白。她們的服裝都往外伸展得很闊,仿佛霧氣放大了月亮一樣,這些服裝也把她們的人放大了。我站起來向她們行了屈膝禮,有一兩位點頭回禮,而其餘的不過盯著我看而已。
  她們在房間裏散開,動作輕盈飄拂,令我想起了一群白色羽毛的鳥。有些人一下子坐下來,斜倚在沙發和臥榻上;有的俯身向著桌子,細細揣摩起花和書來,其餘的人則團團圍著火爐。大家都用低沉而清晰的調子交談著,似乎這已成了她們的習慣。後來我知道了她們的大名,現在不妨來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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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49:26 |只看該作者
  首先是埃希頓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她顯然曾是位漂亮的女人,而且保養得很好。她的大女兒艾米個頭比較小,有些天真,臉部和舉止都透出了孩子氣,外表也顯得很調皮。她那白色的薄紗禮服和藍色的腰帶很合身。二女兒路易莎的個子要高些,身材也更加優美,臉長得很不錯,屬於法國人所說的“minoischiffonne”那一類,姐妹倆都像百合花那麼白淨。
  林恩夫人四十歲上下,長得又大又胖,腰背筆直,一臉傲氣,穿著華麗的閃緞衣服。烏黑的頭發在一根天藍色羽毛和一圈寶石的映襯下閃閃發光。
  登特上校太太不象別人那麼招搖,不過我認為更具貴婦風度。她身材苗條,面容白皙溫和,頭發金黃。她的黑色緞子服、華麗的外國花邊圍巾以及珍珠首飾,遠比那位有爵位的貴婦閃光的艷服更賞心悅目。
  但三位元最令人矚目的——也許部分是由於她們在這一群人中個子最高——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女兒布蘭奇和瑪麗。她們是三位個子極高的女人。這位太太年齡可能在四十與五十之間,但身材依然很好,頭發依然烏黑(至少在燭光下),牙齒也明顯地依然完整無缺。多數人都會把她看成是那個年紀中的美人。以形體而言,她無疑就是這樣。不過她的舉止和表情顯出一種令人難以容忍的傲慢。她生就一副羅馬人的臉相。雙下巴連著柱子一樣的脖子。在我看來,這樣的五官不僅因為傲慢而顯得膨脹和陰沉,而且還起了皺紋。她的下巴由於同樣的原因總是直挺挺的簡直不可思議。同時,她的目光兇狠冷酷,使我想起了裏德太太的眼睛。她說話裝腔作勢,嗓音深沉,聲調誇張,語氣專橫——總之,讓人難以忍受。一件深紅絲絨袍,一頂用印度金絲織物做的披肩式軟帽賦予她(我估計她這樣想)一種真正的皇家氣派。
  布蘭奇和瑪麗都是同樣身材——像白楊一樣高大挺拔,以高度而論,瑪麗顯得過份苗條了些,而布蘭奇活脫脫像個月亮女神。當然我是懷著特殊的興趣來注意她的。第一我希望知道,她的外貌是不是同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描繪相符;第二想看看她是不是像我憑想像畫成的微型肖像畫;第三——這總會暴露——是否像我所設想的那樣,會適合羅賈斯特先生的口味。
  就外貌而言,她各方面都與我的畫和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描繪相吻合。高高的胸部、傾斜的肩膀、美麗的頸項、烏黑的眸子和黑油油的卷發,一應俱全——但她的臉呢?一—活象她母親的,只是年青而沒有皺紋。一樣低低的額角,一樣高傲的五官,一樣盛氣淩人。不過她的傲慢並不那麼陰沉。她常常笑聲不絕,而且笑裏含著嘲弄,這也是她那彎彎的傲氣十足的嘴唇所常有的表情。
  據說天才總有很強的自我意識。我無法判斷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位天才,但是她有自我意識——說實在相當強。她同溫文而雅的登特太太談起了植物。而登特太太似乎沒有研究過那門學問,盡管她說喜愛花卉,“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卻是研究過的,而且還神氣活現地賣弄植物學字眼,我立刻覺察到她在追獵(用行話來表達)登特太太,也就是說,在戲弄她的無知。她的追獵也許很譏誚,但決非厚道。她彈了鋼琴,她的演技很高超;她唱了歌,她的嗓子很優美;她單獨同她媽媽講法語,她講得很出色,非常流利,語調也正確。
  與布蘭奇相比,瑪麗的面容顯得更溫順坦率,五官更為柔和,皮膚也要白皙幾分(英格拉姆小姐像西班牙人一樣黑)——但瑪麗缺乏活力,面部少有表情,眼目不見光澤。她無話可說,一坐下來,便像壁龕裏的雕像那樣,一動不動。姐妹倆都穿著一塵不染的素裝。
  那麼,我現在是不是認為,英格拉姆小姐有可能成為羅賈斯特先生的意中人呢?我說不上來——我不瞭解他在女性美方面的好惡。要是他喜歡端莊,她正是端莊的典型,而且她多才多藝,充滿活力。我想多數有身份的人都會傾慕她,而他確實傾慕她,我似乎已有依據。要消除最後的一絲懷疑,就只要看他們呆在一起時的情景就行了。
  讀者呵,你別以為阿黛勒始終在我腳邊的小凳子上端坐不動,她可不是。女士們一進來,她便站起來,迎了上去,端端正正鞠了一躬,並且一本正經地說:
  “Bon jour,mesdames.”
  英格拉姆小姐帶著嘲弄的神情低頭看她,並嚷道:“哈,一個多小的玩偶!”
  林恩太太說道,“我猜想她是羅賈斯特先生監護的孩子——他常掛在嘴邊的法國小姑娘。”
  登特太太和藹地握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吻。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不約而同地叫道:
  “多可愛的孩子!”
  隨後她們把她叫到一張沙發跟前。此刻她就坐在沙發上,夾在她們中間,用法語和蹩腳的英語交替聊天,不但引起了年輕小姐們的注意,而且也驚動了埃希頓太太和林恩太太。阿黛勒心滿意足地受著大夥的寵愛。
  最後端上了咖啡,男賓們都被請了進來。要是這個燈火輝煌的房間還有什麼幽暗所在的話,那我就坐在暗處,被窗簾半掩著。拱門的帳幔再次撩起,他們進來了。男士們一起登場時的情景,同女賓們一樣氣派非凡。他們齊煞煞的都著黑色服裝,多數身材高大,有的十分年輕。亨利•林恩和弗雷德里克•林恩確實精神抖擻,生氣勃勃;登特上校一身英武之氣;地方法官埃希頓先生一付紳士派頭,頭發相當白,眉毛和絡腮鬍子卻依然烏黑,使他有幾分像‘perenobledetheatre’。英格拉姆勳爵同他的姐妹們一樣高挑個子,同她們一樣漂亮,但有著瑪麗那種冷漠、倦怠的神色。他似乎四肢瘦長有餘,血氣或腦力不足。
  那麼,羅賈斯特先生在哪兒呢?
  他最後一個進來,雖然我沒有朝拱門張望,但看到他進來了。我竭力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鉤針上,集中在編織出來的手提包網眼上——真希望自己只想手頭的活計,只看見膝上的銀珠和絲線;而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憶起了上次見到這身影時的情景,那是在他所說的幫了他大忙以後,——他拉住我的手,低首看著我的臉,細細端詳著我,眼神裏露出一種千言萬語急於一吐為快的心情,而我也有同感。在那一瞬間我同他靠得多近!自那以後,什麼事情刻意使他和我的地位起了變化呢?而現在,我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多麼疏遠,多麼陌生呀!我們己那麼隔膜,因此我並不指望他過來同我說話。我也並不感到詫異,他居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間另一頭坐下,開始同一些女士們交談起來。
  我一見他心思全在她們身上,而我可以瞪著他而不被覺察,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臉上。我無法控制我的眼皮,它們硬要張開,眼珠硬要盯著他。我瞧著,這給了我一種極度的歡樂,——一種寶貴而辛辣的歡樂;是純金,卻又夾雜著痛苦的鋼尖。像一個渴得快死的人所體會到的歡樂,明知道自己爬近的泉水已經下了毒,卻偏要俯身去喝那聖水。
  “情人眼裏出美人,”說得千真萬確。我主人那沒有血色、微欖色的臉、方方的大額角、寬闊烏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線條的五官、顯得堅毅而嚴厲的嘴巴——一切都誘出活力、決斷和意志——按常理並不漂亮,但對我來說遠勝於漂亮。它們充溢著一種情趣和影響力,足以左右我,使我的感情脫離我的控制,而受制於他。我本無意去愛他。讀者知道,我努力從自己內心深處剪除露頭的愛的萌芽,而此刻,一旦與他重新謀面,那萌芽又自動復活了,變得碧綠粗壯!他連看都不用看我就使我愛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們作了比較。他的外表煥發著天生的精力和真正的力量,相比之下,林恩兄弟的風流倒倜儻,英格拉姆勳爵的散淡文雅——甚至登特上校的英武出眾,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對他們的外貌與表情不以為然。但我能想像得出多數旁觀者都會稱他們英俊迷人、氣度不凡,而毫不猶豫地說羅賈斯特先生五宮粗糙、神態憂鬱。我瞧見他們微笑和大笑——都顯得微不足道。燭光中所潛藏的生氣並不亞於他們的微笑,鈴聲中所包含的意義也並不遜於他們的大笑。我看見羅賈斯特先生微微一笑——他嚴厲的五官變得柔和了;他的眼神轉為明亮而溫存,目光犀利而又甜蜜。這會兒,他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頓交談著,我不解地看著她們從容接受他那對於我似乎透入心肺的目光。我本以為在這種目光下,她們會垂下眼來,臉上會泛起紅暈。但我見她們都無動於衷時,心裏倒很高興。“他之於我並不同于他之於她們,”我想,“他不屬於她們那類人。我相信他與我同聲相應——我確信如此——我覺得同他意氣相投——他的表情和動作中的含義,我都明白。雖然地位和財富把我們截然分開,但我的頭腦裏和心裏,我的血液裏和神經中,有著某種使我與他彼此心靈溝通的東西。難道幾天前我不是說過,除了從他手裏領取薪金,我同他沒有關系嗎?難道我除了把他看作雇主外,不是不允許自己對他有別的想法嗎?這真是褻瀆天性!我的每種善良、真實、生氣勃勃的情感,都沖動地朝他湧去了。我知道我必須掩飾自己的感情,抑制自己的願望;牢記住他不會太在乎我。我說我屬於他那類人,並不是說我有他那種影響力,那種迷人的魅力,而不過是說我與他有某些共同的志趣與情感罷了。而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我們之間永遠橫亙著一條鴻溝——不過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必須愛他。”
  咖啡端來了。男賓們一進屋,女士們便象百靈鳥般活躍起來。談話轉為輕松歡快。登特上校和埃希領先生在政治問題上爭論了起來,他們的太太們側耳靜聽著。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兩位高傲的寡婦,在促膝談心。還有喬治爵士,順便說一句,我忘記描述他了。他是一位個子高大、精神十足的鄉紳。這會兒手裏端著咖啡杯,站在沙發跟前,偶爾插上一句話。弗雷德里克•林恩先生坐在瑪麗•英格拉姆旁邊,給她看著一本裝幀豪華的書籍裏的插畫。她看著,不時微笑著,但顯然說話不多。高大冷漠的英格拉姆勳爵,抱著雙肩,斜倚在小巧活潑的艾米•埃希頓的椅背上。她抬頭看著他,像鷦鷯似的嘰嘰喳喳。在羅賈斯特先生與這位勳爵之間,她更喜歡勳爵。亨利•林恩在路易莎的腳邊占了一條腳凳,與阿黛勒合用著。他努力同她說法語,一說錯,路易莎就笑他。布蘭奇•英格拉姆會跟誰結伴呢?她孤零零地站在桌邊,很有風度地俯身看著一本簿冊。她似乎在等人來邀請,不過她不願久等,便自己選了個伴。
  羅賈斯特先生離開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後,一如英格拉姆小姐孤單地站在桌旁一樣,不然獨立在火爐跟前。她在壁爐架的另一邊站定,面對著他。
  “羅賈斯特先生,我想你並不喜歡孩子?”
  “我是不喜歡。”
  “那你怎麼會想到去撫養這樣一個小娃娃呢(指了指阿黛勒)?你在哪兒把她撿來的?”
  “我並沒有去搶,是別人託付給我的。”
  “你早該送她進學校了。”
  “我付不起,學費那麼貴。”
  “哈,我想你為她請了個家庭教師,剛才我還看到有個人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嗎?呵,沒有!她還在那邊窗簾的後面。當然你付她工錢。我想這一樣很貴——更貴,因為你得額外養兩個人。”
  我擔心——或者我是否該說,我希望?—一因為提到了我,羅賈斯特先生會朝我這邊張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更往陰影裏躲進去,可是他根本沒有把目光轉移到這邊來。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冷冷地說,眼睛直楞楞地望著前面。
  “可不——你們男人從來不考慮經濟和常識問題,在留家庭教師事兒上,你該聽聽我媽媽。我想,瑪麗和我小時候跟過至少一打家庭教師,一半讓人討厭,其餘的十分可笑,而個個都是妖魔——是不是,媽媽?”
  “你說什麼來著,我的寶貝蛋?”
  這位被那個遺孀稱為特殊財產的小姐,重新說了一遍她的問題,並作瞭解釋。
  “我的寶貝,別提那些家庭教師了,這個字眼本身就便我不安。她們反復無常,毫不稱職,讓我吃盡了苦頭。謝天謝地,現在我總算同她們擺脫關系了。”
  登特太太向這位虔誠的太太俯下身子,向她耳語了一陣。我從對方作出的回答中推測,那是提醒她,她們所詛咒的那類人中的一位,就在現場。
  “Tant pis!”這位太太說,“我希望這對她有好處!”隨後她壓低了嗓門,不過還是響得讓我能聽見。“我注意到了她,我善觀面相,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那類人的通病。”
  “表現在哪些方面,夫人?”羅賈斯特先生大聲問道。
  “我會私下告訴你的,”她答道,意味深長地把頭巾甩了三下。
  “不過我的好奇心會掉胃口:現在它急於要吃東西。”
  “問問布蘭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唉呀,可別把他交給我,媽媽!對於她們那號人,我只有一句話要說:她們真討厭。並不是說我吃過她們很多苦頭,我倒是刻意要把局面扭轉過來。西奧多和我過去是怎樣作弄威爾遜小姐、格雷太太和朱伯特夫人的呀!瑪麗常常困得厲害,提不起精神來參與我們的陰謀。戲弄朱伯特夫人最有趣。威爾遜小姐是個病弱的可憐蟲,情緒低沉,好傷心落淚。總之,不值得費那番勁去征服她。格雷太太又粗俗又麻木,對什麼打擊都不在乎。但是可憐的朱伯特夫人就不一樣啦!我們把她逼得急了,我見她會大發雷霆——我們把茶潑掉,把麵包和奶油弄得稀巴爛,把書扔到天花板上,搗弄著尺、書桌、火爐圍欄和用具,鬧得震天價響。西奧多,你還記得那些歡樂的日子嗎?”
  “是——呀,當然記得,”英格拉姆勳爵慢吞吞地說。“這可憐的老木瓜還常常大叫‘哎呀,你們這幫壞孩子?’——隨後我們教訓了她一頓,其實是她自己那麼無知,竟還想來教我們這些聰明的公子小姐。”
  “我們確實這麼做了,特多,你知道我幫你告發(或者是迫害)你的家庭教師,面無血色的維甯先生,我們管他叫病態教師。他和威爾遜小姐膽大妄為,竟談情說愛起來——至少特多和我是這麼想的。我們當場看到他們溫存地眉目傳情,哀聲歎氣,並把這些理解為“labellepassion”的表現,我敢擔保,大家很快就會得益於我們的發現,我們要將它作為杠杆,把壓在身上的兩個沉重包袱,撬出門去。親愛的媽媽,瞧她一風聞這件事兒,便發覺是種歪風邪氣。你不就是這麼看的嗎,我的母親大人?”
  “當然,我的寶貝。而且我十分正確。毫無疑問,在任何一個管教出色的家庭裏,有幹萬條理由,一刻都不能容忍家庭男女教師之間的私通。第一——”
  “哎呀,媽媽,別給我們一一列舉啦!Au reste,我們都知道。壞樣子會危害兒童的純真;熱戀者相依相伴,神不守舍,會導致失責;而狂妄自恃——傲饅無禮伴之而生——會造成沖突和對抗的總爆發。我說得對嗎,英格拉姆花園的英格拉姆男爵夫人?”
  “我的百合花,你說得很對,你一向很對。”
  “那就不必再說了,換個話題吧。”
  艾米•埃希頓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沒有注意到這一聲明,操著軟軟的、奶聲奶氣的調子搭訕了:“路易莎和我,以往也常常戲弄我們的家庭教師,不過她是那麼個好人,什麼都能忍耐,隨你怎麼整他都不會生氣。她從來沒有對我們發過火,是不是這樣,路易莎?”
  “不錯,從來不發火。我們愛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搜她的書桌和針線盒,把她的抽屜翻得底朝天。而她的脾氣卻那麼好,我們要什麼她就給什麼。”
  “現在我猜想,”英格拉姆小姐譏嘲地喂起嘴唇說,“我們要為現存的家庭女教師編一個傳記摘要了。為了避免這場災難,我再次提議換一個新話題,羅賈斯特先生,你贊成我的提議嗎?”
  “小姐,無論是這件事還是別的事情,我都支持你。”
  “那得由我把這件事提出來了,Signior Eduardo,”今晚你的嗓子行嗎?”
  “Donna Bianca,只要你下令,我就唱。”
  “那麼Signior,我傳旨清一清你的肺和其他發音器官,來為皇上效力。”
  “誰不甘願做如此神聖的瑪麗的裏丘呢?”
  “裏丘算得了什麼!”她叫道,把滿頭卷發一甩,朝鋼琴走去。“我認為提琴手戴維准是個枯燥乏味的傢伙。我更喜歡黑呼呼的博斯威爾,依我之見,一個人沒有一絲惡念便一文不值。不管歷史怎樣對詹姆斯•赫伯恩說長道短,我自認為,他正是那種我願意下嫁的狂野、兇狠的草寇英雄。”
  “先生們,你們聽著:你們中誰最像博斯威爾?”羅賈斯特先生嚷道。
  “應當說你最夠格,”登特上校立即呼應。
  “我敢發誓,我對你感激之至,”他回答道。
  英格拉姆小姐此刻坐在鋼琴前面,矜持而儀態萬方,雪白的長袍堂皇地舖開。她開始彈起了燦爛的前奏曲,一面還交談著。今晚她似乎趾高氣揚。她的言辭和派頭似乎不僅為了博得聽從的贊歎,而且要使他們感到驚訝。顯然她一心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覺得她瀟灑而大膽。
  “呵我真討厭今天的年青人!”她叮叮咚咚彈奏起這樂器來,一面嚷嚷道。“這些弱小的可憐蟲,不敢越出爸爸的公園門一步,沒有媽媽的准許和保護,連那點距離都不敢。這些傢伙醉心於漂亮的面孔,白皙的雙手和一雙小腳,仿佛男人與美有關似的,仿佛可愛不是女性的特權——她合法的屬性與遺傳物!我同意一個醜陋的女人是造物主白淨臉上的一個汙點。至於男人們,讓他們只關心擁有力量和勇氣吧,讓他們把打獵、射擊和爭鬥作為座右銘。其餘的則一錢不值。要是我是個男人,這應當成為我的座右銘。”
  “不論何時結婚,”她停頓了一下,沒有人插話,於是又繼續說,“我決定,我的丈夫不應當是個勁敵、而是個陪襯,我不允許皇位的近旁有競爭存在;我需要絕對忠心。不允許他既忠於我,又忠於他鏡中看到的影子,羅賈斯特先生,現在唱吧,我替你伴奏。”
  “我唯命是從,”便是得到的回答。
  “這裏有一首海盜歌。你知道我喜歡海盜們,因此你要唱得con spirito”。
  “英格拉姆小姐的聖旨一下,連牛奶和水也會產生靈性。”
  “那麼,小心點兒,要是你不能使我滿意,我會教你應當怎麼做,而讓你丟臉。”
  “那是對無能的一種獎賞,現在我要努力讓自己失敗。”
  “Gardez vous en bien!要是你故意出錯,我要作出相應的懲罰。”
  “英格拉姆小姐應當手下留情,因為她能夠作出使凡人無法承受的懲罰。”
  “哈哈!你解釋一下!”小姐命令道。
  “請原諒,小姐。不需要解釋了。你敏銳的直覺一定會告訴你,你一皺眉頭就抵得上死刑。”
  “唱吧!”她說,又碰了碰鋼琴,開始了她風格活潑的伴奏。
  “現在我該溜了,”我思忖道。但是那富有穿透力的聲調吸引了我。費爾法克斯太太曾說過,羅賈斯特先生的嗓子很好。確實他有一個圓潤、洪亮的男低音。唱的時候他傾注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力量。那歌聲透過耳朵、灌進了心田,神奇地喚醒了知覺。我等待著,直至深沉雄渾的顫音消失——嗡嗡的談話聲停頓了片刻後再次響起。隨後我離開我躲藏的角落,幸虧邊門很近,便從那裏走了出去。這裏有一條狹窄的走廊通向大廳。我穿過時,發覺鞋帶松了,便停下來把它系上,跪在樓梯腳下的墊子上。我聽見餐室的門開了,一位男士走了出來。我急忙直起身子,正好同那人打了個照面,原來是羅賈斯特先生。
  “你好嗎?”他問。
  “我很好,先生。”
  “你為什麼不進房間來同我談談呢?”
