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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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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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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6: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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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明媚的陽光普照英格蘭。當時那種一連幾天日麗天清的氣候,甚至一天半天都難得惠顧我們這個波浪環繞的島國。仿佛持續的義大利天氣從南方飄移過來,像一群燦爛的候鳥,落在英格蘭的懸崖上歇腳。乾草己經收好,桑菲爾德周圍的田野己經收割幹淨,顯出一片新綠。道路曬得白煞煞仿佛烤過似的,林木蔥郁,十分茂盛。樹籬與林子都葉密色濃,與它們之間收割過的草地的金黃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施洗約翰節前夕,阿黛勒在海村小路上采了半天的野草莓,累壞了,太陽一落山就上床睡覺。我看著她入睡後,便離開她向花園走去。
  此刻是二十四小時中最甜蜜的時刻——“白晝己耗盡了它的烈火,”清涼的露水落在喘息的平原和烤灼過的山頂上。在夕陽樸實地西沉——並不伴有華麗的雲彩——的地方,舖展開了一抹莊嚴的紫色,在山峰的一個尖頂上燃燒著紅寶石和爐火般的光焰,向高處和遠處伸延,顯得越來越柔和,佔據了半個天空。東方也自有它湛藍悅目的魅力,有它不事炫耀的寶石——一顆升起的孤星。它很快會以月亮而自豪,不過這時月亮還在地平線之下。
  我在舖築過的路面上散了一會兒步。但是一陣細微而熟悉的清香——雪茄的氣味——悄悄地從某個窗子裏鑽了出來。我看見圖書室的窗開了一手掌寬的縫隙。我知道可能有人會從那兒看我,因此我走開了,進了果園。庭園裏沒有比這更隱蔽,更象伊甸園的角落了。這裏樹木繁茂,花兒盛開,一邊有高牆同院子隔開;另一邊一條長滿山毛櫸的路,象屏障一般,把它和草坪分開。底下是一道矮籬,是它與孤寂的田野唯一的分界。一條蜿蜒的小徑通向籬笆。路邊長著月桂樹,路的盡頭是一棵巨大無比的七葉樹,樹底下圍著一排座位。你可以在這兒漫步而不被人看到。在這種玉露徐降、悄無聲息、夜色漸濃的時刻,我覺得仿佛會永遠在這樣的陰影裏躑躅。但這時我被初升的月亮投向園中高處開闊地的光芒所吸引,穿過花圃和果園,卻停住了腳步,——不是因為聽到或是看到了什麼,而是因為再次聞到了一種我所警覺的香味。
  多花薔蕾、老人蒿、茉莉花、石竹花和玫瑰花早就在奉獻著它們的晚香,剛剛飄過來的氣味既不是來自灌木,也不是來自花朵,但我很熟悉,它來自羅賈斯特先生的雪茄。我舉目四顧,側耳靜聽。我看到樹上沉甸甸垂著即將成熟的果子,聽到一隻夜鶯在半英里外的林子裏鳴囀。我看不見移動的身影,聽不到走近的腳步聲,但是那香氣卻越來越濃了。我得趕緊走掉。我往通向灌木林的邊門走去,卻看見羅賈斯特先生正跨進門來。我往旁邊一閃,躲進了長滿長春藤的幽深處。他不會久待,很快會順原路返回,只要我坐著不動,他就絕不會看見我。
  可是不行——薄暮對他來說也象對我一樣可愛,古老的園子也一樣誘人。他繼續往前踱步,一會兒拎起醋栗樹枝,看看梅子般大壓著枝頭的果子;一會兒從牆上采下一顆熟了的櫻挑;一會兒又向著一簇花彎下身子,不是聞一聞香味,就是欣賞花瓣上的露珠。一隻大飛蛾嗡嗡地從我身旁飛過,落在羅賈斯特先生腳邊的花枝上,他見了便俯下身去打量。
  “現在,他背對著我,”我想,“而且全神貫注,也許要是我腳步兒輕些,我可以人不知鬼不覺地溜走。”
  我踩在路邊的草皮上,免得沙石路的卡嚓聲把自己給暴露。他站在離我必經之地一兩碼的花壇中間,顯然飛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會順利通過,”我暗自思忖。月亮還沒有升得很高,在園子裏投下了羅賈斯特先生長長的身影,我正要跨過這影子,他卻頭也不回就低聲說:
  “簡,過來看看這傢伙。”
  我不曾發出聲響,他背後也不長眼睛——難道他的影子會有感覺不成?我先是嚇了一跳,隨後便朝他走去。
  “瞧它的翅膀,”他說,“它使我想起一隻西印度的昆蟲,在英國不常見到這麼又大又艷麗的夜遊蟲。瞧!它飛走了。”
  飛蛾飄忽著飛走了。我也局促不安地退去。可是羅賈斯特先生跟著我,到了邊門,他說:
  “回來,這麼可愛的夜晚,坐在屋子裏多可惜。在日落與月出相逢的時刻,肯定是沒有誰願意去睡覺的。”
  我有一個缺陷,那就是盡管我口齒伶俐,對答如流,但需要尋找藉口的時候卻往往一籌莫展。因此某些關鍵時刻,需要隨口一句話,或者站得住腳的遁詞來擺脫痛苦的窘境時,我便常常會出差錯。我不願在這個時候單獨同羅賈斯特先生漫步在陰影籠罩的果園裏。但是我又找不出一個脫身的理由。我慢吞吞地跟在後頭,一面在拼命動腦筋設法擺脫。可是他顯得那麼鎮定,那麼嚴肅,使我反而為自己的慌亂而感到羞愧了。如果說心中有鬼——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那只能說我有。他心裏十分平靜,而且全然不覺。
  “簡,”他重又開腔了。我們正走進長滿月桂的小徑,緩步踱向矮籬笆和七葉樹,“夏天,桑菲爾德是個可愛的地方,是嗎?”
  “是的,先生。”
  “你一定有些依戀桑菲爾德府了——你有欣賞自然美的眼力,而且很有依戀之情。”
  “說實在,我依戀這個地方。”
  “而且,盡管我不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我覺察出來,你已開始關切阿黛勒這個小傻瓜,甚至還有樸實的老婦費爾法克斯。”
  “是的,先生,盡管性質不同,我對她們兩人都有感情。”
  “而同她們分手會感到難過。”
  “是的。”
  “可惜呀!”他說,歎了口氣又打住了。“世上的事情總是這樣,”他馬上又繼續說,“你剛在一個愉快的棲身之處安頓下來,一個聲音便會叫你起來往前趕路,因為已過了休息的時辰。”
  “我得往前趕路嗎,先生?”我問。“我得離開桑菲爾德嗎?”
  “我想你得走了,簡,很抱歉,珍妮特,但我的確認為你該走了。”
  這是一個打擊,但我不讓它擊倒我。
  “行呀,先生,要我走的命令一下,我便走。”
  “現在命令來了——我今晚就得下。”
  “那你要結婚了,先生?”
  “確——實——如——此,對——極——了。憑你一貫的機敏,你已經一語中的。”
  “快了嗎,先生?”
  “很快,我的一—,那就是,愛小姐,你還記得吧,簡,我第一次,或者說謠言明白向你表示,我有意把自己老單身漢的脖子套上神聖的繩索,進入聖潔的婚姻狀態——把英格拉姆小姐摟入我的懷抱,總之(她足足有一大抱,但那無關緊要——像我漂亮的布蘭奇那樣的市民,是誰都不會嫌大的)。是呀,就像我剛才說的——聽我說,簡!你沒有回頭去看還有沒有飛蛾吧?那不過是個瓢蟲,孩子,‘正飛回家去’我想提醒你一下,正是你以我所敬佩的審慎,那種適合你責任重大、卻並不獨立的職業的遠見、精明和謙卑,首先向我提出,萬一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你和小阿黛勒兩個還是立刻就走好。我並不計較這一建議所隱含的對我意中人人格上的污辱。說實在,一旦你們走得遠遠的,珍妮特,我會努力把它忘掉。我所注意到的只是其中的智慧,它那麼高明,我已把它奉為行動的准則。阿黛勒必須上學,愛小姐,你得找一個新的工作。”
  “是的,先生,我會馬上去登廣告,而同時我想——”我想說,“我想我可以呆在這裏,直到我找到另外一個安身之處”但我打住了,覺得不能冒險說一個長句,因為我的嗓門已經難以自製了。
  “我希望大約一個月以後成為新郎,”羅賈斯特先生繼續說,“在這段期間,我會親自為你留意找一個工作和落腳的地方。”
  “謝謝你,先生,對不起給你——”
  “呵——不必道歉!我認為一個下人把工作做得跟你自己一樣出色時,她就有權要求雇主給予一點容易辦到的小小幫助。其實我從未來的岳母那兒聽到一個適合你去的地方。就是愛爾蘭康諾特的苦果村,教迪奧尼修斯.奧加爾太太的五個女兒,我想你會喜歡愛爾蘭的。他們說,那裏的人都很熱心。”
  “離這兒很遠呢,先生。”
  “沒有關系——像你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姑娘是不會反對航程或距離的。”
  “不是航程,而是距離。還有大海是一大障礙——”
  “離開什麼地方,簡?”
  “離開英格蘭和桑菲爾德,還有——”
  “怎麼?”
  “離開你,先生。”
  我幾乎不知不覺中說了這話,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但我沒有哭出聲來,我也避免抽泣。一想起奧加爾太太和苦果村,我的心就涼了半截;一想起在我與此刻同我並肩而行的主人之間,註定要翻騰著大海和波濤,我的心就更涼了;而一記起在我同我自然和必然所愛的東西之間,橫亙著財富、階層和習俗的遼闊海洋,我的心涼透了。
  “離這兒很遠,”我又說了一句。
  “確實加此。等你到了愛爾蘭康諾特的苦果村,我就永遠見不到你了,肯定就是這麼回事。我從來不去愛爾蘭,因為自己並不太喜歡這個國家。我們一直是好朋友,簡,你說是不是?”
  “是的,先生。”
  “朋友們在離別的前夕,往往喜歡親密無間地度過餘下的不多時光。來——星星們在那邊天上閃爍著光芒時,我們用上半個小時左右,平靜地談談航行和離別。這兒是一棵七葉樹,這邊是圍著老樹根的凳子。來,今晚我們就安安心心地坐在這兒,雖然我們今後註定再也不會坐在一起了。”他讓我坐下,然後自己也坐了下來。
  “這兒到愛爾蘭很遠,珍妮特,很抱歉,把我的小朋友送上這麼今人厭倦的旅程。但要是沒有更好的主意了,那該怎麼辦呢?簡,你認為你我之間有相近之處嗎?”
  這時我沒敢回答,因為我內心很激動。
  “因為,”他說,“有時我對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尤其是當你象現在這樣靠近我的時候。仿佛我左面的肋骨有一根弦,跟你小小的身軀同一個部位相似的弦緊緊地維系著,難分難解。如果咆哮的海峽和二百英里左右的陸地,把我們遠遠分開,恐怕這根情感交流的弦會折斷,於是我不安地想到,我的內心會流血。至於你——你會忘掉我。”
  “那我永遠不會,先生,你知道——”我不可能再說下去了。
  “簡,聽見夜鶯在林中歌唱嗎?——聽呀!”
  我聽著聽著便抽抽噎噎地哭泣起來,再也抑制不住強忍住的感情,不得不任其流露了。我痛苦萬分地渾身顫栗著。到了終於開口時,我便只能表達一個沖動的願望:但願自己從來沒有生下來,從未到過桑菲爾德。
  “因為要離開而難過嗎?”
  悲與愛在我內心所煽起的強烈情緒,正占上風,並竭力要支配一切,壓倒一切,戰勝一切,要求生存、擴展和最終主宰一切,不錯——還要求吐露出來。
  “離開桑菲爾德我很傷心,我愛桑菲爾德——我愛它是因為我在這裏過著充實而愉快的生活——至少有一段時間。我沒有遭人踐踏,也沒有弄得古板僵化,沒有混跡于志向低下的人之中,也沒有被排斥在同光明、健康、高尚的心靈交往的一切機會之外。我已面對面同我所敬重的人、同我所喜歡的人,——同一個獨特、活躍、博大的心靈交談過。我已經熟悉你,羅賈斯特先生,硬要讓我永遠同你分開,使我感到恐懼和痛苦。我看到非分別不可,就像看到非死不可一樣。”
  “在哪兒看到的呢?”他猛地問道。
  “哪兒?你,先生,已經把這種必要性擺在我面前了。”
  “什麼樣的必要性?”
  “就是英格拉姆小姐那模樣,一個高尚而漂亮的女人——你的新娘。”
  “我的新娘!什麼新娘呀?我沒有新娘!”
  “但你會有的。”
  “是的,我會!我會!”他咬緊牙齒。
  “那我得走——你自己已經說了。”
  “不,你非留下不可!我發誓——我信守誓言。”
  “我告訴你我非走不可!”我回駁著,感情很有些沖動。“你難道認為,我會留下來甘願做一個對你來說無足輕重的人?你以為我是一架機器?——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能夠容忍別人把一口麵包從我嘴裏搶走,把一滴生命之水從我杯子裏潑掉?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你不是想錯了嗎?——我的心靈跟你一樣豐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樣充實!要是上帝賜予我一點姿色和充足的財富,我會使你同我現在一樣難分難舍,我不是根據習俗、常規,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軀同你說話,而是我的靈魂同你的靈魂在對話,就仿佛我們兩人穿過墳墓,站在上帝腳下,彼此平等——本來就如此!”
  “本來就如此!”羅賈斯特先生重複道——“所以,”他補充道,一面用胳膊把我抱住,摟到懷裏,把嘴唇貼到我的嘴唇上。“所以是這樣,簡?”
  “是呀,所以是這樣,先生,”我回答,“可是並沒有這樣。因為你已結了婚——或者說無異於結了婚,跟一個遠不如你的人結婚——一個跟你並不意氣相投的人——我才不相信你真的會愛她,因為我看到過,也聽到過你譏笑她。對這樣的結合我會表示不屑,所以我比你強——讓我走!”
  “上哪兒,簡?去愛爾蘭?”
  “是的——去愛爾蘭。我已經把心裏話都說了,現在上哪兒都行了。”
  “簡,平靜些,別那掙紮著,像一隻發瘋的鳥兒,拚命撕掉自己的羽毛。”
  “我不是鳥,也沒有陷入羅網。我是一個具有獨立意志的自由人,現在我要行施自己的意志,離開你。”
  我再一掙紮便脫了身,在他跟前昂首而立。
  “你的意志可以決定你的命運,”他說。“我把我的手,我的心和我的一份財產都獻給你。”
  “你在上演一出鬧劇,我不過一笑置之。”
  “我請求你在我身邊度過餘生——成為我的另一半,世上最好的伴侶。”
  “那種命運,你已經作出了選擇,那就應當堅持到底。”
  “簡,請你平靜一會兒,你太激動了,我也會平靜下來的。”
  一陣風吹過月桂小徑,穿過搖曳著的七葉樹枝,飄走了——走了——到了天涯海角——消失了。夜鶯的歌喉成了這時唯一的聲響,聽著它我再次哭了起來。羅賈斯特先生靜靜地坐著,和藹而嚴肅地瞧著我。過了好一會他才開口。最後他說:
  “到我身邊來,簡,讓我們解釋一下,相互諒解吧。”
  “我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了,我已經被拉走,不可能回頭了。”
  “不過,簡,我喚你過來做我的妻子,我要娶的是你。”
  我沒有吭聲,心裏想他在譏笑我。
  “過來,簡——到這邊來。”
  “你的新娘阻擋著我們。”
  他站了起來,一個箭步到了我跟前。
  “我的新娘在這兒,”他說著,再次把我往身邊拉,“因為與我相配的人在這兒,與我相像的人,簡,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仍然沒有回答,仍然要掙脫他,因為我仍然不相信。
  “你懷疑我嗎,簡?”
  “絕對懷疑。”
  “你不相信我?”
  “一點也不信。”
  “你看我是個愛說謊的人嗎?”他激動地問。“疑神疑鬼的小東西,我一定要使你信服。我同英格拉姆小姐有什麼愛可言?沒有,那你是知道的。她對我有什麼愛?沒有,我已經想方設法來證實。我放出了謠言,傳到她耳朵裏,說是我的財產還不到想像中的三分之一,然後我現身說法,親自去看結果,她和她母親對我都非常冷淡。我不願意——也不可能——娶英格拉姆小姐。你——你這古怪的——你這近乎是精靈的傢伙——我像愛我自己的肉體一樣愛你。你——雖然一貧如洗、默默無聞、個子瘦小、相貌平庸—一我請求你把我當作你的丈夫。”
  “什麼,我!”我猛地叫出聲來。出於他的認真,尤其是粗魯的言行,我開始相信他的誠意了。“我,我這個人除了你,世上沒有一個朋友,——如果你是我朋友的話。除了你給我的錢,一個子兒也沒有。”
  “就是你,簡。我得讓你屬于我——完全屬於我。你肯嗎?快說‘好’呀。”
  “羅賈斯特先生,讓我瞧瞧你的臉。轉到朝月光的一邊去。”
  “為什麼?”
  “因為我要細看你的面容,轉呀!”
  “那兒,你能看到的無非是撕皺了的一頁,往下看吧,只不過快些,因為我很不好受。”
  他的臉焦急不安,漲得通紅,五官在激烈抽動,眼睛射出奇怪的光芒。
  “呵,簡,你在折磨我!”他大嚷道。“你用那種犀利而慷慨可信的目光瞧著我,你在折磨我!”
  “我怎麼會呢?如果你是真的,你的提議也是真的,那麼我對你的感情只會是感激和忠心——那就不可能是折磨。”
  “感激!”他脫口喊道,並且狂亂地補充道——“簡,快接受我吧。說,愛德華——叫我的名字——愛德華,我願意嫁你。”
  “你可當真?——你真的愛我?——你真心希望我成為你的妻子?”
  “我真的是這樣。要是有必要發誓才能使你滿意,那我就以此發誓。”
  “那麼,先生,我願意嫁給你。”
  “叫愛德華——我的小夫人。”
  “親愛的愛德華!”
  “到我身邊來——完完全全過來。”他說,把他的臉頰貼著我的臉頰,用深沉的語調對著我耳朵補充說,“使我幸福吧——我也會使你幸福。”
  “上帝呀,寬恕我吧!”他不久又添了一句,“還有人呀,別干涉我,我得到了她,我要緊緊抓住她。”
  “沒有人會干涉,先生。我沒有親人來幹預。”
  “不——那再好不過了。”他說。要是我不是那麼愛他,我會認為他的腔調,他狂喜的表情有些粗野。但是我從離別的惡夢中醒來,被賜予天作之合,坐在他身旁,光想著啜飲源源而來的幸福的清泉。他一再問,“你幸福嗎,簡?”而我一再回答“是的”。隨後他咕噥著,“會贖罪的,——會贖罪的。我不是發現她沒有朋友,得不到撫慰,受到冷落嗎?我不是會保護她,珍愛她,安慰她嗎?我心裏不是有愛,我的決心不是始終不變嗎?那一切會在上帝的法庭上得到贖罪。我知道造物主會准許我的所作所為。至於世間的評判——我不去理睬。別人的意見——我斷然拒絕。”
  可是,夜晚發生什麼變化了?月亮還沒有下沉,我們已全湮沒在陰影之中了。雖然主人離我近在咫尺,但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七葉樹受了什麼病痛的折磨?它扭動著,呻吟著,狂風在月桂樹小徑咆哮,直向我們撲來。
  “我們得進去了,”羅賈斯特先生說。“天氣變了。不然我可以同你坐到天明,簡。”
  “我也一樣,”我想。也許我應該這麼說出來,可是從我正仰望著的雲層裏,竄出了一道鉛灰色的閃電,隨後是喀啦啦一聲霹靂和近處的一陣隆隆聲。我只想把自己發花的眼睛貼在羅賈斯特先生的肩膀上。大雨傾盆而下,他催我踏上小徑,穿過庭園,進屋子去。但是我們還沒跨進門檻就已經濕淋淋了。在廳裏他取下了我的披肩,把水滴從我散了的頭發中搖下來,正在這時,費爾法克斯太太從她房間裏出來了。起初我沒有覺察,羅賈斯特先生也沒有。燈亮著,時鐘正敲十二點。
  “快把濕衣服脫掉,”他說,“臨走之前,說一聲晚安——晚安,我的寶貝!”
  他吻了我,吻了又吻。我離開他懷抱抬起頭來一看,只見那位寡婦站在那兒,臉色蒼白,神情嚴肅而驚訝。我只朝她微微一笑,便跑上樓去了。“下次再解釋也行,”我想。但是到了房間裏,想起她一時會對看到的情況產生誤解,心裏便感到一陣痛楚。然而喜悅抹去了一切其他感情。盡管在兩小時的暴風雨中,狂風大作,雷聲隆隆,電光閃閃,暴雨如注,我並不害怕,並不畏懼。這中間羅賈斯特先生三次上門,問我是否平安無事。這無論如何給了我安慰和力量。
  早晨我還沒起床,小阿黛勒就跑來告訴我,果園盡頭的大七葉樹夜裏遭了雷擊,被劈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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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6: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我穿衣起身,把發生的事想了一遍,懷疑是不是一場夢。在我再次看見羅賈斯特先生,聽到他重複那番情話和諾言之前,是無法確定那是不是真實的。
  我在梳頭時朝鏡子裏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臉,感到它不再平庸了。面容透出了希望,臉色有了活力,眼睛仿佛看到了果實的源泉,從光彩奪目的漣漪中借來了光芒。我向來不願去看我主人,因為我怕我的目光會使他不愉快。但是現在我肯定可以揚起臉來看他的臉了,我的表情不會使他的愛心冷卻。我從抽屜裏拿了件樸實幹淨的薄夏裝,穿在身上。似乎從來沒有一件衣服像這件那麼合身,因為沒有一件是在這種狂喜的情緒中穿上的。
  我跑下樓去,進了大廳,只見陽光燦爛的六月早晨,已經代替了暴風雨之夜。透過開著的玻璃門,我感受到了清新芬芳的微風,但我並不覺得驚奇。當我欣喜萬分的時候,大自然也一定非常高興。一個要飯的女人和她的小男孩——兩個臉色蒼白,衣衫襤褸的活物——順著小徑走上來,我跑下去,傾囊所有給了她們——大約三四個先令,好歹他們都得分享我的歡樂。白嘴鴉呱呱叫著,還有更活潑一點的鳥兒在啁鳴,但是我心兒的歡唱比誰都美妙動聽。
  使我吃驚的是,費爾法克斯太太神色憂傷地望著窗外,十分嚴肅地說:“愛小姐,請來用早餐好嗎?”吃飯時她冷冷地一聲不吭。但那時我無法替她解開疑團。我得等我主人來解釋,所以她也只好等待了。我勉強吃了一點,便匆勿上了樓,碰見阿黛勒正離開讀書室。
  “你上哪兒去呀?上課的時間到了。”
  “羅賈斯特先生已經打發我到育兒室去了。”
  “他在哪兒?”
  “在那兒呢,”她指了指她剛離開的房間。我走進那裏,原來他就站在裏面。
  “來,對我說聲早安,”他說。我愉快地走上前。這回我所遇到的,不光是一句冷冰冰的話,或者是握一握手而已,而是擁抱和接吻。他那麼愛我,撫慰我,顯得既親切又自然。
  “簡,你容光煥發,笑容滿面,漂亮極了。”他說。“今天早晨真的很漂亮。這就是我蒼白的小精靈嗎?這不是我的小芥子嗎?”不就是這個臉帶笑靨,嘴唇鮮紅,頭發栗色光滑如緞,眼睛淡褐光芒四射,滿面喜色的小姑娘嗎?(讀者,我的眼睛是青色的,但是你得原諒他的錯誤,對他來說我的眼睛染上了新的顏色。)
  “我是簡•愛,先生。”
  “很快就要叫作簡.羅賈斯特了”他補充說,“再過四周,珍妮特,一天也不多,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但我並不理解,它便我頭昏目眩。他的宣佈在我心頭所引起的感覺,是不同於喜悅的更強烈的東西——是一種給人打擊、使你發呆的東西。我想這近乎是恐懼。
  “你剛才還臉紅,現在臉色發白了,簡。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給了我一個新名字——簡.羅賈斯特,而且聽來很奇怪。”
  “是的,羅賈斯特夫人,”他說,“年青的羅賈斯特夫人——費爾法克斯.羅賈斯特的少女新娘。”
  “那永遠不會,先生,聽起來不大可能。在這個世界上,人類永遠不能享受絕對幸福。我並不是生來與我的同類有不同的命運。只有在童話裏,在白日夢裏,才會想像這樣的命運降臨到我頭上。”
  “我能夠而且也要實現這樣的夢想,我要從今天開始。今天早上我已寫信給倫敦的銀行代理人,讓他送些托他保管的珠寶來——桑菲爾德女士們的傳家寶。我希望一兩天後湧進你的衣兜,我給予一個貴族姑娘——如果我要娶她的話——的一切特權和注意力,都將屬於你。”
  “呵,先生!——別提珠寶了!我不喜歡說起珠寶。對簡•愛來說,珠寶聽來既不自然又很古怪,我寧可不要。”
  “我會親自把鑽石項鏈套在你脖子上,把發箍戴在你額頭——看上去會非常相配,因為大自然至少已把自己特有的高尚,烙在這個額頭上了,簡。而且我會把手鐲按在纖細的手腕上,把戒指戴在仙女般的手指上。”
  “不,不,先生,想想別的話題,講講別的事情,換種口氣談談吧。不要當我美人似的同我說話,我不過是你普普通通,象貴格會教徒一樣的家庭教師。”
  “在我眼裏,你是個美人。一位心嚮往之的美人——嬌美而空靈。”
  “你的意思是瘦小而無足輕重吧。你在做夢呢,先生——不然就是有意取笑。看在老天面上,別挖苦人了!”
