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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ittled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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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月關]步步生蓮(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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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6 15:52:30
第018章 李光睿出兵了

    種氏夫婦吃過早餐便辭店東去,狗兒吃的也快,兩撥人離開客棧只是前後腳的功夫,吊客眉等人立刻尾隨其後,遠遠地輟著。待出了村子,就是一條三岔路口,狗兒向北,那時夫妻卻往東南方向去了。此地還在村口,那些剪徑的大漢有所顧忌,吊客眉便向狗兒行去的背影一呶嘴兒,吩咐道:“治業,帶兩個人跟上去,到了僻靜處就把她拿下,弄到東南那片墳地去。”

尖嘴漢子喜不自勝,連連點頭,那吊客眉放心不下,又低喝一聲道:“治業,別忘了規矩。"

尖嘴漢子扭過頭來,擠眉弄眼地笑道:“大哥放心,這美貌小道姑的封兒自然是要聳著大哥您來拔的。”

吊客眉這才轉嗔爲喜,頷首道:“快去。

在吊客眉眼中看來,一個尚未成年的小丫頭,派三個兄弟•去擄她,一定是手到擒來,他又看向那對夫妻背影,舔了舔嘴唇,對左右笑道:“這些日子因爲打仗,南來北往的客人少了,咱們兄弟的日子實在不好過,難得今天財色兼得,咱們兄弟都可以好生快活快活,走,跟上去,待到了墳地再動手。”

那對夫妻前方行去,卻不知行迹早已落入賊人眼中,這一路行出去足有十多里地,那幾個歹徒一直捺著性子跟在後邊,直到經過一片靠山坡的墳地時,山前一個河套予,倚山俱是墳堆,新墳套著舊墳,有的墳前紙灰痕迹猶在,旁邊還插著招魂幡,有的已是野草叢生,淹沒了墳丘,荒涼無比,那幾個大漢這才加快了腳步,迅速追上去把他們夫妻圍在當中。

“站住。”

吊客眉一聲大喝,隨即不陰不陽地笑道:“呵呵呵呵……,兩位,我們兄弟已經跟了你們半天了,瞧你們夫妻倆一個書生、一個婦人,這一路行去可真夠辛苦的,書生,你肩上那個包袱很重啊,不如讓我來替你背著,如何?”

他這一說,那書生夫婦如何還不曉得他們是一些劫道的強盜,書生趕緊護著緊張的妻子往墳地裏靠了靠,又驚又怒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們竟敢攔路搶劫?"

吊客眉怪笑道:“好教書生得知,陰天下雨、黑燈瞎火的時候,我們兄弟也敢攔路搶劫的,只不過…"那時過路的行人實在太少,所以選擇這光天化日麽…"’那也是迫不得已,還請這位書生恕罪則個。"

幾個強盜覺得自家大哥說的十分風趣,馬上很捧場地大笑起來,那書生哪見過這樣無賴,卻氣得臉皮發紫,吊客眉冷笑一聲,唰地笑臉一收,喝道:“書生,識相的話,就把你肩上的包袱留下來,大爺今天心情好,放你夫妻離去。不然的話,嘿嘿……”

他向自己兄弟橫了一眼,幾個大漢立即迫近兩步,那婦人駭得臉色蒼白,急叫道:“種郎。”

種姓書生護住妻子,沈聲道:“窈娘莫怕,有爲夫在,這些剪徑的強人傷不得你。"

一個強盜嘿嘿笑道:“書生,你在這裏又濟得甚麽事?要跟大爺鬥詩賦對麽?”

種姓書生不答,忽地瞧見旁邊一座新墳,墳頭還插著一根招魂幡,布條兒顔色已經變了,幾條破布孤零零地耷拉在木棒上,立即據身把那棍子拔了出來,雙手捱著棍子中間一段往胸前一樓,幾個大漢一見他這樣笨拙可笑的姿勢,不禁哄堂大笑。

一個強盜大笑挪揄道:“書生,爺爺教你個乖,這棍兒握住一端,那才勢大力沈,似你這般拿著,可是要當門杠子使麽?”說著便五指箕張,欺身向前,根本不理會他手中的木棒。

“唉,葉家車行停了這條線路的生意,咱們憑著一雙腿走路可真是辛苦。"尖嘴漢子自腰間摸出水葫蘆,悄悄地扯碎一個紙包,將一包藥粉倒了進去,然後拿起水葫蘆搖了搖,剛要把水湊到嘴邊,忽地像才發現一旁的狗兒似的,將水葫蘆遞過去,笑道:“小師傅,趕路辛苦,喝點水吧。”

這條南北走向的道路是主道路,雖說旅人比較少,但是零星的總有人經過,尖嘴漢子不想用強,懷中帶的正有蒙汗藥,便想不著痕迹地把她弄走。

狗兒正趕著路,忽見這同在一家店中就餐的旅伴遞過水葫蘆來,忙擺擺手,稱謝道:“多謝這位大哥,我不渴。"

“嗨,趕了這麽久的路,怎麽會不渴。我這水是一早剛灌好的,還沒喝過一口,乾淨的很。小師傅喝一口吧,我爹也是通道的,見了道門弟子,理應尊敬一些。”

尖嘴漢子笑得更加真誠熱切,將水葫蘆遞到了她的面前,眼見人家如此熱誠,狗兒猶豫了一下,道過了謝,接過水葫蘆,掀起面紗一角喝水,尖嘴漢子瞧見她那可愛的櫻桃小嘴,禁不住一陣心猿意馬,咕咚便吞了口口水。

狗兒喝了兩口水,將水葫蘆還給他,稽首稱謝一聲,便繼續向前趕去。狗兒的步伐不疾不緩,總是同一頻率,可是速庋卻快的驚人,這三個大漢近乎小跑才追得上,但是卻一直竭力追著,不肯拉得太遠,這時見狗兒喝了水,三個漢子卻不著急追趕了。

尖嘴漢子望著她的背影陰笑道:“等會兒把她弄到左邊那道山梁後面,等咱們爺們快活過了,再送去給老侯。”

另兩人聽了有些擔心地道:“大哥,咱們現在可是跟了侯老大,侯老大說……”

尖嘴漢子冷笑一聲道:“自打跟了他姓侯的,咱們就是幾個馬前卒,被他呼來喝去的,就是玩女人,咱們三兄弟哪次不是喝人家的涮鍋水?這一回咱們偏耍先嘗嘗鮮,他還敢爲此翻臉不成?"

兩個盜衆一聽連連點頭,尖嘴漢子盯著狗兒的背影,淫邪地笑道:“倒也,倒也,倒……他娘的,怎麼還不倒?

旁邊一個強盜奇道:“大哥,這蒙汗藥是不是假的?”

尖嘴漢子罵道:“假個屁,上一回還用過,不是有效的很?"

這時另一個強盜急道:“大哥,那小道姑快走得沒影兒了。”

眼見前方那小道童越走越快,已將拐過一個山角,尖嘴漢子也顧不得再研究蒙汗藥失效的問題,趕緊道:“快追,回頭把她賣進窯子裏,可也是一筆錢呢,別讓她跑了。"

三人拔腿就追,追過山龜只見前邊一條小路貼著山下蜿蜒前去,道上寂寂無人,尖嘴漢子不禁愕然道:“奇怪,人呢?上天入地了不成?”

另一個漢子道:“不可能走得那各快,想必她已藥性發作,自知中計,藏進了草叢之中?"

“唔,大有可能,快,左右找……”

這時他們身後一棵大樹上,狗兒像一片樹葉似的飄然落了下來,往樹下一站,問道:“你們是在找我麽?”

三人霍地回頭,見那小道姑俏生生地立在樹下,不由得大喜,一個強盜嘿嘿淫笑著逼近過去,說道:“不錯,小仙姑好生調皮,可是與哥哥我在捉迷藏麽?”

尖嘴漢子倒底警醒一些,一把拉住那色令智昏的夥伴,警覺地問道:“你……你喝了我的水,怎麽一點事兒都沒有?”

“師傅爺爺說,出門在外萬事小心,人家給的東西,輕易入不得口。我才不喝你的水呢。”

尖嘴漢子呲牙咧嘴地笑道:“嘿嘿,看不出你這小丫頭倒有幾分眼力,圍住她。”

左右兩人向前一圍,三人呈三角形把狗兒圍在中間,狗兒左右看看,好奇地問道:“你們就是攔路打劫的強盜嗎?我身上沒有幾文錢,可不值一搶。"

其中一人嘿嘿笑道:“小娘子,你身上就算一文錢都沒有也沒關係,你這小模樣兒,就是一棵搖錢樹呐。看你一路行來著實辛苦,連住店的錢都沒有,不如就此跟了咱們,保你有吃有住,還能每日快活如同神仙……”

那污言穢語隨之而來,可那小道童似乎聽的不太明白,她只微微揚起下巴,好奇地看著他們,忽然打斷這漢子問道:“我聽師傅爺爺說,攔路的強盜也有許多種,有的只是迫于生計,有那傷人害命、還要污辱婦人的,就是十惡不赦之徒了,你們是後一種麽?"

聽她說話實在稚嫩的可愛,想知道運惡人到底惡到什麽程度,居然還要問惡徒問起,偏那語氣嬌憨,聲音清脆,把個尖嘴漢子逗得心癢癢的,便涎著臉對這雛兒笑道:“不錯不錯,我們就是惡貫滿盈、罪大惡極、罪無可效的江洋大盜了,殺人放火、欺男霸女,那是無惡不做的,小仙姑若肯乖乖聽大爺的話,隨了大爺去那還罷了,否則大爺有的是擺佈你的手段。"

“喔……”,狗兒點點頭,很認真地道:“那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尖嘴漢子張開雙臂,眉開眼笑地迎上前去,嘿嘿淫笑道:“算你聰明,嘿嘿,乖乖陪大爺快活一番,你也可少受些……

他“罪"字尚未出口,只見杏黃色的人影一閃,那小道始已突兀出現在他的面前,尖嘴漢子還未看清她的動作,就被狗兒一記窩心腿踹了出去,一個身子都飛了起來,像一隻蛤蟆似的四肢著地,在地上彈跳了兩下,口中噴出一股鮮血,然後趴在那兒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哎呀!這小道姑居然是個會家子。”一個大漢又驚又怒,揮拳就向比他矮了一大頭的狗兒頭上砸來,狗兒伸手一格一扭,只聽“喀嚓”一聲,整條臂膀都被她扭斷了,痛得這大漢慘呼一聲,雙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剩下一個歹徒牙齒格格打戰,幾乎不敢相信這小小道童居然有這樣高強的武功,更不相信她一個小女娃兒出手居然這麽狠毒。狗兒一步步向他逼近,幔紗輕動,姣好的五官在幔紗下若隱若現:“師傅爺爺說,除惡務盡,對歹人容不得半點好心,否則那就是縱容歹人,害了好人,是大罪過。”

她的聲音仍是那麽稚嫩可愛,可那強盜卻嚇得牙齒格格打戰,連連後退,如見鬼魅地道:“你……你別過來,你是出家人,怎麽可以殺生害命,老…"’老君爺爺也容不得的。”

狗兒低頭看看自己打扮,忽然噗哧一笑,呵呵笑道:“這個卻不勞你擔心,我雖穿了道袍,卻不是出家人的。

那大漢怪叫一聲,撒腿就跑,剛剛躥出幾步,就見那小道姑妖怪一般出現在他前面兩丈開外,嘻嘻笑道:“看不出,你跑的倒是很快。”

“仙姑饒命!”

大漢狂奔中立足不住,筆直地奔著她接過去。他已看出,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卻有一身驚人的藝業,而且也不知她是哪個王八蛋師傅教出來的,根本沒有一般女童兒膽小軟弱的性情,大概是自小被人灌輸了一肚子除暴安良、行俠仗義的想法,出手不知輕重不說,而且小小年紀殺人害命竟是眼都不眨。

這大漢哪里還敢反抗,乾脆雙膝一曲,就從那草地上滑了過去:“小人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未滿月的孩兒,都賴小人一人養活,小仙姑殺我一個不要緊,栽全家老小都要因此喪命。求小仙姑開恩,饒命,饒命啊……”

狗兒嘻嘻笑道:“你又來說謊騙小孩子了,你娘若真的已經八十,二十年前怎麽可能生得出你來?”

那強盜一呆,也覺哭笑不得,只把一顆頭在地上砰砰地叩著,卻不敢再多解釋,否則逕認真的小孩窮追不捨地問起來,他還真不知道校如何作答了。

狗兒左右看看,忽然奇怪地問道:“我在店裏時,見你們有七個人,如今只有你們三個,那四個壞人去哪里傷天害理了?”

那強盜伸手一抓,書生立即退了一步,使手中木棍一架,雙手一錯,木棍一端便迅捷無比地掃向他的臉頰,他雙手握在木棍中央,這樣動作起來雙手只需以微小的動作,棍子就能揮出最大的角度,而且動作十分快捷,那大漢側頭一避,剛剛閃過棍端書生手中木棒又豎向一挑,砰地一下便擊中了他的下陰,痛得他嗷地一聲慘叫,捂著胯下便栽到了地上。

“咦?"吊客眉爲之一詫,實話說,這書生握著木棍的姿勢不但拙劣蠢笨,就是方才出手這幾擊,也是匆匆忙忙,雖然奏效,看來還是笨手笨腳,根本不像一個學過武藝的人,可是剛才被他打倒的這個王寶財在自己手下也算是有幾手功夫的人,偏偏就坡他這麽簡單甚至有些蠢笨的動作給打倒了。

那書生打倒了人,精神不由一振,似乎更有了些信心,抿緊了嘴唇又向他們望來,吊客眉一擺手,兩個大漢同時撲了上去,而且自懷中摸出了尖刀,看得那站在墳煢間的婦人驚聲尖叫:“種郎,小心,他……他們有刀。”

那書生仍是橫握著棍子,突然搶前一步,未等二人揚刀做出最恰當的攻擊動作,便搶先進攻,仍是握著棍子中央,動作仍是有些笨拙,可是棍端兩每在他的舞動之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就以那棍中爲軸,仍是令人防不勝防,兩個強盜雖然亮出了刀子,卻也不比第一個倒地的強盜好上多少,沒一會功夫,兩人便一個小腹中棍,一個脛骨被狠狠敲了一記,慘嚎著倒在地上。

吊客眉越看越驚,他只是一個攔路搶劫的強盜而已,雖然仗著一身勇力做了大哥,論武力也不比那幾個手下強太多,一比一他固然有勝算,若是一比二,怕也未必如這書生般勝得爽快,哪里還敢上前動手,他遲疑半晌,抱拳道:“我們兄弟這一票生意瞎了眼睛,沒想到書生竟然一身的好武藝。”

那書生一句誑語也不會說的,老老實實答道:“種某不曾學過武藝。”

吊客眉怎麽肯信,冷笑道:“我們兄弟雖算不得甚麽高手,手底下也是有幾分功夫的,你運書生若是不曾學過武藝,怎麽能打倒他們?"

書生雖然直樸,卻不是愚蠢,眼見對方不信,他只微微一笑,卻也不多做解釋,看在吊客眉眼中,倒是有些莫測高深之感。其實這書生還真的不曾練過武藝,只是他自幼博覽群書,年紀雖輕,儼然已是一代大儒。真正的大儒所學可不是後代腐儒,唯以子曰爲真理,他們格物致知修身窮理,學的雖是治國平天下的大本領,可天下萬物本有共通之理,博學鴻儒修身養氣,雖不曾學過內功,卻自然而然悟得上乘內功的大有人在。

明代大儒王陽明夜半在軍營打坐,忽有所感,不由自主縱聲長嘯,持續一頓飯的時間,三軍皆聞,盡皆爲之駭然,就是一例。

這種姓書生也是集儒、道、佛三家學術於一身的一代鴻儒,兵法韜略盡皆通曉,若將兵法中奇正、緩疾、虛實、進退、利害、動靜、剛柔、陰陽、有無之道用之於技擊之術,雖是倉促爲之,卻也略具上乘武學雛形,豈是幾個剪徑的蟊賊能夠對付的。

眼見書生笑而不言,吊客眉愈加相信他有一身功夫,便試探著道:“這位書生,我們兄弟也是迫於生計,才不得已做了這讓祖宗蒙羞的剪徑行當。可我兄弟向來是劫財不劫色,輕易不傷人命的。如今既敗在書生手中,我們兄弟認栽就是,咱們就此各行各路如何?"

種姓書生想起他方才只向自己索要包裹,確實不曾打過自己妻子念頭,也不曾說耍要害自己夫妻性命,心裏便信了八成,再者他也是壯著膽子拼命一搏,並未料到自己觸類旁通悟出的技擊之術居然真的有效,要他帶著弱不禁風的妻子拿這四個賊人去官府確也沒有那個本事,便道:“如此甚好,我夫妻只想安然返回洛陽老家,並不欲多生事端,如果你們不備尋我夫婦麻煩,種某自然也不爲己甚。"

吊客眉拱手道:“好,書生,王某承你的情了。那麽……我……可以扶我兄弟離開麽?”