  我想我本可以反問這個問題,但我不願那麼放肆,只是回答說:
  “我不想打攪你,因為你好像正忙著呢,先生。”
  “我外出期間你一直在幹些什麼呢?”
  “沒有什麼特別事兒,照例教阿黛勒。”
  “而且比以前蒼白了,這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怎麼啦?”
  “沒事兒,先生。”
  “你差點淹死我的那天夜裏著了涼嗎?”
  “絕對沒有。”
  “回到客廳裏去吧,你走得太早了。”
  “我累了,先生。”
  他瞧了我一會兒。
  “而且心情有些不快,”他說。
  “為什麼事兒?告訴我吧。”
  “沒有——實在沒有,先生。我的心情沒有不快。”
  “可是我可以肯定你心裏不高興,而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只要再說幾句你就要掉淚了——其實此刻你的淚花己在閃動,一顆淚珠已從眼睫毛上滾下,落在石板地上了。要是我有時間,要不是我怕撞見一本正經愛饒舌的僕人,我准會弄明白內中的緣由。好吧,今晚我就原諒你了。不過你得知道,只要客人們還在這裏呆著,我希望你每天晚上都在客廳露面。這是我的願望,不要置之不理,現在你走吧,叫索菲婭來把阿黛勒帶走。晚安,我的——”他剎住了,咬著嘴唇,驀地離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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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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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是桑菲爾德府歡樂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同最初三個月我在這兒度過的平靜、單調和孤寂的日子相比,真是天差地別!如今一切哀傷情調已經煙消雲散,一切陰鬱的聯想已忘得一干二淨,到處熱熱鬧鬧,整天人來客往。過去靜悄悄的門廓,空無住客的前房,現在一走進去就會撞見漂亮的侍女,或者衣飾華麗的男仆。
  無論是廚房,還是管家的食品室,傭人的廳堂和門廳,都一樣熱鬧非凡。只有在和煦的春日裏,蔚藍的天空和明媚的陽光,把人們吸引到庭園裏去的時候,幾間大客廳才顯得空蕩沉寂。即使天氣轉壞,幾日裏陰雨連綿,也似乎不曾使他們掃興,室外的娛樂一停止,室內的倒反而更加活潑多樣了。
  第一個晚上有人建議改變一下娛樂方式的時候,我心裏納悶他們會幹什麼。他們說起要玩“字謎遊戲”,但我一無所知,一時不明白這個名稱。僕人們被叫了進來,餐桌給搬走了,燈光己另作處理,椅子正對著拱門排成了半圓形。羅賈斯特先生和其他男賓們指揮著作些變動時,女士們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按鈴使喚僕人。費爾法克斯太太應召進房,報告各類披肩、服裝和帳幔等家藏物資情況。三樓的有些大櫥也來個兜底翻尋,裏面的一應物件,如帶裙環的織錦裙子、緞子寬身女裙、黑色絲織品、花邊垂帶等,都由使女們成包捧下樓來,經過挑選,又把選中的東西送進客廳內的小廳裏。
  與此同時,羅賈斯特先生把女士們再次叫到他周圍,選中了幾位加入他一組。“當然英格拉姆小姐是屬于我的,”他說,隨後他又點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和登特夫人的名。他瞧了瞧我,我恰巧在他身邊,替登特太太把松開的手鐲扣好。
  “你來玩嗎?”他問。我搖了搖頭。他沒有堅持,我真怕他會呢。他允許我安靜地回到平時的座位上去。
  他和搭檔們退到了帳幔後頭,而由登特上校領頭的一組人,在排成半圓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其中一位叫埃希頓先生的男士,注意到了我,好像提議我應當加入他們,但英格拉姆夫人立即否決了他的建議。
  “不行,”我聽見她說,“她看上去一付蠢相,玩不來這類遊戲。”
  沒過多久,鈴聲響了,幕拉開了。在半圓形之內,出現了喬治•林恩爵士用白布裹著的巨大身影,他也是由羅賈斯特先生選中的。他前面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本大書,他一側站著艾米•埃希頓,身上披著羅賈斯特先生的斗篷,手裏拿著一本書。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搖響了歡快的鈴聲。隨後阿黛勒(她堅持參加監護人的一組)跳跳蹦蹦來到前面,把挽在胳膊上的一籃子花,朝她周圍撒去。接著雍容華貴的英格拉姆小姐露面了,一身素裝,頭披長紗,額上戴著圈玫瑰花。她身邊走著羅賈斯特先生,兩人一起跪向桌子。他們跪了下來,與此同時,一樣渾身著白的登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頓,在他們身後站定。接著一個用啞劇來表現的儀式開始了,不難看出,這是場啞劇婚禮。結束時登特上校和他的一夥人悄悄地商量了兩分鐘,隨後上校嚷道:
  “新娘!”羅賈斯特先生行了鞠躬禮,隨後幕落。
  過了好一會兒,帳幕才再次拉開。第二幕表演比第一幕顯得更加精心准備。如我以前所觀察的那樣,客廳已墊得比餐室高出兩個台階,在客廳內靠後一兩碼的頂端台階上,放置著一個碩大的大理石盆,我認出來那是溫室裏的一個裝飾品——平時裏面養著金魚,周圍布滿了異國花草——它體積大,份量重,搬到這兒來一定是花了一番周折的。
  在這個大盆子旁邊的地毯上,坐著羅賈斯特先生,身裹披巾,額纏頭巾。他烏黑的眼睛、黝黑的皮膚和穆斯林式的五官,與這身打扮十分般配。他看上去活象一個東方的酋長,一個絞死人和被人絞死的角色。不久,英格拉姆小姐登場了。她也是一身東方式裝束。一條大紅圍巾象腰帶似地纏在腰間;一塊繡花手帕圍住額頭;她那形態美麗的雙臂赤裸著,其中的一條高高舉起,優美地托著頂在頭上的一個壇子。她的體態和容貌,她的膚色和神韻,使人想起了宗法時代的以色列公主,無疑那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走近大盆子,俯身似乎要把水壇灌滿。隨後再次把壇子舉起來放在頭上。那個在井邊的人好像在同他打招呼,提出了某種要求:她“就急忙拿下瓶來,托在手上給他喝。”隨後他從胸口的長袍裏,取出一個盒子,打了開來,露出金燦燦的鐲子和耳環;她做出驚歎的表情,跪了下來。他把珠寶擱在她腳邊,她的神態和動作中流露出疑惑與喜悅,陌生人替她戴好了手鐲,掛好了耳環。這就是以利以澤和利百加了,只不過沒有駱駝。
  猜謎的一方再次交頭接耳起來,顯然他們對這場戲所表現的字或只言片語,無法取得一致意見。他們的發言人登特上校要來表現“完整的場面”,於是帷幕又一次落下。
  第三幕裏客廳只露出了部份,其餘部分由一塊粗糙的黑色布幔遮擋著,大理石盆子已被搬走,代之以一張松木桌和一把廚房椅子,借著一盞號角式燈籠的幽暗燈光,這些物品隱約可見,因為蠟燭全都滅了。
  在這暗淡的場景中,坐著一個人,雙手攢緊放在膝頭,雙目緊盯著地上。我知道這是羅賈斯特先生,盡管汙穢的臉,散亂的服飾(在一條胳膊上他的外衣垂掛著,好象在一場搏鬥中幾乎是從背上撕了下來似的),絕望陰沉的臉容、粗糙直豎的頭發,完全可以叫人無法辨認。他走動時,鐵鏈叮當作響,他的手腕上戴著手銬。
  “監獄!”登特上校沖口叫道,字謎也就被猜中了。
  隨後是一段充分的休息時間,讓表演者恢復原來的服裝,他們再次走進餐室。羅賈斯特先生領著英格拉姆小姐,她正誇獎著他的演技。
  “你可知道,”她說,“在你飾演的三個人物中,我最喜歡最後一個。啊,要是你早生幾年,你很可能會成為一個英勇高貴的攔路強盜!”
  “我臉上的煤煙都洗幹淨了嗎?”他向她轉過臉問道。
  “哎呀呀!全洗掉了,洗得越幹淨就越可惜!那個歹徒的紫紅臉色同你的膚色再般配沒有了。”
  “那你喜歡剪徑的強盜了?”
  “就我喜好而言,一個英國的路盜僅次於一個義大利的土匪,而義大利的土匪稍遜于地中海的海盜。”
  “好吧,不管我是誰,記住你是我的妻子,一小時之前我們已結婚,當著所有的目擊者。”她吃吃一笑,臉上泛起了紅暈。
  “嗨,登特,”羅賈斯特先生繼續說道,“該輪到你們了。”另一組人退下去後,他和他的夥伴們在騰出來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英格拉姆小姐坐在首領的右側,其餘的猜謎人坐在他們兩旁的椅子上。這時我不去觀看演員了,不再興趣十足地等候幕啟,我的注重力己被觀眾所吸引。我的目光剛才還盯著拱門,此時已不可抗拒地轉向了排成半圓形的椅子。登特上校和他的搭當們玩的是什麼字謎遊戲,選擇了什麼字,如何圓滿地完成自己扮演的角色,我已無從記得,但每場演出後互相商量的情景,卻歷歷如在目前。我看到羅賈斯特先生轉向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又轉向羅賈斯特先生,我看見她向他側過頭去,直到她烏油油的卷發幾乎觸到了他的肩膀,拂著了他的臉頰。我聽到了他們相互間的耳語,我回想起他們彼此交換的眼色,甚至這一情景在我心裏所激起的某種情感,此刻也在我記憶中復活了。
  我曾告訴過你,讀者,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了羅賈斯特先生。如今我不可能不管他,僅僅因為發現他不再注意我了——僅僅因為我在他面前度過幾小時,而他朝我瞟都不瞟一眼——僅僅因為我看到他的全部注意力被一位元貴婦人所吸引,而這位貴婦路過我身邊時連長袍的邊都不屑碰我一下,陰沉專橫的目光碰巧落在我身上時、會立即轉移,仿佛我太卑微而不值一顧。我不可能不愛他,僅僅因為斷定他很快會娶這位小姐——僅僅因為我每天覺察到,她高傲地覺得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己經非常穩固;僅僅因為我時時刻刻看著他的求婚方式盡管漫不經心,且又表現出寧願被人追求而不追求別人,卻由於隨意而顯得富有魅力,由於傲慢而愈是不可抗拒。
  這種情況雖然很可能造成灰心失望,但絲毫不會使愛情冷卻或消失。讀者呀,要是處於我這樣地位的女人,敢於妒嫉象英格拉姆小姐這樣地位的女人的話,你會認為這件事很可以引起妒嫉。——我所經受的痛苦是無法用那兩個字來解釋的。英格拉姆小姐不值得妒嫉;她太低下了,激不起我那種感情。請原諒這表面的評論:我是表裏一致的。她好賣弄、但並不真誠。她風度很好,而又多才多藝,但頭腦浮淺,心靈天生貧瘠;在那片土地上沒有花朵會自動開放,沒有哪種不需外力而自然結出的果實會喜歡這種新土。她缺乏教養,沒有獨創性,而慣於重複書本中的大話,從不提出,也從來沒有自己的見解。她鼓吹高尚的情操,但並不知道同情和憐憫,身上絲毫沒有溫柔和真誠。她對小阿黛勒的心懷惡意,並無端發泄,常常使她在這點上暴露無遺,要是小阿黛勒恰巧走近她,她會用惡言毒語把她攆走,有時命令她離開房間,常常冷淡刻毒地對待她。除了我,還有別人也注視著這些個性的流露——密切急迫而敏銳地注視著。是的,就是羅賈斯特先生這位准新郎自己,也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他的意中人。正是這種洞察力——他所存的戒心——這種對自己美人缺陷的清醒全面的認識——正是他在感情上對她明顯缺乏熱情這一點,引起了我無休止的痛苦。
  我看到他要娶她是出於門第觀念,也許還有政治上的原因,因為她的地位與家庭關系同他很相配。我覺得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愛給她,她也沒有資格從他那兒得到這個寶物。這就是問題的症結——就是觸及痛處的地方——就是我熱情有增無減的原因:因為她不可能把他迷住。
  要是她立即獲勝,他也讓了步,虔誠地拜倒在她腳下,我倒會捂住臉,轉向牆壁,在他們面前死去(比喻意義上說)。要是英格拉姆小姐是一位高尚出色的女人,富有力量、熱情、善心和識見,我倒會與兩頭猛虎——嫉妒與絕望,作一誓死的搏鬥。縱然我的心被掏出來吞噬掉,我也會欽佩她——承認她的出眾,默默地度過餘生。她愈是優越絕倫,我會愈加欽慕——我的沈默也會愈加深沉。但實際情況並非加此,目睹英格拉姆小姐想方設法遮住羅賈斯特先生,看著她連連敗績——她自己卻並沒有意識到,反而徒勞地幻想,每一支射出的箭都擊中了目標,昏頭昏腦地為自己的成功而洋洋得意,而她的傲氣與自負卻越來越把她希望誘捕的目的物拒之於門外——看著這—切使我同時陷入了無盡的激動和無情的自製之中。
  她失敗時,我知道她本可以取勝。我知道,那些不斷擦過羅賈斯特先生的胸膛,沒有射中落在腳下的箭,要是由一個更為穩健的射手來射,滿可以在他高傲的心坎上劇烈顫動——會在他嚴厲的目光中注入愛,在嘲弄的面部表情中注入柔情,或者更好,不需要武器便可無聲把他征服。
  “為什麼她有幸如此接近他,卻無法給予他更大的影響呢?”我問自己。“當然她不可能真正喜歡他,或者真心實意愛他!要是那樣,她就不必那麼慷慨賣笑,頻送秋波,不必如此裝腔作勢,賣弄風情了。我似乎覺得,她只要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邊,不必張口抬眼,就可以貼近他的心坎。我曾見到過他一種全然不同的表情,不象她此刻輕佻地同他搭訕時露出的冷漠態度。但那時這種表情是自然產生的,不是靠低俗的計謀和利己的手腕來索討的。你只要接受它就是——他發問時你回答,不用弄虛作假;需要時同他說話,不必擠眉弄眼——而這種表情會越來越濃,越來越溫和,越來越親切,象滋養人的陽光那樣使你感到溫暖。他們結合以後,她怎樣來使他高興呢?我想她不會去想辦法。不過該是可以做到使他高興的。我真的相信,他的妻子會成為天底下最快樂的女人。”
  對羅賈斯特先生從個人利益和親屬關系考慮的婚姻計劃,我至今沒有任何微詞。我初次發覺他的這一打算時,很有些詫異。我曾認為像他這樣的人,在擇偶時不會為這麼陳腐的動機所左右。但是我對男女雙方的地位、教養等等考慮得越久,我越感到自己沒有理由因為羅賈斯特先生和英格拉姆小姐無疑在童年時就灌輸進去的思想和原則行事,就責備他們。他們整個階級的人都奉行這樣的原則,我猜想他們也有我無法揣測的理由去恪守這些原則。我似乎覺得,如果我是一個像他這樣的紳士,我也只會把自己所愛的妻子摟入懷中。然而這種打算顯然對丈夫自身的幸福有利,所以未被普遍采納,必定有我全然不知的爭議,否則整個世界肯定會象我所想的那樣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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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0:25 |只看該作者
  但是在其他方面,如同在這方面一樣,我對我主人漸漸地變得寬容了。我正在忘卻他所有的缺點,而過去我是緊盯不放的。以前我研究他性格的各個方面,好壞都看,權衡兩者,以作出公正的評價。現在我看不到壞的方面了。令人厭惡的嘲弄,一度使我吃驚的嚴厲,已不過像是一盤佳餚中濃重的調料,有了它,熱辣辣好吃,沒有它,便淡而無味。至於那種令人難以捉摸的東西——那種表情是陰險還是憂傷,是工於心計還是頹唐沮喪,——一個細心的旁觀者會看到這種表情不時從他目光中流露出來,但是沒等你探測暴露部分的神秘深淵,它又再次掩蓋起來了。那種神態過去曾使我畏懼和退縮,仿佛徘徊在火山似的群山之中,突然感到大地顫抖,看到地面裂開了,間或我還能見到這樣的表情,我依舊怦然心動,卻並未神經麻木。我不想躲避,只渴望迎頭而上,去探知它的底細。我認為英搭拉姆小姐很幸福,因為有一天她可以在閒暇時窺深這個深淵,考察它的秘密,分析這些秘密的性質。
  與此同時,在我只考慮我的主人和他未來的新娘時——眼睛只看見他們,耳朵只聽見他們的談話,心裏只想著他們舉足輕重的動作——其他賓客都沉浸於各自的興趣與歡樂。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依舊相伴,在嚴肅交談。彼此點著戴了頭巾帽的頭,根據談及的話題,各自舉起雙手,作著表示驚愕、迷惑或恐俱的手勢,活象一對放大了的木偶。溫存的登特太太同敦厚的埃希頓夫人在聊天,兩位太太有時還同我說句把客套活,或者朝我笑笑。喬治•林恩爵士、登特上校和埃希頓先生在談論政治、郡裏的事或司法事務。英格拉姆勳爵和艾米•埃希頓在調情。路易莎彈琴唱歌給一位林恩先生聽,也跟他一起彈唱。瑪麗•英格拉姆懶洋洋地聽著另一位林恩先生獻殷勤的話。有時候,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自己的插曲,來觀看和傾聽主角們的表演,因為羅賈斯特先生和——由於與他密切有關——英格拉姆小姐,畢竟是全場人的生命的靈魂。要是他離開房間一個小時,一種可以覺察到的沉悶情緒便悄悄地漫上客人們的心頭,而他再一次進屋必定會給活躍的談話注入新的激情。
  一天,他有事上米爾科特去了,要很晚才能回來,大家便特別感覺到缺少了他生氣勃勃的感染力。那天下午下了雨,結果原來計劃好的,徒步去看新近紮在海村工地上的吉蔔賽人營房的事,也就推遲了。一些男士們去了馬廄,年青一點的與小姐們一起在檯球房裏打檯球。遺孀英格拉姆和林恩,安靜地玩紙牌解悶。登特太太和埃希頓太太拉布蘭奇.英格拉姆小姐一起聊天,她愛理不理地拒絕了,自己先是伴著鋼琴哼了一些感傷的曲調,隨後從圖書室裏拿了本小說,傲氣十足卻無精打彩地往沙發上一坐,准備用小說的魅力,來消磨幾個鐘頭無人作伴的乏味時光。除了不時傳來樓上玩檯球人的歡叫,整個房間和整所房子都寂靜無聲。
  時候已近黃昏,教堂的鐘聲提醒人們已到了換裝用飯的時刻。這當兒,在客廳裏跪在我身邊窗臺上的阿黛勒突然大叫起來:
  “Voila Monsieur Rochester,qui revient!”
  我轉過身,英格拉姆小姐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其餘的人也停下自己的活動抬起頭來。與此同時,車輪的吱嘎聲和馬蹄涉水的潑喇聲,在濕漉漉的沙土路上隱約傳來,一輛驛站馬車駛近了。
  “他中了什麼邪啦,這等模樣回家來?”英格拉姆小姐說道。“他出門時騎的是梅斯羅(那匹黑馬),不是嗎?而派洛特也跟著他的,他把這兩頭動物怎麼啦?”