  “我還要全世界都承認,你是個美人,”他繼續說,而我確實對他說話的口氣感到不安,覺得他要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存心騙我。“我要讓我的簡•愛穿上緞子和花邊衣服,頭發上插玫瑰花,我還要在我最喜愛的頭上,罩上無價的面紗。”
  “那你就不認識我了,先生,我不再是你的簡•愛,而是穿了丑角衣裝的猴子——一隻披了別人羽毛的八哥。那樣倒不如看你羅賈斯特先生,一身戲裝打扮,而我自己則穿上宮庭貴婦的長袍。先生,我並沒有說你漂亮,盡管我非常愛你,太愛你了,所以不願吹捧你。你就別捧我了。”
  然而他不顧我反對,扭住這個話題不放。“今天我就要坐著馬車帶你上米爾科特,你得為自己挑選些衣服。我同你說過了,四個星期後我們就結婚。婚禮將不事張揚,在下麵那個教堂裏舉行。然後,我就立刻一陣風把你送到城裏。短暫逗留後,我將帶我的寶貝去陽光明媚的地方,到法國的葡萄園和義大利的平原去。古往今來凡有記載的名勝,她都得看看;城市風光,也該品嘗。還得同別人公平地比較比較,讓她知道自己的身價。”
  “我要去旅行?——同你嗎,先生?”
  “你要住在巴黎、羅馬和那不列斯,還有佛羅倫薩、威尼斯和維也納。凡是我漫遊過的地方,你都得重新去走走;凡我馬蹄所至,你這位精靈也該涉足。十年之前,我幾乎瘋了似地跑遍了歐洲,只有厭惡、憎恨和憤怒同我作伴。如今我將舊地重遊,痼疾己經痊癒,心靈已被滌蕩,還有一位真正的天使給我安慰,與我同遊。”
  我笑他這麼說話。“我不是天使,”我斷言,“就是到死也不會是。我是我自己。羅賈斯特先生,你不該在我身上指望或強求天上才有的東西。你不會得到的,就像我無法從你那兒得到一樣,而且我是一點也不指望的。”
  “那你指望我什麼呢?”
  “在短期內,你也許會同現在一樣——很短的時期,隨後你會冷靜下來,你會反復無常,又會嚴厲起來,而我得費盡心機,使你高興,不過等你完全同我習慣了,你也許又會喜歡我——我說呀喜歡我,而不是愛我。我猜想六個月後、或者更短一些,你的愛情就會化為泡影,在由男人撰寫的書中,我注意到,那是一個丈夫的熱情所能保持的最長時期。不過畢竟作為朋友和夥伴,我希望決不要太討我親愛主人的嫌。”
  “討厭?又會喜歡你呢!我想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歡你。我會讓你承認,我不僅喜歡你,而且愛你——真摯、熱情、始終如一。”
  “你不再反反復複了,先生?”
  “對那些光靠容貌吸引我的女人,一旦我發現她們既沒有靈魂也沒有良心——一旦她們向我展示乏味、淺薄,也許還有愚蠢、粗俗和暴躁,我便成了真正的魔鬼。但是對眼明口快的,對心靈如火的,對既柔順而又穩重、既馴服而又堅強,可彎而不可折的性格——我會永遠溫柔和真誠。”
  “你遇到過這樣的性格嗎,先生?你愛上過這樣的性格嗎?”
  “我現在愛它了。”
  “在我以前呢,假如我真的在各方面都符合你那苛刻的標准?”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可以跟你相提並論的人,簡,你使我愉快。使我傾倒,——你似乎很順從,而我喜歡你給人的能屈能伸的感覺。我把一束柔軟的絲線,繞過手指時,一陣顫栗,從我的胳膊湧向我心裏。我受到了感染——我被征服了。這種感染之甜蜜,不是我所能表達,這種被征服感之魅力,遠勝於我贏得的任何勝利。你為什麼笑了,簡?你那令人費解、不可思議的表情變化,有什麼含義?”
  “我在想,先生(你會原諒我這個想法,油然而生的想法),我想起了赫拉克勒斯、參孫和使他們著迷的美女。”
  “你就這麼想,你這小精靈——”
  “唏,先生!就像那些先生們的舉動並不聰明一樣,你剛才說的話也並不聰明。不過,要是他們當初結了婚,毫無疑問,他們會一本正經地擺出夫君面孔,不再象求婚的時候那樣柔情如水,我擔心你也會一樣。要是一年以後我請你做一件你不方便或者不樂意的事,不知你會怎樣答復我。”
  “你現在就說一件事吧,簡——哪怕是件小事,我渴望你求我——”
  “真的,我會的,先生。我已作好請求的准備。”
  “說出來吧!不過你要是以那種神情抬頭含笑,我會不知道你要求什麼就滿口答應,那就會使我上當。”
  “絕對不會,先生。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要叫人送珠寶,不要讓我頭上戴滿玫瑰花,你還不如把你那塊普普通通的手帕鑲上一條金邊吧。”
  “我還不如‘給純金鑲上金子’。我知道了,那麼你的請求,我同意了——現在就這樣。我會撤回送給銀行代理人的訂單。不過你還沒有向我要什麼呢,你只要求我收回禮物。再試一下吧。”
  “那麼,好呀,先生。請你滿足我在某一個問題上大大激起的好奇心。”
  他顯得不安了。“什麼?什麼?”他忙不迭地問。“好奇心是一位危險的請求者:幸虧我沒有發誓同意你的每個要求——”
  “但是答應這個要求並沒有什麼危險,先生。”
  “說吧,簡。不過但願這不只是打聽——也許打聽一個秘密,而是希望得到我的一半家產。”
  “哎呀,亞哈隨魯王!我要你一半的家產幹什麼?你難道以為我是猶太高利貸者,要在土地上好好投資一番。我寧願能同你推心置腹,要是你已答應向我敞開心扉,那你就不會不讓我知道你的隱秘吧。”
  “凡是一切值得知道的隱秘,簡,都歡迎你知道。不過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追求無用的負擔!不要嚮往毒藥——不要變成由我照管的十十足足的夏娃!”
  “幹嘛不呢,先生?你剛才還告訴我,你多麼高興被我征服,多麼喜歡被我強行說服,你難道不認為,我不妨可利用一下你的表白,開始哄呀,求呀——必要時甚至還可哭哭鬧鬧,板起面孔——只不過為了嘗試一下我的力量?”
  “看你敢不敢做這樣的試驗。步步進犯,肆無忌憚,那就一切都完了。”
  “是嗎,先生?你很快就變卦了。這會兒你的表情多麼嚴厲!你的眉頭已皺得跟我的手指一般粗,你的前額像某些驚人詩篇所描寫的那樣猶如‘烏雲重疊的雷霆。’我想那就是你結婚以後的神氣了,先生?”
  “如果你結婚後是那付樣子,像我這樣的基督徒,會立刻打消同無非是個小妖精或者水蛇廝混的念頭。不過你該要什麼呢,夥計?——說出來吧?”
  “瞧,這會兒連禮貌也不講了,我喜歡魯莽,遠勝於奉承。我寧願做個夥計,也不願做天使。我該問的就是——你為什麼煞費苦心要我相信,你希望娶英格拉姆小姐?”
  “就是這些嗎?謝天謝地,不算太糟!”此時他松開了濃黑的眉頭,低頭朝我笑笑,還撫摸著我的頭發,仿佛看到躲過了危險,十分慶幸似的。“我想還是坦率地說好。”他繼續說。“盡管我要讓你生點兒氣,簡——我看到了你一旦發怒,會變成怎樣一位火妖。昨晚清涼的月光下,當你反抗命運,聲言同我平等時,你的面容灼灼生光。珍妮特,順便提一句,是你自己向我提出了那樣的建議。”
  “當然是我,但是請你不要環顧左右了,先生——英格拉姆小姐。”
  “好吧,我假意向英格拉姆小姐求婚,因為我希望使你發瘋似他同我相受,就象我那麼愛你一樣,我明白,嫉妒是為達到目的所能召喚的最好同盟軍。”
  “好極了!現在你很渺小——絲毫不比我的小手指尖要大。簡直是奇恥大辱,這種想法可恥透頂,難道你一點也不想想英格拉姆小姐的感情嗎,先生?”
  “她的感情集於一點——自負。那就需要把她的氣焰壓下去。你妒嫉了嗎,先生?”
  “別管了,羅賈斯特先生。你是不在乎知道這個的的。再次老實回答我,你不認為你不光彩的調情會使英格拉姆小姐感到痛苦嗎?難道她不會有被遺棄的感覺嗎?”
  “不可能!——我曾同你說過,相反是她拋棄了我,一想到我無力還債,她的熱情頓時一落千丈,化為烏有。”
  “你有一個奇怪而工於心計的頭腦,羅賈斯特先生。恐怕你在某些方面的人生准則有違常理。”
  “我的准則從來沒有受過調教,簡。由於缺乏照應,難免會出差錯。”
  “再嚴肅問一遍,我可以享受向我擔保的巨大幸福,而不必擔心別人也像我剛才一樣蒙受劇痛嗎?”
  “你可以,我的好小姑娘。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對我懷著同你一樣純潔的愛——因為我把那愉快的油膏,也就是對你的愛的信任,貼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把嘴唇轉過去,吻了吻搭在我肩上的手。我深深地愛著他——深得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能說得清楚——深得非語言所能表達。
  “再提些要求吧,”他立刻說。“我很樂意被人請求並作出讓步。”
  我再次准備好了請求。“把你的意圖同費爾法克斯太太談談吧,昨晚她看見我同你呆在廳裏,大吃一驚,我見她之前,你給她解釋一下吧。讓這樣好的女人誤解總讓我痛苦。”
  “上你自己的房間去,戴上你的帽子,”他回答。“早上我想讓你陪我上米爾科特去一趟。你准備上車的時候,我會讓這位老婦人開開竅。難道她認為,珍妮特,你為了愛而付出了一切,完全是得不償失?”
  “我相信她認為我忘了自己的地位,還有你的地位,先生。”
  “地位!地位!——現在,或者從今以後,你的地位在我的心裏,緊卡著那些想要污辱你的人的脖子——走!”
  我很快就穿好衣服,一聽到羅賈斯特先生離開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起居室,便匆匆下樓趕到那裏。這位老太太在讀她早晨該讀的一段《聖經》——那天的功課。面前擺著打開的《聖經》,《聖經》上放著一付眼鏡。她忙著的事兒被羅賈斯特先生的宣佈打斷後,此刻似乎已經忘記。她的眼睛呆呆地瞧著對面空無一物的牆上,流露出了一個平靜的頭腦被罕見的消息所激起的驚訝。見了我,她才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湊了幾句祝賀的話。但她的笑容收斂了,她的話講了一半止住了。她戴上眼鏡,合上《聖經》,把椅子從桌旁推開。
  “我感到那麼驚奇,”她開始說,“我真不知道對你說什麼好,愛小姐。我肯定不是在做夢吧,是不是?有時候我獨個兒坐著便朦朦朧朧地睡過去了,夢見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在打盹的時候,我似乎不止一次看見我那位十年前去世的親愛的丈夫,走進屋裏,在我身邊坐下,我甚至聽他像以往一樣叫喚我的名字艾麗斯。好吧,你能不能告訴我,羅賈斯特先生真的已經向你求婚了嗎?別笑話我,不過我真的認為他五分鐘之前才進來對我說,一個月以後你就是他的妻子了。”
  “他同我說了同樣的話,”我回答。
  “他同我說了同樣的話,”我回答。
  “他說啦!你相信他嗎?你接受了嗎?”
  “是的。”
  她大惑不解地看著我。
  “絕對想不到這點。他是一個很高傲的人。羅賈斯特家族的人都很高傲,至少他的父親很看重金錢,他也常被說成很謹慎。他的意思是要娶你嗎?”
  “他這麼告訴我的。”
  她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從她的目光中我知道,她這雙眼睛並沒有在我身上發現足以解開這個謎的魅力。
  “簡直讓我難以理解!”她繼續說。“不過既然你這樣說了,毫無疑問是真的了。以後的結局如何,我也說不上來。我真的不知道。在這類事情上,地位和財產方面彼此平等往往是明智的。何況你們兩人的年齡相差二十歲,他差不多可以做你的父親。”
  “不,真的,費爾法克斯太太!”我惱火地大叫說,“他絲毫不像我父親!誰看見我們在一起,都絕不會有這種想法。羅賈斯特先生依然顯得很年輕,跟有些二十五歲的人一樣。”
  “難道他真的是因為愛你而娶你的?”她問。
  她的冷漠和懷疑使我心裏非常難受,眼淚湧上了我的眼眶。
  “對不起讓你傷心了,”寡婦繼續談下去,“可是你那麼年輕,跟男人接觸又那麼少,我希望讓你存些戒心,老話說‘閃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而在這方面,我擔心會出現你我所料想不到的事。”
  “為什麼?難道我是個妖怪?”我說,“難道羅賈斯特先生不可能真心愛我?”
  “不,你很好,而且近來大有長進。我想羅賈斯特先生很喜歡你。我一直注意到,你好像深得他寵愛,有時候為你著想,我對他明顯的偏愛感到不安,而且希望你提防著點,但我甚至不想暗示會有出事的可能,我知道這種想法會使你吃驚,也許還會得罪你。你那麼審慎,那麼謙遜,那麼通情達理,我希望可以信賴你保護自己。昨天晚上,我找遍了整幢房子,既沒有見到你,也沒有見到主人,而後來十二點鐘時瞧見你同他一起進來,這時我的痛苦實在難以言傳。”
  “好吧,現在就別去管它了,”我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一切都很好,那就夠了。”
  “但願能善始善終,”她說,“不過。請相信我,你還是小心為是。設法與羅賈斯特先生保持一段距離,既不要太自信,也不要太相信他,像他那樣有地位的紳士是不習慣娶家庭教師的。”
  我真的要光火了,幸虧阿黛勒跑了進來。
  “讓我去——讓我也去米爾科特!”她嚷嚷道。“羅賈斯特先生不肯讓我去,新馬車裏明明很空。求他讓我去吧,小姐。”
  “我會的,阿黛勒,”我急急忙忙同她一起走開了,很樂意逃離這位喪氣的監視者。馬車已經准備停當。他們繞道將它停在前門,我的主人在石子路上踱步,派洛特忽前忽後跟著他。
  “阿黛勒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嗎,先生?”
  “我告訴過她了不行,我不要小丫頭——我只要你。”
  “請無論如何讓她去,羅賈斯特先生,那樣會更好些。”
  “不行,她會礙事。”
  他聲色俱厲。我想起了費爾法克斯太太令人寒心的警告和讓我掃興的疑慮,內心的希望便蒙上了一層虛幻渺茫的陰影。我自認能左右他的感覺失掉了一半。我正要機械地服從他,而不再規勸時,他扶我進了馬車,瞧了瞧我的臉。,
  “怎麼啦?”他回答,“陽光全不見了,你真的希望這孩子去嗎?要是把她拉下了,你會不高興嗎?”
  “我很情願她去,先生。”
  “那就去戴上你的帽子,象閃電一樣快趕回來!”他朝阿黛勒喊道。
  她以最快的速度按他的吩咐去辦了。
  “打攪一個早上畢竟無傷大雅,”他說:“反正我馬上就要得到你了——你的思想、你的談話和你的陪伴——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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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6:37 |只看該作者
  阿黛勒一被拎進車子,便開始吻起我來,以表示對我替她說情的感激。她很快被藏到了靠他一邊的角落裏。她隨後偷偷地朝我坐的地方掃視了一下,那麼嚴肅的一位鄰座使她很拘束。他眼下性情浮躁,所以她即使看到了什麼,也不敢悄聲說話,就是想要知道什麼,也不敢問他。
  “讓她到我這邊來,”我懇求道。“或許她會礙著你,先生,我這邊很空呢。”
  他把她像遞一隻膝頭的狗那樣遞了過來。“我要送她上學去,”他說,不過這會兒臉上浮著笑容。
  阿黛勒聽了就問他是不是上學校“sans mademoiselle?”
  “是的,”他回答,“完全‘sans mademoiselle,’因為我要帶小姐到月亮上去,我要在火山頂上一個白色的山谷中找個山洞,小姐要同我住在那裏,只同我一個人。”
  “她會沒有東西吃,你會把她餓壞的,”阿黛勒說。
  “我會日夜採集嗎哪給她,月亮上的平原和山邊白茫茫一片都是嗎哪,阿黛勒。”
  “她得暖和暖和身子,用什麼生火呢?”
  “火會從月亮山上噴出來。她冷了,我會把她帶到山巔,讓她躺在火山口的邊上。”
  “Oh,qu'elle y sera mal peu confortable!還有她的衣服呢,都會穿壞的,哪兒去弄新的呢?”
  羅賈斯特先生承認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哼!”他說,“你會怎麼辦呢,阿黛勒?動動腦筋,想個應付的辦法。一片白雲,或者一片粉紅色的雲做件長袍,你覺得怎麼樣?一抹彩虹做條圍巾綽綽有餘。”
  “那她現在這樣要好得多,”阿黛勒沉思片刻後斷言道。“另外,在月亮上只跟你生活在一起,她會覺得厭煩的。要我是小姐,就決不會同意跟你去。”
  “她已經同意了,還許下了諾言。”
  “但是你不可能把她弄到那兒,沒有道路通月亮,全都是空氣。而且你與她都不會飛。”
  “阿黛勒,瞧那邊的田野,”這會兒我們已經出了桑菲爾德大門,沿著通往米爾科特平坦的道路,平穩而輕快地行駛著,暴風雨已經把塵土洗滌幹淨,路兩旁低矮的樹籬和挺拔的大樹,雨後吐翠,分外新鮮。
  “在那邊田野上,阿黛勒,兩星期前的一個晚上,我溜達得晚了——就是你幫我在果園草地裏曬乾草的那天晚上。我耙著乾草,不覺累了,便在一個草堆上躺下來休息一會。當時我取出一本小書和一枝鉛筆,開始寫起很久以前落到我頭上的不幸,和對未來幸福日子的嚮往。我寫得很快,但陽光從樹葉上漸漸隱去,這時一個東西順著小徑走來,在離我兩碼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我看了看它,原來是個頭上罩了薄紗的東西。我招呼它走近我,它很快就站到了我的膝頭上,我沒有同它說話,它也沒有同我說話,我猜透它的眼神,它也猜透了我的眼神。我們之間無聲的談話大致的意思是這樣:
  ‘它是個小精靈,從精靈仙境來的,它說。它的差使是使我幸福,我必須同它一起離開凡間,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譬如月亮上——它朝乾草山上升起的月牙兒點了點頭。它告訴我,我們可以住在石膏山洞和銀色的溪穀裏。我說我想去,但我就像你剛才提醒那樣,提醒它我沒有翅膀,不會飛。’”
  “‘呵,’那精靈回答說,‘這沒有關系!這裏有個護身符,可以排除—切障礙。’她遞過來一個漂亮的金戒指。‘戴上它吧’,‘戴在我左手第四個手指上,我就屬於你,你就屬於我了。我們將離開地球,到那邊建立自己的天地。’她再次朝月亮點了點頭。阿黛勒,這個戒指就在我褲子袋袋裏,化作了一金鎊硬幣,不過我要它很快又變成戒子。”
  “可是那與小姐有什麼關系呢?我才不在乎精靈呢,你不是說過你要帶到月亮去的是小姐嗎——?”
  “小姐是個精靈,”他神秘地耳語著說。因此我告訴她別去管他的玩笑了。而她卻顯示了豐富道地的法國式懷疑主義,把羅賈斯特先生稱作“unvrai menteur”,向他明確表示她毫不在乎他的“Contes de fee”還說“du reste,il n'y avait pas defees,et quand meme il y en avait”,她敢肯定,她們也決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也不會給他戒指,或者建議同他一起住在月亮上。
  在米爾科特度過的一段時間很有些折磨人。羅賈斯特先生硬要我到一家絲綢貨棧去,到了那裏命令我挑選六件衣服。我討厭這事兒,請求推遲一下。不行——現在就得辦妥。經我拼命在他耳邊懇求,才由六件減為兩件。然而他發誓要親自挑選些衣服。我焦急地瞧著他的目光在五顏六色的店舖中逡巡,最後落在一塊色澤鮮艷、富麗堂皇的紫晶色絲綢上和一塊粉紅色高級緞子上。我又重新悄悄地告訴他,還不如馬上給我買件金袍子和一頂銀帽子。我當然決不會冒昧地去穿他選擇的衣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因為他像頑石一般固執)我才說服他換一塊素靜的黑色緞子和珠灰色的絲綢。“暫時可以湊乎了”他說。但他要讓我看上去像花圃一樣耀眼。
  我慶幸自己出了絲綢貨棧,隨後又離開了一家珠寶店。他給我買的東西越多,我的臉頰也因為惱恨和墮落感而更加燒灼得厲害了。我再次進了馬車,往後一靠坐了下來,心裏熱辣辣,身子疲憊不堪。這時我想起來了,隨著光明和暗淡的歲月的流逝,我已完全忘卻了我叔叔約翰.愛寫給裏德太太的信,忘了他要收養我讓我成為他遺產繼承人的打算。“如果我有那麼一點兒獨立財產的話。”我想,“說實在我會心安理得的。我絕不能忍受羅賈斯特先生把我打扮成像玩偶一樣,或者像第二個達那厄那樣坐著,每天讓金雨灑遍全身。我一到家就要寫信到馬德里,告訴我叔叔約翰,我要結婚了及跟誰結婚。如果我能期望有一天給羅賈斯特先生帶來一筆新增的財產,那我可以更好地忍受現在由他養起來了。”這麼一想,心裏便感到有些寬慰(這個想法那天沒有實現),我再次大膽地與我主人兼戀人的目光相遇。盡管我避開他的面容和目光,他的目光卻執拗地搜尋著我的。他微微一笑。我想他的微笑是一個蘇丹在欣喜和多情的時刻,賜予他剛給了金銀財寶的奴隸的。他的手一直在找尋我的手,我使勁握了它一下,把那只被滿腔激情壓紅了的手甩了回去。
  “你不必擺出那付面孔來,”我說。“要是你這樣,我就始終什麼也不穿,光穿我那身羅沃德學校的舊外套。結婚的時候我穿那套淡紫方格布衣服——你自己盡可以用珠灰色絲綢做一件睡袍,用黑色的緞子做無數件背心。”
  他哧地笑了起來,一面搓著手。“呵,看她那樣子,聽她說話真有趣!”他大聲叫了起來。“她不是不可多得的嗎?她不是很潑辣的嗎?我可不願用這個英國小姑娘去換取土耳其王后宮的全部嬪妃,即便她們有羚羊般眼睛,女神一般的形體!”
  這個東方的比喻又一次刺痛了我。“我絲毫比不了你後宮中的嬪妃,”我說,“所以你就別把我同她們相提並論,要是你喜歡這類東西,那你就走吧,先生,立刻就到伊斯坦布爾的市場上去,把你不知道如何開開心心在這兒花掉的部分現金,投入到大宗奴隸購買上去。”
  “珍妮特,我在為無數噸肉和各類黑色眼睛討價還價時,你會幹什麼呢?”
  “我會收拾行裝,出去當個傳教士,向那些被奴役的人—一你的三宮六院們,宣揚自由。我會進入後宮,鼓動造反。縱然你是三尾帕夏,轉眼之間,你會被我們的人戴上鐐銬,除非你簽署一個憲章,有史以來的專制君王所簽發的最寬容的憲章,不然至少我是不會同意砸爛鐐銬的。”
  “我同意聽你擺布,盼你開恩,簡。”
  “要是你用那種目光來懇求,羅賈斯特先生,那我不會開恩。我敢肯定,只要你擺出那付面孔,無論你在被迫的情況下同意哪種憲章,你獲釋後要幹的第一件事,便是破壞憲章的條件。”
  “嗨,簡,你需要什麼呢?恐怕除了聖壇前的結婚儀式之外,你一定要我私下再舉行一次婚禮吧。看得出來,你會規定一些特殊的條件——是些什麼條件呢?”
  “我只求內心的安寧,先生,而不被應接不暇的恩惠壓得透不過氣來。你還記得你是怎麼說塞莉納.瓦倫的嗎?——說起你送給她的鑽石和毛料?我不會做你英國的塞莉納.瓦倫。我會繼續當阿黛勒的家庭教師,掙得我的食宿,以及三十鎊的年薪,我會用這筆錢購置自己的衣裝,你什麼都不必給我,除了……”
  “噢,除了什麼呀?”