見他還講些兄弟義氣,那書生倒有些佩服他盜亦有盜,他退了一步,把棍子往地上一柱,慨然道:“儘管扶你兄弟禹開便是,我看你們雖幹些剪徑的強梁行徑,卻也懂些做人的道理,大好男兒,五尺身軀,尋些甚麽事做不能糊口度日,何必•做逕傷天害理……”

他這邊說著,那吊客眉垂頭喪氣地走過來扶那下陰挨了一記,半晌喘不上氣的賊夥,他攙起那賊夥,眼見這書生竟然真的信他言,舉止間毫無戒備之意,忽然凶性又起,猛地大喝一聲,便將手中賊夥往種姓書生身上一推,自胸中摸出一柄尖刀,便向他胸口猛地捅去。

那書生一見有人跌進自己懷裏來,下意識地便丟了棍子去扶他,待見那吊客眉一刀刺向自己胸口,書生不由大吃大吃,他這時手中正扶著那強盜,若是用那強盜搪塞,當可解了自己的危險,可是手中扶著的這個強盜已沒了害人的力氣,他是個方正的君子,如何干得出使人替他擋刀的事來,只略一猶豫,他便鬆了那強盜,雙手去抓吊客眉的手腕。

吊客眉存心取他性命,這一刀刺得又快又急,種姓書生不曾抓住他手腕,只是壓得他手臂向他一沈,這一刀“噗"地一下便刺進了他的小腹。

“種郎!"那婦人尖叫一聲撲了上來,被那一刀得手的吊客眉強盜使勁一甩,將她掀到了一座墳丘上,獰笑著揚起血淋淋的尖刀,又向書生胸口刺去。

“砰!”地一聲,眼看他一刀就要刺進那書生胸口,書生目眥欲裂,卻已來不及抵擋,吊客眉突然飛了起來,身子在空中淩空打了兩個迴旋,腦袋一頭接在一塊墓碑上,“噗”地一聲紅紅白白之物便塗滿了石碑。書生訝然擡失,就見身前站著個杏黃道袍的小道童兒,身形剛剛站定,頭上竹笠的幔紗正自空中緩緩落下,一副眉日如畫、宜喜宜嗔的俏模樣正映入眼簾。

“啊,原來是……原來是店中見過的那位道長,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狗兒蹲下身,童言無忌地道:“其實人家有很要緊的事要做,真的不想繞這麽遠的路趕過來呢。不過•••••如果我見死不救的話,大叔一定會生我的氣,所以…"’我就來啦。”

“呃……”種書生沒想到這小道童這麽坦率,只好苦笑道:“不管如何,道長是救了我的性命,種某還是應該感謝的。

“不用客氣。”狗兒甜甜地笑道:“你的傷重不重?要是問題不大,我就走啦,我家大叔現在可能會有危險呢。”

她低頭看看種書生指縫間汩汩流出的鮮血,小臉忽然垮了下來:“看來……好象很有問題……"

北行的路上多了一輛驢車,車上躺著一個病人,趕車的卻是一個文弱的婦人和一個蒙罩黑紗的小道童。

狗兒救下種氏夫婦,爲種姓書生敷了師門秘制的金瘡藥廣包裹了傷口,一番攀談下來才知道這書生姓種名放字名逸,乃是河南洛陽人士。此人是個大孝子,曾高中進士,但是父親說他學業未成,不可輕舉妄動,他便舉家隱居終南山,不思入仕,只有家中耕讀,侍奉老父。

老父故去後,就葬在終南山上,種放爲父守孝三年,然後變賣了全部家產,攜妻子返回故里,打算把父親一生詩詞文章集錄成輯,編印成書,不想半路上遇到了賊人。如今種放腹部中了一刀,耍他妻子一個弱不禁風的婦道人家陪著丈夫回鄉那就大過兇險了,而且狗兒雖爲他敷了金瘡藥,畢竟不是肉白骨死過生的靈丹妙藥,到了城裏還要延醫問藥,丈夫傷重行不得路,不管是住店還是買輛驢車,所費都不算少,到時候銀錢花得七七八八,他想把父親一生所學印成書卷的心願怕也就此落空了。

狗兒既救了他們,總不能棄下他們不管,可她急著去見楊浩大叔,又不能善始善終,把這夫妻二人安全送到洛陽去,聽說了這時夫妻的窘境之後,狗兒突然想起楊浩大叔在蘆溝設譯經館、藏書院、印書館的事來。

她這一路行來,但凡與楊浩有關的事情,可是打聽了許多,這些事都是耳聞過的。

如今聽了種放的心願,登時想到:大叔設印書館、藏書院,廣招博學書生,顯然是喜歡讀書人的,這個書生既是讀過很多書的人,還中過進士,我把他帶去見大叔,大叔一定歡喜。於是狗兒便勸說他們夫婦隨自己一路北上,去蘆州定居。狗兒毫無心機,說話直率,倒是正時種放這種方正君子的胃口。種放聽說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一介武將,居然如此重視文人,要集天下孤本絕本、詩詞文章,印刷成書,廣傳於天下讀書人,不由爲之動容。他也是個讀書人,這樣的大功德,若有自己一份功勞,那可是名傳萬世的美名,何況又可解決爲父親出書卻資金不足的窘境,於是便答應下來。

狗兒既能好人做到底,又爲楊大叔招攬了一個有學問的讀書人,心中也自歡喜,買輛驢車代步,比她獨自步行也慢不了多少時間,於是便歡歡喜喜地帶著種氏夫婦向北而去。她卻沒有想到,宋朝五大名將世家中唯一由儒而入武道的世家,就這麽被她拐上了楊浩的戰車……

當狗兒帶著種放夫婦北上的時候,李光睿的大軍也開出了夏州,星夜兼程奈奔銀州。

初春的草原就像一隻被如茹的醜陋不堪的綿羊,這裏冰雪消融,小草鑽出地面,看去嫩綠一片,那裏薄薄的一層雪仍頑強地粘在地皮上,雪水已開始融化,踩上去便是一個深深的腳印,

一隻麅子躥到雪地上,躬著身子在雪裏刨了一陣兒,找尋著食物。忽然,它機警地停止了動作,豎起耳朵左右看看,突然使盡全力向前方奔去,很快就消失在初春的草原上。

草原重又歸於寂靜,但這寂靜只持續了片刻,然後地上嫩綠的小草舒展的莖葉便瑟瑟地抖動起來,縱目於草原盡頭,一條淡淡的黑線蠕動著,漸漸變成了一片起伏的波浪,用同樣的頻率起伏著,貼著地面奔湧而來。

在那只麅子剛剛離去的雪地上,潔白的雪已被人踐踏成了黑色,一排排騎士馬頭挨著馬頭,靜靜地站在那兒,隨著一聲吆喝,陣前五排騎士紛紛摘弓、搭箭,斜指長空。後面的騎士一手握緊了圓盾,用麻布把圓盾的把手和自己的手臂牢牢地綁在一起,然後紛紛掣出了馬刀,亦斜舉向空,映日一片鱗光。

馬蹄聲急,號角聲聲催命,隨著那戰鼓般的馬蹄聲,每個人的心跳都加快起來,突然間,隨著一聲叱喝,無數的狼牙箭騰空而起,與對方射來的利箭交錯於長空之上,然後那些靜止肅立的騎士們也掣出了兵刃,追在箭後向前沖去。兩股殷雷般的聲音,兩股潮水般的洪流迎面撞去。

對面沖來的是一群黑甲騎士,整齊的皮甲,全部漆成黑色,於是馬上健壯魁梧的戰士就變成了一具具鋼鐵般的雕塑,這些雕塑是活的,他們大張著口,發出憤怒的咆哮,整齊的衝鋒隊形就像一股怒濤,裹挾著粉碎一切不可的氣勢漫捲而來,這是夏川最精銳的部隊,是李光睿的嫡系部隊。

小野可兒不驚反喜,成千上萬匹戰馬齊齊踐踏大地,使得整個大地都開始震顫起來,他卻一手握緊盾牌,一手高舉長刀,大喝一聲,雙腿控馬,率先迎了上去。

“不計犧牲,務必迫得李光睿盡出全力!”這是楊浩的命令,是這行險一計的關鍵,也是黨項七氏能否扭轉乾坤、改變生存環境的一戰,所以看到李光睿的直屬部隊終於出現在石州城關之外時,小野可兒熱血也沸騰起來。

以往,他們的箭矢是自製的獵弓,良莠不齊。他們的武器五花八門,鏽迹斑斑。他們連一件簡單的皮甲都沒有,而現在楊浩盡可能地給他們進行了裝備,這裝備從兩年前就開始陸續提供了,今天卻是頭一回拿出來使用。鎧亮的盔甲、明晃晃的護心銅鏡、鋒利的鋼刀、統一制式的戰弓,相信野離氏的勇士此刻決不遜色於迎面而來的黑色鐵騎。

兩年來,蘆州源源不斷供應給黨項七氏的不止是武器,還有信心,與夏州決一死戰的信心。黨項羌人七氏部落,並不弱於這個外來戶的黨項鮮卑人的信心。以往黨項七氏同夏州的戰爭,不過是迫害至極憤而用鮮血和生命爭取一點寬容的談判資本,而今,他們已鼓起勇氣,要徹底推翻壓在他們頭頂的這個暴力政權。

“殺!”小野可兒大吼一聲,手中鋼刀左臂右砍,用臂力緊緊挽住的盾牌嗵嗵嗵地承受著不斷劈刺而來的武器,一往無前,直插進去。

他們必須打得堅決,用盡全力阻擋李光睿前進的馬蹄,唯有如此,才能讓李光睿堅信銀州空虛,才能讓他不惜一切地殺向銀州,自己沖進爲他佈好的天羅地網。

人如虎、馬如龍,鐵蹄翻飛,滾滾鐵流交錯而過,就像那漫天交錯的箭矢,兵刃磕去聲、廝吼聲、砍殺聲、利器入體聲,戰馬廝鳴聲交錯在一起,無數的生命在瞬間綻放出了最後的風采,血的風采。

小野可兒的騎兵在一陣攪殺之後,面對後續源源不斷的夏州鐵騎,開始主動向兩側閃避,夏州鐵騎沖勢更猛,小野可兒瞥見眼角一抹寒光,下意識地仰身倒向馬股,同時揚起了圓盾,“嗵”地一聲,利刃劈中了他的盾,險之又險地擋在了他的身前,阻止了切割入體的危險,然隨小野可兒彈身而起,手中利刃匹練一般劈去,一顆人頭帶著一腔熱血沖天而起。

這一擊震得他的胸腹也是一陣難受,小野可兒猛地一提戰馬,胯下健馬“希律律”一聲長嘶,兩隻前蹄淩空踢倒了面前縱躍而過的一匹戰馬,迅速向側翼沖去。野利氏的人馬如雁翅般掠向兩翼,然後逃之夭夭。

一輛巨大的馬車,四周罩著緩以猙獰鬼怪的牛皮障幔,前方的障幔卷起,李光睿正襟危坐,如同出巡的帝王,那張胖大的臉龐不怒自威,入日的人屍、馬屍、翻滾如泥漿的草地,在他的眼中就像平整威嚴的金殿上鋪詮的修飾花紋。

“大人,野利氏部已被擊潰,現已逃逸而去。一名將領跳下戰馬,單膝跪在泥漿之中,大聲稟報道。李光睿沈聲道:“繼筠現在到了什麽地方?”

那將領道:“少主五路大軍齊頭並進,撕開野利氏、細封氏、費聽氏、往利氏等諸部防線,現已殺之狼道峽。”

李光睿肥胖的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喝道:“令繼筠勿與敵纏鬥,一經闖破防線,立即全力前進,直撲銀州。本帥所部一字展開,掃蕩餘孽。"他伸手在寬大的扶手上一拍,沈聲道:“我要叫他們知道,誰才是西北草原的主人!”

“遵命!”那員將領拱手領命,跳上戰馬飛馳備去。

夏州城北以沙漠爲天塹,即便出了沙漠,至夏州之間尚有黃羊平、安慶澤兩處重要的軍驛翼護。從夏州往西往南,都在拓拔氏的部落貴族牢牢掌控之中,其中白夏州出來,萬井口、三岔口、飛狐口,三大險關如同夏州探出的三張尖牙利爪的虎口,拱衛著夏州城。

自夏州往東去,便是往銀州去的路,中間耍經過古長城。古長城一線亦在夏州大軍掌握之中,出入必經石州,由於黨項七氏不計犧牲的頑強抵抗,李光睿終於確認了楊浩的根基之地確已空虛。也終於出動了他的主要部隊。

夏州險隘重重、雄關幢幢,他根本不虞後方有失。出了古長城口的這座石州城,前方沿橫山一線呈南北狹長地帶的草原才是黨項七氏的地盤,他讓次子李繼捧坐鎮夏州,守住根基之地。長子李繼筠爲先鋒,率五師兵馬直撲銀州,一路撕破黨項七氏的防線絕不停留,而他親率的大軍才是負責徹底清剿,把黨項七氏壓向橫山南北兩端的主要力量。

以李繼筠所率的五師兵馬爲尖刀突破防線,以他親率的大軍拉網式前進,掃蕩漏網之餘,趁楊浩正出兵伐漢,一舉攻克銀州,揍下李光岑,利用他的強大兵威把黨項七氏重新納入他的麾下,重新豎起西北王的大旗,這就是李光睿的打算。

府州,李聽風、李慶風、崔大郎坐在一間富麗堂皇的房間裏,面色十分的難看。

“太冒險了,太冒險了。假以時日,他何愁不能力壓群雄,成爲西北第一豪傑?如此冒險,勝了固然好,可是一旦敗了……,他如今明明正佔據著優勢,爲什麽耍取這樣的下策?”

李慶風已經是第五遍說這樣的話兒,李聽風神色倒還安閒,淡淡一笑,看向面色鐵青的崔大郎道:“大郎,我看你還是看錯了楊浩啊。楊浩不曾想耍成爲一方之雄的時候,的確是有些優柔寡斷,三心二意。可他一旦確定了目標,卻是甚有主張,這件事事前可是連你我都完全蒙在了鼓裏啊。這個人,怕也不是那麽好控制的。”

崔大郎冷哼一聲,說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既無法阻止他,就只有盡力幫助他。可恨的是,我不知道他的計劃詳情,不能擅作主張,一旦打草驚蛇,反要壞了他的大計。”

他的臉頰抽搐了幾下,沈聲道:“想辦法通知咱們在夏州的人,隨時注意一切動靜,一旦楊浩在夏州發動,立即全力相助,不惜……暴露身份。”

李慶風吃驚地看著他,說道:“大郎,咱們在唐國的人和汴梁曆十數年、數十年安插的人,現在可是有許多已經被迫撤離,夏州的人可也是付出了許多心血的,你……”

崔大郎厲聲道:“所以,如今我更加的輸不起。楊浩,是我執掌繼嗣宗以來最大的一宗生意,我已經付出太多了,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有機會危害到他的前程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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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章 誤殺

    晉陽城下,殺聲震天。

  自那個璀璨之夜後,攻城戰就一日也沒有停止過,然而漢國雖只剩下一座孤立無援的城池,雖然城中兵馬十分有限,可是漢國畢竟是一直處於戰爭狀態的一個國家,這個國家固然窮,可是多年的戰火磨礪,使得漢國士兵早已經受過千錘百煉,在這種孤立無援的絕境中,他們迸發出的頑強鬥志卻也顯示出了的強大戰鬥力。

  尤其是晉陽周圍沒有什麽天險可以憑恃,所以晉陽城就成了漢國的最後一道防線,正因如此,例代漢國皇帝,不管是賢明還是昏庸,對於晉陽城的營建都是不遺餘力的,在劉繼業等一批名將的精心打造下,晉陽城經過不斷的翻修、加固,早已成了一座牢不可摧的戰鬥堡壘,宋國大軍不可謂不英勇,可是十餘日苦戰,卻是寸土未進。

  皇帝行營中,趙光義聽著前方戰報面沈似水,就在這時,一名侍衛匆匆跑進來稟報:“陛下,劉遇將軍求見。”

  “哦?”趙光義雙眉一展,連忙道:“快請。”

  劉遇此人乃五代時就已戰功卓著的一員老將,這位將軍曾經腳底生瘡,瘡深入肉難以根治,請了郎中來診治,那郎中也覺棘手的很,對他說痛疾已深,治好了瘡治不好肉,治不好肉這瘡則難免還要復發,那時劉遇將軍正當壯年,聽得好大不耐煩,取出利刃來將自己腳板連瘡帶肉挖去一大塊,把那郎中唬得面如土色,他卻仍是談笑風生面不改色,他的驍勇可想而知。

  這位老將軍不但身經百戰,驍勇無敵,而且極有武將的自覺,從不參預政爭之事,所以甚得趙光義器重。一聽他來,趙光義忙起身相迎,劉遇老將軍大步騰騰進了皇帝的中軍寶帳,拱起雙手剛呼一聲官家,趙光義已搶步上前,笑容可掬地將他扶起:“老將軍免禮平身,如今戰事正急,老將軍來見朕,不知有何要事?”