  她說這話時,高高的身子和寬大的衣服緊挨著窗子,弄得我不得不往後仰,差一點繃斷了脊骨。焦急之中,她起初沒有看見我,但一見我便噘起嘴,走到另外一扇窗去了。馬車停了下來,駕車人按了按門鈴,一位穿著旅行裝的紳士跳下車來。不過不是羅賈斯特先生,是位看上去很時髦的大個子男人,一個陌生人。
  “真惱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這個討厭的猴子!”(稱呼阿黛勒)“誰將你弄上窗子謊報消息的?”她怒悻悻地瞥了我一眼,仿佛這是我的過錯。
  大廳裏隱隱約約響起了交談聲,來人很快便進了屋。他向英格拉姆太太行了個禮,認為她是在場的人中最年長的婦人。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夫人,”他說,“正巧我的朋友羅賈斯特先生出門去了,可是我遠道而來,我想可以作為關系密切的老相識,冒昧在這兒呆一下,等到他回來。”
  他的舉止很客氣,但說話的腔調聽來有些異樣——不是十足的外國腔,但也不完全是英國調。他的年齡與羅賈斯特先生相仿——在三十與四十之間。他的膚色特別灰黃,要不然他倒是個英俊的男人,乍看之下尤其如此。仔細一打量,你會發現他臉上有種不討人喜歡,或是無法讓人喜歡的東西。他的五官很標准,但太鬆弛。他的眼睛大而悅目,但是從中透出的生氣,卻空洞乏味——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通知換裝的鈴聲驅散了賓客。直到吃晚飯時我才再次見到他。那時他似乎已十分自在。但是我對他的面相卻比初見面時更不喜歡了。我覺得它既不安穩又毫無生氣。他的目光遊移不定,漫無目的。這使他露出一付我從未見過的怪相。這樣一個漂亮而且看來也並非不和藹的男人,卻使我極為討厭。在那光滑的鵝蛋形臉蛋上沒有魄力;在那個鷹鉤鼻和那張櫻桃小口上缺少堅毅;在那低平的額頭上沒有思想;在那空洞的褐色眼睛裏沒有控制力。
  我坐在往常的角落裏,打量著他,借著壁爐上把他渾身照得透亮的枝形燭架上的光——因為他坐在靠近火爐的一把安樂椅上,還不住地挨近爐火,仿佛怕冷似的——我把他同羅賈斯特先生作了比較。我想(但願我這麼說並無不敬)一隻光滑的雄鵝和一隻兇猛的獵鷹,一頭馴服的綿羊和看守著它毛粗眼尖的獵狗之間的反差,也不見得比他們兩者之間大。
  他說羅賈斯特先生是他的故友,那必定是種奇怪的友誼,是古訓“相反相成”的一個極好說明。
  兩三位男士坐在他旁邊,我聽到了他們在房間另一頭談話的片斷。起初我聽不大懂,因為路易莎.埃希頓和瑪麗•英格拉姆離我更近,她們的談話使斷斷續續到我耳邊的片言只語模糊不清。路易莎和瑪麗兩人在談論著陌生人,都稱他為“美男子”。路易莎說他是位“可愛的傢伙”而且“喜歡他”,瑪麗列舉了“他的小嘴巴和漂亮鼻子”,認為是她心目中理想的魅力所在。
  “塑造得多好的額角!”路易莎叫道——“那麼光滑——沒有那種我討厭透了的皺眉蹙額的怪樣子,而且眼神和笑容多麼恬靜!”
  隨後,我總算松了口氣,因為亨利.林恩先生把她們叫到房間的另一頭,去解決關於推遲去海村工地遠足的某個問題了。
  此刻我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火爐邊的一群人上了。我很快就明白來人叫梅森先生。接著我知道他剛到英國,來自某個氣候炎熱的國家,無疑那就是為什麼他臉色那麼灰黃,坐得那麼靠近火爐,在室內穿著緊身長外衣的原因了。不久,諸如牙買加、金斯頓、西班牙城一類字眼,表明了他在西印度群島居住過。沒過一會兒,我頗為吃驚地瞭解到,他在那兒初次見到並結交了羅賈斯特先生。他談起他朋友不喜歡那個地區烤人的炎熱,不喜歡颶風和雨季。我知道羅賈斯特先生曾是位旅行家,費爾法克斯太太這麼說過他。不過我想他遊蕩的足跡只限於歐洲大陸,在這之前我從未聽人提起他到過更遙遠的海岸。
  我正在細想這些事兒的時候,一件事情,一件頗為意外的事情,打斷了我的思路。有人碰巧把門打開時,梅森先生哆嗦著要求在爐子上再加些煤,因為盡管大塊煤渣依然通紅發亮,但火焰已經燃盡。送煤進來的僕人走出去時湊近埃希頓先生低聲對他說了什麼,我只聽清了“老太婆”——“挺討厭”幾個字。
  “要是她不走就把她銬起來,”法官回答說。
  “不——慢著!”登特上校打斷了他。“別把她打發走,埃希頓。我們也許可以利用這件事,還是同女士們商量一下吧。”隨後大著嗓門繼續說道:“女士們,你們不是說起要去海村工地看一下吉蔔賽人營地嗎,這會兒薩姆說,現在有位本奇媽媽在僕人的飯廳裏,硬要讓人帶到“有身份”的人面前,替他們算算命。你們願意見她嗎?”
  “上校,”英格拉姆太太叫道,“當然你是不會慫恿這樣一個低級騙子的吧?一定要立即把她攆走!”
  “不過我沒法說服她走,夫人,”僕人說,“別的傭人也不行,現在費爾法克斯太太求她快走,可是她索性在煙囪角落坐了下來,說是不准許她進來她就不走。”
  “她要幹什麼?”埃希頓夫人間。
  “她說是‘給老爺們算命’,夫人,她發誓一定得給算一算,說到做到。”
  “她長相怎麼樣?”兩位埃希頓小姐異口同聲地問道。
  “一個醜得嚇人的老東西,小姐,差不多跟煤煙一般黑。”
  “嗨,她是個道地的女巫了!”弗雷德里克.林恩嚷道,“當然,我們得讓她進來。”
  “那還用說,”他兄弟回答說,“丟掉這樣一個有趣的機會實在太可惜了。”
  “親愛的孩子們,你們認為怎麼樣?”林恩太太嚷嚷道。
  “我可不能支持這種前後矛盾的做法,”英格拉姆夫人插話了。
  “說真的,媽媽,可是你能支持——你會的,”響起了布蘭奇傲氣十足的嗓音,這時她從琴凳上轉過身來。剛才她還默默地坐著,顯然在仔細翻閱各種樂譜。“我倒有興趣聽聽人家算我的命,所以薩姆,把那個醜老太婆給叫進來。”
  “布蘭奇我的寶貝!再想一想一—”
  “我是想了——你建議的,我都細想過了,我得按我的意願辦——快點,薩姆!”
  “好——好——好!”年輕人都齊聲叫了起來,小姐們和先生們都不例外。“讓她進來吧——這會是一場絕妙的遊戲:”
  僕人依然猶豫不前。“她樣子那麼粗野,”他說。
  “去!”英格拉姆小姐喝道,於是這僕人便走了。
  眾人便立即激動起來。薩姆返回時,相互正戲謔嘲弄,玩笑開得火熱。
  “她現在不來了,”他說。“她說了她的使命不是到‘一群庸人(她的話)面前來的。我得帶她獨個兒進一個房間,然後,想要請教她的人得一個一個去。’”
  “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的布蘭奇女王”英格拉姆夫人開腔了,“她得寸進尺了。聽說,我的天使姑娘——還有——”
  “帶她進圖書室,當然,‘天使姑娘’把話打斷了。“在一群庸人面前聽她說話也不是我的使命。我要讓她單獨跟我談。圖書室裏生火了嗎?”
  “生了,小姐——可她完全像個吉蔔賽人。”
  “別多嘴了,笨蛋!照我吩咐的辦。”
  薩姆再次消失,神秘、激動、期待的心情再次在人們心頭翻騰。
  “她現在准備好了,”僕人再次進來說。
  “她想知道誰先去見她。”
  “我想女士們進去之前還是讓我先去瞧一瞧她吧,”登特上校說。
  “告訴她,薩姆,一位紳士來了。”
  薩姆去了又回來了。
  “她說,先生,她不見男士,他們不必費心去接近她了,還有,”他好不容易忍住不笑出聲來,補充道“女士們除了年輕單身的也不必見了。”
  “天哪!,她倒還挺有眼力呢!”亨利.林恩嚷道。
  英格拉姆小姐一本正經地站了起來:“我先去,”她說,那口氣好像她是一位帶領部下突圍的敢死隊隊長。
  “呵,我的好人兒!呵,我最親愛的!等一等——三思而行!”她媽媽喊道。但是她堂而皇之一聲不吭地從她身邊走過,進了登特上校為她開著的門,我們聽見她進了圖書室。
  接著是一陣相對的沉寂。英格拉姆太太認為該是搓手的‘lecas’了,於是便搓起手來,瑪麗小姐宣佈,她覺得換了她是不敢冒險的。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在低聲竊笑,面有懼色。
  分分秒秒過得很慢,圖書室的門再次打開時,才數到十五分鐘。英格拉姆小姐走過拱門回到了我們這裏。
  她會嗤之以鼻嗎?她會一笑了之?——眾人都帶著急切好奇的目光迎著她,她報之以冷漠的眼神,看上去既不慌張也不愉快,扳著面孔走向自己的座位,默默地坐了下來。
  “嗨,布蘭奇?”英格拉姆勳爵叫道。
  “她說了什麼啦,姐姐?”瑪麗問。
  “你認為怎樣?感覺如何?她是個地道算命的嗎?”埃希頓姐妹問。
  “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好人,”英格拉姆小姐回答道“別硬逼我了,你們的那些主管驚訝和輕信的器官,也實在太容易給激發起來了。你們大家——也包括我的好姐姐——都那麼重視這件事——似乎絕對相信這屋子裏真有一個與惡魔勾結的巫婆。我見過一個吉蔔賽流浪者,她用陳腐的方法操弄著手相術,告訴我她們那些人往往會怎樣給人算命。我已經過瞭解,現在我想埃希頓先生會像他恫嚇過的那樣,行個好,明天一早把這個醜老婆子銬起來。”
  英格拉姆小姐拿了本書,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願再和別人交談了。我觀察了她近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內她沒有翻過一頁書。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更陰沉、更不滿,更加憤怒地流露出失望的心情來。顯而易見她沒有聽到過對她有利的話,她那麼久久地鬱鬱不歡、沈默無語,倒似乎使我覺得,盡管她表白自己不在乎,其實對女巫所昭示的,過份重視了。
  同時,瑪麗•英格拉姆、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表示不敢單獨前往,卻又都希望去試試。通過薩姆這位使者的斡旋,她們開始了一場談判。薩姆多次往返奔波,小腿也想必累疼了。經過一番波折,終於從這位寸步不讓的女巫嘴裏,討得許可,讓她們三人一起去見她。
  她們的拜訪可不像英格拉姆小姐的那麼安靜。我們聽見圖書室裏傳來歇斯底里的嬉笑聲和輕輕的尖叫聲。大約二十分鐘後,她們砰地推開了門,奔跑著穿過大廳,仿佛嚇得沒命兒似的。
  “我敢肯定她有些不對頭!”她們一齊叫喊起來。“她竟然同我們說這些話!我們的事兒她全知道!”她們各自氣喘吁吁地往男士們急著端過來的椅子上砰地坐了下來。
  眾人纏住她們,要求細說。她們便說,這算命的講了些她們小時候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描繪了她們家中閨房裏所擁有的書和裝飾品,不同親戚分贈給她們的紀念品。她們斷定她甚至摸透了她們的想法,在每個人的耳邊悄聲說出她最喜歡的人的名字,告訴她們各人的夙願。
  說到這裏,男客們插嘴了,急急乎請求她們對最後談到的兩點,進一步透露一下。然而面對這些人的糾纏,她們顫栗著臉漲得通紅,又是叫呀又是笑。同時太太們遞上了香嗅瓶,搖起扇來,還因為沒有及時接受她們的勸告,而一再露出不安的表情。年長的男士們大笑不止,年青的趕緊去給美麗的女士壓驚。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我的耳目被眼前的情景所吸引。這時我聽見身旁有人清了清嗓子,回頭一看,見是薩姆。
  “對不起,小姐,吉卜賽人說,房子裏還有一位未婚年青女士沒有去見她,她發誓不見到所有的人就不走。想必這就是你,沒有其他人了。我怎麼去回話呢?”
  “呵,我一定去,”我回答。我很高興能有這個意外的機會滿足我大大激起了的好奇心。我溜出房間,誰也沒有看到我——因為眾人聚在一起,圍著剛回來依然哆嗦著的三個人——隨手輕輕地關上門。
  “對不起,小姐,”薩姆說,“我在廳裏等你,要是她嚇著你了,你就叫一下,我會進來的。”
  “不用了,薩姆,你回到廚房去吧,我一點也不怕。”我倒算是不怕的,不過我很感興趣,也很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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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1: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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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進門的時候,圖書室顯得很安靜,那女巫——如果她確實是的話,舒適地坐在煙囪角落的安樂椅上。她身披紅色斗篷,頭戴一頂黑色女帽,或者不如說寬邊吉蔔賽帽,用一塊條子手帕系到了下巴上。桌子上立著一根熄滅了的蠟燭。她俯身向著火爐,借著火光,似乎在讀一本祈禱書般的黑色小書,一面讀,一面象大多數老婦人那樣,口中念念有詞。我進門時她並沒有立即放下書來,似乎想把一段讀完。
  我站在地毯上,暖了暖冰冷的手,因為在客廳時我坐得離火爐較遠。這時我像往常那麼平靜,說實在吉蔔賽人的外表沒有什麼會使我感到不安。她合上書,慢慢抬起頭來,帽沿遮住了臉的一部份。但是她揚起頭來時,我們能看清楚她的面容很古怪。亂發從繞過下巴的白色帶子下鑽了出來,漫過半個臉頰,或者不如說下顎。她的目光立即與我的相遇,大膽地直視著我。
  “噢,你想要算命嗎?”她說,那口氣像她的目光那樣堅定,像她的五官那樣嚴厲。
  “我並不在乎,大媽,隨你便吧,不過我得提醒你,我並不相信。”
  “說話這麼無禮倒是你的脾性,我料定你會這樣,你跨過門檻的時候,我從你的腳步聲裏就聽出來了。”
  “是嗎?你的耳朵真尖。”
  “不錯,而且眼睛亮,腦子快。”
  “幹你這一行倒是都需要的。”
  “我是需要的,尤其是對付像你這樣的顧客的時候。你幹嘛不發抖?”
  “我並不冷。”
  “你為什麼臉不發白?”
  “我沒有病。”
  “你為什麼不來請教我的技藝?”
  “我不傻。”
  這老太婆在帽子和帶子底下爆發出了一陣笑聲。隨後取出一個短短的煙筒,點上煙,開始抽了起來。她在這份鎮靜劑裏沉迷了一會兒後,便直起了彎著的腰,從嘴裏取下煙筒,一面呆呆地盯著爐火,一面不慌不忙地說:
  “你很冷;你有病;你很傻。”
  “拿出證據來,”我回答,
  “一定,三言兩語就行。你很冷,因為你孤身一人,沒有交往,激發不了內心的火花。你病了,因為給予男人的最好、最高尚、最甜蜜的感情,與你無緣。你很傻,因為盡管你很痛苦,你卻既不會主動去召喚它靠近你,也不會跨出一步,上它等候你的地方去迎接它。”
  她再次把那杆黑色的短煙筒放進嘴裏,使勁吸了起來。
  “凡是你所知道寄居在大房子裏的孤獨者,你幾乎都可以說這樣的話。”
  “是幾乎對誰都可以這麼說,但幾乎對誰都適用嗎?”
  “適合處於我這種情況的人。”
  “是的,一點也不錯,適合你的情況。不過你倒給我找個處境跟你一模一樣的人看看。”
  “我猜還得在上面放上銀幣吧?”
  “當然。”
  我給了她一個先令。她從口袋裏掏出一隻舊長襪,把錢幣放進去,用襪子系好,放回原處。她讓我伸出手去,我照辦了。她把臉貼近我手掌,細細看了起來,但沒有觸碰它。
  “太細嫩了,”她說。“這樣的手我什麼也看不出來,幾乎沒有皺紋。況且,手掌裏會有什麼呢?命運又不刻在那兒。”
  “我相信你,”我說。
  “不,”她繼續說,“它刻在臉上,在額頭,在眼睛周圍,在眸子裏面,在嘴巴的線條上。跪下來,抬起你的頭來。”
  “哦!你現在可回到現實中來了,”我一面按她的話做,一面說。“我馬上開始有些相信你了。”
  我跪在離她半碼遠的地方。她撥著爐火,在翻動過的煤塊中,射出了一輪光圈。因為她坐著,那光焰只會使她的臉蒙上更深的陰影,而我的面容卻被照亮了。
  “我不知道你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上我這兒來的,”她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兒後說。“你在那邊房間裏,幾小時幾小時枯坐著,面對一群貴人,象幻燈中的影子那麼晃動著,這時你心裏會有什麼想法呢,這些人與你沒有什麼情感的交流,好像不過是外表似人的影子,而不是實實在在的人。”
  “我常覺得疲倦,有時很困,但很少悲傷。”
  “那你有某種秘密的願望支撐著你,預告著你的將來,使你感到高興。”
  “我才不這樣呢。我的最大願望,是積攢下足夠的錢,將來自己租一間小小的房子,辦起學校來。”
  “養料不足,精神無法依存,況且坐在窗臺上(你明白了她知道我的習慣)——”
  “你是從僕人那兒打聽來的。”
  “呵,你自以為靈敏。好吧——也許我是這樣。跟你說實話,我同其中一位——普爾太太——相識。”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立刻驚跳起來。
  “你認識她——是嗎?”我思忖道,“那麼,這裏頭看來是有魔法了。”
  “別驚慌,”這個怪人繼續說,“普爾太太很可靠,嘴巴緊,話不多。誰都可以信賴。不過像我說的,坐在窗臺上,你就光想將來辦學校,別的什麼也不想?那些坐在你面前沙發上和椅子上的人,眼下你對其中哪一位感興趣嗎?你一張面孔都沒有仔細端詳過嗎?至少出於好奇,你連一個人的舉動都沒有去注意過?”
  “我喜歡觀察所有的面孔和所有的身影。”
  “可是你沒有撇開其餘,光盯住一個人——或者,也許兩個?”
  “我經常這麼做,那是在兩個人的手勢和神色似乎在敘述一個故事的時候,注視他們對我來說是一種樂趣。”
  “你最喜歡聽什麼故事?”
  “呵,我沒有多大選擇的餘地:它們一般奏的都是同一主題——求婚,而且都預示著同一災難性的結局——結婚。”
  “你喜歡這單調的主題嗎?”
  “我一點也不在乎,這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有這樣一位小姐,她既年輕活潑健康,又美麗動人,而且財富和地位與生俱來,坐在一位紳士的面前,笑容可掬,而你——”
  “我怎麼樣?”
  “你認識——而且也許還有好感。”
  “我並不瞭解這兒的先生們。我幾乎同誰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至於對他們有沒有好感,我認為有幾位高雅莊重,已到中年;其餘幾位年青、瀟灑、漂亮、活躍。當然他們有充分自由,愛接受誰的笑就接受誰的笑,我不必把感情介入進去,考慮這件事對我是否至關重要。”
  “你不瞭解這兒的先生們嗎?你沒有同誰說過一句話?你對屋裏的主人也這麼說嗎?”
  “他不在家。”
  “講得多玄妙!多麼高明的詭辯:今天早上他上米爾科特去了,要到夜裏或者明天早上才回來,難道因為這臨時的情況,你就把他排除在熟人之外——仿佛完全抹煞他的存在?”
  “不,但我幾乎不明白羅賈斯特先生與你提出的主題有什麼關系。”
  “我剛才談到女士們在先生們眼前笑容滿面,最近那麼多笑容注進了羅賈斯特先生的眼裏,他的雙眼就像兩只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杯子,你對此從來沒有想法嗎?”
  “羅賈斯特先生有權享受同賓客們交往的樂趣。”
  “毫無問題他有這權利,可是你沒有覺察到嗎,這裏所議論到的婚姻傳聞中,羅賈斯特先生有幸被人談得最起勁,而且人們一直興趣不減嗎?”