  “你的尊重。而我也報之以我的尊重,這樣這筆債就兩清了。”
  “嘿,就冷漠無禮的天性和過分自尊的痼疾而言,你簡直無與倫比。”他說。這時我們駛近了桑菲爾德,“你樂意今天同我一起吃飯嗎?”我們再次駛進大門時,他問。
  “不,謝謝你,先生。”
  “幹嘛‘不,謝謝你呢?’要是我可以問的話。”
  “我從來沒有同你一起吃過飯,先生。也看不出有什麼理由現在要這樣做,直等到.”
  “直等到什麼呀?你喜歡吞吞吐吐。”
  “直等到我萬不得已的時候。”
  “你設想我吃起來象吃人的魔王,食屍的鬼魂,所以你害怕陪我吃飯?”
  “關於這點,我沒有任何設想,先生,但是我想再過上一個月往常的日子。”
  “你應該馬上放棄家庭教師這苦差使。”
  “真的:請原諒,先生,我不放棄。我還是像往常一樣過日子,照例整天不同你見面,晚上你想見我了,便可以派人來叫我,我會來的,但別的時候不行。”
  “在這種情況下,簡,我想吸一支煙,或者一撮鼻煙,安慰安慰自己,像阿黛勒會說的‘pour me donner une contenance’。但要命的是,我既沒有帶雪茄煙盒,也沒有帶鼻煙壺。不過聽著——悄悄同你說——現在你春風得意,小暴君,不過我很快就會時來運轉。有朝一日牢牢抓住了你,我就會——打個比方——把你象這樣拴在一根鏈條上(摸了摸他的表鏈),緊緊捆住不放。是的,美麗的小不點兒,我要把你揣在懷裏,免得丟掉了我的寶貝。”
  他一邊說一邊扶我走下了馬車,當他隨後去抱阿黛勒下來時,我乘機進了屋,溜到了樓上。
  傍晚時他按時把我叫了去。我早已准備了事兒讓他幹,因為我決不想整個晚上跟他這麼促膝談心。我記得他的嗓子很漂亮,還知道他喜歡唱歌——好歌手一般都這樣。我自己不會唱歌,而且按他那種苛刻的標准,我也不懂音樂。但我喜歡聽出色的表演。黃昏薄暮的浪漫時刻,剛把星光閃爍的藍色旗幟降到窗格上,我便立起身來,打開鋼琴,求他一定得給我唱個歌。他說我是個捉摸不透的女巫,他還是其他時候唱好,但我口口聲聲說沒有比現在更合適了。
  他問我,喜歡他的嗓子麼?
  “很喜歡,”我本不樂意縱容他敏感的虛榮心,但只那麼一次,又出於一時需要,我甚至會迎合和慫恿這樣的虛榮心。
  “那麼,簡,你得伴奏。”
  “很好,先生,我可以試試。”
  我的確試了試。但立即被趕下了琴凳,而且被稱作“笨手笨腳的小東西。”他把我無禮地推到了一邊一—這正中我下懷—一,搶占了位置,開始為自己伴奏起來,因為他既能唱又能彈。我趕緊走向窗子的壁龕,坐在那裏,眺望著沉寂的樹木和昏暗的草地,聽他以醇厚的嗓音,和著優美的旋律,唱起了下麵的歌:
  從燃燒著的心窩,
  感受到了最真誠的愛,
  把生命的潮流,
  歡快地注進每根血管。
  每天,她的來臨是我的希望,
  她的別離是我的痛苦。
  她腳步的偶爾延宕,
  使我的每根血管成了冰窟。
  我夢想,我愛別人,別人愛我,
  是一種莫名的幸福。
  朝著這個目標我往前疾走,心情急切,又十分盲目。
  誰知在我們兩個生命之間,
  橫亙著無路的廣漠。
  白茫茫湍急而又危險,
  猶如翻江倒海的綠波。
  猶如盜賊出沒的小路,
  穿過山林和荒漠。
  強權和公理,憂傷和憤怒,
  使我們的心靈兩相隔膜。
  艱難險阻,我毫不畏懼,種種凶兆,我敢於蔑視。
  一切騷擾、警告和威脅,
  我都漠然處置。
  我的彩虹如閃電般疾馳,
  我在夢中飛翔。
  光焰焰橫空出世,
  我眼前是陣雨和驕陽。
  那溫柔莊嚴的歡欣,
  仍照耀著灰暗苦難的雲霧。
  盡管陰森險惡的災難已經逼近,這會兒我已毫不在乎。
  在這甜蜜的時刻我已無所顧忌,
  雖然我曾沖破的一切險阻,
  再度展翅迅猛襲擊,
  宣佈要無情地報複。
  盡管高傲的憎恨會把我擊倒,
  公理不容我上前分辯。
  殘暴的強權怒火中燒,
  發誓永與我不共戴天。
  我的心上人帶著崇高的信賴,
  把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裏。
  宣誓讓婚姻的神聖紐帶,把我們兩人緊系在一起。
  我的心上人用永不變心的一吻,
  發誓與我生死同受。
  我終于得到了莫名的幸福,
  我愛別人—一別人也愛我。
  他立起身,向我走來。我見他滿臉都燃燒著熱情的火焰,圓圓的鷹眼閃閃發光,臉上充溢著溫柔與激情。我一時有些畏縮—一但隨後便振作起來了。柔情蜜意的場面,大膽露骨的表示,我都不希望發生。但兩種危險我都面臨著。我必須准備好防患的武器——我磨尖了舌頭,待他一走近我,便厲聲問道,他現在要跟誰結婚呢?
  “我的寶貝簡提出了這麼個怪問題。”
  “真的!我以為這是個很自然很必要的問題,他已經談起未來的妻子同他一起死,他這個異教徒念頭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想與他一起死一—他盡可放心。”
  “呵,他所嚮往,他所祈禱的是你與他一塊兒活!死亡不是屬於像你這樣的人。”
  “自然也是屬於我的,我跟他一樣,時候一到,照樣有權去死。但我要等到壽終正寢,而不是自焚殉夫,匆匆了此一生。”
  “你能寬恕他這種自私的想法,給他一個吻,表示原諒與和解嗎?”
  “不,我寧可免了。”
  這時我聽見他稱我為“心如鐵石的小東西,”並且又加了一句“換了別的女人,聽了這樣的贊歌,心早就化了。”
  我明確告訴他,我生就了硬心腸——硬如鐵石,他會發現我經常如此。何況我決計在今後的四周中,讓他看看我性格中倔強的一面。他應當完全明白,他訂的是怎樣的婚約,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把它取消。
  “你願意平心靜氣,合情合理說話嗎?”
  “要是你高興,我會平心靜氣的,至於說話合情合理,那我不是自吹,我現在就是這麼做的。”
  他很惱火,嘴裏呸呀啐的。“很好,”我想,“你高興光火就光火,煩躁就煩躁吧,但我相信,這是對付你的最好辦法。盡管我對你的喜歡,非言語所能表達,但我不願落入多情善感的流俗,我要用這巧辯的鋒芒,讓你懸崖勒馬。除此之外,話中帶刺,有助於保持我們之間對彼此都很有利的距離。”
  我得寸進尺,惹得他很惱火,隨後趁他怒悻悻地退到屋子另一頭的時候,站起來象往常那樣自自然然、恭恭敬敬地說了聲“祝你晚安,先生,”便溜出邊門走掉了。
  這方式開了一個頭,我便在整個觀察期堅持下來了,而且大獲成功。當然他悻悻然有些發火,但總的說來,我見他心情挺不錯。而綿羊般的順從,斑鳩似的多情,倒反而既會助長他的專橫,又不能象現在這樣取悅他的理智,滿足他的常識,甚至投合他的趣味。
  別人在場的時候,我照例顯得恭敬文雅,其他舉動都沒有必要。只有在晚上交談時,才那麼沖撞他,折磨他。他仍然那麼鐘一敲七點便准時把我叫去,不過在他跟前時,他不再滿嘴“親愛的”、“惡毒的精靈”、“寶貝兒”那樣的甜蜜稱呼了。用在我身上最好的字眼是“令人惱火的木偶”、“小妖精”、“小傻瓜”等等。如今我得到的不是撫慰,而是鬼臉;不是緊緊握手,而是擰一下胳膊;不是吻一下臉頰,而是使勁拉拉耳朵。這倒不錯。眼下我確實更喜歡這種粗野的寵愛,而不喜歡什麼溫柔的表露。我發現費爾法克斯太太也贊成,而且已不再為我擔憂了,因此我確信自己做得很對。與此同時,羅賈斯特先生卻口口聲聲說我把他折磨得皮包骨頭了,並威脅在即將到來的某個時期,對我現在的行為狠狠報複。他的恫嚇,我暗自覺得好笑。“現在我可以讓你受到合乎情理的約束,”我思忖道,“我並不懷疑今後還能這麼做,要是一種辦法失效了,那就得另外再想出一種來。”
  然而,我的擔子畢竟並不輕松,我總是情願討他喜歡而不是捉弄他。我的未婚夫正成為我的整個世界,不僅是整個世界,而且幾乎成了我進入天堂的希望。他把我和一切宗教觀念隔開,猶如日蝕把人類和太陽隔開一樣。在那些日子裏,我把上帝的造物當作了偶像,並因為他,而看不見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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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8: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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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的求婚期過去了,只剩下了最後幾個小時。結婚的日子已經臨近,不會推遲。一切准備工作也已就緒,至少我手頭沒有別的事兒要幹了。我的箱子已收拾停當,鎖好,捆好,沿小房間的牆根,一字兒擺開,明天這個時候,這些東西會早已登上去倫敦的旅程,還有我(如蒙上帝恩允)——或者不如說,不是我而是一位我目前尚不認識的,叫作簡.羅賈斯特的人,只有位址標簽還沒貼上,那四個小方塊仍躺在抽屜裏。羅賈斯特先生親自在每個標簽上書寫了:“倫敦××旅館羅賈斯特太太”這幾個字。我無法讓自己或者別人把它們貼上去。羅賈斯特太太!她並不存在,要到明天八點鐘後的某個時候才降生。我得等到完全相信她已經活生生地來到這個世界時,才把那份財產劃歸她。在我梳妝台對面的衣櫃裏,一些據說是她的衣物,已經取代了她羅沃德的黑呢上衣和草帽。這已經是足夠的了,因為那套婚禮服,以及垂掛在臨時佔用的鉤子上的珠白色長袍和簿霧似的面紗,本不屬於她的。我關上了衣櫃,隱去了裏面幽靈似的奇裝異服。在晚間九點這個時辰,這些衣著在我房間的暗影裏,發出了陰森森的微光。“我要讓你獨個兒留著,白色的夢幻,”我說。“我興奮難耐,我聽見風在勁吹,我要出門去感受一下。”
  使我興奮的不僅是匆匆忙忙的結婚准備,也不僅是因為對巨大的變化,明天開始的新生活所懷的希望。毫無疑問,兩者都起了作用,使我興奮不安,這麼晚了還匆匆來到越來越黑的庭園。但是第三個原因對我的心理影響更大。
  我內心深處埋藏著一種古怪而焦急的念頭。這兒發生了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情,而且除了我,既無人知道,也無人見過。那是在前一天晚上發生的。羅賈斯特先生出門去了,還沒有回來。他因為有事上三十英里外的兩三個小農莊去了——這些事務需要他在計劃離開英國之前親自去辦理。此刻我等著他回來,急於卸去心頭的包袱,請他解開困惑著我的謎。我要呆到他回來,讀者,我一向他傾訴我的秘密,你們也就不言自明瞭。
  我朝果園走去了。風把我驅趕到了隱蔽的角落。強勁的南風刮了整整一天,卻沒有帶來一滴雨。入夜,風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咆哮聲越來越響。樹木被一個勁兒地往一邊吹著,從不改向,一個小時裏,樹枝幾乎一次都沒有朝反方向倒去,樹梢一直緊繃著往北彎著。雲塊從一頭飄到另一頭,接踵而來,層層疊疊,七月的這一天看不到一絲藍天。
  我被風推著往前奔跑,把心頭的煩惱付諸呼嘯而過、無窮無盡的氣流,倒也不失為一種狂亂的喜悅。我走下月桂小徑,面前是橫遭洗劫的栗樹,黑乎乎的已經被撕裂,卻依然站立著,樹幹中一劈為二,可怕地張著大口。但裂開的兩半並沒有完全脫開,因為堅實的樹基和強壯的樹根使底部仍然連接著。盡管生命的整體遭到了破壞一—樹汁已不再流動,每一片大樹枝都已枯死,明年冬天的暴風雨一定會把裂開的一片或者兩片都刮到地上,但是它們可以說合起來是一棵樹一—雖已倒地,卻完整無缺。
  “你們這樣彼此緊貼著做得很對,”我說,仿佛裂開的大樹是有生命的東西,聽得見我的話。“我想,盡管你看上去遍體鱗傷,焦黑一片,但你身上一定還有細微的生命,從樸實忠誠的樹根的粘合處冒出來。你們再也不會吐出綠葉——再也看不到鳥兒在枝頭築巢,唱起悠閒的歌。你們歡樂的相愛時刻已經逝去,但你們不會感到孤寂,在朽敗中你們彼此都有同病相憐的夥伴。”我抬頭仰望樹幹,只見月亮瞬間出現在樹乾裂縫中的那一小片天空,血紅的月輪被遮去了一半。她似乎向我投來困惑、憂鬱的一瞥,隨後又躲進了厚厚的雲層。剎那之間,桑菲爾德一帶的風勢減弱了。但遠處的樹林裏和水面上,卻響起了狂野淒厲的哀號,聽起來叫人傷心,於是我便跑開了。
  我漫步穿過果園,把樹根周圍厚厚的青草底下的蘋果撿起來,隨後忙著把成熟了的蘋果和其他蘋果分開,帶回屋裏,放進儲藏室。接著我上圖書室去看看有沒有生上火爐。因為雖是夏天,但我知道,在這祥一個陰沉的夜晚,羅賈斯特先生喜歡一進門就看到令人愉快的爐火。不錯,火生起來已經有一會兒了,燒得很旺。我把他的安樂椅放在爐角,把桌子推近它。我放下窗簾,讓人送來蠟燭,以備點燈。
  這一切都安排好以後,我很有些坐立不安,甚至連屋子裏也呆不住了。房間裏的小鐘和廳裏的老鐘同時敲響了十點。
  “這麼晚了!”我自言自語地說:“我要跑下樓到大門口去。借著時隱時現的月光,我能看清楚很遠的路。也許這會兒他就要來了,出去迎接他可以使我少擔幾分鐘心。”
  風在遮掩著大門的巨樹中呼嘯著。但我眼目所及,路的左右兩旁都孤寂無聲,只有雲的陰影不時掠過。月亮探出頭來時,也不過是蒼白的一長條,單調得連一個移動的斑點都沒有。
  我仰望天空,一滴幼稚的眼淚蒙住了眼睛,那是失望和焦急之淚。我為此感到羞澀,趕緊把它抹去,但遲遲沒有舉步。月亮把自己整個兒關進了閨房,並拉上了厚實的雲的窗簾。夜變得黑沉沉了,大風刮來了驟雨。
  “但願他會來!但願他會來!”我大嚷著,心裏產生了要發作疑病症的預感。茶點之前我就盼望他到了,而此刻天已經全黑。什麼事兒耽擱了他呢?難道出了事故?我不由得想起了昨晚的一幕,我把它理解成是災禍的預兆。我擔心自己的希望過于光明而不可能實現,最近我享了那麼多福,自己不免想到,我的運氣已過了頂點,如今必然要走下坡路了。
  “是呀,我不能回屋去,”我思忖道,“我不能安坐在火爐邊,而他卻風風雨雨在外面闖蕩。與其憂心如焚,不如腳頭勞累一些,我要走上前去迎接他。”
  我出發了,走得很快,但並不很遠。還沒到四分之一英里,我便聽見了一陣馬蹄聲。一位騎手疾馳而來,旁邊竄著一條狗。不祥的預感一掃而光!這正是他,騎著梅斯羅來了,身後跟著派洛特。他看見了我,因為月亮在空中開辟了一條藍色的光帶,在光帶中飄移,晶瑩透亮。他摘下帽子,在頭頂揮動,我迎著他跑上去。
  “瞧!”他大聲叫道,一面伸出雙手,從馬鞍上彎下腰來。“顯然你少了我不行,踩在我靴子尖上,把兩只手都給我,上!”
  我照他說的做了。心裏一高興身子也靈活了,我跳上馬坐到他前面。他使勁吻我,表示對我的歡迎,隨後又自鳴得意地吹了一番,我盡量一股腦兒都相信。得意之中他剎住話題問我:“怎麼回事?珍妮特,你居然這個時候來接我?出了什麼事了?”
  “沒有。不過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實在耐不住等在屋子裏,尤其是雨下得那麼大,風刮得那麼緊。”
  “確實是雨大風狂!是呀,看你像美人魚一樣滴著水。把我的斗篷拉過去蓋住你。不過我想你有些發燒,簡。你的臉頰和手都燙得厲害。我再問一句,出了什麼事了嗎?”
  “現在沒有。我既不害怕,也不難受。”
  “那樣的話,你剛才害怕過,難受過?”
  “有一些,不過慢慢地我會告訴你的,先生。我猜想你只會譏笑我自尋煩惱。”
  “明天一過,我要痛痛快快地笑你,但現在可不敢。我的寶貝還不一定到手。上個月你就像鰻魚一樣滑溜,像野薔薇一樣多刺,什麼地方手指一碰就挨了刺。現在我好像己經把迷途的羔羊揣在懷裏了,你溜出了羊欄來找你的牧羊人啦,簡?”
  “我需要你。可是別吹了,我們已經到了桑菲爾德,讓我下去吧。”
  他把我放到了石子路上。約翰牽走了馬。他跟在我後頭進了大廳,告訴我趕快換上幹衣服,然後回到圖書室他身邊。我正向樓梯走去,他截住我,硬要我答應不要久待。我確實沒有呆多久。五分鐘後便回到了他身邊,這時他正在用晚飯。
  “坐下來陪我,簡,要是上帝保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是你在桑菲爾德府吃的倒數第二頓飯了。”
  我在他旁邊坐下,但告訴他我吃不下了。
  “難道是因為牽掛著面前的旅程,簡?是不是因為想著去倫敦便弄得沒有胃口了?”
  “今晚我看不清自己的前景,先生。而且我幾乎不知道腦子裏想些什麼?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虛幻的。”
  “除了我。我是夠實實在在的了——碰我一下吧。”
  “你,先生,是最像幻影了,你只不過是個夢。”
  他伸出手,大笑起來。“這也是個夢?”他把手放到緊挨我眼睛的地方說。他的手肌肉發達、強勁有力、十分勻稱,他的胳膊又長又壯實。
  “不錯,我碰了它,但它是個夢,”我把他的手從面前按下說。“先生,你用完晚飯了嗎?”
  “吃好了,簡。”
  我打了鈴,吩咐把托盤拿走。再次只剩下我們兩人時,我撥了拔火,在我主人膝邊找了個低矮的位置坐下。
  “將近半夜了,”我說。
  “不錯,但記住,簡,你答應過,在婚禮前夜同我一起守夜。”
  “我的確答應過,而且我會信守諾言,至少陪你一兩個小時,我不想睡覺。”
  “你都收拾好了嗎,”
  “都好了,先生。”
  “我也好了,”他說。“我什麼都處理好了,明天從教堂裏一回來,半小時之內我們就離開桑菲爾德。”
  “很好,先生。”
  “你說‘很好’兩個字的時候,笑得真有些反常呀,簡!你雙頰上的一小塊多亮!你眼睛裏的閃光多怪呀!你身體好嗎?”
  “我相信很好。”
  “相信!怎麼回事?—一告訴我你覺得怎麼樣。”
  “我沒法告訴你,先生。我的感覺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我真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此時此刻,誰知道下一個鐘頭的命運會怎樣呢?”
  “這是一種多疑症,簡。這陣子你太激動了,要不太勞累了?”
  “你覺得平靜而快樂嗎,先生?”
  “平靜?—一不,但很快樂,—一樂到了心窩裏。”
  我抬頭望著他,想看看他臉上幸福的表情,那是一張熱情勃發、漲得通紅的臉。
  “把心裏話告訴我吧,簡,”他說,“同我說說你內心的重壓,寬寬心吧。你擔心什麼呢?——怕我不是個好丈夫?”
  “這與我的想法風馬牛不相干。”
  “你對自己要踏入的新天地感到擔憂?也就是你就要過的新生活?”
  “不。”
  “你可把我弄糊塗了,簡。你那憂傷而大膽的目光和語氣,使我困惑,也使我痛苦。我要求你解釋一下。”
  “那麼,先生—一聽著。昨夜你不是不在家嗎?”
  “是呀,這你知道。剛才你還提起我不在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很可能無關緊要,但總而言之擾亂了你的心境。講給我聽聽吧。也許是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了什麼?要不你聽到傭人說閒話了?你那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沒有,先生。”這時正敲十二點—一我等到小鐘響過清脆和諧的聲音,大鐘停止沙啞的震蕩才繼續說下去。
  “昨天我忙了一整天,在無休止的忙碌中,我非常愉快。因為不像你似乎設想的那樣,我並沒有為新天地之類的憂慮而煩惱。我認為有希望同你一起生活是令人高興的,因為我愛你。——不,先生,現在別來撫摸我——不要打擾我,讓我說下去。昨天我篤信上蒼,相信對你我來說是天助人願。你總還記得,那是個晴朗的日子,天空那麼寧靜,讓人毋須為你路途的平安和舒適擔憂。甩完茶以後,我在石子路上走了一會,思念著你。在想像中,我看見你離我很近,幾乎就在我跟前。我思忖著展現在我面前的生活——你的生活,先生——比我的更奢華,更激動人心,就像容納了江河的大海深處,同海峽的淺灘相比,有天壤之別。我覺得奇怪,為什麼道德學家稱這個世界為淒涼的荒漠,對我來說,它好像盛開的玫瑰。就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氣溫轉冷,天空布滿陰雲,我便走進屋去了。索菲婭叫我上樓去看看剛買的婚禮服,在婚禮服底下的盒子裏,我看見了你的禮物——是你以王子般的闊綽,叫人從倫敦送來的面紗,我猜想你是因為我不願要珠寶,而決計哄我接受某種昂貴的東西。我打開面紗,會心地笑了笑,算計著我怎樣來嘲弄你的貴族派頭,取笑你費盡心機要給你的平民新娘戴上貴族的假面。我設想自己如何把那塊早已准備好遮蓋自己出身卑微的腦袋,沒有繡花的花邊方絲巾拿下來,問問你,對一個既無法給她的丈夫提供財富、美色,也無法給他帶來社會關系的女人,是不是夠好的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的表情。聽到了你激烈而開明的回答;聽到你高傲地否認有必要仰仗同錢袋與桂冠結親,來增加自己的財富,或者提高自己的地位。”
  “你把我看得真透,你這女巫!”羅賈斯特先生插嘴道,“但除了刺繡之外,你還在面紗裏發現了什麼,你是見到了毒藥,還是匕首,弄得現在這麼神色悲哀?”
  “沒有,沒有,先生。除了織品的精緻和華麗,以及費爾法克斯.羅賈斯特的傲慢,我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的傲慢可嚇不倒我,因為我己見慣了魔鬼。可是,先生,天越來越黑,風也越來越大了。昨天的風不像現在的這樣刮得強勁肆虐,而是響著“沉悶的低吟聲,,顯得分外古怪。我真希望你還在家裏。我走進這個房間,一見到空空蕩蕩的椅子和沒有生火的爐子,心便涼了半截。上床以後,我因為激動不安、憂心忡忡而久久不能入睡。風勢仍在增強,在我聽來,它似乎裹夾著一陣低聲的哀鳴。這聲音來自屋內還是戶外,起初我無法辨認,但後來重又響了起來,每次間歇聽上去模糊而悲哀。最後我終于弄清楚那一定是遠處的狗叫聲。後來叫聲停了,我非常高興。但一睡著,又繼續夢見月黑風高的夜晚,繼續盼著同你在一起,並且奇怪而遺憾地意識到,某種障礙把我們隔開了。剛睡著的時候,我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陌生的路走著,四周一片模糊,雨點打在我身上,我抱著一個孩子,不堪重負。一個小不點兒,年紀太小身體又弱,不能走路,在我冰冷的懷抱裏顫抖,在我耳旁哀哀地哭泣。我想,先生,你遠遠地走在我前面,我使出渾身勁兒要趕上你,一次次奮力叫著你的名字,央求你停下來一—但我的行動被束縛著,我的嗓音漸漸地沉下去,變得模糊不清,而你,我覺得分分秒秒離我越來越遠了。”
  “難道現在我在你跟前了,簡,這些夢還使你心情沉重嗎?神經質的小東西!忘掉夢幻中的災禍,單想現實中的幸福吧!你說你愛我,珍妮特,不錯——那我不會忘記,你也不能否認。這些話並沒有在你嘴邊模糊不清地消失。我聽來既清晰而又溫柔。也許這個想法過於嚴肅了一些,但卻象音樂一樣甜蜜:‘我想有希望同你生活在一起是令人愉快的,因為我愛你。’你愛我嗎,簡?再說一遍。”
  “我愛你,先生一—我愛你,全身心愛你。”
  “行啦,”他沈默片刻後說,“真奇怪,那句話刺痛了我的胸膛。為什麼呢?我想是因為你說得那麼虔敬,那麼富有力量,因為你抬眼看我時,目光裏透出了極度的信賴、真誠和忠心。那太難受了,仿佛在我身邊的是某個精靈。擺出凶相來吧,簡,你很明白該怎麼擺。裝出任性、靦腆、挑釁的笑容來,告訴我你恨我——戲弄我,惹怒我吧,什麼都行,就是別打動我。我寧願發瘋而不願哀傷。”
  “等我把故事講完,我會讓你心滿意足地戲弄你,惹怒你,聽我講完吧。”
  “我想,簡,你已經全都告訴我啦,我認為我已經發現你的憂郁全因為一個夢!”