  劉遇一聽,兩道白眉便蹙了起來,叫苦道:“官家,臣攻的是北城,這北城外最是開闊,易於調兵,故此城中守軍於北城也是防禦最嚴,十餘日下來,臣所部人馬已折損近半。官家,老臣今日來,是求官家開恩,讓臣與李漢瓊換一換主攻方向,臣的兵馬傷損過重,再這麽下去,不但寸功不得建,反要把老本拼光啦。”

  趙光義眉頭一皺,不悅道:“老將軍這是說的什麽話來,四城兵馬,俱有所用,若是人人迎難而退,那這晉陽城還如何打得下來?”

  他一瞧劉遇苦瓜似的臉色,又轉顔安撫道:“老將軍戎馬一生,什麽陣仗不曾見過?正因如此,朕才把北城交給老將軍啊。臨陣怯敵,換一支人馬上去,我大宋軍馬顔面何在?老將軍一生令譽,豈不也毀於一旦?”

  劉遇還待再說,趙光義已截口道:“這樣吧,朕儘快調撥禁軍,一定將你的兵馬足額補齊。如果連老將軍也攻不下這晉陽城,換了旁的將領,又有誰能爲朕分憂呢?”

  趙光義好話說盡,劉遇跺了跺腳,說道:“罷了,官家如此看重老臣,老臣豈能不爲君效命?老臣這就回去,親自揮軍攻城,大不了我這一路人馬全交待在這晉陽城下便是。”說罷拱手告辭,又風風火火地離去。

  劉遇一走,趙光義的臉色就沈了下來。劉遇乃是一位不服輸的猛將,可是就連這樣的一位猛將居然也生了怯戰之意,其他諸將會怎麽樣?這是他做了皇帝後御駕親征的第一戰,如果這一戰無功而返……

  趙光義的臉色越來越陰沈,沈吟半晌,突然高聲喝道:“來人,取我盔甲!”

  城上城下箭矢如雨,擂石紛飛,蟻附攻城的士兵如割韭菜般一茬茬倒下,晉陽城卻仍是巋然不動,高胤肩上插著一枝雕翎箭,踉踉蹌蹌奔到趙德昭面前,大叫道:“將軍,城頭滾木擂石不斷,防禦十分兇猛,我部損失慘重,實在……實在攻之不下啊。”

  “好一座晉陽城。”

  趙德昭凝神看向廝殺震天、硝煙彌漫的晉陽城頭,說道:“我大宋三征漢國而無功,一直以爲都是契丹從中作梗的緣故,卻沒想到漢軍竟也英勇一至於斯。

  高副將,將我所部撤下來暫做休整,午後再攻。另外,還需多請調一些攻城器械……”

  他還沒有說完,不遠處一個陰沈的聲音響起:“城池攻守,拼的是士氣、是勇氣,總是逢難而退,又怎能攻下這座堅城?”

  趙德昭聽那聲音十分熟悉,不由翟然一驚,扭頭回顧間,就見一條大漢身披戰甲,手執一根繽鐵棍,滿身雄渾之氣,已然大步沖向戰場,趙德昭不由失聲叫道:“二叔……官家!”

  趙光義親冒矢石沖上戰場,可把隨行的一衆官員和趙德昭、高胤兩人嚇壞了,戰場上流矢不斷,防不勝防,城頭上抛射的巨石更是根本沒有任何一面盾牌能擋得住,如果皇帝因此有個好歹,誰能承擔得起如此責任?趙德昭和高胤立即追了上去。

  “官家,官家,官家使不得呀,官家是萬金之軀,豈可親自衝鋒陷陣。”

  趙德昭和衆將搶到趙光義前面,“噗嗵”跪倒在地,連連哀求他回去,趙光義似是動了真火,擰眉喝道:“朕就不信,劉繼方小兒能擋得住朕的數十萬雄獅,你們都閃開,朕要親率兒郎,殺進晉陽城去。”

  趙德昭唬得面無人色,膝行兩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駭聲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官家請爲臣觀敵瞭陣,臣親率所部,誓死攻城,絕不後退半步。”

  左右衆將紛紛跪求不止,趙光義的雙腿雙手都被衆將抱住,哪里還能前進一步,他大吼一聲,掙開衆人,將手中繽鐵棍往地上一插,那根沈重的鐵棍噗地一聲入土一尺,趙光義沈聲喝道:“好,朕以此棍爲線,凡我三軍將士當死命向前,退過此棍一步者,殺無赦!”

  趙德昭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拔出佩劍道:“衆將士,隨我攻城!”說罷便向晉陽城下沖去。皇帝做到了這一步,說出了這一番話,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趙德昭已然沒有退路,只能誓死向前了。

  趙光義盯了他背影一眼,沈聲又道:“慕容求醉,朕命你爲趙德昭部監軍,代朕執行此諭。朕發巡視四城,親自督戰。來啊,把朕的御林軍調上來,爲北城先鋒,與劉遇將軍並肩攻城!”

  黃羅傘蓋出現在晉陽城下,大宋皇帝親冒矢石陣前督戰,各部將帥見了這般陣仗,哪還有不誓死效力的,四城立即掀起一陣攻城高潮,箭矢、飛石,暴雨般傾瀉出去,各種還算完好的攻城器具被將帥士兵們齊心協力地推向城下,不斷有人被箭矢射中,不斷有人被抛射下來的巨石砸成了肉泥,可是所有的戰士都已打出了真火,有人死掉,就立刻有人補充上去,四面八方,就象突然有狂風卷起,本已洶湧的巨浪更形澎湃,咆哮著一遍遍衝擊著晉陽城。

  北城,前築甕城,直抵護城河,後面是主城,高約十丈,城樓東西兩側又各築四座箭樓,箭樓突出一塊,比主城牆探出約一丈有半,可以輕易向前方和兩側攻城的士兵射出一片片箭雨口自城下望去,那城牆何止是筆直的,甚至是有些外傾的,很難想象這樣陡峭的一座艱城,要如何蟻附登城。

  “殺!殺!殺!”

  壕橋已經鋪平了護城河,儘管有一些已經受到破壞,卻仍可以保證兵力源源不斷地通過,只是這通過的過程中,又有許多生命被城上抛下的巨石、射下的箭雨終結了。再這一刻,已經沒有人去關注那些傷的死的殘的士兵,城下的兵紅著眼睛,只有一個念頭:“殺上城去。”

  而城上的守軍,也不斷地向城下射著前,用長槍攢刺登上城頭的敵軍,抱起平時抱著十分困難的巨石狠狠砸下城去,那無數的血肉之軀被各種千奇百怪的武器輾壓、粉碎,不管是敵軍還是戰友,看在眼中時卻都已經麻木了,這樣的場面,他們已經見得太多了。

  御林軍,禁軍中的禁軍,精銳中的精銳,這支生力軍的加入,緩解了老將劉遇所部的極大壓力,在抛下無數的死屍之後,一輛攻城雲梯終於搭在了城牆上,內殿直都知徐子元率先撲上城頭,手中樸刀力劈華山,將一個搶上來的槍兵連盔帶頭劈成兩半,緊接著一枝流矢便射中了他的左眼,徐子元大吼一聲,猛地一拔,將那羽箭連著眼球都拔了下來,鮮血濺了一臉,如同鬼怪一般,唬得面前兩個敵人不由手軟。

  徐子元只剩下一隻眼睛,眼睛裏濺入了鮮血,看到的一切都是血紅色的,他忽然驚訝地發現,面前的兩個敵人雖然都穿著號衣軍服,但是左邊一個鬍鬚花白,滿臉皺紋,右邊一個清秀的面孔,瘦小的身子,分明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兒童……,不對,不對,他使勁眨眨眼睛,忽然辨認出來,那面容清秀身材瘦小的士兵竟是一個女人,絕對沒有看錯,千真萬確是個女人。

  徐子元不由大喜,城中竟然連老人和女人都派上了戰場,他們打得雖然兇猛,如今看來分明已是強弩之末,破城有望了。可他還未來得及把這個重大消息傳回本陣,在他左側,一柄腰刀隨著一聲尖叫,已捅入他的肋下。徐子元大吼一聲,揮刀便劈,一刀下去,將那利用他左眼盲點刺了他一刀的敵人劈得頭頸分離的刹那,才發現那是個穿著布衣、年只十四五歲的少年,隨後,他就吐出一口長氣,仰面倒了下去。

  御林軍校常輝是緊隨著徐子元跳上城頭的士兵,可是城頭的守軍蜂擁而至,他一連劈倒七人,可是城頭那些老弱病殘的士兵以命搏命,以七命搏一命,當他砍倒第七個人時,肋下後背也被幾杆長槍搠中,心有不甘地倒了下去,尤其令他不甘心的是:死在他刀下的不是老人孩子,就是年輕的婦人,殺死他的同樣是這些瘋子一般的老人、婦人和孩子。這些天來拼死抵擋住了數十萬宋軍雄獅的難道就是這些老弱婦孺?還是說漢國的軍隊已經在這十多天的攻城戰中已經死光了?

  ※※※※※※※※※※※※※※※※※※※※※※※※※

  由於趙光義親自披甲攻城、督戰四方的一戰,激勵起了攻城軍隊無窮的勇氣,今天他們頭一次登上了晉陽城頭,可是由於城池設計的險峙難攀,後續兵員難以迅速補充,沖上城去的士兵都以身殉國了,可是這一戰,畢竟取得了自圍困晉陽以來最大的戰績,三軍士氣爲之一振。當收兵的鳴金聲終於響起時,三軍如潮水般退下,士兵們臉上居然難得地露出了幾分飛揚的神采。

  城中,無數的屍體被搬下城頭,不管是敵人的還是戰友的,不管是老人的還是婦人的,都像一隻只破爛的玩偶般被拖下城頭,堆積到了皇宮前的廣場上。那裏已經挖了一個碩大的坑,底下是一層層的灰燼,鋪一層柴,澆上火油,把一具具屍體丟下去,大火熊熊而起,燒的肉體發出吱吱的怪叫聲,很快,當這火熄滅的時候,他們也會變成一層灰燼,當明天的大戰結束後,在他們上面,還會覆蓋上一層灰燼。

  他們本來自於塵土,活得如同塵土,死後也終將歸於塵土,從虛無中來,回虛無中去。

  火熄了,一陣風來,燕子貼子飛過,卻很快像難以禁受坑中死亡氣味似的展翅飛去。

  風將坑中的灰燼卷起,像一隻只黑的白的蝴蝶,翩躚而起,剛剛飛至離地丈餘的地方,豆大的雨點便劈瀝啪啦地砸下來,把它們打回了原形:依舊是塵土。

  劉繼元雙頰消瘦,臉色蒼白,兩眼突出來,就像一隻鬼似的,淒淒惶惶地走在大坑旁,顫聲道:“還要等多久?還要等多久?朕還能支撐多久?”

  他突然轉過身,就像回光返照似的,臉上騰起一抹激動的紅暈,兩眼也露出了幾分神采:“繼續,繼續挑選所有能戰的老人、孩子和婦人,把他們全都趕去爲朕守城,他們所有人的家小全部集中到內城裏來,與朕共存亡。他們若不決死守城,城破之日,內城焚火,所有的人全部同歸於盡!”

  身邊的內侍趕緊俯下芽,戰戰兢兢地道:“陛下,所有……所有百姓人家,但凡能戰者,都已趕上城頭了。”

  劉繼元神經質地揮舞著雙手,尖聲叫道:“還有……還有那些王公大臣、文武官吏,他們的家將、奴僕、子侄,也都要趕上城去,把他們所有不能戰鬥的老幼家人全部抓回來充作質人,所有的人都要陪著朕,與城共存亡!”

  那內侍吃了一驚,四下看了一眼,低聲道:“陛下,若是這樣做,恐怕文武官吏們也不肯爲朕效命了。”

  劉繼元呆了呆,就在這時,一騎飛馬疾馳而至,馬上的騎士老遠就滾鞍下馬,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叫:“陛下,陛下,宣徽使竹羽明逃出城去,降了宋人啦。”

  劉繼元大怒,跳起來大罵道:“朕待他不薄,他竟敢棄朕而去!這個怕死鬼,連自己的父母妻兒都不管不顧了麽?好、好、好!把他的家人全部拉上城頭,殺!殺!統統殺光!”

  旁邊那小內侍顫聲道:“陛下,逃了一個竹羽明不要緊,怕就怕……他已看出幾分端倪,若說與宋人知道,陛下的大計……”

  劉繼元臉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被抽個精光,他踉蹌退了兩步,險險一跤跌進那個萬人坑裏,失魂落魄地道:“若果如此,可……可如何是好?”

  ※※※※※※※※※※※※※※※※※洪※※※※※※※※※

  西城,三藩駐地。趙光義冒著傾盆大雨巡視到了楊浩的大營。

  楊浩大營旁邊就是潘美的營盤。有這位大將軍在西城主攻兼督戰,他倒不敢明目張膽地進行敷衍,再者說,他這支大軍都是新招募來的各族勇士和西域浪人,這些人的身體素質和個人武藝都是好的,但是缺乏戰陣力練,做不到互相配合,更不用說令行禁止了。

  如今有潘美督戰,既不能有意敷衍,他便利用這個機會以實戰之法訓練這些士兵,這些士兵的個人武力本來就是十分出衆的,再經過這樣殘酷的血與火的錘煉,一日功夫獲得的戰陣經驗勝過一個月的刻苦訓練,儘管傷亡不可避免,但是這支軍隊卻已迅速成長起來了。

  趙光義趕到楊浩軍營時,正是大雨傾盆的時候,他見楊浩披掛整齊,仍然按著劍筆直地站在點將臺上,督促三軍有序撤退,擔負掩護任務的軍隊則在雨中肅立,任憑雨如瓢潑,卻是一動不動,不覺大爲意外。

  雖說他心中實恨不得天上劈下一個雷來,就此結果了楊浩的性命,可是眼見楊浩指揮作戰不遺餘力,絲毫沒有偷奸耍滑故意敷衍,對這個並不完全受他節制的西北強藩,面子上還是要安撫嘉獎一番的。趙光義從雨中扶起楊浩,把他拉進自己的黃羅傘蓋下面,挽著他的手臂一齊登上點將台,眺望嚴整的軍容,滿意地點了點頭:“好,逢此大雨而三軍不亂,有這份軍紀,就支大軍就完全用得!楊卿是良將,這一支軍是一支強軍啊。”

  “官家過獎了,臣營中軍將聞聽官家披甲執棍,親冒矢石殺上疆場的消息,莫不爲之振奮,將校們尊先士卒,士卒們奮不顧身,爲官家所感召,皆將身死置之度外了。”

  兩個人一個贊,一個捧,各自心懷鬼胎,卻十分配合地在大雨中表演著君賢臣忠的戲碼,監軍曹玉廣站在黃羅傘蓋外面,翹著屁股探進半個身子來,一旁插科打渾,妙語如珠地吹捧迎合著,氣氛當真是無比和諧融洽,只苦了楊浩手下那些兵丁,沒了大帥的命令,尚未撤回營來的士兵只得挺著站在雨中,個個都澆成了落湯雞。

  就在這時,忽聽遠處一陣喧嘩,久閉不開的西城門突然打開,自裏邊殺出一標人馬。

  曹玉廣臉色大變,失聲道:“不好,城中見我營中黃羅傘蓋,曉得陛下在此,他們襲營來了。”他立即拔劍挺身,站在趙光義前面,大義凜然地喝道:“陛下休慌,有臣在此,敵人若來,除非踏著臣的屍體,否則休想傷害陛下一根汗毛。”

  “走開!”趙光義一把把他推出了黃羅傘蓋下面,沒好氣地說道:“敵人離得還遠呢,哪那麽容易便殺進中軍?”

  曹玉廣臉上一紅,訕訕地收起了佩劍。

  楊浩此時也看到了城中突然闖出的那票人馬,如果這票人馬真有本事殺入中軍,一刀砍了趙光義的人頭,那例是正遂了他的心意,可惜……自己營前橫著上萬的大軍呢,這麽多人站在那兒,就算讓城中沖出來的那票人馬掄著刀隨便殺,也得殺一陣子,何況旁邊就是大宋第一擅攻的猛將潘美的軍營,那禁軍虎賁之士都是吃素的不成?

  曹玉廣已經打出了樣兒,楊浩也不好做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何況城中殺出那票人馬就是沖著他的大營來的,楊浩立即拔出劍來,大喝道:“鼠輩敢爾,給我消滅他們!”

