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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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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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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3:03: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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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以後的三天三夜,我腦子裏的記憶很模糊。我能回憶起那段時間一鱗半爪的感覺,但形不成什麼想法,付諸不了行動。我知道自己在一個小房間裏,躺在狹窄的床上,我與那張床似乎已難舍難分。我躺著一動不動,像塊石頭。把我從那兒掙開,幾乎等於要我的命。我並不在乎時間的流逝——不在乎上午轉為下午、下午轉為晚上的變化。我觀察別人進出房間,甚至還能分辨出他們是誰,能聽懂別人在我身旁所說的話,但回答不上來。動嘴唇與動手腳一樣不行。傭人漢娜來得最多,她一來就使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種感覺,她希望我走。她不瞭解我和我的處境,對我懷有偏見。戴安娜和瑪麗每天到房間來一兩回。她們會在我床邊悄聲說著這一類話:
  “幸好我們把她收留下來了。”
  “是呀,要是她整夜給關在房子外面,第二天早晨准會死有門口。不知道她吃了什麼苦頭。”
  “我想像是少見的苦頭吧,——消瘦、蒼白、可憐的流浪者!”
  “從她說話的神態看,我認為她不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她的口音很純。她脫下的衣服雖然濕淋淋濺了泥,但不舊,而且很精緻。”
  “她的臉很奇特,盡管皮包骨頭又很憔悴,但我比較喜歡。可以想見她健康而有生氣時、面孔一定很可愛。”
  在她們的交談中,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們說過一句話,對自己的好客,表示懊悔,或者對我表示懷疑或厭惡。我得到了安慰。
  聖•約翰先生只來過一次,他瞧著我,說我昏睡不醒是長期疲勞過度的反應,認為不必去叫醫生,確信最好的辦法是順其自然。他說每根神經都有些緊張過度,所以整個機體得有一段沉睡麻木的時期,而並不是什麼病。他想像我的身體一旦開始恢復,會好得很快。他用幾句話表示了這些意見,語調平靜而低沉。他頓了一下之後又加了一句,用的是一個不習慣於長篇大論的人的語調:“一張不同一般的臉,倒沒有庸俗下賤之相。”
  “恰恰相反,”戴安娜回答,“說實話,聖•約翰,我內心對這可憐的小幽靈產生了好感。但願我們永遠能夠幫助她。”
  “這不大可能,”對方回答,“你會發現她是某個年輕小姐,與自己朋友產生了誤會,可能輕率地一走了之。要是她不固執,我們也許可以把她送回去。但是我注意到了她臉上很有力的線條,這使我懷疑她脾氣很倔強。”他站著端詳了我一會,隨後補充說,“她看上去很聰明,但一點也不漂亮。”
  “她病得那麼重,聖•約翰。”
  “不管身體好不好,反正長得很一般。那些五官缺少美的雅致與和諧。”
  到了第三天我好些了,第四天我已能說話,移動,從床上坐起來,轉動身子。我想大約晚飯時間,漢娜端來一些粥和烤麵包。我吃得津津有味,覺得這些東西很好吃——不像前幾天發燒時,吃什麼都沒有味道,她離開我時,我覺得已有些力氣,恢復了元氣。不久,我對休息感到厭膩,很想起來動動,想從床上爬起來。但是穿什麼好呢?只有濺了泥的濕衣服,我就是那麼穿著睡在地上,倒在沼澤地裏的,我羞於以這身打扮出現在我的恩人們面前。不過我免掉了這種羞辱。
  我床邊的椅子上擺著我所有的衣物,又幹淨又乾燥。我的黑絲上衣掛在牆上。泥沼的印跡已經洗去,潮濕留下的褶皺己經熨平,看上去很不錯了,我的鞋子和襪子已洗得幹幹淨淨,很是象樣了,房子裏有流洗的工具,有一把梳子和一把刷子可把頭發梳理整齊。我疲乏地掙紮了一番,每隔五分鐘休息一下,終於穿好了衣服。因為消瘦,衣服穿在身上很寬松,不過我用披肩掩蓋了這個不足。於是我再一次清清爽爽體體面面了—一沒有—絲我最討厭、並似乎很降低我身份的塵土和淩亂——我扶著欄杆,爬下了石頭樓梯,到了一條低矮窄小的過道,立刻進了廚房。
  廚房裏彌漫著新鮮麵包的香氣和熊熊爐火的暖意。漢娜正在烤麵包。眾所周知,偏見很難從沒有用教育松過土施過肥的心田裏根除。它象野草鑽出石縫那樣頑強地在那兒生長。說實在,起初漢娜冷淡生硬。近來開始和氣一點了,而這回見我衣冠楚楚,竟笑了起來。
  “什麼,你已經起來了?”她說,“那麼你好些了。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坐在爐邊我的椅子上,”
  她指了指那把搖椅。我坐了下來。她忙碌著,不時從眼角瞟我。她一邊從烤爐裏取出麵包,一面轉向我生硬地問道:
  “你到這個地方來之前也討過飯嗎?”
  我一時很生氣,但想起發火是不行的,何況在她看來我曾像個乞丐,於是便平心靜氣地回答了她,不過仍帶著明顯的強硬口氣
  “你錯把我當成乞丐了,跟你自己或者你的小姐們一樣,我不是什麼乞丐。”
  她頓了一下後說:“那我就不大明白了,你像是既沒有房子,也沒有銅子兒?”
  “沒有房子或銅子兒(我猜你指的是錢)並不就成了你說的那個意思上的乞丐。”
  “你讀過書嗎?”她立刻問,
  “是的,讀過不少書。”
  “不過你從來沒有進過寄宿學校吧?”
  “我在寄宿學校呆了八年。”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你為什麼還養不活自己呢?”
  “我養活了自己,而且我相信以後還能養活自己。拿這些鵝莓幹什麼呀?”她拎出一籃子鵝莓時我問。
  “做餅。”
  “給我吧,我來揀。”
  “不,我什麼也不要你幹。”
  “但我總得幹點什麼。還是讓我來吧。”
  她同意了,甚至還拿來一塊幹淨的毛巾舖在我衣服上,一面還說:“怕你把衣服弄髒了。”
  “你不是幹慣傭人活的,從你的手上看得出來,”她說,“也許是個裁縫吧?”
  “不是,你猜錯啦,現在別管我以前是幹什麼的。不要為我再去傷你的腦筋,不過告訴我你們這所房子叫什麼名字。”
  “有人叫它沼澤居,有人叫它沼澤宅。”
  “住在這兒的那位先生叫聖•約翰先生?”
  “不,他不住在這兒,只不過暫時呆一下。他的家在自己的教區莫爾頓。”
  “離這兒幾英里的那個村子?”
  “是呀。”
  “他幹什麼的。”
  “是個牧師。”
  我還記得我要求見牧師時那所住宅裏老管家的回答。
  “那麼這裏是他父親的居所了?”
  “不錯。老裏弗斯先生在這兒住過,還有他父親,他祖父,他曾祖父。”
  “那麼,那位先生的名字是聖•約翰•裏弗斯先生了。”
  “是呀,聖•約翰是他受洗禮時的名字。”
  “他的妹妹名叫戴安娜和瑪麗.裏弗斯?”
  “是的。”
  “他們的父親去世了?”
  “三個星期前中風死的。”
  “他們沒有母親嗎,”
  “太太去世已經多年了。”
  “你同這家人生活得很久了嗎?”
  “我住在這裏三十年了,三個人都是我帶大的。”
  “那說明你准是個忠厚的僕人。盡管你那麼沒有禮貌地把我當作乞丐,我還是願意那麼說你的好話。”
  她再次詫異地打量著我。“我相信,”她說,“我完全把你看錯了,不過這裏來往的騙子很多,你得原諒我。”
  “而且,”我往下說,口氣頗有些嚴厲,“盡管你要在一個連條狗都不該攆走的夜晚,把我趕出門外。”
  “嗯,是有點狠心。可是叫人怎麼辦呢?我想得更多的是孩子們而不是我自己,他們也怪可憐的,除了我沒有人照應。我總該當心些。”
  我沉著臉幾分鐘沒有吱聲。
  “你別把我想得太壞,”她又說。
  “不過我確實把你想得很壞”,我說,“而且我告訴你為什麼——倒不是因為你不許我投宿,或者把我看成了騙子,而是因為你剛才把我沒‘銅子兒’沒房子當成了一種恥辱。有些在世的好人像我一樣窮得一個子兒也沒有。如果你是個基督徒,你就不該把貧困看作罪過。”
  “以後不該這樣了,”她說,“聖•約翰先生也是這麼同我說的。我知道自己錯了一一但是,我現在對你的看法跟以前明顯不同了。你看來完全是個體面的小傢伙。”
  “那行了——我現在原諒你了,握握手吧。”她把沾了麵粉布滿老繭的手塞進我手裏,她粗糙的臉上閃起了一個更親切的笑容,從那時起我們便成了朋友。
  漢娜顯然很健談。我揀果子她捏面團做餅時,她繼續細談著過世的主人和女主人,以及她稱作“孩子們”的年輕人。
  她說老裏弗斯先生是個極為樸實的人,但是位紳士,出身於一個十分古老的家庭。沼澤居自建成以後就一直屬於裏弗斯先生,她還肯定,這座房子“已有兩百年左右歷史了——盡管它看上去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絲毫比不上奧利弗先生在莫爾頓穀的豪華富宅,但我還記得比爾.奧利弗的父親是個走家穿戶的制針人,而裏弗斯家族在過去亨利時代都是貴族,看看莫爾頓教堂法衣室記事簿,就誰都知道。”不過她仍認為“老主人像別人一樣——並沒有太出格,只是完全迷戀於狩獵種田等等。”女主人可不同。她愛讀書,而且學得很多。“孩子們”像她。這一帶沒有人跟他們一樣的,以往也沒有。三個人都喜歡學習,差不多從能說話的時候起就這樣了,他們自己一直“另有一套”。聖•約翰先生長大了就進大學,做起牧師來、而姑娘們一離開學校就去找家庭教師的活,他們告訴她,他們的父親,幾年前由於信託人破產,而喪失了一大筆錢。他現在已不富裕,沒法給他們財產,他們就得自謀生計了。好久以來他們已很少住在家裏了,這會兒是因為父親去世才來這裏小住幾周的。不過他們確實也喜歡沼澤居和莫爾頓,以及附近所有的荒原和小山。他們到過倫敦和其他很多大城市,但總是說什麼地方也比不上家裏。另外,他們彼此又是那麼融洽一—從來不爭不吵。她不知道哪里還找得到這樣一個和睦的家庭。
  我揀完了鵝莓後問她,兩位小姐和她們的哥哥上哪兒去了。
  “散步上莫爾頓去了,半小時內會回來吃茶點。”
  他們在漢娜規定的時間內回來了,是從廚房門進來的。聖•約翰先生見了我不過點了點頭就走過了。兩位小姐停了下來。瑪麗心平氣和地說了幾句話,表示很高興見我己經好到能下樓了。戴安娜握住我的手,對我搖搖頭。
  “你該等我允許後才好下樓,”她說。“你臉色還是很蒼白——又那麼瘦!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姑娘!”
  戴安娜的聲調在我聽來象鴿子的咕咕聲。她有一雙我很樂意接觸她目光的眼睛。她的整張臉似乎都充滿魅力。瑪麗的面容,一樣聰明—一她的五官一樣漂亮,但她的表情更加冷淡,她的儀態雖然文雅卻更顯得隔膜。戴安娜的神態和說話的樣子都有一種權威派頭,顯然很有主意。我生性喜歡服從像她那樣有依靠的權威,在我的良心和自尊允許範圍內,向富有活力的意志低頭。
  “你在這兒幹什麼?”她繼續說。“這不是你呆的地方。瑪麗和我有時在廚房裏坐坐,因為在家裏我們愛隨便些,甚至有些放肆——但你是客人,得到客廳去。”
  “我在這兒很舒服。”
  “一點也不——漢娜這麼忙這忙那會把麵粉沾在你身上。”
  “另外,火爐對你也有些太熱,”瑪麗插嘴說。
  “沒有錯,”她姐姐補充說。“來吧,你得聽話。”她一面握著我的手一面拉我起來,領進內室。
  “那兒坐著吧,”她說著把我安頓在沙發上,“我們來脫掉衣服,准備好茶點。在沼澤居小家庭中享受的另一個特權,是自己准備飯菜,那往往是想要這麼幹,或者漢娜忙著烘烤,調制、燙衣的時候,”
  她關了門,留下我與聖•約翰先生單獨呆著。他坐在我對面,手裏捧著一本書或一張報紙。我先是打量了一下客廳。隨後再看看廳主人。
  客廳不大,陳設也很樸實,但於淨整潔十分舒服。老式椅子油光珵亮,那張胡桃木桌子象面穿衣鏡。斑駁的牆上裝飾著幾張過去時代奇怪而古老的男女畫像。在一個裝有玻璃門的櫥裏,放著幾本書和一套古瓷器。除了放在書桌上的—對針線盒和青龍木女用書台,房間裏沒有多餘的裝飾品——沒有一件現代傢俱。包括地毯和窗簾在內的一切,看上去既陳舊而又保養得很好。
  聖•約翰先生——一動不動地坐著,猶如牆上色彩暗淡的畫,眼睛盯著他細讀著的那頁書,嘴唇默默地閉著,——很容易讓我細看個究竟,他要是裝成塑像,而不是人,那是再容易不過了,他很年青——二十八至三十光景——高挑個子,身材頎長。他的臉引人注目,像一張希臘人的臉,輪廓完美、長著一個筆直的古典式鼻子,一張十足雅典人的嘴和下巴。說實在,英國人的臉很少像他那樣如此酷似古典臉型的。他自己的五官那麼勻稱,也許對我的不勻稱便有點兒吃驚了。他的眼睛又大又藍,長著棕色的睫毛,高高的額頭跟象牙一般蒼白,額頭上不經意披下了幾綹金色的頭發。
  這是一幅線條柔和的寫生,是不是,讀者?然而畫中的人給人的印象卻並不屬於那種溫和忍讓、容易打動甚至十分平靜的個性。雖然他此刻默默地坐著,但我覺察到,他的鼻孔、嘴巴、額頭有著某種東西,表現出內心的不安、冷酷或急切。他的妹妹們回來之前、他還沒有同我說過一個字,或者朝我看過一眼。戴安娜走進走出,准備著茶點,給我帶來了一塊在爐頂上烤著的小餅。
  “這會兒就把它吃掉吧,”她說、“你准餓了。漢娜說從早飯到現在,你只喝了點粥,什麼也沒吃。”
  我沒有謝絕,我的胃口恢復了,而且很好,這時裏弗斯先生合上書,走到桌子旁邊。他就座時,那雙畫一般的藍眼晴緊盯著我。目光裏有一種不拘禮節的直率,一種銳利、明確的堅定,說明他一直避開陌生人不是出於靦腆,而是故意的。
  “你很餓,”他說。
  “是的,先生。”這是我的習慣——向來的習慣,完全是直覺—一簡問簡答,直問直說。
  “幸好三天來的低燒迫使你禁食,要是一開始便放開肚子吃就危險了。現在你可以吃了,不過還是得節制。”
  “我相信不會花你的錢吃得很久的,先生,”這是我笨嘴笨舌、粗裏粗氣的回答。
  “不,”他冷冷地說:“等你把朋友的住址告訴我們後,我們可以寫信給他們,你就又可以回家了。”
  “我得直率地告訴你們,我沒有能力這麼做,因為我既沒有家,也沒有朋友。”
  三位都看著我,但並非不信任。我覺得他們的眼神裏沒有懷疑的表情,而更多的是好奇。我尤其指小姐們。聖•約翰的眼晴表面看來相當明淨,但實際上深不可測。他似乎要把它用作探測別人思想的工具,而不是暴露自己內心的視窗。眼神裏熱情與冷漠的交融,很大程度上不是為了鼓勵別人,而是要使人感到窘迫。
  “你的意思是說,”他問,“你孤孤單單,沒有一個親朋?”
  “是的。沒有一根紐帶把我同哪位活著的人維系在一起,我也沒有任何權利走進英國的任何人家裏?”
  “像你這樣年紀,這種狀況是絕無僅有的。”
  說到這裏我看到他的目光掃到了我手上,這時我雙乎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不知道他在找什麼。但他的話立刻解釋了那種探尋。
  “你沒有結婚?是個單身女人?”
  戴安娜大笑起來。“嗨,她不會超過十七、十八歲,聖•約翰。”她說。
  “我快十九了,不過沒有結過婚,沒有。”
  我只覺得臉上—陣熱辣辣的火燒,一提起結婚又勾起了我痛苦和興奮的回憶。他們都看出了我的發窘和激動。戴安娜和瑪麗把目光從我漲得通紅的臉上轉向別處,以便使我得到寬慰,但是她們那位有些冷漠和嚴厲的哥哥卻繼續盯著我,直至他引起的麻煩弄得我既流淚又變臉,
  “你以前住在什麼地方,”他此刻又問了。
  “你也太愛打聽了,聖•約翰,”瑪麗低聲咕噥著。但他帶著誘人肺腑的堅定的眼光,將身子俯過桌子,要求得到回答。
  “我住在哪兒,跟誰住在一起,這是我的秘密,”我回答得很簡略。
  “在我看來,要是你高興,不管是聖•約翰還是其他人的提問,你都有權不說,”戴安娜回答說。
  “不過要是我不瞭解你和你的身世,我無法幫助你,”他說。“而你是需要幫助的,是不是?”
  “到現在為止我需要幫助,也尋求幫助,先生——希望某個真正的慈善家會讓我有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以及讓我把日子過下去的報酬,就是能滿足生活的必需也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位真正的慈善家,不過我願意真誠地竭盡全力幫助你。那麼首先你得告訴我,你習慣於幹什麼,你能幹什麼。”
  這會兒我已經吞下了茶點,飲料使我猶如喝了酒的巨人,精神大為振作,它給我衰弱的神經注入了新的活力,使我能夠不慌不忙同這位目光敏銳的年輕法官說話,
  “裏弗斯先生,”我說著轉向了他,像他看我那樣,堂而皇之毫無羞色地看著他,“你和你的妹妹們己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一個最偉大的人,能為他的同類所做的,你以你高尚的殷勤,從死亡中拯救了我。你所施予的恩惠,使你絕對有權要求我感激你,並且某種程度上要求知道我的秘密。我會在不損害我心境的平靜、自身及他人道德和人身的安全的前提下,盡量把你們所庇護的流浪者的身世說個明白。”
  “我是一個孤兒,一個牧師的女兒。我還不能記事父母就去世了。我靠人贍養長大,在一個慈善機構受了教育。我甚至可以告訴你這個機構的名字,在那裏我做了六年學生,兩年教師一—××郡羅沃德孤兒院,你可能聽到過它,裏弗斯先主?——羅伯特.布羅克赫斯特牧師是司庫。”
  “我聽說過布羅克赫斯特先生,也見過這學校。”
  “差不多一年前我離開了羅沃德,去當私人家庭教師。我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也很愉快。來這裏的四天前,我不得不離開那個地方。離開的原因我不能也不該解釋,就是解釋也沒有用——會招來危險,聽起來也難以令人置信。我沒有責任,像你們三位中的任何一位那樣是無罪的。我很難過,以後一段時間還得這樣,因為把我從我看作天堂的房子裏趕出來的原因,奇怪而可怕。在計劃逃離時我看到了兩點——速度和秘密,為了做到這兩點,我不得不把我的所有統統留下,只拿了一包裹。就是這個小包裹,我也在匆忙和煩惱中,忘了從把我帶到惠特克勞斯的馬車上拿下來了。於是我囊空如洗來到這附近。我在露天宿了兩夜,遊蕩了兩天,沒有跨進過一條門檻,在這段時間只有兩回吃過東西。正當我由於饑餓、疲乏和絕望到了幾乎只剩最後一口氣時,你裏弗斯先生,不讓我餓死凍死在家門口,把我收留進你們的房子。我知道從那時起你妹妹們為我所做的一切——因為在我外表上麻木遲鈍的那些日子裏,我並不是沒有感覺的——我對你們自然、真誠、親切的憐憫,如同對你合乎福音的慈善,欠下了一筆很大的債。”
  “這會兒別要她再談下去了,聖•約翰,”我停下來時戴安娜說。“顯然她不宜激動,上沙發這兒來,坐下吧,愛略特小姐。”
  一聽這個別名,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驚,我己忘了我新起的名字。但什麼都逃不過他眼睛的裏弗斯先生,立刻注意到了。
  “你說你的名字叫簡•愛略特是嗎?”他說,
  “我是這麼說過的,這個名字,我想是作為權宜之計暫時用用的,但不是我的真名、所以初一聽有些陌生。”
  “你不願講你的真名,”
  “不願。我尤其擔心被人發現。凡是要導致這種後果的事,我都要避開,”
  “我敢肯定你做得很對,”戴安娜說。“現在,哥哥,一定得讓她安寧,一會兒了。”
  但是,聖•約翰靜默了一會兒後,又開腔了,還是像剛才那樣目光敏銳,不慌不忙。
  “你不願長期依賴我們的好客吧—一我看你會希望盡快擺脫我妹妹們的憐憫,尤其是我的慈善(我對他的強調很敏感,但也不生氣——因為那是正當的),你希望不依賴我們嗎?”
  “是的。我已經這麼說過了。告訴我怎麼幹活,或者怎麼找活幹,這就是我現在所要求的,然後我走,即使是到最簡陋的草屋去———但在那之前,請讓我呆在這兒,我害怕再去品嘗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恐怖。”
  “說實在你應當留在這兒,”戴安娜把她白皙的手搭在我頭上說。“你應當這樣,”瑪麗重複說,口氣裏透出了含蓄的真誠,這在她似乎是自然的流露。
  “你瞧,我的妹妹們很樂意收留你,”聖•約翰先生說,“就像樂意收留和撫育一隻被寒風驅趕到了窗前,快要凍僵的鳥一樣。我更傾向於讓你自己養活自己,而且要努力這樣做。但是請注意,我的活動範圍很窄,不過是個貧苦鄉村教區的牧師。我的幫助肯定是最微不足道的。要是你不屑於幹日常瑣事,那就去尋找比我所能提供的更有效的幫助吧。”
  “她已經說過,凡是力所能及的正當活兒,她都願意幹。”戴安娜替我作了回答。“而且你知道,聖•約翰,她無法挑誰來幫忙,連你這種強脾氣的人,她也不得不忍受。”
  “我可以當個裁縫,我可以當個普通女工,要是幹不了更好的活,我可以當個僕人,做個護理女。”我回答。
  “行,”聖•約翰先生十分冷淡地說。“如果你有這志氣,我就答應幫你忙了,用我自己的時間,按我自己的方式。”
  這時他又繼續看他那本茶點之前就已埋頭在看的書了。我立刻退了出去,因為就眼下體力所及,我已經談得夠多,坐得夠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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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3:04: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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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越瞭解沼澤居的人就越是喜歡他們。不到幾天工夫,我的身體便很快地恢復,已經可以整天坐著,有時還能出去走走。我已能參加戴安娜和瑪麗的一切活動,她們愛談多久就談多久,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只要她們允許,就去幫忙。在這些交往中,有一種令人振奮的愉悅—一在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一這種愉悅產生於趣味、情調和原則的融洽。
  我愛讀她們喜歡讀的書,她們所欣賞的使我感到愉快,她們所贊同的我也尊重。她們喜歡這個與世隔絕的家,我也在灰色、古老、小巧的建築中找到了巨大而永久的魅力。這裏有低矮的屋頂、帶格子的窗戶、消蝕的小徑和古杉夾道的大路——強勁的山風使這些古杉都已傾斜。還有長著紫杉和冬青而呈黑色的花園一—這裏除了頑強的花種,什麼花都不開放。她們眷戀住宅後面和周圍紫色的荒原一—眷戀凹陷的溪穀。一條鵝卵石築成的馬道,從大門口由高而低通向那裏,先在蔽樹叢生的兩岸之間蜿蜒著,隨後又經過與歐石南荒原交界的幾個最荒蕪的小牧場。一群灰色的荒原羊和苔蘚般面孔的羊羔,都靠這些牧場來維持生命——嗨,她們熱情滿懷地眷戀著這番景色。我能理解她們的感情,同她們一樣感受這個地方的力量與真諦,我看到了這—帶誘人的魅力,體會到它所奉獻的孤寂。我的眼目盡情地享受著起伏的荒原,享受著山脊上與山谷中由青苔、灰色歐石南、小花點點的草地、鮮艷奪目的歐洲蕨和顏色柔和的花崗岩所形成的荒野色彩。這些點滴景物之于我如同之於她們一—都是無數純潔可愛的快樂源泉。猛烈的狂風和柔和的微風、淒風苦雨的天氣和平平靜靜的日子、日出時分和日落時刻、月光皎潔的夜晚和烏雲密佈的黑夜,都使我同他們一樣深為這個地區所吸引,都對我如同對他們一樣,產生了一種魔力。
  在家裏我們一樣相處得很融洽。她們比我更有造詣,讀的書也更多。但是我急切地走著她們在我前面踩踏出來的知識之路。我狼吞虎嚥地讀著他們借給我的書,而夜晚與她們切磋我白天讀過的書是—種極大的滿足。我們想法一致,觀點相合,總之大家意氣相投。
  如果我們三人中有一位更出色者和領袖,那就是戴安娜。體態上她遠勝於我,漂亮而精力過人,活潑而有生氣,流動著一種使我為之驚異又難以理解的豐富的生命力,夜晚的最初時刻,我還能談一會兒,但第一陣子輕松自如的談話之後,我便只好坐在戴安娜腳邊的矮凳上,把頭靠在她膝頭上,輪流聽著她和瑪麗深談著我只觸及了皮毛的話題。戴安娜願意教我德語,我喜歡跟她學。我發覺教師的角色很適合她,使她高興,而同樣學生的角色也適合我,使我高興。我們的個性十分吻合,結果彼此之間感情深厚。她們知道我能作畫,就立刻把鉛筆和顏料盒供我使用。這項唯一勝過她們的技能,使她們感到驚奇,也讓她們著了迷。我繪畫時瑪麗會坐著看我作畫,隨後也學了起來,而且是位聰明、聽話、用功的學生。就這樣忙這忙那,彼此都得到了樂趣,一周的日子像一天,一天的時間像一小時那麼過去了。
  至於聖•約翰先生,我與他妹妹之間自然而迅速形成的親密無間的感情,與他無緣。我們之間顯得疏遠的一個原因,是他難得在家,一大部份時間都奔忙於他教區分散的居民之間,走訪病人和窮人。
  任何天氣似乎都阻擋不住牧師的短途行程。不管晴天還是雨天,每天早晨的學習時間一結束,他會戴上帽子,帶著他父親的老獵狗卡羅,出門開始了出於愛好或是職責的使命——我幾乎不知道他怎樣看待它。天氣很糟的時候妹妹們會勸他別去,但他臉上浮起了莊嚴甚於愉快的笑容說:
  “要是一陣風和幾滴雨就弄得我放棄這些輕而易舉的工作,那麼這樣懶懶散散,又怎麼能為我設想的未來作準備呢?”