  我搖了搖頭。
  “什麼!還有別的!但我不相信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有話在先,我表示懷疑,講下去吧。”
  他神態不安,舉止有些憂慮焦躁,我感到很驚奇,但我繼續說下去了。
  “我還做了另外一個夢,先生。夢見桑菲爾德府已是一處淒涼的廢墟,成了蝙蝠和貓頭鷹出沒的地方。我想,那氣派非凡的正壁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道貝殼般的牆,看上去很高也很單簿。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漫步穿過裏面雜草叢生的圍場。一會兒這裏絆著了大理石火爐,一會兒那裏碰到了倒地的斷梁。我披著頭巾,仍然抱著那個不知名的孩子。盡管我的胳膊很吃力,我卻不能把它隨便放下—一盡管孩子拖累著我,但我必須帶著它。我聽見了遠處路上一匹馬的奔馳聲。可以肯定那是你,而你離開已經多年,去了一個遙遠的國家。我瘋也似地不顧危險匆匆爬上那道薄薄的牆,急於從頂上看你一眼,石頭從我的腳下滾落,我抓住的枝藤松開了,那孩子恐懼地緊抱住我的脖子,幾乎使我窒息。最後我爬到了牆頂。我看見你在白色的路上象一個小點點,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風刮得那麼猛,我簡直站都站不住。我坐在狹窄的壁架上,使膝頭這個神聖嬰兒安靜下來。你在路上拐了一個彎,我俯下身子去看最後一眼。牆倒塌了,我抖動了一下,孩子從我膝頭滾下,我失去了平衡,跌了下來,醒過來了。”
  “現在,簡,講完了吧。”
  “序幕完了,先生,故事還沒有開場呢。醒來時一道強光弄得我眼睛發花。我想——呵,那是日光!可是我搞錯了,那不過是燭光。我猜想索菲婭已經進屋了。梳妝臺上有一盞燈,而衣櫥門大開著,睡覺前我曾把我的婚禮服和麵紗放進櫥裏。我聽見了一陣悉悉粹粹的聲音。我問,‘索菲婭,你在幹嘛?’沒有人回答。但是一個人影從櫥裏出來。它端著蠟燭,舉得高高的,並且仔細端詳著從架子上垂下來的衣服,‘索菲婭!索菲婭!’我又叫了起來,但它依然默不作聲。我已在床上坐了起來,俯身向前。我先是感到吃驚,繼而迷惑不解。我血管裏的血也冷了。羅賈斯特先生,這不是索菲婭,不是莉婭,也不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它不是一—不,我當時很肯定,現在也很肯定——甚至也不是那個奇怪的女人格雷斯.普爾。”
  “一定是她們中間的一個,”主人打斷了我的話。
  “不,先生,我莊嚴地向你保證,跟你說的恰恰相反。站在我面前的人影,以前我從來沒有在桑菲爾德府地區見過。那身高和外形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
  “描繪一下吧,簡。”
  “先生,那似乎是個女人,又高又大,背上垂著粗黑的長發,我不知道她穿了什麼衣服,反正又白又整齊。但究竟是袍子,被單,還是裹屍布,我說不上來。”
  “你看見她的臉了嗎?”
  “起先沒有。但她立刻把我的面紗從原來的地方取下來,拿起來呆呆地看了很久,隨後往自己頭上一蓋,轉身朝著鏡子。這一剎那,在暗淡的鴨蛋形鏡子裏,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面容與五官的映射。”
  “看上去怎麼樣?”
  “我覺得像鬼一樣嚇人——呵,先生,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面孔!沒有血色,一付凶相。但願我忘掉那雙骨碌碌轉的紅眼睛,那付黑乎乎五官鼓鼓的鬼相!”
  “鬼魂總是蒼白的,簡。”
  “先生,它卻是紫色的。嘴唇又黑又腫,額頭溝壑縱橫,烏黑的眉毛怒豎著,兩眼充滿血絲,要我告訴你我想起了什麼嗎?”
  “可以。”
  “想起了可惡的德國幽靈——吸血鬼。”
  “呵!——它幹了什麼啦?”
  “先生,它從瘦削的頭上取下面紗,撕成兩半,扔在地上,踩了起來。”
  “後來呢?”
  “它拉開窗簾,往外張望。也許它看到已近拂曉,便拿著蠟燭朝房門退去。正好路過我床邊時,鬼影停了下來。火一般的目光向我射來,她把蠟燭舉起來靠近我的臉,在我眼皮底下把它吹滅了。我感到她白煞煞的臉朝我閃著光,我昏了過去。平生第二次—一隻不過第二次——我嚇昏了。”
  “你醒過來時誰跟你在一起?”
  “除了大白天,先生,誰也沒有。我起身用水沖了頭和臉,喝了一大口水。覺得身子雖然虛弱,卻並沒有生病,便決定除了你,對誰都不說這惡夢的事兒。好吧,先生,告訴我這女人是誰,幹什麼的?”
  “無疑,那是頭腦過於興奮的產物。對你得小心翼翼,我的寶貝,象你這樣的神經,生來就經不住粗暴對待的。”
  “先生,毫無疑問,我的神經沒有毛病,那東西是真的,事情確實發生了。”
  “那麼你以前的夢呢,都是真的嗎?難道桑菲爾德府已化成一片廢墟?難道你我被不可逾越的障礙隔開了?難道我離開了你,沒有流一滴淚——沒有吻一吻一—沒有說一句話?”
  “不,沒有。”
  “難道我就要這麼幹?一—嘿,把我們溶合在一起的日子已經到來,我們一旦結合,這種心理恐懼就再也不會發生,我敢保證。”
  “心理恐懼!但願我能相信不過如此而已!而既然連你都無法解釋可怕的來訪者之謎,現在我更希望只是心理恐懼了。”
  “既然我無法解釋,簡,那就一定不會是真的。”
  “不過,先生,我今天早晨起來,這麼自言自語說著,在房間裏東張西望,想從光天化日下每件眼熟的東西悅目的外表上,找到點勇氣和慰籍——瞧,就在地毯上—一我看到了一件東西,完全否定了我原來的設想——那塊從上到下被撕成兩半的面紗!”
  我覺得羅賈斯特先生大吃一驚,打了個寒顫,急急忙忙摟住我脖子“謝天謝地!”他嚷道,“幸好昨晚你所遇到的險情,不過就是毀了面紗——哎呀,只要想一想還會出什麼別的事呢?”
  他喘著粗氣,緊緊地摟住我,差點讓我透不過氣來。沈默片刻之後,他興致十足地說下去:
  “這一半是夢,一半是真。我並不懷疑確實有個女人進了你房間,那女人就是一—准是—一格雷斯.普爾。你自己把她叫作怪人,就你所知,你有理由這麼叫她—一瞧她怎麼對待我的?怎麼對待梅森?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下,你注意到她進了房間,看到了她的行動,但由於你興奮得幾乎發狂,你把她當成了不同於她本來面貌的鬼相:散亂的長發、黑黑的腫臉、誇大了的身材是你的臆想,惡夢的產物。惡狠狠撕毀面紗倒是真的,很象她幹的事。我明白你會問,幹嘛在屋裏養著這樣一個女人。等我們結婚一周年時,我會告訴你,而不是現在。你滿意了嗎,簡?你同意對這個謎的解釋嗎?”
  我想了一想,對我來說實在也只能這麼解釋了,說滿意那倒未必,但為了使他高興,我盡力裝出這付樣子來——說感到寬慰卻是真的,於是我對他報之以滿意的微笑。這時早過了一點鐘,我准備向他告辭了。
  “索菲婭不是同阿黛勒一起睡在育兒室嗎?”我點起蠟燭時他問。
  “是的,先生。”
  “阿黛勒的小床還能睡得下你的,今晚得跟她一起睡,簡。你說的事情會使你神經緊張,那也毫不奇怪。我倒情願你不要單獨睡,答應我到育兒室去。”
  “我很樂意這樣做,先生。”
  “從裏面把門拴牢。上樓的時候把索菲婭叫醒,就說請她明天及時把你叫醒,因為你得在八點前穿好衣服,吃好早飯。現在別再那麼憂心忡忡了,拋開沉重的煩惱,珍妮特。你難道沒有聽見輕風的細語?雨點不再敲打窗戶,瞧這兒——(他撩起窗簾)多麼可愛的夜晚!”
  確實如此。半個天空都明淨如水。此刻,風已改由西面吹來,輕雲在風前疾馳,朝東排列成長長的銀色園柱,月亮灑下了寧靜的光輝。
  “好吧,”羅賈斯特先生說,一邊帶著探詢的目光窺視我。“這會兒我的珍妮特怎麼樣了?”
  “夜晚非常平靜,先生,我也一樣。”
  “明天除了歡樂的愛和幸福的結合,你再也不會夢見分離和悲傷了。”
  這一預見只實現了一半。我的確沒有夢見憂傷,但也沒有夢見歡樂,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睡著。我摟著阿黛勒,瞧著孩子沉沉睡去一—那麼平靜,那麼安寧,那麼天真——等待著來日,我的整個生命蘇醒了,在我軀體內躁動著。太陽一出,我便起來了,我記得離開阿黛勒時她緊緊摟住我,我記得把她的小手從我脖子上松開的時候,我吻了吻她。我懷著一種莫名的情感對著她哭了起來,趕緊離開了她,生怕哭泣聲會驚動她的酣睡。她似乎就是我往昔生活的標志,而他,我此刻梳裝打扮前去會面的,他是既可怕而又親切、卻一無所知的未來的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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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2:58: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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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菲婭七點鐘來替我打扮,確實費了好久才大功告成。那麼久,我想羅賈斯特先生對我的拖延有些不耐煩了,派人來問,我為什麼還沒有到。索菲婭正用一枚飾針把面紗(畢竟只是一塊淡色的普通方巾)系到我頭發上,一待完畢,我便急急忙忙從她手下鑽了出去。
  “慢著!”她用法語叫道。“往鏡子裏瞧一瞧你自己,你連一眼都還沒看呢。”
  於是我在門邊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個穿了袍子,戴了面紗的人,一點都不像我往常的樣子,就仿佛是一位元陌生人的影像。“簡!”一個聲音嚷道,我趕緊走下樓去。羅賈斯特先生在樓梯腳下迎著我。
  “磨磨蹭蹭的傢伙,”他說,“我的腦袋急得直冒火星、你太拖拉了!”
  他帶我進了餐室,急切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聲稱我“像百合花那麼美麗,不僅是他生活中的驕傲,而且也讓他大飽眼福。”隨後他告訴我只給我十分鐘吃早飯,並按了按鈴。他新近雇用的一個僕人,一位管家應召而來。
  “約翰把馬車准備好了嗎?”
  “好了,先生。”
  “行李拿下去了嗎?”
  “他們現在正往下拿呢,先生。”
  “上教堂去一下,看看沃德先生(牧師)和執事在不在那裏。回來告訴我。”
  讀者知道,大門那邊就是教堂,所以管家很快就回來了。
  “沃德先生在法衣室裏,先生,正忙著穿法衣呢。”
  “馬車呢?”
  “馬匹正在上輓具。”
  “我們上教堂不用馬車,但回來時得准備停當。所有的箱子和行李都要裝好捆好,車夫要在自己位置上坐好。”
  “是,先生。”
  “簡,你准備好了嗎?”
  我站了起來,沒有男儐相和女儐相,也沒有親戚等候或引領。除了羅賈斯特先生和我,沒有別人。我們經過大廳時,費爾法克斯太太站在那裏。我本想同她說話,但我的手被鐵鉗似地捏住了,讓我幾乎跟不住的腳步把我匆匆推向前去。一看羅賈斯特先生的臉我就覺得,不管什麼原因,再拖一秒鐘他都不能忍耐了。我不知道其他新郎看上去是不是像他這付樣子——那麼專注於一個目的,那麼毅然決然;或者有誰在那對穩重的眉毛下,露出過那麼火辣辣,光閃閃的眼睛。
  我不知道那天天氣是好還是不好,走下車道時,我既沒觀天也沒看地,我的心靈與眼目都集中在羅賈斯特先生身上。我邊走邊要看看他好像惡狠狠盯著的無形東西,要感受那些他似乎在對抗和抵禦的念頭。
  我們在教堂院子邊門停了下來,他發現我喘不過氣來了。“我愛得有點殘酷嗎?”他問。“歇一會兒,靠著我,簡。”
  如今,我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灰色的老教堂寧靜地聳立在我面前;一隻白嘴鴉在教堂尖頂盤旋;遠處的晨空通紅通紅。我還隱約記得綠色的墳墩;也並沒有忘記兩個陌生的人影,在低矮的小丘之間徘徊,—邊讀著刻在幾塊長滿青苔的墓石上的銘文。這兩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一見到我們,他們便轉到教堂背後去了。我相信他們要從側廊的門進去,觀看婚禮儀式。羅賈斯特先生並沒有注意到這兩個人,他熱切地瞧著我的臉,我想我的臉一時毫無血色,因為我覺得我額頭汗涔涔,兩頰和嘴唇冰涼。但我不久便定下神來,同他沿著小徑,緩步走向門廊。
  我們進了幽靜而樸實的教堂,牧師身穿白色的法衣,在低矮的聖壇等候,旁邊站著執事。一切都十分平靜,那兩個影子在遠遠的角落裏走動。我的猜測沒有錯,這兩個陌生人在我們之前溜了進來,此刻背朝著我們,站立在羅賈斯特家族的墓穴旁邊,透過柵欄,瞧著帶有時間印跡的古老大理石墳墓,這裏一位下跪的天使守衛著內戰中死於馬斯頓荒原的戴默爾.德.羅賈斯特的遺骸和他的妻子伊麗莎白。
  我們在聖壇欄杆前站好。我聽見身後響起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便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陌生人中的一位——顯然是位紳士——正走向聖壇。儀式開始了,牧師對婚姻的目的作瞭解釋,隨後往前走了一步,向羅賈斯特先生微微欠了欠身子,又繼續了。
  “我要求並告誡你們兩人(因為在可怕的最後審判日,所有人內心的秘密都要袒露無遺時,你們也將作出回答),如果你們中的一位知道有什麼障礙使你們不能合法地聯姻,那就現在供認吧,因為你們要確信,凡是眾多沒有得到上帝允許而結合的人,都不是上帝結成的夫婦,他們的婚姻是非法的。”
  他按照習慣頓了一下,那句話之後的停頓,什麼時候曾被回答所打破呢?不,也許一百年才有一次。所以牧師依然盯著書,並沒有抬眼,靜默片刻之後又說了下去,他的手已伸向羅賈斯特先生,一邊張嘴問道,“你願意娶這個女人為結發妻子嗎?”就在這當兒,近處一個清晰的聲音響了起來:
  “婚禮不能繼續下去了,我宣佈存在著一個障礙。”
  牧師抬頭看了一下說話人,默默地站在那裏,執事也一樣,羅賈斯特先生仿佛覺得地震滾過他腳下,稍稍移動了一下,隨之便站穩了腳跟,既沒有回頭,也沒有抬眼,便說,“繼續下去。”
  他用深沉的語調說這句話後,全場一片寂靜。沃德先生立即說:
  “不先對剛才宣佈的事調查一下,證明它是真是假,我是無法繼續的。”
  “婚禮中止了,”我們背後的嗓音補充道。“我能夠證實剛才的斷言,這樁婚事存在著難以克服的障礙。”
  羅賈斯特先生聽了置之不理。他頑固而僵直地站著,一動不動,但握住了我的手。他握得多緊!他的手多灼人!他那蒼白、堅定的闊臉這時多麼像開采下來的大理石!他的眼睛多麼有光彩!表面平靜警覺,底下卻猶如翻江倒海!
  沃德先生似乎不知所措,“是哪一類性質的障礙?”他問。“說不定可以排除——能夠解釋清楚呢?”
  “幾乎不可能,”那人回答,“我稱它難以克服,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說的。”
  說話人走到前面,倚在欄杆上。他往下說,每個字都說得那麼清楚,那麼鎮定,那麼穩重,但聲音並不高。
  “障礙完全在於一次以前的婚姻,羅賈斯特先生有一個妻子還活著。”
  這幾個字輕輕道來,但對我神經所引起的震動,卻甚過于雷霆——對我血液的細微侵蝕遠甚於風霜水火,但我又鎮定下來了,沒有暈倒的危險,我瞧了瞧羅賈斯特先生,讓他瞧著我。他的整張臉成了一塊蒼白的岩石。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卻又堅如燧石。他一點也沒有否認,似乎要無視一切。他沒有說話,沒有微笑,也似乎沒有把我看作一個人,而只是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腰,把我緊貼在他身邊。
  “你是誰?”他問那個入侵者。
  “我的名字叫布裏格斯—一倫敦××街的一個律師。”
  “你要把一個妻子強加于我嗎?”
  “我要提醒你,你有一個太太。先生,就是你不承認,法律也是承認的。”
  “請替我描述一下她的情況——她的名字,她的父母,她的住處。”
  “當然。”布裏格斯先生鎮定自若地從口袋裏取出了一個檔,用一種一本正經的鼻音讀了起來:
  “我斷言並證實,西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五年前的一個日子),英國××郡桑菲爾德府、及××郡芬丁莊園的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賈斯特同我的姐姐,商人喬納斯.梅森及妻子克裏奧爾人、安東莞內特的女兒,伯莎.安東莞內特.梅森,在牙買加的西班牙鎮××教堂成婚。婚禮的記錄可見於教堂的登記簿——其中一份現在我手中。裏查德.梅森簽字。”
  “如果這份檔是真的,那也只能證明我結過婚,卻不能證明裏面作為我妻子而提到的女人還活著。”
  “三個月之前她還活著,”律師反駁說。
  “你怎麼知道?”
  “我有一位這件事情的證人,他的證詞,先生,連你也難以反駁。”
  “把他叫來吧——不然見鬼去。”
  “我先把他叫來——他在場。梅森先生,請你到前面來。”
  羅賈斯特先生一聽這個名字便咬緊了牙齒,抽搐似地劇烈顫抖起來,我離他很近,感覺得到他周身憤怒和絕望地痙攣起來。這時候一直躲在幕後的第二個陌生人,走了過來,律師的肩頭上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來——不錯,這是梅森本人。羅賈斯特先生回頭瞪著他。我常說他眼睛是黑的,而此刻因為愁上心頭,便有了一種黃褐色,乃至帶血絲的光。他的臉漲紅了——橄欖色的臉頰和沒有血色的額頭,也由於心火不斷上升和擴大而閃閃發亮。他動了動,舉起了強壯的胳膊,——完全可以痛打梅森——把他擊倒在地板上——無情地把他揍得斷氣——但梅森退縮了一下,低聲叫了起來,“天哪!”一種冷冷的蔑視在羅賈斯特先生心中油然而生。就仿佛蛀蟲使植物枯萎一樣,他的怒氣消了,只不過問了一句,“你有什麼要說的?”
  從梅森蒼白的唇間吐出了幾乎聽不見的回答。
  “要是你回答不清,那就見鬼去吧,我再次要求,你有什麼要說的?”
  “先生——先生——”牧師插話了,“別忘了你在一個神聖的地方。”隨後他轉向梅森,和顏悅色地說,“你知道嗎,先生,這位先生的妻子是不是還活著?”
  “膽子大些,”律師慫恿著,——“說出來。”
  “她現在住在桑菲爾德府,”梅森用更為清晰的聲調說,“四月份我還見過她。我是她弟弟。”
  “在桑菲爾德府!”牧師失聲叫道。“不可能!我是這一帶的老住客,先生,從來沒有聽到桑菲爾德府有一個叫羅賈斯特太太的人。”
  我看見一陣獰笑扭曲了羅賈斯特先生的嘴唇,他咕噥道:
  “不——天哪!我十分小心,不讓人知道有這麼回事,——或者知道她叫那個名字。”他沉思起來,琢磨了十來分鐘,於是打定主意宣佈道:
  “行啦——一切都一齊竄出來了,就象子彈出了槍膛,——沃德,合上你的書本,脫下你的法衣吧,約翰.格林(面向執事)離開教堂吧。今天不舉行婚禮了。”這人照辦了。
  羅賈斯特先生厚著臉皮毫不在乎地說下去。“重婚是一個醜陋的字眼!——然而我有意重婚,但命運卻挫敗了我,或者上天制止了我—一也許是後者。此刻我並不比魔鬼好多少。就像我那位牧師會告訴我的那樣,必定會受到上帝最嚴正的審判——甚至該受不滅的火和不死的蟲的折磨。先生們,我的計劃被打破了!——這位律師和他顧客所說的話是真的。我結了婚,同我結婚的女人還活著!你說你在府上那一帶,從來沒有聽到過一位叫羅賈斯特太太的人,沃德。不過我猜想有很多次你想豎起耳朵,聽聽關於一個神秘的瘋子被看管著的流言,有人已經向你耳語,說她是我同父異母的私生姐姐,有人說她是被我拋棄的情婦,——現在我告訴你們,她是我妻子——十五年前我同她結的婚——名字叫伯莎.梅森,這位鐵石心腸的人的姐姐。此刻他四肢打顫,臉色發白,向你們表示男子漢們的心是多麼剛強。提起勁來,迪克?——別怕我!——我幾乎寧願揍一個女人而不揍你。伯莎.梅森是瘋子,而且出身於一個瘋人家庭——一連三代的白癡和瘋子!她的母親,那個克裏奧人既是個瘋女人,又是個酒鬼!——我是同她的女兒結婚後才發現的,因為以前他們對家庭的秘密守口如瓶。伯莎像是—個百依百順的孩子,在這兩方面承襲了她母親。我曾有過一位迷人的伴侶——純潔、聰明、謙遜。你可能想像我是一個幸福的男人——我經歷了多麼豐富的場面:呵!我的閱歷真有趣,要是你們知道就好了!不過我不再進一步解釋了,布裏格斯、沃德、梅森一—我邀請你們都上我家去,拜訪一下普爾太太的病人,我的妻子!——你們會看到我受騙上當所娶的是怎樣一個人,評判一下我是不是有權撕毀協議,尋求至少是符合人性的同情。“這位姑娘,”他瞧著我往下說,“沃德,對討厭的秘密,並不比你們知道得更多。她認為一切既公平又合法,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入騙婚的圈套,同一個受了騙的可憐蟲結親,這個可憐蟲早已跟一個惡劣、瘋狂、沒有人性的伴侶結合!來吧,你們都跟我來?”
  他依然緊握著我的手,離開了教堂。三位先生跟在後面。我們發現馬車停在大廳的前門口。
  “把它送回馬車房去,約翰,”羅賈斯特先生冷冷地說,“今天不需要它了。”
  我們進門時,費爾法克斯太太、阿黛勒、索菲婭、莉婭都走上前來迎接我們。
  “統統都向後轉。”主人喊道,“收起你們的祝賀吧?誰需要它呢?一一我可不要!一一它晚了十五年?”
  他繼續往前走,登上樓梯,一面仍緊握著我的手,一面招呼先生們跟著他,他們照辦了。我們走上第一道樓梯,經過門廊,繼續上了三樓。羅賈斯特先生的萬能鑰匙打開了這扇又矮又黑的門,讓我進了舖有花毯的房間,房內有一張大床和一個飾有圖案的櫃子。
  “你知道這個地方,梅森,”我們的向導說,“她在這裏咬了你,刺了你。”
  他撩起牆上的帷幔,露出了第二扇門,又把它打開。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裏,燃著一堆火,外面圍著一個又高又堅固的火爐圍欄,從天花板上垂下的鐵鏈子上懸掛著一些燈。格雷斯.普爾俯身向著火,似乎在平底鍋裏炒著什麼東西。在房間另一頭的暗影裏,一個人影在前後跑動,那究竟是什麼,是動物還是人,粗粗一看難以辨認。它好象四肢著地趴著,又是抓又是叫,活象某種奇異的野生動物,只不過有衣服蔽體罷了。一頭黑白相間、亂如鬃毛的頭發遮去了她的頭和臉。
  “早上好,普爾太太?”羅賈斯特先生說,“你好嗎?你照管的人今天怎麼樣?”