  陣前尚未來得及撤回營中的楊浩兵馬見到中軍發出的旗號,立即蜂擁而上,這一隊人馬的統兵將領叫胡佳平,是楊浩從蘆州起就一手帶出來的人,但是他手下兵卻是由西域浪人組成的,鮮卑人、吐谷渾人、突厥人、畏兀兒人、粘八嘎人、大食人、波斯人、天竺人……,各個都是舛傲不馴、目高於頂的漢子,可是面對著這麽高的一座城池,這仗打得根本施展不開,這些日子可把他們憋壞了,如今終於看到城中守軍像個爺們兒似的沖出城來一戰了,這些士兵喜不自勝,待見了中軍發出的出兵旗號,不待主將胡佳平下令,便一窩蜂地沖了上去。

  漢國宣徽使竹羽明竹大人被宋軍猛烈的攻勢嚇破了膽,今日見城下黃羅傘蓋到了軍前,曉得是宋國皇帝親自巡視軍營來了,不由起了投降的心思。他找個藉口,支開另兩員守將,帶著自己的親兵冒著大雨逃了出來,至於父母妻兒,那是顧不上了。

  他沖出城來,一步一滑地拼命往前跑,生怕其他兩員守將發覺不對,令人射殺他們,緊接著就見對面營中闖出一群大漢,披髮左衽的、身穿皮袍的、高鼻子深眼窩的、金頭發藍眼睛的,一個個奇形怪狀,卻都是一副歡天喜地模樣,吼著他根本聽不懂的鳥語迎上前來。

  “不對……不像是歡迎我投誠啊,怎麽手裏還舉著刀槍?”竹羽明剛剛發現不對,那隊奇形怪狀的宋軍已經把他們這一隊人馬包圍起來,劈瓜切菜一般砍殺起來。

  “不要殺人,不要殺人,我們是來投降的!”

  竹大人跳著腳兒的喊,可惜風聲雨聲廝殺聲,種種聲音混淆在一塊兒,根本沒人聽得清他的喊話,就算聽到了,那些人能不能聽得懂也是問題。很快,這隊匆忙逃出城來的人馬就被一直不得展其所長的楊浩所部給殺光了,這些人當強盜當慣了,入伍當兵還沒多久,殺光了人很習慣地便去捏他們的身,把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揣進自己的荷包。

  趙光義站在中軍看到這番情形,對他們搜刮屍體的行爲只作未見,開口贊道:“愛卿所部雖是一些蠻夷野人,不曉軍令兵法,不過臨敵作戰勇猛向前,不畏生死,若假以時日好生錘煉一番,不難成爲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

  楊浩忙遜謝道:“官家謬贊了,臣之所部實是一支烏合之衆,當不得官家如此誇獎口若說威武之師,還是禁軍將士才是當之無愧。”

  趙光義微微一笑,說道:“雨愈發的大了,收兵吧,朕去潘美營中看看。”

  方才城中殺出一標人馬來時,潘美也見到了,他立即披挂整齊,持槍殺出大營準備救駕,不料城中只沖出一隊人馬,頃刻間便被楊浩的人殺得乾乾淨淨,後面的漢軍見機不對又匆忙把城門關上了,於是他便在營前等候,這時一見黃羅傘蓋向自己營前移來,便立即趨前冒雨靜候。

  這時晉陽城頭一陣喧嘩,忽然立起許多旗杆,每根旗杆上都綁著一顆人頭,又有喧嘩聲不斷傳來,潘美見了莫名其妙,忙使一名小校持盾靠近了去聽,不一時那小校回來稟報,潘美聽了之後便露出一臉古怪的神氣。

  這時楊浩和曹玉廣陪著趙光義已到了潘美營前,潘美連忙趨前拜見,趙光義手指城頭,訝然問道:“仲詢,漢軍在玩什麽花樣?”

  潘美臉頰抽搐了兩下,面無表情地躬身答道:“回稟陛下,城頭懸掛的人頭……是方才出城的那隊人馬的的家眷……,方才出城的那一路人馬……是棄城投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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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6 15:53:17
第020章 斬首行動

    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各營兵馬正在徐徐收攏,雨已經停了。

楊浩聽說趙德昭陣前受傷,便立即動身前往探視。趙德昭是皇子,也是王爺,身份之貴重,在整個宋國僅次於趙光義。而楊浩曾與他一同巡狩江淮,以正副天使的身份共同解決開封斷糧危機,於公於私聽說他受了傷都該去探望一番的。何況兩人之間還有一個共同的大秘密。

既然要去,就要做得光明磊落,免得引起有心人懷疑。楊浩整頓好了自己的陣營之後,便令侍衛打起楊字大旗,登車公然駛往趙德昭的軍營。

趙德昭受傷,實是迫不得已。他若不知父親死亡真相那也罷了,既然知道,怎肯相信二叔對他還有些許善意?可是心中越是小心,表面上他越不敢露出一絲馬腳,讓趙光義對他有所懷疑。當時趙光義以九五至尊之身,在他的大營中要親自上陣,他趙德昭身爲主將,無論如何都得出面攔阻,而且還得比隨侍於趙光義左右的諸將表現的還要惶恐才成,被趙光義那樣一逼,他就不得不親自上陣了。

可是趙德昭對趙光義是懷著十分的警惕的,尤其是他因心中憤懣難平,對一向親密的堂弟趙德崇隱晦地有所透露之後,總擔心二叔已經知道他已瞭解了父親死亡的真相,如今趙德昭一番作戲,逼得他親自上陣,前方滾木擂石、箭矢如雨也罷了,他更擔心的是來自背後的冷箭。趙光義可是讓慕容求醉任監軍呢,副將高胤也是禁軍的將領,誰曉得他是不是已經被二叔徹底收買了?

於是,趙德昭必須、只能、不得不讓自己中上一箭,以傷避險。要不然他以皇子之尊,王爺之身,皇帝自然不能以身涉險,他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若有個三長兩短,同樣是將士們不能承受的重責,身旁親兵披甲執盾,把他護得水泄不通,豈能輕易便中了流矢?

趙德昭“奮勇當先、閃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箭,傷處雖敷了金瘡藥,可是因爲箭頭上塗了砒霜和污穢之物,挖去了一大塊肉,傷處不免痛楚難忍,但是他的心倒是安了下來:“二叔一向標榜仁義,向臣民們顯示他對先帝子女的厚愛,我的傷勢這麽嚴重,他總不能再逼我上陣了吧?我就歇在這中軍帳內,他決不敢冒險令人在帳內刺殺於我。”

果不其然,聽說趙德昭受傷,趙光義忙不叠便趕了來親自探視,他噓寒問暖,親自爲侄兒敷藥包紮,當著趙德昭的面狠狠責駡了慕容求醉、高胤等官員衛護不周之罪,又留下兩名貼身御醫來照料他的傷勢,最後又握著他的手共同緬懷了一番亡兄趙匡胤,這才灑下幾滴鱷魚的眼淚,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趙光義離去不久,各營主將便紛紛趕來探視,趙德昭臥於榻上一一答對,好一通熙攘,剛剛送走了一批客人,就聽侍衛進來通稟,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楊浩到了。趙德昭心中一喜,臉上卻不敢露出什麽異樣,只淡淡地吩咐道:“啊,楊太尉來了,快快有請。”

鄧秀兒圍著宋軍的大營轉悠了十來天了,十來天下來,她的花容月貌早不復存在,蓬頭垢面滿臉塵土,瞧來真是狼狽不堪。可是想到父親那濺血的咽喉,想到母親懸在梁上的冰冷屍體,她的心中就像燃燒著一團烈火,這團烈火支撐著她旺盛的鬥志,雖然臉頰日漸削瘦,可是一雙眼睛卻始終閃爍著不屈的光彩。

在遠山上她無法辯識哪一處軍營才是仇人的所在,可是一旦下了山,處處都是一座座營寨,營寨前後俱有兵丁巡戈,她又近不得身。鄧秀兒雖得名師傳授了一身武藝,可是對於這軍陣卻仍是個門外漢,完全摸不著頭腦。仗著靈活的身手,鄧秀兒一邊觀察一邊靠近,這十幾天功夫下來,對軍營的巡戈、作息、崗哨等等漸漸有了些瞭解,今天趁著大戰剛剛結束,各營兵馬撤回本陣的時候天降暴雨,她終於開始行動了。

鄧秀兒滾得一身泥漿,難辨男女,冒雨潛近,襲擊了一名士兵,剝了他的軍衣穿在自己身上,便摸到軍陣前,與人合擡了一個傷兵,一步一滑地混進了軍營口士兵們俱是一身泥濘,在這晉陽城下半個多月的時間,他們也不曾有過一回洗澡的福利,此時一身泥濘也不算稀奇,再加上剛剛撤下來,士兵們各歸本營還要經過一番混亂,鄧秀兒裹挾在亂兵中一時並不會被人發現。

鄧秀兒不敢開口向人詢問楊浩的營地,只靠一雙眼睛四處搜索,忽見營中矗著一杆大旗,雨後旗幟垂著,好半晌才被風展開,上邊卻是一個趙字。鄧秀兒不由大失所望,正欲趁亂再摸向別的營盤,轉過幾頂氈帳之後,忽見遠處一面楊字大旗徐徐向軍中走來,鄧秀兒心頭砰地一跳,立即握緊劍柄追了過去……

※※※※※※※※※※※※※※※※※洪※※※※※※※※※※※※

殺熊嶺,密林深處,劉繼業遙望遠處那座晉陽城,遙望晉陽城下一座座軍營,雙眉緊鎖,面色十分沈重。

一員小將急急走到他的身邊,這員小將本來生得十分俊朗,可是軍衣在密林中已經刮成了絲縷布片,再加上多日不曾梳洗,蓬頭垢面,若不是他腰間的佩劍仍在,看起來就像一個叫花子。

“爹,今天他們已經攻上了晉陽城頭,咱們再不殺出去,恐怕……晉陽城就要不保了。娘和弟弟還在城中……”

“皇帝也在城中!”

劉繼業猛地截斷了他的話,楊延郎忙道:“是。”他沈默了一下,徐徐又道:“爹,士卒們已經在這高山上隱藏了十多天了,每日吃的是冷食、喝的是冷水,三月天氣,猶有餘寒,許多士兵已經生了病,再這樣耗下去,恐怕等不到趙光義破城,咱們……咱們就已喪失了三成戰力。”

劉繼業當然明白喪失三成戰鬥力對一支軍隊意味著甚麽,那絕不是簡單的可以分割計算的戰力損耗,一軍之中喪失三成戰力,在戰場上足以使全軍潰敗了。它對士氣、鬥志的消磨,給整個部隊帶來的牽絆羈靡,影響的戰力至少達到七成。

劉繼業擡頭看了看天,還是沒有說話。

楊延郎又道:“守在城中的都是老弱殘兵和青壯百姓,這十幾天的仗打下來,雖仗地利,恐怕傷亡絕不會小,如果再耽擱下去,就算咱們解了晉陽之難,那也國將不國了,這麽做還有什麽意……”

“混帳話!”劉繼業猛地喝止了兒子,沈聲道:“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義之所在,捨生忘死,事事如此權衡,不如去做一商賈!”

楊延郎垂首不語,劉繼業吁了口氣,忽然道:“今夜,將有大霧。”

“嗯?”

劉繼業吩咐道:“所攜的肉乾、水酒,今日不做限量,讓大家都吃個飽。命令全軍做好準備,搬開半山的荊棘和掩藏之物,今晚,咱們趁夜襲營!”

楊延郎振奮起來,腰杆兒一挺,抱拳應道:“末將遵令!”

他轉身欲走,劉繼業忽然又道:“延玉的傷……怎麽樣了?”

楊延郎止步道:“山上倒是不虞藥物,可是此地處境實在惡劣,整日隱藏於林中不見天日,三哥兒的傷處始終不見好轉。”

劉繼業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延朗,讓他留下吧。如果今晚,咱們父子一去不返,家門也算有後……”

楊延郎低低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

劉繼業挺直了腰杆兒,就像一柄解去了槍套的銀槍,筆直地站在那兒,風拂動他胸前長髯,目中緩緩泛起一陣殺氣。

風蕭蕭兮,動松濤。

楊延郎的話他不是不明白,他帶兵多年,身經百戰,如何估算不出在宋軍雄師的猛烈攻擊下,城中的傷亡會是如何慘重,如何不曉得解了這一次厄難,未必就能讓漢國長治久安。

可是,抵抗敵人的侵略是錯誤的嗎?

有太多的東西,精神、信念、責任、氣節,足以淩駕於生命之上。

正如劉繼業所言: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義之所在,捨生忘死而已。把別人的犧牲當作白癡,把別人的信仰當作無聊。這些人才是真真正正的悲哀,如此悲天憫人者,可以把“三日亡國”的皇甫繼勳和民國汪某人贊做識大體、重大局的英雄了。

幸好,我們的民族從來不乏英雄,氣吞山河食人守城的睢陽張巡、赤心報國殺金賊的八字軍、一城死戰的揚州史可法……

忠,孝,節、義,從不曾失傳。伯夷叔齊餓死不食周粟的操守、介子推抱樹而死的執著,自古而今,從不曾從我們的脊梁中抽離。

歷史人物的作爲,就要把他放在歷史的大環境中去考量,否則,不過和那些站在2010年的地球上,卻從1925年朱自清寫下的《背影》中只看到了違犯交通規則,從而擔心就此教壞了小孩子們的磚家叫獸們一樣荒唐可笑!

※※※※※※※※※※※※※※※※※※※※※※※※※※※※※※※

殺熊嶺下,肅立著一支雖然衣衫襤褸、鬥志卻無比昂揚的軍隊。劉繼業提著銀槍走到陣前,踏著一地的迷霧,就像自縹緲中走來的一位戰神。面前的士卒舉起盾和槍,同時往地面上一頓,“嗵”地一聲沈響,如同大地的一聲低吼。

劉繼業把銀槍往地上一插,在全軍面前開始解甲,那副價值百金的盔甲被他解下,扔在地上,發出“鏗”地一聲,劉繼業只著一身布衣,伸手抓過銀槍,掃視著隨藏在霧影中的憧憧身影,沈聲說道:“衆將士,生死存亡,只在今日。很可能,這一戰之後,我們所有的人都無法幸存。”

三軍肅立,只有劉繼業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可是如今敵人兵臨城下,滿城軍民危在旦夕,吾等大丈夫,安能卑污乞命?是非得已,生則盡力,死則死耳!殺身成仁,不亦快哉!”

三軍將士但凡身上有鐵甲、皮甲的,俱都解甲,只著布衣,齊聲喝道:“願奉大將軍號令!”

劉繼業緩緩提起銀槍,轉過身來,朝著宋軍皇帝的行營方向,朝著面前那團迷霧,奮力一刺,大聲道:“衆將士,隨我來,殺進宋營,擒殺宋國狗皇帝!”

“殺!”三軍一聲低喝,隨著劉繼業沖入迷霧之中……

折家大營中,赤忠正在燈下把玩手中的寶劍,這是一柄好劍,綠鯊魚皮的劍鞘,正面特留白色大眼爲天然紋飾,金吞口,劍柄、劍綽、鞘口、鞘尾、提梁部分之黎金鏤空雕龍皆可活動,行走時金屬構件相互碰撞發音,有威武之聲,黃絨挽手,劍出鞘時,嗆弈聲清脆悠長,聲似龍吟,劍身顫動,寒光閃閃,耀人眼目。

“好劍,果真是好劍!”赤忠笑眯了雙眼,讚不絕口地道。

副將蕭晨湊趣道:“此番攻城,各營將領身先士卒,勇不可當,官家俱皆有所封賞,不過得賜御用武備的,只有將軍一人。呵呵,正所謂寶劍贈英雄,看來曹大人所言不假,對將軍的武勇,官家當真是十分的賞識呢。可惜,將軍身在折大將軍麾下,官家只能賞賜將軍一。寶劍,要不然的話,憑將軍的驍勇和戰功,嘿嘿……,又何止於一方防禦使便就此止步呢。”

赤忠翟然變色,厲聲叱道:“混帳,說的什麽渾話,滾出去!”

蕭晨見他動怒,訕訕地退了出去。赤忠以指肚輕拭劍刃,目中卻慢慢露出深思之色……

蕭晨退出帳去,一團氤氳霧氣撲面而來,蕭晨揮手驅散,縱目望去,十步之外便難視物,不由脫口說道:“好大的霧!”話音剛落,忽聽遠遠一陣廝殺聲隱隱傳來,蕭晨不由一驚,訝然道:“漢軍趁霧襲營了麽?”