  “聽的人越焦急,說的人越起勁。”我與其說是講給吉蔔賽人聽,還不如說在自言自語。這時吉蔔賽人奇怪的談話、噪音和舉動己使我進入了一種夢境,意外的話從她嘴裏一句接一句吐出來,直至我陷進了一張神秘的網絡,懷疑有什麼看不見的精靈,幾周來一直守在我心坎裏,觀察著心的運轉,記錄下了每次搏動。
  “聽的人越焦急?”她重複了一遍。“不錯,此刻羅賈斯特先生是坐在那兒,側耳傾聽著那迷人的嘴巴在興高彩烈地交談。羅賈斯特先生十分願意接受,並且後來十分感激提供給他的消遣,你注意到這點了嗎?”
  “感激!我並不記得在他臉上察覺到過感激之情。”
  “察覺!你還分析過呢。如果不是感激之情,那你察覺到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說。
  “你看到了愛,不是嗎,而且往前一看,你看到他們結了婚,看到了他的新娘快樂嗎?”
  “哼!不完全如此。有時候你的巫技也會出差錯。”
  “那麼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你別管了,我是來詢問,不是來表白的,不是誰都知道羅賈斯特先生要結婚了嗎?”
  “是的,同漂亮的英格拉姆小姐。”
  “馬上?”
  “種種跡象將證實這一結論(雖然你真該挨揍,竟敢大膽提出疑問),毫無疑問,他們會是無比快樂的一對。他一定會喜愛這樣一位美麗、高貴、風趣、多才多藝的小姐,而很可能她也愛他,要不如果不是愛他本人,至少愛他的錢包。我知道她認為羅賈斯特家的財產是十分合意的(上帝寬恕我),雖然一小時之前我在這事兒上給她透了點風,她聽了便沉下了臉,嘴角掛下了半英寸。我會勸她的黑臉求婚者小心為是,要是又來個求婚的人,房租地租的收入更豐,——那他就完蛋——”
  “可是,大媽,我不是來聽你替羅賈斯特先生算命的,我來聽你算我的命,你卻一點也沒有談過呢。”,
  “你的命運還很難確定。我看了你的臉相,各個特徵都相互矛盾。命運賜給了你一份幸福,這我知道,是我今晚來這裏之前曉得的。她已經小心翼翼地替你把幸福放在一邊,我看見她這麼幹的。現在就看你自己伸手去把它搶起來了,不過你是否願意這麼做,是我要琢磨的問題。你再跪在地毯上吧。”
  “別讓我跪得太久,火爐熱得灼人。”
  我跪了下來。她沒有向我俯下身來,只是緊緊盯著我,隨後又靠回到椅子上。她開始咕噥起來:
  “火焰在眼睛裏閃爍,眼睛像露水一樣閃光;看上去溫柔而充滿感情,笑對著我的閒聊,顯得非常敏感。清晰的眼球上掠過一個又一個印象,笑容一旦消失,神色便轉為憂傷。倦意不知不覺落在眼瞼上,露出孤獨帶來的憂鬱。那雙眼睛避開了我,受不了細細端詳,而且投來譏諷的一瞥,似乎要否認我已經發現的事實——既不承認說它敏感,也不承認說它懊喪,它的自尊與矜持只能證實我的看法,這雙眼睛是討人喜歡的。
  “至於那嘴巴,有時愛笑,希望坦露頭腦中的一切想法,但我猜想對不少內心的體驗卻絕口不提。它口齒伶俐,決不想緊閉雙唇,永遠安於孤寂沈默。這張嘴愛說愛笑,愛交談,通人情,這一部份也很吉利。
  “除了額頭,我看不到有礙幸福結局的地方,那個額頭表白道,‘我可以孤單地生活,要是自尊心和客觀環境需要我這樣做的話。我不必出賣靈魂來購得幸福。我有一個天生的內在珍寶,在外界的歡樂都被剝奪,或者歡樂的代價高於我的償付能力時,它能使我活下去。’額頭大聲說道,‘理智穩坐不動,緊握韁繩,不讓情感掙脫,將自己帶入荒蕪的深淵。激情會象道地的異教徒那樣狂怒地傾瀉,欲望會耽於虛無縹渺的幻想,但是判斷在每次爭執中仍持有決定權,在每一決策中掌握著生死攸關的一票。狂風、地震和水災雖然都會降臨,但我將聽從那依然細微的聲音的指引,因為是它解釋了良心的命令。’”
  說得好,前額,你的宣言將得到尊重。我已經訂好了計劃——我認為是正確的計劃——內中我照應到良心的要求,理智的忠告。我明白在端上來的幸福之杯中,只要發現一塊恥辱的沉渣,一絲悔恨之情,青春就會很快逝去,花朵就會立即凋零。而我不要犧牲、悲傷和死亡——這些不合我的口味。我希望培植,不希望摧殘——希望贏得感激,而不是擰出血淚來——不,不是淚水;我的收獲必須是微笑、撫慰和甜蜜——這樣才行。我想我是在美夢中囈語,我真想把眼前這一刻adinfinitum延長,但我不敢。到現在為止,我自我控制得很好,像心裏暗暗發誓的那樣行動,但是再演下去也許要經受一場非我力所能及的考驗。起來,愛小姐,離開我吧,‘戲已經演完了’。”
  我在哪兒呢?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我一直在做夢嗎?此刻還在做?這老太婆已換了嗓門。她的口音、她的手勢、她的一切,就象鏡中我自己的面孔,也象我口中說的話,我都非常熟悉。我立起身來,但並沒有走,我瞧了瞧,撥了撥火,再瞧了她一下,但是她把帽子和繃帶拉得緊貼在臉上,而且再次擺手讓我走。火焰照亮了她伸出的手。這時我已清醒,一心想發現什麼,立即注意到了這只手。跟我的手一樣,這不是只老年人乾枯的手,它豐滿柔軟,手指光滑而勻稱,一個粗大的戒指在小手指上閃閃發光。我彎腰湊過去細瞧了一下,看到了一塊我以前見過上百次的寶石。我再次打量了那張臉,這回可沒有避開我——相反,帽子脫了,繃帶也扯了,腦袋伸向了我。
  “嗨,簡,你認識我嗎?”那熟悉的口音問。
  “你只要脫下紅色的斗篷,先生,那就——”
  “可是這繩子打了結——幫我一下。”
  “扯斷它,先生。”
  “好吧,那麼——”“脫下來,你們這些身外之物!”羅賈斯特先生脫去了偽裝。
  “哦,先生,這是個多奇怪的主意!”
  “不過幹得很好,嗯?你不這樣想嗎?”
  “對付女士們,你也許應付得很好。”
  “但對你不行?”
  “你並沒對我扮演吉蔔賽人的角色。”
  “我演了什麼角色啦?我自己嗎?”
  “不,某個無法理解的人物。總之,我相信你一直要把我的話套出來,——或者把我也扯進去。你一直在胡說八道為的是讓我也這樣,這很難說是公平的,先生。”
  “你寬恕我嗎,簡?”
  “我要仔細想想後才能回答。如果經過考慮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幹出荒唐的事來,那我會努力寬恕你的,不過這樣做不對。”
  “呵,你剛才一直做得很對——非常謹慎,非常明智。”
  我沉思了一下,大體認為自己是這樣。那是一種愉快。不過說實在一與他見面我便已存戒心,懷疑是一種假面遊戲,我知道吉蔔賽人和算命的人的談吐,不像那個假老太婆。此外,我還注意到了她的假嗓子,注意到了她要遮掩自己面容的焦急心情。可是我腦子裏一直想著格雷斯.普爾——那個活著的謎,因此壓根兒沒有想到羅賈斯特先生。
  “好吧,”他說,“你呆呆地在想什麼呀?那嚴肅的笑容是什麼意思?”
  “驚訝和慶幸,先生。我想,現在你可以允許我離開了吧?”
  “不,再呆一會兒。告訴我那邊會客室裏的人在幹什麼?”
  “我想是在議論那個吉蔔賽人。”
  “坐下,坐下!——講給我聽聽他們說我什麼啦?”
  “我還是不要久待好,先生。准己快十一點了。呵!你可知道,羅賈斯特先生,你早晨走後,有位陌生人到了。”
  “陌生人!——不,會是誰呢?我並沒有盼誰來,他走了嗎?”
  “沒有呢,他說他與你相識很久,可以冒昧地住下等到你回來。”
  “見鬼!他可說了姓名?”
  “他的名字叫梅森,先生,他是從西印度群島來的,我想是牙買加的西班牙城。”
  羅賈斯特先生正站在我身旁。他拉住了我的手,仿佛要領我坐到一條椅子上。我一說出口,他便一陣痙攣,緊緊抓住我的手,嘴上的笑容凍結了,顯然一陣抽搐使他透不過氣來。
  “梅森!——西印度群島!”他說,那口氣使人想起一架自動說話機,吐著單個詞匯:“梅森!——西印度群島!”他念念有詞,把那幾個字重複了三遍,說話的間隙,臉色白加死灰,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你不舒服,先生?”我問。
  “簡,我受了打擊,——我受了打擊,簡!”他身子搖搖晃晃。
  “呵!——靠在我身上,先生。”
  “簡,你的肩膀曾支撐過我,現在再支撐一回吧。”
  “好的,先生,好的,還有我的胳膊。”
  他坐了下來,讓我坐在他旁邊,用雙手握住我的手,搓了起來,同時黯然神傷地凝視著我。
  “我的小朋友,”他說,“我真希望呆在一個平靜的小島上,只有你我在一起,煩惱、危險、討厭的往事都離我們遠遠的。”
  “我能幫助你嗎,先生?——我願獻出生命,為你效勞。”
  “簡,要是我需要援手,我會找你幫忙,我答應你。”
  “謝謝你,先生。告訴我該幹什麼——至少我會盡力的。”
  “簡,替我從餐室裏拿杯酒來,他們會都在那裏吃晚飯,告訴我梅森是不是同他們在一起,他在幹什麼?”
  我去了。如羅賈斯特先生所說,眾人都在餐室用晚飯。他們沒有圍桌而坐,晚餐擺在餐具櫃上,各人取了自已愛吃的東西,零零落落地成群站著,手裏端了盤子和杯子。大家似乎都興致勃勃,談笑風生,氣氛十分活躍。梅森先生站在火爐旁,同登特上校和登特太太在交談,顯得和其餘的人一樣愉快。我斟滿酒(我看見英格拉姆小姐皺眉蹙額地看著我,我猜想她認為我太放肆了),回到了圖書室。
  羅賈斯特先生極度蒼白的臉已經恢復神色,再次顯得鎮定自若了。他從我手裏接過酒杯。
  “祝你健康,助人的精靈!”他說著,一口氣喝下了酒,把杯子還給我。“他們在幹什麼呀,簡?”
  “談天說笑,先生。”
  “他們看上去不像是聽到過什麼奇聞那般顯得嚴肅和神秘嗎!”
  “一點也沒有——大家都開開玩笑,快快樂樂。”
  “梅森呢?”
  “也在一起說笑。”
  “要是這些人抱成一團唾棄我,你會怎麼辦呢?”
  “把他們趕出去,先生,要是我能夠。”
  他欲笑又止。“如果我上他們那兒去,他們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彼此還譏嘲地竊竊私語,隨後便一個個離去,那怎麼辦呢?你會同他們一起走嗎?”
  “我想我不會走,先生。同你在一起我會更愉快。”
  “為了安慰我?”
  “是的,先生,盡我的力量安慰你。”
  “要是他們禁止你跟著我呢?”
  “很可能我對他們的禁令一無所知,就是知道我也根本不在乎。”
  “那你為了我就不顧別人責難了?”
  “任何一位朋友,如值得我相守,我會全然不顧責難。我深信你就是這樣一位朋友。”
  “回到客廳去吧,輕輕走到梅森身邊,悄悄地告訴他羅賈斯特先生已經到了,希望見他。把他領到這裏來,隨後你就走。”
  “好的,先生。”
  我按他的吩咐辦了。賓客們都瞪著眼睛看我從他們中間直穿而過。我找到了梅森先生,傳遞了資訊,走在他前面離開了房間。領他進了圖書室後,我便上樓去了。
  深夜時分,我上床後過了好些時候,我聽見客人們才各自回房,也聽得出羅賈斯特先生的嗓音,只聽見他說:“這兒走,梅森,這是你的房間。”
  他高興地說著話,那歡快的調門兒使我放下心來,我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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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2: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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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常我是拉好帳幔睡覺的,而那回卻忘了,也忘了把百葉窗放下來。結果,一輪皎潔的滿月(因為那天夜色很好),沿著自己的軌道,來到我窗戶對面的天空,透過一無遮攔的窗玻璃窺視著我,用她那清麗的目光把我喚醒。夜深人靜,我張開眼睛,看到了月亮澄淨的銀白色圓臉。它美麗卻過于肅穆。我半欠著身子,伸手去拉帳幔。
  天哪!多可怕的叫聲!
  夜晚的寧靜和安逸,被響徹桑菲爾德府的一聲狂野、刺耳的尖叫打破了。
  我的脈搏停止了,我的心髒不再跳動,我伸出的胳膊僵住了。叫聲消失,沒有再起。說實在,無論誰發出這樣的喊聲,那可怕的尖叫無法立即重複一遍,就是安第斯山上長著巨翅的禿鷹,也難以在白雲繚繞的高處,這樣連叫兩聲。那發出叫聲的東西得緩過氣來才有力氣再次喊叫。
  這叫聲來自三樓,因為正是我頭頂上響起來的。在我的頭頂——不錯,就在我天花板上頭的房間裏——此刻我聽到了一陣掙紮,從響聲看似乎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一個幾乎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喊道:
  “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連叫了三聲。
  “怎麼沒有人來呀?”這聲音喊道。隨後,是一陣發瘋似的踉蹌和跺腳,透過木板和灰泥我聽得出來!
  “羅賈斯特!羅賈斯特,看在上帝面上,快來呀?”
  一扇房門開了。有人跑過,或者說沖過了走廊。另一個人的腳步踩在頭頂的地板上,什麼東西跌倒了,隨之便是一片沉寂。
  盡管我嚇得四肢發抖,但還是穿上了幾件衣服,走出房間。所有熟睡的人都被驚醒了,每個房間都響起了喊叫聲和恐俱的喃喃聲。門一扇扇打開了,人一個個探出頭來。走廊上站滿了人。男賓和女客們都從床上爬起來。“呵,怎麼回事?”——“誰傷著了,”——“出了什麼事呀?”——“掌燈呀!”——“起火了嗎?”——“是不是有竊賊?”—一“我們得往哪兒逃呀?”四面八方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詢問。要不是那月光,眾人眼前會一片漆黑。他們來回亂跑,擠成一堆。有人哭泣,有人跌跤,頓時亂作一團。
  “見鬼,羅賈斯特在哪兒?”登特上校叫道。“他床上沒有人。”
  “在這兒!在這兒:”一個聲音喊著回答。“大家鎮靜些,我來了。”
  走廊盡頭的門開了,羅賈斯特先生拿著蠟燭走過來。他剛從摟上下來,一位女士便徑直朝他奔去,一把抓住他胳膊。那是英格拉姆小姐。,
  “出了什麼可怕的事了?”她說。“說呵!快讓我們知道最壞的情況!”
  “可別把我拉倒或者勒死呀,”他回答,因為此刻兩位埃希頓小姐緊緊抓住他不放,兩位遺孀穿著寬大的白色晨衣,像鼓足了風帆的船,向他直沖過來。
  “什麼事兒也沒有!——什麼事兒也沒有?”他喊道。“不過是《無事生非》的一場彩排。女士們,讓開,不然我要凶相畢露了。”
  而他確實目露凶光,烏黑的眼睛直冒火星。他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補充道:
  “一個僕人做了一場惡夢,就是這麼回事。她好激動,神經質,她把夢裏見到的當成了鬼魂,或是這一類東西,而且嚇得昏了過去。好吧,現在我得關照大家回自己房間裏去。因為只有整座房子安靜下來了,我們才好照應她。先生們,請你們給女士們做個榜樣。英格拉姆小姐,我敢肯定,你會證實自己不會被無端的恐懼所壓倒。艾米和路易莎,就像一對真正的鴿子那樣回到自己的窩裏去。夫人們(向著兩位遺孀),要是你們在冷嗖嗖的走廊上再呆下去,那肯定要得感冒。”
  他就這樣連哄帶叫,好不容易讓所有的人再次進了各自的房間,關上了門。我沒有等他命令我回到自己房間,便像來的時候一樣悄悄地走了。
  不過我沒有上床,反倒小心地穿好了衣服。那聲尖叫以後傳來的響動和大聲喊出來的話,很可能只有我聽到,因為是從我頭頂的房間傳來的。但我很有把握,鬧得整所房子驚惶失措的,不是僕人的惡夢。羅賈斯特先生的解釋不過是一時的編造,用來穩住客人的情緒而已。於是我穿上衣服以防不測。穿戴停當後,我久久地坐在窗邊,眺望著靜謐的庭園和銀色的田野,連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著什麼。我似乎感到,在奇怪的喊叫、搏鬥和呼救之後,必定要發生什麼事情。
  但沒有。一切又複歸平靜。每個細微的響動都漸漸停止,一小時後整座桑菲爾德府便像沙漠一般沉寂了。暗夜與沉睡似乎又恢復了自己的王國。與此同時,月亮下沉,快要隱去。我不喜歡那麼冷絲絲黑咕隆咚地坐著,心想雖然穿好了衣服,倒還是躺在床上的好。我離開了窗子,輕手輕腳地穿過地毯,正想彎腰去脫鞋,一隻謹慎的手輕輕地敲響了我的門。
  “要我幫忙嗎?”我問。
  “你沒有睡?”我意料中的那個聲音問道,那是我主人的嗓音。
  “是的,先生。”
  “而且穿了衣服?”
  “不錯。”
  “那就出來吧,輕一點。”
  我照他說的做了。羅賈斯特先生端著燈,站在走廊上。
  “我需要你幫忙,”他說,“這邊走,慢一點,別出聲。”
  我穿的是一雙很薄的拖鞋,走在舖好席子的地板上,輕得像只貓。他溜過走廊,上了樓梯,在多事的三樓幽暗低矮的走廊上,停住了腳步,我尾隨著,站在他旁邊。
  “你房間裏有沒有海綿?”他低聲耳語道。
  “有,先生。”
  “有沒有鹽——易揮發的鹽?”
  “有的。”
  “回去把這兩樣都拿來。”
  我回到房間,從臉盆架上找到了海綿,從抽屜裏找到了食鹽,並順原路返回。他依舊等待著,手裏拿了把鑰匙。他走近其中一扇黑色的小門,把鑰匙插進鎖孔,卻又停下來同我說起話來。
  “見到血你不會惡心吧?”
  “我想不會吧,我從來沒有經歷過。”
  我回答時不覺毛骨愧然,不過沒有打寒顫,也沒有頭暈。
  “把手伸給我,”他說,“可不能冒讓你昏倒的危險。”
  我把手指放在他手裏。“溫暖而沉著”便是他的評價。他轉動了一下鑰匙,開了門。
  我看見了一個似曾見過的房間,記得就在費爾法克斯太太帶我流覽整幢房子的那一天。房間裏懸著掛毯,但此刻一部份已經卷了起來,露出了一扇門,以前是遮蔽著的。門敞開著,裏面的燈光射向門外。我從那裏聽到了一陣斷斷續續的咆哮聲,同狗叫差不多。羅賈斯特先生放下蠟燭,對我說了聲“等一下,”便往前向內間走去。他一進去便響起了一陣笑聲,先是鬧鬧嚷嚷,後來以格雷斯.普爾妖怪般的哈哈聲而告終。她當時就在那兒。他一聲不吭地作了安排,不過我還聽到有人低聲地同他說了話。他走了出來,隨手關了門。
  “這兒來,簡!”他說,我繞到了一張大床的另外一頭,這張帷幔緊鎖的床遮去了大半個房間。床頭邊有把安樂椅,椅子上坐了個人,除了外套什麼都穿上了。他一動不動,腦袋往後靠著,雙眼緊閉。羅賈斯特先生把蠟燭端過他頭頂。從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我認出了那個陌生人梅森。我還看到,他內衣的一邊和一隻胳膊幾乎都浸透了血。
  “拿著蠟燭,”羅賈斯特先生說。我取過蠟燭,而他從臉盆架上端來了一盆水。“端著它,”他說。我聽從了。他拿了海綿,在臉盆裏浸了一下,潤了潤死屍般的臉。他向我要了嗅鹽瓶,把它放在梅森的鼻子底下。不久梅森先生張開眼睛,呻吟起來。羅賈斯特先生解開了傷者的襯衫,那人的胳膊和肩膀都包紮了繃帶。他把很快滴下來的血用海綿吸去。
  “有生命危險嗎?”梅森先生喃喃地說。
  “去去!沒有——不過劃破了一點皮。別那麼消沉,夥計。鼓起勁兒來!現在我親自給你去請醫生,希望到了早上就可以把你送走。簡——”他繼續說。,
  “什麼,先生?”