  “馬馬虎虎,先生,謝謝你,”格雷斯一面回答,一面小心地把燒滾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在爐旁架子上。“有些急躁,但沒有動武。”
  一陣凶惡的叫聲似乎揭穿了她報喜不報憂,這條穿了衣服的野狗直起身來,高高地站立在後腿上。
  “哎呀,先生,她看見了你?”格雷斯嚷道,“你還是別呆在這兒。”
  “只呆一會兒,格雷斯。你得讓我呆一會兒。”
  “那麼當心點,先生!看在上帝面上,當心!”
  這瘋子咆哮著,把她亂蓬蓬的頭發從臉上撩開,兇狠地盯著來訪者。我完全記得那發紫的臉膛,腫脹的五言。普爾太太走上前來。
  “走開,”羅賈斯特先生說著把她推到了一邊。“我想她現在手裏沒有刀吧?而且我防備著。”
  “誰也不知道她手裏有什麼,先生,她那麼狡猾,人再小心也鬥不過她的詭計。”
  “我們還是離開她吧。”梅森悄聲說。
  “見鬼去吧!”這便是他姐夫的建議。
  “小心!”格雷斯大喝一聲。三位先生不約而同地往後退縮,羅賈斯特先生把我推到他背後。瘋子猛撲過來,凶惡地卡住他喉嚨,往臉上就咬。他們搏鬥著。她是大個子女人,腰圓膀粗,身材幾乎與她丈夫不相上下。廝打時顯露出男性的力量,盡管羅賈斯特先生有著運動員的體質,但不止一次險些兒被她悶死。他完全可以狠狠一拳將她制服,但他不願出手,寧願扭鬥。最後他終於按住了她的一雙胳膊。格雷斯遞給他一根繩子,他將她的手反綁起來,又用身邊的一根繩子將她綁在一把椅子上。這一連串動作是在凶神惡煞般地叫喊和猛烈的反撲中完成的。隨後羅賈斯特先生轉向旁觀者,帶著刻毒而悽楚的笑看著他們。
  “這就是我的妻子,”他說。“這就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嘗到的夫婦間擁抱的滋味一—這就是我閒暇時所能得到的愛撫與慰藉,而這是我希望擁有的(他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這位年青姑娘,那麼嚴肅,那麼平靜地站在地獄門口,鎮定自若地觀看著—個魔鬼的游戲。我要她,是希望在那道嗆人的菜之後換換口味。沃德和布裏格斯,瞧瞧兩者何等不同!把這雙明淨的眼睛同那邊紅紅的眼珠比較一下吧.一—把這張臉跟那付鬼相一—這付身材與那個龐然大物比較一下吧,然後再來審判我吧。佈道的牧師和護法的律師,都請記住,你們怎麼來審判我,將來也會受到怎麼樣的審判。現在你們走吧,我得要把我的寶貝藏起來了。”
  我們都走了出來。羅賈斯特先生留後一步,對格雷斯.普爾再作了交代。我們下樓時律師對我說:
  “你,小姐,”他說,“證明完全是無辜的,等梅森先生返回馬德拉後,你的叔叔聽說是這麼回事會很高興——真的,要是他還活著。”
  “我的叔叔!他怎麼樣?你認識他嗎?”
  “梅森先生認識他,幾年來愛先生一直與他豐沙爾的家保持通訊聯系。你的叔叔接到你的信,得悉你與羅賈斯特先生有意結合時,梅森先生正好也在,他是回牙買加的路上,逗留在馬德拉群島療養的。愛先生提起了這個消息,因為他知道我的一個顧客同一位名叫羅賈斯特先生的相熟。你可以想像,梅森先生既驚訝又難受,便披露了事情的真相。很遺憾,你的叔叔現在臥病在床,考慮到疾病的性質,一—肺病——以及疾病的程度,他很可能會一病不起。他不可能親自趕到英國,把你從掉入的陷井中解救出來,但他懇求梅森先生立即採取措施,阻止這樁詐騙婚姻。他讓我幫他的忙。我使用了一切公文快信,謝天謝地,總算並不太晚,無疑你也必定有同感。要不是我確信你還沒趕到馬德拉群島,你的叔叔會去世,我會建議你同梅森先生結伴而行。但事情既然如此,你還是留在英國,等你接到他的信或者聽到關於他的消息後再說。我們還有什麼別的事需要呆著嗎?”他問梅西森先生。
  “不,沒有了,—一我們走吧,”聽者急不可耐地回答。他們沒有等得及向羅賈斯特先生告別,便從大廳門出去了。牧師呆著同他高傲的教區居民交換了幾句勸導或是責備的話,盡了這番責任,也離去了。
  我聽見他走了,這時我已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正站在半掩著的門旁邊。人去樓空,我把自己關進房間,拴上門,免得別人闖進來,然後開始——不是哭泣,不是悲傷,我很鎮靜,不會這樣,而是——機械地脫下婚禮服,換上昨天我要最後一次穿戴的呢袍。隨後我坐了下來,感到渾身疲軟。我用胳膊支著桌子,將頭靠在手上。現在我開始思考了。在此之前,我只是聽,只是看,只是動——由別人領著或拖著,跟上跟下——觀看事情一件件發生,秘密一樁樁揭開。而現在,我開始思考了。
  早上是夠平靜的一—除了與瘋子交手的短暫場面,一切都平平靜靜。教堂裏的一幕也並沒有高聲大氣,沒有暴怒,沒有大聲吵鬧,沒有爭辯,沒有對抗或挑釁,沒有眼淚,沒有哭泣。幾句話一說,平靜地宣佈對婚姻提出異議,羅賈斯特先生問了幾個嚴厲而簡短的問題,對方作了回答和解釋,援引了證據,我主人公開承認了事實,隨後看了活的證據。闖入者走了,一切都過去了。
  我像往常那樣呆在我的房間裏一—只有我自己,沒有明顯的變化。我沒有受到折磨,損傷或者殘害,然而昨天的簡•愛又在哪兒呢?—一她的生命在哪兒?——她的前程在哪兒?
  簡•愛,她曾是一個熱情洋溢、充滿期待的女人——差一點做了新娘——再度成了冷漠、孤獨的姑娘。她的生命很蒼白,她的前程很淒涼。聖誕的霜凍在仲夏就降臨;十二月的白色風暴六月裏便刮得天旋地轉;冰淩替成熟的蘋果上了釉彩;積雪摧毀了怒放的玫瑰;乾草田和玉米地裏覆蓋著一層冰凍的壽衣;昨夜還奼紫嫣紅的小巷,今日無人踩踏的積雪已經封住了道路;十二小時之前還樹葉婆娑、香氣撲鼻猶如熱帶樹叢的森林,現在已經白茫茫一片荒蕪,猶如冬日挪威的松林,我的希望全都熄滅了——受到了微妙致命的一擊,就像埃及的長子一夜之間所受到的一樣。我觀察了自己所抱的希望,昨天還是那麼繁茂,那麼光彩照人,現在卻變得光禿禿、寒顫顫、鉛灰色了——成了永遠無法復活的屍體,我審視著我的愛情,我主人的那種感情——他所造成的感情,在我心裏打著寒顫,象冰冷搖籃裏的一個病孩,病痛已經纏身,卻又難以回到羅賈斯特先生的懷抱——無法從他的胸膛得到溫暖。呵,永遠也回不到他那兒去了,因為信念已被扼殺——信任感已被摧毀!對我來說,羅賈斯特先生不是過去的他了,因為他已不像我所想像的那樣。我不會把惡行加予他,我不會說他背叛了我,但是真理那種一塵不染的屬性,已與他無緣了,我必須離他而去,這點我看得非常清楚,什麼時侯起——怎樣走——上哪兒去,我還不能明辨。但我相信他自己會急於把我從桑菲爾德攆走,他似乎已不可能對我懷有真情,而只有忽冷忽熱的激情,而且受到壓抑。他不再需要我了,現在我甚至竟害怕與他狹路相逢,他一見我准感到厭惡。呵,我的眼睛多瞎!我的行動多軟弱!
  我的眼晴被蒙住了,而且閉了起來。旋轉的黑暗飄浮著似乎包圍了我,思緒滾滾而來猶如黑色的濁流。我自暴自棄,渾身鬆弛,百無聊賴,仿佛躺在一條大河乾枯的河床上,我聽見洪水從遠山奔瀉而來,我感覺到激流逼近了,爬起來吧,我沒有意志,逃走吧,我又沒有力氣。我昏昏沉沉地躺著,渴望死去。有一個念頭仍像生命那樣在我內心搏動——上帝的懷念,並由此而產生了無言的祈禱。這些話在我沒有陽光的內心往復徘徊,仿佛某些話該悄聲傾吐出來,卻又無力去表達它們。
  “求你不要遠離我,因為急難臨近了,沒有人幫助我。”
  急難確實近了,而我並沒有請求上天消災滅禍——我既沒有合上雙手,沒有屈膝,也沒有張嘴——急難降臨了,洪流滾滾而來把我吞沒。我意識到我的生活十分狐單,我的愛情己經失去,我的希望已被澆滅,我的信心受了致命的一擊,這整個想法猶如—個色彩單調的塊狀物,在我頭頂有力地大幅度擺動著。這痛苦的時刻不堪描述。真是“水灌進了我的靈魂,我陷入了深深的泥淖,覺得無處立足,墜進深淵,激流把我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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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3:00: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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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某個時候,我抬起頭來,向四周瞧了瞧,看見西沉的太陽正在牆上塗上金色的落日印記,我問道,“我該怎麼辦?”
  我心靈的回答一一“立即離開桑菲爾德”——是那麼及時,又那麼可怕,我立即捂住了耳朵。我說,這些話我現在可受不了。“我不當愛德華.羅賈斯特先生的新娘,是我痛苦中最小的一部份,”我斷言,“我從一場美夢中醒來,發現全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種恐懼我既能忍受,也能克服。不過要我義無反顧地馬上離他而去卻讓我受不了,我不能這麼做。”
  但是,我內心的另一個聲音卻認為我能這樣做,而且預言我應當這麼做。我斟酌著這個決定,希望自己軟弱些,以躲避已經為我舖下的可怕的痛苦道路。而良心己變成暴君,抓住激情的喉嚨,嘲弄地告訴她,她那美麗的腳已經陷入了泥沼,還發誓要用鐵臂把她推入深不可測的痛苦深淵。
  “那麼把我拉走吧!”我嚷道,“讓別人來幫助我!”
  “不,你得自己掙脫,沒有人幫助你。你自己得剜出你的右眼;砍下你的右手,把你的心作為祭品而且要由你這位祭司把它刺穿。
  我驀地站了起來,被如此無情的法官所鑄就的孤獨,被充斥著如此可怕聲音的寂靜嚇壞了。我站直時只覺得腦袋發暈。我明白自己由於激動和缺乏營養而感到不舒服。那天我沒有吃早飯,肉和飲料都沒有進過嘴。帶著一種莫名的痛苦,我忽然回想起來,盡管我已在這裏關了很久,但沒有人帶口信來問問我怎麼樣了,或者邀請我下樓去,甚至連阿黛勒也沒有來敲我的門,費爾法克斯太太也沒有來找我。“朋友們總是忘記那些被命運所拋棄的人,”我咕噥著,一面拉開門閂,走了出去。我在一個什麼東西上絆了一下。因為我依然頭腦發暈,視覺模糊,四肢無力,所以無法立刻控制住自己。我跌倒了,但沒有倒在地上,一隻伸出的手抓住了我。我抬起頭來。——羅賈斯特先生扶著我,他坐在我房門口的一把椅子上。
  “你終於出來了,”他說,“是呀,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而且細聽著,但既沒有聽到一點動靜,也沒有聽到一聲哭泣,再過五分鐘那麼死一般的沉寂,我可要像盜賊那樣破門而入了。看來,你避開我?——你把自己關起來,獨自傷心?我倒情願你厲聲責備我。你易動感情,因此我估計會大鬧一場。我准備你熱淚如雨,只不過希望它落在我胸膛上,而現在,沒有知覺的地板,或是你濕透了的手帕,接受了你的眼淚。可是我錯了,你根本沒有哭!我看到了白白的臉頰,暗淡的眼睛,卻沒有淚痕。那麼我猜想,你的心一定哭泣著在流血?
  “聽著,簡,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嗎?沒有尖刻、辛辣的言詞?沒有挫傷感情或者打擊熱情的字眼?你靜靜地坐在我讓你坐的地方,無精打埰地看著我。
  “簡,我決不想這麼傷害你,要是某人有一頭親如女兒的母羊,吃他的麵包,飲用他的杯子,躺在他懷抱裏,而由於某種疏忽,在屠場裏宰了它,他對血的錯誤的悔恨決不會超過我現在的悔恨,你能寬恕我嗎?”
  讀者!——我當時當地就寬恕了他。他的目光隱含著那麼深沉的懺悔;語調裏透出這樣真實的憾意,舉止中富有如此男子氣的活力。此外,他的整個神態和風度中流露出那麼矢志不移的愛情—一我全都寬恕了他,不過沒有訴諸語言,沒有表露出來,而只是掩藏在心底裏。
  “你知道我是個惡棍嗎,簡?”不久他若有所思地問——我想是對我繼續緘默令神而感到納悶,我那種心情是軟弱而不是意志力的表現。
  “是的,先生。”
  “那就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告訴我吧——別姑息我,”
  “我不能,我既疲倦又不舒服。我想喝點兒水。”
  他顫抖著歎了口氣,把我抱在懷裏下樓去了。起初我不知道他要把我抱到哪個房間去,在我呆滯的目光中一切都朦朦朧朧。很快我覺得一團溫暖的火又回到了我身上,因為雖然時令正是夏天,我在自己的房間裏早已渾身冰涼。他把酒送到我嘴裏,我嘗了一嘗,緩過了神來。隨後我吃了些他拿來的東西,於是很快便恢復過來了。我在圖書室裏——坐在他的椅子上一—他就在我旁邊。“要是我現在就毫無痛苦地結束生命,那倒是再好沒有了。”我想,“那樣我就不必狠心繃斷自己的心弦,以中止同羅賈斯特先生心靈上的聯系。後來我得離開他。我不想離開他——我不能離開他。”
  “你現在好嗎,簡?”
  “好多了,先生。很快就會好的。”
  “再嘗一下酒,簡。”
  我照他的話做了。隨後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站到我面前,專注地看著我。突然他轉過身來,充滿激情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快步走過房間,又折回來,朝我彎下身子,像是要吻我,但我記起現在已不允許撫愛了。我轉過頭去,推開了他的臉。
  “什麼?一一這是怎麼回事?”他急忙嚷道。“呵,我知道!你不想吻伯莎.梅森的丈夫?你認為我的懷裏已經有人,我的擁抱已被佔有?”
  “無論怎麼說,已沒有我的份和我的容身之地了,先生。”
  “為什麼,簡?我來免去你多費口舌的麻煩,讓我替你回答——因為我已經有了—個妻子,你會回答——我猜得對嗎?”
  “是的。”
  “要是你這樣想,你准對我抱有成見了,你一定認為我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浪子——低俗下賤的惡棍,煽起沒有真情的愛,把你拉進預先設置好的圈套,剝奪你的名譽,打消你的自尊。你對這有什麼看法?我看你無話可說,首先你身子依然虛弱,還得花好些工夫才能喘過氣來;其次,你還不習慣於指控我,辱罵我;此外眼淚的閘門大開著,要是你說得太多,淚水會奔湧而出,你沒有心思來勸說,來責備,來大鬧一場。你在思索著怎樣來行動——你認為空談無濟於事。我知道你—一我戒備著。”
  “先生,我不想與你作對,”我說,我那發抖的嗓音警告我要把話縮短。
  “不按你理解的字義而按我理解的字義來說,你正謀劃著毀滅我。你等於已經說,我是一個已婚男子——正因為這樣,你躲著我,避開我。剛才你已拒絕吻我,你想跟我完全成為陌路人,只不過作為阿黛勒的家庭教師住在這座房子裏。要是我對你說了句友好的話,要是一種友好的感情使你再次向著我,你會說‘那個人差點讓我成了他的情婦,我必須對他冷若冰霜’,於是你便真的冷若冰霜了。”
  我清了清喉嚨穩住了嗓子回答他,“我周圍的一切都改變了,先生。我也必須改變——這是毫無疑問的,為了避免感情的波動,免得不斷抵制回憶和聯想,那就只有一個辦法——阿黛勒得另請家庭教師,先生。”
  “噢,阿黛勒要上學去——我已作了安排。我也無意拿桑菲爾德府可怕的聯想和回憶來折磨你一—這是個可詛咒的地方——這個亞幹的營帳——這個傲慢的墓穴,向著明亮開闊的天空,顯現出生不如死的鬼相——這個狹窄的石頭地獄,一個真正的魔鬼,抵得上我們想像中的一大批——簡,你不要呆在這兒,我也不呆。我明知道桑菲爾德府鬼影憧憧,卻把你帶到這兒來,這是我的過錯。我還沒有見你就已責令他們把這個地方的禍害都瞞著你,只是因為我怕你一知道與誰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阿黛勒就找不到肯呆在這裏的女教師了。而我的計劃又不允許我把這瘋子遷往別的地方,一—盡管我擁有一個比這裏更幽靜,更隱蔽的老房子,叫做芬丁莊園。要不是考慮到那裏地處森林中心,環境很不衛生,我良心上羞於作這樣的安排,我是很可以讓她安安穩穩地住在那兒的。那裏潮濕的牆壁可能會很快從我肩上卸下她這個包袱。不過惡棍種種,惡行各有不同,我的並不在於間接謀殺,即便是對付對我恨之入骨的人。
  “然而,把瘋女人的住處瞞著你,不過是像用斗篷把一個孩子蓋起來,把它放在一棵箭毒樹旁邊,那魔鬼把四周都毒化了,而只毒氣不散,不過我將關閉桑菲爾德府,我要用釘子封住前門,用板條蓋沒矮窗。我要給普爾太太二百英鎊一年,讓她同我的妻子一—你稱之為可怕的女巫,一起生活。只要給錢,格雷斯願意幹很多事,而且她可以讓她在格裏姆斯比收容所看門的兒子來作伴,我的妻子發作的時候,譬如受妖精的啟發要把人們夜晚燒死在床上,用刀刺他們,從骨頭上把肉咬下來的時候,格雷斯身邊好歹也有個幫手。”
  “先生,”我打斷他說,“對那個不幸的女人來說,你實在冷酷無情。你一談起她就恨恨地——勢不兩立。那很殘酷一一她發瘋也是身不由己的。”
  “簡,我的小寶貝,(我會這麼叫你,因為你確實是這樣),你不瞭解你談的事兒,你又錯怪我了。我恨她並不是因為她發了瘋。要是你瘋了,你想我會恨你嗎?”
  “我想你會的,先生。”
  “那你錯了。你一點也不瞭解我,一點也不瞭解我會怎樣地愛。你身上每一丁點皮肉如同我自己身上的一樣,對我來說都非常寶貴,病痛之時也一樣如此。你的腦袋是我的寶貝,要是出了毛病,也照樣是我的寶貝。要是你囈語連篇,我的胳膊會圍住你,而不是緊身馬甲——即使在動怒的時候你亂抓亂拉,對我說來也是迷人的。要是你像今天早上的那個女人那樣瘋狂向我撲來,我會用擁抱接受你,至少既起到制止的作用,又顯出撫愛來。我不會像厭惡地避開她一樣避開你,在你安靜的時刻,你身邊沒有監護人,沒有護士,只有我。我會帶著不倦的溫柔體貼,在你身邊走動,盡管你不會對我報之以微笑。我會永不厭膩地盯著你的眼睛,盡管那雙眼睛已不再射出一縷確認我的光芒。——但是我幹嘛要順著那樣的思路去想呢?我剛談著讓你離開桑菲爾德。你知道,一切都准備好了,讓你立刻離開這裏,明天你就走。我只不過求你在這間屋於裏再忍受一個晚上,簡,隨後就向它的痛苦和恐怖訣別:我自有地方可去,那會是個安全的避難所,躲開可憎的回憶、不受歡迎的干擾——甚至還有欺詐和誹謗。”
  “帶著阿黛勒走吧,先生,”我插嘴說,“你也有她可以作伴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簡?我已告訴了你,我要送阿黛勒上學”我何必要一個孩子作伴?何況又不是我的孩子一—一個法國舞女的的雜種。你幹嘛把我跟她纏在一起?我說,你為什麼把阿黛勒派給我作伴?”
  “你談起了隱退,先生,而隱退和獨處是乏味的,對你來說太乏味了。”
  “獨處!獨處!”他焦躁地重複了一遍。“我看我得作個解釋。我不知道你的臉上正露出什麼令人費解的表情。你也同我一樣會獨處,你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在他那麼激動起來的時候,即使是冒險做個表示異議的暗號,也需要有點勇氣。他在房間裏飛快地走動著,隨後停了下來,仿佛猛地在原地生了根似的,狠狠地打量了我半天。我把目光從他身上轉開,聚集在火爐上,而且竭力擺出安寧、鎮靜的姿態。
  “至於簡性格上的障礙,”他終於說,比他的神態所讓我期望的要鎮定。“到現在為止,這團絲線還是轉得夠順利的,但我向來知道,會出現結頭和迷團,現在就是。此刻面對著煩惱、氣怒和無休無止的麻煩!上帝呀!我真想動用參孫的一分力量,快刀斬亂麻!”
  他又開始走動,但很快停了下來,這回正好停在我面前。
  “簡!你願意聽我說理嗎?(他彎下腰來,湊近我耳朵)因為要是你不聽,我就要使用暴力了。”他的聲音嘶啞,他的神態像是要沖破不可忍受的束縛,不顧一切地大膽放肆了。我在另一個場合見過這種情形,要是再增一分狂亂的沖動,我就對他無能為力了。此刻,唯有在一瞬之間將他控制住,不然,一個表示厭惡,逃避和膽怯的動作將置我自己一—還有他一一於死地。然而我並不害怕,絲毫沒有。我感到一種內在的力量,一種氣勢在支持著我。危急關頭往往險象環生,但也並非沒有魅力,就像印第安人乘著皮筏穿過激流所感覺到的那樣。我握住他捏得緊緊的手,松開他扭曲的手指,撫慰地對他說:
  “坐下吧,你愛談多久我就同你談多久,你想說什麼,不管有理無理,都聽你說。”
  他坐了下來,但我並沒有讓他馬上就開口,我己經強忍住眼淚多時,竭力不讓它流下來,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看到我哭。但現在我認為還是讓眼淚任意流淌好,愛淌多久就淌多久。要是一腔淚水使他生了氣,那就更好。於是我放任自己,哭了個痛快。
  不久我就聽他真誠地求我鎮靜下來,我說他那麼怒火沖天,我可無法鎮靜下來。
  “可是我沒有生氣,簡。我只是太愛你了。你那蒼白的小臉神色木然,鐵板一塊,我可受不了。安靜下來,噢,把眼睛擦一擦。”
  他口氣軟了下來,說明他己經克制住了。因此我也隨之鎮靜下來。這時他試著要把他的頭靠在我肩上,但我不允許,隨後他要一把將我拉過去。不行!
  “簡!簡!”他說。聲調那麼傷心,我的每根神經都顫栗起來了。“那麼你不愛我了?你看重的只是我的地位以及作為我妻子的身份?現在你認為我不配作你的丈夫,你就害怕我碰你一碰了,好像我是什麼癩蛤蟆或者猿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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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發表於 2010-7-27 03:00:40 |只看該作者
  這些話使我感到難受,可是我能做什麼,說什麼呢?也許我應當什麼也別做,什麼也別說。但是我被悔恨折磨著,因為我傷了他的感情,我無法抑制自己的願望,在我製造的傷口上貼上膏藥。
  “我確實愛你,”我說,“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但我決不能表露或縱容這種感情。這是我最後一次表達了。”
  “最後一次,簡!什麼!你認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天天看到我,而同時要是仍愛我,卻又經常保持冷漠和疏遠嗎?”
  “不,先生,我肯定不行,因此我認為只有一個辦法,但要是我說出來,你准會發火。”
  “噢,說吧!我就是大發雷霆,你也有哭哭啼啼的本事。”
  “羅賈斯特先生,我得離開你。”
  “離開多久,簡?幾分鐘工夫吧,梳理一下你有些蓬亂的頭發,洗一下你看上去有些發燒的臉嗎?”
  “我得離開阿黛勒和桑菲爾德。我得永生永世離開你。我得在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環境中開始新的生活。”
  “當然。我同你說過你應當這樣。我不理睬你一味要走的瘋話。你的意思是你得成為我的一部份。至於新的生活,那很好,但你得成為我的妻子。我沒有結過婚。你得成為羅賈斯特太太——應當名實相符。只要你我還活著,我只會守著你。你得到我在法國南部擁有的一個地方,地中海沿岸一座牆壁雪白的別墅。在那裏有人守護著你,你准會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決不必擔心我會引誘你上當一—讓你成為我的情婦。你為什麼搖頭?簡,你得通情達理,要不然我真的會再發狂的。”
  他的嗓子和手都顫抖著,他大大的鼻孔扇動著,他的眼睛冒著火光,但我依然敢說——
  “先生,你的妻子還活著,這是早上你自己承認的事實。要是按你的希望同你一起生活,我豈不成了你的情婦。別的說法都是詭辯一—是欺騙。”
  “簡,我不是一個脾氣溫和的人——你忘了這點。我忍不了很久。我並不冷靜,也不是一個不動感情的人,可憐可憐我和你自己吧,把你的手指按在我脈搏上,感覺一下它怎樣跳動吧,而且當心——”
  他露出手腕,伸向我。他的臉頰和嘴唇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我左右為難,十分苦惱。用他所厭惡的拒絕把他煽動起來吧,那是殘酷的;要讓步呢,又不可能。我做了一件走投無路的人出於本能會做的事——求助於高於凡人的神明。“上帝幫助我!”這句話從我嘴裏脫口而出。
  “我真傻:”羅賈斯特先生突然說。“我老是告訴她我沒有結過婚,卻沒有解釋為什麼。我忘了她一點也不知道那個女人的性格,不知道我同她地獄一般結合的背景。呵,我可以肯定,一旦簡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她准會同意我的看法。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裏,簡妮特——這樣我有接觸和目光為依據,證明你在我旁邊——我會用寥寥幾句話,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你能聽我嗎?”