  戴安娜和瑪麗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往往是一聲歎息和幾分鐘明顯傷心的沈默。
  但是除了因為他頻繁外出之外,還有另一大障礙使我無法與他建立友情。他似乎是個生性寡言少語、心不在焉、沉思默想的人,盡管他對牧師工作非常熱情,生活習慣上也無可指摘,但他好像並沒有享受到每個虔誠的基督徒和腳踏實地的慈善家應得的酬報:內心的寧靜和滿足。晚上,他常常坐在窗前,對著面前的書桌和紙張會停止閱讀和寫作,把下巴靠在手上,任自己的思緒不知向什麼方向飄忽,但顯得局促不安,從他眼睛頻繁的閃爍和變幻莫測的張合中,可以看到興奮與激動。
  此外,我認為大自然對於他並不像對于她妹妹那樣是快樂的源泉。我聽到過一次,也只有—次,他表示自己被崎嶇的小山深深地迷住了,同時對被他稱之為自己家的黑色屋頂和灰白的牆壁,懷著一種眷戀之情。但是在表達這種情感的音調和語言中,隱含的憂郁甚於愉快。而且他從來沒有因為要感受一下荒原舒心的字靜而漫步其中,—一從來沒有去發現或談及荒原給人千百種平靜的樂趣。
  由於他不愛交際,我過了一些時候才有機會探究他的思想。我聽了他在莫爾頓自己的教堂講道後,對他的能力有了初步的瞭解。我希望能描繪一下他那次講道,但無能為力,我甚至無法確切表達它給我的印象。
  開頭很平靜一—其實,以講演的風格和語調而言,那是自始至終很平靜的。一種發自肺腑而嚴加控制的熱情,很快注進了清晰的語調,激發起了生動的語言,話漸漸地變得有力起來——簡練、濃縮而有分寸。牧師的力量使人內心為之震顫,頭腦為之驚異,但兩者都沒有被感化。他的講演自始至終有著一種奇怪的痛苦,缺乏一種撫慰人的溫柔。他不斷嚴厲地提到加爾文主義——上帝的選拔、命定和天罰,每次的提醒聽起來仿佛是在宣佈末日的來臨。佈道結束以後,我不是受到他講演的啟發,感覺更好更平靜了,而是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哀傷。因為我似乎覺得——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有同樣感覺——我所傾聽的雄辯,出自於充滿混濁的失望之渣的心靈深處—一那裏躁動著無法滿足的願望和不安的憧憬。我確信聖•約翰•裏弗斯盡管生活單純,又真誠熱情,卻並沒有找到不可理解的上帝的安寧。我想他與我一樣,都沒有找到。我是因為打碎了偶像,失去了天堂而產生了隱蔽而焦躁不安的悔恨一—這些悔恨我雖然最近已避而不談,但仍無情地糾纏著、威壓著我。
  與此同時,一個月過去了。戴安娜和瑪麗不久就離開沼澤居,回到等待著的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中去,在英國南部一個時髦的城市當家庭教師。她們各自在別人家裏謀職,被富有而高傲的家庭成員們視為低下的附庸。這些人既不瞭解也不去發現她們內在的美德,而只賞識她們已經獲得的技藝,如同賞識他們廚師的手藝和侍女的情趣。聖•約翰先生一句也沒有說起答應幫我找的工作,而對我來說謀個職業已是迫在眉睫的事了。一天早晨,我與他單獨在客廳裏呆了幾分鐘,我冒昧地走近窗子的凹陷處——他的桌子、椅子和書桌已使這裏成了個書房——我正要開口,盡管還不十分明白該用怎樣的措詞把問題提出來——因為無論何時要打破包裹著他這種性格的拘謹外殼,都是十分困難的一—他省了我麻煩,先開口了。
  我走近時他抬起頭來,“你有問題要問我嗎,”他說。
  “是的,我想知道一下你是否聽到過什麼我能夠做的工作。”
  “三個星期前我找到了或是替你設計了某個工作,但你在這裏似乎既很有用處,自己又很愉快——我的妹妹們顯然同你形影不離,有你作伴她們格外開心一—我覺得妨礙你們彼此所感到的快慰是不適宜的,還是等她們快要離開沼澤居因而你也有必要離開時再說。”
  “現在她們三天後就要走了:”我說。
  “是呀,她們一走我就要回到莫爾頓的牧師住所去,漢娜隨我走,這所老房子要關閉。”
  我等了一會兒,以為他會繼續他首次提出的話題,但他似乎已另有所思。他明顯走了神,忘了我和我的事兒。我不得不把他拉回出於需要已成為我最迫切最關心的話題。
  “你想到了什麼工作,裏弗斯先生?我希望這次拖延不至於增加謀職的難度。”
  “呵,不會。既然這項工作只決定於我來提供,你來接受。”
  他又不吱聲了,仿佛不願再繼續說下去。我有些耐不住了,——兩個不安的動作以及一個急切而嚴厲的眼神落在他臉上,向他表達了同語言一樣有效,但省卻了不少麻煩的情感。
  “你不必急於聽到,”他說,“坦率告訴你吧,我沒有什麼合適的或是掙錢的工作可以建議。我解釋之前,請回憶一下,我明明白白地向你打過招呼,要是我幫你,那得是瞎子幫助跛子。我很窮,因為我發現償付了父親的債務後,父親留給我的全部遺產就只有這個搖搖欲墜的田莊,莊後一排枯萎的杉樹,一片前面長著紫杉和冬青灌木的荒土。我出身卑微,裏弗斯是個古老的名字。但這個族的三個僅存的後裔,兩個在陌生人中間依賴他人為生,第三個認為自己是遠離故土的異鄉人——活著和死了都是如此。是的,他認為,必然認為這樣的命運是他的光榮,他盼望有朝一日擺脫塵世束縛的十字架會放在他肩上,那位自己也是最卑微一員的教會鬥士的首領會傳下號令:起來,跟著我?”
  聖•約翰像佈道一樣說著這些話,語調平靜而深沉,臉不發紅,目光炯炯。他繼續說:
  “既然我自己也貧窮卑微,我只能向你提供貧窮卑微的工作,你甚至可能認為這很低俗——因為我現在知道你的舉止屬于世人所說的高雅;你的情趣傾向於理想化;你所交往的至少是受過教育的人,——但我認為凡是有益於人類進步的工作都不能說低俗。越是貧瘠和沒有開墾的土地,基督教徒越是要承擔去那兒開墾的使命一一他的勞動所掙得的報酬越少,他的榮譽就越高。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命運就是先驅者的命運,傳播福音的第一批先驅者就是使徒們——他們的首領就是耶穌,他本人就是救世主。”
  “嗯?”他再次停下時我說一—“說下去。”
  他還沒有說下去便又瞧了瞧我,似乎悠閒地讀著我的面孔,仿佛它的五官和線條是一頁書上的人物。他仔細打量後所得出的結論,部份地表露在後來的談話中。
  “我相信你會接受我提供的職位,”他說,“而且會幹一會兒,盡管不會永久幹下去,就像我不會永久擔任英國鄉村牧師這狹隘,使人越來越狹隘——平靜而神秘的職位。因為你的性格也像我的一樣,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盡管本質上有所區別。”
  “請務必解釋一下,”他再次停下來時我催促道。
  “一定。你會聽到這工作多麼可憐——多麼瑣碎——多麼束縛人。我父親已去世,我自己也就獨立了,所以我不會在莫爾頓久待。我很可能在一年之內離開這個地方,但我還在時,我要竭盡全力使它有所改進。兩年前我來到時,莫爾頓沒有學校,窮人的孩子都被排除在一切渴求上進的希望之外,我為男孩子們建立了一所學校。現在我有意為女孩子開設第二所學校。我已租了一幢樓用於這個目的,附帶兩間破屋作為女教師的住房。她的工資為三十鎊一年,她的房子已安上傢俱,雖然簡陋,但已夠用,那是奧利弗小姐做的好事,她是我教區內唯一的一位富人奧利弗先生的獨生女,奧利弗先生是山谷中制針廠和鐵鑄廠的業主。這位女士還為一個從濟貧院來的孤兒付教育費和服裝費,條件是這位孤兒得協助教師,幹些跟她住所和學校有關的瑣碎事務,因為教學工作不允許女教師親自來過問。你願意做這樣一位教師嗎?”
  他的問題問得有些匆忙。他似乎估計這個建議多半會遭到憤怒的,或者至少輕蔑的拒絕。他雖然可以作些猜測,但不完全瞭解我的思想和感情,無法判斷我會怎樣看待自己的命運。說實在,這工作很低下——但提供了住所,而我需要一個安全的避難所。這工作沉悶乏味—一但比之富人家庭的女教師,它卻是無拘無束的。而替陌生人操勞的恐懼象鐵鉗一樣夾住了我的心。這個工作並不丟臉——不是不值得一一精神上也並不低下,我下定了決心。
  “謝謝你的建議,裏弗斯先生。我欣然接受這份工作。”
  “可是你理解我的意思嗎?”他說。“這是一所鄉村學校。你的學生都只是窮苦女孩——茅屋裏的孩子——至多是農夫的女兒。編織、縫紉和讀、寫、算你都得教。你自己的技藝派什麼用處呢?你大部份的思想——感情——情趣又有什麼用呢?”
  “留著它們等有用時再說。它們可以保存下來。”
  “那你知道你要幹的事了。”
  “我知道。”
  這時他笑了,不是苦笑,也不是傷心的笑,而是十分滿意並深為感激的笑容。
  “你什麼時候開始履行職務?”
  “我明天就到自己的房子去,要是你高興,下周就開學。”
  “很好,就這樣吧。”
  他立起身來,穿過房間,一動不動地站著再次看著我。他搖了搖頭。
  “你有什麼不贊成呢,裏弗斯先生?”我問。
  “你不會在莫爾頓呆得很久,不,不會的:”
  “為什麼?你這麼說的理由是什麼?”
  “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了。不是那種預示著要安度一生的表情。”
  “我沒有雄心。”
  他聽了“雄心”兩個字吃了一驚,便重複說:“不,你怎麼會想到雄心?誰雄心勃勃呢?我知道自己是這樣。但你怎麼發現的?”
  “我在說我自己。”
  “嗯,要是你並不雄心勃勃,那你是——”他打住了。
  “是什麼呢?”
  “我正要說多情,但也許你會誤解這個字,而會不高興。我的意思是,人類的愛心和同情心在你的身上表現得很強烈。我確信你不會長期滿足於在孤寂中度過閒暇,把你的工作時間用於一項完全沒有刺激的單調勞動,”他又強調著補充說,“就象我不會滿足於住在這裏,埋沒在沼澤地裏,封閉在大山之中—一上帝賜予我的天性與此格格不入,上天所賦予的才能會被斷送——會弄得.一無用處。這會兒你聽見了我如何自相矛盾了吧。我自己講道時說要安於自己卑賤的命運,只要為上帝效勞,即使當砍柴工和汲水人也心甘情願一一而我,上帝所任命的牧師,幾乎是焦躁不安地咆哮著。哎呀,愛好與原則總得想個辦法統一起來。”
  他走出了房間。短短的一小時之內,我對他的瞭解勝過於以前的一個月。不過他仍使我無法理解。
  隨著同哥哥和家園告別的日子越來越近,戴安娜和瑪麗.裏弗斯也越來越傷心,越來越沈默了。她們都想裝得同往常一樣,但是她們所要驅除的憂愁是無法完全克制或是掩飾的。黛娜說,這次離別與以往所經歷的完全不同。就聖•約翰來說,那可能是一去幾年,也可能是一輩子。
  “他會為他長期形成的決定而犧牲一切,”她說:“但天性的愛戀與感情卻更加強烈。聖•約翰看上去文文靜靜,簡,但是他的軀體裏隱藏著一種熱情。你可能認為他很溫順,但在某些事情上,他可以像死一般冷酷。最糟糕的是,我的良心幾乎不容我說服他放棄自己苛刻的決定。當然我也絕不能為此而責備他。這是正當、高尚、符合基督教精神的,但使我心碎。”說完,眼淚一下子湧上了她漂亮的眼睛。瑪麗低著頭幹著自己的活兒。
  “如今我們已沒有父親,很快就要沒有家,沒有哥哥了,”她喃喃地說。
  這時候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仿佛也是天意,要證實“禍不單行”的格言,傷心之中因眼看到手的東西又失掉而更添惱怒。聖•約翰走過窗前,讀著一封信,他走進房間。
  “我們的舅舅去世了,”他說。
  兩位姐妹都似乎一怔,既不感到震驚也不表示驚訝。在她們的眼睛裏這消息顯得很重要,但並不令人痛苦。
  “死了?”戴安娜重複說。
  “是的。”
  她帶著搜索的目光緊盯著她哥哥的臉龐。“那又怎樣呢?”她低聲問。
  “那又怎樣,死了?”他回答,面部象大理石一樣毫無表情。“那又怎樣?哎呀—一沒有怎樣。自己看吧。”
  他把信扔到她膝頭。她眼睛粗略地掃了一下,把它交給了瑪麗。瑪麗默默地細讀著,後來又把信還給了她哥哥。三人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淒涼、憂鬱的笑容。
  “阿門!我們還能活著,”戴安娜終於說。
  “不管怎麼說,這並沒有弄得我們比以前更糟,”瑪麗說。
  “只不過它強行使人想起本來可能會出現的景象,”裏弗斯先生說,“而同實際的景象形成有些過份鮮明的對照。”
  他折好信,鎖進抽屜,又走了出去。
  幾分鐘內沒有人開腔。戴安娜轉向我。
  “簡,你會對我們和我們的秘密感到奇怪,”她說,“而且會認為我們心腸太狠,居然象舅舅這樣一位近親去世了卻並不那麼動情。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他是我們母親的兄弟。很久以前我父親和他曾有過爭吵。聽從他的建議,我們父親把大部分資產冒險投入一樁後來毀了他的買賣。彼此都責備對方。他們怒氣沖沖地分別了,從此沒有和好。我舅舅後來又投資了幾家使他財運亨通的企業。他似乎積攢了二萬英鎊的財產。他—直單身,除了我們也沒有近親,另外有一個關系比我們要離得遠些。我的父親一直希望他會把遺產留給我們,以彌補他的過失。這封信通知我們,他已把每個子兒都給了另外一位親戚,只留下三十畿尼,由聖•約翰、戴安娜和瑪麗.裏弗斯三平分,用來購置三枚喪戒。當然他有權按他高興的去做,但是收到這樣的消息暫時總使我們有些掃興。瑪麗和我都會認為各得一千英鎊是很富的了,而這樣一筆錢對聖•約翰所要做的好事也是很可貴的。”
  這番解釋以後,這個話題也就扔到了一邊,裏弗斯先生和他的妹妹也沒有再提起。第二天我離開沼澤居去莫爾頓。第三天戴安娜和瑪麗告別這裏去遙遠的B城。一周後裏弗斯先生和漢娜去了牧師住宅,於是這古老的田莊就被廢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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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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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家呀——我終幹找到了一個家——是一間小屋。小房間裏牆壁已粉刷過,地面是用沙舖成的。房間內有四把漆過的椅子,一張桌子,一個鐘,一個碗櫥。櫥裏有兩三個盤子和碟子,還有一套荷蘭白釉藍彩陶器茶具。樓上有一個面積跟廚房一般大小的房間,裏面有一個松木床架和一個衣櫃,雖然很小,盛放我為數不多的衣物綽綽有餘,盡管我的和藹可親、慷慨大方的朋友,已經為我增添了一些必要的衣服。
  這會兒正是傍晚時分,我給了當我女僕的小孤女一個桔子,打發她走了。我獨自坐在火爐旁。今天早上,村校開學了。我有二十個學生,但只有三個能讀,沒有人會寫會算,有幾個能編織,少數幾個會一點縫紉,她們說起話來地方口音很重。眼下我和她們彼此難以聽懂對方的語言。其中有幾個沒有禮貌,十分粗野。難以駕馭,同時又很無知。但其餘的卻容易管教,願意學習,顯露出一種令人愉快的氣質。我決不能忘記,這些衣衫粗陋的小農民,像最高貴血統的後裔一樣有血有肉的;跟出身最好的人一樣,天生的美德、雅致,智慧、善良的的情感,都可能在她們的心田裏發芽,我的職責是幫助這些萌芽成長,當然在盡責時我能獲得某種愉快。但我並不期望從展現在我面前的生活中嘗到多大樂趣。不過無疑要是我調節自己的心態,盡力去做,它也會給我以足夠的酬報,讓我一天天生活下去。
  今天上午和下午我在那邊四壁空空、簡陋不堪的教室裏度過的幾小時,難道自己就快樂、安心、知足嗎,為了不自欺欺人,我得回答——沒有。我覺得有些孤寂,我感到——是呀.自己真愚蠢——我感到有失身份。我懷疑我所跨出的一步不是提高而是降低了自己的社會地位。我對周圍見到和聽到的無知、貧窮和粗俗略微有點失望。但別讓我因為這些情感而痛恨和蔑視自己。我知道這些情感是不對的——這是一大進步。我要努力驅除這些情感。我相信明天我將部分地戰勝它們;幾周之後或許完全征服它們;幾個月後,我會高興地看到進步,看到學生們大有進展,於是滿意就會取代厭惡了。
  同時,也讓我問自己一個問題——何者為好?——經不住誘惑聽憑欲念擺布,不作痛苦的努力——沒有搏鬥——落入溫柔的陷阱,在覆蓋著陷阱的花叢中沉沉睡去。在南方的氣候中一覺醒來,置身於享樂別墅的奢華之中,原來已住在法國,做了羅賈斯特先生的情婦,一半的時間因為他的愛而發狂——因為他會——呵,不錯,他暫時會很愛我。他確實愛我——再也沒有誰會這麼愛我了。我永遠也看不到有誰會對美麗、青春、優雅如此虔敬了——因為我不會對任何其他人產生這樣的魅力。他非常喜歡我,為我感到自豪——而其他人是誰也做不到的——可是我會在哪兒漫遊,我會說什麼,尤其是我會有什麼感覺呢?我問,在馬賽愚人的天堂做一個奴隸——一會兒開心得渾身發燒,頭腦發昏——一會兒因為羞愧和悔恨而痛苦流涕,是這樣好呢,還是——在健康的英國中部一個山風吹拂的角落,做一個無憂無慮老老實實的鄉村女教師好呢?
  是的,我現在感到,自己堅持原則和法規,蔑視和控制狂亂時刻缺乏理智的沖動是對的。上帝指引我作了正確的選擇,我感謝上蒼的指導!
  薄暮時分,我想到這裏便站了起來,走向門邊,看看收獲日子的夕陽,看看小屋前面靜悄悄的田野,田野與學校離村莊有半英里。鳥兒們正唱著它們最後的一曲。
  “微風和煦,露水芬芳。”
  這麼瞧著感到很愉快,而且驚異地發覺自己不久哭起來了——為什麼?因為厄運硬是把兩情依依的我與主人拆開;因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因為絕望的憂傷和極度的憤怒一一我離開的後果——這些也許正拉著他遠遠離開正道,失去了最後改邪歸正的希望。一想到這裏我從黃昏可愛的天空和莫爾頓孤獨的溪穀轉過臉來——我說孤獨,那是因為在山彎裏,除了掩映在樹從中的教堂和牧師住宅,以及另一頭頂端住著有錢的奧利弗先生和他的女兒的溪谷莊園,再也看不見其他建築了。我蒙住眼睛,把頭靠在房子的石門框上。但不久那扇把我的小花園與外邊草地分開的小門附近,傳來了輕輕的響動,我便抬起頭來。一條狗——不一會兒我看到是裏弗斯先生的獵狗卡羅一—正用鼻子推著門。聖•約翰自己抱臂靠在門上,他雙眉緊鎖,嚴肅得近乎不快的目光盯著我,我把他請進了屋。
  “不,我不能久呆,我不過給你捎來了一個小包裹,是我妹妹們留給你的。我想裏面有一個顏色盒,一些鉛筆和紙張。”
  走過去收了下來,這是一件值得歡迎的禮品。我走近他時,我想他用嚴厲的目光審視著我。毫無疑問,我臉上明顯有淚痕。
  “你發覺第一天的工作比你預料的要難嗎?”他問。
  “呵,沒有!相反,我想到時候我會跟學生們處得很好。”
  “可是也許你的居住條件——你的房子——你的傢俱一—使你大失所望?說真的是夠寒磣的,不過——”我打斷了他:
  “我的小屋很幹淨,也經得住風雨。我的傢俱很充足,使用起來也方便。我所看到的只能使我感到幸運,而不是沮喪。我絕不是這樣一個傻瓜和享樂主義者,居然對缺少地毯、沙發、銀盤而懊悔不已。更何況五周前我一無所有——我當時是一個棄兒、一個乞丐、一個流浪者。現在我有了熟人,有了家,有了工作。我驚異於上帝的仁慈,朋友的慷慨,命運的恩惠。我並不感到煩惱。”
  “可是你不覺得孤獨是一種壓抑嗎?你身後的小房子黑咕隆咚,空空蕩蕩,”
  “我幾乎還沒有時間來欣賞一種寧靜感,更沒有時間為孤獨感而顯得不耐煩了。”
  “很好。我希望你體會到了你自己所說的滿足,不管怎麼說,你健全的理智會告訴你,像羅得的妻子那樣猶猶豫豫,畏首畏尾,還為時過早。我見到你之前你遇到了什麼,我無從知道,但我勸你要堅決抵制回頭看的誘惑,堅守你現在的事業,至少幹它幾個月。”
  “那正是我想做的,”我回答。聖•約翰繼續說:
  “要控制意願,改變天性並不容易,但從經驗來看是可以做到的。上帝給了我們一定力量來創造自己的命運。我們的精力需要補充而又難以如願的時候——我們的意志一意孤行,要走不該走的路的時候一—我們不必因食物不足而挨餓,或者因為絕望而止步。我們只要為心靈尋找另一種養料,它像渴望一嘗的禁果那樣滋養,也許還更為清醇。要為敢於冒險的雙腳開辟出一條路來,雖然更加坎坷,卻同命運將我們堵塞的路一樣直,一樣寬。”
  “一年之前,我也極其痛苦,覺得當牧師是一大錯誤。它千篇一律的職責乏味得要死。我熱烈嚮往世間更活躍的生活—一嚮往文學經歷更激動人心的勞作一—嚮往藝術家、作家、演說家的命運,只要不當牧師,隨便當什麼都可以。是的,一個政治家、一個士兵、一個光榮事業的獻身者、一個沽名釣譽者、一個權力欲很強的人的一顆心,在牧師的法衣下跳動。我認為我的生活是悲慘的,必須加以改變,否則我得死去。經過一段黑暗和掙紮的時期,光明到來,寬慰降臨。我那原先狹窄的生活,突然間擴展到一望無垠的平原—一我的能力聽到了上天的召喚,起來,全力以赴,張開翅膀,任意飛翔。上帝賜予我一項使命,要做到底做得好,技巧和力量、勇氣和雄辯等士兵、政治家、演說家的最好質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為一個出色的傳教士都集這些於一身。
  “我決心當個傳教士。從那一刻起我的心態起了變化,鐐銬熔化了,紛紛脫離我的官能,留下的不是羈絆而是擦傷的疼痛—一那只有時間才能治癒。其實我父親反對我的決定,但自他去世以後,我已沒有合法的障礙需要排除。一些事務已經妥善處理,莫爾頓的後繼者也已經找到。一兩樁感情糾葛已經沖破或者割斷——這是與人類弱點的最後鬥爭,我知道我能克服,因為我發誓我一定要克服它——我離開歐洲去東方。”
  他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奇怪、克制卻又強調的口吻。說完了抬起頭來,不是看我,而是看著落日,我也看了起來。他和我都背朝著從田野通向小門的小徑。在雜草叢生的小徑上,我們沒有聽到腳步聲,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中,唯一讓人陶醉的聲音是潺潺的溪流聲。因此當一個銀鈴似的歡快甜蜜的嗓音叫起來時,我們很吃了一驚:
  “晚上好,裏弗斯先生,晚上好,老卡羅。你的狗比你先認出了你的朋友來呢,我還在底下田野上,他已經豎起耳朵,搖起尾巴來了,而你到現在還把背向著我。”
  確實如此。盡管裏弗斯先生剛聽到音樂般的聲調時吃了一驚,仿佛一個霹靂在他頭上撕裂了雲層似的。但就是對方把話說完了,他還是保持著說話人驚嚇了他時的姿勢,胳膊靠在門上,臉朝西。最後他從容地轉過頭來,我似乎覺得他旁邊出現了一個幻影。離他三尺的地方,有一個穿著純白衣服的形體一一年青而優美的形體,豐滿而線條很美。這人彎下腰下去撫摸卡羅時,抬起了頭,把長長的面紗扔到後頭,於是一張花也似的美妙絕倫的面孔,映入了他的眼簾。美妙絕倫是說重了一點,但我不願收回這個詞,或者另加修飾。英格蘭溫和的氣候所能塑造的最可愛的面容,英格蘭濕潤的風和霧濛濛的天空所能催生,所能庇護的最純正的玫瑰色和百合色這種描繪,在眼前這個例子中證明是恰到好處的。不缺一絲嫵媚,不見任何缺陷。這位年輕姑娘面部勻稱嬌嫩,眼睛的形狀和顏色就跟我們在可愛的圖畫上看到的無異,又大又黑又圓,眼睫毛又長又濃,以一種柔和的魅力圍著一對美麗的眼睛。畫過的眉毛異常清晰。白皙光滑的額頭給色澤與光彩所形成的活潑美增添了一種寧靜。臉頰呈橢圓形,鮮嫩而滑潤。嘴唇也一樣鮮嫩,紅通通十分健康,外形非常可愛。整齊而閃光的牙齒,沒有缺點,下巴有一個小小的酒窩。頭發濃密成了一個很好的裝飾。總之,合在一起構成理想美的一切優點都是屬於她的,我瞧著這個漂亮的傢伙,不勝驚訝,對她一心為之贊歎。大自然顯然出於偏愛創造了她,忘記給予她通常吝嗇的後母會給的小禮,而授予了她外祖母會給的慷慨恩賜。
  聖•約翰•裏弗斯對這位人間天使有什麼想法呢?我看見他向她轉過臉去並瞧著她時,自然而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我也一樣自然地從他的面部表情上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已把目光從這位仙女身上移開,正瞧著長在門邊的一簇不起眼的雛菊。
  “是個可愛的傍晚,不過你一個人外出就有些太晚了,”他一面說,一面用腳把沒有開的雪白的花頭踩爛了。
  “呵,我下午剛從S市回來(她提了一下相距大約二十英里的一個城市)。爸爸告訴我你己經開辦了一所學校,新的女教師已經來了,所以我用完茶後戴上草帽跑到山谷來看她了。就是她嗎?”她指著我。
  “是的,”聖•約翰說。
  “你覺得會喜歡莫爾頓嗎?”她問我,語調和舉止裏帶著一種直率而幼稚的單純,雖然有些孩子氣,但討人喜歡。
  “我希望我會這樣。我很想這麼做。”
  “你發現學生像你預料的那麼專心麼?”
  “十分專心。”
  “你喜歡你的房子嗎?”
  “很喜歡。”
  “我佈置得好嗎?”