  “我得撇下你在這間房子裏,同這位先生呆上一小時,也許兩小時。要是血又流出來,你就象我那樣用海綿把它吸掉。要是他感到頭昏,你就把架子上的那杯水端到他嘴邊,把鹽放在他鼻子底下。無論如何不要同他說話——而——理查——如果你同她說話,你就會有生命危險,譬如說張開嘴——讓自己激動起來——那我就概不負責了。”
  這個可憐的男人哼了起來。他看上去好像不敢輕舉妄動,怕死,或者害怕別的什麼東西,似乎差不多使他僵硬了。羅賈斯特先生這這時已浸染了血的海綿放進我手裏,我就照他那樣使用起來。
  他看了我一會兒,隨後說,“記住!——別說話!”便離開了房間。鑰匙在鎖孔喀喀響起,他遠去的腳步聲聽不到時,我體會到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結果我就在這裏三層樓上了,被鎖進了一個神秘的小房間。我的周圍是暗夜,我的眼皮底下和手下,是白煞煞血淋淋的景象;一個女謀殺犯與我幾乎只有一門之隔。是的——那令人膽顫心驚——其餘的倒還可以忍受。但是我一想到格雷斯•普爾會向我撲來,便渾身直打哆嗦了。
  然而我得堅守崗位。我得看著這鬼一樣的面孔——看著這色如死灰、一動不動,不許張開的嘴唇——看著這雙時閉時開,時而在房間裏轉來轉去,時而盯著我,嚇得總是呆滯無光的眼睛。我得把手一次次浸入那盆血水裏,擦去淌下的鮮血,我得在忙碌中眼看著沒有剪過燭蕊的燭光漸漸暗淡下去,陰影落到了我周圍精緻古老的掛毯上,在陳舊的大床的帷幔下變得越來越濃重,而且在對面一個大櫃的門上奇異地抖動起來——櫃子的正面分成十二塊嵌板,嵌板上畫著十二使徒的頭,面目猙獰,每個頭單獨占一塊嵌板,就像在一個框框之中。在這些頭顱的上端高懸著一個烏木十字架和殉難的基督。
  遊移的暗影和閃爍的光芒在四處浮動和跳躍,我一會兒看到了鬍子醫生路加垂著頭;一會兒看到了聖約翰飄動的長發;不久又看到了猶大魔鬼似的面孔,在嵌板上突現出來,似乎漸漸地有了生命,眼看就要以最大的背叛者撒旦的化身出現。
  在這種情形下,我既得細聽又得靜觀,細聽有沒有野獸或者那邊窠穴中魔鬼的動靜。可是自從羅賈斯特先生來過之後,它似乎已被鎮住了。整整一夜我只聽見過三聲響動,三次之間的間隔很長——一次吱吱的腳步聲,一次重又響起短暫的狗叫似的聲音,一次人的深沉的呻吟聲。
  此外,我自己也心煩意亂。究竟是一種什麼罪行,以人的化身出現,蟄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大廈裏,房主人既無法驅趕也難以制服?究竟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在夜深人靜之時沖將出來,弄得一會兒起火,一會兒流血?究竟是什麼畜生,以普通女人的面貌和體態偽裝自己,發出的聲音一會兒象假冒的魔鬼,一會兒像覓腐屍而食的猛禽?
  我俯身面對著的這個人——這個普普通通言語不多的陌生人——他是怎麼陷入這個恐怖之網呢?為什麼復仇之神要撲向他呢?是什麼原因使他在應當臥床安睡的時刻,不適時宜地來這裏投宿?我曾聽羅賈斯特先生在樓下指定了一個房間給他——是什麼東西把他帶到這兒來的呢?為什麼別人對他施暴或者背棄,他此刻卻那麼俯首貼耳?為什麼羅賈斯特先生強迫他遮遮掩掩,他竟默默地順從?這回,羅賈斯特先生的一位賓客受到了傷害,上次他自己的性命遭到了惡毒的暗算,而這兩件事他竟都秘密掩蓋,故意忘卻!最後,我看到梅森先生對羅賈斯特先生服服貼貼,羅賈斯特先生的火暴性子左右著梅森先生半死不活的個性。聽了他們之間寥寥幾句對話,我便對這個看法很有把握。顯然在他們以往的交談中,一位的消極脾性慣於受另一位的主動精神的影響,既然如此,那麼羅賈斯特先生一聽梅森先生到了,怎麼會頓生失望之情呢?為什麼僅僅這個不速之客的名字——羅賈斯特先生的話足以使他像孩子一樣乖乖的——幾小時之前,在羅賈斯特先生聽來,猶如雷電擊中了一棵橡樹?
  呵,當他向我低聲耳語:“簡,我遭到了打擊——我遭到了打擊,簡,”時,我決不會忘記他的表情和蒼白的臉色,我也不會忘記他的胳膊靠在我肩上時,是怎樣地顫抖的。使費爾法克斯.羅賈斯特堅毅的精神折服,使他強健的體魄哆嗦的,決不是一件小事。
  “他什麼時候來呢?他什麼時候來呢?”我內心呼喊著,夜遲遲不去——我這位流著血的病人精神萎頓,又是呻吟,又想嘔吐。而白晝和支援都沒有來臨,我已經一次次把水端到梅森蒼白的嘴邊,一次次把刺激性的嗅鹽遞給他。我的努力似乎並沒有奏效,肉體的痛苦,抑或精神的痛楚,抑或失血,抑或三者兼而有之,使他的精力衰竭了。他如此嗚咽著,看上去那麼衰弱、狂亂和絕望,我擔心他要死了,而我也許甚至同他連話都沒有說過。
  蠟燭終於耗盡,熄滅了。燈滅之後,我看到窗簾邊緣一縷縷灰色的微光,黎明正漸漸到來。不久我聽到派洛特在底下院子裏遠遠的狗窩外吠叫著。希望復活了,而且有了保證。五分鐘後,鑰匙喀喀一響,鎖一開動便預示著我的守護工作解除了。前後沒有超過兩小時,但似乎比幾個星期還長。
  羅賈斯特先生進來了,同來的還有他去請的外科醫生。
  “嗨,卡特,千萬當心,”他對來人說,“我只給你半小時,包紮傷口、捆綁繃帶,把病人送到樓下,全都在內。”
  “可是他能走動嗎,先生?”
  “毫無疑問。傷勢並不嚴重,就是神經緊張,得使他打起精神來。來,動手吧。”
  羅賈斯特先生拉開厚厚的窗幅,掀起亞麻布窗簾,盡量讓月光射進屋來。看到黎明即將來臨,我既驚訝又愉快。多漂亮的玫瑰色光束正開始照亮東方的天際!隨後,羅賈斯特先生走近梅森,這時外科醫生已經在給他治療了。
  “喂,我的好傢伙,怎麼樣?”他問道。
  “我怕她已送了我的命了,”那是對方微弱的回答。
  “那裏會呢!——拿出勇氣來!再過兩周你會什麼事兒也沒有,只不過出了點血。卡特,讓他放心,不會有危險的。”
  “我可盡心去做,”卡特說,這會兒他已經打開了繃帶。“要是早點趕到這兒該多好。他就不會流那麼多血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肩膀上的肉撕掉了,而且還割開了?這不是刀傷,是牙齒咬的。”
  “她咬了我,”他咕噥著。“羅賈斯特從她手裏把刀奪下來以後,她就象一頭雌老虎那樣撕咬著我。”
  “你不該退讓,應當立即抓住她。”羅賈斯特先生說。
  “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你還能怎麼樣呢?”梅森回答道。“啊,太可怕了!”他顫抖著補充道。“而我沒有料到,起初她看上去那麼平靜。”
  “我警告過你,”他的朋友回答,“我說——你走近她時要當心。此外,你滿可以等到明天,讓我同你一起去。今天晚上就想去見她,而且單獨去,實在是夠傻的。”
  “我想我可以做些好事。”
  “你想!你想!不錯,聽你這麼說真讓我感到不耐煩。不過你畢竟還是吃了苦頭,不聽我勸告你會吃夠苦頭,所以我以後不說了。卡特,快點!快點!太陽馬上要出來了,我得把他弄走。”
  “馬上好,先生。肩膀已經包紮好了。我得治療一下胳膊上的另一個傷口。我想她的牙齒在這裏咬了一下。”
  “她吸了血,她說要把我的心吸幹,”梅森說。我看見羅賈斯特先生打了個哆嗦,那種極其明顯的厭惡、恐懼和痛恨的表情,使他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不過他只說:
  “來吧,不要作聲,理查,別在乎她的廢話。不要嘮叨了。”
  “但願我能忘掉它,”對方回答。
  “你一出這個國家就會忘掉。等你回到了西班牙城你就算她已經死了,給埋了——或者你壓根兒就不必去想她了。”
  “怎麼也忘不了今天晚上!”
  “不會忘不了,老兄,振作起來吧。兩小時之前你還說你像條死魚那樣沒命了,而你卻仍舊活得好好的,現在還在說話。行啦:——卡特已經包紮好啦,或者差不多了。一會兒我就讓你打扮得整整齊齊。簡(他再次進門後還是第一回同我說話),把這把鑰匙拿著,下樓到我的臥室去,一直走進梳妝室,打開衣櫃頂端的抽屜,取件幹淨的襯衫和一條圍巾,拿到這裏來,動作利索些。”
  我去了,找到了他說的衣櫃,翻出了他指名要的東西,帶著它們回來了。
  “行啦,”他說,“我要替他梳裝打扮了,你到床那邊去,不過別離開房間,也許還需要你。”
  我按他的吩咐退避了。
  “你下樓的時候別人有動靜嗎,簡?”羅賈斯特先生立刻問。
  “沒有,先生,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們會小心地讓你走掉,迪克。這對你自己,對那邊的可憐蟲都比較好。我一直竭力避免曝光,也不想到頭來洩露出去。來,卡特,幫他穿上背心。你的毛皮斗篷放在哪兒了?我知道,在這種見鬼的冷天氣裏,沒有斗篷,連一英里都走不了。在你房間裏嗎?——簡,跑下樓到梅森先生的房間去——在我的隔壁——把你看到的斗篷拿來。”
  我又跑下去,跑回來,捧回一件皮夾裏皮鑲邊大斗篷。
  “現在我還要差你做另一件事,”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說。“你得再去我房間一趟。幸虧你穿的是絲絨鞋,簡!——在這種時候,粗手笨腳的聽差絕對不行。你得打開我梳妝台的中間抽屜,把你看到的一個小瓶子和一個小杯拿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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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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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飛也似地去了又來,揣著他要的瓶子。
  “幹得好!行啦,醫生,我要擅自用藥了,我自己負責,這瓶興奮劑,我是從羅馬一位義大利庸醫那兒搞來的——這傢伙,你准會踹他一腳,卡特,這東西不能包治百病,但有時還靈,譬如說現在。簡,拿點水來。”
  他遞過那小玻璃杯,我從臉盆架上的水瓶裏倒了半杯水。
  “夠了——現在用水把瓶口抹一下。”
  我這麼做了。他滴了十二滴深紅色液體,把它遞給梅森。
  “喝吧,理查,它會把你所缺乏的勇氣鼓起來,保持一小時左右。”
  “可是對身體有害嗎?——有沒有刺激性?”
  “喝呀!喝呀!喝呀!”
  梅森先生服從了,顯然抗拒也無濟於事。這時他已穿戴停當,看上去仍很蒼白,但已不再血淋淋,髒兮兮。羅賈斯特先生讓他在喝了那液體後,又坐了三分鐘,隨後握住他胳膊:
  “現在,你肯定站得起來了,”他說,“試試看。”
  病人站了起來。
  “卡特,扶住他另一個肩膀。理查,振作起來,往前跨——對啦!”
  “我確實感覺好多了”梅森先生說。
  “我相信你是這樣。嗨,簡,你先走,跑在我們前頭,到後樓梯去把邊門的門栓拉開,告訴在院子裏能看到的驛車車夫——也許車子就在院子外頭,因為我告訴他別在人行道上駕車,弄得輪子紮紮響——讓他准備好。我們就來了。還有,簡,要是附近有人,你就走到樓梯下呼一聲。”
  這時已是五點半,太陽就要升起。不過我發覺廚房裏依然黑洞洞靜悄悄的。邊門上了栓,我把它打開,盡量不發出聲來。院子裏一片沉寂。但院門敞開著,有輛驛車停在外面,馬匹都套了馬具,車夫坐在車座上。我走上前去,告訴他先生們就要來了。他點了點頭。隨後我小心四顧,凝神靜聽。清晨一切都在沉睡,處處一片寧靜。僕人房間裏的門窗都還遮著窗簾,小鳥在白花滿枝的果樹上啁啾,樹枝像白色的花環那樣低垂著,從院子一邊的圍牆探出頭來。在緊閉的馬廄裏,拉車用的馬不時蹬幾下蹄子,此外便一切都靜謐無聲了。
  這時先生們到了。梅森由羅賈斯特先生和醫生扶著,步態似乎還算自如,他們攙著他上了車,卡特也跟著上去了。
  “照料他一下,”羅賈斯特先生對卡特說,“讓他呆在你家裏,一直到好為止。過一兩天我會騎馬過來探望他的。理查,你怎麼樣了?”
  “新鮮空氣使我恢復了精神,費爾法克斯。”
  “讓他那邊的窗子開著,卡特,反正沒風——再見,迪克。”
  “費爾法克斯——”
  “噢,什麼事?”
  “照顧照顧她吧,待她盡量溫柔些,讓她——”他哭了起來,說不下去了。
  “盡我的力量。我已經這麼做了,將來也會這麼做的,”他答道,關上了驛車的門,車子開走了。
  “上帝保佑,統統都了結了!”羅賈斯特先生一面說,一面把沉重的院門關上,並拴好。之後,他步履遲緩、心不在焉地踱向同果園接界的牆門。我想他已經用不著我了,准備回房去。卻又聽見他叫了聲“簡!”他已經開了門,站在門旁等我。
  “來,這裏空氣新鮮,呆一會兒吧,”他說,“這所房子不過是座監獄,你不這樣覺得嗎?”
  “我覺得是座豪華的大廈,先生。”
  “天真爛漫所造成的魔力蒙住了你的眼睛,”他回答說。“你是用著了魔的眼光來看它的,你看不出鍍的金是粘土;絲綢帳幔是蛛網;大理石是汙穢的石板;上光的木器不過是廢木屑和爛樹皮。而這裏(他指著我們踏進的樹葉繁茂的院落)一切都那麼純真香甜。”
  他沿著一條小徑信步走去,小徑一邊種著黃楊木、蘋果樹、梨樹和櫻桃樹;另一邊是花壇,長滿了各類老式花:有紫羅蘭、美洲石竹、報春花、三色瑾,混雜著老人蒿,多花薔薇和各色香草。四月裏持續不斷晴雨交替的天氣,以及緊隨的春光明媚的早晨,使這些花草鮮艷無比。太陽正進入光影斑駁的東方,陽光照耀著花滿枝頭露水晶瑩的果樹,照亮了樹底下幽靜的小徑。
  “簡,給你一朵花好嗎?”
  他採摘了枝頭上第一朵初開的玫瑰,把它給了我。
  “謝謝,先生。”
  “你喜歡日出嗎,簡?喜歡天空,以及天氣一暖和就消失的高高的輕雲嗎?——喜歡這寧靜而溫馨的氣氛嗎?”
  “喜歡,很喜歡。”
  “你度過了一個奇怪的夜晚,簡。”
  “是呀,先生。”
  “弄得你臉無神色了——讓你一個人與梅森呆著,你怕嗎?”
  “我怕有人會從內間走出來。”
  “可是我拴了門——鑰匙在我口袋裏。要是我把一隻羊羔——我心愛的小羊——毫無保護地留在狼窩邊,那我豈不是一個粗心大意的牧羊人了?你很安全。”
  “格雷斯.普爾還會住在這兒嗎,先生?”
  “呵,是的,別為她去煩神了——忘掉這事兒吧。”
  “我總覺得只要她在,你就不得安寧。”
  “別怕——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你昨晚擔心的危險現在沒有了嗎,先生?”
  “梅森不離開英格蘭,我就無法擔保。甚至他走了也不行。活著對我來說,簡,好象是站在火山表面,哪一天地殼都可能裂開,噴出火來。”
  “可是梅森先生好像是容易擺布的,你的影響,先生,對他明顯起著作用,他決不會同你作對,或者有意傷害你。”
  “呵,不錯!梅森是不會跟我作對,也不會明明知道而來傷害我——不過,無意之中他可能因為一時失言,即使不會使我送命,也會斷送我一生的幸福。”
  “告訴他小心從事,先生,讓他知道你的憂慮,指點他怎樣來避開危險。”
  他嘲弄地哈哈大笑起來,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一下子又把它甩掉了。
  “要是我能那樣做,傻瓜,那還有什麼危險可言,頃刻之間就可排除。自我認得梅森以來,我只要對他說‘那麼幹’,他就會那麼辦。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可不能對他發號施令,不能同他說‘當心傷著我,理查,’因為我必須將他蒙在鼓裏,使他不知道可能會傷著我,現在你似乎大惑不解,我還會讓你更莫名其妙呢。你是我的小朋友,對嗎?”
  “我願意為你效勞,先生,只要是對的,我都服從你。”
  “確實如此,我看你是這麼做的。你幫助我,使我愉快——為我忙碌,也與我一起忙碌,幹你慣於說的‘只要是對的’事情時,我從你的步履和神采,你的目光和表情上,看到了一種真誠的滿足。因為要是我吩咐你去幹你心目中的錯事,那就不會有步態輕盈的奔忙,乾脆俐落的敏捷,沒有活潑的眼神,興奮的臉色了。我的朋友會神態恬靜面容蒼白地轉向我說:‘不,先生,那不可能,我不能幹,因為那不對。’你會象一顆定了位的星星那樣不可改變。噢,你也能左右我,還可以傷害我,不過我不敢把我的弱點告訴你,因為盡管你既老實又友好,你會立刻弄得我目瞪口呆的。”
  “要是梅森也像我一樣沒有什麼使你害怕的話,你就安全了。”
  “上帝保佑,但願如此!來,簡,這裏有個涼棚,坐下吧。”
  這涼棚是搭在牆上的一個拱頂,爬滿了藤蔓。棚下有一把粗木椅子,羅賈斯特先生坐了下來,還給我留出了地方。不過我站在他跟前。
  “坐下吧,”他說“這條長凳夠兩個人坐的,你不會是為要不要坐在我旁邊而猶豫不決吧?難道那錯了嗎,簡?”
  我坐了下來,等於是對他的回答。我覺得謝絕是不明智的。
  “好吧,我的小朋友,當太陽吸吮著雨露——當老園子裏的花統統蘇醒並開放,鳥兒飛越桑菲爾德為雛鳥送來早餐,早起的蜜蜂開始了它們第一陣勞作時——我要把這件事訴說給你聽,你務必要努力把它設想成自己的。不過先看著我,告訴我你很平靜,並不擔心我把你留著是錯的,或者你呆著是不對的。”
  “不,先生,我很情願。”
  “那麼好吧,簡,發揮你的想像力吧——設想你不再是受過精心培養和教導的姑娘,而是從幼年時代起就是一個放縱任性的男孩。想像你身處遙遠的異國,假設你在那裏鑄成了大錯,不管其性質如何,出於什麼動機,它的後果殃及你一生,玷污你的生活。注意,我沒有說‘犯罪’,不是說流血或是其他犯罪行為,那樣的話肇事者會被繩之以法,我用的字是‘錯誤’。你行為的惡果,到頭來使你絕對無法忍受。你採取措施以求獲得解脫,非正常的措施,但既不是非法,也並非有罪。而你仍然感到不幸,因為希望在生活的邊緣離你而去,你的太陽遇上日蝕,在正午就開始暗淡,你覺得不到日落不會有所改變,痛苦和卑賤的聯想,成了你記憶的唯一食品。你到處遊蕩,在放逐中尋求安逸,在亨樂中尋覓幸福一—我的意思是沉緬於無情的肉欲——它消蝕才智,摧殘情感。在幾年的自願放逐以後,你心力交瘁地回到了家裏,結識了一位新知——何時結識,如何結識,都無關緊要。在這位陌生人身上,你看到了很多出類拔率的品質,為它們你已經尋尋覓覓二十來年,卻終不可得。這些品質新鮮健康,沒有汙漬,沒有斑點,這種交往使人復活,催人新生。你覺得好日子又回來了——志更高,情更真。你渴望重新開始生活,以一種更配得上不朽的靈魂的方式度過餘生。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是不是有理由越過習俗的藩籬——那種既沒有得到你良心的認可,也不為你的識見所贊同的、純粹因襲的障礙?”