  “是的,先生。聽你幾小時都行。”
  “我只要求幾分鐘。簡,你是否聽到過,或者知道我在家裏不是老大,我還有一個年齡比我大的哥哥?”
  “我記得費爾法克斯太太一次告訴過我。”
  “你聽說過我的父親是個貪得無厭的人嗎?”
  “我大致瞭解一些。”
  “好吧,簡,出於貪婪,我父親決心把他的財產合在一起,而不能容忍把它分割,留給我相當一部分。他決定一切都歸我哥哥羅蘭,然而也不忍心我這個兒子成為窮光蛋,還得通過一樁富有的婚事解決我的生計。不久之後他替我找了個伴侶。他有一個叫梅森先生的老相識,是西印度的種植園主和商人。他作了調查,肯定梅森先生家業很大。他發現梅森先生有一雙兒女,還知道他能夠,也願意給他的女兒三萬英鎊的財產,那已經足夠了。我一離開大學就被送往牙買加,跟一個已經替我求了愛的新娘成婚。我的父親隻字不提她的錢,卻告訴我在西班牙城梅森小姐有傾城之貌,這倒不假。她是個美人,有布蘭奇.英格拉姆的派頭,身材高大,皮膚黝黑,雍容華貴。她家裏也希望把我弄到手,因為我身世不錯,和她一樣。他們把她帶到聚會上給我看,打扮得花枝招展。我難得單獨見她,也很少同她私下交談。她恭維我,還故意賣弄姿色和才藝來討好我。她圈子裏的男人似乎都被她所傾倒,同時也羡慕我,我被弄得眼花繚亂,激動不已。我的感官被刺激起來了,由於幼稚無知,沒有經驗,以為自己愛上了她。社交場中的愚蠢角逐、年青人的好色、魯莽和盲目,會使人什麼糊裏糊塗的蠢事都幹得出來。她的親戚們慫恿我;情敵們激怒我;她來勾引我。於是我還幾乎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婚事就定了。呵一—一想起這種行為我便失去了自尊!一—我被內心一種自我鄙視的痛苦所壓倒,我從來沒有愛過她,敬重過她,甚至也不瞭解她。她天性中有沒有一種美德我都沒有把握。在她的內心或舉止中,我既沒有看到謙遜和仁慈,也沒有看到坦誠和高雅。而我娶了她—一我是多麼粗俗,多麼沒有骨氣!真是個有眼無珠的大傻瓜!要是我沒有那麼大的過失,也許我早就——不過還是讓我記住我在同誰說話。
  “新娘的母親我從來沒有見過,我以為她死了。但蜜月一過,我便發現自己搞錯了。她不過是瘋了,被關在瘋人院裏。我妻子還有個弟弟,是個不會說話的白癡。你所見到的大弟(盡管我討厭他的親人,卻並不恨他,因為在他軟弱的靈魂中,還有許多愛心,表現在他對可憐的姐姐一直很關心,以及對我一度顯出狗一般的依戀)有一天很可能也會落到這個地步。我父親和我哥哥羅蘭對這些情況都知道,但他們只想到三萬英鎊,並且狼狽為奸坑害我。
  “這都是些醜惡的發現,但是,除了隱瞞實情的欺詐行為,我不應當把這些都怪罪于我的妻子。盡管我發現她的個性與我格格不入,她的趣味使我感到厭惡,她的氣質平庸、低下、狹隘,完全不可能向更高處引導,向更廣處發展;我發現無法同她舒舒暢暢地度過一個晚上,甚至一個小時。我們之間沒有真誠的對話,因為—談任何話題,馬上會得到她既粗俗又陳腐,即怪僻又愚蠢的呼應——我發覺自己決不會有一個清靜安定的家,因為沒有一個僕人能忍受她不斷發作暴烈無理的脾性,能忍受她荒唐、矛盾和苛刻的命令所帶來的煩惱一—即使那樣,我也克制住了。我避免責備,減少規勸,悄悄地吞下了自己的悔恨和厭惡。我抑制住了自己的反感。
  “簡,我不想用討厭的細節來打擾你了,我要說的話可以用幾句激烈的話來表達。我跟那個女人在樓上住了四年,在那之前她折磨得我夠嗆。她的性格成熟了,並可怕地急劇發展;她的劣跡層出不窮,而且那麼嚴重,只有使用殘暴的手段才能加以制止,而我又不忍心,她的智力那麼弱一—而她的沖動又何等之強呵!那些沖動給我造成了多麼可怕的災禍!伯莎.梅森——一個聲名狼藉的母親的真正的女兒——把我拉進了墮落駭人的痛苦深淵。一個男人同一個既放縱又鄙俗的妻子結合,這必定是在劫難逃的。
  “在這期間我的哥哥死了,四年之後我父親相繼去世。從此我夠富有的了——同時又窮得可怕。我所見過的最粗俗、最肮髒、最下賤的屬性同我聯系在一起,被法律和社會稱作我的一部分。而我開法通過任何法律程式加以擺脫,因為這時醫生們發覺我的妻子瘋了——她的放肆已經使發瘋的種子早熟一—簡,你不喜歡我的敘述,你看上去幾乎很厭惡一—其餘的話是不是改日再談?”
  “不,先生,現在就講完它。我憐憫你一—我真誠地憐憫你。”
  “憐憫,這個詞出自某些人之口時,簡,是討厭而帶有污辱性的,完全有理由把它奉還給說出來的人。不過那是內心自私無情的人的憐憫,這是聽到災禍以後所產生的以自我為中心的痛苦,混雜著對受害者的盲目鄙視。但這不是你的憐憫,簡,此刻你滿臉透出的不是這種感情。——此刻你眼睛裏洋溢著的——你內心搏動著的——使你的手顫抖的是另一種感情。我的寶貝,你的憐憫是愛的痛苦母親,它的痛苦是神聖的熱戀出世時的陣痛。我接受了,簡!讓那女兒自由地降生吧——我的懷抱已等待著接納她了。”
  “好,先生,說下去,你發現她瘋了以後怎麼辦呢?”
  “簡——我到了絕望的邊緣,能把我和深淵隔開的就只剩自尊了。在世人的眼裏,無疑我已是名譽掃地,但我決心在自己眼裏保持清白——我終於拒絕接受她的罪孽的感染,掙脫了同她神經缺陷的聯系。但社會依然把我的名字,我本人和她捆在一起,我仍舊天天看到她,聽到她。她呼吸的一部分(呸!)混雜在我呼吸的空氣中。此外,我還記得我曾是她的丈夫一一對我來說這種聯想過去和現在都有說不出的憎惡。而且我知道,只要她還活著,我就永遠不能成為另一個更好的妻子的丈夫。盡管她比我大五歲(她的家庭和她的父親甚至在她年齡細節上也騙了我),她很可能跟我活得一樣長,因為她雖然頭腦衰弱,但體魄強健。於是在二十六歲的年紀上,我便全然無望了。
  “一天夜裏我被她的叫喊驚醒了(自從醫生宣佈她瘋了以後,她當然是被關起來了)一一那是西印度群島火燎似的夜晚,這種天氣常常是颶風到來的前奏。我難以入睡,便爬起來開了窗。空氣像含硫的蒸氣—一到處都讓人提不起神來。蚊子嗡嗡的飛進來,陰沉地在房間裏打轉。在那兒我能聽到大海之聲,像地震一般沉悶地隆隆響著。黑雲在大海上空集結,月亮沉落在寬闊的紅色波浪上,像一個滾燙的炮彈一—向顫抖著正醞釀風暴的海洋,投去血色的目光。我確實深受這種氣氛和景色的感染,而我的耳朵卻充斥著瘋子尖叫著的咒罵聲。咒罵中夾雜著我的名字,語調裏那麼充滿仇恨,語言又那麼肮髒!一—沒有一個以賣淫為業的妓女,會使用比她更汙穢的字眼,盡管隔了兩個房間,我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西印度群島薄薄的隔板絲毫擋不住她狼一般的嚎叫。
  “‘這種生活,’我終於說,‘是地獄!這就是無底深淵裏的空氣和聲音!要是我能夠,我有權解脫自己。人世的痛苦連同拖累我靈魂的沉重肉體會離我而去。對狂熱者信奉的地獄之火,我並不害怕。將來的狀況不會比現在的更糟——讓我擺脫,回到上帝那兒去吧!’
  “我一面說,一面蹲在一隻箱子旁邊,把鎖打開,箱子裏放著一對上了子彈的手槍。我想開槍自殺。但這一念頭只轉了一會兒,由於我沒有發瘋,那種激起自殺念頭並使我萬念俱灰的危機,剎那間過去了。
  “剛剛來自歐洲的風吹過洋面,穿過寬敞的窗戶。暴風雨到來了,大雨滂沱,雷鳴電閃,空氣變得清新了。隨後我設想並下定了決心。我在濕漉漉的園子裏水珠滴嗒的桔子樹下,在濕透的石榴和菠蘿樹中間漫步,周圍燃起了燦爛的熱帶黎明一—於是我思考著,簡—一噢,聽著,在那一時刻真正的智慧撫慰了我,向我指明了正確的道路。
  “從歐洲吹來的甜甜的鳳,在格外清新的樹葉間耳語,大西洋自由自在地咆哮著。我那顆早已乾枯和焦灼的心,對著那聲音舒張開來,注滿了活的血液一—我的身軀嚮往新生——我的心靈渴望甘露。我看見希望復活了——感到重生有了可能。我從花園頂端拱形花棚下眺望著大海——它比天空更加蔚藍。舊世界已經遠去,清晰的前景展現在面前,於是:
  “‘走吧,’希望說,‘再到歐洲去生活吧,在那裏你那被玷污的名字不為人所知,也沒有人知道你背負著齷齪的重荷。你可以把瘋子帶往英國,關在桑菲爾德,給予應有的照料和戒備。然後到隨便哪個地方去旅遊,結識你喜歡的新關系。那個女人恣意讓你如此長期受苦,如此敗壞你的名聲,如此侵犯你的榮譽,如此毀滅你的青春,她不是你妻子,你也不是她丈夫。注意讓她按病情需要得到照應,那你就已做了上帝和人類要求你的一切。讓她的身份,她同你的關系永遠被忘卻,你決不要把這些告訴任何活人。把她安置在一個安全舒適的地方,悄悄地把她的墮落掩藏起來,離開她吧。’”
  “我完全按這個建議去做。我的父親和哥哥沒有把我婚姻的底細透給他們的舊識,因為在我寫給他們的第一封信裏,我就向他們通報了我的婚配——已經開始感受到它極其討厭的後果,而且從那一家人的性格和體質中,看到了我可怕的前景一一我附帶又敦促他們嚴守秘密。不久,我父親替我選中的妻子的醜行,己經到了這個地步,使他也羞於認她為媳了。對這一關系他遠不想大事聲張,卻像我一樣急於把它掩蓋起來。”
  “隨後我把她送到了英格蘭,同這麼個怪物呆在船上,經歷了一次可怕的航行。我非常高興,最後終於把她送到了桑菲爾德,看她平安地住在三樓房間裏。房間的內密室,十年來己被她弄成了野獸的巢穴——妖怪的密室。我費了一番周折找人服侍她。有必要選擇一位忠實可靠的人,因為她的囈語必然會洩露我的秘密。此外,她還有神志清醒的日子——有時幾周——這種時候她整日價罵我。最後我從格裏姆斯比收容所雇來了格雷斯•普爾。她和外科醫生卡特(梅森被刺並心事重重的那個夜晚,是他給梅森包,紮了傷口),只有這兩個人,我讓他們知道我內心的秘密。費爾法克斯太太其實也許有些懷疑,但無法確切瞭解有關事實。總的來說,格雷斯證明是個好管家。但多半是因為伴隨這折磨人的差事而來,而又無可救藥的自身缺陷,她不止一次放鬆警戒,出了事情。這個瘋子既狡猾又惡毒,決不放過機會,利用看護人暫時的疏忽。有一次她偷偷拿刀捅了她弟弟,有兩次搞到了她小房間的鑰匙,並且夜間從那裏走了出來。在以上第一個場合,她蓄意把我燒死在床上,第二次,她找到你門上來了。我感謝上帝守護你。隨後她把火發在你的婚裝上,那也許使她朦朧地記起了自己當新娘的日子,至於還可能發生什麼,我不忍心再回想了,當我想起早上撲向我喉嚨的東西,想起它把又黑又紅的臉湊向我寶貝的窩裏時,我的血凝結了——”
  “那麼,先生,”趁他頓住時我問,“你把她安頓在這裏後,自己幹了什麼呢?你上哪兒去了”
  “我幹了什麼嗎,簡?我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形蹤不定的人。我上哪兒去了?我像沼澤地的精靈那樣東遊西蕩,去了歐洲大陸,迂回曲折穿越了那裏所有的國家。我打定主意找一個我可以愛她的出色聰明的女人,與我留在桑菲爾德的潑婦恰成對比——”
  “但你不能結婚,先生。”
  “我決心而且深信我能夠結婚,也應該結婚,我雖然己經騙了你,但欺騙不是我的初衷。我打算將自己的事兒坦誠相告,公開求婚。我應當被認為有愛和被愛的自由,在我看來這是絕對合理的。我從不懷疑能找到某個女人,願意並理解我的處境,接納我,盡管我背著該詛咒的包袱。”
  “那麼,先生?”
  “當你刨根究底時,簡,你常常使我發笑。你像一隻急切的小鳥那樣張開眼睛,時而局促不安地動來動去,仿佛口頭回答的語速太慢,你還想讀一讀人家心上的銘文。我往下說之前,告訴我你的‘那麼,先生?’是什麼意思。這個小小的短語你經常掛在嘴邊,很多次是它把我導入無休止的交談,連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究竟為什麼?”
  “我的意思是——隨後發生了什麼?你怎麼繼續下去?這件事情後來怎樣了?”
  “完全如此。現在你希望知道什麼呢?”
  “你是否發現了一個你喜歡的人,是否求她嫁給你,她說了些什麼。”
  “我可以告訴你是否找到了自己喜歡的人,是否向她求婚,但是她所說的話卻要記錄在‘命運’的書本裏。十年中我四處飄泊,先住在一個國家的首都,後來又到了另外一個。有時在聖.彼得堡,更多的時候在巴黎,偶爾在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因為身邊有的是錢,又有祖輩的威名作通行證,我可選擇自己的社交領域,沒有哪個圈子會拒絕我。我尋找著我理想中的女人,在英國的女士中間,法國的伯爵夫人中間,義大利的signoras中間和德國的Grafinner中間。我找不到她。有時剎那之間我以為抓住了一個眼神,聽到了一種腔調,看到了一種體形,宣告我的夢想就要實現,但我又馬上醒悟了。你別以為我無論在心靈還是人本身上渴求完美,我只是盼望有適合我的人——與克裏奧爾人形,成對比,而我徒勞地企望著。即使我完全自由——我常常回想起不和諧的婚姻的危險、可怕和可憎一—在她們所有的人中間,我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向她求婚的人。失望使我變得輕率起來。我嘗試了放蕩一—但從來沒有縱欲。過去和現在我都厭惡縱欲,那恰是我的那位西印度蕩婦的特點,我對她和她的淫蕩深惡痛絕,所以即使在作樂時也有所約束。一切近乎淫蕩的享受,會使我同她和她的罪惡靠攏,於是我盡力避免。”
  “但是我無法單獨生活,所以我嘗試找情婦來作伴。我第一個選中的是塞莉納.瓦倫一一我所走的另一步,使人一想起來就會唾棄自己。你已經知道她是怎麼個人,我們之間的私通是如何結束的。她之後有兩個後繼者,一個是義大利人嘉辛塔;另一個是德國人克萊拉,兩人都被認為美貌絕倫。但是幾周之後我覺得她們的美貌對我又有什麼意思?嘉辛塔肆無忌憚,性格暴烈,過了三個月我就討厭了;克萊拉誠實文靜,但反應遲鈍,沒有頭腦,很不敏感,一點也不對我口味。我很高興給了她相當一筆錢,替她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行當,體面地把她攆走了。可是簡,從你的臉上可以看出,剛才你對我的印象並不很好,你認為我是一個冷酷無情、放蕩不羈的流氓,是嗎?”
  “說實在我並不像有時那麼喜歡你,先生。你難道一點也不覺得這種一會兒這個情婦,一會兒那個情婦的生活方式不對嗎?你談起來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是曾有這個想法,但我並不喜歡這麼做。這是一種苟旦偷生的生活,我決不想走回頭路了。雇一個情婦之壞僅次於買一個奴隸,兩者就本性和地位而言都是低下的,同下人廝混是墮落,現在我討厭回憶同塞莉納、嘉辛塔和克萊拉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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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發表於 2010-7-27 03:00:53 |只看該作者
  我覺得這番話很真實,並從中作出了推斷:要是我忘了自己,忘了向來所受的教導,在任何藉口,任何理由和任何誘惑之下重蹈這些可憐姑娘的複轍,有朝一日,他會以此刻回憶起來時褻瀆她們的同樣心情,來對待我。我並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感受到了也就夠了。我把它印在心坎裏,讓它在考驗的時刻對我有所幫助。
  “噢,簡,你幹嘛不說‘那麼,先生?’我還沒有說完呢。你神情嚴肅,看得出來不同意我的看法。不過讓我直說吧。去年一月,我打發走了所有的情婦一—當時的心情既冷酷又苦惱,那是毫無意義、飄忽不定的孤獨生活的苦果——我心灰意冷,便怒悻悻地反對一切男性,尤其是反對一切女性(因為,我開始認為理智、忠實、可愛的女人不過是一種夢想),因為事務需要,我回到了英格蘭。”
  “一個有霜凍的冬日下午,我騎在馬上看見了桑菲爾德府。多麼駭人的地方!在那裏我預料沒有安寧,沒有歡樂。在海巷的階梯上我看到一個斯斯文文的小東西獨個兒坐著。我不經意地在她旁邊走過,就像路過對面截去樹梢的柳樹一樣。這小東西與我會有什麼關系,我沒有預感,也沒有內心的感應暗示我。我生活的仲裁人——好歹也是我的守護神一—穿著一身很不起眼的衣服坐在那兒。甚至我的梅斯羅馬出了事故,這小東西一本正經上來幫忙時,我也還不知道她呢!一個稚氣十足,纖弱苗條的傢伙,仿佛一隻紅雀跳到我腳邊,提議用它細小的翅膀背負我。我有些粗暴。但這東西就是不走,站在我旁邊,固執得出奇,一付不容違抗的神態和口氣。我得有人幫忙,而且是由那雙手來幫,結果我是得到了幫助。”
  “我一壓那嬌柔的肩膀,某種新的東西——新鮮的活力和意識一—悄悄地流進了我的軀體。好在我已知道這個小精靈得回到我身邊——它住在我底下的房子裏。要不然我會不無遺憾地感到它從我的手底下溜走,消失在暗淡的樹籬中。我聽到了你那天晚上回家來,簡,盡管你未必知道我思念你,觀察著你。第二天你與阿黛勒在走廊上玩的時候,我觀察了你半個小時(沒有暴露我自己)。我記得這是個下雪天,你們不能到戶外去。我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半開著門。我可以聽,也可以看。一時阿黛勒佔據了你外在注意力,但我想像你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但你對她非常耐心,我的小簡。你同她交談,逗了她很久,最後她離開你時,你又立刻陷入了沉思。你開始在走廊上慢慢地踱起步來,不時經過窗前,你往外眺望著紛紛揚揚的雪,傾聽著似泣似訴的風,你又再次輕輕地走著,沉入了遐想。我想白天的光線並不很暗,你的眼睛裏時而映現出一種愉悅的光,面容裏露出柔和的興奮,表明這不是一種痛苦、暴躁、疑病症式的沉思。你的目光中透出一種青春的甜蜜思索,心甘情願的翅膀載著青春的心靈,追逐著希望的蹤影,不斷登高,飛向理想的天國。費爾法克斯太太在大廳裏同僕人說話的聲音把你驚醒了,而你奇怪地獨自笑著,也笑你自己,珍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長,十分敏銳,也似乎是笑你自己走了神,它仿佛說,‘我所看到的美好景象盡管不錯,但我決不能忘記這是絕對虛假的。在我的腦海裏,有一個玫瑰式的天空,一個紅花綠草的伊甸園;但在外面,我完全意識到,腳下有一條坎坷的路要走,有著漸漸聚攏的黑色風暴要面對。’你跑到了樓下,向費爾法克斯太太要些事兒幹幹,我想是清算一周的家庭帳目,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你跑出了我的視線之外,我對你很生氣。”
  “我急不可耐地等著晚間的到來,這樣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懷疑,你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性格,對我來說,一種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對它進行深層的探索,瞭解得更透徹。你進了房間,目光與神態既靦腆又很有主見。你穿著古怪——很像你現在的樣子。我使你開了腔,不久我就發現你身上充滿奇怪的反差。你的服裝和舉止受著清規戒律的約束;你的神態往往很羞澀,完全是那種天性高雅絕不適應社交的人,很害怕自己因為某種失禮和錯誤而出醜。但一旦同你交談,你向對方的臉龐投去銳利、大膽、閃亮的目光。你的每個眼神裏都有一種穿透力。問你思路嚴密的問題,你應對如流。你似乎很快對我習慣了—一我相信你覺得在你與你的嚴厲、暴躁的主人之間,有引起共鳴的地方,因為我驚異地看到,一種愉快的自在感,立刻使你的舉止變得平靜了。盡管我暴跳如雷,你並沒有對我的乖僻露出驚奇、膽怯、苦惱或不快。你觀察著我,不時朝我笑笑,那笑容中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樸實和聰明伶俐的神態。我立刻對我所目睹的感到滿意和興奮。我喜歡己經見到的東西,而且希望見得更多。然而很長一段時間我跟你很疏遠,很少找你作伴。我是一個精神享樂主義者,希望與這位活潑的新朋友相識而帶來的喜悅能經久不衰。此外,我一時為—種拂之不去的憂慮所困擾,擔心要是我隨意擺弄這花朵,它就會凋謝一—新鮮誘人的魅力便會消失。那時我並不知道,這不是一朵朝開夕落的花朵,而是一種燦爛絢麗不可摧毀的寶石花。此外,我想看一看,要是我躲著你,你是否會來找我——但你沒有,你呆在書房裏,像你的桌子和畫板那樣紋絲不動。要是我偶而碰到你,你會很快走過,只不過出於禮貌稍稍打個招呼。簡,在那些日子裏,若有所思的神態是你習慣的表情:不是低沉沮喪,因為你沒有病態;但也不是輕松活潑,因為你沒有什麼希望和真正的快樂。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我的一—或者從來是否想過我。為了發現這點,我繼續注意你。你交談時眼神中透出某種快意,舉止中隱含著親切。我看到你內心是喜歡與人交往的,但清靜的教室——乏味的生活弄得你情緒低落。我很樂意和氣待你,而善意很快激起了情緒,你的面部表情變得溫柔,你的聲調變得親切。我很喜歡我的名字從你的嘴裏吐出來,帶著感激和快樂的聲調。那時候我常常喜歡在不經意中碰到你,簡,而你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你略帶困惑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種徘徊不去的疑慮。你不知道我是否會反復無常一—究竟會擺出主人的架子,一面孔的威嚴,還是會做個朋友,慈祥和藹。這時我已經太喜歡你了,不忍激起第一種念頭。我真誠地伸出手時,清新、光明、幸福的表情便浮現在你年輕而充滿渴望的臉上,我便總是猶疑不定,免得自己當場就把你拉進懷抱。”
  “別再談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斷了他,偷偷地抹去了幾滴眼淚。他的話對我無異於折磨,因為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一並且馬上做——所有這一切回憶和他情感的袒露只會使我更加為難。
  “不,簡,”他回答說,“當現在已那麼肯定一—未來又那麼光明的時候,談論過去又有什麼必要呢?”