楊繼業本來的計劃是儘量耗得宋軍兵困馬乏,傷損嚴重,一直等到宋軍破城。那一刻宋軍的傷亡必也十分嚴重了,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待到城池被攻陷的時候,宋軍雖棄了一地的攻城器械,紛紛殺進城去。滅國擒帝之功,任何一員將領,誰不想搶?到時候所有各營的兵馬都以最快的速度擁擠入城,就算城中已完全喪失了巷戰的力量,二十萬大軍瘋狂入城,也必混亂不堪,帥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也絕難再保持命令的通達。

這個時候,城內殘兵已全部撤入內城,如殘兵已不能依託內城城牆力敵如狼似虎的敵軍,就燃起早已置放在城牆上的木柴火油,以通天大火阻住敵軍攻勢。

這個時候,本來置在前軍之後的皇帝行營將是防禦力量最薄弱、也是警覺性最鬆懈的時候,再加上宋營的防禦措施主要置於前方,他這支突然從後方殺出來的大軍將可以如入無人之境,直入中軍,斬殺趙光義。只要趙光義一死,宋國各軍互不統屬,有禁軍、有地方軍,其中更有暗懷異心的西北三藩,必然內部大亂,無心應戰。縱然有百萬大軍,到時也已完全喪失了戰力。

尤其重要的是,皇帝一死,關乎江山社稷、關乎官員自身前途命運的,是新皇的擁立。宋國一連兩位皇帝在短時間內先後駕崩,且又未立太子,朝中親近先帝子孫的官員和親近今上子孫的官員爲了新皇的擁立,必然要産生一番內部較量,所有的官員都把注意力放在宋國國內,短時間內漢國就能得保太平。

至於長遠之計,或許能重新得到契丹的庇佑,或許能因宋室的內亂,激發西北諸藩的野心,與之結爲同盟,又或者,國破城亡之日總有一天仍會到來,就不是他一員武將所能左右的了,他要盡的,只是自己的責任。

在劉繼業看來,等待城破,死中求生,是直取首腦,斬殺趙光義的最佳機會,他有七成的把握,可以在數十萬大軍蜂擁入城搶功,卻因指揮失靈無法及時回援之肅殺掉宋國皇帝。可是,他能想像得出城中每日有多少人死去,每日爲此不知受盡了多少煎熬,他更未料到以他所部士卒的堅韌,徹日徹夜地藏在高山上面,每日飲冰雪吞冷食,不敢燃起一道炊煙,半個月的功夫已有許多士兵生了重病,再拖下去不止城中百姓死傷殆盡,他的人馬也將喪失大半戰力,再難保證一定功成了。

而今,天降大霧,這或許是上天賜給他的另一個好機會,劉繼業果斷地改變了計劃了,儘管這個計劃比原計劃更要行險,可是他已顧不及許多了。

宋軍的大營俱是面向晉陽城而立,壕溝、拒馬、荊棘、重兵,俱都陳設在前,趙光義的行營設在後陣依山而紮,在山上另有一支小股禁軍擔任警戒,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的防禦措施。大霧之中,宋軍陣營無疑也要加強戒備,可這戒備主要仍是針對晉陽方向,他的使命只有一個:不計犧牲,如尖刀一般迅速插入皇帝行營,斬殺趙光義,解晉陽之圍。

衣衫襤褸卻鬥志昂揚的劉繼業所部,穿著草鞋、只著布衣,提著森寒的刀槍劍戟,在迷霧的掩護下,迅速摸向趙光義的行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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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 飛蛾撲火

    蕭慕雨是禁軍內殿姓直統領,今日奉聖旨援助北城劉遇部,衝鋒陷陣時左臂中了一箭,可他只將傷處一裹,照樣巡營查哨。年紀輕輕,就能成為禁軍上軍,並且成為內殿班直,絕非只憑機緣和一身武藝就可以辦到的,內殿侍衛的素質絕對是最高的。

  雖然三步之外就難視物,蕭慕雨仍提著刀,帶著一隊侍衛,沿著他每日走熟了的方位巡視著:“坎位第三哨!”

  迷霧中傳出一聲回答:“坎位三哨平安無事。”

  蕭慕雨滿意地轉向離位,其實皇帝行營設在後方,距晉陽城有相當距離,前方布有龐大的軍營,絕對不虞被人攻擊,可是做為禁軍統領,哪怕是在皇宮大內,每日該做的巡視他也是一絲不茍的,何況是在敵國戰場上。

  “啊!”

  蕭慕雨剛剛走出幾步,坎位三哨突然發出一聲慘呼,蕭慕雨霍然轉身,刀已出鞘一半,厲聲喝道:“坎位三哨,什麼事?”

  坎位三哨沒有回答,蕭慕雨心頭急跳,可他還是不相信會有人闖進皇帝行營,如果貽誤軍機固然責任重大,可是如果因為一點小小誤會胡亂示警驚動了官家,那罪責也絕對不小,或許大霧之中三哨栽了一跤?

  蕭慕雨嗆榔一聲佩刀出鞘,伸手一揮,身後侍衛立即左右分開,紛紛做好了戰鬥狀態,蕭慕雨一步步向前摸去,沉聲喝道:“坎位三哨,贏戰,快回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殺!”

  回答他的是一聲低喝。一個人,一杆槍,就像迷霧中非出的一頭雲豹,人至槍至,快捷如飛,蕭慕雨揮刀便劈,那人淩空槍頭一轉,這一刀劈了個空,蕭慕雨欲待回轉刀勢,一尺半長的槍尖已“噗……"地一聲刺穿了他的咽喉。

  “有刺客,有刺……”

  蕭慕雨身後的士卒驚叫起來,可他們緊接著就發現那迷霧中出現了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十個人……源源不絕,槍叢如枷……“刺客"何止一個。

  當警訊傳開的時候,那些突兀出現,如同幽靈般的戰士已經一言不發,緊抿著雙唇撲進了皇帝行營,在他們身後,是猶自捂著胸口、小腹和咽喉,在地上抽搐流血的巡營禁軍。

  折家軍營,前陣。

  蕭晨悻悻然地走出赤忠的大帳,忽聽遠處一陣廝殺聲起,他正要返身回報,赤忠已裹著一股勁風沖出了大帳,手中仍緊緊抓著那口寶劍,厲聲喝問:“出了甚麼事?”

  蕭晨忙道:“大人,恐是城中漢軍藉大霧出城襲營?”

  赤忠冷笑道:“襲營?就憑城中那些殘兵敗將?他們倚仗地利堅守城池或可再支撐些時日,主動出戰?就憑他們那點人馬,就算偷襲得手,撼得動我軍的陣營麼?”

  他剛說到這兒,折家營盤左陣突然傳出一陣喊殺聲和兵器交擊聲,赤忠大奇,連忙向前奔去,一邊跑一邊大喝:“左營人馬不得驚慌,各守本陣稍安勿躁,辨識了敵我情形再說,以免為敵所趁。”

  折家的大營紮在西城最北面,正與北城劉遇的大營相鄰,赤忠深恐迷霧之中雙方士兵聽到遠方廝殺之聲,一時草木皆兵,誤打誤撞地與劉遇的兵丁戰在一起,可是迷霧重重,十步之外難見人蹤,旗號命令失去了作用,能聽到他呼喊的不過是左近一些士兵,前方的守卒被迷霧中突如其來的一隊兵馬殺得莫名其妙,憤怒之下已經追出了大營。待到赤忠驚覺不妙,想起令人以樂器指揮時,他還沒有找到樂隊,追殺那路偷龔者的折家士兵已經沖到了劉遇的營盤之內。

  劉遇的營盤面對晉陽城的方向沒有壕溝、拒馬和荊棘,但是側方與折家大營毗鄰的地方卻只以一道矮矮的耕欄做為界限。劉遇所部主攻北城,傷亡最是慘重,今日一戰雖有御林軍助戰,可是傷亡卻也進一步擴大了,軍中過半都是傷兵,這些傷兵都安置在營盤右側,聽到廝殺聲起時,傷勢較輕的士兵也都以刀槍為杖,一瘸一拐地爬起來探視動靜。

  就在這時一路槍兵踢倒柵欄,自折家大營闖了過來,大叫大嚷道:“天賜良機,趁著大霧襲殺狗皇帝,保我折家莫被吞併。”

  一個小校頭上纏了厚厚一層繃帶,以刀指向那隊人馬,厲聲大喝道:“混帳,你們當真反了不成?”

  只見頭前沖來一員小槍,手中使一杆槍,二話不說,劈胸就是一槍,駭得小校亡魂皆冒,倉惶舉刀相迎,那人一路疾奔,手中大槍居然還能抖出一個槍花,一個金雞亂點頭,石,砰砰砰”就是三槍,上刺咽喉紮兩肩,這小校一刀磕開了頭一槍,又一側身躲過了第二槍,這第三槍是說什麼都躲不過去了,大槍透肩而過,痛得他慘呼一聲仰面便倒。

  只聽那小將大叫道:“殺人、放火,亂他的軍營。只待折大將軍襲殺狗皇革,我等便大功告成了!”

  隨他而來的那隊槍兵是見人就刺,闖進帳去踢翻了油燈,摘下火把到處引火,那些傷兵驚駭莫名,但凡爬得起來的都掙扎著起身,有抓起兵器反抗的,有踉踉蹌蹌逃去,一路大喊“折家反了”的,那一路槍兵也不戀戰,打散了這些傷兵,便舉著火把殺向縱深。

  這時劉遇中軍聽到叫聲,還當是發生了營嘯,一個指揮領著三百多兵倉惶跑來,一邊跑一邊叫:“放下兵器,各自回營,叫嚷驚慌者格殺勿論。”

  營嘯一般是因為一名士兵作了惡夢,或者疑神疑鬼,看到什麼村影野獸便以為敵軍襲營引起的混亂。軍營之中一旦在夜間發生這種渾亂,驚慌的情緒很快就會蔓延全營,將官控制不了如癲似狂的士兵,士兵們就會自相殘殺起來,哪怕是軍紀十分嚴明的軍隊,一旦發生營嘯,後果也十分可怕。

  這在現代軍隊中,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可在古代艱苦的戰爭條件下,這種讓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卻並不希罕。所以軍中對營嘯者處置十分嚴厲,將官當機立斷,斬殺幾十名士兵以控制事態是很尋常的一件事。

  那一路彈壓營嘯的軍隊剛剛沖到四處火起的右營,就見折家大營中沖過好多人來,一個個持刀舉槍,喊打喊殺,後邊影影綽綽也不知還有多少人馬,而自己一方那些幸而未死的傷兵東滾西爬,卻不像是發生了營嘯,不禁呆在那兒。

  這時那些驚魂未定的傷兵見自家援軍到了,立即指著折家大營沖過來的人叫道:“折家反了,折家反了,襲我軍營,刺殺皇上,快快殺了他們,快快護住大帥。”

  那些剛剛趕到的士兵哪知其中底細,自家袍澤兄弟言之鑿鑿,信誓旦旦,那還有不相信的道理。再者說,他們這些時日奮勇攻城,可折家軍卻以保薦實力為主,攻城時虛張聲勢的多,真刀真槍的少,他們本來就一腔憤懣,這時再見折家竟然反了,當真是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當下射箭的射箭,拔刀的拔刀,高呼著“殺光折家叛逆”的口號便猛撲上去。

  追過來的折家士兵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被砍倒了許多人,他們這些兵比禁軍還要刻悍,豈肯坐以待斃,再說折家對中原政權一向是陽奉陰違,實際上自成一派,彼此間早就是矛盾重重。上層人物的顧忌還多一些,下面的士兵早就是水火不相容,誰看誰都不順眼,這從當初廣原城程世雄的兵將對待朝廷官員的態度上就可見一斑。

  而上層官員也有意縱容,免得雙方士兵接觸太近,因此雙方嫌隙日深,如今自家兄弟被砍倒了多人,對面的人又叫囂著殺光折家軍,哪還有許多顧忌口這些大頭兵想的可沒那麼多,當下挺身就上,雙方大打出手。混戰在一起,這可是比營嘯更難控制的局面,到了這一步,就算青天白日的也無法控制局面了,何況是潑天大霧,一場大混戰登時展開。

  楊浩的軍營也遇到了同樣的事,他的營盤挨著潘美的營盤,也有一路奇兵突然龔營,趁人不備砍倒了十幾個人便倉惶逃去,楊浩的部下軍紀比折家軍還差,那些江洋大盜、西域浪人本來就是些無事生非的主兒,平常各路將官約束著,排好的陣形,依著號令進退作戰倒還有模有樣,可是這樣的大霧,突然遇到襲擊,將校們又無法看清各自的所部,那些驕兵悍將的個人英雄主義立即膨脹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一聽說潘美的軍隊要滅了楊家軍,許多強浪人出身的士兵穿著小衣內褲、甚至光著屁股就沖出了營帳,嗷嗷叫著便撲向潘美的大營。

  “元帥,元帥!”

  曹玉廣只來得及穿好衣服,髮髻還沒來得及挽起,便跌跌撞撞沖進楊浩的營帳,到了帳中,只見帳中空空,曹玉廣慌忙又跑出來,順手抓住一名從身旁跑過的士兵,喝問道:“元帥現在何處?”

  那兵暈頭轉向,一時也認不出曹玉廣的身份,只看他穿著打扮像位大井,便咋唬道:“宋軍陰險,欲滅我軍,楊大帥在哪?”

  曹玉廣一呆,沒好氣地放了那兵,聽聽右側廝殺聲最近最響,便匆忙奔去。

  右側陣前,楊浩提著劍,帶著穆羽等一眾親兵已然沖到陣前,因為那路突如其來的兵馬是先襲楊浩大營,然後引著他們沖向潘美的軍營,所以有一些老成持重的士兵還都堅守在原地,這些士兵大多都是都頭、押班、虞候、指揮一類的小官,是楊浩在蘆州時就訓練成熟的戰士,可如今他們的兵早就跟捕了馬蜂窩似的殺到潘美營中去了。

  楊浩聽他們匆匆說明情況,眉頭一皺,頓時驚覺情形有疑,如果說他西北三藩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妄想刺殺趙光義,至少還有幾分可能,可是趙光義攻城未下,以帝王至尊不教而誅,襲殺奉詔而來的藩軍?斷不可能。如果他幹出如此失心瘋的事來,他還如何號令天下?如何取信萬民?

  此事有詐!恐有奸人從中施計。

  這是楊浩得出的唯一結論。

  可是待得真相大白之際,自己又如何向官家解釋?如果趙光義趁此藉口,不放自己回西北……

  楊浩想到這裏,心中焦灼萬分,他忙問道:“最先是卑裏響起廝殺聲?”

  圍攏過來的眾將校面面相覷,忽有一人挺身而出,說道:“元帥,小將聽得最初發出廝殺聲的,似是南城又南,皇帝行營附近。”

  楊浩聽到這裏心中不由一動:“南城之南,皇帝行營?誰能突然殺到那兒?莫非……,東城是趙德昭的營盤,莫非趙德昭想冒險為父報仇?走了走了,今日我去他營中探望,慕容求醉一直在旁相伴,z他有什話兒都不方便和我說,可是看他模樣,分明有一肚子心事,真看不出來,趙德昭竟有這樣的膽魄。可惜,就算你事先與我商量,我也不會冒險與你一起襲擊行營,為今我能幫你的,只有讓這裏的混亂儘量持久一些,但願……太祖在天有靈,護佑你馬到功成……”

  他剛想到這兒,曹玉廣跌跌撞撞地搶到陣前來,一路高呼道:“楊元帥,楊元帥,我是曹玉廣,楊元帥,你在哪兒?”

  楊浩眼珠一轉,忽地高聲道:“曹監軍,本帥在此。”

  曹玉廣聽到聲音大喜過望,連忙搶到他的面前,歡喜道:“楊元帥,啊哈,我可算找到你了力楊元帥,有人夜襲我營,然後引著我營中士兵向潘將軍營中去了,依我看,這必是有人行奸計想造成兩軍誤會,元帥……元帥……”

  他覷見楊浩臉色,不由訥訥止聲,就見楊浩臉色鐵青,神情悲戚,昂首向天道:“曹監軍,你不要再說了,我都已經明白了。”

  曹玉廣奇道:“楊元帥明白了什麼?”

  楊浩悲憤地道:“楊某一片丹心,忠君愛國,沒想到陛下忌憚如此之深,竟欲製造藉口誅殺楊某,罷了,罷了,楊某這條命就在這兒,曹監軍……”

  楊浩嗆榔一聲拔出佩劍,把曹玉廣嚇了一跳,慌忙後退道:“楊元帥,你要做甚麼?”

  楊浩把寶劍倒轉過來往他手裏一塞,慨然道:“楊浩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口既然君要臣死,臣死便走了。

  楊某這條命送與官家了!”