  他停了一下等我回答,而我該說什麼呢?呵!但願有一位善良的精靈能給我提示一個明智而滿意的答復!空想而已!西風在我周圍的藤蔓中耳語,可就是沒有一位溫存的埃裏厄爾1把它的呼息借我一用,充當說話的媒介。鳥兒在樹梢歌唱,它們的歌聲雖然甜蜜,卻無法讓人理解。
  羅賈斯特先生再次提出了他的問題:
  “這個一度浪跡天涯罪孽深重,現在思安悔過的人,是不是有理由無視世俗的偏見,使這位和藹可親、通情達理的陌生人,與他永遠相依,以獲得內心的寧靜和生命的複蘇?”
  “先生,”我回答,“一個流浪者要安頓下來,或者一個罪人要悔改,不應當依賴他的同類。男人和女人都難免一死;哲學家們會在智慧面前躊躇,基督教徒會在德行面前猶豫。要是你認識的人曾經吃過苦頭,犯過錯誤,就讓他從高於他的同類那兒,企求改過自新的力量,獲得治療創傷的撫慰。”
  “可是途徑呢——途徑:實施者上帝指定途徑。我自己——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吧——曾經是個老於世故、放蕩不羈、焦躁不安的漢子,現在我相信自己找到了救治的途徑,它在於——”他打住了。鳥兒唱個不停,樹葉颯颯有聲。我幾乎驚異於它們不剎住歌聲和耳語,傾聽中止的袒露。不過它們得等上好幾分鐘——這沈默延續了好久。我終於抬頭去看這位吞吞吐吐的說話人,他也急切地看著我。”
  “小朋友,”他說,完全改了口氣——臉色也變了,失去了一切溫柔和莊重,變得苛刻和嘲弄—一“你注意到了我對英格拉姆小姐的柔情吧,要是我娶了她,你不認為她會使我徹底新生嗎?”
  他猛地站了起來,幾乎走到了小徑的另一頭,走回來時嘴裏哼著小調。”
  “簡,簡,”他說著在我跟前站住了,“你守了一夜,臉色都發白了,你不罵我打擾了你的休息?”
  “罵你?哪會呢,先生。”
  “握手為證。多冷的手指!昨晚在那間神秘的房間門外相碰時,比現在要暖和得多。簡,什麼時候你再同我一起守夜呢?”
  “凡是用得著我的時候,先生。”
  “比方說,我結婚的前一夜。我相信我會睡不著。你答應陪我一起熬夜嗎?對你,我可以談我心愛的人,因為現在你已經見過她,認識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是不是,簡?”
  “是的,先生。”
  “一個體魄強壯的女人——十足的強壯女人,簡。高高的個子,褐色的皮膚,豐滿的胸部,迦太基女人大概會有的頭發。天哪!登特和林恩在那邊的馬廄裏了!穿過灌木,從小門進去。”
  我走了一條路,他走了另一條。只聽見他在院子裏愉快地說:
  “今天早晨梅森比誰都起得早。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就走了,我四點起來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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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3: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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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預感真是個怪物!還有感應,還有徵兆,都無不如此。三者合一構成了人類至今無法索解的秘密。我平生從未譏笑過預感,因為我自己也有過這種奇怪的經歷。我相信心靈感應是存在的(例如在關系甚遠、久不往來、完全生疏的親戚之間,盡管彼此疏遠,但都認不有著同一個淵源)。心靈感應究竟如何產生,卻不是人類所能理解的。至於徵兆,也許不過是自然與人的感應。
  我還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時,一天夜裏聽見貝茜•利文對馬撒•艾博特說,她夢見了一個小孩,而夢見孩子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親人,肯定是不祥之兆。要不是緊接著發生的一件事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這種說法也許早就淡忘了。第二天貝茜被叫回家去看她咽氣的小妹妹。
  近來,我常常憶起這種說法和這件事情。因為上個星期,我幾乎每晚都在床上夢見一個嬰孩。有時抱在懷裏哄它安靜下來;有時放在膝頭擺弄;有時看著它在草地上摸弄雛菊,或者伸手在流水中戲水。一晚是個哭著的孩子,另一晚是個笑著的孩子;一會兒它緊偎著我,一會又逃得遠遠的。但是不管這幽靈心情怎樣,長相如何,一連七夜我一進入夢鄉,它便來迎接我。
  我不喜歡同一念頭反復不去——不喜歡同一形象奇怪地一再出現。臨要上床和幻象就要出現的時刻,我便局促不安起來。由於同這位夢中的嬰孩形影不離,那個月夜,我聽到了一聲啼哭後便驚醒過來。第二天下午我被叫下樓去,捎來口信說有人要見我,等候在費爾法克斯太太房間裏。我趕到那裏,只見一個紳士僕人模樣的人在等我,他身穿喪服,手中拿著的帽子圍著一圈黑紗。
  “恐怕你記不得我了吧,小姐,”我一進屋他便站了起來說,“不過我的名字叫利文,八、九年前你在蓋茨黑德的時候,我住在那裏,替裏德太太當車夫。現在我還是住在那兒。”
  “哦,羅伯特!你好嗎?我可記得清楚吶,有時候你還讓我騎一騎喬治亞娜小姐的栗色小馬呢。貝茜怎麼樣?你同她結婚了?”
  “是的,小姐,我的太太很健康,謝謝。兩個月之前她又給我生了個小傢伙——現在我們有三個了——大人和孩子都好。”
  “蓋茨黑德府全家都好嗎,羅伯特?”
  “很抱歉,我沒法兒給你帶來好消息,小姐。眼下他們都很糟——糟糕得很哪。”
  “但願沒有人去世了,”我瞥了一下他黑色的喪服說。他也低頭瞧了一下圍在帽上的黑紗,並回答道:
  “約翰先生在倫敦住所去世了,到昨天正好一周。”
  “約翰先生?”
  “不錯。”
  “他母親怎麼受得了呢?”
  “哎呀你瞧,愛小姐,這不是一樁平平常常的不幸,他的生活非常放蕩,最近三年他放縱得出奇,死得也嚇人。”
  “我從貝茜那兒聽到他日子不好過。”
  “不好過!不能再壞了,他在一批壞男女中間廝混,糟塌了身體,蕩光了家產,負了債,坐了牢。他母親兩次幫他弄出來,但他一出來便又找到了老相識,恢復了舊習氣。他的腦子不大健全,那些同他相處的無賴,不擇手段欺騙他。三個禮拜之前,他來到蓋茨黑德府,要夫人把什麼都給他,被夫人拒絕了,因為她的財產早已被他揮霍掉很多。所以又只好返回去,隨後的消息便是他死掉了。天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們說他自殺了。”
  我默默無語,這消息著實可怕。羅伯特.利文又往下說:
  “夫人自己健康也不好,這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身體發胖,但並不強壯。她損失了錢,又怕變成窮光蛋,所以便垮了下來。約翰先生的死訊和這種死法來得很突然,害得她中風了。一連三天沒有說話。不過上星期二似乎好些了,仿佛想說什麼,不住地招呼我妻子,嘴裏還嘰哩咕嚕。直到昨天早上貝茜才弄明白,她叨念著你的名字。最後貝茜把她的話搞清楚了,‘把簡叫來——去把簡•愛叫來,我有話要同她說。’貝茜不敢肯定她的神志是否清醒,這些話有沒有意思。不過她告訴了裏德小姐和喬治亞娜小姐,向她們建議把你去叫來。起初兩位年輕小姐拖拖拉拉,但她們的母親越來越焦躁不安,而旦‘簡,簡’地叫個不停,最後她們終算同意了。昨天我從蓋茨黑德府動身。小姐,要是來得及准備,我想明天一早帶你同我一起回去。”
  “是的,羅伯特,我會准備好的,我似乎應當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小姐。貝茜說她可以肯定,你不會拒絕。不過我想,你動身之前得請個假。”
  “是呀,我現在就去請假。”我把他領到了僕人室,將他交給約翰的妻子照應,並由約翰親自過問後,便進去尋找羅賈斯特先生了。
  他不在底下幾層的房間裏,也不在院子裏,馬廄裏或者庭園裏。我問費爾法克斯太太有沒有見到過他——不錯,她想他跟英格拉姆小姐在玩檯球。我急忙趕到檯球房,那裏回響著檯球的卡嗒聲和嗡嗡的說話聲。羅賈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兩位埃希頓小姐和她們的傾慕者正忙著玩那遊戲呢。要去打攪這批興致勃勃的人是需要有勇氣的,但我的事兒又不能拖延。於是我便向我主人走去,他站在英格拉姆小姐旁邊。我一走近,她便回過頭來盛氣淩人地看著我,她的眼睛似乎在說,“那個遲遲疑疑的傢伙現在要幹什麼?”當我輕輕地叫了聲,“羅賈斯特先生”時,她移動了一下,仿佛按捺不住要命令我走開。我還記得她那時的樣子——優雅而出眾。她穿著一件天藍的皺紗睡袍,頭發上纏著一條青色薄紗頭巾。她玩興正濃,雖然觸犯了自尊,但臉上驕矜之氣未減。
  “那人找你嗎?”她問羅賈斯特先生。羅賈斯特先生回頭看看“那人”是誰,作了個奇怪的鬼臉——異樣而含糊的表情——扔下了球棒,隨我走出了房門。
  “怎麼啦,簡?”他關了房門後,身子倚在門上說。
  “對不起,先生,我想請一、兩周假。”
  “幹嘛?——上哪兒去呀?”
  “去看一位生了病的太太,是她派人來叫我的。”
  “哪位生病的太太?——她住在哪兒?”
  “在××郡的蓋茨黑德府。”
  “××郡?離這兒有一百英里呢!這麼遠叫人回去看她,這人可是誰呀?”
  “她叫裏德,先生——裏德太太。”
  “蓋茨黑德的裏德嗎?蓋茨黑德府是有一個叫裏德的,是個地方法官。”
  “我說的是他的寡婦,先生。”
  “那你與她有什麼關系?怎麼認得她的呢?”
  “裏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親的哥哥。”
  “哎呀他是你舅舅!你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他,你總是說你沒有親戚。”
  “沒有一個親戚肯承認我,先生。裏德先生去世了,他的夫人拋棄了我。”
  “為什麼?”
  “因為我窮,是個包袱,她不喜歡我。”
  “可是裏德他留下了孩子?——你一定有表兄妹的了?昨天喬治.林恩爵士說起蓋茨黑德府一個叫裏德的人——他說這人是城裏一個十足的無賴,而英格拉姆提到了同一個地方叫喬治亞娜.裏德的,一兩個社交季節之前,因為美貌,在倫敦大受傾慕。”
  “約翰•裏德也死了,先生,他毀了自己,也差不多毀了他的家,據說他是自殺的。噩耗傳來,他母親大為震驚,一下子中風了。”
  “你能幫她什麼忙?胡鬧,簡?我才不會想跑一百英里去看一個老太太呢,而她也許還沒等你趕到就死了。更何況你說她把你拋棄了。”
  “不錯,先生,但那已是很久以前了,而且當時的情況不同。現在要是我無視她的心願,我會不安心的。”
  “你要呆多久?”
  “盡量短些,先生。”
  “答應我只呆一星期。”
  “我還是不要許諾好,很可能我會不得不食言。”
  “無論如何你要回來,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經得住勸誘,不跟她一輩子住在一起。”
  “呵,對!要是一切順利,我當然會回來的。”
  “誰同你一起走?可不能獨個兒跑一百英里路呀?”
  “不,先生,她派了一個趕車人來。”
  “一個信得過的人嗎?”
  “是的先生,他在那兒已經住了十年。”
  羅賈斯特先生沉思了一會。“你希望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先生。”
  “好吧,你得帶些錢在身邊,出門可不能沒有錢。我猜想你錢不多。我還沒有付你工資呢。你一古腦兒還有多少錢,簡?”他笑著問。
  我取出錢包,裏面癟癟的。“五先令,先生。”他伸手拿過錢包,把裏面的錢全倒在手掌上,噗吃一聲笑了出來,仿佛是錢使他高興似的。他立刻取出了自己的皮夾子,“拿著吧,”他說著遞給我一張鈔票:五十英鎊,而他只欠我十五英鎊。我告訴他我找不出。
  “我不要你找,你知道的。拿著你的工資吧。”
  我拒絕接受超過我應得的東西。他先是皺了皺眉,隨後仿佛想起了什麼似地說:
  “行,行!現在還是不要全給你的好。要是你有五十鎊,也許就會呆上三個月。十英鎊,夠嗎?”
  “夠啦,先生,不過現在你欠我五英鎊了。”
  “那就回來拿吧,你有四十鎊存在我這兒。”
  “羅賈斯特先生,我還是趁這個機會向你提一下另一樁事務吧。”
  “事務?我聽了很感到好奇。”
  “你實際上已經通知我,先生,你很快就要結婚了。”
  “是的,那又怎麼樣?”
  “那樣的話,先生,阿黛勒該去上學了,可以肯定你會覺察到這樣做的必要性。”
  “讓她別礙著我新娘,不然她會過份地蔑視她。毫無疑問,你這建議有道理。像你說的,阿黛勒得上學,而你,當然,得直奔——魔鬼?”
  “希望不是這樣,先生。不過我得上什麼地方另找個工作。”
  “當然!”他大叫道,嗓門裏帶著鼻音,面部抽搐了一下,表情既古怪又可笑。他打量了我幾分鐘。
  “你會去求老夫人裏德,或者她的女兒,也就是那些小姐們給你找個工作,我猜是吧?”
  “不,先生,我親戚們沒有那層可以請求幫忙的關系——不過我會登廣告。”
  “你還可以大步跨上埃及金字塔!”他咆哮著。“你登廣告是冒險:但願我剛才只給了你一鎊,而不是十鎊。把五鎊還給我,簡,我要派用處。”
  “我也要派用處,先生,”我回嘴道,雙手抓住錢包藏到了背後。“那錢我說什麼也不放。”
  “小氣鬼!”他說,“問你要點兒錢你就拒絕!給我五鎊,簡。”
  “連五鎊也不給,先生,五便士也不給。”
  “讓我就瞧一瞧你的錢吧。”
  “不,先生,我不能相信你。”
  “簡!”
  “先生?”
  “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凡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我都能答應。”
  “不要去登廣告,你就把找工作的事交給我辦吧,到時候我會給你找一個。”
  “我很樂意這麼做,先生。只要你反過不答應我,在新娘進屋之前我和阿黛勒都太太平平離開這所房子。”
  “好呀!好呀!我答應。那你明天動身?”
  “是的,先生,一大早。”
  “晚飯後你下樓來客廳嗎?”
  “不來了,先生,我還得收拾行裝呢。”
  “那你我得暫時告別了?”
  “我想是這樣,先生。”
  “一般人採用怎樣的儀式來告別,簡?教一教我吧,我不大在行。”
  “他們說再見,或者其他喜歡的方式。”
  “那就說吧。”
  “再見,羅賈斯特先生,暫時告別了。”
  “我該說什麼呢?”
  “一樣說法,要是你高興,先生。”
  “再見了。簡•愛,暫時告別了,就是這些嗎?”
  “是的。”
  “在我看來,你好象有點太吝嗇、乾巴巴、不友好。我還想要點別的,一點禮儀之外的東西。比如,握握手,不,——那也不能使我滿意。那你就只說‘再見’了,簡?”
  “這夠了,先生,這兩個親切的字眼所表達的友好情意,跟許多字裏一樣多。”“很可能是這樣,但這既空洞又冷淡——‘再見’”
  “他背靠著門會站多久呢?”我暗自問道,“我要開始收拾了。”晚餐鈴響了,他猛地跑開,一句話也沒有說。那天我沒有再見到他,第二天早晨,他還沒起床我就動身走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點左右,我到了蓋茨黑德府門房,上府宅之前我先進去瞧瞧。裏面十分整潔,裝飾窗上掛著小小的白色窗簾,地板一塵不染,爐柵和爐具都擦得珵亮,爐子裏燃著明淨的火苗。貝茜坐在火爐邊上,喂著最小的一個孩子,羅伯特和妹妹在牆角不聲不響地玩著。
  “哎呀!——我知道你會來的!”我進門時利文太太叫道。
  “是呀,貝茜,”我吻了吻她說,“我相信來得還不至於太晚,裏德太太怎麼樣了?——我希望還活著。”
  “不錯,她還活著,而且更明白事理,更泰然了。醫生說她會拖上一周兩周,但認為她很難好得了。”
  “近來她提到過我嗎?”
  “今天早上還說起過你呢,希望你能來。不過她現在睡著了,或者說十分鐘之前我在樓上的時候,正睡著呢。整個下午她總是那麼懶洋洋地躺著,六七點鐘左右醒來。小姐,你在這兒歇個把小時,然後我跟你一起上去好嗎?”