  “真的很好。”
  “而且選了愛麗絲.伍德來服侍你,不錯吧?”
  “確實這樣。她可以管教,也很派用處。(那麼我想這位就是繼承人奧利弗小姐了。她似乎既在家產上又在那些天生麗質上得到了偏愛!我不知道她的出生碰上了什麼行星的幸運組合呢?)”
  “有時我會上來幫你教書,”她補充說。“這麼時時來看看你,對我也可以換換口味,而我喜歡換口味。裏弗斯先生,我呆在S市的時候非常愉快。昨天晚上,或者說今天早晨,我跳舞一直跳到兩點。那,那個,——自從騷亂以後,那個團一直駐紮在那裏,而軍官們是世上最討人喜歡的人,他們使我們所有年青的磨刀制剪商相形見絀。
  我好像覺得聖•約翰先生的下唇突了出來,上唇卷起了一會兒。這位哈哈笑著的姑娘告訴他這些情況時,他的嘴看上去緊抿著,下半個臉異乎尋常地嚴肅和古板。他還從雛菊那兒抬起眼來凝視著她。這是一種沒有笑容、搜索探尋、意味深長的目光。她再次一笑,算是對他的回答。笑聲很適合她的青春年華,她那玫瑰色的面容,她的酒窩,她那晶瑩的眸子。
  聖•約翰默不作聲十分嚴肅地站著時,她又開始撫摸起卡羅來。“可憐的,卡羅喜歡我,”她說,“它對朋友不嚴肅,不疏遠。而且要是它能說話,它是不會不吭聲的。”
  她以天生的優美姿態,在年青而嚴峻的狗主人面前彎下腰,拍拍狗頭時,我看見主人的臉上升起了紅暈,看見他嚴肅的目光,已被突如其來的火花所融化,閃爍著難以克制的激情,因此他的臉燒得通紅。作為一個男子,他看上去幾乎象她作為一個女人那麼漂亮。他的胸部一度起伏著,仿佛那顆巨大的心對專橫的約束感到厭倦,已經違背意志擴展起來,強勁有力地跳動了一下,希望獲得自由。但他把它控制住了,我想就像一位堅定的騎手勒住了騰起的馬一樣。對她那種飽含溫情的友好表示,他既沒用語言也沒通過動作來回答。
  “爸爸說你現在從不來看我們了,”奧利弗小姐抬起頭來繼續說。“你簡直成了溪谷莊園的陌生人了。今天晚上他只有一個人,而且不大舒服。你願意同我一起回去看看他嗎?”
  “現在這個時候去打擾奧利弗先生是不合時宜的,”聖•約翰回答。
  “不會不合時宜的!但我宣佈現在恰是時候,這是爸爸最需要有人陪伴的時刻。工廠一關,他便沒事可幹了。好吧,裏弗斯先生,你可—定得來。你幹嘛這麼怕羞,這麼憂鬱?”她自己作了回答,填補了他的沈默所留下的空隙。
  “我倒忘了,”她大叫起來,搖著美麗的、頭發捲曲的腦袋,仿佛對自己感到震驚。“我實在是昏頭昏腦,太粗心大意了!—定得原諒我。我倒是忘了你有充分理由不願跟我閒聊。戴安娜和瑪麗已經離開了你,沼澤居已經關閉,你那麼孤獨。我確實很同情你,一定要來看看爸爸呀。”
  “今晚不去了,羅莎蒙德小姐,今晚不去了。”
  聖•約翰先生幾乎像一台機器那樣說著話。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拒絕對方所要付出的力氣。
  “好吧,要是你那麼固執,我就離開你了,可不敢再這麼呆下去,露水已開始落下來了,晚安!”
  她伸出手來。他只碰了一碰。“晚安!”他重複道,音調低沉,而且像回音那麼沉悶。她轉過身去,但過了一會兒又回過身來。
  “你身體好嗎?”她問。她難怪會提出這個問題來,因為他的臉色像她的衣服那麼蒼白。
  “很好,”他宣稱,隨後點了點頭離開了大門。她走一條路,他走的是另一條路。她像仙女一樣輕快地走下田野時,兩次回頭盯著他;而他堅定地大步走過,從沒回頭。
  別人受苦和作出犧牲的情景,使我不再只耽於對自己的受苦和犧牲的沉思了。戴安娜.裏弗斯曾說她的哥哥“象死一般的冷酷,”她並沒有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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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3:0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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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繼續為積極辦好鄉村學校盡心盡力。起初確實困難重重。盡管我使出渾身解數,還是過了一段時間才瞭解我的學生和她們的天性。她們完全沒有受過教育,官能都很遲鈍,使我覺得這些人笨得無可救藥。粗粗一看,個個都是呆頭呆腦的,但不久我便發現自己錯了。就像受過教育的人之間是有區別的一樣,她們之間也有區別。我瞭解她們,她們也瞭解我之後,這種區別很快便不知不覺地擴大了。一旦她們對我的語言、習慣和生活方式不再感到驚訝,我便發現一些神態呆滯、目光遲鈍的鄉巴佬,蛻變成了頭腦機靈的姑娘。很多人親切可愛很有禮貌。我發現她們中間不少人天性就懂禮貌,自尊自愛,很有能力,贏得了我的好感和敬佩。這些人不久便很樂意把工作做好,保持自身整潔,按時做功課,養成斯斯文文有條有理的習慣。在某些方面,她們進步之快甚至令人吃驚,我真誠愉快地為此感到驕傲。另外,我本人也開始喜歡上幾位最好的姑娘,她們也喜歡我。學生中有幾個農夫的女兒,差不多已經長成了少女。她們已經會讀,會寫,會縫,於是我就教她們語法、地理和歷史的基本知識,以及更精細的針線活。我還在她們中間發現了幾位可貴的人物一一這些人渴求知識,希望上進——我在她們家裏一起度過了不少愉快的夜晚。而她們的父母(農夫和妻子)對我很殷勤。我樂於接受他們純朴的善意,並以尊重他們的情感來作為回報一—對此他們不一定會隨時都感到習慣,但這既讓她們著迷,也對他們有益,因為他們眼看自己提高了地位,並渴望無愧於所受到的厚待。
  我覺得自己成了附近地區的寵兒。無論什麼時候出門,我都會處處聽到親切的招呼,受到滿臉笑容的歡迎。生活在眾人的關心之,即便是勞動者的關心,也如同“坐在陽光下,既寧靜又舒心”。內心的恬靜感覺開始萌芽,並在陽光下開放出花朵。在這段時間的生活中,我的心常常湧起感激之情,而沒有頹唐沮喪。可是,讀者呀,讓我全都告訴你吧,在平靜而充實的生活中——白天為學生作出了高尚的努力,晚上心滿意足地獨自作畫和讀書——之後我常常匆匆忙忙地進入了夜間奇異的夢境,多姿多彩的夢,有騷動不安的、充滿理想的、激動人心的,也有急風驟雨式的——這些夢有著千奇百怪的場景,充滿冒險的經歷,揪心的險情和浪漫的機遇。夢中我依舊一次次遇見羅賈斯特先生,往往是在激動人心的關鍵時刻。隨後我感到投入了他的懷抱,聽見了他的聲音,遇見了他的目光,碰到了他的手和臉頰,愛他而又被他所愛。於是重又燃起在他身邊度過一生的希望,像當初那麼強烈,那麼火熱,隨後我醒了過來。於是我想起了自己身在何處,處境如何。接著我顫顫巍巍地從沒有帳幔的床上爬起來。沉沉黑夜目睹了我絕望的痙攣,聽見了我怒火的爆發。到了第二天早上九點,我按時開學,平心靜氣地為一天的例行公事作好准備。
  羅莎蒙德.奧利弗守信來看我。她一般是在早上遛馬時到學校裏來的,騎著她的小馬慢跑到門口,後面跟了一位騎馬的隨從。她穿了一套紫色的騎裝,戴一頂亞馬遜式黑絲絨帽,很有風度地戴在從臉頰一直披到肩的卷發上,很難想像世上還有比她的外貌更標致的東西了。於是她會走進土裏土氣的房子,穿過被弄得眼花繚亂的鄉村孩子的隊伍。她總是在裏弗斯先主上教義回答課時到。我猜想這位女來訪者的目光,銳利地穿透了年青牧師的心。一種直覺向他提醒她已經進來了,即使他沒有看到,或者視線正好從門口轉開時也是如此。而要是她出現在門口,他的臉會灼灼生光,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官盡管拒不鬆弛,但難以形容地變了形。恬靜中流露出一種受壓抑的熱情,要比肌肉的活動和目光的顧盼所顯現的強烈得多。
  當然她知道自己的魅力。其實他倒沒有在她面前掩飾自己所感受到的魅力,因為他無法掩飾。雖然他信奉基督教禁欲主義,但她走近他,同他說話,對著他興高彩烈、滿含鼓勵乃至多情地笑起來時,他的手會顫抖起來,他的眼睛會燃燒起來。他似乎不是用嘴巴,而是用哀傷而堅定的目光在說:“我愛你,我知道你也喜歡我。我不是因為毫無成功的希望而保持緘默。要是我獻出這顆心來,我相信你會接受它,但是這顆心已經擺到了神聖的祭壇上了,周圍燃起了火,很快它會成為耗盡的供品。”
  而隨後她會像失望的孩子那樣板著臉,一片陰沉的烏雲會掩去她光芒四射的活力。她會急忙從他那裏抽出手來,使一會兒性子,從他既像英雄又像殉道者的面孔轉開。她離開他時,聖•約翰無疑願意不顧一切地跟隨著,叫喚她,留她下來、但是他不願放棄進入天國的機會,也不願為了她愛情的一片樂土,而放棄踏進真正的、永久的天堂的希望。此外,他無法把他的一切集於自己的個性之中,——流浪漢、追求者、詩人和牧師——集中於一種情感的局限之內。他不能——也不會——放棄佈道的戰場,而要溪谷莊的客廳和寧靜。盡管他守口如瓶,但我有一次還是大膽地闖進他內心的密室,因此從他本人那兒瞭解到了如許秘密。
  奧利弗小姐經常造訪我的小屋,使我不勝榮幸。我已瞭解她的全部性格,它既無秘密,也沒有遮掩。她愛賣弄風情,但並不冷酷;她苛刻,但並非自私得一錢不值;她從小受到寵愛,但並沒有被完全慣壞;她性子急,但脾氣好;愛慕虛榮(在她也難怪,鏡子裏隨便瞟一眼都照出了她的可愛),但並不裝腔作勢;她出手大方。卻並不因為有錢而自鳴得意;她頭腦機靈,相當聰明,快樂活潑而無所用心。總之她很迷人,即使是對象我這樣同性別的冷眼旁觀者,也是如此。但她並不能使人深感興趣,或者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譬如同聖•約翰的妹妹們相比,屬於一種截然不同的頭腦。但我仍象喜歡我的學生阿黛勒那樣喜歡她,所不同的是,我們會對自己看護和教育的孩子,產生一種比對同祥可愛的成年朋友親近的感情。
  她心血來潮,對我產生了好感。她說我像裏弗斯先生(當然只不過她宣佈“沒有他的十分之一漂亮,盡管你是個整潔可愛的小個子,但他是個天使”)。然而我象他那樣為人很好,聰明、冷靜、堅定。她斷言,作為一個鄉村女教師,我天性是個怪人。她確信,要是我以前的歷史給透露出來,一定會成為一部有趣的傳奇。
  一天晚上,她照例像孩子一樣好動,粗心卻並不冒犯地問這問那,一面翻著我小廚房裏的碗櫥和桌子的抽屜。她看到了兩本法文書,一卷席勒的作品,一本德文語法和詞典。隨後又看到了我的繪畫材料,幾張速寫,其中包括用鉛筆畫的一個小天使般的小姑娘、我的一個學生的頭像和取自莫爾頓溪谷及周圍荒原的不同自然景色。她先是驚訝得發呆,隨後是高興得激動不已。
  “是你畫的嗎?你懂法文和德文?你真可愛—一真是個奇跡!你比S城第一所學校的教師還畫得好。你願意為我畫一張讓我爸爸看看嗎?”
  “很樂意,”我回答。一想到要照著這樣一個如此完美、如此容光煥發的模特兒畫,我便感到了藝術家喜悅的顫栗。那時她穿了深藍色的絲綢衣服;裸露著胳膊和脖子,唯一的裝飾是她栗色的頭發,以一種天然捲曲所有的不加修飾的雅致,波浪似地從肩上披下來。我拿了一張精緻的卡紙,仔細地畫了輪廓,並打算享受將它上彩的樂趣。由於當時天色已晚,我告訴她得改天再坐下來讓我畫了。
  她把我的情況向她父親作了詳盡的報告,結果第二天晚上奧利弗先生居然親自陪著她來了。他高個子,五官粗大,中等年紀,頭發灰白。身邊那位可愛的的女兒看上去象一座古塔旁的一朵鮮花。他似乎是個沈默寡言,或許還很自負的人,但對我很客氣。羅莎蒙德的那張速寫畫很使他高興。他囑我千萬要把它完成,還堅持要我第二天去溪谷莊度過一個夜晚。
  我去了,發現這是一所寬敞漂亮的住宅,充分顯出主人的富有。我呆在那裏時羅莎蒙德一直非常高興。她父親和藹可親,茶點以後開始同我們交談時,用很強烈的字眼,對我在莫爾頓學校所做的,表示十分滿意。還說就他所見所聞,他擔心我在這個地方大材小用,會很快離去幹一項更合適的工作。
  “真的!”羅莎蒙德嚷道,“她那麼聰明,做一個名門家庭的女教師綽綽有餘,爸爸。”
  我想——與其到國內哪個名門家庭,遠不如在這裏。奧利弗先生說起了裏弗斯先生——說起了裏弗斯的家庭——肅然起敬。他說在附近地區,這是一個古老的名字,這家的祖宗都很有錢,整個莫爾頓一度屬於他們。甚至現在,他認為這家的代表要是樂意,滿可以同最好的家庭聯姻。他覺得這麼好、這麼有才能的一個年青人竟然決定出家當傳教士,實在可惜。那等於拋棄了一種很有價值的生活。那麼看來羅莎蒙德的父親不會在她與聖•約翰結合的道路上設置任何障礙。奧利弗先生顯然認為青年牧師的良好出身、古老的名字和神聖的職業是對他缺乏家財的足夠補償。
  那天是十一月五日,一個假日。我的小傭人幫我清掃了房子後走掉了,對一個便士的酬勞十分滿意。我周圍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擦洗過的地板,磨得珵亮的爐格和擦得幹幹淨淨的椅子。我把自己也弄得整整齊齊,這會兒整個下午就隨我度過了。
  翻譯幾頁德文占去了我一個小時。隨後我拿了畫板和畫筆,開始了更為容易因而也更加愜意的工作,完成羅莎蒙德.奧利弗的小畫像。頭部已經畫好,剩下的只是給背景著色,給服飾畫上陰影,再在成熟的嘴唇上添一抹胭脂紅,——頭發這兒那兒再畫上一點柔軟的卷發——把天藍的眼蓋下睫毛的陰影加深一些。我正全神貫注地畫著這些有趣的細節,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我那扇門開了,聖•約翰•裏弗斯先生走了進來。
  “我來看看你怎麼過假日,”他說。“但願沒有動什麼腦筋?沒有,那很好,你一畫畫就不感到寂莫了。你瞧,我還是不大相信,盡管你到目前為止還是很好地挺過來了,我給你帶來了一本書供你晚上消遣,”他把一本新出版的書放在桌上——一部詩:是那個時代——現代文學的黃金時代常常賜予幸運的公眾一本貨真價實的出版物。哎呀!我們這個時代的讀者卻沒有那份福氣。不過拿出勇氣來!我不會停下來控訴或者發牢騷。我知道詩歌並沒有死亡,天才並未銷聲匿跡,財神爺也沒有把兩者征服,把他們捆綁起來或者殺掉,總有一天兩者都會表明自己的存在、風采、自由和力量。強大的天使,穩坐天堂吧!當肮髒的靈魂獲得勝利,弱者為自己的毀滅慟哭時,他們微笑著。詩歌被毀滅了嗎?天才遭到了驅逐嗎?沒有!中不溜兒的人們,不,別讓嫉妒激起你這種想法。不,他們不僅還活著,而且統治著,拯救著。沒有它們無處不在的神聖影響,你會進地獄——你自己的卑微所造成的地獄。
  我急不可耐地瀏覽著《瑪米昂》輝煌的篇章(因為《瑪米昂》確實如此)時,聖•約翰俯身細看起我的畫來。他驀地驚跳起來,拉直了高高的身子。他什麼也沒有說,我抬頭看他,他避開了我的目光,我很明白他的想法,能直截了當地看出他的心思來。這時候我覺得比他鎮定和冷靜。隨後我暫時占了優勢,產生了在可能情況下幫他做些好事的想法。
  “他那麼堅定不移和一味自我控制,”我想,“實在太苛刻自己了。他把每種情感和痛苦都鎖在內心——什麼也不表白,不流露,不告訴。我深信,談一點他認為不應當娶的可愛的羅莎蒙德,會對他有好處。我要使他開口。”
  我先是說:“坐一下,裏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又回答說,不能逗留。“很好,”我心裏回答,“要是你高興,你就站著吧,但你還不能走,我的決心已下。寂寞對你和對我至少是一樣不好,我倒要試試,看我能不能發現你內心的秘密,在你大理石般的胸膛找到一個孔,從那裏我可以灌進一滴同情的香油。”
  “這幅畫像不像?”我直截了當地問。
  “像!像誰呀?我沒細看。”
  “你看了,裏弗斯先生。”
  他被我直率得有些突然和奇怪的發問弄得幾乎跳了起來,驚異地看著我。“呵,那還算不了什麼,”我心裏嘟噥著。“我不想因為你一點點生硬態度而罷休。我准備付出巨大的努力。”我繼續想道,“你看得很仔細很清楚,但我不反對你再看一遍。”我站起來把畫放在他手裏。
  “一張畫得很好的畫,”他說,“色彩柔和清晰,是一張很優美、很恰當的畫。”
  “是呀,是呀,這我都知道。不過像不像呢?這像誰?”
  他打消了某種猶豫,回答說:“我想是奧利弗小姐。”
  “當然。而現在,先生,為了獎勵你猜得准,我答應給我創作一幅精細準確的複製品,要是你答應這個禮物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想把時間和精力化在一件你認為毫無價值的東西上。”
  他繼續凝視著這張畫。他看得越久就把畫捧得越緊,同時也似乎越想看它。“是很像!”他喃喃地說。“眼睛畫得很好。顏色、光線、表情都很完美。它微笑著!”
  “保存一張複製品會使你感到安慰呢,還是會傷你的心?請你告訴我。當你在馬達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這樣的紀念品,對你是一種安慰呢,還是一看見就激起你令人喪氣和難受的回憶?”
  這時他偷偷地抬起眼來。他猶猶豫豫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再次細看起這幅畫來。
  “我是肯定要的,不過這樣做是不是審慎或明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既然我已弄明白羅莎蒙德真的喜歡他,她的父親也不大可能反對這門親事,我——我對自己的觀點並不像聖•約翰那樣得意揚揚——我心裏完全傾向於主張他們的結合。我覺得要是他能獲得奧利弗先生的大宗財產,他可以用這筆錢做很多事情,強似在熱帶的太陽下讓才能枯竭,讓力氣白費。想著可以這麼勸說他,我此刻回答說:
  “依我看來,立刻把畫中的本人要走,倒是更明智和更有識見的。”
  這時候他已坐了下來,把畫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雙手支撐著額頭,多情地反復看著這張畫。我發覺他對我的大膽放肆既不發火也不感到震驚。我甚至還看到,那麼坦率地談論一個他認為不可接觸的話題——聽這個話題任意處理——開始被他感到是一種新的樂趣——一種出乎意外的寬慰。沈默寡言的人常常要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討論他們的感情和不幸,看似最嚴酷的禁欲主義者畢竟也是人。大膽和好心“闖入”他們靈魂的“沉寂大海”,常常等於是賦予他們最好的恩惠。
  “她喜歡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背後說,“她的父親尊重你,此外,她是個可愛的姑娘——不大有想法。但你會有夠你們兩個管用的想法。你應當娶她。”
  “難道她喜歡我?”他問。
  “當然,勝過愛任何其他人。她不斷談起你,沒有比這個更使她喜歡或者觸及得更多的話題了。”
  “很高興聽你這樣說,”他說——“很高興,再淡一刻鐘吧。”他真的取出手錶,放在桌上掌握時間。
  “可是繼續談有什麼用?”我問,“既然你也許正在澆鑄反抗的鐵拳,或者鍛造新的鏈條把自己的心束縛起來。”
  “別想這些嚴酷無情的東西了。要想像我讓步了,被感化了,就像我正在做的那樣。人類的愛像是我心田裏新開辟的噴泉,不斷上漲,甜蜜的洪水四溢,流淌到了我仔細而辛勞地開墾出來的田野——這裏辛勤地播種著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種子。現在這裏泛濫著甜美的洪水——稚嫩的萌芽已被淹沒——可口的毒藥腐蝕著它們。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莊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羅莎蒙德.奧利弗的腳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在說話——用被你靈巧的手畫得那麼逼真的眼睛俯視著我——她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著——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眼前的生活和過眼煙雲般的世界對我已經足夠了。噓!別張嘴!一—我欣喜萬分——我神魂顛倒—讓我平靜地度過我所規定的時間。”
  我滿足了他。手錶滴答滴答響著,他的呼吸時緊時慢,我默默地站著。在一片靜謐中一刻鐘過去了。他拿起手錶,放下畫,立起來,站在壁爐邊。
  “行啦,”他說,“在那一小段時間中我己沉溺於癡心妄想了。我把腦袋靠在誘惑的胸口,心甘情願地把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鎖。我嘗了她的酒杯,枕頭還燃著火,花環裏有一條毒蛇,酒有苦味,她的允諾是空的——建議是假的。這一切我都明白。”
  我驚詫不己地瞪著他。
  “事情也怪,”他說下去,“我那麼狂熱地愛著羅莎蒙德.奧利弗——說真的懷著初戀的全部熱情,而戀上的對象絕對漂亮、優雅、迷人——與此同時我又有一種寧靜而不偏不倚的感悟,覺得她不會當個好妻子,不是適合我的伴侶,婚後一年之內我便會發現。十二個月銷魂似的日子之後,接踵而來的是終身遺憾。這我知道。”
  “奇怪,真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來。
  “我內心的某一方面,”他說下去,對她的魅力深為敏感,但另一方面對她的缺陷,印象也很深。那就是她無法對我所追求的產生共鳴——不能為我所做的事業攜手合作。難道羅莎蒙德是一個吃得起苦的人,一個勞作者,一個女使徒嗎?難道羅莎蒙德是一個傳教士的妻子?不!”
  “不過你不必當傳教士?你可以放棄那個打算。”
  “放棄!什麼——我的職業?我的偉大的工作?我為天堂裏的大廈在世間所打的基礎?我要成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壯志同那樁光榮的事業合而為一,那就是提高他們的種族——把知識傳播到無知的領域——用和平代替戰爭——用自由代替束縛——宗教代替迷信——上天堂的願望代替入地獄的恐俱。難道連這也得放棄?它比我血管裏流的血還可貴。這正是我所嚮往的,是我活著的目的。”
  他沈默了好長一會兒後,我說——“那麼奧利弗小姐呢,難道你就不關心她的失望和哀傷了?”
  “奧利弗小姐向來有一大群求婚者和獻殷勤的人圍著她轉,不到一個月,我的形象會從她心坎裏抹去,她會忘掉我,很可能會跟一個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結婚。”
  “你說得倒夠冷靜的,不過你內心很矛盾,很痛苦。你日見消瘦。”
  “不,要是我有點兒瘦,那是我為懸而未決的前景擔憂的緣故——我的離別日期一拖再拖。就是今大早上我還接到了消息,我一直盼著的後繼者,三個月之內無法接替我,也許這三個月又會延長到六個月。”
  “無論什麼時候,奧利弗小姐一走進教室你就顫抖起來、臉漲得通紅。”
  他臉上再次浮起驚訝的表情。他想像不到一個女人居然敢於這麼同一個男人說話。至於我,這—類交談我非常習慣。我與很有頭腦、言語謹慎、富有教養的人交際的時候,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非要繞過緘默的傳統防衛工事,踏進奧秘的門檻,在心坎的火爐邊上找到一個位置才肯罷休。
  “你確實見解獨到,”他說,“膽子也不小。你的精神中有一種勇氣,你的眼睛有一種穿透力,可是請允許我向你保證,你部份誤解了我的情感。你把這些情感想像得比實際的要深沉,要強烈。你給了我甚於我正當要求的同情。我在奧利弗小姐面前臉紅,顫抖時,我不是憐憫自己,而是蔑視我的弱點。我知道這並不光彩,它不過是肉體的狂熱,我宣佈,不是靈魂的抽搐。那靈魂堅加磐石,牢牢紮在騷動不安的大海深處。你知道我是怎麼個人——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我懷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襲擊的辦法掏出了我的心裏話,”他繼續說,“現在就聽任你擺布了,剝去用基督教義來掩蓋人性缺陷、漂淨了血污的袍子,我本是個冷酷無情雄心勃勃的人。只有各種天生的情感會對我產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向導是理智而並非情感,我的雄心沒有止境,我要比別人爬得高幹得多的欲望永不能滿足。我尊崇忍耐、堅持、勤勉和才能,因為這是人要幹大事業,出大名的必要條件。我興趣十足地觀察了你的經歷,因為我認為你是勤勤懇懇、有條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的典範,倒並不是因為我對你所經歷的或正在受的苦深表同情。”
  “你會把自己描述成不過是位異教徒哲學家的。”我說。
  “不,我與自然神論的哲學家之間是有區別的: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你用錯了修飾語。我不是異教徒哲學家,正是基督教哲學家——一個耶穌教派的信徒,作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純潔、寬厚、仁慈的教義。我主張這樣的教義、發誓要為之傳播,我年輕時就信仰宗教,於是宗教培養了我最初的品格——它已從小小的幼芽,自然的情感,長成濃蔭蔽日的大樹,變成了慈善主義,從人類真誠品質的粗糙野生的根子上,相應長出了神聖的公正感。把我為可憐的自我謀求權力和名聲的雄心,變成擴大主的天地、為十字架旗幟獲得勝利的大志。宗教已為我做了很多,把原始的天性變成最好的品質、修剪和培育了天性。但是無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直到“這必死的變成不死的時候。”
  說完,他拿起放在桌上我畫板旁的帽子,再一次看了看畫像。
  “她的確可愛,”他喃喃地說。“她不愧為世界上最好的玫瑰,真的。”
  “我可不可以畫一張像這樣的給你呢?”
  “幹嘛?不必了。”
  他拉過一張薄薄的紙蓋在畫上,這張紙是我平常作畫時怕弄髒紙板常作為墊手用的。他突然在這張空白紙上究竟看到了什麼,我無法判斷。但某種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揀起來,看了看紙邊,隨後瞟了我一眼,那目光奇怪得難以形容,而旦不可理解,似乎攝取並記下了我的體態、面容和服飾的每個細節。它一掃而過,猶如閃電般迅速和銳利。他張開嘴唇,似乎想說話,但把到了嘴邊的什麼話咽了下去。
  “怎麼回事?”我問。
  “什麼事也沒有”對方回答,一面又把紙放下。我見他利索地從邊上撕下一小條,放進了手套,匆勿忙忙點了點頭。“下午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嗨!”我用那個地區的一個短語嚷道:“這可絕了!”