  我一聽這番神魂顛倒的話,打了個寒噤。
  “你明白是怎麼回事一—是不是?”他繼續說,“在一半是難以言傳的痛苦和一半是意氣消沉的孤獨中,度過了我的少年和成年時期後,我第一次發現我可以真正愛的東西—一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共鳴體一—我的更好的一半——我的好天使—一我與你緊緊地依戀著。我認為你很出色,有天份,很可愛,一種熱烈而莊嚴的激情隱藏在我內心。這種激情向著你——並且燃起純潔、猛烈的火焰,把你我熔合在一起。”
  “正是因為我感覺到而且明白這一點,我決計娶你。說我已有一個妻子,那是空洞的嘲弄。現在你知道我只有一個可怕的魔鬼。我想欺騙你,這是我的不是。但我擔心你性格中執拗的一面。我擔心早就種下的偏見,我想在穩操勝券以後,再冒吐露真情的危險。這其實是怯懦,我應當像現在這樣,先求助於你的高尚心靈和寬宏大度——直截了當地向你傾吐生活中的苦惱一—向你描述我對更高級和更有價值的生活的渴求——不是向你表示決心(這字眼太弱了)而是不可抵禦的愛意,也即是在被別人忠貞不二地深愛著的時候,我也那麼去愛別人,隨後我應當要求你接受我忠貞的誓言,也要求你發誓:簡一—現在就對我說吧。”
  一陣靜默。
  “你幹嘛不吱聲,簡?”
  我經歷著一次煎熬。一雙鐵鑄火燎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命脈。一個可怕的時刻,充滿著搏擊、黑暗和燃燒!人世間再也沒有人能期望像我這樣被愛了。也沒有人像我這樣拜倒在愛我的人的腳下,我必須摒棄愛情和偶像。一個淒涼的字眼就表達了我不可忍受的責任一—“走!”
  “簡,你明白我期待你幹什麼,就只要這麼答應一下:‘我將屬於你,羅賈斯特先生。’”
  “羅賈斯特先生,我將不屬於你。”
  又一次長時間的沈默。
  “簡!”他又開口了,嗓音裏透出的溫存使我難過得心碎,也使我懷著不祥的恐怖,變得石頭般冰冷——因為這種平靜的聲音是獅子起來時的喘息—一“簡,你的意思是,在世上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我是這個意思。”
  “簡,”(俯下身子擁抱我)“你這會兒還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現在還這樣?”他輕輕地吻了吻我的額頭和臉頰。
  “是的,”我飛快地徹底掙脫了他。
  “呵,簡,這太狠心了!這—一這很不道德,但愛我並不算不道德。”
  “照你的話辦會不道德。”,
  一個狂野的神色使他雙眉直豎——那神色掠過他的臉龐。他站了起來,但又忍下了。我把手靠在椅背上撐住自己,我顫抖,我害怕一—但我很鎮定。
  “等一下,簡。你走之前,再看一眼我那可怕的生活。你一走,一切幸福也就被奪走了。然後留下了什麼呢?作為妻子,我只有一個瘋子在樓上,你還不如把我同墓地裏的死屍扯在一起。我該怎麼辦,簡?哪兒去找夥伴,哪兒還能尋覓希望?”
  “像我一樣辦吧,相信上帝和你自己,相信上天,希望在那兒再次見到你。”
  “那你不改變主意了?”
  “不。”
  “那你判我活著受罪,死了挨罵嗎?”他提高了嗓門。
  “我勸你活得清白,希望你死得安寧。”
  “那你就把愛情和純潔從我這裏奪走了?你把我推回老路,拿肉欲當愛情——以作惡為職業?”
  “羅賈斯特先生,我沒有把這種命運強加給你,就像我自己不會把它當作我的命運一樣。我們生來就是苦難和忍受的,你我都一樣,就這麼去做吧。我還沒有忘掉,你就會先忘掉我。”
  “你說這樣的話是要把我當成一個騙子:你敗壞了我的名譽。我宣佈我不會變心,而你卻當著我的面說我很快就會變心。你的行為證明,你的判斷存在著多大的歪曲:你的觀念又是何等的反常!難道僅僅違背人類的一個法律不是比把你的同類推向絕望更好嗎?一一任何人都不會因為違背法律而受到傷害,因為你既無親戚又無熟人,不必害怕由於同我生活而得罪他們。”
  這倒是真的。他說話時我的良心和理智都背叛了我,指控我犯了同他對抗的罪。兩者似乎像感情一樣大叫大嚷。感情瘋狂地叫喊著。“呵,同意吧!”它說。“想想他的痛苦,考慮考慮他的危險——看看他一個人被丟下時的樣子吧,記住他輕率冒險的本性,想一想伴隨絕望而來的魯莽吧,——安慰他,拯救他,愛他。告訴他你愛他,而且是屬於他的。世上有誰來關心你?你的所作所為會傷著誰呢?”
  但是那回答依然是不可改變的一一“我關心我自己,愈是孤單,愈是沒有朋友,愈是無助,那我就愈是自尊。我會遵守上帝創造、由人批准的法規,我會堅持我清醒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發瘋時服從的准則。法規和准則不光是為了沒有誘惑的時刻,而是針對現在這樣,肉體和靈魂起來抗拒它的嚴厲和苛刻的時候。它們再嚴厲也是不可破壞的。要是出於我個人的方便而加以違背,那它們還有什麼價值?它們是有價值的—一我向來是這麼相信的。如果我此刻不信,那是因為我瘋了——瘋得可厲害啦,我的血管裏燃燒著火,我的心跳快得難以計數。此刻我所能依靠的是原有的想法和以往的決心:我要巍然不動地站在那裏。”
  我這麼做了,羅賈斯特先生觀察著我的臉色,看出我已經這麼辦了。他的怒氣被激到了極點。不管會產生什麼後果,他都得發作一會兒。他從房間一頭走過來,抓住我胳膊,把我的腰緊緊抱住。他眼睛那麼冒火,仿佛要把我吞下去似的。肉體上,這時我無能為力,就像扔在爐中強風和火光裏的草根——精神上,我的心靈保持著克制,正因為這樣,我對最終的安全很有把握。幸虧靈魂有一個詮釋者——常常是位無意識的,卻仍是忠實的詮釋者——那就是眼睛。我與他目光相對,一面瞪著他那付凶相,一面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他那麼緊握著使我很痛,我由於過分用力而精疲力盡了。
  “從來沒有,”他咬牙切齒地說,“從來沒有任何東西既那麼脆弱,又那麼頑強。在我手裏她摸上去只不過像根蘆葦,(他緊握著手使勁搖我),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它弄彎曲,但要是我把它弄彎了,拔起來,碾碎它,那又有什麼用?想想那雙眼睛,想想從中射出的堅定、狂野、自在的目光,蔑視我,內中隱含的不止是勇氣,而是嚴峻的勝利感。不管我怎麼擺弄這籠子,我無法靠攏它——這野蠻、漂亮的傢伙,要是我撕壞或者打破這小小的監獄,我的暴行只會讓囚徒獲得自由。我也許可以成為這所房子的征服者,但我還來不及稱自己為泥屋的擁有人,裏邊的居住者會早就飛到天上去了。而我要的正是你的精神——富有意志、活力、德行和純潔,而不單是你脆弱的軀體。如果你願意,你自己可以輕輕地飛來,偎依著我的心坎,而要是違背你的意思死死抓住你,你會像一陣香氣那樣在我手掌中溜走一—我還沒有聞到你就消失了。呵!來吧,簡,來吧!”
  他一面說,一面松開了緊握的手,只是看著我。這眼神遠比發瘋似的緊扯難以抗拒。然而現在只有傻瓜才會屈服。我已面對他的怒火,把它挫敗了。我得避開他的憂愁,便向門邊走去。
  “你走了,簡?”
  “我走了,先生。”
  “你離開我了?”
  “是的。”
  “你不來了?你不願來撫慰我,拯救我?——我深沉的愛,悽楚的悲苦,瘋狂的祈求,你都無動於衷?”
  他的嗓音裏帶著一種多麼難以言表的悲哀!要毅然決然重複“我走了”這句話有多難!
  “簡!”
  “羅賈斯特先生。”
  “那麼你就離開吧一—我同意——但記住,你撇下我在這兒痛苦不堪。上你自己的房間去,細細想想我說過的話,而且,簡,看上一眼我的痛苦吧一—想想我吧。”
  他走開了,一臉紮進了沙發。“呵,簡!我的希望——我的愛—一我的生命!”他痛苦地脫口而出,隨後響起了深沉而強烈的哭泣聲。
  我已經走到了門邊,可是讀者呀,我走了回來一—像我退出時一樣堅決地走了回來。我跪倒在他旁邊,我把他的臉從沙發墊轉向我,我吻了吻他的臉頰,用手把他的頭發擼服貼。
  “上帝祝福你,我親愛的主人,”我說。“上帝會保護你免受傷害,免做錯事——指引你,安慰你—一好好地報答你過去對我的好意。”
  “小簡的愛將是我最好的酬報,”他回答說:“沒有它,我會心碎。但簡會把她的愛給我,是的——既高尚又慷慨。”
  血一下子湧到了我臉上,他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他猛地一跳,站直了身子,伸出雙臂。但我躲開了擁抱,立刻走出了房間。
  “別了,”我離開他時我的心兒在叫喊。絕望又使我加了一句話“永別了。”
  那天晚上我絕沒有想到要睡,但我一躺到床上便睡著了。我在想像中又回到了孩提時代的情景。我夢見自己躺在蓋茨黑德的紅房子裏,夜很黑,我的腦子裏印著奇奇怪怪的恐懼。很久以前弄得我昏厥的光,又出現在這情景中,似乎溜上了牆,抖動著停在模糊的天花板中間。我抬頭去看,只見屋頂已化解成了雲彩,又高又暗。那光線像月亮沖破霧氣時照在濃霧上的光。我看著月亮過來——帶著奇怪的期待注視著,仿佛某種判決詞將要刻寫在圓圓的臉上。她從雲層中沖了出來,從來沒有什麼月亮像她那麼穿雲破霧的。一隻手伸進了她黑色的皺擱,把它揮走。隨後碧空中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而不是月亮了,那人光芒四射的額頭傾向東方,盯著我看了又看,並對我的靈魂說起話來,聲音既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它在我耳朵裏悄聲說:
  “我的女兒,逃離誘惑吧!”
  “母親,我會的。”
  從恍恍惚惚的睡夢中醒來後我作出了回答。時候依然還是夜間,但七月的夜很短,午夜過後不久,黎明便到來了。“我怎麼著手該做的工作都不會嫌早的,”我想。我從床上爬起來,身上穿著衣服,因為除了鞋子我什麼也沒脫。我知道該在抽屜的哪個角落找到內衣,一個掛件和一隻戒指。在找尋這些東西時,我看到了羅賈斯特先生幾天前硬要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項鏈。我把它留了下來,這不是我的,卻屬於那位已幻化的夢境中的新娘。我把其餘的東西打進一個包裹裏。錢包裏還有二十先令(我的全部家產),我把它放進了口袋。我系好草帽,別上披肩,,拿了包裹和那雙沒有穿上的拖鞋,悄悄地出了房間。
  “再見了,善良的費爾法克斯太太!”我溜過她門口時悄聲說。“再見了,我可愛的阿黛勒:”我向育兒室瞥了一眼說。已不允許我有進去擁抱她—下的念頭了。我得騙過那雙很尖的耳朵、也許此刻正在側耳細聽呢。
  我本打算停也不停就走過羅賈斯特先生的房間,但到了他門口,我的心便暫時停止了跳動,我的腳也被迫止步了。那裏沒有睡意,房中人不安地在牆內打轉,我聽見他一次又一次歎息著。要是我願意,房間裏有一個我的天堂一—暫時的天堂,我只要跨進門去說:
  “羅賈斯特先生,我會生生死死愛你,同你相伴,”喜悅的泉水會湧向我嘴邊,我想到了這情景。
  那位善良的主人,此刻難以成眠,不耐煩地等待著破曉。他會在早上把我叫去,我卻已經走了,他會派人找我,而白費工夫。他會覺得自己被拋棄,愛被拒絕了,他會痛苦,也許會變得絕望。我也想到了這—層,我的手伸向門鎖,但又縮了回來,仍舊悄悄地往前走去。
  我憂鬱地走下彎曲曲的樓梯,知道該做什麼,並機械地去做了。我找到了廚房邊門的鑰匙,還找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把鑰匙和鎖都抹上油。我也弄一點水和一些麵包,因為也許得長途跋涉,我的體力最近已大傷元氣,但千萬不能倒下,我沒有一絲聲響做完了這一切,開了門,走了出去,輕輕地把它關上,黎明在院子裏灑下了暗淡的光。大門緊閉著上了鎖,但一扇邊門只上了門栓。我從這扇門走了出去,隨手又把它關上,現在我出了桑菲爾德。
  一英里外田野的那邊有一條路,伸向與米爾科特相反的方向。這條路我盡管常常看到,但從來沒有走過,不知道它通向哪里。我信步朝那個方向走去。此刻不允許憶舊了,不允許往後看上一眼,甚至也不得往前看一眼。不能回想過去,也不能瞻望將來。過去是一頁書,那麼無比美妙——又是那麼極度悲哀——讀上一行就會打消我的勇氣,摧毀我的精力。而未來是一個可怕的空白,仿佛洪水退去後的世界。
  我沿著田野、籬笆和小路走著,直到太陽升起。我想那是個可愛的夏日清晨,我知道離家時穿的鞋子已很快被露水打濕。但我既沒看初升的太陽,微笑的天空,也沒看蘇醒的大自然。被帶往斷頭台,路見漂亮景色的人,不會有心思去想路上朝他微笑的花朵,而只是想到行刑時的木砧和斧頭的利刃,想到身首的分離想到最終張著大口的墓穴。我想到了令人喪氣的逃跑和無家可歸的流浪——呵,想起我離開的一切多麼令人痛苦!而我又無可奈何。此刻我想起了他——在他的房間裏——看著日出,希望我馬上會去說,我願意與他呆著,願意屬於他。我渴望屬於他,渴望回去,現在還不算太晚。我能免除他失我的劇痛。而且可以肯定,我的逃跑還沒有被發現。我可以回去,成為他的安慰者——他的驕傲,他的拯救者,免除他的悲苦,也許還有毀滅。呵,我擔心他自暴自棄——比我自己的要擔心的多——這多麼強烈地刺激著我!這是插入我胸膛帶倒鉤的箭頭,我想把它拔出來,它卻撕裂著我,而記憶進一步將它往裏推去。我疼痛難忍。小鳥在矮樹叢和灌木林中開始歌唱。鳥兒忠於它們的夥伴,是愛的標志。而我又是什麼呢?在內心的疼痛和狂熱地恪守原則之中,我討厭我自己。我沒有從自責中找到安慰,甚至連自尊中也找不到它。我已經損害——傷害——離開了我的主人。在我自個兒眼中我也是可憎的。但我不能回去,甚至後退一步。上帝得繼續領我向前。至於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充滿激情的憂傷已經把一個扼殺,使另一個窒息。我一面在路上孤獨地走著,一面嚎啕大哭,越走越快,就像發了狂。一種虛弱從內心開始擴向四肢,攫住了我,我摔了一交。我在地上躺了一會,把臉埋在潮濕的草地上,我有些擔心——或者說是希望——我會死在這兒。但我馬上就起來了,先是四腳四手往前爬了一陣,隨後再次站了起來——像以往那麼急切和堅決地走到了大路上。
  到了那裏,我不得不坐到樹籬下歇口氣。正坐著,我聽見了車輪聲,看到一輛公共馬車向我駛來。我站起來招了招手,它停了下來。我問車子開往哪里,趕車人說了一個離這兒很遠的地名,我確信羅賈斯特先生跟那裏沒有聯系。我問出多少錢才肯把我送往那裏,他說三十先令。我回答只有二十,好吧,他說勉強算數了。因為車是空的,他又允許我坐在裏邊。我走進去,關上門,車子便滾滾向前了。
  好心的讀者呀,但願你從來沒有感受到過我當時的心情!但願你兩眼從沒像我那樣淚如雨下,淌了那麼多灼熱揪心的眼淚。願你從來不必像我當時那麼傾吐絕望而痛苦的祈禱,向上天求助。願你永遠不必像我這樣擔心會給你全身心愛著的人帶來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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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3:01: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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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過去了。夏天的一個傍晚,馬車夫讓我在一個叫作惠特克勞斯的地方下了車,憑我給的那點錢他已無法再把我往前拉,而在這個世上,我連一個先令也拿不出來了。此刻,馬車已駛出一英里,撇下我孤單一人。這時我才發現忘了從馬車貯物箱里把包裹拿出來了,我把它放在那儿原本是為了安全,不想就那么留下了,准是留在那儿,而我已經莫名一文了。
  惠特克勞斯不是一個鎮,連鄉村也不是。它不過是一根石柱,豎在四條路匯合的地方:粉刷得很白,想必是為了在遠處和黑夜顯得更醒目。柱頂上伸出四個指路標,按上面的標識看,這個交匯點距最近的城鎮十英里,离最遠的超過二十英里。從這些熟悉的鎮名來判斷,我明白我在什么郡下了車。這是中部偏北的一個郡,看得出來荒野幽暗,山巒層疊。我身后和左右是大荒原,我腳下深谷的遠處,是一片起伏的山林。這里人口必定稀少,因為路上不見行人。一條條道路伸向東南西北——灰白、寬敞、孤零,全都穿過荒原,路邊長著茂密的歐石南。但偶爾也有路人經過,現在我卻不希望有人看見我那么在路標下徘徊,顯得毫無目的,不知所措,陌生人會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許會受到盤問,除了說些听來不可信和令人生疑的話之外,會無言以對。這一時刻我与人類社會完全失去了聯系——沒有一絲魅力或是希望把我召喚到我的同類那里,——沒有誰見到我會對我表示一絲善意或良好的祝愿。我沒有親人,只有万物之母大自然。我會投向她的怀抱,尋求安息。
  我徑直走進歐石南叢,看見棕色的荒原邊上有一條深陷的溝壑,便一直沿著它往前走去,穿行在沒膝的青色樹叢中,順著一個個彎道拐了彎,在一個隱蔽的角落找到了一塊布滿青苔的花崗岩,在底下坐了下來。我周圍是荒原高高的邊沿,頭上有岩石保護著,岩石上面是天空。即使在這儿,我也過了好一會才感到宁靜。我隱約擔心附近會有野獸。或者某個狩獵人或偷獵者會發現我。要是一陣風刮起了荒草,我就會抬起頭來,深怕是一頭野牛沖將過來了。要是一只行鳥叫了一下,我會想象是一個人的聲音。然而我發現自己的擔憂不過是捕風捉影,此外黃昏過后夜幕降臨時深沉的寂靜,使我鎮定了下來,我便有了信心。但在這之前我沒有思考過,只不過細听著,擔心著,觀察著。而現在我又恢复了思索的能力。
  我該怎么辦?往哪儿去?呵,當我無法可想,無處可去的時候,那些問題多么難以忍受呀!我得用疲乏顫抖的雙腿走完很長的路,才能抵達有人煙的地方——我要懇求發點冷冷的慈悲,才能找到一個投宿之處;我要強求勉為其難的同情,而且多半還會遭人嫌棄,才能使人听听我的經歷,滿足我的需要。
  我碰了碰歐石南,只覺得它很干燥,還帶著夏日熱力的微溫。我看了看天空,只見它清明純淨,一顆星星在山凹上空和藹地眨眼。露水降下來了,帶著慈愛的溫柔。沒有微風在低語。大自然似乎對我很慈祥,雖然我成了流浪者,但我想她很愛我。我從人那儿只能期待怀疑、嫌棄和侮辱,我要忠心耿耿一往情深地依戀大自然。至少今晚我可以在那儿作客了——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親會收留我,不要錢,不要付出代价。我還有一口吃剩的面包,那面包是我用一便士零錢——我最后的一枚硬幣,從下午路過的小鎮買來的。我看到了成熟的越桔——像歐石南叢中的煤玉那樣,隨處閃著光。我采集了一大把,和著面包吃。我剛才還饑腸轆轆,隱士的食品雖然吃不飽,卻足以充饑了。吃完飯我做了夜禱告,隨后便擇榻就寢了。
  岩石旁邊,歐石南長得很高。我一躺下,雙腳便陷了進去,兩邊的石楠高高堅起,只留下很窄的一塊地方要受夜气侵襲。我把披肩一摺為二,舖在身上作蓋被,一個長滿青苔的低矮小墩當了枕頭。我就這么住下了,至少在夜剛來臨時,是覺得冷的。
  我的安息本來也許是夠幸福的,可惜讓一顆悲傷的心破坏了,它泣訴著自己張開的傷口、流血的心扉、折斷的心弦。它為羅切斯特先生和他的滅亡而顫抖,因為痛惜而為他慟哭。它帶著無休止的渴望召喚他,盡管它像斷了雙翅的小鳥那樣無能為力,卻仍舊抖動著斷翅,徒勞地找尋著他。
  我被這种念頭折磨得疲乏不堪,于是便起來跪著。夜已來臨,星星已經升起,這是一個平安宁靜的夜,平靜得与恐怖無緣。我們知道上帝無處不在,但當他的勞作壯麗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才最感覺到他的存在。在万里無云的夜空中,在他的宇宙無聲地滾滾向前的地方,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無邊無涯,他的万能,他無處不在。我已起來跪著為羅切斯特先生祈禱。抬起頭來,我淚眼朦朧地看到了浩瀚的銀河。一想起銀河是什么——那里有無數的星系像一道微光那么掃過太空——我便感到了上帝的巨大力量。我确信他有能力拯救他的創造物,更相信無論是地球,還是它所珍愛的一個靈魂,都不會毀滅。我把祈禱的內容改為感恩。生命的源泉也是靈魂的救星。羅切斯特先生會安然無恙。他屬于上帝,上帝會保護他。我再次投入小山的怀抱,不久,在沉睡中便忘掉了憂愁。
  但第二天,蒼白赤裸的匱乏,幽靈似地來到我身邊。小鳥早已离開他們的巢穴,早露未干蜜蜂便早已在一天的黃金時刻飛到歐石南叢中采蜜,早晨長長的影子縮短了,太陽普照大地和天空——我才起身,朝四周看了看。
  一個多么宁靜、炎熱的好天!一望無際的荒原多像一片金燦燦的沙漠!處處都是陽光。我真希望自己能住在這里,并以此為生。我看見一條蜥蜴爬過岩石,一只蜜蜂在甜蜜的越桔中間忙碌。此刻我愿做蜜蜂或蜥蜴,能在這里找到合适的養料和永久的住處。但我是人,有著人的需求。我可不能逗留在一個無法滿足這种需求的地方,我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我留下的床舖。我感到前途無望,但愿造物主認為有必要在夜里我熟睡時把我的靈魂要去;但愿我這疲乏的身軀能因為死亡而擺脫同命運的進一步搏斗;但愿它此刻無聲無息地腐敗,平靜地同這荒原的泥土融為一体。然而,我還有生命,還有生命的一切需要、痛苦和責任。包袱還得背著;需要還得滿足;痛苦還得忍受;責任還是要盡。于是我出發了。
  我再次來到惠特克勞斯,這時驕陽高照。我選了一條背陽的路,我已無心根据其他請況來作出選擇了。我走了很久,以為自己差不多走得夠了,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几乎把我壓垮的疲勞屈服——可以放松一下這种強迫的活動了,于是在我附近看到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听任心髒和四肢感到麻木。就在這時我听見鐘聲響了—一教堂的鐘聲。
  我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在那里,我一小時之前就已不去注意其變幻和外觀富有浪漫色彩的山巒之間,我看到了一個村庄和尖頂。我左側的山谷滿眼都是牧地、玉米地和樹林。一條閃光的小溪彎彎曲曲地流過深淺各异的綠蔭,流過正在成熟的稻谷,暗淡的樹林,明淨而充滿陽光的草地。前面路上傳來了隆隆的車輪聲,我回過神來,看見一輛重載的大車,吃力地爬上了小山。不遠的地方有兩頭牛和一個牧人。附近就有人在生活和勞作,我得掙扎下去,像別人那樣努力去生活和操勞。
  約摸下午兩點,我進了村庄。一條街的盡頭開著一個小店,窗里放著一些面包。我對一塊面包很眼饞。有那樣一塊點心,我也許還能恢复一點力气,要是沒有,再往前走就困難了。一回到我的同類之間,心頭便又升起了要恢复精力的愿望。我覺得昏倒在一個小村的大路上很丟臉。難道我身上就連換取几塊面包的東西都沒有了嗎?我想了一想。我有一小塊絲綢圍巾圍在脖子上,還有一雙手套。我難以表達貧困潦倒中的男女是怎么度日的。我不知道這兩件東西是否會被人接受。可能他們不會要,但我得試一試。
  我走進了店里,里面有一個女人。她見是一位穿著体面的人,猜想是位貴婦,于是便很有禮貌地走上前來。她怎么來照應我呢?我羞愧難當。我的舌頭不愿吐出早已想好的要求。我不敢拿出舊了的手套,皺巴巴的圍巾。另外,我還覺得這很荒唐。我只求她讓我坐一會儿,因為我累了。她沒有盼到一位雇客,很是失望,冷冷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她指了指一個座位,我一屁股坐了下來。我很想哭,但意識到那种表現會不合情理,便忍住了。我立刻問她“村子里有沒有裁縫或者做做一般針線活的女人?”
  “有,有兩三個。按活計算也就夠多的了。”
  我沉思了一下。現在我不得不直說了。我己經面臨困境,落到了沒有食物,沒有朋友,沒有一文錢的地步。我得想點辦法。什么辦法呢?我得上什么地方去求助。上哪個地方呢?