  他把胸襟一撕,迎著那劍鋒道:“曹監軍,楊某臨死,只有一言相求,楊某生是宋國的人,死是宋國的鬼,楊某麾下這些將士,也都是忠君愛國的戰士,還望曹監軍妥善照顧,那楊某九泉之下便也甘心了。來來來,你便一劍刺死了我,剖出我的心來,看看它到底是黑的還是白的。”

  旁邊穆羽等人握著刀劍虎視眈眈,看那情形曹玉廣手腕只要稍有動作,就得被他們朵成肉泥,曹玉廣哪敢亂動,他五指一松,那劍便當榔一聲掉到地上,曹玉廣這才陪笑上前,扶住楊浩道:“什麼黑的白的,當然是一顆紅心啦。楊元帥義膽忠心,可昭日月,官家明白,曹某也明白,怎麼會懷疑楊元帥呢?這恐怕是有人故意行險使詐,挑撥離間。楊元帥呐,當務之急是趕快召回殺入潘美營中的士卒,免生更大的誤會。

  楊浩對這建議置之不理,只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道:“曹大人,你不用說了,漢國軍隊都在城裏,這裏處處兵營,都是我宋國軍隊,哪里來的敵軍?誰能行奸使詐?我那些兵,言語不通,指揮不暢,又逢這樣的大霧天,如何還能召得回來?我的死罪已然坐實了,來來來,你綁了我去向官家請罪吧。”

  潘玉廣聽的哭笑不得,楊浩這番惺惺作態,他要是真信了才有鬼呢口如果他真信了,拿條繩子想把楊浩綁起來,他毫不懷疑粉浩會一刀先把他殺了,然後把他的死椎到那些夜襲楊浩軍營的人身上。

  潘玉廣只得耐著性子解勸:“楊大人,你一番忠心,曹某自然是明白的,這個……這個……,今夜這場誤會,曹某會為元帥向官家作保,為今之計,還請元帥儘快約束本軍,莫生更大事端,待得天明霧散,真相一定會大白於天下的。”

  楊浩遲疑半晌,直把曹玉廣急得滿頭大汗,楊浩這才說道:“曹大人真願為本帥作證?”

  曹玉廣把胸脯擂得震天響:“曹某一力承擔,若違此誓,斷子絕孫,天地共殛之。”

  楊浩這才作難道:“可……大霧漫天,處處混亂,沒人看得見本帥的旗號,楊某如何約束三軍?”

  曹玉廣跺腳道:“以金鼓為號啊!能撤回多少人算多少人,最起碼控制住軍營,不要讓更多的人參與混戰才是。……

  “啊,對對對!”楊浩一拍額頭,恍然大悟,扭頭對穆羽道:“小冉,速去找到樂隊,傳我號令,收兵歸營,嚴守本陣,不得一人出戰,違者立斬。”

  說著,便向穆羽遞了個眼色,穆羽追隨他左右已有兩年多了,對他的意思如何還不明白,當下心領袖會,連忙領著幾個侍衛匆匆去了。

  曹玉廣急得團團亂轉,等了好久穆羽才找來一個樂手,確是一個打鼓的,闖鼓而進,闖金而退,這鼓手哪里用得,穆羽挨了楊浩一通臭駡,領著幾個兵又去找人了,曹玉廣豎著一雙耳朵,聽著四面八方如潮洶湧的喊殺聲,只急得焦頭爛軌……,

  利用禁軍對廂軍的歧視、朝廷大軍對西北三藩的敵視,劉繼業讓兩個兒子各率一支小股部隊,神出鬼沒地挑起諸營之間一場混戰,盡最大可能為自己爭取著時間,一場整個四城皆受牟連的大“營嘯……爆發時,他已親率五千死士殺奔皇帝行營。

  “有警,佈陣,不得妄動,不得牛進、不得後退半步!”

  皇帝行營中各路將領頻頻發出號令,鼓樂時隨之響起,向全軍傳達著中軍的號令。可是這場大霧起到了極大的隱蔽作用,皇帝行營共兩萬五千人,呈八卦方位分駐,把皇帝的行營牢牢地護在中間,而那支五千人的漢軍敢死隊已經衝破了外營防線殺至行營深處,由於大家的作用,隨便調動大軍回援,只能造成更大的混亂,得使得敵我不分,甚至自相殘殺,所以這支裝備最精良、戰力最精銳的禁軍禦林衛,在這天威面前,只能眼睜睜看著敵軍深入,卻無法做出最有效的防禦反應。

  “左前方有警!”

  “立即站住,口令!”

  “啊!”

  “放箭、放箭!”

  “嗖嗖嗖!”一蓬箭雨疾射過去,既然喝令不止,那便不分敵我,統統殺了!

  內殿直都虞候蘇華毫不猶豫地下達了射殺令。

  前方傳來一片慘呼哀叫聲,一群戰士從霧影中沖出來,然後沉重地仆倒在地上,緊接著後邊擁出更多的人,箭雨繼續傾瀉,那些士兵衣衫襤褸,既未著甲,也未執盾,就以血肉之軀迎著箭雨撲上前來,然後再度撲倒。

  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充當了後隊戰友的盾牌,為他們爭取了靠近的時間,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就連蘇華這樣的禁軍驍將都不曾見過,那些弓手都被這些視生命如草芥的敵人嚇呆了,他們的手在發抖,箭羽已無法扣住弓弦。

  “棄弓,拔刀,沖上去!”

  蘇華大喝,率先拔出刀來,一支鋒利的紅纓長槍已先於他的喝聲刺到了他的面前,他只看到槍頭上的紅纓迎風炸起,左瞳孔中的槍尖迅速放大,還沒有刺到面前,槍尖上的血滴已經濺到了他的眼中,然後……便與他的血融為了一體。

  劉繼業集中了漢國所有的軍隊,包括衙役巡檢、甚至稅吏再撤晉陽城,又從軍中以自己親手調教的部認為骨幹,精中選優,挑出了六千精銳,這六千精銳不但盡皆驍勇善戰,而且事先都查驗了身份,務必保證他們每一個人都有父母妻兒留在城中。

  親人,至親之人口就算他們不願為皇帝而戰,不願在亡國之即為軍令而戰,他們也有比生命更看重的東西,更想維護的人,那就是他們的親人口所以這六千人自離開晉陽城,躲進極難攀爬的殺熊嶺時,就已經把自己看成了一個死人,他們唯一的“遺願”,就是希望自己的親人還活著。

  這一戰,他們不是為功名、為利祿、為前程,就只為親人一戰。誰能同這樣一支軍認為敵?

  自從攻進皇帝行營,他們就再沒有任何計謀、兵法,也不需要遮掩、迂回,他們就是一味的向前沖,用他們的生命趟出一條血路,用最快的速度殺向中軍,為他們的親人爭取著一條活路。

  以禁軍上軍之精銳,在這樣一支敢死之軍面前,也是毫無阻擋之力。每前進一步,這支敢死隊遇到的阻擋就更大一些,每前進一步,他們的人數都在銳減,可是越往前沖,距中軍越近,他們的鬥志越發昂揚,這一刻,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抵擋他了。

  “列陣、禦敵!”

  前方又是一聲高亢的聲音響起,霧影中,只見長槍、短刀、大盾,布成了一堵鋼鐵與利刃的牆。

  劉繼業一見這樣陣勢,不由精神一振,揮槍高呼道:“中軍近了,殺進去!”

  “殺殺殺!”

  一排布衣爛衫的槍兵浴血撲近,挺起長槍自盾牌的縫隙間奮力刺進去,整個身子都撞上去。

  盾牌後面發出一陣慘叫聲,緊跟著他們的身子重重地撞在盾牌上,從盾牌縫隙間探出的長槍短刀貫穿了他們的身體,他們沒能撞開盾牌陣,盾牌陣只是晃動了一陣,就被抵在盾牌手後面的一層層士兵緊緊頂住了。

  如果是騎兵這樣忘死沖陣,靠著強大的馬力,這一沖就能把盾牌陣衝開,而他們隱身的殺熊嶺就算徒手攀爬也十分費力,尤其是要在宋軍的眼皮子底下潛伏在那裏,所以他們一匹馬都沒有。

  人力沖不開盾牌陣,但是他們挺著長槍沖上去,在刺死盾牌後面許多禁軍的同時,也把這盾牌陣栓在了一起,用他們的血肉之軀拴在了一起。

  被親兵忘死趕在前面沖向盾牌的劉繼業目眥欲裂,他大吼著,沖到盾牌陣前,突然棄槍前仆,雙手踞地,脊背拱起如橋,大喝道:“破陣!”

  “破陣!”一個持槍的士兵大聲應和著,健步如飛,一縱身躍上了將軍的脊樑,墊步一蹬,淩空躍過了一人高的盾牌,裹著一天霧氣,仿佛一座從虛無中誕生的復仇神祗,手中的長槍斜斜向下,刺向掩在盾牌後的禁軍。

  “殺!”盾牌陣後面的禁軍猝不及防,被長槍刺倒了一串。

  “破陣!”更多沖到的將士與劉繼業一樣雙手牢牢扣緊了地上的泥土,挺起了他們的脊樑,把戰友一個個送進了盾牌陣,但是這一次,禁軍們反應過來,手中的刀槍都斜斜向上舉起,對準了從空中躍下來的戰士。

  可是從空中躍下來的那些戰士居然沒有一絲猶豫,他們被敵人的刀矛刺穿,同時再自己的長槍換取到了敵人的性命,前赴後繼,如蛾撲火。

  禁軍戰士在長槍刺穿自己的身體,頭頂的敵軍溫熱的鮮血濺到自己臉上時,看到他們掉落下來的屍體,看到他們臉上居然是帶著安祥的笑意的。

  皇帝行營中軍大帳前的最後一道關隘,被視死如歸的飛蛾們攻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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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2章 殺氣沖天

    行營中軍大帳內,趙光義凝視著面前的一盞燈火面沈似水。

  “報,敵人已殺至中軍。”

  “官家,請速移駕。”

  “陛下,爲萬全計,還請速速離開中軍大帳。大霧漫天之中,他們就算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不可能找得到陛下的。”

  趙光義恍若未聞,心中仍在緊張思索著:“來敵會是什麽人?有多少人?”

  契丹人?不可能。朕在外線布有十三層探馬,契丹大軍一動,就算一支千人隊也休想穿越層層防線而不爲朕所知。

  漢軍?不可能。能直攻朕的本陣,就算是抱必死之心而來,沒有十萬人也休想突破入陣,十萬人馬……,這些天能藏在什麽地方?況且朕攻晉陽城已十餘日,漢軍主力若不在城中怎麽可能抵擋得住我數十萬虎狼之師?

  朕的行營設在南營之南,南營是李漢瓊的軍隊,敵人來自東側,東營是德昭的營地。東營……

  趙光義暗吸一口冷氣:“會是德昭麽?不……他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份能力。高胤是朕的心腹、慕容求醉也是朕的心腹,一個監軍、一個副將都是朕的人,全營官兵都是朕的人,德昭哪有那個本事策動他們。

  “報,中軍第一道防線告破。”

  “官家,臣求陛下,官家一身繫以天下安危,還請速離險地啊。”

  “報,中軍第二道防線告破。”

  “來的好快!”趙光義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官家,快走。”

  趙光義冷笑道:“說的好聽,走?往哪里走?這是朕的中軍行營,前面……是朕的數十萬大軍,普天之下,有什麽人能逼得朕棄行營而走?”

  趙光義向跪在御案前的臣僚們橫眼一睨,夷然道:“你們讓朕怎麽走?往哪里走?荒唐。”

  趙光義離開御案,大步走向帳前,厲聲喝道:“取朕的兵器來,朕倒要看看,來的是何方神聖,是能逼得朕‘割須斷袍'的錦馬超,還是能運得朕‘推子下車'的楚霸王!”

  “官家不可親身涉險呐,官家……"

  一堆官員內侍跌跌撞撞地追了出來,武將則紛紛舉起兵器,搶到趙光義前面去了。

  大帳外,一群長槍手、盾牌兵把中軍大帳圍得風雨不透,密密麻麻排出二十層去。

  “官家,第三道防線…"

  一人跌跌撞接撲來,嘶聲大叫,趙光義截口道:“朕已經看到了。"

  那人呆了一呆,這才撲倒在地,他的背上,插著一杆長槍,槍尖已透胸而過,也不知他是怎麽硬撐著闖回來的。

  趙光義一眼都沒有看他,他的目光已越過躬腰挺槍,密密排布的御林軍,看向前方的茫茫迷霧之中,在那裏,已經躍出了無數的殺神,他們來了,勢如破竹,直入中軍。

  “破陣!”

  無數桿大槍突然淩空飛起,呼嘯著,帶著勁風投向防禦大陣。這些死士竟然把他們手中唯一的武器投了出來,當成了標槍狠狠摜向防禦陣。同時腳下不倦,緊追著槍尾撲了上來,和備撲向敵人的刀槍。

  “噗噗噗"陣陣怵目驚心的刃器逢體聲,可是那些撲過來的死士居然沒有一個人發出慘呼,他們哪怕臨死,都用拳頭、牙齒,盡可能地攻擊他們面前碰得到的一切,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立即將中軍大帳前最後一道防線撼動了。

  隨之又是無數的死士拼命衝殺過來,靠著戰友們壓下的刀槍、靠著他們投擲的長槍對戰陣的撼動,進行第二撥衝擊。不計犧牲,用血肉之軀,撲上去,在把手中的長槍全力刺出去,刺入面前的一切的時候,和身撞上去,用自己的身體去撞擊刀槍陣,撞擊翹著獠牙的虎面盾牌。

  破陣!破陣!

  用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也最慘烈的辦法破陣!

  殺過去,必死!殺過去,必生。求死就是求生,誰能與視死如歸者一戰?

  嗨,嗨,。嗨

  盾牌陣晃動了幾下,突然翻倒下來,密密麻麻的士兵被壓在下面,持槍的死士們沖進了戰陣,防禦的戰士也和身撲上去,無數的人緊緊擁擠在一起,連刀槍都無法揮動了,禁軍上軍私劉繼業的死士展開了敷烈的肉搏。

  趙光義握緊了手中的鑌鐵棍,看著最近處距他只有幾步之遙,卻被侍衛們死死扛住的敵人,忽然笑了。他笑著退了一下,然後又是一步,突然轉身,大聲說道:“走!運往潘美營中去!”

  來敵人人視死如歸,這樣的無畏之勇的確令他動容,就算以他的武功,如果碰上這麽一群不要命的瘋子,他也不相信自己在對手的攻擊下能夠討得了好去。可是敵人如癲似狂,如此的慘烈,同時也讓他看破了敵人的虛實:不管來的是誰,一定只有這麽一路人,再無後備軍、再無其他援軍,所以他們只能孤注一擲。

  一旦明白了這一點,趙光義反而無所謂要避其鋒芒了。他沒有必要同一群拼命的瘋子親自動手,這些瘋子已沒有第二個機會,而他還有的是本錢,那又何必陪他們去賭?

  他是皇帝,沒人配同他賭。

  要賭,他也該是莊家。

  四面八方的喊殺聲,讓站在中軍帳前的趙德昭心頭一片茫然。大霧之中,敵我難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約束本軍,儘量勿使他們發生騷動,以免自己惹上嫌疑。

  事實上他想動也動不了,他的兵都是高胤的部下,他只能通過高胤下令,在如今這種情形下,高胤早已收起了對他這位王爺兼主將的恭敬和馴服,自行約束本軍去了,他這個光桿王爺只能提著劍,瘸著一條腿,站在帳前,倉惶地東張西望。

  鄧秀兒隨著楊字大旗而行,遠遠見那大旗在一處營帳處停下後,她再想靠近已然不能了,靠近中軍大帳的地方都是親兵的營帳,就算是本陣的士卒,也是無法靠近的,她只能在左右逡巡,窺伺著機會。

  各營士兵經過一陣混亂之後,開始各歸本陣,遊兵散勇繼續遊逛就要引起別人的懷疑,鄧秀兒只能以那頂大帳爲中心,盡可能地周旋在週邊。

  當大霧彌漫開來時,鄧秀兒才趁著大霧悄悄掩向那頂大帳,一路但聞腳步聲響起時,她便趕緊藉著一頂頂營帳閃避,利用巧妙的身法盡可能地靠近、靠近……

  “王爺!”

  “啊,慕容大人。”

  雖說彼此之間一向不合,可是這種關頭遇見一向足智多謀的慕容求醉,趙德昭還是心中一松,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急忙問道:“慕容大人,發生了什麽事?我聽到南營有廝殺聲,北營也是。"

  慕容求醉面色凝重地道:“卑職也在奇怪。如今大霧之中難以視物,我們不可妄動,嚴守本陣是第一要務,周將軍何在?”

  趙德昭道:“周將軍已聞警而動,親自巡視全營,安撫三軍去了。”

  “如此,卑職去尋周將軍,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王爺逆請歸帳以策安全。”

  慕容求醉拱手而退,也不待趙德昭回答便匆匆而去。

  “周將軍,周將軍在這一方麽?”

  慕容求醉一路尋去,高聲叫嚷著,他們這座東營是唯一沒有受到攻擊的地方,所以營中還算安穩,高胤巡視了各處地方,帶著兩名貼身侍衛正欲返回本陣,忽聽慕容求醉的聲音,便快步迎了過來,拱手說道:“慕容大人,末將在此。”

  慕容求醉急道:“周將軍,發生了什麽事?何以處處都起廝殺聲,好似敵人無處不在。”

  高胤搖頭道:“末將也不明白,廝殺聲震天,鼓號難以嚌清,旗號看不分明,現在是一團混亂,末將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本陣不爲所動。”

  慕容求醉道:“咱們這麽一味地守著也不是辦法,得派個機靈的人出去打聽更確切的消息,尤其是官家那邊。”

  高胤不以爲然地道:“官家的大營在後陣,而且有兩萬五千禁軍上軍守衛,能有甚麽危險。"

  雖然這麽說著話,高胤還是依著慕容求醉的吩咐,扭頭對一個侍衛道:“鐵柱,你出營去,往行營那邊打探一下,迷霧重重,敵我難辨,千萬小心,口令記得麽?”