  我呢,仔細看了看那張紙,但除了我試畫筆色澤所留下的幾滴暗淡的汙漬,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把這個謎琢磨了一兩分鐘,但無法解開。我相信這也無關緊要,便不再去想它,不久也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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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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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約翰先生走掉後,天開始下雪了。暴風雷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刺骨的風又帶來茫茫大雪,到了黃昏,雪積山谷,道路幾乎不通。我關了窗,把一個墊子掛在門上,免得雪從門底下吹進來,整了整火,在爐邊坐了近一個小時,傾聽著暴風雪低沉的怒吼,我點了根蠟燭,取來了《瑪米昂》,開始讀了起來——
  殘陽照著諾漢那城堡峭立的陡壁,
  美麗的特威德河又寬又深,
  契維奧特山孑然獨立;
  氣勢雄偉的塔樓和城堡的主壘,
  兩側那綿延不絕的圍牆,
  都在落日餘輝中閃動著金光。
  我立刻沉浸在音樂之中,忘掉了暴風雪。
  我聽見了一聲響動,心想一定是風搖動著門的聲音。不,是聖•約翰•裏弗斯先生,從天寒地凍的暴風雪中,從怒吼著的黑暗中走出來,拉開門栓,站有我面前。遮蓋著他高高身軀的斗篷,像冰川一樣一片雪白,我幾乎有些驚慌了,在這樣的夜晚我不曾料到會有穿過積雪封凍的山谷,前來造訪的客人。
  “有什麼壞消息吧?”我問。“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你那麼容易受驚!”他回答,一邊脫下斗篷,掛在門上。他冷冷地推了推進來時被他弄歪了的墊子,跺了跺腳,把靴子上的雪抖掉。
  “我會把你幹淨的地板弄髒的,”他說,“不過你得原諒我一回。”隨後他走近火爐。“說真的,我好不容易到了這兒,”他一面在火焰上烘著手,一面說,“有一堆積雪讓我陷到了腰部、幸虧雪很軟。”
  “可是你幹嘛要來呢,”我忍不住說。
  “這麼問客人是不大客氣的。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回答,純粹是想要同你聊一會兒。不會出聲的書,空空蕩蕩的房間,我都厭倦了。此外,從昨天起我便有些激動不安,像是一個人聽了半截故事,急不可耐地要聽下去一樣。”
  他坐了下來。我回想起他昨天奇怪的舉動,真的開始擔心他的理智受到了影響。然而要是他神經錯亂了,那他的錯亂還是比較冷靜和鎮定的。當他把被雪弄濕的頭發從額頭擼到旁邊,讓火光任意照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上時,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漂亮的臉容,像現在這樣酷似大理石雕像了。我悲哀地發現這張臉上清晰地刻下了辛勞和憂傷的凹陷痕跡。我等待著,盼著他會說一些我至少能夠理解的事,但這會兒他的手托著下巴,手指放在嘴唇上,他在沉思默想。我的印象是,他的手跟他的臉一樣消瘦。我心裏湧起了—陣也許是不必要的憐憫之情,感動得說話了:
  “但願戴安娜或瑪麗會來跟你住在一起,你那麼孤零零一個人,實在太糟糕了,而你對自己的健康又那麼草率。”
  “—點也沒有,”他說,“必要時我會照顧自己的,我現在很好,你看見我什麼地方不好啦?”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不在焉,神情漠然。表明我的關切,至少在他看來是多餘的。我閉上了嘴。
  他依然慢悠悠地把手指移到上嘴唇,依然那麼睡眼朦朧地看著閃爍的爐格,像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要說。我立刻問他是不是感到有一陣冷風從他背後的門吹來。
  沒有,沒有,”他有些惱火,回答得很簡捷,
  “好吧,”我沉思起來,“要是你不願談、你可以保持沈默,我就不打擾你了,我看我的書去。”
  於是我剪了燭芯,繼續細讀起《瑪米昂》來。不久他開始動彈了,我的眼睛立刻被他的動作所吸引。他只不過取出了一個山羊鞣皮面皮夾子,從裏面拿出一封信來,默默地看著,又把它折起來,放回原處,再次陷入了沉思。面前站著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固定物,想要看書也看不進去。而在這種不耐煩的時刻,我也不願當啞巴。他要是不高興,盡可拒絕我,但我要同他交談。
  “最近接到過戴安娜和瑪麗的信嗎?”
  “自從一周前我給你看的那封信後,沒有收到過。”
  “你自己的安排沒有什麼更動吧?該不會叫你比你估計更早離開英國吧?”
  “說實在恐怕不會。這樣的機會太好了,不會落到我頭上。”我至此毫無進展,於是便掉轉槍頭——決定談學校和學生了。
  “瑪麗.加勒特的母親好些了,瑪麗今天早上到校裏來了,下星期我有四個從鑄造場來的新同學——要不是這場雪今天該到了。”
  “真的?”
  “奧利弗先生支付其中兩個的學費。”
  “是嗎?”
  “他打算在聖誕節請全校的客人。”
  “我知道了。”
  “是你的建議嗎,”
  “不是。”
  “那麼是誰的?”
  “他女兒的,我想。”
  “是像她建議的,她心地善良。”
  “是呀。”
  談話停頓了下來,再次出現了空隙。時鐘敲了八下。鐘聲把他驚醒了,他分開交叉的腿,站直了身子,轉向我。
  “把你的書放—會兒吧,過來靠近點火爐”他說。
  我有些納悶,而且是無止境地納悶,於是也就答應了。
  “半小時之前,”他接著說,“我曾說起急於聽一個故事的續篇。後來想了一下,還是讓我扮演敘述者的角色,讓你轉化為聽眾比較好辦。開場之前,我有言在先,這個故事在你的耳朵聽來恐怕有些陳腐,但是過時的細節從另一張嘴裏吐出來,常常又會獲得某種程度的新鮮感。至於別的就不管了,陳腐也好,新鮮也好,反正很短。”
  “二十年前,一個窮苦的牧師——這會兒且不去管他叫什麼名字——與一個有錢人的女兒相愛。她愛上了他,而且不聽她所有朋友的勸告,嫁給了他。結果婚禮一結束他們就同她斷絕了關系。兩年未到,這一對草率的夫婦雙雙故去。靜靜地躺在同一塊石板底下(我見過他們的墳墓,它在××郡的一個人口稠密的工業城市,那裏有一個煤煙一般黑、面目猙獰的老教堂,四周被一大片墓地包圍著,那兩人的墳墓已成了墓地人行道的一部份)。他們留下了一個女兒,她一生下來就落入了慈善事業的膝頭——那膝頭像我今晚陷進去幾乎不能自拔的積雪一樣冰冷。慈善把這個沒有朋友的小東西,送到母親的一位有錢親戚那裏。被孩子的舅媽,一個叫做(這會兒我要提名字了)蓋茨黑德的裏德太太收養著。——你嚇了一跳——聽見什麼響動了?我猜想不過是一個老鼠,爬過毗鄰著的教室的大樑。這裏原先是個穀倉,後來我整修改建了一下,谷倉向來是老鼠出沒的地方。說下去吧。裏德太太把這個孤兒養了十年,她跟這孩子處得愉快還是不愉快,我說不上,因為從來沒聽人談起過。不過十年之後,她把孩子轉送到了一個你知道的地方——恰恰就是羅沃德學校,那兒你自己也住了很久。她在那兒的經歷似乎很光榮,象你一樣,從學生變成了教師——說實在我總覺得你的身世和她的很有相似之處——她離開那裏去當家庭教師,在那裏,你們的命運又再次靠攏,她擔當起教育某個羅賈斯特先生的被監護人的職責。”
  “裏弗斯先生!”
  “我能猜得出你的情感,”他說,“但是克制一會兒吧,我差不多要結束了。聽我把話講完吧。關于羅賈斯特先生的為人,除了一件事情,我一無所知。那就是他宣佈要同這位年輕姑娘體面地結成夫婦。就在聖壇上她發覺他有一個妻子,雖然瘋了,但還活著。他以後的舉動和建議純粹只能憑想像了。後來有一件事必得問問這位家庭女教師時,才發現她已經走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去了什麼地方,怎麼去的。她是夜間從桑菲爾德出走的。她可能會走的每一條路都去查看過了,但一無所獲。這個郡到處都搜索過,但沒有得到一丁點她的消急。可是要把她找到已成了刻不容緩的大事,各報都登了廣告,連我自己也從一個名叫布裏格斯先生的律師那兒收到了一封信,通報了我剛才說的這些細節,難道這不是一個希奇古怪的故事嗎?”
  “你就是告訴我這點吧,”我說,“既然你知道得那麼多,你當然能夠告訴我——一羅賈斯特先生的情況怎麼樣?他怎樣了?他在哪兒?在幹什麼?他好嗎?”
  “我對羅賈斯特先生茫無所知,這封信除了說起我所提及的詐騙和非法的意圖,從沒有談到他。你還是該問一問那個家庭女教師的名字。——問問非她不可的那件事本身屬於什麼性質。”
  “那麼沒有人去過桑菲爾德府嗎?難道沒有人見過羅賈斯特先生?”
  “我想沒有。”
  “可是他們給他寫信過嗎?”
  “那當然。”
  “他說什麼啦?誰有他的信?”
  “布裏格斯先生說,他的請求不是由羅賈斯特先生,而是由一位女士回復的,上面簽著‘艾麗斯•費爾法克斯。’”
  我覺得一時心灰意冷,最怕發生的事很可能已成事實。他完全可能已經離開英國,走投無路之中,輕率地沖到歐洲大陸上以前常去的地方。他在那些地方能為他巨大的痛苔找到什麼麻醉劑呢?為他如火的熱情找到發泄對象嗎?我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呵,我可憐的主人——曾經差一點成為我的丈夫——我經常稱他“我親愛的愛德華!”
  “他准是個壞人,”裏弗斯先生說。
  “你不瞭解他——別對他說三道四。”我激動地說。
  “行呵,”他平心靜氣地答道,“其實我心裏想的倒不是他。我要結束我的故事。既然你沒有問起家庭女教師的名字,那我得自己說了——慢著——我這兒有——看到要緊的事兒,完完全全白紙黑字寫下來,往往會更使人滿意。”
  他再次不慌不忙地拿出那個皮夾子,把它打開,仔細翻尋起來,從一個夾層抽出一張原先匆忙撕下的破破爛爛的紙條。我從紙條的質地和藍一塊、青一塊、紅一塊的汙漬認出來,這是被他搶去、原先蓋在畫上那張紙的邊沿。他站存來,把紙頭湊到我眼面前,我看到了用黑墨水筆寫下的“簡•愛”兩字——無疑那是不經意中留下的筆跡。
  “布裏格斯寫信給我,問起了一個叫簡•愛的人,”他說,“廣告上尋找一個叫簡•愛的。而我認得的一個人叫簡•愛略特——我承認,我產生了懷疑,直到昨天下午,疑團解開,我才有了把握。你承認真名,放棄別名嗎?”
  “是的——是的——不過布裏格斯先生在哪兒?他也許比你更瞭解羅賈斯特先生的情況。”
  “布裏格斯在倫敦。我懷疑他甚至是否知道羅賈斯特先生。他感興趣的不是羅賈斯特先生。同時,你揀了芝麻忘了西瓜,沒有問問布裏格斯為什麼要找到你——他找你幹什麼。”
  “嗯,他需要什麼?”
  “不過是要告訴你,你的叔父,住在馬德拉群島的愛先生去世了。他已把全部財產留給你,現在你富了——如此而已——沒有別的。”
  “我?富了嗎?”
  “不錯,你富了——一個十足的女繼承人。”
  隨之是一陣靜默。
  “當然你得證實你的身份,”聖•約翰馬上接著說,“這一步不會有什麼困難。隨後你可以立即獲得所有權,你的財產投資在英國公債上,布裏格斯掌管著遺囑和必要的文件。”
  這裏偏偏又翻出一張新牌來了!讀者呀,剎那之間從貧困升遷到富裕,總歸是件好事——好是很好,但不是一下子就能理解,或者因此就能欣賞的。此外,生活中還有比這更驚心動魄,更讓人銷魂的東西。現在這件事很實在,很具體,絲毫沒有理想的成份。它所聯系著的一切實實在在,朴樸素素,它所體現的也完全一樣。你一聽到自己得到一筆財產,不會一躍而起,高呼萬歲!而是開始考慮自己的責任,謀劃正經事兒。稱心滿意之餘倒生出某種重重的心事來了——我們克制自己,皺起眉頭為幸福陷入了沉思。
  此外,遺產、遺贈這類字眼伴隨著死亡、葬禮一類詞。我聽到我的叔父,我唯一一位親戚故去了。打從知道他存在的一天起,我便懷著有朝一日要見他的希望,而現在,是永遠別想見他了。而且這筆錢只留給我。不是給我和一個高高興興的家庭,而是我孤孤單單的本人。當然這筆錢很有用,而且獨立自主是件大好事——,是的,我已經感覺到了——那種想法湧上了我心頭。
  “你終於抬起頭來了,”裏弗斯先生說,“我以為美杜莎已經瞧過你,而你正變成石頭——也許這會兒你會問你的身價有多少?”
  “我的身價多少?”
  “呵,小得可憐!當然不值一提—一我想他們說二萬英鎊——但那又怎麼樣?”
  “二萬英鎊!”
  又是一件驚人的事情——我原來估計四、五幹。這個消息讓我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我從沒有聽到過聖•約翰先生的笑聲,這時他卻大笑起來。
  “嗯,”他說,“就是你殺了人,而我告訴你你的罪行已經被發現了,也不會比你剛才更驚呆了。”
  “這是一筆很大的款子——你不會弄錯了吧?”
  “一點也沒有弄錯。”
  “也許你把數字看錯了——可能是二千?”
  “它不是用數字,而是用字母寫的——二萬。”
  我再次感覺到頗象一個中等胃口的人,獨自坐在可供一百個人吃的盛宴面前。這會兒裏弗斯先生站起來,穿上了斗篷。
  “要不是這麼個風雪彌漫的夜晚,”他說,“我會叫漢娜來同你作伴。你看上去太可憐了,不能讓你一個兒呆著。不過漢娜這位可憐的女人,不像我這樣善於走積雪的路,腿又不夠長。因此我只好讓你獨自哀傷了。晚安。”
  他提起門栓時,一個念頭驀地閃過我腦際。
  “再呆一分鐘!”我叫道。
  “怎麼?”
  “我不明白為什麼布裏格斯先生會為我的事寫信給你,或者他怎麼知道你,或者設想你住在這麼個偏僻的地方,會有能力幫助他找到我呢。”
  “呵,我是個牧師,”他說,“而奇奇怪怪的事往往求牧師解決。”門栓又一次格格響了起來。
  “不,那不能使我滿意!”我嚷道,其實他那麼匆忙而不作解釋的回答,不但沒有消除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刺激了它。
  “這件事非常奇怪,”我補充說,“我得再瞭解一些。”
  “改天再談吧。”,
  “不行,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他從門邊轉過身來時,我站到了他與門之間,弄得他有些尷尬。
  “你不統統告訴我就別想走?”我說。
  “現在我還是不講為好。”
  “你要講!——一定得講:”
  “我情願讓戴安娜和瑪麗告訴你。”
  當然,他的反復拒絕把我的焦急之情推向了高潮:我必須得到滿足,而且不容拖延。我把這告訴了他。
  “不過我告訴過你,我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他說,“很難說服。”
  “而我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一無法拖延。”
  “那麼,”他繼續說,“我很冷漠,對任何熱情都無動於衷。”
  “而我很熱,火要把冰融化。那邊的火已經化掉了你斗篷上的所有的雪,由於同樣原因,雪水淌到了我地板上,弄得像踩踏過的銜道。裏弗斯先生,正因為你希望我寬恕你毀我砂石廚房的彌天大罪和不端行為,那你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吧。”
  “那麼好吧,”他說,“我讓步了,要不是向你的真誠屈服,就是向你滴水穿石的恒心投降。另外,有一天你還得知道,早知晚知都一樣。你的名字是叫簡•愛嗎?”
  “當然,這以前已全解決了。”
  “你也許沒有意識到我跟你同姓?我施洗禮時被命名為聖•約翰•愛•裏弗斯?”
  “確實沒有!現在可記起來了,我曾在你不同時間借給我的書裏,看到你名字開頭的幾個字母中有一個E,但我從來沒有問過它代表什麼。不過那又怎麼樣?當然——”
  我打住了。我不能相信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更說不上加以表達。但是這想法闖入了我腦海——它開始具體化——頃刻之間,變成了確確實實可能的事情。種種情況湊合起來了,各就各位,變成了一個有條有理的整體,一根鏈條。以前一直是一堆沒有形狀的鏈環,現在被一節節拉直了——每一個鏈都完好無缺,鏈與鏈之間的聯結也很完整。聖•約翰還沒有再開口,我憑直覺就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過我不能期望讀者也有同樣的直覺,因此我得重複一下他的說明。
  “我母親的名字叫愛,她有兩個兄弟,一個是位牧師,他娶了蓋茨黑德的簡•裏德小姐;另一個叫約翰•愛先生,生前在馬德拉群島的沙韋爾經商。布裏格斯先生是愛先生的律師,去年八月寫信通知我們舅父已經去世,說是已把他的財產留給那個當牧師的兄弟的孤女。由於我父親同他之間一次永遠無法寬恕的爭吵,他忽視了我們。幾周前,布裏格斯又寫信來,說是那位女繼承人失蹤了,問我是否知道她的情況。一個隨意寫在紙條上的名字使我把她找到了。其餘的你都知道了。”他又要走,我將背頂住門。
  “請務必讓我也說一說,”我說,“讓我喘口氣,好好想一想。”我停住了——他站在我面前,手裏拿著帽子,看上去夠鎮靜的。我接著說:
  “你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姐妹?”
  “是的。”
  “那麼是我的姑媽了?”
  他點了點頭。
  “我的約翰叔父是你的約翰舅舅了?你,戴安娜和瑪麗是他姐妹的孩子,而我是他兄弟的孩子了?”
  “沒有錯。”
  “你們三位是我的表兄表姐了。我們身上一半的血都流自同一個源泉?”
  “我們是表兄妹,不錯。”
  我細細打量著他。我似乎發現了一個哥哥,一個值得我驕傲的人,一個我可以愛的人。還有兩個姐姐,她們的品質在即使同我是陌路人的時候,也激起了我的真情和羡慕。那天我跪在濕淋淋的地上,透過沼澤居低矮的格子窗,帶著既感興趣而又絕望的痛苦複雜的心情,凝視著這兩位姑娘,原來她們竟是我的近親。而這位發現我險些死在他門檻邊的年輕莊重的紳士,就是我的血肉之親。對孤苦伶丁的可憐人兒來說,這是個何等重大的發現!其實這就是財富!——心靈的財富!——一個純潔溫暖的感情礦藏。這是一種幸福,光輝燦爛,生氣勃勃,令人振奮!——不像沉重的金禮物:其本身值錢而受人歡迎,但它的份量又讓人感到壓抑。這會兒我突然興奮得拍起手來一—我的脈搏跳動著,我的血管震顫了。
  “呵,我真高興——我真高興!”我叫道。
  聖•約翰笑了笑。“我不是說過你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嗎?”他問。“我告訴你有一筆財產時,你非常嚴肅,而現在,為了一件不重要的事,你卻那麼興奮。”
  “你這話究竟什麼意思呢?對你可能無足輕重,你己經有妹妹,不在乎一個表妹。但我沒有親人,而這會兒三個親戚——如果你不願算在內,那就是兩個——降生到我的世界來,已完全長大成人。我再說一遍,我很高興!”
  我快步穿過房間,又停了下來,被接二連三湧進腦子,快得我無法接受、理解和梳理的想法,弄得差點喘不過氣來——那就是我可以做什麼,能夠做什麼,會做什麼和應當做什麼,以及要趕快做。我瞧著空空的牆,它仿佛是天空,密佈著冉冉升起的星星——每一顆都照耀著我奔向一個目標或者一種歡樂。那些救了我性命的人,直到如今我還毫無表示地愛著,現在我可以報答了。身披枷鎖的,我可以使他們獲得自由;東分西散的,我可以讓他們歡聚一堂。我的獨立和富裕也可以變成是他們的,我們不是一共四個嗎?二萬英鎊平分,每人可得五千——不但足夠,而且還有餘。公平對待,彼此的幸福也就有了保障。此刻財富已不再是我的一種負擔,不再只是錢幣的遺贈——而是生命、希望和歡樂的遺產了。
  這些想法突然向我的靈魂襲來時,我的神態加何,我無從知道。但我很快覺察到裏弗斯先生已在我背後放了一把椅子,和和氣氣地要我坐在上面。他還建議我要鎮靜。我對暗示我束手無策、神經錯亂的做法嗤之以鼻,把他的手推開,又開始走動起來,
  “明天就寫信給戴安娜和瑪麗,”我說,“叫她們馬上回家來,戴安娜說要是有一千英鎊,她們倆就會認為自己有錢了,那麼有了五千英鎊,就很有錢了。”
  “告訴我哪兒可以給你弄杯水來,”聖•約翰說,“你真的得努力一下,使你的感情平靜下來。”
  “胡說!這筆遺贈對你會有什麼影響呢?會使你留在英國,誘使你娶奧利弗小姐,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安頓下來嗎?”
  “你神經錯亂,頭腦糊塗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得太突然,讓你興奮得失去了自製。”
  “裏弗斯先生!你弄得我很有些不耐煩了。我十分清醒。而正是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或者不如說假裝誤解我的意思。”
  “也許要是你解釋得再詳細一點,我就更明白了。”
  “解釋!有什麼需要解釋?你不會不知道,二萬英鎊,也就是提到的這筆錢,在一個外甥,三個外甥女和侄女之間平分,各得五千?我所要求的是,你應當寫信給你的妹妹們,告訴她們所得的財產。”
  “你的意思是你所得的財產。”
  “我已經談了我對這件事的想法,我不可能有別的想法。我不是一個極端自私、盲目不公和完全忘恩負義的人。此外,我決心有一個家,有親戚。我喜歡沼澤居,想住在沼澤居,我喜歡戴安娜和瑪麗,要與她們相依為命。五千英鎊對我有用,也使我高興;二萬英鎊會折磨我,壓抑我。何況盡管在法律上屬於我,在道義上不該屬於我。那麼我就把完全多餘的東西留給你們。不要再反對,再討論了,讓我們彼此同意,立刻把它決定下來吧。”
  “這種做法是出於一時的沖動,你得花幾天考慮這樣的事情,你的話才可算數。”
  “呵,要是你懷疑我的誠意,那很容易,你看這樣的處理公平不公平?”
  “我確實看到了某種公平,但這違背習慣。此外,整筆財產的權利屬於你,我舅舅通過自己的努力掙得這份財產,他愛留給誰就可以留給誰。最後他留給了你。公道畢竟允許你留著,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認為它完全屬於你自己。”
  “對我來說,”我說,“這既是一個十足的良心問題,也是個情感問題。我得遷就我的情感。我難得有機會這麼做。即使你爭辯、反對、惹惱我一年,我也不能放棄已經見了一眼的無上歡樂——那就是部份報答大恩大德,為我自己贏得終身的朋友。”
  “你現在是這樣想的,”聖•約翰回答,“因為你不知道擁有財富或者因此而享受財富是什麼滋味;你還不能想像二萬英鎊會使你怎樣變得舉足輕重,會使你在社會中獲得怎樣高的地位,以及會為你開辟怎樣廣闊的前景。你不能——”
  “而你,”我打斷了他,“絕對無法想像我多麼渴望兄弟姐妹之情。我從來沒有家,從來沒有兄弟或姐妹。我現在必須,也不一定要有,你不會不願接受我承認我,是嗎?”
  “簡,我會成為你的哥哥——我的妹妹會成為你的姐姐——而不必把犧牲自己的正當權利作為條件。”
  “哥哥?不錯,相距一千里路之遙!姐姐們?不錯,為陌生人當牛做馬!我,家財萬貫——裝滿了我從未掙過,也不配有的金子。而你,身無分文!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平等和友愛!多麼緊密的團聚:何等親切的依戀!”
  “可是,簡,你渴望的親屬關系和家庭幸福,可以不通過你所設想的方法來實現。你可以嫁人。”
  “又胡說八道啦!嫁人!我不想嫁人,永遠不嫁。”
  “那說得有些過分了,這種魯莽的斷言證實了你鼓動起來的過度興奮。”
  “我說得並不過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結婚這種事兒我連想都不願去想。沒有人會出於愛而娶我,我又不願意當作金錢買賣來考慮。我不要陌路人——與我沒有共同語言,格格不入,截然不同。我需要親情,那些我對他們懷有充分的同胞之情的人。請再說一遍你願做我的哥哥。你一說這話,我就很滿意很高興,請你重複一下,要是你能夠真誠地重複的話。”
  “我想我能夠。我明白我總是愛著我的妹妹們,我也明白我的愛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的——對她們價值的尊重,對她們才能的欽佩。你也有原則和思想。你的趣味和習慣同戴安娜與瑪麗的相近。有你在場我總感到很愉快。在與你交談中,我早已發現了一種有益的安慰。我覺得可以自然而輕易地在我心裏留出位置給你,把你看作我的第三個和最小一個妹妹。”
  “謝謝你,這使我今晚很滿意。現在你還是走吧,因為要是你再呆下去,你也許會用某種不信任的顧慮再惹我生氣。”
  “那麼學校呢,愛小姐?現在我想得關掉了吧。”
  “不,我會一直保留女教師的職位,直到你找接替的人。”
  他滿意地笑了笑。我們握了手,他告辭了。
  我不必再細述為了按我的意願解決遺產問題所作的鬥爭和進行的爭辨。我的任務很艱巨,但是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我的表兄妹們最後看到,我要公平地平分財產的想法已經真的不可改變地定了下來——還因為他們在內心一定感到這種想法是公平的,此外,也一定本來就意識到他們如處在我的地位,也一樣會做我希望做的事——最後他們讓步了,同意把事情交付公斷。被選中的仲裁人是奧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幹的律師。兩位都與我的意見不謀而合。我實現了自己的主張,轉讓的文書也已草成:聖•約翰、戴安娜、瑪麗和我,各自都擁有一份富裕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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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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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辦妥的時候已臨近聖誕節了,普天下人的假日季節就要到來。於是我關閉了莫爾頓學校,並注意自己不空著手告別。交上好運不但使人心境愉快,而且出手也格外大方了。我們把大宗所得分些給別人,是為自己不平常的激動之情提供一個渲泄的機會。我早就愉快地感到,我的很多農村學生都喜歡我。離別時,這種感覺得到了證實。她們的感情很強烈,也很外露。我發現自己確實已在她們純撲的心靈中佔據了一個位置,我深為滿意。我答應以後每週都去看她們,在學校中給她們上一小時課。
  裏弗斯先生來了——看到現在這些班級的六十個學生,在我前面魚貫而出,看我鎖上了門——這時我手拿鑰匙站著,跟五六個最好的學生,特意交換幾句告別的話。這些年輕姑娘之正派、可敬、謙遜和有知識,堪與英國農民階層中的任何人媲美。這話很有份量,因為英國農民同歐洲的任何農民相比較,畢竟是最有教養、最有禮貌、最為自尊的。打從那時以來,我見過一些paysannes和Bauerinnen,比之莫爾頓的姑娘,就是最出色的也顯得無知、粗俗和糊塗。
  “你認為自己這一時期的努力已經得到報償了嗎?”她們走掉後裏弗斯先生問。“你覺得在自己風華正茂的歲月,做些真正的好事是一種愉快嗎?”