  這時羅伯特進來了,貝茜把睡著的孩子放進搖籃,上去迎接他。隨後她硬要我脫掉帽子,用些茶點,說我顯得既蒼白又疲憊。我很樂意接受她的殷勤招待,順從地任她脫去了行裝,就像兒時任她脫掉衣服一樣。
  我瞧著她忙乎著,擺好茶盤,拿出最好的瓷器,切好麵包和奶油,烤好茶點吐司,不時還輕輕地拍一拍,推一推羅伯特或簡,就象小時候對待我一樣;於是舊時的記憶又立刻浮上心頭。貝茜的性子依然那麼急,手腳依然那麼輕,容貌依然那麼姣好。
  茶點備好以後,我正要走近桌子,她卻要我坐著別動,用的還是過去那種專斷的口氣。她說得讓我坐著,在火爐旁招待我。她把一個園園的架子放在我面前,架子上擺了杯子和一盤吐司,完全就像她過去一樣,把我安頓在育兒室的椅子上,讓我吃一些暗地裏偷來的精美食品。我象往昔一樣微笑著依了她。
  她想知道我在桑菲爾德府是不是愉快,女主人是怎樣一個人。當我告訴她只有一個男主人時,她問我那位先生好不好,我是不是喜歡。我告訴她這人長得比較難看,卻很有教養,待我很好,我很滿意。隨後我繼續給她描繪那批最近呆在府上尋歡作樂的客人,貝茜對這些細節聽得津津有味,她恰巧就愛聽這些東西。
  談著談著一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貝茜把帽子等還給我。我由她陪著出了門房上府宅去。差不多九年之前我也是由她這麼陪著,從我此刻登上的小徑走下來的。一月的某個灰暗陰冷、霧氣彌漫的早晨,我帶著絕望和痛苦的心情——一種被放逐和幾乎是被拋棄的感覺,離開了這個仇視我的家,去尋找羅沃德陰冷的避風港,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此刻我面前又出現了同一個仇視我的家,我的前途未蔔,我的心還隱隱作痛。我仍然覺得自己是世間的一個飄泊者,但已更加自信自強,少了一份無可奈何的壓抑感。冤屈所撕裂的傷口現在已經癒合,憤怒的火焰已經熄滅。
  “你先去餐室,”貝茜領我穿過府宅時說,“小姐們會在那兒的。”
  眨眼之間我便進了那個套間。每件傢俱看上去同我初次介紹給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那個早上一模一樣。他站過的那塊地毯依然蓋著壁爐的地面。往書架上一看,我還能認出比尤伊克的兩卷本《英國鳥類史》,放在第三個書架上的老地方,以及這部書正上方的《格列佛遊記》和《天方夜譚》。無生命的東西依舊,有生命的東西已面目全非。
  我面前站著兩位年青小姐,一位個子很高,與英格拉姆小姐相仿——同樣很瘦,面色灰黃,表情嚴肅。神態中有著某種禁欲主義的色彩。極度樸實的穿著和打扮,增強了這種色彩。她穿著黑色緊身呢裙,配著上過漿的亞麻領子,頭發從兩鬢往後梳,戴著修女似的飾物,一串烏木念珠和一個十字架。我覺得這人肯定是伊麗莎,盡管從她那張拉長了的沒有血色的臉上,已經很難找到與她昔日模樣相似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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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3:44 |只看該作者
  另外一位肯定是喬治亞娜,不過已不是我記憶中身材苗條,仙女一般的十一歲姑娘喬治亞娜了。這是一位已經完全長成、十分豐滿的年輕姑娘,有著白得像蠟製品的膚色,端正漂亮的五官,含情脈脈的藍眼睛,黃色的卷發。她的衣服一樣是黑色的,但式樣與她姐姐的大不相同——顯得飄逸合身得多——看上去很時髦,猶如另一位看上去像位清教徒。
  姐妹兩人各自都保留了母親的一個特徵——只有一個。瘦削蒼白的姐姐有著她母親的煙晶寶石色眸子,而生氣勃勃的妹妹卻承繼了母親頦骨和下巴的輪廓——也許要柔和一點,但使她的面容透出一種難以描摹的冷峻,要不然這會是一個十分妖艷美麗的臉蛋。
  我一走近她們,兩位小姐都立起來迎接我,都用名字“愛小姐”稱呼我。伊麗莎招呼我時,嗓音短暫而唐突,沒有笑容。隨後她便又坐下,加了幾句關於旅途和天氣之類的寒喧,說話時慢聲慢氣,還不時側眼看我,從頭打量到腳——目光一會兒落在黃褐色美利奴毛皮外衣的褶縫上,一會停留在我鄉間小帽的普通飾物上。年輕小姐們自有一套高明的辦法,讓你知道她認為你“可笑”而不必說出那兩個字來。某種高傲的神態,冷淡與舉止和漠然的聲調,就充分表達了她們的情感,而不必借助十足粗魯的言行。
  然而無論是明嘲還是暗諷,對我已失去了一度有過的影響力。我坐在兩位表姐妹中間,驚訝地發現自己對一位的完全怠慢,另一位半帶嘲弄的殷勤處之泰然——伊麗莎傷不了我的感情,喬治亞娜也沒有使我生氣。事實上我有別的事情要想。最近幾個月裏,我內心被喚起的感情,比她們所能煽起的要強烈得多—一所激起的痛苦和歡樂要比她們所能加予和饋贈的要尖銳和激烈得多——她們的神態好歹與我無關。
  “裏德太太怎麼樣了?”我立刻問道,鎮靜地瞧著喬治亞娜,而她認為我這樣直呼其名是應當嗤之以鼻的,仿佛這是種出乎意料的冒昧行為。
  “裏德太太?呵!你的意思說媽媽。她的情況極其糟糕,我懷疑你今晚是否能見她。”“如果,”我說,“你肯上樓去同她說一聲我來了,我會非常感激的。”
  喬治亞娜幾乎驚跳了起來,一雙藍眼睛睜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別想看看我,”我補充了一句,“除非萬不得已,我可不願意遲遲不滿足她的願望。”
  “媽媽不喜歡晚上打攪她”,伊麗莎說。我不待邀請便立即顧自站了起來,默默地脫去帽子和手套,說是要上貝茜那兒去——我猜想貝茜一定在廚房裏——叫她問問明白裏德太太今晚是否有意接待我。我去找到了貝茜,派她去幹這件差事,並打算進一步採取措施。我向來有個習慣,一遇上別人高傲狂妄,自己便退縮不前。她們今天這麼待我,要是在一年之前,我會決定明天早晨就離開蓋茨黑德。而此刻,我頓時明白那是個愚蠢的念頭。我長途跋涉一百英里來看舅媽,我得守著她,直到她好轉,或者去世。至於她女兒的自傲或愚蠢,我應當置之度外,不受干擾。於是我同管家去打交道,讓她找個房間,告訴她我要在這兒作客,可能呆上一周兩周,讓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房間裏去。我也跟著去那裏,在樓梯口碰上了貝茜。”
  “夫人醒著呢,”她說,“我已經告訴她你來了。來,看看她還認不認得你。”
  我不必由人領往那個熟識的房間,因為以前我總是被叫到那裏挨罵和受罰。我趕在貝茜之前輕輕推開了門。桌子上點著一盞有罩的燈,天色已漸漸暗下來。像往昔一樣,還是那張琥珀色帳幔罩著四根大床柱的床,還是那張梳妝台,那把安樂椅,那條腳凳。在這條腳凳上,我成百次地被罰跪,請求寬恕我並不存在的過錯。我窺視了一下附近的牆角,多少希望看到曾使我膽戰心驚的細長木條的影子,過去它總是潛伏在那兒,伺機象魔鬼一般竄出來,鞭撻我顫抖的手掌或往後縮的脖子。我走近床榻,撩開帳幔,俯身向著高高疊起的枕頭。
  我清楚地記得裏德太太的面容,所以急切要尋找那熟悉的形象。令人高興的是,時光消蝕了復仇的念頭,驅散了泛起的憤怒與厭惡之情。過去我帶著苦澀與憎恨離開了這個女人,現在又回到了她身邊,僅僅是出於對她極度痛苦的同情,出於不念舊惡、握手言和的強烈願望。
  那裏是一張熟悉的面孔,依舊那樣嚴厲和無情——難以打動的眼睛和微微揚起的專橫獨斷的眉毛,曾有多少次俯視我,射來恫嚇和仇視的目光!此刻重睹那冷酷的線條,我童年時恐怖與悲傷的記憶又統統復活了!然而我還是彎下身子,吻了吻她。她朝我看看。
  “是簡•愛嗎?”她說。
  “是的,裏德舅媽。你好嗎,舅媽?”
  我曾發誓永遠不再叫她舅媽。我想此刻忘卻和違背自己的誓言並不是罪過。我緊握住她擱在被頭外面的手。要是她和氣地握一握我的手,此刻我會由衷地感到愉快,但是頑固的本性不是立刻就能感化的,天生的反感也並非輕易就能消除。裏德太太抽出了手,轉過臉去,說了聲夜晚很暖和。她再次冷冰冰地凝視著我,我立刻感覺到她對我的看法——對我所懷的情感——沒有改變,也是不可改變的。從她那溫情透不過、眼淚冶不了,猶如石頭一般的眼睛裏,我知道她決心到死都認定我很壞了,因為相信我是好人並不能給她帶來愉快,而只會是一種屈辱感。我先是感到痛苦,隨後感到惱火,最後便感到決心要制服她——不管她的本性和意志如何頑強,我要壓倒她。像兒時一樣,我的眼淚湧了上來,但我把它制住了。我將一把椅子挪到床頭邊,坐了下來,俯身向著枕頭。
  “你派人叫我來,”我說,“現在我來了,我想呆在這兒看看你的身體情況如何。”
  “呵,當然:你看見我女兒了嗎?”
  “看到了。”
  “好吧,那你可以告訴她們,我希望你呆著,直到我能談談一些我心裏想著的事情。今天夜裏已經太晚了,而且回憶起來有困難。不過有些事情我很想說——讓我想想看——”
  遊移的目光和走了樣的語調表明,她那一度精力旺盛的肌體,已經元氣大傷。她焦躁地翻著身,用被頭將自己裹好,我的一隻胳膊時正好擱在被角上,把它壓住了,她立刻非常惱火。
  “坐直了!”她說,“別那麼死壓著被頭讓我生氣——你是簡•愛嗎?”
  “我是簡•愛。”
  “誰都不知道這個孩子給我造成了多大麻煩。這麼大一個包袱落在我手裏——她的性情讓人摸不透,她的脾氣說發就發,她還總是怪裏怪氣窺探別人的行動,這些每日每時都給我帶來那麼多煩惱:我說呀,有一次她同我說話,像是發了瘋似的,或者活象一個魔鬼——沒有哪個孩子會像她那樣說話或看人。我很高興把她從這裏打發走了。在羅沃德他們是怎麼對付她的呢?那裏爆發了熱病,很多孩子都死了。而她居然沒有死。不過我說過她死了——但願她已經死了!”
  “一個奇怪的願望,裏德太太,你為什麼竟會這麼恨她呢?”
  “我一直討厭她母親,因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很討他喜歡。家裏因為她下嫁而同她脫離了關系,他堅決反對。她的死訊傳來時,他哭得像個傻瓜。他要把孩子去領來,盡管我求他還是送出去讓人喂養,付養育費好。我頭一回見了便討厭她——完全是個哭哭啼啼身體有病的東西!她會在搖籃裏整夜哭個不停——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放開喉嚨大哭,而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裏德憐她,親自喂她,仿佛自己孩子似地關心她。說實在,自己的孩子在那個年紀他還沒有那麼花心思呢。他要我的孩子跟這個小討飯友好相處,寶貝們受不了,露出對她的討厭,裏德為此非常生氣。他病重的日子,還不住地叫人把她抱到他床邊,而臨終前一小時讓我立誓撫養她。我情願養育一個從濟貧院裏出來的小叫化子。可是他軟弱,生性軟弱。約翰一點不象他父親,我為此感到高興。約翰象我,象我的兄弟們——一個十足的吉蔔森家的人。呵,但願他不要老是寫信討錢來折磨我!我已經沒有錢可以給他了。我們窮了。我得打發掉一半的傭人,關掉部分房子,或者租出去。我從來不忍心這麼做——可是日子怎麼過呢?我三分之二的收入都付了抵押的利息。約翰賭得厲害,又總是輸——可憐的孩子!他陷進了賭棍窩裏。約翰名譽掃地,完全墮落了——他的樣子很可怕——我見到他就為他感到丟臉。”
  她變得十分激動。“我想現在還是離開她好。”我對站在床另一邊的貝茜說。
  “也許是這樣,小姐,不過晚上她老是這麼說話的——早上比較鎮靜。”
  我立起身來。“站住!”裏德太太叫道。“還有件事我要同你說。他威脅我——不斷地用他的死或我的死來威脅我。有時我夢見他躺著,喉嚨上一個大窟隆,或者一臉鼻青眼腫。我已經闖入了一個奇怪的關口,困難重重。該怎麼辦呢?錢從哪兒來?”
  此刻,貝茜竭力勸她服用鎮靜劑,費了好大勁才說服她。裏德太太很快鎮靜下來了,陷入了昏睡狀態,隨後我便離開了她。
  十多天過去了我才再次同她交談。她仍舊昏迷不醒或是懨懨無力。醫生禁止一切會痛苦地使她激動的事情。同時,我盡力跟喬治亞娜和伊麗莎處好關系。說實在她們起初十分冷淡。伊麗莎會老半天坐著,縫呀,讀呀,寫呀,對我或是她妹妹不吭一聲。這時候喬治亞娜會對著她的金絲雀胡說一通,而不理睬我。但我決計不顯出無所事事,或是不知如何消磨時光的樣子。我帶來了繪畫工具,既使自己有事可做,又有了消遣。
  我拿了畫筆和畫紙,遠離她們,在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忙乎著畫一些幻想的人頭象,表現瞬息萬變萬花筒似的想像世界中剎那間出現的景象。例如,兩塊岩石之間的一片大海,初升的月亮,橫穿月亮的一條船,一叢蘆葦和景象,一個仙女頭戴荷花從中探出頭來,一個小精靈坐在一圈山楂花下的籬雀窩裏。
  一天早晨,我開始畫一張臉,至於一張什麼樣的臉,我既不在乎,也不知道。我取了一支黑色軟鉛筆,把筆尖留得粗粗的,畫了起來。我立刻在紙上勾勒出了一個又寬又突的前額和下半個臉方方正正的輪廓。這個外形使我感到愉快,我的手指趕忙填上了五官,在額頭下得畫兩道平直顯眼的眉毛,下面自然是線條清晰的鼻子,筆直的鼻樑和大大的鼻孔,隨後是看上去很靈活長得不小的嘴巴,再後是堅毅的下巴,中間有一個明顯的裂痕。當然還缺黑黑的絡腮胡,以及烏黑的頭發,一簇簇長在兩鬢和波浪似地生有前額。現在要畫眼睛了,我把它們留到最後,因為最需要小心從事。我把眼睛畫得很大,形狀很好,長而淺黑的睫毛,大而發亮的眼珠。“行!不過不完全如此,”我一邊觀察效果,一邊思忖道:“它們還缺乏力量和神采。”我把暗處加深,好讓明亮處更加光芒閃爍——巧妙地抹上一筆兩筆,便達到了這種效果。這樣,在我的目光下就顯出了一位朋友的面孔,那幾位小姐對我不理睬又有什麼外系呢?我瞧著它,對著逼真的畫面微笑,全神貫注,心滿意足。
  “那是你熟人的一幅肖像嗎,”伊麗莎問,她己悄悄地走近了我。我回答說,這不過是憑空想象的一個頭,一面趕忙把它塞到其他畫紙底下。當然我扯了個謊,其實那是對羅賈斯特先生的真實刻劃。但那跟她,或是除我之外隨便哪個人有什麼關系呢?喬治亞娜也溜過來看看。她對別的畫都很滿意,卻把那一幅說成是“一個醜陋的男人”,她們兩個對我的技藝感到吃驚,我表示要為她們畫肖像,兩人輪流坐著讓我打鉛筆草圖。隨後喬治亞娜拿出了她的畫冊。我答應畫一幅水彩畫讓她收進去,她聽了情緒立刻好轉,建議到庭園裏去走走,出去還不到兩個小時,我們便無話不談了。她向我描述了兩個社交季節之前在倫敦度過的輝煌的冬天——如何受到傾慕——如何引人注目,甚至暗示還征服了一些貴族。那天下午和晚上,她把這些暗示又加以擴充,轉述各類情意綿綿的交談,描繪了不少多愁善感的場面。總之那天她為我臨時編造了一部時髦生活的小說。談話一天天繼續著,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她自己,她的愛情和苦惱。很奇怪,她一次也沒有提到母親的病和哥哥的死,也沒有說起眼下一家的暗淡前景。她似乎滿腦子都是對昔曰歡樂的回憶和對未來放蕩的嚮往,每天在她母親的病榻前只呆上五分鐘。
  伊麗莎依然不大開口。顯然她沒有工夫說話,我從來沒有見過一位象她看上去那麼忙的人,可是很難說她在忙些什麼,或者不如說很難發現她忙碌的結果。她有一個鬧鐘催她早起。我不知道早飯前她幹些什麼,但飯後她把自己的時間分成固定的部分,每個小時都有規定的任務。她一天三次研讀一本小書,我仔細一看,原來是本祈禱書。一次我問她,書中最吸引人的是什麼,她說“儀式指示。”三個小時用於縫紉,用金線給一塊方形紅布上邊,這塊布足有地毯那麼大。我問起它的用途,她告訴我是蓋在一個新教堂祭壇上的罩布,這個教堂新近建于蓋茨黑德附近。二個小時用來寫日記,二個小時在菜園子裏勞動,一個小時用來算帳。她似乎不需要人作伴,也不需要交談。我相信她一定自得其樂,滿足於這麼按部就班地行事,而沒有比那種偶發事件迫使她改變鐘表般準確的規律性,更使她惱火的了。
  一天晚上,她比往常話要多些,告訴我約翰的行為和家庭瀕臨毀滅的威脅是她煩惱的根源。但她說現在已經靜下心來,下定了決心。她已注意保住自己的財產,一旦她母親去世——她冷靜地說,母親己不可能康復或者拖得很久——她將實現自己盤算已久的計劃,尋找一個歸隱之處,使自己一板一眼的習慣不受干擾,用一個安全的屏障把她和浮華的世界隔開。我問她,喬治亞娜是不是會陪伴她。
  當然不會,喬治亞娜和她沒有共同之處,從來沒有過。無論如何她不能同她作伴,讓自己受累。喬治亞娜應當走她的路,而她伊麗莎也會走自己的路。
  喬治亞娜不向我吐露心聲的時候大都躺在沙發上,為家裏的乏味而發愁,一再希望吉卜森舅媽會寄來邀請信,請她上城裏去。她說要是她能避開一、兩個月,等一切都過去,那是再好不過了。我並沒有問她“一切都過去”的含意,但我猜想她指的是意料中母親的死,以及陰沉的葬禮餘波。伊麗莎對妹妹的懶散和怨言並不在意,仿佛她面前並不存在這個嘰嘰咕咕、無所事事的傢伙。不過有一天,她放好帳冊,打開繡花活計時,突然責備起她來:
  “喬治亞娜,在地球上過日子的動物中,沒有比你更愛虛榮更荒唐了。你沒有權利生下來,因為你空耗了生命。你沒有象一個有理智的人該做的那樣,為自己生活,安分守己地生活,靠自己生活,而是仰仗別的人力量來支撐你的軟弱。要是找不到誰願意背這個肥胖、嬌弱、自負、無用的包袱,你會大叫,說人家虧待了你,冷落了你,使你痛苦不堪。而且,在你看來,生活該是變化無窮,激動非凡的一幕,不然世界就是監獄。你要人家愛慕你,追求你,恭維你——你得有音樂、舞會和社交活動——要不你就神衰力竭,一天天憔悴。難道你就沒有頭腦想出一套辦法來,不依賴別人的努力,別人的意志,而只靠你自己?以一天為例,你就把它分成幾份,每份鐘規定好任務,全部時間都包括在內,不留一刻鐘、十分鐘、五分鐘的零星空閒時間。幹每一件事都應當井然有序,有條不紊。這樣,一天的日子,你幾乎沒有覺察它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你就不欠誰的情,幫你消磨片刻空閒。你不必找人作伴和交談,不必請求別人的同情和忍耐。總之,你象一個獨立的人該生活的那樣生活。聽從我的勸告吧,我給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忠告。那樣,無論出什麼事,你就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別人了。要是你置之不理——一意孤行,還是那樣想入非非,嘰嘰咕咕,懶懶散散,你就得吞下你愚蠢行為的苦果,不管怎麼糟糕,怎麼難受。我要明白告訴你,你好好聽著。盡管我不會再重複我要說的話,但我會堅定不移地去做。母親一死,你的事我就撒手不管了。從她的棺材抬進蓋茨黑德教堂墓地那天起,你我便彼此分手,仿佛從來就是陌路人。你不要以為我們碰巧攤著同一個爹娘,我會讓你以絲毫站不住腳的理由拖累我。我可以告訴你——就是除了你我,整個人類毀滅了,獨有我們兩人站在地球上,我也會讓你留在舊世界,自己奔往新世界去。”
  她閉了嘴。
  “你還是少費心思發表長篇大論了,”喬治亞娜回答說,“誰都知道你是世上最自私、最狠心的傢伙,我明白你對我有刻骨仇恨,我掌握真憑實據。你在埃德溫.維爾勳爵的事情上,對我耍了花招。你不能容忍我爬得比你高,獲得貴族爵位,被你連面都不敢露的社交圈子所接納。因此你暗中監視,進行密告,永遠毀了我的前程。”喬治亞娜掏出手帕,擤了一小時鼻子,伊麗莎冷冷地坐著,無動於衷,顧自忙著自己的活兒。
  確實,寬厚的感情不被有些人所重視。而這兒的兩種性格,卻因為少了它,一種刻薄得叫人難以容忍,而另一種枯燥乏味得可鄙。沒有理智的感情固然淡而無味,但缺乏感情的理智也太苦澀粗糙,叫人難以下嚥。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喬治亞娜看著一部小說,便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伊麗莎已經去新教堂參加萬聖節儀式——因為在宗教方面,她十分看重形式,風雨無阻,按時履行著心中虔誠的義務。不論天好天壞,每個星期上教堂三次,平時如有禱告要做,也一樣頻繁。
  我想起要上樓去,看看這個生命垂危的女人病情如何。她躺在那裏,幾乎沒有人照料,傭人們化的心思時多時少;雇傭來的護士,因為沒有人看管,想溜就溜。貝茜固然忠心耿耿,但也有自己的家要照應,只能偶爾到府上來。不出所料,我發覺病室裏沒有人照看,護士不在。病人靜靜地躺著,似乎在昏睡,鉛灰色的臉陷入了枕頭,爐中的火將滅未滅。我添了燃料,重新收拾了床單,眼睛盯了她一會兒。這時,她已無法盯我了。隨後我走開去到了窗前。
  大雨敲窗,狂風呼嘯。“那個躺在那兒的人,”我想,“會很快離開人世間風風雨雨的戰場。此刻,靈魂正掙紮著脫離物質的軀殼,一旦解脫,將會到哪里去呢?”
  在思索這番偉大的秘密時,我想起了海倫,回憶起她臨終時說的話——她的信仰——她的關于遊魂平等的信條。心裏仍傾聽著記憶猶新的聲調——仍然描摹著她蒼白而脫俗的容貌,消瘦的臉龐和崇高的目光。那時她平靜地躺在臨終的病榻上,低聲地傾吐著要回到神聖的天父懷抱的渴望。——正想著,我身後的床上響起了微弱的響聲:“是誰呀?”