  “卑職記得。”

  “好,去吧,放機靈點兒,打聽到準確消息立即回報。”

  “遵命。”劉鐵柱拔足奔去,高胤對慕容求醉肅手道:“慕容大人,請。”

  “慕容大人,王爺那邊…"’可還好麽?”

  慕容求醉道:“王爺那裏沒甚麽事,王爺腿上受了箭瘡,還能往哪裡去,自然是守在中軍大帳。"

  高胤微微一笑,含糊地道:“嗯,那就好,監軍大人如果有什麽需要末將效勞的地方,儘管吩咐下來,末將一定效犬馬之勞。”

  高胤知道慕容求醉是官家面前的紅人,而他也是晉王潛邸時同一派系的人馬,彼此算是一家人。可他所奉的命令只是令他看緊趙德昭,聽候進一步的命令,而近一步的命令一直沒有下來,如今慕容求醉被派赴軍中做了監軍,他料想慕容求醉做爲官家的心腹,必然負有更具體的任務,這番旁敲側擊,是想幫幫他的忙,如果能因此攀上官家運位親信,對他的前程自然大有助益。

  慕容求醉聽到高胤這句含含糊糊地話,心中忽然一動:“對啊,有人襲營,這是多好的機會,我怎麽可以放過?"

  慕容求醉掩唇咳嗽兩聲,用一種意味難明的眼光看向高胤,微笑道:“周將軍是官家一手帶出來的人,對官家想必是忠心耿耿了。"

  高胤大喜,連忙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慕容求醉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其實……也不需要你赴湯蹈火,只需要周將軍幫一個小忙就行了。”

  高胤受寵若驚地道:“監軍大人請講。"

  “附耳過來。”

  “好好。"高胤連忙湊近了耳朵,慕容求醉湊過去,在他耳邊低聲道:“周將軍,本官只借你人頭一用,可好?"

  高胤大驚,下意識地就要使力挪開,可是一柄尖刀已齊根沒入了他的心臟,高胤驚駭地看著慕容求醉,一臉的不敢置信:“爲什麽?你……爲什麽?”

  慕容求醉憐憫地看著他道:“如果……本營沒有受到襲繫,那本官怎麽對王爺下手呢?如果……只死一個王爺,那別人怎會不生懷疑呢?周將軍,你知道,官家一向是愛惜羽毛的,如果本營副將也遇刺了,官家的面子上才會好看一些,你說是麽?”

  高胤目中漸漸閃過一抹恍然,一抹憤怒,他指著慕容求醉,咬牙切齒地寫道:“慕容求醉,你……你……你這老狗……"

  慕容求醉的手搭在了高胤的佩刀上,緩緩拔刀,微笑道:“周將軍,作爲一名爲國捐軀的將領,你的家小一定會受到妥善的照顧,你的兒子,也會蔭補爲官的,你……就放心地去。”

  高胤圓睜二目,身往後倒,佩刀出鞘,發出滲人的摩擦聲。

  “你……你……你……”

  另一個侍衛親眼看到發生在眼前的一切,驚的渾身發抖他逗了幾步,突然拔足便逃,慕容求醉笑吟吟地看著他的背影,在他即將逃進大霧中時,慕容求醉手腕一動,佩刀呼嘯而出,狠狠摜入那人的後心,那人帶著一聲淒厲的慘呼沒入迷霧之中,慕容求醉四下一看,迅速閃身離去。

  當他奔出十餘丈外之外聲,就聽方才站身之處發出一聲驚呼:“有刺客,有刺客,周將軍遇刺啦!”

  鄧秀兒依著記憶摸到那頂中軍大帳前面,依稀可見帳前站著一人,背對自己正向南面張望,在他身旁豎著一根旗杆,旗杆頂端沒入霧影,已無法看清上面的字型大小。

  鄧秀兒貼在地面上,耐心地一步步靠近,帳前不遠處另有侍衛站崗,如果一擊不中,馬上就會驚動警衛,她必須再靠近一些。

  慕容求醉匆匆趕回了中軍大帳,趙德昭忙道:“慕容大人,可尋到周將軍了麽?”

  慕容求醉道:“迷霧重重,實在難以尋找。如今情形,咱們只好在此耐心等候了。”

  聽到那人聲音,鄧秀兒心頭怦地一跳:“是……他?魏王千歲……”

  鄧秀兒心神巨震,她萬沒想到滿懷恨意而來要找楊浩報仇,卻意外地闖進了趙德昭的中軍。

  趙德昭……,她曾暗生情愫的那個男子,一時間,鄧秀兒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雜陳。趙德昭南巡泗洲後發生的種種事情都歷歷現於眼前:父親喉間激射的鮮血,房梁上懸掛的孤零零的屍體,親朋好友緊閉的大門,唯一喜歡的男子變得冷漠起來的面孔……

  不知不覺,日光瑩然,鄧秀兒咬著唇慢慢向後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和前面這個男人已經沒有任何緣份,她也不想再看到這個沒擔當的男人。她現在只爲復仇而活。

  她緩緩移開,回頭向他投注了最後一眼,就這一眼,她被自己親眼所見的詭奇一幕驚得全身都僵住了,她眼看著慕容求醉突然欺身靠近,一刀刺進了趙德昭的胸膛。怎麽可能!這是做夢嗎?

  趙德昭看看胸口直沒至柄的刀,又驚愕地擡頭看向慕容求醉,驚訝、不信、憤怒與絕望揉和在他的眼中:“是他……耍你殺我的?”

  慕容求醉臉上仍然帶著和煦如春風的笑容,慢聲細語地道:“千歲,官家只要我便宜行事,並未說過具體該怎麽做。你的死,總要做得天衣無縫,要能讓官家摘得清楚不是?你也知道,關於官家的閒言碎語已經夠多了……"

  趙德昭痛苦地道:“我太天真了,我還以爲…自己能瞞過了他,我還以爲,他不敢對我下手,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擁兵反了他,哪怕只有一兵一卒追隨我,至少……至少也能死得轟轟烈烈,何至於……如此窩囊地死在你的手上!”

  “呵呵,慕容其實也不想親手殺了千歲,要說殺人,自己動手那就落了下乘,借刀殺人也算不上高明,最得意的手段,應該是讓想殺的人自己去死,比如泗洲知府鄧祖揚,就是慕容一番言語,說服他自盡,那才叫真的乾淨俐落,可惜……千歲太惜命啦……”

  伏在營帳一側的鄧秀兒身子一震,雙眼猛地射出騷人的光芒。

  慕容求醉得意洋洋地道:“慕容三言兩語,就能誑得那鄧祖揚自盡身亡,那蠢人還以爲自己這叫士爲知己者死呢,嘿嘿……蠢人總是無處不在的,不過他的官兒實在是太小了,殺起來也不快意,還是先帝和王爺……,呵呵,幫助官家設計陷殺先帝,親手殺死一位堂堂的王爺,古往今來,有幾人能有慕容這樣的榮幸?”

  刀一拔,血激射,趙德昭憤怒地大叫,伸手抓向慕容求醉,慕容求醉早在鋼刀拔出的刹那就已飛身掠開,如一抹流光般閃向帳前不遠處的那幾名侍衛。

  戲,總耍做得真實些那才瞞得過旁人的耳目,現在軍中已經響起了一陣陣抓刺客的喊聲,如果趙德昭和營前幾名侍衛盡皆被殺,這樁公案那就再無疑點可尋了,何等完美!

  暗處,鄧秀兒的身子抖得就像風中的一片枯葉,淚水已模糊了她的雙眼……

  趙光義正運往潘美的大營。潘美是宋國擅攻第一名將,這是他大哥生前的嘉許之言。趙光義雖然殺了自家大哥,但是他對大哥的敬畏和崇仰之心卻從未動搖,大哥說的話,他信。只要到了潘美的營中,他相信這支悍不畏死的隊伍也將再耐何不得他。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那些敵人用性命鋪墊道路,闖關破陣的速度竟然比他撤往潘美大營的速度慢不了幾分,有人在混戰,有人在茫目地射箭,大霧中無數的刀槍劍戟攸隱攸現,叫人難辨敵我,慘烈的叫聲不斷響起,那隊敵軍竟如陰魂不散般,始終緊緊咬在他的後面,趙光義本來還故作矜持的腳步終於越來越快。

  嘶殺聲此起彼伏,前方,李漢瓊的兵馬,破陣之後被迫回援的行營禁軍,在迷霧之中沒頭蒼蠅一般亂竄,尋找著皇帝的下落,失散的漢國死士各自爲戰,不一定什麽時候大霧之中就會躥出一個渾身浴血,甚至被砍得缺手斷腿的怪物,用他的兵器,用他的牙齒,襲擊他面前的敵人。

  大隊的漢軍死士則緊緊隨在滿是槍傷、刀傷、箭傷的劉繼業後面,不管不顧,只向前行。在他們經過的地方,宋軍的屍體和他們的屍體糾纏在一起,但你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漢軍的屍體,他們全部都是背向皇帝行營,面朝潘美大營死去的。

  他們身上插著劍、刺著刀,插著折斷的長槍,但是他們致命的傷只來自前面,這些漢軍沒有一個人做逃兵,儘管他們是最卑微的小卒,無論他們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姓,但是這一刻,他們的武勇,足以感天撼地。

  潘美正領兵沖向皇帝行營,雖說大霧之中赴援絕非好辦法,可是他沒有更好的選擇。

  哪怕他守住軍營,所有的士卒都毫髮無損,可是如果皇帝死在戰場上,宋國都算是失敗了,因此當他穩定了內部,消滅了闖進營來到處亂砍亂殺不肯退卻的楊浩所部亂兵後,立刻令部將鎮守本陣,自己率領一隊人馬沖向皇帝行營救駕。

  他們的人和皇帝的禁衛在大霧中相逢了,相遇的刹那,被漢軍死士殺得心驚膽顫的禁軍士兵下意識地就要衝上去與這支猝然相遇的隊伍搏鬥,幸好潘美的人一路高呼著他們的身份,禁軍戰士雖然驚慌,還能聽得清他們所喊的東西。

  見到趙光義,潘美的一顆心登時放回肚去,他二話不說攙起趙光義返身就走,趙光義先是大喜,一見他這般舉動卻不由大怒,喝道:“朕非老邁不堪,攙朕作甚,快去消滅亂軍。”

  潘美提著刀,仍然攙著趙光義疾行,十分冷靜地道:“敵軍斷無生路,而陛下萬不容有失。臣非畏死,只恐陛下有失。不將陛下安置妥當,臣絕不擅離半步。”

  趙光義雖是怒息咻咻,聽見潘美這番話,心中倒是十分舒服,故而不再掙扎,主動隨著他向後撤去,左右侍衛緊緊相隨,這一來劉繼業所率的死士前方壓力大減,衝殺的速度更快了。

  “殺!殺!殺!"

  劉繼業嘶吼著,猶如一頭憤怒的雄獅,他戰陣經驗豐富,身上的傷雖然很多,可是他總能在危急時刻避過要害,所以傷多而不重,可是一路這麽殺下來,因爲失血過多,傷縱不會致命,他也精疲力竭,頭暈眼花了,如今只是憑著堅強的意志本能地向前沖,筆直地向前沖,頭腦已經變得模糊起來。

  緊緊隨在他身後的士兵如今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這些戰士人人帶傷,個個氣喘如牛,他們只是本能地追隨著自己的將軍,當潘美攙著趙光義急速折向大營後陣的時候,劉繼業被一隊禁軍阻了片刻,等他殺光返隊禁軍,已經無法辨清趙光義的去向,他繼續向前沖去,一路向前,血塗滿地……

  楊浩和曹玉廣此時正摸向潘美的軍營,曹玉廣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提心吊膽地叫著:“潘美將軍何在?武功至武翼郎曹玉廣在此,營中官兵切勿誤傷。”

  潘美是一員身經百戰的戰將,楊浩看出是有人故意挑起各營混戰,潘美自然也看出來了,可是已經陷入混戰的士兵是無論如何無法安撫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調集自己的精銳守住營盤,營內的混亂就在戰鬥中平息,等到消滅了那些發了狂的亂軍,他便立即趕往皇帝行營去了。

  而楊浩這邊雖有意拖延時間,爲皇帝行營那邊不知來路的刺客儘量製造機會,終究不能無限制地拖下去,當潘美那邊露出控制住事態的徵兆時,楊浩當機立斷,馬上也很幸運地“找”到了樂手,憑著鳴金號令之聲約束住了本部兵馬,然後便讓曹玉廣領著他去與潘美溝通情況。

  楊浩被侍衛們用盾牌團團護在中間,前邊又有一個曹玉廣頂在那兒,正小心翼翼往前走著,霧中突然閃出一個血葫蘆般的人來,手中使著一杆斷槍,大吼一聲劈面刺來,曹玉廣早提著小心,生怕被人誤殺,一見有人闖出,不由怪叫一聲,一個滾地葫蘆閃了開去,那如瘋魔一般的血人也不去管他,提著斷槍繼續向前沖,楊浩兩名侍衛舉起大盾蕩開那人斷槍,楊浩便一個箭步躥上前去,一劍便刺穿了那血人的肩膀,又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那人氣力早已疲盡,此時已是強弩之末,這一倒下,全身的力氣都像被抽走了似的,再也爬不起來,這時又有幾個渾身浴血的人自霧氣中沖出來,楊浩的侍衛們不待吩咐便快步迎上,一手盾一手刀,與他們戰在一起。

  楊浩一步躍上前去,伸腳踏住地上那人右肩,手中劍向下疾刺,可是他的追電劍堪堪刺到那血人的喉嚨處時,卻突然硬生生地頓住了,劍勢一頓,因爲使力大快,劍刃錚地發出一聲龍吟,龍吟聲悠悠不絕,楊浩駭然瞪著被自己踩住的血人,眼睛都快瞪了出來。

  劉繼業!這人竟是劉繼業!

  劉繼業是他前世早已耳熟能詳的一位英雄人物,到了這個世上,哪怕他只見著一次,他也會將對方的容貌記得清清楚楚了,更何況他曾幾次三番在密室中見過劉繼業,想說服他歸順自己,對他的模樣怎能認不出來?

  楊浩驚怔在那兒,曹玉廣爬起來,驚魂未定地湊上前來:“楊帥,他……他們是什麽人?這軍服……啊!他們竟是漢軍?”

  “是啊,他是……漢軍!”

  楊浩語落劍出,手中劍如毒蛇一般,突然向前一遞,曹玉廣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楊浩會猝然對他下手,這一劍穿胸而過的時候,曹玉廣還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楊浩嗖地一聲拔出劍來,曹玉廣指著楊浩,終於委頓在地,他喉中咯咯地響著,血沫子從嘴角慢慢滲出來,當他眼中的神韻漸漸消散的時候,他仍是滿腹的疑惑:“他……爲什麽要殺我?”

  “中軍受到襲擊,千歲死了,千歲死了。”

  一個倉惶趕到中軍報告副將高胤死訊的小校驚駭地發現中軍大帳前躺了一地的人,趙德昭赫然在內,不止副將死了,原來主將也死了,這一驚真是魂飛魄散,他立即尖叫起來。

  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圍在死屍前面的軍校們臉色煞白,默默不語。副將高胤死了也就死了罷,瓦罐難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死,可……可趙德昭是皇子、是王爺、是先帝之後啊,他死了,官家那裏豈肯善罷某休?

  “什麽事?出了什麽事?”

  慕容求醉跌跌撞撞地闖了來,看他現在的模樣,根本就是一個不會武功的老朽。

  “千歲!千歲啊!”

  慕容求醉一眼看見趙德昭死不瞑目的模樣,不由呼天搶地的沖上去拖住他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慕容求醉這廂大哭,那些指揮使、指揮們的臉色卻好看了些,不管如何監軍總算還活著,這主將副將都死了,營中最大的官兒就是他慕容監軍,官家雷霆之怒有他扛著,我們這些小官兒就好過多了。

  衆將各揣心思,慕容求醉一邊撫屍痛哭,一邊也在暗暗思付:“可惜,沒能找到幾具刺客屍體丟在這兒,總歸不算是天衣無縫,說不得,明日就得把這些人都派上戰場,借晉陽漢軍的刀,滅了他們的口,那才萬無一……

  他剛想到這兒,一股巨痛突然像潮水一般在他身體裏蔓延開來,他想站起身,可是雙腿忽然間已完全失去了氣力,他的日光從趙德昭身上慢慢移向自己的胸口,在他胸口,透出一尺多長的劍鋒,鮮血正順著劍鋒一滴一滴地淌到趙德昭的身上。

  “你是什麽人?把他抓起來!”