  “毫無疑問。”
  “而你還只辛苦了幾個月,如果你的一生致力於提高自己的民族豈不是很值得嗎?”“是呀,”我說,“但我不能永遠這麼幹下去。我不但要培養別人的能力,而且也要發揮自己的能力。現在就得發揮。別讓我再把身心都投進學校,我已經擺脫,一心只想度假了。”
  他神情很嚴肅。“怎麼啦?你突然顯得那麼急切,這是什麼意思?你打算幹什麼呢?”
  “要活躍起來,要盡我所能活躍起來,首先我得求你讓漢娜走,另找別人服侍你。”
  “你要她嗎?”
  “是的。讓她同我一起去沼澤居。戴安娜和瑪麗一周之後就回家,我要把一切都拾掇得整整齊齊,迎接她們到來。”
  “我理解。我還以為你要去遠遊呢。不過這樣也好,漢娜跟你走。”
  “那麼通知她明天以前作好准備。這是教室鑰匙。明天早上我會把小屋的鑰匙交給你。”
  他拿了鑰匙。“你高高興興地歇手了,”他說,“我並不十分理解你輕松的心情,因為我不知道你放棄這項工作後,要找什麼工作來代替。現在你生活中的目標、目的和雄心是什麼?”
  “我的第一個目標是清理(你理解這個詞的全部力量嗎?),把沼澤居從房間到地窖清理一遍;第二個目標是用蜂蠟、油和數不清的布頭把房子擦得珵亮;第三個目標是按數學的精密度來安排每一件椅子、桌子、床和地毯,再後我要差不多耗盡你的煤和泥炭,把每個房間都生起熊熊的爐火來。最後,你妹妹們預計到達之前的兩天,漢娜和我要大打其雞蛋,細揀葡萄乾,研磨調料,做聖誕餅,剁肉餡餅料子,隆重操持其他烹飪習俗。對你這樣的門外漢,連語言也難以充分表達這番忙碌。總之,我的目的是下星期四戴安娜和瑪麗到家之前,使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貼貼。我的雄心就是她們到時給予最理想的歡迎。”
  聖•約翰微微一笑,仍不滿意。
  “眼下說來這都不錯,”他說,“不過認真地說,我相信第一陣快活的沖動過後,你的眼界不會局限于家人的親熱和家庭的歡樂。”
  “人世間最好的東西,”我打斷了他說。
  “不,簡,這個世界不是享樂的天地,別去想把它變成這樣,或者變成休憩的樂園,不要懈怠懶惰。”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要大忙一番。”
  “簡,我暫時諒解你,給你兩個月的寬限,充分享受你新職位的樂趣,也為最近找到親戚而陶醉一番。但以後,我希望你開始把眼光放遠些,不要光盯著沼澤居和莫爾頓,盯著姐妹圈子,盯著自己的寧靜,盯著文明富裕所帶來的肉體享受。我希望到那時你的充沛精力會再次讓你不安。”
  我驚訝地看著他。“聖•約翰,”我說,“我認為你這樣說是近乎惡毒了。我本希望象女皇那樣稱心如意,而你卻要弄得我不得安寧!你安的什麼心?”
  “我的用心是要使上帝賦予你的才能發揮作用,有一天他肯定會對此嚴加盤問的。簡,我會密切而焦急地注意你——我提醒你——要竭力抑制你對庸俗的家庭樂趣所過分流露的熱情。不要那麼苦苦依戀肉體的關系,把你的堅毅和熱誠留給一項適當的事業,不要將它浪費在平凡而短暫的事情上。聽見了嗎,簡?”
  “聽見了,就仿佛你在說希臘文。我覺得我有充分理由感到愉快,我一定會愉快的。再見!”
  我在沼澤居很愉快,也幹得很起勁,漢娜也一樣,她看著我在一片混亂的房子裏會忙得樂不可支,看著我會那麼掃呀,摔呀,清理呀,燒呀,忙個不停,簡直看得入了迷。真的,過了那麼一兩天最亂的日子後,我們很高興地從自己所製造的混亂中,逐步恢復了秩序。在此之前我上了S城,購買了一些新傢俱,我的表兄表姐們全權委託我,隨我高興對房間的佈置作什麼改動,並且拿出一筆錢來派這個用處。普通的起居室和寢室我大體保持原樣,因為我知道,戴安娜和瑪麗又一次看到樸實的桌子、椅子和床,會比看到最時髦的整修更愉快。不過賦予某些新意還是必要的,使她們回家的時候有一種我所希望的生氣。添上黑色漂亮的新地毯、新窗簾、幾件經過精心挑選的、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銅器擺設,還有新床罩、鏡子和化妝臺上的化妝盒等等,便達到了這一目的。它們看上去鮮艷而不耀眼。一間空餘的客廳和寢室,用舊紅木傢俱和大紅套子重新佈置了一下。我在過道上舖了帆布,樓梯上舖了地毯。一切都完成以後,我想在這個季節裏沼澤居既是室內光亮舒適的典範,又是室外寒冬枯葉、荒蕪淒涼的標本。
  不平凡的星期四終於到來了。估計她們約摸天黑時到。黃昏前樓上樓下都生了火,廚房裏清清爽爽。漢娜和我都穿戴好了,一切都已收拾停當。
  聖•約翰先到。我求他等全都佈置好了再進房子。說真的,光想想四壁之內又肮髒又瑣碎亂哄哄的樣子,足以嚇得他躲得遠遠的。他看見我在廚房裏,照管著正在烘烤的茶點用餅,便走近爐子問道,“你是不是終于對女僕的活兒感到滿意了?”作為回答,我邀請他陪我全面察看一下我勞動的成果。我好不容易說動他到房子裏去走一走,他也不過是往我替他打開的門裏瞧了一瞧。他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後說,准是費了很大一番勞累和麻煩,才能在那麼短時間內帶來如此可觀的變化。但他隻字未提住處面貌改變後給他帶來了什麼愉快。
  他的沈默很使我掃興。我想也許這些更動擾亂了他所珍惜的某些往事的聯想。我問他是不是這麼回事,當然語氣有點兒灰心喪氣。
  “一點也沒有。相反,我認為你悉心考慮了每種聯想。說真的,我擔心你在這上面花的心思太多了,不值得。譬如說吧,你花了多少時間來考慮佈置這間房間?——隨便問一下,你知道某本書在哪兒嗎?”
  我把書架上的那本書指給他看。他取了下來,像往常一樣躲到窗子凹陷處,讀了起來。
  此刻,我不大喜歡這種舉動,讀者。聖•約翰是個好人,但我開始覺得他說自己冷酷無情時,他說的是真話。人的美德和人生的歡樂對他沒有吸引力——平靜的享受也不具魅力。他活著純粹是為了嚮往——當然是嚮往優秀偉大的東西。但他永遠不會休息,也不贊成周圍的人休息。當我瞧著他白石一般蒼白平靜的高聳額頭——瞧著他陷入沉思的漂亮面容時,我立刻明白他很難成為一個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是件夠折磨人的事。我恍然領悟到他對奧利弗小姐之愛的實質是什麼。我同意他的看法,這不過是一種感官的愛。我理解他怎麼會因為這種愛給他帶來的狂熱影響而鄙視自己,怎麼會希望抑殺和毀滅它,而不相信愛會永遠有助於他或她的幸福。我明白他是一塊大自然可以從中雕刻出英雄來的材料——基督教徒和異教徒英雄——法典制定者、政治家、征服者。他是可以寄託巨大利益的堅強堡壘,但是在火爐旁邊,卻總是一根冰冷笨重的柱子,陰鬱沉悶,格格不入。
  “這間客廳不是他的天地,”我沉思道:“喜馬拉雅山谷或者南非叢林,甚至瘟疫流行的幾內亞海岸的沼澤,才是他用武之地。他滿可以放棄寧靜的家庭生活。家庭不是他活動的環境,在這裏他的官能會變得遲鈍,難以施展或顯露。在充滿鬥爭和危險的環境中——顯示勇氣,發揮能力,考驗韌性的地方,——他才會像一個首領和長官那樣說活和行動。而在火爐邊,一個快樂的孩子也會比他強。他選擇傳教士的經歷是正確的——現在我明白了”。
  “她們來啦!她們來啦!”漢娜砰地打開客廳門嚷道。與此同時,老卡羅高興地吠叫起來。我跑了出去,此刻天已經黑了,但聽得見嘎嘎的車輪聲。漢娜立刻點上了提燈。車子在小門邊停了下來,車夫開了門,一位熟悉的身軀走了出來,接著又出來了另一位。剎那之間我的面孔便埋進了她的帽子底下,先是觸碰了瑪麗柔軟的臉,隨後是戴安娜飄灑的卷發。她們大笑著——吻了吻我——隨後吻了漢娜,拍了拍卡羅,卡羅樂得差點發了瘋。她們急著問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匆匆進了屋。
  他們被惠特克勞斯到這裏的長途顛簸弄得四肢僵硬,被夜間的寒氣凍壞了。但是見了令人振奮的火光便綻開了愉快的笑靨。車夫和漢娜忙著把箱子拿進屋的時候,她們問起了聖•約翰。這時聖•約翰從客廳裏走了出來。她們倆立刻摟住了他的脖子,他靜靜地給了各人一個吻,低聲地說了幾句歡迎的話,站了一會兒讓她們同他交談,隨後便說估計她們很快會同他在客廳會面,像躲進避難所一樣鑽進了客廳。
  我點了蠟燭好讓她們上樓去,但戴安娜得先周到地叮囑車夫,隨後兩人在我後面跟著。她們對房間的整修和裝飾,對新的帷幔、新的地毯和色澤鮮艷的瓷花瓶都很滿意,慷慨地表示了感激。我感到很高興,我的安排完全符合她們的願望,我所做的為她們愉快的家園之行增添了生動的魅力。
  那是個可愛的夜晚。興高彩烈的表姐們,又是敘述又是議論,滔滔不絕,她們的暢談掩蓋了聖•約翰的沈默。看到妹妹們,他由衷地感到高興,但是她們閃爍的熱情,流動的喜悅都無法引起他的共鳴。那天的大事——就是戴安娜和瑪麗的歸來——談他感到很愉快,但伴隨而來快樂的喧嘩,喋喋不休、欣喜萬分的接待,使他感到厭倦。我明白他希望寧靜的第二天快點到來。用完茶點後一個小時,那晚的歡樂到達了極致,這時卻響起來了一陣敲門聲,漢娜進來報告說,“一個可憐的少年來得真不是時候,要請裏弗斯先生去看看她的母親,她快要死了。”
  “她住在哪兒,漢娜?”
  “一直要到惠特克勞斯坡呢,差不多有四英里路,一路都是沼澤和青苔。”
  “告訴他我就去。”
  “先生,我想你還是別去好。天黑以後走這樣的路是最糟糕的,整個沼澤地都沒有路,而且又碰上了天氣這麼惡劣的晚上——風從來沒有刮得那麼大,你還是傳個話,先生,明天上那兒去。”
  但他已經在過道上了,披上了斗篷,沒有反對,沒有怨言,便出發了,那時候已經九點。他到了半夜才回來,盡管四肢凍僵,身子疲乏,卻顯得比出發時還愉快。他完成了一項職責,作了一次努力,感到自己有克己獻身的魄力,自我感覺好了不少。
  我擔心接下來的一整周使他很不耐煩。那是聖誕周,我們不幹正經事兒,卻沉浸在家庭的歡鬧之中。荒原的空氣,家裏的自由自在的氣氛,生活富裕的曙光,對戴安娜和瑪麗的心靈,猶如起死回生的長生不老藥。從上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晚上,她們都尋歡作樂。她們總能談個不休,她們的交談機智、精闢、富有獨創,對我的吸引力很大。我喜歡傾聽,喜歡參與,甚過幹一切別的事情。聖•約翰對我們的說笑並無非議,但避之不迭。他很少在家,他的教區大,人口分散,訪問不同地區的貧苦人家,便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
  一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戴安娜悶悶不樂了一陣子後問道,“你的計劃沒有改變嗎?”“沒有改變,也不可改變”便是對方的回答。他接著告訴我們,他離開英國的時間確定在明年。
  “那麼羅莎蒙德•奧利弗呢?”瑪麗問。這句話似乎是脫口而出的,因為她說完不久便做了個手勢,仿佛要把它收回去。聖•約翰手裏捧著一本書——吃飯時看書是他不合群的習慣——他合上書,抬起頭來。
  “羅莎蒙德•奧利弗,”他說“要跟格蘭比先生結婚了。他是弗雷德里克•格蘭比爵士的孫子和繼承人,是S城家庭背景最好、最受尊敬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從他父親那兒得到這個消息的。”
  他的妹妹們相互看看,又看了看我。我們三個人都看著他,他像一塊玻璃那樣安詳。
  “這門婚事准是定得很匆忙,”戴安娜說,“他們彼此不可能認識很久的。”
  “但有兩個月了。他們十月份在S城的一個鄉間舞會上見的面。可是,眼下這種情況,從各方面看來這門親事都是稱心合意的,沒有什麼障礙,也就沒的必要拖延了。一等弗雷德里克爵士出讓給他們的S城那個地方整修好,可以接待他們了,他們就結婚。”
  這次談話後我第一回見聖•約翰獨自呆著的時候,很想問問他,這件事是不是很使他傷心。但他似乎不需要什麼同情,因此,我不但沒有冒昧地再有所表示,反而想起自己以前的冒失而感到羞愧。此外,我已疏於同他交談,他的冷漠態度再次結凍,我的坦率便在底下凝固了。他並沒有信守諾言,對我以妹妹相待,而是不斷地顯出那種小小的令人寒心的區別,絲毫沒有要慢慢親熱起來的意思。總之,自從我被認作他的親人,並同住一屋後,我覺得我們間的距離,遠比當初我不過是鄉村女教師時大得多。當我記起我曾深得他的信任時,我很難理解他現在的冷淡態度。
  在這種情況下,他突然從趴著的書桌上抬起頭來說話時,我不免有些驚訝了。
  “你瞧,簡,仗己經打過了,而且獲得了勝利。”
  我被這樣的說話方式嚇了一跳,沒有立即回答。但猶豫了一陣子後,說道:
  “可是你確信自己不是那種為勝利付出了重大代價的征服者嗎?如果再來一仗豈不會把你毀掉?”
  “我想不會。要是會,也並沒有多大關系。我永遠也不會應召去參加另一次這樣的爭鬥了。爭鬥的結局是決定性的,現在我的道路已經掃清,我為此而感謝上帝!”說完,他回到了自己的檔和沈默中去了。
  我們彼此間的歡樂(即戴安娜的、瑪麗的和我的)漸漸地趨于安靜了。我們恢復了平時的習慣和正常的學習,聖•約翰呆在家裏的時間更多了,與我們一起坐在同一個房間裏,有時一坐幾小時。這時候瑪麗繪畫;戴安娜繼續她的《百科全書》閱讀課程(使我不勝驚訝和敬畏);我苦讀德文;他則思索著自己神秘的學問,就是某種東方語言,他認為要實現自己的計劃很需要把它掌握。
  他似乎就這麼忙著,坐在自己的角落裏,安靜而投入。不過他的藍眼睛慣於離開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語法,轉來轉去,有時會出奇地緊盯著我們這些同學,一與別人的目光相通就會立即收斂,但不時又回過來搜索我們的桌子。我感到納悶,不明白內中的含義。我也覺得奇怪,雖然在我看來每週一次上莫爾頓學校是件小事,但他每次必定要不失時機地表示滿意。更使我不解的是,要是某一天天氣不好,落雪下雨,或者風很大,她的妹妹們會勸我不要去,而他必定會無視她們的關心,鼓動我不顧惡劣天氣去完成使命。
  “簡可不是那種你們要把她說成的弱者,”他會說,“她會頂著山風,暴雨,或是幾片飛雪,比我們准都不差。她體格健康富有適應性——比很多身強力壯的人更能忍受天氣的變化。”
  我回到家裏,雖然有時風吹雨淋,疲憊不堪,但從不敢抱怨,因為我明白一嘀咕就會惹他生氣。無論何時,你堅忍不拔,他會為之高興,反之,則特別惱火。
  一天下午,我卻告假呆在家裏,因為我確實感冒了。他妹妹們代我去了莫爾頓,我坐著讀起席勒的作品來。他在破譯雞爪一樣的東方渦卷形字體。我換成練習翻譯時,碰巧朝他的方向看了下下,發覺自己正處於那雙藍眼睛的監視之下。它徹徹底底,一遍遍地掃視了多久,我無從知道。他的目光銳利而冷漠,剎那之間我有些迷信了——仿佛同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坐在一個屋子裏。
  “簡,你在幹嘛?”
  “學習德語。”
  “我要你放棄德語,改學印度斯坦語。”
  “你不是當真的吧?”
  “完全當真,我會告訴你為什麼。”
  隨後他繼續解釋說,印度斯坦語是他眼下正在學習的語言,學了後面容易忘記前面。要是有個學生,對他會有很大幫助,他可以向他一遍遍重複那些基本知識,以便牢記在自己的腦子裏。究竟選我還是他的妹妹們,他猶豫了好久。但選中了我,因為他看到我比任何一位都能坐得住。我願意幫他忙嗎?也許我不必作太久的犧牲,因為離他遠行的日子只有三個月了。
  聖•約翰這個人不是輕易就能拒絕的。讓你覺得,他的每個想法,不管是痛苦的,還是愉快的,都是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我同意了。戴安娜和瑪麗回到家裏,前一位發現自己的學生轉到了她哥哥那裏,便大笑不已。她和瑪麗都認為,聖•約翰絕對說服不了她們走這一步。他平靜地答道:
  “我知道。”
  我發現他是位耐心、克制而又很嚴格的老師。他期望我做得很多,而一旦我滿足了他的期望,他又會以自己的方式表示贊許。漸漸地他產生了某種左右我的力量,使我的頭腦失去了自由。他的贊揚和注意比他的冷淡更有抑制作用。只要他在,我就再也不能談笑自如了,因為一種糾纏不休的直覺,提醒我他討厭輕松活潑(至少表現在我身上時)。我完全意識到只有態度嚴肅,幹著一本正經的事兒才合他的心意,因此凡他在場的時候,就不可能有別的想頭了。我覺得自己被置於一種使人結凍的魔力之下。他說“去”,我就去,他說“來”,我就來;他說“幹這個”,我就去幹。但是我不喜歡受奴役,很多次都希望他像以前那樣忽視我。
  一天夜裏,到了就寢時間,他的妹妹和我都圍他而立,同他說聲晚安。他照例吻了吻兩個妹妹,又照例把手伸給我。戴安娜正好在開玩笑的興頭上(她並沒有痛苦地被他的意志控制著,因為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她的意志力也很強),便大叫道。
  “聖•約翰!你過去總把簡叫作你的第三個妹妹,不過你並沒有這麼待她,你應當也吻她。”
  她把我推向他。我想戴安娜也是夠惹人惱火的,一時心裏亂糟糟的很不舒服。我正這麼心有所想並有所感時,聖•約翰低下了頭,他那希臘式的面孔,同我的擺到了一個平面上,他的眼睛穿心透肺般地探究著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沒有大理石吻或冰吻一類的東西,不然我應當說,我的牧師表哥的致意,屬於這種性質。可是也許有實驗性的吻,他的就是這樣一種吻。他吻了我後,還打量了我一下,看看有什麼結果。結果並不明顯,我肯定沒有臉紅,也許有點兒蒼白,因為我覺得這個吻仿佛是貼在鐐銬上的封條。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忽略這一禮節,每次我都嚴肅莊重,默默無言地忍受著,在他看來似乎又為這吻增加了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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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3:06:28 |只看該作者
  至於我,每天都更希望討他喜歡。但是這麼一來,我越來越覺得我必須拋卻一半的個性,窒息一半的官能,強行改變原有的情趣,強迫去從事自己缺乏稟性來完成的事業。他要把我提攜到我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每時每刻我都為渴求達到他的標准而受著折磨。這是不可能付諸實現的,就像要把我那不規則的面容,塑造成他標准的古典模式,也象要把他的海藍色澤和莊重的光彩,放進我那不可改變的青色眼睛裏。
  然而,使我目前動彈不得的不全是他的支配意識。最近我很容易顯出傷心來,一個腐朽的惡魔端坐在我的心坎上,吸幹了我幸福的甘泉—一這就是憂心惡魔。
  讀者,你也許以為在地點和命運的變遷中,我已經忘掉了羅賈斯特先生。說真的,一刻都沒有忘記。我仍舊思念著他,因為這不是陽光就能驅散的霧氣,也不是風暴便可吹沒的沙造人像。這是刻在碑文上的一個名字,註定要像刻著它的大理石那樣長存。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渴望知道他的情況。在莫爾頓的時候,我每晚一踏進那間小屋便惦記起他來;這會兒在沼澤居,每夜一走進自己的臥室,便因為他而心潮起伏。
  為了遺囑的事我不得不寫信給布裏格斯先生時,問他是不是知道羅切斯先生目前的地址和健康狀況。但就像聖•約翰猜想的那樣,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我隨後寫信給費爾法克斯太太,求她談談有關情況。我原以為這一步肯定能達到我的目的,確信會早早地得到她的回音。二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收到回信,我萬分驚訝。而兩個月逝去,日復一日郵件到來,卻沒有我的信,我便深為憂慮了。
  我再次寫了信,因為第一封有可能是丟失的。新的希望伴隨著新的努力而來,象上次一樣閃了一下光,隨後也一樣搖曳著淡去了。我沒有收到一行字,一句話。在徒勞的企盼中半年已經過去,我的希望幻滅了,隨後便覺得真的墮入了黑暗。
  風和日麗的春天,我無意消受。夏天就要到了,戴安娜竭力要使我振作起來,說是我臉有病容,希望陪我上海邊去。聖•約翰表示反對,他說我並不需要散漫,卻缺些事兒幹幹。我眼下的生活太無所用心,需要有個目標。我想大概是為了補缺,他進一步延長了我的印度斯坦語課,並更迫切地要我去完成。我象一個傻瓜,從來沒有想到要反抗——我無法反抗他。
  一天,我開始了我的功課,情緒比往常要低。我的無精打采是一種強烈感受到的失望所引起的。早上漢娜告訴我有我的一封信,我下樓去取的時候,心裏幾乎十拿九穩,該是久盼的消息終於來了。但我發現不過是一封無關緊要的短簡,是布裏格斯先生的公務信。我痛苦地克制自己,但眼淚奪眶而出。而我坐著細讀印度文字難辨的字母和華麗的比喻時,淚水又湧了上來。
  聖•約翰把我叫到他旁邊去讀書,但我的嗓子不爭氣,要讀的詞語被啜泣淹沒了。客廳裏只有他和我兩人,戴安娜在休憩室練習彈唱,瑪麗在整園子——這是個晴朗的五月天,天清氣爽,陽光明麗,微風陣陣。我的同伴對我這種情緒並未表示驚奇,也沒有問我是什麼緣故,他只是說:
  “我們停幾分鐘吧,簡,等你鎮靜下來再說。”我趕緊忍住不再發作,而他鎮定而耐心地坐著,靠在書桌上,看上去像個醫生,用科學的眼光,觀察著病人的險情,這種險情既在意料之中又是再明白不過的。我止住了哽咽,擦去了眼淚,嘟噥著說是早上身體不好,又繼續我的功課,並終於完成了,聖•約翰把我的書和他的書放在一邊,鎖了書桌,說:——
  “好吧,簡,你得去散散步,同我一起去。”
  “我來叫戴安娜和瑪麗。”
  “不,今天早上我只要一個人陪伴,一定得是你。穿上衣服,從廚房門出去,順著通往沼澤穀源頭的路走,我馬上會趕來的。”
  我不知道有折中的辦法。在與同我自己的性格相左的那種自信冷酷的個性打交道時,我不知道在絕對屈服和堅決反抗之間,生活中還有什麼中間道路。我往往忠實執行一種方法,有時終於到了似火山噴湧,一觸即發的地步,接著便轉變成執行另一種方法了。既然眼前的情況不能保證我起來反抗,而我此刻的心境又無意反抗,我便審慎地服從了聖•約翰的指令,十分鐘後。我與他並肩踩在幽谷的野徑上了。
  微風從四面吹來,飄過山巒,帶來了歐石南和燈心草的芳香。天空湛藍湛藍,小溪因為下過春雨而上漲,溪水流下山谷,充盈清沏,從太陽那兒借得了金光,從天空中吸取了藍寶石的色澤。我們往前走著離開了小徑,踏上了一塊細如苔蘚、青如綠寶石的柔軟草地,草地上精細地點綴著一種白色的小花,並閃耀著一種星星似的黃花。山巒包圍著我們,因為溪穀在靠近源頭的地方蜿蜒伸到了山巒之中。
  “讓我們在這兒歇一下吧,”聖•約翰說,這時我們已來到了一個岩石群的第一批散亂的石頭跟前。這個岩石群守衛著隘口,一條小溪從隘口的另一頭飛流直下,形成了瀑布。再遠一點的地方,山巒抖落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只剩下歐石南蔽體,岩石作珠寶——在這裏山把荒涼誇大成了蠻荒,用愁眉苦臉來代替精神飽滿——在這裏,山為孤寂守護著無望的希望,為靜穆守護著最後的避難所。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坐在我旁邊。他抬頭仰望山隘,又低頭俯視空穀。他的目光隨著溪流飄移,隨後又回過來掃過給溪流上了彩的明淨的天空。他脫去帽子,讓微風吹動頭發,吻他的額頭。他似乎在與這個他常到之處的守護神在交流,他的眼睛在向某種東西告別。
  “我會再看到它的,”他大聲說,“在夢中,當我睡在恒河旁邊的時候。再有,在更遙遠的時刻——當我又一次沉沉睡去的時候——在一條更暗淡的小溪的岸邊。”
  離奇的話表達了一種離奇的愛:一個嚴峻的愛國者對自己祖國的激情!他坐了下來,我們足足有半小時沒有說話,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吱聲。這段沈默之後,他開始說了:“簡,六周以後我要走了,我已在‘東印度人’號船裏訂好了艙位,六月二十日開航。”
  “上帝一定會保護你,因為你做著他的工作,”我回答。
  “不錯,”他說,“那是我的光榮,也是我的歡樂。我是永不出錯的主的一個奴僕。我出門遠遊不是在凡人的指引之下,不受有缺陷的法規的制約,不受軟弱無力的同類可憐蟲的錯誤控制。我的國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首領是盡善盡美的主。我覺得奇怪,我周圍的人為什麼不熱血沸騰,投到同一面旗幟下來——參加同一項事業。”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你那樣的毅力。弱者希望同強者並駕齊驅是愚蠢的。”
  “我說的不是弱者,想到的也不是他們。我只同那些與那工作相配,並能勝任的人說話。”
  “那些人為數不多,而且很難發現。”
  “你說得很對,但一經發現,就要把他們鼓動起來——敦促和激勵他們去作出努力——告訴他們自己的才能何在,又是怎麼被賦予的——向他們耳朵傳遞上天的資訊——直接代表上帝,在選民的隊伍中給他們一個位置。”
  “要是他們確實能勝任那工作,那麼他們的心靈豈不第一個得到感應?”