  “你知道附近有誰需要佣人嗎?”
  “不,我說不上來。”
  “這個地方的主要行業是什么?大多數人是干什么活儿的?”
  “有些是農場工,很多人在奧利弗先生的縫紉厂和翻砂厂工作。”
  “奧利弗先生雇用女人嗎?”
  “不,那是男人的工作。”
  “那么女人干什么呢,”
  “我說不上來,”對方回答,
  “有的干這,有的干那,窮人總得想方設法把日子過下去呀。”
  她似乎對我的回話不耐煩了,其實我又何必強人所難呢?這時進來了一兩位鄰居,很明顯看中了我的椅子,我起身告辭了。
  我沿街走去,一面走一面左顧右盼,打量著所有的房子,但找不到進門的借口或動机。我這么漫無目的地繞著村庄走了一個來小時,有時走遠了一些,又折回來。因為沒有東西下肚,我筋疲力盡難受极了,于是折進一條小巷,在樹篱下坐了下來。可是沒過几分鐘我又站起來,再去找些什么——食物,或者至少打听到一點消息。小巷的高處有一間漂亮的小房子,房子前有一個精致整洁、繁花盛開的花園,我在花園旁邊停了下來,我有什么理由走近白色的門,去敲響閃光的門環呢?房主人又怎么會有興趣來照應我呢?但我還是走近去敲了門。一位和顏悅色穿著干淨的年輕女子開了門。我用一個內心絕望,身怀虛弱的人那种可怜低沉、吞吞吐吐的音調——問她是不是要一個佣人?
  “不要,”她說“我們不雇佣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哪儿能找到工作嗎?”我繼續問。“這個地方我很陌生,沒有熟人,想找個工作,什么樣的都行。”
  但為我想一個,或者找一個工作不是她的事儿,更何況在她看來,我的為人、我的狀況和我說的原委一定顯得很可疑,她搖了搖頭,“很遺憾我沒法給你提供消息,”白色的門盡管輕輕地、很有禮貌地合上了,但畢竟把我關出了門外。要是她讓門再開一會儿,我相信准會向她討點面包,因為現在我已落到十分下賤的地步了。
  我不忍再返回齷齪的庄子,況且那儿也沒有希望得到幫助。我本想繞道去一個看得見的不遠的林子。那里濃蔭蓋地,似乎有可能提供誘人的落腳地方。但是我那么病弱,那么為天性的渴求所折磨、本能使我只繞著有机會得到食品的住處轉。當饑餓像猛禽—樣嘴爪俱下抓住我時、孤獨也不成其孤獨,歇息也談不上歇息了。
  我走近了住家,走開了又回來,回來了又走開。總有被一种意識所擊退,覺得沒有理由提出要求,沒有權利期望別人對我孤獨的命運發生興趣。我像一條迷路的餓狗那么轉來轉去,一直到了下午,我穿過田野的時候,看到前面的教堂尖頂,便急步朝它走去。靠近教堂院子和一個花園的中間,有一所雖然不大但建造得很好的房子,我确信那是牧師的住所,我想起來,陌生人到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地方,想找個工作,有時會去找牧師引荐和幫助。給那些希望自立的人幫忙一—至少是出主意是牧師份內的事儿。我似乎有某种權利上那儿去听主意。于是我鼓起勇气,集中起一點點殘留的力气,奮力往前走去。我到了房子跟前,敲了敲廚房的門。一位老婦開了門,我問她這是不是牧師的住所。
  “是的。”
  “牧師在嗎?”
  “沒有。”
  “很快會回來嗎?”
  “不,他离開家了。”
  “去很遠的地方?”
  “不太遠一—三英里。他因為父親突然去世被叫走了,眼下住在沼澤居,很可能還要再呆上兩周。”
  “家里有哪位小姐在嗎?”
  “沒有,除了我沒有別人,而我是管家。”讀者呀,我不忍求她幫我擺脫越陷越深的困境,而我又不能乞討,于是我再次退縮
  我又取下了圍巾—一又想起了小店的面包。呵,就是一片面包屑也好!只要有一口就能減輕饑餓的痛苦,我本能地又把臉轉向了村庄,我又看見了那個店,走了進去,盡管除了那女人里面還有其他人,我冒昧地提出了請求“你肯讓我用這塊圍巾換一個面包卷嗎?”
  她顯然滿腹狐疑地看著我,“不,我從來不那么賣東西。”
  在几乎走投無路之中,我央求她換半個,她再次拒絕了。“我怎么知道你從什么地方弄來的圍巾?”她說。
  “你肯收這雙手套嗎?”
  “不行,我要它干什么?”
  讀者呀,敘述這些細節是不愉快的。有人說,回首痛苦的往事是一种享受。但就是在今天,我也不忍回顧我提到的那些時日,道德的墮落攙和著肉体的煎熬,构成了我不愿重提的痛苦回憶。我不責備任何一個冷眼待我的人,覺得這盡在意料之中,也是無可避免的。一個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怀疑的對象,而一個穿著体面的乞丐,就必定是這樣了。當然,我只懇求工作,但給我活干又是誰的事儿呢?當然不是那些初次見我,對我的為人一無所知的人的事。至于那個女人不肯讓我用圍巾換面包,那也是難怪的,要是我的提議在她后來居心叵測,或是這樁交換無利可圖,那她的做法也是不錯的。讓我長話短說吧,我討厭這個話題。
  天快黑的時候,我走過一家農戶。農夫坐在敞開著的門口,正用面包和奶酪作晚餐。我站住說:
  “能給我一片面包嗎?因為我實在餓得慌。”他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但二話沒說,便切了一厚片面包給我。我估計他并不認為我是個乞丐,而只是一位怪僻的貴婦,看中了他的黑面包了。我一走到望不見他屋子的地方,便坐下吃了起來。
  既然我無法期望在屋檐下借宿,那就讓我到前面提到的林子里去過夜吧。但是那晚很糟糕,休息斷斷續續,地面很潮濕,空气十分寒冷,此外,不止一次地有外人路過,弄得我一次次換地方,沒有安全感,也得不到清靜。臨近早晨天下雨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讀者呀,別要我把那天的情況說個仔細。我像以前一樣尋找工作,像以前一樣遭到拒絕,像以前一樣挨餓。不過有一回食物倒是進了嘴。在一間小茅屋門口,我看見一個小女孩正要把糊糟糟的冷粥倒進豬槽里。
  “可以把它給我嗎?”我問。
  她瞪著我。“媽媽!”她嚷道,“有個女的要我把粥給她。”
  “行呵,孩子,”里邊的一個聲音回答,“要是她是個乞丐,那就給了她吧,豬也不會要吃的。”
  這女孩把結了塊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濕潤的黃昏越來越濃時,我在一條偏僻的馬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后停了下來。
  “我体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自己覺得走不了多遠了。難道今晚又沒有地方投宿?雨下得那么大,難道我又得把頭靠在陰冷濕透的地面上嗎?我擔心自己別無選擇了。誰肯接納我呢?但是帶著這种饑餓、昏眩、寒冷、凄楚的感覺—一一种絕望的心情,那著實可怕。不過很可能我捱不到早上就會死去。那么我為什么不能心甘情愿地死掉呢?為什么我還要掙扎來維持沒有价值的生命?因為我知道,或是相信,羅切斯特先生還活著,另外,死于饑寒是天性所不能默認的命運。呵,上天呀!再支撐我一會儿!幫助我一—指引我吧!”
  我那呆滯的眼睛徘徊在暗沉沉、霧蒙蒙的山水之間。我發現自己已遠离村庄,因為它已在我視線中消失,村子周圍的耕地也不見了。我已經穿小徑,抄近路再次靠近了一大片荒原。此刻,在我与黑糊糊的小山之間,只有几小片田野,几乎沒有很好開墾,和原來的歐石南差不多一樣荒蕪和貧瘠。
  “是呀,与其倒斃街頭或死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倒不加死到那邊去,”我沉思著。“讓烏鴉和渡鴉——要是那些地區有渡鴉的話——啄我骨頭上的肉比裝在貧民院的棺材里和窮光蛋的墓穴中要強。”
  隨后我折向那座小山,并到了那里。現在就只剩找個能躺下來的地方了,就是并不安全,至少也是隱蔽的。可是荒原的表面看上去都一樣平坦,只有色彩上有些差別;燈心草和苔蘚茂密生長的濕地呈青色;而只長歐石南的干土壤是黑色的。雖然夜越來越黑,但我仍能看清這些差別,盡管它不過是光影的交替,因為顏色已經隨日光而褪盡了。
  我的目光仍在暗淡的高地游弋,并沿著消失在最荒涼的景色中的荒原邊緣逡巡。這時,遠在沼澤和山脊之中,一個模糊的點,一道光躍入我眼帘。“那是鬼火,”是我第一個想法,我估計它會立即消失。然而,那光繼續亮著,顯得很穩定,既不后退,也不前進。“難道是剛點燃的篝火?”我產生了疑問。我注視著,看它會不會擴散。但沒有,它既不縮小,也不擴大。“這也許是一間房子里的燭光。”我隨后揣想著,“即便那樣,我也永遠到不了那儿了。它离這儿太遠,可就是离我一碼遠,又有什么用?我只會敲,開門,又當著我面關上。”
  我就在站立的地方頹然倒下,把頭埋進地里,靜靜地躺了一會。夜風刮過小山,吹過我身上,嗚咽著在遠處消失。雨下得很大,重又把我澆透。要是這么凍成了冰塊一—那么友好地麻木而死——雨點也許還會那么敲擊著;而我毫無感覺。可是我依然活著的肉体,在寒气的侵襲下顫抖,不久我便站了起來。
  那光仍在那邊,在雨中顯得朦朧和遙遠。我試著再走,拖著疲乏的雙腿慢慢地朝它走去。它引導我穿過一個寬闊的泥沼,從斜刺里上了山。要是在冬天,這個泥沼是沒法通過的,就是眼下盛夏,也是泥漿四濺,一步一搖晃。我跌倒了兩次,兩次都爬起來,振作起精神。那道光是我几乎無望的希望,我得赶到那里。
  穿過沼澤我看到荒原上有一條白印子,我向它走去,見是一條大路或是小徑,直通那道正從樹叢中一個小土墩上射來的光。在昏暗中從樹形和樹葉能分辨出,那顯然是杉木樹叢,我一走近,我的星星便不見了,原來某些障礙把它和我隔開了,我伸出手在面前一團漆黑中摸索。我辨認出了一堵矮牆的粗糙石頭—一上面象是—道柵欄,里面是高而帶刺的篱笆。我繼續往前摸。那白色東西歪又在我面前閃光了,原來是一條門——一條旋轉門,我一碰便在鉸鏈上轉了起來。門兩邊各有一叢黑黑的灌木——是冬青或是紫杉。
  進了門,走過灌木,眼前便現出了一所房子的剪影,又黑又矮卻相當長。但是那道引路的光卻消失了,一切都模模糊糊。難道屋里的人都安息了?我擔心准是這樣。我轉了一個角度去找門,那里又閃起了友好的燈光,是從一尺之內一扇格子小窗的菱形玻璃上射出來的,那扇窗因為長青藤或是滿牆的爬藤類植物的葉子,顯得更小了。留下的空隙那么小,又覆蓋得那么好,窗帘和百葉窗似乎都沒有必要了。我彎腰撩開窗戶上濃密的小枝條,里面的一切便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能看得清房間的沙子地板擦得干干淨淨。還有一個核桃木餐具柜,上面放著一排排錫盤,映出了燃燒著的泥炭火的紅光。我能看得見一只鐘、一張白色的松木桌和几把椅子,桌子上點著一根蜡燭,燭光一直是我的燈塔。一個看去有些粗糙,但也像她周圍的一切那樣一塵不染的老婦人,借著燭光在編織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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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7 03:01:41 |只看該作者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這些東西,——它們并沒有不同尋常的地方。令我更感興趣的是火爐旁的一群人,在洋溢著的玫瑰色的宁靜和暖意中默默地坐著。兩個年輕高雅的女子一一從各方面看都像貴婦人——坐著,一個坐在低低的搖椅里;另一個坐在一條更矮的凳子上。兩人都穿戴了黑紗和毛葛的重喪服,暗沉沉的服飾格外烘托出她們白皙的脖子和面孔。一只大獵狗把它巨大無比的頭靠在一個姑娘膝頭,——另一個姑娘的膝頭則偎著一只黑貓。
  這個簡陋的廚房里居然呆著這樣兩個人,真是奇怪。她們會是誰呢,不可能是桌子旁邊那個長者的女儿,因為她顯得很土,而她們卻完全是高雅而有教養。我沒有在別處看到過這樣的面容,然而我盯著她們看時,卻似乎覺得熟悉每一個面部特征。她們說不上漂亮一—過份蒼白嚴肅了些,夠不上這個詞。兩人都低頭看書,顯得若有所思,甚至還有些嚴厲。她們之間的架子上放著第二根蜡燭,和兩大卷書,兩人不時地翻閱著,似乎還在与手中的小書作比較,像是在查閱詞典,翻譯什么一樣。這一幕靜得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影子,生了火的房間活像一幅畫。這儿那么靜謐,我能听到煤渣從爐柵上落下的聲音,昏暗的角落時鐘的嘀嗒聲,我甚至想象我能分辨出那女人嚓嚓嚓嚓的編織聲,因而當一個嗓音終于打破奇怪的宁靜時,我足以听得分明。
  “听著,黛安娜,”兩位專心致志的學生中的一位說,“費朗茨和老丹尼爾在一起過夜。費朗茨正說起一個夢,這個夢把他給嚇醒——听著!”她聲音放得很低,讀了什么東西,我連一個字也沒听懂,因為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語言——既不是法文,也不是拉丁。至于是希腊文還是德文,我無法判斷。
  “那說得很有力,”她念完后說,“我很欣賞。”另一位抬頭听著她妹妹的站娘,一面凝視爐火,一面重复了剛才讀過的一行。后來,我知道了那种語言和那本書,所以我要在這里加以引用,盡管我當初听來,仿佛是敲在銅器上的響聲一—不傳達任何意義:
  “Da trat hervor Einer,anzusehn wie die Sternen Nacht”“妙!妙!”她大嚷著,烏黑深沉的眼睛閃著光芒。“你面前恰好站了一位模糊而偉大的天使!這一行胜過一百頁浮華的文章。‘Ich wage die Gedanken in der Schale meines Zornes unddie Werke mit dem Gewichte meines Grimms’我喜歡它!”
  兩人沉默了,
  “有哪個國家的人是那么說話的?”那老婦人停下手頭的編織、抬起頭來問。
  “有的、漢娜一—一個比英國要大得多的國家、那里的人就只這么說。”
  “噢,說真的,我不知道他們彼此怎么能明白,要是你們誰上那儿去,我想你們能懂他說的話吧?”
  “他們說的我們很可能只懂—些,不是全部都懂——因為我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聰明,漢娜,我們不會說德語,而且不借助詞典還讀不懂。”
  “那這對你們有什么用?”
  “某一天我們想教德語——或者像他們說的,至少教基礎,然后我們會比現在賺更多的錢,”
  “很可能的,不過今晚你們讀得夠多了。該停止了。”
  “我想是夠多了,至少我倦了,瑪麗,你呢?”
  “累极了,那么孜孜不倦學一門語言,沒有老師,只靠一部詞典,畢竟是吃力的。”
  “是呀,尤其是像德語這樣艱澀而出色的語言。不知道圣.約翰什么時候會回家來。”
  “現在肯定不會太久了,才十點呢(她從腰帶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表來,看了一眼)”。“雨下得很大,漢娜。請你看一下客廳里的火爐好嗎?”
  那婦人站起來,開了門。從門外望進去,我依稀看到了一條過道。不一會我听她在內間撥著火,她馬上又返回了。
  “呵,孩子們!”她說,“這會儿進那邊的房間真讓我難受。椅子空空的,都靠后擺在角落里,看上去很冷清。”
  她用圍裙揩了揩眼睛,兩位神情嚴肅的姑娘這時也顯得很關心。
  “不過他在一個更好的地方了,”漢娜繼續說:“我們不該再盼他在這里。而且,誰也不會比他死得更安詳了。”
  “你說他從沒提起過我們?”一位小姐問。
  “他來不及提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去了——你們的父親。像前一天一樣,他一直有點痛,但不嚴重。圣·約翰先生問他,是否要派人去叫你們兩個中的一個回來,他還笑他呢。第二天他的頭開始有點沉重——那是兩周以前——他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你們兄弟進房間發現他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咽气了。呵,孩子!那是最后一個老派人了——因為跟那些過世的人相比,你和圣·約翰先生似是另一類人,你母親完全也像你們一樣,差不多一樣有學問。你活像她,瑪麗,黛安娜像你們父親。”
  我認為她們彼此很像,看不出老仆人(這會儿我斷定她是這种身份的人)所見的區別。兩人都是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兩人的臉都絕頂聰明,很有特征。當然一位的頭發比另一位要深些,發式也不一樣。瑪麗的淺褐色頭發兩邊分開,梳成了光光的辮子,黛安娜的深色頭發流成粗厚的發卷,遮蓋著脖子。時鐘敲了十點。
  “肯定你們想吃晚飯了,”漢娜說。“圣·約翰先生回來了也會一樣。”
  她忙著去准備晚飯了。兩位小姐立起身來,似乎正要走開到客廳去。在這之前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們,她們的外表和談話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我竟把自己的痛苦處境忘掉了一半。這會儿卻重又想了起來,与她們一對比,我的境遇就更凄涼、更絕望了。要打動房子里的人讓她們來關心我,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一一要說動她們為我的流浪提供一個歇息之處,是多么不可能呀!我摸到門邊,猶猶豫豫地敲了起來時,我覺得自己后一個念頭不過是妄想。漢娜開了門。
  “你有什么事?”她一面借著手中的燭光打量我,一面帶著惊异的聲調問。
  “我可以同你的小姐們說說嗎?”我說。
  “你還是告訴我你有什么話要同她們講吧,你是從哪儿來的?”
  “我是個陌生人。”
  “這時候上這里來干什么?”
  “我想在外間或者什么地方搭宿一個晚上,還要一口面包吃。”
  漢娜臉上出現了我所擔心的那种怀疑的表情。“我給你一片面包,”她頓了一下說,“但我們不收流浪者過夜。那不妥當。”
  “無論加何讓我同你小姐們說說。”
  “不行,我不讓。她們能替你做什么呢?這會儿你不該游蕩了,天气看來很不好。”
  “但要是你把我赶走,我能上哪儿呢?我怎么辦呢?”
  “呵,我保證你知道上哪儿去干什么?當心別干坏事就行啦。這儿是一個便士,現在你走吧!”
  “一便士不能填飽我肚皮,而我沒有力气往前赶路了。別關門!—一呵,別,看在上帝份上:”
  “我得關掉,否則雨要潑進來了。”
  “告訴年輕姑娘們吧,讓我見見她們。”
  “說真的我不讓。你不守本份,要不你不會這么吵吵嚷嚷的。走吧!”
  “要是把我赶走,我准會死掉的。”
  “你才不會呢。我擔心你們打著什么坏主意,所以才那么深更半夜到人家房子里來,要是你有什么同伙一一強入住宅打劫的一類人——就在近旁,你可以告訴他們,房子里不光是我們這几個,我們有一位先生,還有狗和槍。”說到這儿,這位誠實卻執拗的佣人關了門,在里面上了閂。
  這下子可是倒霉透頂了。一陣劇痛——徹底絕望的痛苦一—充溢并撕裂了我的心。其實我已經衰弱不堪,就是再往前跨一步的力气都沒有了。我頹然倒在潮濕的門前台階上。我呻吟著——絞著手——极度痛苦地哭了起來。呵,死亡的幽靈!呵,這最后的一刻來得那么恐怖!哎呀,這种孤獨——那么從自己同類中被攆走!不要說希望之錨消失了,就連剛強精神立足的地方也不見了一—至少有一會儿是這樣,但后一點,我馬上又努力恢复了。
  “我只能死了,”我說,“而我相信上帝,讓我試著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這些話我不僅腦子里想了,而且還說出了口,我把一切痛苦又驅回心里,竭力強迫它留在那里.—一安安靜靜地不出聲。
  “人總是要死的,”离我很近的一個聲音說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象你這樣,慢悠悠受盡折磨而早死的,要是你就這么死于饑渴的話。”
  “是誰,或者什么東西在說話?”我問道,一時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此刻我不會對發生的任何事情寄予得救的希望。一個影子移近了一—究竟什么影子,漆黑的夜和衰弱的視力使我難以分辨。這位新來者在門上重重地長時間敲了起來。
  “是你嗎,圣·約翰先生?”漢娜叫道。
  “是呀—一是呀,快開門。”
  “哎呀,那么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你准是又濕又感覺冷了:進來吧——你妹妹們為你很擔心,而且我相信附近有坏人。有一個女討飯——我說她還沒有走呢?躺在那里。快起來!真害臊!我說你走吧!”
  “噓,漢娜!我來對這女人說句話,你已經盡了責把她關在門外,這會儿讓我來盡我的責把她放進來。我就在旁邊,听了你也听了她說的。我想這情況特殊一一我至少得了解一下。年輕的女人,起來吧,從我面前進屋去。”
  我困難地照他的話辦了,不久我就站在干淨明亮的廚房里了——就在爐子跟前——渾身發抖,病得厲害,知道自己風吹雨打、精神狂亂,樣子极其可怕。兩位小姐,她們的哥哥圣·約翰先生和老仆人都呆呆地看著我。
  “圣·約翰,這是誰呀,”我听見一個問。
  “我說不上來,發現她在門邊,”那人回答。
  “她臉色真蒼白,”漢娜說。
  “色如死灰,”對方回答,“她會倒下的,讓她坐著吧。”
  說真的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接住了我。盡管這會儿我說不了話,但神志是清醒的。
  “也許喝點水會使她恢复過來。漢娜,去打點水來吧。不過她憔悴得不成樣子了。那么瘦,一點血色也沒有!”
  “簡直成了個影子。”
  “她病了,還光是餓坏了?”
  “我想是餓坏了。漢娜,那可是牛奶,給我吧,再給一片面包。”
  黛安娜(我是在她朝我彎下身子,看到垂在我与火爐之間的長卷發知道的)掰下了一些面包,在牛奶里浸了一浸,送進我嘴里。她的臉緊挨著我,在她臉上我看到了一种怜憫的表情,從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她的同情。她用朴素的話說出了滿腔溫情:“硬吃一點吧。”
  “是呀——硬吃一點”瑪麗和气地重复著,從我頭上摘去了濕透的草帽,把我的頭托起來。我嘗了嘗他們給我的東西,先是懨懨地,但馬上便急不可耐了。
  “先別讓她吃得太多一一控制一下,”哥哥說,“她已經吃夠了”。于是她端走了那杯牛奶和那盤面包。
  “再讓她吃一點點吧,圣·約翰——瞧她眼睛里的貪婪相。”
  “暫時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現在能說話,那就試著——問問她的名字吧。”
  我覺得自己能說了,而且回答——“我的名字叫簡·愛略特,因為仍急于避免被人發現,我早就決定用別名了。”
  “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朋友在哪里,”
  我沒有吭聲。
  “我們可以把你認識的人去叫來嗎?”
  我搖了搖頭。
  “你能說說你自己的事儿嗎?”
  不知怎地,我一跨進門檻,一被帶到這家主人面前,就不再覺得自己無家可歸,到處流浪,被廣闊的世界所拋棄了。我就敢于扔掉行乞的行當一—恢复我本來的舉止和個性。我再次開始了解自己。圣·約翰要我談—下自己的事時——眼下我体質太弱沒法儿講——我稍稍頓了一頓后說——
  “先生,今晚我沒法給你細講了。”
  “不過,”他說,“那么你希望我們為你做些什么呢?”
  “沒有,”我回答。我的力气只夠我作這樣簡要的回答。黛安娜接過了話:
  “你的意思是,”她問,“我們既然已給了你所需要的幫助,那就可以把你打發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了看她。我想她的臉很出眾,流溢著力量和善意。我驀地鼓起勇气,對她滿是同情的目光報之以微笑。我說:“我會相信你們。假如我是一條迷路的無主狗,我知道你們今天晚上不會把我從火爐旁攆走。其實,我真的并不害怕。隨你們怎么對待我照應我吧,但請原諒我不能講得太多——我的气很短——一講話就痙攣。”三個人都仔細打量我,三個人都不說話。
  “漢娜,”圣·約翰先生終于說,“這會儿就讓她坐在那里吧,別問她問題。十分鐘后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給她。瑪麗和黛安娜,我們到客廳去,仔細談談這件事吧。”
  他們出去了。很快一位小姐回來了一—我分不出是哪一位,我坐在暖融融的火爐邊時,一种神思恍惚的快感悄悄地流遍我全身。她低聲吩咐了漢娜。沒有多久,在佣人的幫助下,我掙扎著登上樓梯,脫去了濕淋淋的衣服,很快躺倒在一張溫暖干燥的床上。我感謝上帝——在難以言說的疲憊中感受到了一絲感激的喜悅——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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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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