  我知道裏德太太已經幾天沒有說話了,難道她醒過來了?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裏德舅媽。”
  “誰——我?”她回答。“你是誰?”她詫異地看著我,頗有些吃驚,但並沒有失去控制。“我完全不認識你——貝茜呢?”
  “她在門房,舅媽。”
  “舅媽!”她重複了一聲。“誰叫我舅媽來著?你不是吉蔔森家的人,不過我知道你——那張面孔,那雙眼睛和那個前額,我很熟悉。你像——唉,你像簡•愛!”
  我沒有吭聲,怕一說出我的身份會引起某種震驚,
  “可是,”她說,“恐怕這是個錯覺,我的想法欺騙了我。我很想看看簡•愛,我想像出跟她相似的地方,但實際並不存在,況且八年當中她的變化一定很大,”這時我和氣地讓她放心,我就是她設想中的人。見她明白我的意思,頭腦也還鎮靜,我便告訴她,貝茜如何派丈夫把我從桑菲爾德叫來。”
  “我的病很重,這我知道,”沒有多久她說“幾分鐘之前,我一直想翻身,卻發覺四肢都動彈不得。也許我沒有死就該安下心來。健康時我們想得很少的事,在眼下這樣的時刻,卻成了我沉重的負擔。護士在嗎?房間裏除了你,沒有別人嗎?”
  我讓她放心只有我們兩個。
  “唉,我兩次做了對不起你的事,現在很懊悔。一次是違背了我向丈夫許下的,把你當作自己孩子撫養成人的諾言。另一次——”她停住了。“也許這畢竟無關緊要。”她喃喃地自言自語說:“那樣我也許會好過些,但是,向她低聲下氣實在使我痛苦。”
  她掙紮著要改變一下她的位置,但沒有成功。她的臉變了形。她似乎經歷著某種內心的沖動——也許是最後一陣痛苦的先兆。
  “唉,我得了卻它。永恆就在前頭,我還是告訴她好。走到我化妝盒跟前去,打開它,把你看到的一封信拿出來。”
  我聽從她的吩咐。“把信讀一讀,”她說。
  這封信很短,內中寫道:
  夫人:
  煩請惠寄我侄女簡•愛的地址,並告知其近況。我欲立即去信,盼她來馬德里我處。皇天不負有心之人,目前我家境富裕。我未娶無後,甚望有生之年將她收為養女,並在死後將全部財產饋贈予她。
  順致敬意。
  約翰.愛謹啟於馬德里
  寫信的時間是三年之前。
  “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回事?”我問。
  “因為我對你的厭惡已經根深蒂固,因此不願意幫助你發跡。我忘不了你對我的舉動,簡——你一度沖我而發的火氣;你說你在世上最討厭我時的腔調;你聲言一想起我就使你惡心、我待你很冷酷時絲毫不像孩子的神情與口氣。我也忘不了你驚跳起來,把心頭的一腔毒氣噴吐出來時,我自己的感受。我覺得害怕,仿佛我打過推過的動物,用人一樣的目光瞧著我,用人一樣的嗓門兒,詛咒我——拿些水來!唉,快點!”
  “親愛的裏德太太,”我把她要的水端給她時說,“別再想這些了,你就忘了它吧,原諒我那些激烈的言詞,當時我還是個孩子,現在八、九年已經過去了。”
  她對我說的話毫不理會。不過喝了水,透過氣來後,她又繼續說:
  “我告訴你我忘不了這些,並且報複了。任你由叔叔領養,安安穩穩舒舒服服過日子,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寫信給他,說是很遺憾使他失望了,但簡•愛已經去世,在羅沃德死於斑疹傷寒。現在隨你怎麼辦吧,寫封信否認我的說法——盡快揭露我的謊話。我想,你生來就是我的冤家。只剩一口氣了,還讓我叨念過去的事來折磨我,要不是因為你,我是不會經不住誘惑,去幹那種事的。”
  “但願你能聽從勸告,忘掉這些,舅媽,寬容慈祥地對待我——”
  “你的脾氣很糟,”她說,“這種性格我到今天都難以理解,九年中,不管怎樣對待你,你都耐著性子,默默無聲,而到了第十年,卻突然發作,火氣沖天,我永遠無法理解。”
  “我的脾性並不是象你想的那麼壞,我易動感情,卻沒有報複心。小時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允許,我很願意愛你。現在我誠懇希望同你和好。親親我吧,舅媽。”
  我把臉頰湊向她嘴唇。她不願碰它,還說我倚在床上壓著她了,而且再次要水喝。我讓她躺下時——因為我扶起她,讓她靠著我的胳膊喝水——把手放在她冷冰冰,濕膩膩的手上,她衰竭無力的手指縮了回去了——遲滯的眼睛避開了我的目光。
  “那麼,愛我也好,恨我也好,隨你便吧,”我最後說,“反正你已經徹底得到了我的寬恕。現在你去請求上帝的寬恕,安息吧。”
  可憐而痛苦的女人!現在再要努力改變她慣有的想法,已經為時太晚了。活著的時候,她一直恨我——臨終的時候,她一定依然恨我。
  此刻,護士進來了,後面跟著貝茜。不過我又呆了半小時,希望看到某種和解的表情,但她沒有任何顯露。她很快進入昏迷狀態,沒有再清醒過來。當晚十二點她去世了。我沒有在場替她合上眼睛,她的兩個女兒也不在。第二天早上她們來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那時她的遺體已等候入殮,伊麗莎和我都去瞻仰,喬治亞娜嚎啕大哭,說是不敢去看。那裏躺著薩拉.裏德的軀體,過去是那麼強健而充滿生機,如今卻僵硬不動了。冰冷的眼皮遮沒了她無情的眸子,額頭和獨特的面容仍帶著她冷酷靈魂的印記。對我來說,那具屍體既奇怪而又莊嚴。我憂傷而痛苦地凝視著它,沒有激起溫柔、甜蜜、惋惜,或是希望、壓抑的感覺,而只是一種為她的不幸——不是我的損失——而產生的揪心的痛苦,一種害怕這麼死去,心灰意冷、欲哭無淚的沮喪。
  伊麗莎鎮定地打量著她母親。沈默了幾分鐘後,她說:
  “按她那樣的體質,她本可以活到很老的年紀,煩惱縮短了她的壽命。”接著她的嘴抽搐了一下,過後,她轉身離開了房間,我也走了。我們兩人都沒有流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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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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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賈斯特先生只准許我缺席一周,但我還沒有離開蓋茨黑德,一個月就已經過去了。我希望葬禮後立即動身,喬治亞娜卻懇求我一直呆到她去倫敦,因為來這裏張羅姐姐的葬禮和解決家庭事務的吉卜森舅舅,終于邀請她上那兒了。喬治亞娜害怕同伊麗莎單獨相處,說是情緒低沉時得不到她的同情;膽怯時得不到她的支持;收拾行裝時得不到她的幫助。所以喬治亞娜軟弱無能、畏首畏尾、自私自利、怨天尤人,我都盡量忍受,並力盡所能替她做針線活,收拾衣裝。確實,我忙著時她會閒著不幹事。我暗自思討道:“要是你我註定要一直共同生活,表姐,我們要重新處事,與以往全然不同。我不該乖乖地成為忍受的一方,而該把你的一份活兒分派給你,迫使你去完成,要不然就讓它留著不做。我還該堅持讓你那慢條斯理、半真半假的訴苦咽到你肚子裏去。正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關系十分短暫,偏又遇上特殊的憑吊期間,所以我才甘願忍耐和屈從。”
  我終於送別了喬治亞娜、可是現在卻輪到了伊麗莎要求我再呆一周了。她說她的計劃需要她全力以赴,因為就要動身去某個未知的目的地了。她成天閂了門呆在房間裏,裝箱子,理抽屜,燒文件,同誰都不來往。她希望我替她看管房子,接待來客,回復唁函。
  一天早晨她告訴我沒有我的事了。“而且,”她補充道,“我感激你寶貴的幫助和周到的辦事。跟你共處和跟喬治亞娜共處,有所不同。你在生活中盡自己的責任,而不成為別人的負擔。明天,”她繼續說,“我要動身去大陸。我會在裏斯爾附近一家寺院找到棲身之所——你會稱它為修道院。在那裏我會安靜度日,不受干擾。我會暫時致力於考察羅馬天主教信條,和細心研究它體制的運轉。我雖然半信半疑,但要是發現它最適宜於使一切事情辦得公平合理,井井有條,那我會皈依羅馬教,很可能還會去當修女。”
  我既沒有對她的決定表示驚奇,也沒有勸說她打消這個念頭。“這一行對你再適合不過了,”我想,“但願對你大有好處!”
  我們分手時她說:“再見,簡•愛表妹,祝你走運,你還是有些見識的。”
  我隨後回答道:“你也不是沒有見識,伊麗莎表姐。但再過一年,我想你的稟賦會被活活地囚禁在法國修道院的圍牆之內。不過這不是我的事兒,反正對你適合——我並不太在乎。”
  “你說得很對,”她說。我們彼此說了這幾句話後,便分道揚鑣了。由於我沒有機會再提起她或她妹妹了,我不妨在這兒說一下吧。喬治亞娜在婚事上得以高攀,嫁給了上流社會一個年老力衰的有錢男子。伊麗莎果真做了修女,度過了一段見習期後,現在做了修道院院長,並把全部財產贈給了修道院。
  無論是短期還是長期外出回家的人是什麼滋味,我並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這種感受。但我知道,小時候走了很遠的路後回到蓋茨黑德府,因為顯得怕冷或情緒低沉而挨罵是什麼滋味。後來,我也知道,從教堂裏回到羅沃德,渴望一頓豐盛的飯菜和熊熊的爐火,結果卻兩者都落空時,又是什麼滋味。那幾次歸途並不愉快,也不令人嚮往,因為沒有一種磁力吸引我奔向目標,不是離得越近越具誘人的力量。這次返回桑菲爾德是什麼滋味,還有待於體味。
  旅途似乎有些乏味——很乏味。白天走五十英里,晚上投宿於旅店。第二天又走五十英里。最初十二個小時,我想起了裏德太太臨終的時刻。我看見了她變了形相、沒有血色的臉,聽見了她出奇地走了樣的聲調。我默默地憶起了出喪的日子,還有棺材、欞車、黑黑的一隊佃戶和傭人——親戚參加的不多——張開的墓穴、寂靜的教堂、莊嚴的儀式。隨後我想起了伊麗莎和喬治亞娜。我看見一個是舞場中的皇后,另一個是修道院陋室的居士。我繼續思索著,分析了她們各自的個性和品格。傍晚時抵達某個大城鎮,驅散了這些想法。夜間,我的思緒轉了向。我躺在這遠遊者的床榻上,撇開回憶,開始了對未來的嚮往。
  我正在回桑菲爾德的歸途中,可是我會在那兒呆多久呢?我確信不會太久。在外期間,費爾法克斯太太寫信告訴我,府上的聚會已經散去,羅賈斯特先生三周前動身上倫敦去了,不過預定二周後就返回。費爾法克斯太太推測,他此去是為張羅婚禮的,因為曾說起要購置一輛新馬車。她還說,總覺得這不免有些蹊蹺,羅賈斯特先生盡想著要娶英格拉姆小姐。不過從大家說的和她親眼見的來看,她不再懷疑婚禮很快就會舉行。“要是連這也懷疑,那你真是疑心病重得出奇了。”我心裏嘀咕著。“我並不懷疑。”
  接踵而來的是這個問題,“我上哪兒去呢?”我徹夜夢見英格拉姆小姐,在活靈活現的晨夢中,我看見她當著我關上了桑菲爾德的大門,給我指了指另外一條路。羅賈斯特先生袖手旁觀——似乎對英格拉姆小姐和我冷笑著。
  我沒有通知費爾法克斯太太回家的確切日子,因為我不希望派普通馬車或是高級馬車到米爾科特來接我。我打算自己靜靜地走完這段路。這樣,六月的某個黃昏,六時左右,我把自己的箱子交給飼馬倌後,靜悄悄地溜出喬治旅店,踏上了通向桑菲爾德的老路,這條路直穿田野,如今已很少有人光顧。
  這是一個晴朗溫和卻並不明亮燦爛的夏夜,乾草工們沿路忙碌著。天空雖然有雲,卻仍有好天氣的兆頭。天上的藍色——在看得見藍色的地方——柔和而穩定,雲層又高又薄。西邊也很暖和,沒有濕潤的微光來造就涼意——看上去仿佛點起了火,好似一個祭壇在大理石般霧氣的屏障後面燃燒著,從縫隙中射出金色的紅光。
  面前的路越走越短,我心裏非常高興,高興得有一次竟停下腳步問自己,這種喜悅的含義何在,並提醒理智,我不是回到自己家裏,或是去一個永久的安身之處,我是到一個親密的朋友們翹首以待、等候我到達的地方。“可以肯定,費爾法克斯太太會平靜地笑笑,表示歡迎,”我說,“而小阿黛勒會拍手叫好,一見我就跳起來,不過你心裏很明白,你想的不是她們,而是另外一個人,而這個人卻並不在想你。”
  但是,有什麼比青春更任性嗎?有什麼比幼稚更盲目呢?青春與幼稚認定,有幸能再次見到羅賈斯特先生是夠令人愉快的,不管他見不見我,並且補充說:“快些!快些!在還能做到的時候跟他在一起,只要再過幾天,至多幾星期,你就與他永別了!”隨後我抑制住了新的痛苦——我無法說服自己承認和培育的畸形兒——並繼續趕路了。
  在桑菲爾德的草地上,他們也在曬制乾草呢,或者更確切些,我到達的時刻,農夫們正好下工,肩上扛著草耙回家去。我只要再走過一兩塊草地,就可以穿過大路,到達門口了。籬笆上長了那麼多薔薇花!但我已顧不上去採摘,巴不得立即趕到府上。我經過一棵高大的薔薇,葉茂花盛的枝椏橫穿過小徑。我看到了窄小的石頭台階,我還看到——羅賈斯特先生坐在那裏,手中拿著一本書和一支鉛筆,他在寫著。
  是呀,他不是鬼,但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緊張起來。一時我無法自製。那是什麼意思?我未曾想到一見他就這麼顫抖起來——或者在他面前目瞪口呆,或者動彈不得。一旦我能夠動彈,我一定要折回去,因為沒有必要讓自己變成個大傻瓜,我知道通往府上的另一條路。但是即使我認得二十條路也沒有用了,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我。
  “你好!”他叫道,丟開了書和鉛筆。“你來啦!請過來。”
  我猜想我確實往前走了,盡管不知道怎麼走過去的。我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動,而一味切記著要顯得鎮定,尤其要控制活動的面部神經——而它卻公然違抗我的意志,掙紮著要把我決心掩飾的東西表露出來。但我戴著面紗——這時已經拿下。我可以盡力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
  “這可是簡•愛?你從米爾科特來,而且是走來的?是呀——又是你的一個鬼點子,不叫一輛馬車,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卡嗒卡嗒穿過街道和大路,偏要在黃昏薄暮,偷偷來到你家附近,仿佛你是一個夢,是一個影子。真見鬼,上個月你幹了些什麼?”
  “我與我舅媽在一起,先生,她去世了。”
  “道地的簡•愛式的回答!但願善良的天使保護我吧!她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從死人的住所來的,而且在黃昏碰見我一個人的時候這麼告訴我。要是我有膽量,我會碰碰你,看你是實實在在的人,還是一個影子。你這精靈呀!——可是我甘願去沼澤地裏捕捉五色的鬼火。逃兵!逃兵!”他停了燈刻後又補充說:“離開我整整一個月,己經把我忘得一干二淨,我敢擔保!”
  我知道,與主人重逢是一件樂事,盡管備受干擾,因為我擔心他快要不再是我的主人,而且我也明白我對他無足輕重了。不過在羅賈斯特先生身上(至少我認為)永遠有著一種使人感染上愉快的巨大力量,只要嘗一嘗他撒給象我這樣離群孤鳥的麵包屑,就無異於飽餐一頓盛宴。他最後的幾句話撫慰了我,似乎是說,他還挺在乎我有沒有把他給忘了呢,而且他把桑菲爾德說成是我的家——但願那是我的家!
  他沒有離開石階,我很不情願要求他讓路。我立刻問他是不是去過倫敦了。
  “去了,我想你再看一眼就看出來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在一封信裏告訴我了。”
  “她告訴你我去幹什麼了嗎?”
  “呵,是的,先生!人人都知道你的倫敦之行。”
  “你得看一看馬車,簡,告訴我是不是你認為它完全適合羅賈斯特太太。她靠在紫色的軟墊上,看上去像不像波狄西亞女王。簡,但願我在外貌上同她更般配一點。你是個小精靈,那現在你就告訴我——能不能給我一種魔力,或者有魔力的藥,或是某種類似的東西,使我變成一個英俊的男子?”
  “這不是魔力所能為的,先生,”我心裏又補充道,“一個親切的眼神是最需要的魔力,由此看來,你已經夠漂亮了,或者不如說,你嚴厲的神情具有一種超越美的力量。”
  羅賈斯特先生有時有一種我所無法理解的敏銳,能看透我沒有表露的思想,眼下他沒有理會我唐突的口頭回答,卻以他特有而少見的笑容,朝我笑笑。他似乎認為這種笑容太美妙,犯不著用於一般的目的。這確實是情感的陽光——此刻他將它撒遍我周身。
  “走過去吧,珍妮特,”他說著空出地方來讓我跨過台階。“回家去,在朋友的門檻裏,歇歇你那雙奔波不定、疲倦了的小腳吧。”
  現在我該做的不過是默默地聽從他罷了,沒有必要再作口頭交談。我二話沒說跨過石階,打算平靜地離開他。但是一種沖動攫住了我——一種力量使我回過頭來。我說——或是內心的某種東西不由自主地替我說了:
  “羅賈斯特先生,謝謝你的關懷。回到你身邊,我感到出奇地高興,你在哪兒,那兒就是我的家——我唯一的家。”
  我走得那麼快,甚至就是他要追趕也追趕不上。小阿黛勒一見我樂得差點兒瘋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照例以一種樸實的友情接待了我。莉婭朝我笑笑,甚至連索菲婭也愉快地對我說了聲“bonsoir”我感到非常愉快。你為自己的同類所愛,並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為他們增添了快慰時,你的幸福是無與倫比的。
  那天晚上,我緊閉雙眼,無視將來;我塞住耳朵,不去聽“離別在即,憂傷將臨”的頻頻警告。茶點過後,費爾法克斯太太開始了編織,我在她旁邊找了個低矮的座位,阿黛勒跪在地毯上,緊偎著我。親密無間的氣氛,像一個寧靜的金色圓圈圍著我們。我默默地祈禱著,願我們彼此不要分離得太遠,也不要太早。但是,當我們如此坐著,羅賈斯特先生不宣而至,打量著我們,似乎對一夥人如此融洽的景象感到愉快時——當他說,既然老太太又弄回自己的養女,想必她已安心,並補充說他看到阿黛勒是“preteacroquersapetitemamanAnglaise”時——我近乎冒險地希望,即使在結婚以後,他也會把我們一起安置在某個地方,得到他的庇護,而不是遠離他所輻射出的陽光。
  我回到桑菲爾德府後的兩周,是在令人生疑的平靜中度過的。主人的婚事沒有再提起,我也沒有看到為這件大事在作準備。我幾乎天天問費爾法克斯太太,是否聽說已經作出了決定。她總是給予否定的回答。有一回她說,她事實上已經問過羅賈斯特先生,什麼時候把新娘接回家來,但他只開了個玩笑,作了個鬼臉,便算是回答了。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有一件事更讓人感到奇怪,他沒有來回奔波,造訪英格拉姆小姐。說實在,那地方位於本郡與另一個郡的交界之處,相隔僅二十英里,這點距離對一個熱戀中的情人來說算得了什麼?對于羅賈斯特先生這樣一位熟練而不知疲倦的騎手,那不過是一個上午的工夫,我開始萌生不該有的希望:婚事告吹,謠言不確,一方或雙方都改變了主意。我常常觀察我主人的臉,看看是不是有傷心或惱恨之情,但是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面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毫無愁容或怒色。在我與我的學生同他相處的時刻,要是我無精打采,並難免情緒消沉,他反倒樂不可支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頻繁地被他叫到跟前,到了那裏他又待我這麼親切——而且,哎呀?我也從來沒有如此愛他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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