  我仿佛覺得一種可怕的魔力在我周圍和頭頂積聚起來。我顫栗著,唯恐聽到某些會立即召來釋放能力的致命的話。
  “那麼你的心怎麼說呀?”聖•約翰問。
  “我的心沒有說——我的心沒有說,”我回答,直嚇得手骨悚然。
  “那我得替它說了,”他繼續說,語調深沉冷酷。“簡,跟我一起去印度吧,做個伴侶和同事。”
  溪穀和天空頓時旋轉起來,群山也翻騰起伏:我仿佛聽到了上天的召喚——仿佛像馬其頓那樣的一位幻覺使者已經宣佈:“過來幫助我們,”但我不是使徒——我看不見那位使者——我接受不到他的召喚。
  “呵,聖•約翰!”我叫道,“憐憫憐憫吧!”
  我在向一個自以為在履行職責,不知道憐憫和同情的人請求。他繼續說:
  “上帝和大自然要你做一個傳教士的妻子,他們給予你的不是肉體上的能力,而是精神上的票賦。你生來是為了操勞,而不是為了愛情。你得做傳教士的妻子——一定得做。你將屬於我的,我要你——不是為了取樂,而是為了對主的奉獻。”
  “我不適合,我沒有意志力,”我說。
  他估計到一開始我會反對,所以並沒有被我的話所激怒。說真的他倚在背後的一塊岩石上,雙臂抱著放在胸前,臉色鎮定沉著。我明白他早己准備好對付長久惱人的反抗,而且蓄足了耐心堅持到底——決心以他對別人的征服而告終。
  “謙卑,簡,”他說,“是基督美德的基礎。你說得很對,你不適合這一工作。可誰適合呢?或者,那些真正受召喚的人,誰相信自己是配受召喚的呢?以我來說,不過是塵灰草芥而己,跟聖•保爾相比,我承認自己是最大的罪人。但我不允許這種個人的罪惡感使自己畏縮不前。我知道我的領路人。他公正而偉大,在選擇一個微弱的工具來成就一項大事業時,他會借助上帝無窮的貯藏,為實現目標而彌補手段上不足。你我一樣去想吧,簡——像我一樣去相信吧。我要你倚靠的是永久的磐石,不要懷疑,它會承受住你人性缺陷的負荷。”
  “我不瞭解傳教士生活,從來沒有研究過傳教士的勞動。”
  “聽著,盡管我也很卑微,但我可以給予你所需要的幫助,可以把工作一小時一小時佈置給你,常常支持你,時時幫助你。開始的時候我可以這麼做,不久之後(因為我知道你的能力)你會像我一樣強,一樣合適,不需要我的幫助。”
  “可是我的能力呢,——要承擔這一工作,又從何談起?我感覺不到燈火在燃燒起——感覺不到生命在加劇搏動——感覺不到有個聲音在勸戒和鼓勵我。呵,但願我能讓你看到,這會兒我的心象一個沒有光線的牢房,它的角落裏銬著一種畏畏縮縮的憂慮——那就是擔心自己被你說服,去做我無法完成的事情。”
  “我給你找到了一個答案——你,聽著。自從同你初次接觸以後,我就已經在注意你了。我已經研究了你十個月。那時我在你身上做了各種實驗,我看到了什麼,得出了什麼啟示呢?在鄉村學校裏,我發現你按時而誠實地完成了不合你習慣和心意的工作。我看到你能發揮自己的能力和機智去完成它。你能自控時,就能取勝。你知道自己突然發了財時非常鎮靜,從這裏我看到了一個毫無底馬罪過的心靈——錢財對你並沒有過份的吸引力。你十分堅定地願把財富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把其餘的讓給了空有公道理由的其他三個人。從這裏,我看到了一個為犧牲而狂喜揀起我所感興趣的東西那種馴服性格中,從你一直堅持的孜孜不倦刻苦勤奮的精神中,從你對待困難那永不衰竭的活力和不可動搖的個性中,我看到了你具備我所尋求的一切品格。簡,你溫順、勤奮、無私、忠心、堅定、勇敢。你很文雅而又很英勇。別再不信任你自己了——我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你。你可以掌管印度學校,幫助印度女人,你的協助對我是無價之寶。”
  罩在我頭上的鐵幕緊縮了起來。說服在穩健地步步進逼。我閉上眼睛,最後的幾句話終於掃清了原先似乎已堵塞的道路。我所做的工作本來只是那麼模模糊糊,零零碎碎,經他一說便顯得簡明扼要,經他親手塑造便變得形態畢現了。他等候著回答。我要求他給我一刻鐘思考,才能再冒昧地答復他。
  “非常願意,”他回答道。一邊站了起來,快步朝隘口走了一小段路,猛地躺倒在一塊隆起的歐石南地上,靜靜地躺著。
  “我不得不看到並承認,我可以做他要我做的事,”我沉思起來,“如果能讓我活命的話。但我覺得,在印度的太陽照射下,我活不了太久——那又怎麼樣呢?他又不在乎。我的死期來臨時,他會平靜而神聖地把我交付給創造了我的上帝。我面前的情況非常明白。離開英國,就是離開一塊親切而空蕩的土地——羅賈斯特先生不在這裏。而即使他在,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現在我就是要沒有他而活下去。沒有比這麼日復一日地苟延殘喘更荒唐更軟弱了,仿佛我在等待不可能發生的情況變化,從而把我和他連結在一起。當然(如聖•約翰曾說過的那樣)我得在生活中尋找新的樂趣,來替代己經失去的。而他現在所建議的工作,豈不正是人所能接受,上帝所能賜予的最好的工作?從其高尚的目的和崇高的結果來看,豈不是最適合來填補撕裂的情感和毀滅的希望所留下的空白?我相信我必須說,是的——然而我渾身發抖了。哎呀!要是我跟著他,我就拋棄了我的一半。我去印度就是走向過早的死亡。而離開英國到印度和離開印度到墳墓之間的空隙,又是如何填補呢?我也看得清清楚楚。為了使聖•約翰滿意,我會忙個不停,直弄得肌肉酸痛。我會使他滿意——做得絲毫不辜負他的希望。要是我真的跟他去了——要是我真的作出他所慫恿的犧牲,那我會做得很徹底。我會把一切心靈和肉體——都扔到聖壇上,作出全部犧牲。他決不會愛我,但他會贊許我的做法。我會向他顯示他尚未見過的能力和他從不表示懷疑的才智。不錯,我會像他那樣奮力工作,像他那樣毫無怨言。”
  “那麼有可能同意他的要求了,除了一條,可怕的一條。也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而他那顆為丈夫的心,並不比那邊峽谷中小溪泛起泡沫流過的陰沉的巨岩強多少。他珍視我就象士兵珍視一個好的武器,僅此而已。不同他結婚,這決不會使我擔憂。可是我能使他如願以償——冷靜地將計劃付諸實踐——舉行婚禮嗎?我能從他那兒得到婚戒,受到愛的一切禮遇(我不懷疑他會審慎地做到)而心裏卻明白完全缺乏心靈的交流?我能忍受他所給予的每份愛是對原則的一次犧牲這種意識嗎?不,這樣的殉道太可怕了。我決不能承受。我可以作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來陪伴他,我一定要這麼告訴他。”
  我朝土墩望去,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根倒地的柱子。他的臉朝著我,眼睛閃著警覺銳利的光芒。他猛地立起向我走來。
  “我准備去印度,要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
  “你的回答需要解釋一下,”他說,“不清楚。”
  “你至今一直是我的義兄,而我是你的義妹。讓我們這麼過下去吧,你我還是不要結婚好。”
  他搖了搖頭。“在這種情況下義兄義妹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是我的親妹妹,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會帶著你,而不另找妻子。而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的結合要麼非得以婚姻來奉獻和保證,要麼這種結合就不能存在。現實的障礙不允許有其他打算。你難道沒有看到這一點嗎,簡?考慮一下吧——你的堅強的理智會引導你。”
  我的確考慮了。我的理智雖然平庸,卻替我指出了這樣的事實:我們並沒有象夫妻那麼彼此相愛,因而斷言我們不應當結婚。於是我這麼說。“聖,約翰,”我回答,“我把你當作哥哥——你把我當作妹妹,就讓我們這麼繼續下去吧。”
  “我們不能——我們不能,”他毅然決然地回答,“這不行。你已經說過要同我一起去印度。記住——你說過這話。”
  “有條件的。”
  “行呵——行呵。在關鍵的問題上——同我一起離開英國,在未來的工作中同我合作——你沒有反對。你已經等於把你的手放在犁軛下了,你說話算數,不會縮回去。你面前只有一個目標——如何把你做的工作出色地做好,把你複雜的興趣、情感、想法、願望、目標弄得更單純一點吧,把一切考慮匯成一個目的:全力以赴,有效地完成偉大的主的使命。要這麼做,你得有個幫手——不是一個兄長,那樣的關系太鬆散,而是一個丈夫。我也不需要一個妹妹。妹妹任何時候都可以從我身邊帶走。我要的是妻子,我生活中能施予有效影響的唯一伴侶,一直維持到死亡。”
  他說話的時候我顫抖著。我感覺到他的影響透入我骨髓——他捆住了我的手腳。
  “別在我身上動腦筋了,到別的地方找一個吧,聖•約翰。找一個適合你的。”
  “你的意思是一個適合我目標的——適合我天職的。我再次告訴你,我不是作為微不足道的個人——一個帶著自私自利觀念的男人,而希望結婚的,卻是作為一個傳教士。”
  “我會把我的精力獻給傳教士——他所需要的就是這個——而不是我本人。我對於他來說,無非等於是把果殼加到果仁上,而他並不需要果殼一類的東西:我要把它們保留著。”
  “你不能——也不應該。你想上帝會對半心半意的獻身表示滿意嗎?他會接受部份的犧牲嗎?我所擁護的是上帝的事業,我是把你招募到他的旗幟下的。我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三心二意的忠誠,非得死心塌地不可。”
  “呵!我會把我的心交給上帝,”我說,“你並不需要它。”
  讀者呵,我不能保證我說這句話的語氣和伴隨著的感情裏,有沒有一種克制的嘲弄。我向來默默地懼怕聖•約翰,因為我不瞭解他。他使我感到敬畏,因為總能讓我吃不准。他身上有多少屬于聖人,有多少屬於凡人,我一直難以分辨。但這次談話卻給了我啟示,在我眼皮底下展開著對他本性的剖析。我看到了他的錯誤,並有所理解。我明白,我坐在歐石南岸邊那個漂亮的身軀後面時,我是坐在一個同我一樣有錯的男人跟前。面罩從他冷酷和專橫的面孔上落下。我一旦覺得他身上存在著這些品質,便感到他並非完美無缺了,因而也就鼓起了勇氣。我與一位同等的人在一起——我可以與他爭辯——如果認為妥當,還可以抗拒。
  我說了最後一句話後,他沈默了。我立刻大膽地抬頭去看他的面容。他的目光對著我,既表示子驚訝,又露出了急切的探詢之情。“她可在嘲弄?是嘲弄我嗎?”這目光仿佛說。“那是什麼意思呢?”
  “別讓我們忘記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是一件我們無論輕率地想,還是輕率地談都不免有罪的事。簡,我相信你說把心交給上帝的時候,你是真誠的。我就只要你這樣。一旦你把心從人那兒掏出來,交給了上帝,那麼在世上推進上帝的精神王國會成為你的樂趣和事業。凡能推動這一目標的一切,你都准備立即去做。你就會看到我們肉體和精神上的結合,將會對你我的努力有多大的促進!只有這種結合才能給人類的命運和設想以一種永久一致的特性。而且只要你擺脫一切瑣細的任性——克服感情上的一切細小障礙和嬌氣——放棄考慮個人愛好的程度、種類、力量或是柔情——你就會立刻急於要達成這種結合。”
  “我會嗎?”我簡短地說。我瞧著他的五官,它們漂亮勻稱,但呆板嚴肅,出奇地可怕;我瞧著他的額頭,它威嚴卻並不舒展;我瞧著他的眼睛,它們明亮、深沉、銳利,卻從不溫柔;我瞧著他那高高的、威嚴的身子,設想我自己是他的妻子!呵!這絕對不行!作他的副牧師,他的同事,那一切都沒有問題。我要以那樣的身份同他一起漂洋過海,在東方的日頭下勞作;以那樣的職責與他同赴亞洲的沙漠,欽佩和仿效他的勇氣、忠誠和活力;默默地聽任他的控制;自由自在地笑他根深蒂固的雄心;區別基督教徒和一般人,對其中一個深為敬重,對另一個隨意寬恕。毫無疑問,僅以這樣的身份依附他,我常常會感到痛苦。我的肉體將會置於緊緊的枷瑣之中,不過我的心靈和思想卻是自由的。我仍然還可以轉向沒有枯萎的自我,也就是那未受奴役的自然的感情,在孤獨的時刻我還可以與這種感情交流。在我的心田裏有著一個只屬於我的角落,他永遠到不了那裏,情感在那裏發展,新鮮而又隱蔽。他的嚴酷無法使它枯竭,他那勇士般的整齊步伐,也無法將它踏倒。但是做他的妻子,永遠在他身邊,永遠受到束縛,永遠需要克制——不得不將天性之火壓得很小,迫使它只在內心燃燒,永遠不喊出聲來,盡管被禁錮的火焰銷蝕了一個又一個器官——這簡直難以忍受。
  “聖•約翰!”我想得那麼遠時叫了出來。
  “嗯?”他冷冷地回答。
  “我重複一遍,我欣然同意作為你的傳教士夥伴跟你去,但不作為你的妻子。我不能嫁你,成為你的一部分。”
  “你必須成為我的一部分,”他沉著地回答,“不然整個事兒只是一句空話。除非你跟我結婚,要不我這樣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怎麼能帶一個十九歲的站娘去印度呢?我們怎麼能沒有結婚卻始終呆在一起呢——有時與外界隔絕,有時與野蠻種族相處?”
  “很好,”我唐突地說,“既然這樣,那還不如把我當成你的親妹妹,或者像你一樣一個男人,一個牧師。”
  “誰都知道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不能那樣把你介紹給別人,不然會給我們兩人招來嫌疑和中傷。至於其他,盡管你有著男子活躍的頭腦,卻有一顆女人的心——這就不行了。”“這行”,我有些不屑地肯定說,“完全行。我有一顆女人的心,但這顆心與你說的無關。對你,我只抱著同伴的堅貞,兄弟戰士的坦率、忠誠和友情,如果還有別的,那就是新教士對聖師的尊敬和服從。沒有別的了——請放心。”
  “這就是我所需要的,”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正需要這個。道路上障礙重重,必須一一排除。簡,跟我結婚你不會後悔的。肯定是這樣,我們一定得結婚,我再說一句,沒有別的路可走了。毫無疑問,結婚以後,愛情會隨之而生,足以使這樣的婚姻在你看來也是正確的。”
  “我瞧不起你的愛情觀,”我不由自主地說,一面立起來,背靠岩石站在他面前。“我瞧不起你所獻的虛情假意,是的,聖•約翰,你那麼做的時候,我就瞧不起你了。”
  他眼睛盯著我,一面緊抿著有棱角的嘴唇。他究竟是被激怒了,還是感到吃驚,或是其他等等,很不容易判斷。他完全能駕馭自己的面部表情。
  我幾乎沒有料到會從你那兒聽到這樣的話,”他說,“我認為我並沒有做過和說過讓你瞧不起的事情。”
  我被他溫和的語調所打動,也被他傲慢鎮定的神態所震懾。
  “原諒我的話吧,聖•約翰。不過這是你自己的過錯,把我激得說話毫無顧忌了。你談起了一個我們兩個水火不容的話題——一個我們決不應該討論的話題。愛情這兩個字本身就會挑起我們之間的爭端——要是從實際出發,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感覺?我的親愛的表兄,放棄你那套結婚計劃吧——忘掉它。”
  “不,”他說,“這是一個久經醞釀的計劃,而且是唯一能使我實現我偉大目標的計劃。不過現在我不想再勸你了。明天我要離家上劍橋去,那裏我有很多朋友,我想同他們告別一下。我要外出兩周——利用這段時間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別忘了,要是你拒絕,你舍棄的不是我,而是上帝。通過我,上帝為你提供了高尚的職業,而只有做我的妻子,你才能從事這項職業。拒絕做我的妻子,你就永遠把自己局限在自私閒適、一無所獲、默默無聞的小道上。你簌簌發抖,擔心自己被歸入放棄信仰、比異教徒還糟糕的一類人!”
  他說完從我那兒走開,再次——
  “眺望小溪,眺望山坡。”
  但這時候他把自己的感情全都悶在心裏。我不配聽它渲泄。我跟著他往家走的時候,從他鐵板一樣的沈默中,我清楚地知道他對我的態度。那是一種嚴厲、專制的個性,在預料對方能俯首貼耳的情形下,遭到了反抗——對一種冷靜和不可改變的裁決表示了非難之後,以及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了自己無力打動的情感與觀點之後所感到的失望。總之,作為一個男人,他本希望逼迫我就範。而只是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才這麼耐心地忍住了我的執拗,給我那麼長時間思考和懺悔。
  那天晚上,他吻了妹妹們以後,認為忘掉同我握手比較妥當,便默默地離開了房間,我盡管對他沒有愛情,卻有深厚的友誼,被他這種明顯的冷落刺傷了心,我心裏難受得連淚水都湧上了眼睛。
  “我看得出來,你們在荒原上散步時,你和聖•約翰吵過了,簡,”戴安娜說,“可是,跟上他吧,他在過道裏走來走去,盼著你呢——他會和好的。”
  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多大的自尊。與其保持尊嚴,總還不如保持心境愉快,我跟在他後面跑過去——他在樓梯跟前站住了。
  “晚安,聖•約翰,”我說。
  “晚安,簡,”他鎮定地回答。
  “那麼握握手吧,”我加了一句。
  他的手觸碰我的手指時是多麼冷,多麼鬆弛呀!他對那天發生的事情很不高興。熱誠已無法使他溫暖,眼淚也不能打動他了。同他已不可能達成愉快的和解——他沒有激勵人的笑容,也沒有慷慨大度的話語。可是這位基督徒依然耐心而平靜。我問他是否原諒我時,他說沒有記恨的習慣,也沒有什麼需要原諒,因為壓根兒就沒有被冒犯過。
  他那麼回答了以後,便離開了我。我寧願被他打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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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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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去劍橋。他把動身的日子推遲了整整一周。在這段時間內,他讓我感覺到了一個善良卻苛刻、真誠卻不寬容的人,能給予得罪了他的人多麼嚴厲的懲罰。他沒有公開的敵視行為,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卻使我能立刻相信,我已得不到他的歡心。
  不是說聖•約翰懷著跟基督教不相容的報複心——也不是說要是他有這份能耐,就會傷著我一根頭發怎麼的。以本性和原則而言,他超越了滿足於卑鄙的報複。他原諒我說了蔑視他和他的愛情的話,但他並沒有忘記這些話本身。只要他和我還活著,他就永遠不會忘掉。我從他轉向我時的神態中看到,這些話總是寫在我與他之間的空氣中,無論什麼時候我一開口,在他聽來,我的嗓音裏總有著這些話的味道,他給我的每個回答也回響著這些話的餘音。
  他並沒有避免同我交談,他甚至還像往常那樣每天早晨把我叫到他書桌旁。我擔心他心中的墮落者有一種秘而不宜,也不為純潔的基督徒所欣賞的樂趣,表明他能多麼巧妙地在一如既往的言論舉動中,從每個行動和每句話裏,抽掉某種曾使他的言語和風度產生嚴肅魅力的關心和贊許心情。對我來說,他實際上已不再是有血有肉的活體,而是一塊大理石。他的眼睛是一塊又冷又亮的藍寶石,他的舌頭是說話的工具——如此而已。
  這一切對我是一種折磨——細細的慢悠悠的折磨。它不斷激起微弱的怒火和令人顫抖的煩惱,弄得我心煩意亂,神衰力竭。假如我是他的妻子,我覺得這位純潔如沒有陽光的深淵的好人,不必從我的血管裏抽取一滴血,也不會在清白的良心上留下一絲罪惡的痕跡,就能很快殺死我。我想撫慰他時尤其感到這點,我的同情得不到呼應。他並不因為疏遠而感到痛苦——他沒有和解的願望。盡管我一串串落下的眼淚在我們一起埋頭閱讀的書頁上泛起了水泡,他絲毫不為所動,就仿佛他的心確實是一塊石頭或金屬。與此同時,他對妹妹們似乎比平常更好些了,唯恐單單冷淡還不足以使我相信,我已那麼徹底被逐出教門,他又加上了反差的力量。我確信他這麼做不是因為惡意,而是出於對原則的維護。
  他離家前夕,我偶然見他日落時在園子裏散步。瞧著他的身影,我想起這個眼下雖然與我有些隔膜的人,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又是我的近親,心裏便感動得打算作最後一次努力,來恢復友誼。我出了門,向他走去,他倚著小門站著,我立刻開門見山地說:
  “聖•約翰,我不大高興,因為你還在生我的氣,讓我們成為朋友吧。”
  “但願我們是朋友,”他一面無動於衷地回答,一面仍然仰望著冉冉上升的月亮,我走近他時他就早已那麼凝視著了。
  “不,聖•約翰。我們並不像過去那樣是朋友了。這你知道。”
  “難道我們不是嗎?這話可錯了。就我來說,我並沒希望你倒楣,而是願你一切都好。”
  “我相信你,聖•約翰,因為我深信你不會希望別人倒楣,不過既然我是你的親戚,我就希望多得到一分愛,超過你施予一般陌路人的博愛。”
  “當然,”他說,“你的願望是合理的,我決沒有把你當作陌路人。”
  這話說得沉著鎮靜,但也是夠折磨人令人喪氣的。要是我遷就自尊和惱怒的苗頭,我會立刻走掉。但是我內心有某種比那些感情更強烈的東西在活動。我十分敬佩我表兄的才能和為人,他的友誼對我來說很寶貴,失掉它會使我心裏非常難受。我不會那麼很快就放棄重新征服的念頭。
  “難道我們就得這樣分別了嗎?聖•約翰?你就這麼離開我去印度,不說一句更好聽的話嗎?”
  他這會兒已完全不看月亮,把面孔轉向了我。
  “我去印度就是離開你嗎,簡?什麼!你不去印度?”
  “你說我不能去,除非嫁給你。”
  “你將不同我結婚!你堅持這個決定?”
  讀者呀,你可像我一樣知道,這些冷酷的人能賦予他們冰一般的問題什麼樣的恐怖嗎?知道他們一動怒多麼像雪崩嗎?一不高興多麼像冰海暴裂嗎?
  “不,聖,約翰,我不嫁你,並堅持自己的決定。”
  崩裂的冰雪抖動著往前滑了一下,但還沒有塌下來。
  “再說一遍,為什麼拒絕?”他問。
  “以前我回答過了,因為你不愛我。現在我回答。因為你差不多恨我。要是我跟你結婚,你會要我的命,現在就要我的命了。”
  他的嘴唇和臉碩頓時刷白——很白很白。
  “我會要你的命——我現在就在要你的命?你這些話很凶也不真實,不象女人說的。你根本就不應該這麼說。這些話暴露了心靈的一種不幸狀態,應當嚴受責備,而且是不可寬恕的。但是人的職責是寬恕他的同胞,即使是寬恕他七十七次。”
  這下可完蛋了。我原是希望從他的腦海裏抹去以前的傷痕,卻不料在它堅韌的表面上打上了更深的印記,我已經把它烙到裏面去了。
  “現在你真的恨我了,”我說,“再要同你和解也沒有用了。我知道我已把你變成了永久的敵人。”
  這些話好似雪上加霜,因為觸及事實而更加傷人。沒有血色的嘴唇抖動著一下子抽搐起來。我知道我己煽起了鋼刀一般的憤怒。我心裏痛苦不堪。
  “你完全誤解了我的話,”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說,“我無意讓你難受或痛苦——真的,我沒有這個意思。”
  他苦笑著——非常堅決地把手抽了回去。“我想,現在你收回你的允諾,根本不去印度了,是嗎?”一陣相當長的靜默之後他說。
  “不,我要去的,當你的助手,”我回答。
  接著是一陣很長的沈默。在這間隙,天性與情理之間究竟如何搏鬥著,我說不上來,他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奇怪的陰影掠過他的面孔。他終於開口了。
  “我以前曾向你證明,像你這般年紀的單身女人,陪伴像我這樣的男人是荒唐的。我已把話說到這樣的地步,我想你不會再提起這個打算了。很遺憾你居然還是提了——為你感到遺憾。”
  我打斷了他。類似這種具體的責備反而立刻給了我勇氣。“你要通情理,聖•約翰!你近乎胡言亂語了。你假裝對我所說的感到震驚,其實你並沒有,因為像你這樣出色的腦袋,不可能那麼遲鈍,或者自負,以致于誤解我的意思。我再說一次,要是你高興,我可以當你的副牧師,而不是你妻子。”
  我打斷了他。類似這種具體的責備反而立刻給了我勇氣。“你要通情理,聖•約翰!你近乎胡言亂語了。你假裝對我所說的感到震驚,其實你並沒有,因為像你這樣出色的腦袋,不可能那麼遲鈍,或者自負,以致于誤解我的意思。我再說一次,要是你高興,我可以當你的副牧師,而不是你妻子。”
  他再次臉色刷白,但像以前一樣還是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的回答很有力卻也很鎮靜:
  “一個不做我妻子的女副牧師,對我絕不合適。那麼看來,你是不能同我去了。但要是你的建議很誠心,那我去鎮上的時候可以同一個已婚的教士說說,他的妻子需要一個助手。你有自己的財產,不必依賴教會的贊助,這樣,你就不會因為失信和毀約而感到恥辱。”
  讀者們明白,我從來沒有作過一本正經的許諾,也沒有跟誰訂下過約定。在這種場合,他的話說得太狠,太專橫了。我回答:
  “在這件事情上,並無恥辱可言,也不存在著失信和毀約。我絲毫沒有去印度的義務,尤其是同陌生人。同你,我願意冒很大的險,因為我佩服你,信任你。作為一個妹妹,我愛你。但我相信,不管什麼時候去,跟誰去,在那種氣候條件下我活不長久。”
  “呵,你怕你自己,”他噘起嘴唇說。
  “我是害怕。上帝給了我生命不是讓我虛擲的,而按你的意願去做,我想無異於自殺。況且,我在決心離開英國之前,還要確實弄明白,留在這兒是不是比離開更有價值。”
  “你這是什麼意思?”
  “解釋也是徒勞的,在這一點上我長期忍受著痛苦的疑慮,不通過某種辦法來解除疑團,我什麼地方也不能去。”
  “我知道你的心向著哪里,依戀著什麼。你所懷的興趣是非法的,不神聖的。你早該將它拋棄了。這會兒你應當為提起它來而感到害臊。你是不是想著羅賈斯特先生?”
  確實如此,我默認了。
  “你要去找羅賈斯特先生嗎?”
  “我得弄清楚他怎麼樣了。”
  “那麼,”他說,“就讓我在禱告中記住你,真誠地祈求上帝不讓你真的成為棄兒。我想我已認為你是主的選民了。不過上帝的眼光跟人的不一樣,他的才真正起作用。”
  他打開了柵門,走了出去,溜達著行下峽穀,很快就不見了。
  我再次進入客廳的時候,發覺戴安娜佇立窗邊,看上去若有所思,她個子比我高得多。她把手搭在我肩上,俯身端詳起我的臉來。
  “簡,”她說,“現在你總是臉色蒼白,焦躁不安。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了。告訴我,聖•約翰同你在鬧什麼別扭。我從這扇窗看了半個小時了。你得原諒我那麼暗中監視你,但過了好久我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聖•約翰是個怪人——”
  她頓了一下一一我沒有吱聲、她立刻接著說——:
  “我這位哥哥對你的看法非同一般,我敢肯定。他早就對你特別注意和關心了,對別人可從來沒有這樣——什麼目的呢?但願他愛上了你——他愛你嗎,簡?”
  我把她冷冰冰的手放在我發燙的額頭上:“不,黛,沒有那回事兒。”
  “那他幹嘛眼睛老盯著你——老是要你同他單獨在一起,而且一直把你留在他身邊?瑪麗和我都斷定他希望你嫁給他。”
  “他確實是這樣——他求我做他的妻子。”
  戴安娜拍手叫好。“這正是我們的願望和想法呢!你會嫁給他的,簡,是嗎?那樣他就會留在英國了。”
  “他才不會呢,戴安娜。他向我求婚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為他在印度的苦役找個合適的夥伴。”
  “什麼!他希望你去印度?”
  “不錯。”
  “簡直瘋了!”她嚷到。“我敢肯定,你在那裏住不滿三十月。你決不能去,你沒有同意,是吧,簡?”
  “我已經拒絕嫁給他——”
  “結果使他不高興了?”她提醒說。
  “很不高興,我擔心他永遠不會原諒我。不過我提出作為他的妹妹陪他去。”
  “那真是傻到極點了,簡。想一想你要幹的事吧——累個沒完的,身強力壯的人都會給累死,更何況你又那麼弱。聖•約翰——你知道他——會慫恿你去幹做不到的事情。你要是跟著他,就是大熱天也不讓歇口氣。可惜就我所見,凡是他強求你做的,你都逼著自己去完成。你倒是有勇氣拒絕他的求婚,我真感到驚訝,那麼你是不愛他了,簡?”
  “不是把他當作丈夫來愛。”
  “不過他是個漂亮的傢伙。”
  “而我又長得那麼平庸,你知道,黛。我們決不般配。”
  “平庸!你?絕對不是。你太漂亮,也太好了,不值得那麼活活地放到加爾各答去烤。”她再次真誠地懇求我放棄同她兄長一起出國的一切念頭。
  “說真的我得這樣,”我說,“因為剛才我再次提出願意做他的副牧師時,他對我的不恭表示驚奇。他好像認為提議不結婚陪他去是有失體統,仿佛我一開始就不希望把他當成兄長,而且一直這麼看他似的。”
  “你怎麼會說他不愛你呢,簡?”
  “你應該聽聽他自己談談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他口口聲聲解釋說他要結婚,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他的聖職。他還告訴我,我生來就是為了勞作,而不是為了愛情。無疑這話也有道理。但在我看來,如果我生來不是為了愛情,那麼隨之而來,也生來不是為了婚配。這豈不是咄咄怪事,黛,一生跟一個男人拴在一起,而他只把我當作一樣有用的工具?”
  “不能容忍——不通人情——辦不到的!”
  “還有,”我繼續說,“雖然我現在對他有兄妹之情,但要是我被迫做了他妻子,我能想像,我對他的愛很可能會無可奈何,奇怪反常,備受折磨。因為他那麼有才能,神態、舉動和談吐無不誘出一種英雄氣概。那樣,我的命運就會悲慘得難以形容。他會不要我愛他,要是我依然有所表露,他會讓我感到,那是多餘的,他既不需要,對我也不合適。我知道他會這樣。”
  “而聖•約翰是個好人,”戴安娜說。
  “他是一個好人,也是個偉人。可惜他在追求大目標時,忘掉了小人物的情感和要求。因此,微不足道的人還是離他遠一點好,免得他在前進時把他們踩倒了。他來了,我得走了,戴安娜。”我見他進了園子,便匆匆上樓去了。
  但是吃晚飯時我不得不再次與他相遇。用餐時他完全像平常那樣顯得很平靜,我本以為他不會同我說話了,而且確信他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婚姻計劃,但後來的情況表明,在這兩點上我都錯了。他完全以平常的態度,或者說最近已習以為常的態度同我說話。無疑他求助於聖靈來克制我在他心裏所激起的憤怒,現在他相信已再次寬恕了我。
  禱告前的晚讀,他選了《啟示錄》的第二十一章。傾聽《聖經》中的話從他嘴裏吐出來始終是一種享受。他在發表上帝的聖諭時,他優美的嗓子是最洪亮又最動聽的,他的態度之高尚純樸也最令人難忘。而今天晚上,他的語調更加嚴肅——他的態度更富有令人震顫的含義——他坐在圍成一圈的家人中間(五月的月亮透過沒有拉上窗簾的窗子,瀉進室內,使桌上的燭光顯得幾乎是多餘的了)。他坐在那裏,低頭看著偉大而古老的聖經,描繪著書頁中的新天堂和新世界的幻境——告訴大家上帝如何會來到世間與人同住,如何會抹去人們的眼淚,並允諾不會再有死亡,也不會有憂愁或者哭泣,不會有痛苦,因為這些往事都已一去不復回了。
  接著的一番話,他講得讓我出奇地激動不已,尤其是從他聲音的難以描述的細小變化中,我感覺到,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已經轉向了我。
  “得勝的,必承受這些為業,我要作他的上帝,他要作我的兒子。”這段話讀得又慢又清楚,“唯有膽怯的,不信的……他們的份,就在燒著硫磺的火湖裏,這是第二次的死。”
  從此。我知道聖•約翰擔心什麼命運會落在我頭上。
  他在朗讀那一章最後幾句壯麗的詩句時,露出一種平靜而克制的得意之情,混雜著竭誠的渴望。這位朗讀者相信,他的名字已經寫在羔羊生命冊上了,他盼望著允許他進城的時刻,地上的君王已將自己的榮耀光照,又有羔羊為城的燈。
  在這章之後的祈禱中,他調動了全身的活力——他那一本正經的熱情又複蘇了,他虔誠地向上帝祈禱,決心要取勝。他祈求給弱者以力量;給脫離羊欄的迷路人以方向;讓那些受世俗生活和情欲誘惑而離開正道者,關鍵時刻迷途而知返。他請求,他敦促,他要求上天開恩,讓他們免於火烙。真誠永遠是莊嚴的。開始,我聽著祈禱的時候,對他的真誠心存疑惑;接著,祈禱繼續進行並聲音越來越響時,我被它所打動,最後終於不勝敬畏了。他真誠地感到他目的之偉大和高尚;那些聽他為此祈禱的人也不能不產生同感。
  祈禱之後,我們向他告別,因為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出門。戴安娜和瑪麗吻了他以後離開了房間,想必是聽從他的悄聲暗示的緣故。我伸出手去,祝他旅途愉快。
  “謝謝你,簡。我說過,兩周後我會從劍橋返回,那麼這段時間留著供你思考。要是我聽從人的尊嚴,我應當不再說起你同我結婚的事兒,但我聽從職責,一直注視著我的第一個目標——為上帝的榮譽而竭盡全力。我的主長期受苦受難,我也會這樣。我不能讓你永墜地獄,變成受上天譴責的人。趁你還來得及的時候懺悔吧——下決心吧。記住,我們受到吩咐,要趁白天工作——我們還受到警告,‘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作工了。’記住那些今世享福的財主的命運。上帝使你有力量選擇好的福份,這福份是不能從你那兒奪走的。”
  他說最後幾個字時把手放在我頭上,話說得很誠懇,也很委婉。說真的,他用的不是一個情人看女友的眼神,而是牧師召回迷途羔羊的目光——或許更好些,是一個守護神注視著他所監護的靈魂的目光,一切有才能的人,無論有無感情,無論是狂熱者、還是追求者,抑或暴君——只要是誠懇的——在征服和統治期間都有令人崇敬的時刻。我崇敬聖•約翰——那麼五體投地,結果所產生的沖擊力一下子把我推到了我久久回避的那一點上。我很想停止同他搏鬥——很想讓他意志的洪流急速注入他生活的海峽,與我的水乳交融。現在我被他所困擾,幾乎就象當初我受到另一個人的不同方式的困擾一樣,兩次我都做了傻瓜,在當時讓步會是原則上的錯誤;而現在讓步就會犯判斷的錯誤。所以此時此刻我想,當我透過時間的平靜仲介,回頭去看那危機時,當初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愚蠢。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受著我的聖師的觸摸。我忘卻了拒絕——克服了恐懼——停止了搏鬥。不可能的事——也就是我與聖•約翰的婚姻——很快要成為可能了。猛地一陣風過,全都變了樣。宗教在呼喚——天使在招手——上帝在指揮——生命被卷起,好像書卷——死亡之門打開了,露出了彼岸的永恆。後來,為了那裏的安全和幸福,頃刻之間這裏什麼都可以犧牲。陰暗的房間裏充滿了幻象。
  “你現在就能決定嗎?”傳教士問。這問活的語調很溫柔,他同樣溫柔地把我拉向他。呵,那麼溫柔!它比強迫要有力得多!我能抵禦聖•約翰的憤怒,但面對他的和善,我便像蘆葦一般柔順了。但我始終很清楚,要是我現在讓步,有一天我照樣會對我以前的叛逆感到懊悔。他的本性並不因為一小時的莊嚴析禱而改變,只不過升華了而已。
  “只要有把握,我就能決定,”我回答:“只要能說服我嫁給你確實是上帝的意志,那我此時此刻就可以發誓嫁給你——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
  “我的祈禱應驗了!”聖•約翰失聲叫道。他的手在我頭上壓得更緊了,仿佛他己經把我要去了。他用胳膊摟住我,幾乎像是愛著我(我說“幾乎”——我知道這中間的差別——因為我曾感受過被愛的滋味。但是像他一樣,我已把愛置之度外,想的只是職守了)。我在疑雲翻滾的內心同不明朗的態度鬥爭著。我誠懇地、深深地、熱切地期望去做對的事情,也只做對的事情。“給我指點一下——給我指點一下道路吧?”我祈求上蒼。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激動過。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情是不是激動的結果,讀者自可判斷。
  整座房子寂靜無聲。因為我相信,除了聖•約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那一根蠟燭幽幽將滅,室內灑滿了月光。我的心砰砰亂跳,我聽見了它的搏動聲。突然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使我的心為之震顫,並立即湧向我的頭腦和四肢,我的心隨之停止了跳動。這種感覺不象一陣電擊,但它一樣地尖銳,一樣地古怪,一樣地驚人。它作用於我的感官,仿佛它們在這之前的最活躍時刻也只不過處於麻木狀態。而現在它們受到了召喚,被弄醒了。它們起來了,充滿了期待,眼睛和耳朵等候著,而肌肉在骨頭上哆嗦。
  整座房子寂靜無聲。因為我相信,除了聖•約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那一根蠟燭幽幽將滅,室內灑滿了月光。我的心砰砰亂跳,我聽見了它的搏動聲。突然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使我的心為之震顫,並立即湧向我的頭腦和四肢,我的心隨之停止了跳動。這種感覺不象一陣電擊,但它一樣地尖銳,一樣地古怪,一樣地驚人。它作用於我的感官,仿佛它們在這之前的最活躍時刻也只不過處於麻木狀態。而現在它們受到了召喚,被弄醒了。它們起來了,充滿了期待,眼睛和耳朵等候著,而肌肉在骨頭上哆嗦。
  “你聽到了什麼啦?你看見什麼了嗎?”聖•約翰問。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可是我聽見一個聲音在什麼地方叫喚著——
  “簡!簡!簡!”隨後什麼也聽不到了。
  “呵,上帝呀!那是什麼聲音?”我喘息著。
  我本該說“這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因為它似乎不在房間裏——也不在屋子裏——也不在花園裏。它不是來自空中——也不是來自地下——也不是來自頭頂。我已經聽到了這聲音——從何而來,或者為何而來,那是永遠無法知道的!而這是一個聲音——一個熟悉、親切、記憶猶新的聲音——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賈斯特的聲音。這聲音痛苦而悲哀——顯得狂亂、怪異和急切。
  “我來了!”我叫道。“等我一下!呵,我會來的!”我飛也似地走到門邊,向走廊裏窺視著,那時一燈漆黑,我沖進花園,裏邊空空如也。
  “你在哪兒?”我喊道。
  沼澤穀另一邊的山巒隱隱約約地把回答傳了過來——“你在哪兒?”我傾聽著。風在冷杉中低吟著,一切只有荒原的孤獨和午夜的沉寂。
  “去你的迷信!”那幽靈黑魈魈地在門外紫杉木旁邊出現時我說道。“這不是你的騙局,也不是你的巫術,而是大自然的功勞。她蘇醒了,雖然沒有創造奇跡,卻盡了最大的努力。”
  我掙脫了跟著我並想留住我的聖•約翰。該輪到我處於支配地位了。我的力量在起作用,在發揮威力了。我告訴他不要再提問題,或是再發議論了。我希望他離開我。我必須而且也寧願一個人呆著。他立刻聽從了。只要有魄力下命令,別人總是聽話的。我上樓回臥室,把自己鎖在房裏,跪了下來,以我的方式祈禱著——不同於聖•約翰的方式,他自有其效果,我似乎已進入了一顆偉大的心靈,我的靈魂感激地沖出去來到他腳邊。我從感恩中站起來——下了決心——隨後躺了下來,並不覺得害怕,卻受到了啟發——急切地盼著白晝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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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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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晝來臨,拂曉時我便起身了。我忙了一兩個小時,根據短期外出的需要,把房間、抽屜和衣櫥裏的東西作了安排。與此同時,我聽到聖•約翰離開了房間,在我房門外停了一下,我擔心他會敲門——不,他沒有敲,卻從門底下塞進來一個紙條,我拿起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咋晚你離開我太突然了。要是你再呆一會兒,你就會把手放在基督的十字架和天使的皇冠上了。二周後的今天我回來時盼你已作出明確的決定。同時,你要留心並祈禱,願自己不受誘惑。我相信,靈是願意的;但我也看到,肉是軟弱的。我會時時為你祈禱——你的,聖•約翰。”
  “我的靈,”我心裏回答,“樂意做一切對的事情,我希望我的肉也很堅強,一旦明確上帝的意志、便有力量去實現它。無論如何,我的肉體是夠堅強的,讓我可以去探求——詢問——摸索出路,驅散疑雲,找到確然無疑的晴空。”
  這是六月一日。早晨,滿天陰雲,涼氣襲人,驟雨敲窗。我聽見前門開了,聖•約翰走了出去。透過窗子,我看到他走過花園,踏上霧濛濛的荒原,朝惠特克勞斯方向走去,——那兒他將搭上馬車。
  “幾小時之後我會循著你的足跡,表兄,”我想:“我也要去惠特克勞斯搭乘馬車。在永遠告別英國之前,我也有人要探望和問候。”
  離早餐還有兩個小時。這段時間我在房間裏輕輕地走來走去,思忖著促成我眼前這番計劃的奇事。我回憶著我所經歷的內在感覺,我能回想起那種難以言說的怪異。我回想著我聽到的聲音,再次像以前那樣徒勞地問,它究竟從何而來。這聲音似乎來自我內心——而不是外部世界。我問道,難道這不過是一種神經質的印象——一種幻覺?我既無法想像,也並不相信。它更像是神靈的啟示。這驚人的震感來勢猛似地震,搖撼了保爾和西拉所在的監獄的地基,它打開了心靈的牢門,松開了鎖鏈,——把心靈從沉睡中喚醒,它呆呆地顫栗著,傾聽著。隨後一聲尖叫震動了三次,沖擊著我受驚的耳朵,沉入我震顫的心田,穿透了我心靈。心靈既不害怕,也沒有震驚,而是歡喜雀躍,仿佛因為有幸不受沉重的軀體支配,作了一次成功的努力而十分高興似的。
  “不要很多天,”我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後說。“我會瞭解到他的一些情況,昨晚他的聲音已經召喚過我。信函問詢已證明毫無結果——我要代之以親自探訪。”
  早餐時,我向戴安娜和瑪麗宣佈,我要出門去,至少離開四天。
  “一個人去嗎,簡?”她們問。
  “是的,去看看,或者打聽一下一個朋友的消息,我已為他擔心了好久了。”
  正如我明白她們在想的那樣,她們本可以說,一直以為除了她們,我沒有別的朋友,其實我也總是這麼講的。但出於天生真誠的體貼,她們沒有發表任何議論,除了戴安娜問我身體是否確實不錯,是否適宜旅行。她說我臉色蒼白。我回答說沒有什麼不適,只不過內心有些不安,但相信不久就會好的。
  於是接下來的安排就容易了,因為我不必為刨根究底和東猜西想而煩惱。我一向她們解釋,現在還不能明確宣佈我的計劃,她們便聰明而善解人意地默許我悄然進行,給了我在同樣情況下也會給予她們的自由行動的特權。
  下午三點我離開了沼澤居,四點後不久,我便已站在惠特克勞斯的路牌下,等待著馬車把我帶到遙遠的桑菲爾德去。在荒山野路的寂靜之中,我很遠就聽到了馬車靠近了。一年前的一個夏夜,我就是從這輛馬車上走下來,就在這個地方——那麼淒涼,那麼無望,那麼毫無目的!我一招手馬車便停了下來。我上了車——現在已不必為一個座位而傾囊所有了。我再次踏上去桑菲爾德的路途,真有信鴿飛回家園之感。
  這是一段三十六小時的旅程。星期二下午從惠特克勞斯出發,星期四一早,馬車在路邊的一家旅店停下,讓馬飲水。旅店座落在綠色的樹籬、寬闊的田野和低矮的放牧小山之中(與中北部莫爾頓嚴峻的荒原相比,這裏的地形多麼柔和,顏色何等蒼翠!),這番景色映入我眼簾,猶如一位一度熟悉的人的面容。不錯,我瞭解這裏景物的特點,我確信已接近目的地了。
  “桑菲爾德離這兒有多遠?”我問旅店侍馬人。
  “穿過田野走兩英里就到了,小姐。”
  “我的旅程結束了,”我暗自思忖。我跳下馬車,把身邊的一個盒子交給侍馬人保管,回頭再來提取,付了車錢,給足了馬夫,便啟程上路了。黎明的曙光照在旅店的招牌上,我看到了鍍金的字母“羅賈斯特紋章”,心便砰砰亂跳,原來我已來到我主人的地界。但轉念一想,又心如止水了。
  “也許你的主人在英吉利海峽彼岸。況且,就是他在你匆匆前往的桑菲爾德府,除了他還有誰也在那裏呢?還有他發了瘋的妻子,而你與他毫不相干。你不敢同他說話,或者前去找他。你勞而無功——你還是別再往前走吧,”冥冥中的監視者敦促道。“從旅店裏的人那裏探聽一下消息吧,他們會提供你尋覓的一切情況,立刻解開你的疑團,走到那個人跟前去,問問羅賈斯特先生在不在家。”
  這個建議很明智,但我無法迫使自己去實施。我害怕得到一個讓我絕望的回答。延長疑慮就是延長希望。我也許能再見一見星光照耀下的府第。我面前還是那道踏階——還是那片田野,那天早晨我逃離桑菲爾德,急急忙忙穿過這片田野,不顧一切,漫無目的,心煩意亂,被一種復仇的憤怒跟蹤著,痛苦地折磨著。呵,我還沒決定走哪條路,就己置身于這片田野之中了。我走得好快呀!有時候我那麼奔跑著!我多麼希望一眼就看到熟悉的林子呵,我是帶著怎樣的感情來歡迎我所熟悉的一棵棵樹木,以及樹與樹之間的草地和小山呵!
  樹林終於出現在眼前,白嘴鴉黑壓壓一片,呱呱的響亮叫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一種奇怪的喜悅激勵著我,使我急煎煎往前趕路,穿過另一片田野——走過一條小徑——看到了院牆——但後屋的下房、府摟本身、以及白嘴鴉的巢穴,依然隱而不見。“我第一眼看到的應是府第的正面,”我心裏很有把握,“那裏雄偉醒目的城垛會立刻撲入眼簾;那裏我能認出我主人的那扇窗子,也許他會佇立窗前——他起得很早。也許他這會兒正漫步在果園裏,或音前面舖築過的路上。要是我能見見他該多好!——就是一會兒也好!當然要是那樣,我總不該發狂到向他直沖過去吧?我說不上來——我不敢肯定。要是我沖上去了——那又怎麼樣?上帝祝福他!那又怎麼樣?讓我回味一下他的目光所給予我的生命,又會傷害了誰呢?——我在囈語。也許此刻他在比利牛斯山或者南部風平浪的的海面上規賞著日出呢。”
  我信步朝果園的矮牆走去,在拐角處轉了彎,這裏有一扇門,開向草地,門兩邊有兩根石柱,頂上有兩個石球。從一根石柱後面我可以悄然四顧,看到府宅的全部正面。我小心地探出頭去,很希望看個明白,是不是有的窗簾已經卷起。從這個隱蔽的地方望去,城垛、窗子和府樓長長的正面,盡收眼底。
  我這麼觀察著的時候,在頭頂滑翔的烏鴉們也許正俯視著我。我不知道它們在想什麼,它們一定以為起初我十分小心和膽怯,但漸漸地我變得大膽而魯莽了。我先是窺視一下,隨後久久盯著,再後是離開我躲藏的角落,不經意走進了草地,突然在府宅正面停下腳步,久久地死盯著它。“起初為什麼裝模做樣羞羞答答?”烏鴉們也許會問,“而這會兒又為什麼傻裏傻氣,不顧一切了?”
  讀者呀,且聽我解釋。
  一位情人發現他的愛人睡在長滿青苔的河岸上,他希望看一眼她漂亮的面孔而不驚醒她。他悄悄地踏上草地,注意不發出一點聲響,他停下腳步——想像她翻了個身。他往後退去,千方百計要不讓她看到。四周萬籟俱寂。他再次往前走去,向她低下頭去。她的臉上蓋著一塊輕紗。他揭開面紗,身子彎得更低了。這會兒他的眼睛期待著看到這個美人兒——安睡中顯得熱情、年青和可愛。他的第一眼多麼急不可耐!但他兩眼發呆了:他多麼吃驚!他又何等突然,何等激烈地緊緊抱住不久之前連碰都不敢碰的這個軀體,用手指去碰它!他大聲呼叫著一個名字,放下了抱著的身軀,狂亂地直愣愣瞧著它。他於是緊抱著,呼叫著,凝視著,因為他不再擔心他發出的任何聲音,所做的任何動作會把她驚醒。他以為他的愛人睡得很甜。但此發現她早己死去了。
  我帶著怯生生的喜悅朝堂皇的府第看去,我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廢墟。
  沒有必要躲在門柱後面畏縮不前了,真的!——沒有必要偷偷地眺望房間的格子窗,而擔心窗後已有動靜!沒有必要傾聽打開房門的聲音——沒有必要想像舖築過的路和砂石小徑上的腳步聲了,草地,庭院已踏得稀爛,一片荒蕪。入口的門空張著。府第的正門象我一次夢中所見的那樣,剩下了貝殼似的一堵牆,高高聳立,卻岌岌可危,布滿了沒有玻璃的窗孔。沒有屋頂,沒有城垛,沒有煙囪——全都倒塌了。
  這裏籠罩著死一般的沉寂和曠野的淒涼。怪不得給這兒的人寫信,仿佛是送信給教堂過道上的墓穴,從來得不到答復。黑森森的石頭訴說著府宅遭了什麼厄運,一火災。但又是怎麼燒起來的呢?這場災難的經過加何?除了灰漿、大理石和木製品,還有什麼其他損失呢,生命是不是象財產一樣遭到了毀滅?如果是,誰喪失了生命?這個可怕的問題,眼前沒有誰來回答——甚至連默默的跡象、無言的標記都無法回答。
  我徘徊在斷垣頹壁之間,穿行於殘破的府宅內層之中,獲得了跡象,表明這場災難不是最近發生的。我想,冬雪曾經飄入空空的拱門,冬雨打在沒有玻璃的窗戶上。在一堆堆濕透了的垃圾中,春意催發了草木,亂石堆中和斷梁之間,處處長出了野草。呵!這片廢墟的主人又在哪里?他在哪個國度?在誰的保護之下?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大門邊灰色的教堂塔樓,我問道,“難道他已隨戴默爾•德•羅賈斯特而去,共住在狹窄的大理石房子裏?”
  這些問題都得找到答案。而除了旅店,別處是找不到的。於是不久我便返回那裏。老闆親自把早餐端到客廳裏來,我請他關了門,坐下來。我有些問題要問他,但待他答應之後,我卻不知道從何開始了。我對可能得到的回答懷著一種恐俱感,然而剛才看到的那番荒涼景象,為一個悲慘的故事作好了一定的准備。老闆看上去是位體面的中年人。
  “你當然知道桑菲爾德府了?”我終於啟齒了。
  “是的,小姐,我以前在那裏住過。”
  “是嗎?”不是我在的時候,我想。我覺得他很陌生。
  “我是已故的羅賈斯特先生的管家,”他補充道。
  已故的!我覺得我避之不迭的打擊重重地落到我頭上了。
  “已故的!”我透不過氣來了。“他死了?”
  “我說的是現在的老爺,愛德華先生的父親,”他解釋說。我又喘過氣來了,我的血液也繼續流動。他的這番話使我確信,愛德華先生——我的羅賈斯特先生(無論他在何方,願上帝祝福他!)至少還活著,總之還是“現在的老爺”,(多讓人高興的話!)我似乎覺得,不管他會透露什麼消息,我會比較平靜地去傾聽。我想,就是知道他在新西蘭和澳大利亞,我都能忍受。
  “羅賈斯特先生如今還住在桑菲爾德府嗎?”我問,當然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但並不想馬上就直截了當地問起他的確實住處。
  “不,小姐——呵,不!那兒已沒有人住了,我想你對附近地方很陌生,不然你會聽到過去年秋天發生的事情。桑菲爾德府已經全毀了。大約秋收的時候燒掉的——一場可怕的災難!那麼多值錢的財產都毀掉了,幾乎沒有一件傢俱倖免。火災是深夜發生的,從米爾科特來的救火車還沒有開到,府宅已經是一片熊熊大火。這景象真可怕,我是親眼見到的。”
  “深夜!”我咕噥著。是呀,在桑菲爾德府那是致命的時刻。“知道是怎麼引起的嗎?”我問。
  “他們猜想,小姐,他們是這麼猜想的,其實,我該說那是確然無疑的。你也許不知道吧,”他往下說,把椅子往桌子稍稍挪了挪,聲音放得很低,“有一位夫人——一個——一個瘋子,關在屋子裏?”
  “我隱隱約約聽到過。”
  “她被嚴加看管著,小姐。好幾年了,外人都不能完全確定有她這麼個人在。沒有人見過她。他們只不過憑謠傳知道,府裏有這樣一個人。她究竟是誰,幹什麼的,卻很難想像。他們說是愛德華先生從國外把她帶回來的。有人相信,是他的情婦。但一年前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擔心這會兒要聽我自己的故事了。我竭力把他拉回到正題上。
  “這位太太呢?”
  “這位太太,小姐,”他回答,“原來就是羅賈斯特先生的妻子!發現的方式也是再奇怪不過的。府上有一位年青小姐,是位家庭教師,羅賈斯特先生與她相愛了——”
  “可是火災呢?”我提醒。
  “我就要談到了,小姐——愛德華先生愛上了。傭人們說,他們從來沒有見到有誰像他那麼傾心過。他死死追求她。他們總是注意著他——你知道傭人們會這樣的,小姐——他傾慕她,勝過了一切。所有的人,除了他,沒有人認為她很漂亮。他們說,她是個小不點兒,幾乎象個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不過聽女僕莉婭說起過。莉婭也是夠喜歡她的。羅賈斯特先生四十歲左右,這個家庭女教師還不到二十歲。你瞧,他這種年紀的男人愛上了姑娘們,往往像是神魂顛倒似的。是呀,他要娶她。”
  “這部份故事改日再談吧,”我說,“而現在我特別想要聽聽你說說大火的事兒。是不是懷疑這個瘋子,羅賈斯特太太參與其中?”
  “你說對了,小姐。肯定是她,除了她,沒有誰會放火的。她有一個女人照應,名叫普爾太太——幹那一行是很能幹的,也很可靠。但有一個毛病——那些看護和主婦的通病——她私自留著—瓶杜松子酒,而且常常多喝那麼一口。那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活得太辛苦了,不過那很危險,酒和水一下肚,普爾太太睡得爛熟,那位像巫婆一般狡猾的瘋女人,便會從她口袋裏掏出鑰匙,開了門溜出房間,在府宅遊蕩,心血來潮便什麼荒唐的事都幹得出來。他們說,有一回差一點把她的丈夫燒死在床上。不過我不知道那回事。但是,那天晚上,她先是放火點燃了隔壁房間的帷幔,隨後下了一層樓,走到原來那位家庭女教師的房間(不知怎麼搞的,她似乎知道事情的進展,而且對她懷恨在心)——給她的床放了把火,幸虧沒有人睡在裏面。兩個月前,那個家庭女教師就出走了。盡管羅賈斯特先生拼命找她,仿佛她是稀世珍寶,但她還是杳無音訊。他變得越來越粗暴了——因為失望而非常粗暴。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性性情溫和的人,而失去她以後,簡直就危險了。他還喜歡孤身獨處,把管家費爾法克斯太太送到她遠方的朋友那兒去了。不過他做得很慷慨,付給她一筆終身年金,而她也是受之無愧的——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他把他監護的阿黛勒小姐,送進了學校。與所有的紳士們斷絕了往來,自己像隱士那樣住在府上,閉門不出。”
  “什麼!他沒有離開英國?”
  “離開英國?哎喲,沒有!他連門檻都不跨出去。除了夜裏,他會像一個幽靈那樣在庭院和果園裏遊蕩——仿佛神經錯亂似的——依我看是這麼回事。他敗在那位小個子女教師手裏之前,小姐,你從來沒見過哪位先生像他那麼活躍,那麼大膽、那麼勇敢。他不是像有些人那樣熱衷於飲酒、玩牌和賽馬,他也不怎麼漂亮,但他有著男人特有的勇氣和意志力。你瞧,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至於我,但願那位愛小姐,還沒到桑菲爾德府就給沉到海底去了。”
  “那麼起火時羅賈斯特先生是在家裏了?”
  “不錯,他確實在家。上上下下都燒起來的時候,他上了閣樓,把僕人們從床上叫醒,親自幫他們下樓來——隨後又返回去,要把發瘋的妻子弄出房間。那時他們喊他,說她在屋頂。她站在城垛上、揮動著胳膊,大喊大叫,一英里外都聽得見。我親眼見了她,親耳聽到了她的聲音。她個兒很大,頭發又長又黑,站著時我們看到她的頭發映著火光在飄動。我親眼看到,還有好幾個人也看到了羅賈斯特先生穿過天窗爬上了屋頂。我們聽他叫了聲“佩莎!”我們見他朝她走去,隨後,小姐,她大叫一聲,縱身跳了下去,剎那之間,她已躺在路上,粉身碎骨了。”
  “死了?”
  “死了!呵,完全斷氣了,在石頭上腦漿迸裂,鮮血四濺。”
  “天哪!”
  “你完全可以這麼說,小姐,真嚇人哪!”他打了個寒顫。
  “那麼後來呢?”我催促著,
  “唉呀,小姐,後來整座房子都夷為平地了,眼下只有幾截子牆還立著。”
  “還死了其他人嗎?”
  “沒有——要是有倒也許還好些?”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可憐的愛德華,”他失聲叫道,“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見到這樣的事情!有人說那不過是對他瞞了第一次婚姻,妻子活著還想再娶的報應。但拿我來講,我是憐憫他的。”
  “你說了他還活著?”我叫道。
  “是呀,是呀,他還活著。但很多人認為他還是死了的好。”
  “為什麼?怎麼會呢?”我的血又冰冷了。“他在哪兒?”我問。“在英國嗎?”
  “呵——呵——他是在英國,他沒有辦法走出英國,我想——現在他是寸步難行了。”那是什麼病痛呀?這人似乎決意吞吞吐吐。
  “他全瞎了,”他終於說。“是呀,他全瞎了——愛德華先生。”
  我擔心更壞的結局,擔心他瘋了。我鼓足勇氣問他造成災難的原因。
  “全是因為他的膽量,你也可以說,因為他的善良,小姐。他要等所有的人在他之前逃出來了才肯離開房子。羅賈斯特夫人跳下城垛後,他終於走下了那個大樓梯,就在這時,轟隆一聲,全都塌了下來。他從廢墟底下被拖了出來,雖然還活著,但傷勢嚴重。一根大樑掉了下來,正好護住了他一些。不過他的一隻眼睛被砸了出來,一隻手被壓爛了,因此醫生卡特不得不將它立刻截了下來。另一隻眼睛發炎了,也失去了視力。如今他又瞎又殘,實在是束手無策了。”
  “他在哪兒?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在芬丁,他的一個莊園裏,離這裏三十英里,是個很荒涼的地方。”
  “誰跟他在一起?”
  “老約翰和他的妻子。別人他都不要。他們說,他身體全垮了。”
  “你有什麼車輛嗎?”
  “我們有一輛輕便馬車,小姐,很好看的一輛車。”
  “馬上把車准備好。要是你那位驛車送信人肯在天黑前把我送到芬丁,我會付給你和他雙倍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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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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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丁莊園掩藏在林木之中,是一幢相當古老的大樓,面積中等,建築樸實,我早有所聞。羅賈斯特先生常常談起它,有時還上那兒去。他的父親為了狩獵購下了這份產業。他本想把它租出去,卻因為地點不好,環境欠佳,而找不到租戶。結果除了兩三間房子裝修了一下,供這位鄉紳狩獵季節住宿用,整個莊園空關著,也沒有佈置。
  天黑之前,我來到了這座花園。那是個陰霾滿天,冷風呼呼,細雨霏霏的黃昏。我守信付了雙倍的價錢,打發走了馬車和馬車夫,步行了最後一英里路。莊園周圍的樹林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即使走得很近,也不見莊園的蹤影。兩根花崗石柱之間的鐵門,才使我明白該從什麼地方進去。進門之後,我便立即置身于密林的晦暗之中了。有一條雜草叢生的野徑,沿著林蔭小道而下,兩旁是灰白多節的樹幹,頂上是枝椏交叉的拱門。我順著這條路走去,以為很快就會到達住宅。誰知它不斷往前延伸,逶迤盤桓,看不見住宅或庭園的痕跡。
  我想自己搞錯了方向,迷了路。夜色和密林的灰暗同時籠罩著我,我環顧左右,想另找出路。但沒有找到,這裏只有縱橫交織的樹枝、園柱形的樹幹和夏季濃密的樹葉——沒有哪兒有出口。
  我繼續往前走去。這條路終於有了出口,樹林也稀疏些了。我立刻看到了一排欄杆。隨後是房子——在暗洞洞的光線中,依稀能把它與樹木分開。頹敗的牆壁陰濕碧綠。我進了一扇只不過上了栓的門,站在圍牆之內的一片空地上,那裏的樹木呈半園形展開。沒有花草,沒有苗圃。只有一條寬闊的砂石路繞著一小片草地,藏于茂密的森林之中。房子的正面有兩堵突出的山牆。窗子很窄,裝有格子,正門也很窄小,一步就到了門口,正如“羅賈斯特紋章”的老闆所說,整個莊園顯得“十分荒涼”,靜得像周日的教堂。落在樹葉上的嘩嘩雨聲是附近入耳的唯一聲音。
  “這兒會有生命嗎?”我暗自問道。
  不錯,是存在著某種生命,因為我聽見了響動——狹窄的正門打開了,田莊裏就要出現某個人影了。
  門慢慢地開了。薄暮中一個人影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一個沒有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仿佛要感覺一下是不是在下雨。盡管已是黃昏,我還是認出他來了——那不是別人,恰恰就是我主人,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賈斯特。
  我留住腳步,幾乎屏住了呼吸,站立著看他——仔細打量他,而不讓他看見,呵,他看不見我。這次突然相遇,巨大的喜說已被痛苦所制約。我毫不費力地壓住了我的嗓音,免得喊出聲來,控制了我的腳步,免得急乎乎沖上前去。
  他的外形依然象往昔那麼健壯,腰背依然筆直、頭發依然烏黑。他的面容沒有改變或者消瘦。任何哀傷都不可能在一年之內消蝕他強勁的力量,或是摧毀他蓬勃的青春。但在他的面部表情上,我看到了變化。他看上去絕望而深沉——令我想起受到虐待和身陷囹圄的野獸或鳥類,在惱怒痛苦之時,走近它是很危險的。一隻籠中的鷹,被殘酷地割去了金色的雙眼,看上去也許就像這位失明的參孫。
  讀者呀,你們認為,他那麼又瞎又凶,我會怕他嗎?——要是你認為我怕,那你太不瞭解我了。伴隨著哀痛,我心頭浮起了溫存的希望,那就是很快就要膽大包天,吻一吻他岩石般的額頭和額頭下冷峻地封閉的眼瞼。但時機未到,我還不想招呼他呢。
  他下了那一級台階,一路摸索著慢慢地朝那塊草地走去。他原先大步流星的樣子如今哪兒去了?隨後他停了下來,仿佛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他抬起頭來,張開了眼瞼,吃力地、空空地凝視著天空和樹蔭。你看得出來,對他來說一切都是黑洞洞的虛空。他伸出了右手(截了肢的左臂藏在胸前),似乎想通過觸摸知道周圍的東西。但他碰到的依然是虛空,因為樹木離他站著的地方有幾碼遠。他歇手了,抱著胳膊,靜默地站在雨中,這會兒下大了的雨打在他無遮無蓋的頭上。正在這時,約翰不知從哪里出來,走近了他。
  “拉住我的胳膊好嗎,先生?”他說,“一陣大雨就要下來了,進屋好嗎?”
  “別打攪我,”他回答。
  約翰走開了,沒有瞧見我。這時羅賈斯特先生試著想走動走動,卻徒勞無功——對周圍的一切太沒有把握了。他摸回自己的屋子,進去後關了門。
  這會兒我走上前去,敲起門來。約翰的妻子開了門。“瑪麗,”我說,“你好!”
  她嚇了一大跳,仿佛見了一個鬼似的。我讓她鎮靜了下來。她急忙問道:“當真是你嗎,小姐,這麼晚了還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我握著她的手回答了她。隨後跟著她走進了廚房,這會兒約翰正坐在熊熊的爐火邊。我三言二語向他們作瞭解釋,告訴他們,我離開桑菲爾德後所發生的一切我都已經聽說了。這回是來看望羅賈斯特先生的。還請約翰到我打發了馬車的大路上去一趟,把留在那兒的箱子去取回來。隨後我一面脫去帽子和披肩,一面問瑪麗能不能在莊園裏過夜。後來我知道雖然不容易安排,但還能辦到,便告訴她我打算留宿。正在這時客廳的門鈴響了。
  “你進去的時候,”我說,“告訴你主人,有人想同他談談。不過別提我的名字。”
  “我想他不會見你,”她回答,“他誰都拒絕。”
  她回來時,我問他說了什麼。
  “你得通報姓名,說明來意,”她回答。接著去倒了一杯水,拿了幾根蠟燭,都放進托盤。
  “他就為這個按鈴?”我問。
  “是的,雖然他眼睛看不見,但天黑後總是讓人把蠟燭拿進去。”
  “把托盤給我吧,我來拿進去。”
  我從她手裏接過托盤,她向我指了指客廳門。我手中的盤子抖動了一下,水從杯子裏溢了出來,我的心砰砰撞擊著肋骨。瑪麗替我開了門,並隨手關上。
  客廳顯得很陰暗。一小堆乏人照看的火在爐中微微燃著。房間裏的瞎眼主人,頭靠高高的老式壁爐架,俯身向著火爐。他的那條老狗派洛特躺在一邊,離得遠遠的,捲曲著身子,仿佛擔心被人不經意踩著似的。我一進門,派洛特便豎起了耳朵,隨後汪汪汪,嗚嗚嗚叫了一通,跳將起來,竄向了我,差一點掀翻我手中的托盤。我把盤子放在桌上,拍了拍它,柔聲地說:“躺下!”羅賈斯特先生機械地轉過身來,想看看那騷動是怎麼回事,但他什麼也沒看見,於是便回過頭去,歎了口氣。
  “把水給我,瑪麗,”他說。
  我端著現在只剩了半杯的水,走近他,派洛特跟著我,依然興奮不已。
  “怎麼回事?”他問。
  “躺下,派洛特!”我又說。他沒有把水端到嘴邊就停了下來,似乎在細聽。他喝了水,放下杯子。
  “是你嗎,瑪麗?是不是?”
  “瑪麗在廚房裏,”我回答。
  他伸出手,很快揮動了一下,可是看不見我站在那兒,沒有碰到我。“誰呀?誰呀?”他問,似乎要用那雙失明的眼睛來看——無效而痛苦的嘗試!“回答我——再說一遍?”他專橫地大聲命令道。
  “你再要喝一點嗎,先生?杯子裏的水讓我潑掉了一半,”我說。
  “誰?什麼?誰在說話?”
  “派洛特認得我,約翰和瑪麗知道我在這裏,我今天晚上才來,”我回答。
  “天哪!——我是在癡心夢想嗎?什麼甜蜜的瘋狂迷住了我?”
  “不是癡心夢想——不是瘋狂。先生,你的頭腦非常健康,不會陷入癡心夢想;你的身體十分強壯,不會發狂。”
  “這位說話人在哪兒?難道只是個聲音?呵!我看不見,不過我得摸一摸,不然我的心會停止跳動,我的腦袋要炸裂了。不管是什麼——不管你是誰——要讓我摸得著,不然我活不下去了!”
  他摸了起來。我抓住了他那只摸來摸去的手,雙手緊緊握住它。
  “就是她的手指!”他叫道,“她纖細的手指!要是這樣,一定還有其他部份。”
  這只強壯的手從我握著的手裏掙脫了。我的胳膊被抓住,還有我的肩膀——脖子——腰——我被摟住了,緊貼著他。
  “是簡嗎?這是什麼?她的體形——她的個子——”
  “還有她的聲音,”我補充說。“她整個兒在這裏了,還有她的心。上帝祝福你,先生!我很高興離你又那麼近了。”
  “簡•愛!簡•愛!”他光這麼叫著。
  “我親愛的主人,”我回答,“我是簡•愛。我找到了你——我回到你身邊來了。”
  “真的?是她本人?我鮮龍活跳的簡•愛?”
  “你碰著我,先生——你摟著我,摟得緊緊的。我並不是像屍體一樣冷,像空氣一般空,是不是?”
  “我鮮龍活跳的寶貝!當然這些是她的四肢,那些是她的五官了。不過那番痛苦之後我可沒有這福份了。這是一個夢。我夜裏常常夢見我又象現在這樣,再一次貼心按著她,吻她——覺得她愛我,相信她不會離開我。”
  “從今天起,先生,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永遠不會,這個影子是這麼說的嗎?可我一醒來,總發覺原來是白受嘲弄一場空。我淒涼孤獨——我的生活黑暗、寂寞,無望——我的靈魂乾渴,卻不許喝水;我的心兒挨餓,卻不給餵食,溫存輕柔的夢呀,這會兒你偎依在我的懷裏,但你也會飛走的,像早己逃之夭夭的姐妹們一樣。可是,吻一下我再走吧——擁抱我一下吧,簡。”
  “那兒,先生——還有那兒呢!”
  我把嘴唇緊貼著當初目光炯炯如今己黯然無光的眼睛上——我撥開了他額上的頭發,也吻了一下。他似乎突然醒悟,頓時相信這一切都是事實了。
  “是你——是簡嗎,那麼你回到我這兒來啦?”
  “是的。”
  “你沒有死在溝裏,淹死在溪水底下嗎?你沒有憔悴不堪,流落在異鄉人中間嗎?”“沒有,先生。我現在完全獨立了。”
  “獨立!這話怎麼講,簡?”
  “我馬德拉的叔叔去世了,留給了我五千英鎊。”
  “呵,這可是實在的——是真的!”他喊道:“我決不會做這樣的夢。而且,還是她獨特的嗓子,那麼活潑、調皮,又那麼溫柔,復活了那顆枯竭的心,給了它生命。什麼,簡,你成了獨立的女人了?有錢的女人了?”
  “很有錢了,先生。要是你不讓我同你一起生活,我可以緊靠你的門建造一幢房子,晚上你要人作伴的時候,你可以過來,坐在我的客廳裏。”
  “可是你有錢了,簡,不用說,如今你有朋友會照顧你,不會容許你忠實於一個像我這樣的瞎眼瘸子?”
  “我同你說過我獨立了,先生,而且很有錢、我自己可以作主。”
  “那你願意同我呆在一起?”
  “當然——除非你反對。我願當你的鄰居,你的護士,你的管家。我發覺你很孤獨,我願陪伴你——讀書給你聽,同你一起散步,同你坐在一起,侍候你,成為你的眼睛和雙手。別再那麼鬱鬱寡歡了,我的親愛的主人,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不會孤寂了。”
  他沒有回答,似乎很嚴肅——散神了。他歎了口氣,半張開嘴,仿佛想說話,但又閉上了。我覺得有點兒窘。也許我提議陪伴他,幫助他是自作多情;也許我太輕率了、超越了習俗。而他像聖•約翰一樣。從我的粗疏中看到了我說話不得體。其實,我的建議是從這樣的思想出發的,就是他希望,也會求我做他的妻子。一種雖然並沒有說出口,卻十分肯定的期待支持著我,認為他會立刻要求我成為他的人。但是他並沒有吐出這一類暗示、他的面部表情越來越陰沉了。我猛地想到,也許自己全搞錯了,或許無意中充當了傻瓜。我開始輕輕地從他的懷抱中抽出身來——但是他焦急地把我抓得更緊了。
  “不——不——簡。你一定不能走。不——我已觸摸到你,聽你說活,感受到了你在場對我的安慰——你甜蜜的撫慰。我不能放棄這些快樂,因為我身上已所剩無多——我得擁有你。世人會笑話我——會說我荒唐,自私——但這無傷大雅。我的心靈企求你,希望得到滿足,不然它會對軀體進行致命的報複。”
  “好吧,先生,我願意與你呆在一起、我已經這麼說了。”
  “不錯——不過,你理解的同我呆在一起是一回事,我理解的是另一回事。也許你可以下決心呆在我身邊和椅子旁——像一個好心的小護士那樣侍候我(你有一顆熱誠的心,慷慨大度的靈魂,讓你能為那些你所憐憫的人作出犧牲),對我來說,無疑那應當已經夠了。我想我現在只能對你懷著父親般的感情了,你是這麼想的嗎?來——告訴我吧。”
  “你願意我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先生。我願意只做你的護士,如果你認為這樣更好的話。”
  “可你不能老是做我的護士,珍妮特。你還年輕——將來你得結婚。”
  “我不在乎結婚不結婚。”
  “你應當在乎,珍妮特。如果我還是過去那個樣子的話,我會努力使你在乎——可是——一個失去視力的贅物!”
  他又沉下臉來一聲不吭了。相反,我倒是更高興了,一下子來了勇氣。最後幾個字使我窺見了內中的難處,因為困難不在我這邊,所以我完全擺脫了剛才的窘態,更加活躍地同他攀談了起來。
  “現在該是有人讓你重新變成人的時候了,”我說著,扒開了他又粗又長沒有理過的頭發;“因為我知道你正蛻變成一頭獅子,或是獅子一類的東西。你“fauxair”田野中的尼布甲尼撒。肯定是這樣。你的頭發使我想起了鷹的羽毛,不過你的手指甲是不是長得象鳥爪了,我可還沒有注意到。”
  “這只胳膊,既沒有手也沒有指甲,”他說著,從自己的胸前抽回截了肢的手,伸給我看。“只有那麼一截了——看上去真可怕!你說是不是,簡?”
  “見了這真為你惋惜,見了你的眼睛也一樣——還有額上火燙的傷疤。最糟糕的是,就因為這些,便有讓人愛撫過份,照料過頭把你慣壞的危險。”
  “我想你看到我的胳膊和疤痕累累的面孔時會覺得厭惡的。”
  “你這樣想的嗎?別同我說這話——不然我會對你的判斷說出不恭的話來。好吧,讓我走開一會兒,把火生得旺些,把壁爐清掃一下。火旺的時候,你能辨得出來嗎?”
  “能,右眼能看到紅光——一陣紅紅的煙霧。”
  “你看得見蠟燭光嗎?”
  “非常模糊——每根蠟燭只是一團發亮的霧。”
  “你能看見我嗎?”
  “不行,我的天使。能夠聽見你,摸到你已經是夠幸運了。”
  “你什麼時候吃晚飯?”
  “我從來不吃晚飯。”
  “不過今晚你得吃一點。我餓了,我想你也一樣,不過是忘了罷了。”
  我把瑪麗叫了進來,讓她很快把房間收拾得更加令人振奮,同時也為他准備了一頓舒心的晚宴。我的心情也激動起來,晚餐時及晚餐後同他愉快而自在地談了很久。跟他在一起,不存在那種折磨人的自我克制,不需要把歡快活躍的情緒壓下去。同他相處,我無拘無束,因為我知道自己與他很相稱。我的一切言行似乎都撫慰著他,給他以新的生命。多麼愉快的感覺呀!它喚醒了我全部天性,使它灼灼生輝。在他面前我才盡情地生活著,同樣,在我面前,他才盡情地生活著。盡管他瞎了,他臉上還是浮起了笑容,額頭映出了歡快,面部表情溫柔而激動。
  晚飯後他開始問我很多問題,我上哪兒去了呀,在幹些什麼呀,怎麼找到他的呀。不過我回答得很簡略,那夜已經太晚,無法細談了。此外,我不想去撥動那劇烈震顫的心弦——不想在他的心田開掘情感的新泉。我眼下的唯一目的是使他高興。而如我所說他已很高興,但反復無常。要是說話間沈默了一會兒,他會坐立不安,碰碰我,隨後說,“簡。”
  “你是十十足足的人嗎,簡?你肯定是這樣的嗎?”
  “我誠懇地相信是這樣。羅賈斯特先生。”
  “可是,在這樣一個悲哀的黑夜,你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我冷落的爐邊呢?我伸手從一個傭工那兒取一杯水,結果卻是你端上來的。我問了個問題,期待著約翰的妻子回答我,我的耳邊卻響起了你的聲音。”
  “因為我替瑪麗端著盤子進來了。”
  “我現在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刻,讓人心馳神迷。誰能料到幾個月來我挨過了黑暗、淒涼、無望的生活?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盼,白天和黑夜不分。爐火熄了便感到冷;忘記吃飯便覺得餓。隨後是無窮無盡的哀傷,有時就癡心妄想,希望再見見我的簡。不錯,我渴望再得到她,遠勝過渴望恢復失去的視力。簡跟我呆著,還說愛我,這怎麼可能呢?她會不會突然地來,突然地走呢?我擔心明天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在他這樣的心境中,給他一個普普通通、實實在在的回答,同他煩亂的思緒毫無聯系,是再好不過了,也最能讓他放下心來。我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眉毛,並說眉毛已被燒焦了,我可以敷上點什麼,使它長得跟以往的一樣粗、一樣黑。
  “隨你怎麼做好事對我有什麼用處呢,慈善的精靈?反正在關鍵時刻,你又會拋棄我——像影子一般消失,上哪兒去而又怎麼去,我一無所知,而且從此之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身邊有小梳子嗎,先生?”
  “幹嘛,簡?”
  “把亂蓬蓬的黑色鬃毛梳理一下。我湊近你細細打量時,發現你有些可怕。你說我是個精靈,而我相信,你更像一個棕仙。”
  “我可怕嗎,簡?”
  “很可怕,先生。你知道,你向來如此。”
  “哼!不管你上哪兒呆過一陣子,你還是改不掉那淘氣的樣子。”
  “可是我同很好的人呆過,比你好得多,要好一百倍。這些人的想法和見解,你平生從來沒有過。他們比你更文雅,更高尚。”
  “你究竟跟誰呆過?”
  “要是你那麼扭動的話,你會弄得我把你的頭發拔下來,那樣我想你再也不會懷疑我是實實在在的人了吧。”
  “你跟誰呆過一陣子?”
  “今天晚上別想從我嘴裏把話掏出來了,先生。你得等到明天。你知道,我把故事只講一半,會保證我出現在你的早餐桌旁把其餘的講完。順便說一句,我得留意別只端一杯水來到你火爐邊,至少得端進一個蛋,不用講油煎火腿了。”
  “你這個愛嘲弄人的醜仙童—一算你是仙女生,凡人養的!你讓我嘗到了一年來從未有過的滋味。要是掃羅能讓你當他的大衛,那就不需要彈琴就能把惡魔趕走了。”
  “瞧,先生,可把你收拾得整整齊齊,象象樣樣了。這會兒我得離開你了。最近三天我一直在旅途奔波,想來也夠累的。晚安!”
  “就說一句話,簡,你前一陣子呆的地方光有女士嗎?”
  我大笑著抽身走掉了,跑上樓梯還笑個不停。“好主意!”我快活地想道。“我看以後的日子我有辦法讓他急得忘掉憂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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