  圍在周圍的宋軍眼睜睜看著他們之中的一個士卒非常利落地拔出劍來,毫不猶豫地刺進正蹲在那兒號啕大哭的慕容求醉的脊背,他們看得簡直都要瘋了:今天倒底是怎麽回事兒,他們一輩子也沒打過這樣的糊塗仗,更數見過這麽詭異的事情。

  他們立刻拔刀,把那個發了瘋了士兵團團圍住,後面的士兵也都應聲舉起了槍矛。

  一劍刺穿慕容求醉胸口的士兵仍然靜靜地站在那兒,他對四下森然林立的刀槍視若不見,只是低頭靜靜地看著慕容求醉。

  慕容求醉弓著身子,像一隻蝦米似的緩緩側倒在趙德昭身邊,艱難地擡起頭,當他看到眼前這個清秀的士兵時,同樣是一臉的茫然,就像他殺死高胤和趙德昭的時候,他們對他露出的表情:他爲什麽要殺我?

  那個士兵靜靜地凝視著他,忽然笑了笑,笑容居然非常的嫵媚。然後他輕輕擡起了手,他的手一擡,四下圍攏著的將校士兵立即警惕地通一步,手中的刀槍卻攥得更緊了。

  那個士兵伸手摘去了纓帽,丟在地上。然後扯散了束發的布巾,讓那一頭長髮傾瀉下來,然後,他站直了身子,攏了推自己的頭髮,擦了擦額頭的泥痕,動作非常優雅,而且帶著十分的女人味兒,靜靜地看著他動作的宋軍將士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士卒,是一個女人。

  長髮的不一定是女人,五官生得這麽俊俏標致的也不一定是女人,然而眼前這個人,他們幾乎是憑著直覺便已認定:他……是女人,一定是個女人。

  “慕容大人,你不認得我了,是麽?”

  慕容求醉微微翕合著嘴唇,他想說話,卻已發不出聲音,他的瞳孔正在漸漸地渙散,他看著眼前挺拔地站在那兒的這個士兵,他的身影似乎也像霧一般時聚時散,但是他的聲音慕容求醉還聽的清楚,雖然聽起來忽遠忽近。

  “我……是泗洲知府鄧祖揚的女兒!”

  鄧秀兒蒼白的臉龐慢慢綻起一抹紅暈,她輕輕擡起頭,優雅地看向環伺周圍的宋兵,朗聲說道:“我殺慕容求醉,是因爲……,是他逼死了我的父親,父仇不共戴天!”

  慕容求醉感覺到自己最後一絲生命正悄悄從自己身體裏流逝,當他即將陷入永久的黑暗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自嘲的念頭:“我設計的殺局,似乎都是很完美的,比如這一次……也是這樣,這一下……總算是天衣無縫了……”

  慕容求醉張著眼睛,吐出了最後一口氣,鄧秀兒看著他斷氣,唇邊逸出一抹美麗動人的笑意。她自袖中緩緩抽出一柄鋒利的匕首,又低頭看了眼靜靜地躺在那兒的趙德昭。

  趙德昭的爹也是被人害死的,可是我爲父親報了仇,他沒有。誰說女兒就一定不如男子?

  她像一隻驕傲的天鵝艘揚起了頎長的秀項,慢慢地將匕首架在了自己的頸上,緩緩轉身,面向身前已越聚越多,後不見尾的宋軍將士,大聲說道:“我爹,是一個好官。雖然他受過親人的欺騙,做過一些糊塗事,可是不管旁人往他身上潑多少水,他……真的是一個好官!”

  刀鋒劃過,手起刀落之間,血像點點梅花,濺起,隕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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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城破

    風來,霧散,但是太陽仍然藏在層層迷霧之中,天地一片混沌。

  趙光義把潘美的中軍大帳做了他臨時的行營,他坐在行營中軍,臉色陰沈得和那不見紅日的天空有得一拼,一條條消息正緊急報往他的御案之前。

  “報,各營已收攏完畢,檢視結果,除爲襲營敵軍所殺將士,自相踐踏、誤傷者,亦不下萬人。"

  趙光義面沈似水,寒聲吩咐:“死者集中,就地火化。傷者速著軍中醫士予以救治,至於漢軍屍體,盡皆搬到晉陽城下投進護城河去,叫那劉繼元看個清楚,他唯一的倚仗,已經完了。”

  “報,劉遇將軍所部因傷兵過半,兵力最少,所以在混戰中傷亡最爲慘重,如今餘部有限,恐難負起攻城任務,劉將軍請官家調將換防。”

  趙光義悶哼一聲,揮了揮手讓他出去。

  這個老劉這場仗啃上了最硬的一塊骨頭,本來他就打得不情不願,結果昨夜大霧中又稀哩糊塗地和自己人打了一仗,他不趁機摞挑子才怪,不過劉遇的部下確實傷亡巨大,說不得,一會兒得調支禁軍過去補充他的人馬了。

  “報,米信將軍所部傷亡情形不甚嚴重,不過米信將軍受了傷。”

  趙光義一驚,身子攸地探出御案,急問道:“可是亂軍之中爲人所傷,傷勢嚴重麽?”

  “米信將軍……是雀蒙眼,天光昏暗時難以視物,漢軍襲營時,米信將軍強要掙扎指揮,奔走之間……不慎跌入營前挖掘的壕溝,被尖木樁刺傷了右肋,不過並無性命危險……”

  雀蒙眼就是夜盲症,一般夜盲症的成因是因爲缺乏維生素A,不過也有鐵屑性夜盲和遺傳性夜盲,米信將軍就是鐵屑性夜盲,在一次戰鬥中鐵屑濺入了他的眼中,慢慢生成氧化鐵,白天時他視物倒沒什麽太大的影響,但是一到光線昏暗處就難以視物了。

  趙光義吁了口氣,搖頭歎道:“威風掃地!朕御駕親征,二十萬大軍兵困晉陽城,競被區區數千敵軍,搞得這般狼狽,威風掃地啊!”

  他砰地捶了一下御案,雙眼猛地迸出凶光。

  這時又有一人闖進大營:“報,折御勛將軍、楊崇訓將軍因未能約束住自己的部下,以致受敵軍挑撥與禁軍將士發生混戰,爲向陛下請罪,現已自縛營中,著部下施以杖刑。”

  趙光義撇了撇嘴:“向朕請罪?向朕請罪爲何不入朕的行營,偏要在你自己軍中要你自己的部下施以杖刑?這對王八蛋,朕還能借機殺了你們不成?你們也太看低了我趙光義!”

  趙光義在肚子裏罵完了,回首對侍立一旁的行營指揮使田重進吩咐道:“田卿,速去折、楊兩將的軍營制止行刑,代朕安撫兩位將軍。敵人狡詐,借大霧施謀,我軍爲敵所乘者並不只折楊兩位將軍,叫他們不要自責了。待朕處理了諸般事宜會親往探視他們。”

  “臣遵旨。”田重進答應一聲,快步走出了大帳。

  “報,河西隴西兵馬大元帥、橫山節度使楊浩現在帳外,向陛下請罪。”

  趙光義沒好氣地道:“宣他進來。”

  楊浩快步搶進帳來,一眼瞧見趙光義,納頭便拜:“陛下,微臣向陛下請罪。”

  趙光義斜著眼睨著他:“楊卿何罪之有?”

  楊浩頭也不擡地道:“昨夜漢軍襲營,有意引我士卒攻向潘將軍大營,以致……”

  趙光義截口道:“這件事朕已經知道了,楊卿的處置還算及時,昨夜那樣一場大霧,你能保持如此清醒,已屬難得。朕並不加罪,起來吧。”

  楊浩伏身不起,大聲道:“陛下寬宏,臣深感聖思,可是……臣還有罪。”

  趙光義眼皮子一跳,沈聲問道:“還有何罪?”

  “陛下,臣約束住部下後,立即與監軍曹大人趕往潘將軍大營,意欲解說誤會,瞭解情況。半路遇到殺散撞來的幾個漢軍傷兵,混亂之中,曹監軍他……他以身殉國了。”

  趙光義臉色微微一變,眸中立即閃過一抹狐疑之色,他盯著楊浩,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了半晌,方沈沈說道:“楊卿,昨夜混戰之中,諸部都有死傷,可是……各營大將俱都無恙,中軍主將被幾個散兵遊勇殺害,這還真是聞所未聞呐……"

  趙光義話音剛落,帳口就傳來霹靂般一聲大叫:“陛下!”

  這一聲如同炸雷一般,把趙光義嚇了一跳,他擡頭一看,只見帳口站著一人,身材魁梧,鬚髮如飛,身披鏗鏘戰甲,懷中抱著一頂鐵盔,額上熱汗滾滾,竟是雲州觀察使郭進。

  趙光義大爲不悅,將大袖一拂,怒喝道:“郭進,未經朕的宣召,這行營大帳也能胡亂闖得?你也是當朝老臣了,怎麽這般不懂規矩?”

  郭進哪還顧得請罪,只是顫聲道:“陛下,出了大事、出了大事了。”

  趙光義一瞧他的臉色,心中也是一緊,趕緊問道:“出了什麽事,你講!”

  郭進顫聲道:“陛下,吳王……吳王薨了。”

  趙光義一時沒反應過來,詫然道:“嗯?你說什麽?”

  郭進張飛似的一張大臉,那雙環張的豹眼中緩緩淌下兩行淚水,哀聲道:“陛下,吳王千歲他……薨了!”

  楊浩聽了霍在一下擡起頭來,兩道驚駭的目光猛地投向郭進。

  郭進此時已泣不成聲。

  郭進自後漢時期就已在軍中爲將了,他最初是劉知遠的部下,劉知遠棄晉建漢,他是有擁立之功的。待到郭威棄漢建周時,他因正在郭威治下爲將,於是便成了周臣,再等到趙匡胤皇橋兵變,易周爲宋,他又順理成章成了宋臣。

  所以郭進不是禁軍嫡系,既非趙匡胤的親信,也非趙光義的親信。他長年鎮守邊陲,雖非藩鎮,但是在地方上權柄極重,因此時常受到朝廷官員的攻訐,常曾有官員向趙匡胤密奏郭進圖謀不軌,但趙匡胤對這一類奏章一直不予處置,後來還將這些彈劾郭進的奏章都送與郭進以示信任,所以郭進對趙匡胤可謂是感恩戴德。

  趙德昭營中一個王爺、一個監軍、一個副將全都死了,餘下的那些將校們驚惶失措,他們官職太低,本來就不敢見皇帝,何況又闖下了如此大禍,因此便將此事稟報了郭進。郭進聞訊大驚,立即趕來向皇帝稟報這個消息。

  作爲一位只知軍事的封疆大吏,郭進從來不曾懷疑過趙光義與先帝之死有什麽關聯,所以在趙光義面前他並不掩飾自己的感情,說及吳王趙德昭的死訊時,想起先帝,郭進更爲感傷,忍不住真情流露,淚水潸潸。

  聽了他的話,趙光義不禁呆住了,他呆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聽到親侄兒的死不該是這樣一副態度,立即換上一副驚怒交加的表情,大叫道:“怎麽可能?德昭受了箭傷,好端端在中軍養傷,如何可能身死?高胤呢?慕容求醉呢?把他們給朕叫來!"

  郭進悶聲道:“陛下,高胤將軍和慕容監軍,他們也……遇刺身亡了。”

  這一回趙光義可是真的驚住了,他驚退兩步,一屁股坐到椅上,一時呆若木雞……

  漢軍死士的屍體快把護城河填滿了,城頭上,無數充作軍士的男女老幼望著城下河中累積的子弟屍體泣不成聲。消息傳到晉陽宮,劉繼元如五雷轟頂,他癡癡呆呆地站在御階上,雙眼發直地看著報訊的士兵,怔了半晌,忽然尖叫一聲暈厥過去,順著御階便滾下了金殿。

  左右武士慌忙將皇帝擡起,放回御椅上,又急召御醫到金殿上救治,衆御醫又是灌參湯,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好半天,劉繼元才呻吟一聲回了魂,劉繼元一醒,立即放聲大哭道:“精兵盡歿,繼業誤我啊……,漢室江山,就要亡在朕的手上了,朕……朕就要被他劉繼業害死了·····”

  漢室小朝廷本來就沒有多少文武官員,如今戰死了一批,正在守城的一批,被劉繼元殺雞儆猴的一批,留在金殿上侍候他左右的不是佞臣就是國戚,大多是些廢物,一聽說他們唯一的倚仗劉繼業全軍覆沒,早就嚇得骨軟筋酥,皇帝再一大哭,他們立即匍匐在金殿上,把頭叩得嗵嗵直響:“陛下,劉繼業完了,我大漢也完了,陛下,接受宋帝的詔書,獻城投降吧,否則……否則我們屍骨無存了呀。”

  劉繼元最爲寵信的大太監衛德貴跪在龍椅前,抱住劉繼無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陛下,這是天要亡我大漢,降了吧,咱們降了吧,陛下雖然失了皇位,可是受封公侯,至少能保住性命、保住一生富貴呐皇上…"

  “嗯?”

  劉繼元正在大哭,一聽這話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他的膝蓋一屈,正撞中衛德貴的鼻子,衛德貴悶哼一聲,捂著鼻子跪在那兒半天喘不上氣來。

  “投降……投降,對呀,既然這江山社稷實實的守不住了,朕……朕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朕要獻城投降!”

  劉繼元精神大振,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道:“來人,來人,備文房四寶,取玉璽來……”

  皇上要降了。

  消息迅速傳開,晉陽城中的百姓都向皇城聚居過來,他們一個個形容枯槁,神情木然地看著皇帝的特使沿著御街一步步向西城門走去。西門外的軍營中豎立著宋國皇帝的旗幟,他們知道,那些官員們也知道,那裏就是宋國皇帝的駐蹕所在。

  曾經發生在金陵城的一幕,在晉陽城再度上演了。

  大太監衛德貴、右將軍李勳、中書舍人莫言……,一個個穿白衣,袒左臂,牽著一頭白羊,雖然狼狽不堪,卻在百姓們面前努力維持著他們最後一分尊嚴。

  “打開城門,我們要往城外去見宋國皇帝。”

  中書舍人莫言傲然睥睨著城門前的士兵,如果這些剛剛披上幾天戰袍的百姓算是士兵的話,目光中帶著傲然和鄙視,仿佛他就是這些百姓的救世主,正在爲他們去謀求一條活路。

  士兵淚流滿面地看著這些官員,誰也沒有動,大太監衛德貴惱了,他沖上去,迎面就是一個耳光,扇得一個隻剩下一條手臂,看年紀只有十四五歲的士兵打了個趔趄,尖聲罵道:“混帳東西,沒有聽到吩咐麽?快快打開城門,膽敢延誤片刻,我就殺你的頭,殺你全家的頭!”

  那個士兵突然放聲大哭:“我沒有家人了,我的家人已經全都死了,我爹、我大哥都戰死了,我娘在城下負責燒飯,也被冷箭射死了·····”

  衛德貴厭惡地瞪他一眼,轉向其他士兵罵道:“一個個還矗在那兒幹什麽?廢物!統統都是廢物,趕快打開城門!”

  宋軍窮半月時光,留下無數屍體都不曾打開過的城門在一片沈默中輕輕打開了,白衣左袒的大臣、太監、皇親們立刻爭先恐後地湧向城門。

  他們都想第一個沖進宋營,第一個見到宋帝,他們早已打聽清楚,唐國的大臣們投降了宋廷之後,有許多人都受到了重用,照樣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如今劉繼元已經完了,是要在新主子面前留個好印象的時候了。

  本來還想故作矜持的中書舍人莫言原本站在最前面,沒想到城門一開,那些皇親國戚、太監大臣們都一窩蜂搶到了他前面去,莫言急了,趕緊提起袍子往前攆,那個斷了一臂的傷兵還站在他身前哭得無比傷心,莫言嫌他擋了自己道路,擡起官靴就是一腳,氣極敗壞地寫道:“給我滾開!”

  他這一腳踹了那個小兵一個措手不及,那小兵摔倒在地,兩天前剛剛被砍斷的手臂創處觸到地上,痛得他大聲慘叫起來,四下士卒百姓見了怒不可遏,登時一陣騷動。

  一個白鬚老者漲紅著臉龐,顫聲說道:“聲稱要與晉陽共存亡的,是你們!現在要獻城投降的,也是你們!守城時,你們錦衣玉食,遠遠地躲在皇宮裏;在城上浴血廝殺、命賤如狗的是我們。投降時,你們跑得比誰都快,投了新皇帝,你們還是官,還是能享盡榮華富貴。可我們有什麽?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什麽都不要,我們只求你們這些大老爺們能把我們當成一個人看、多多少少當成一個人看呐……”

  白鬚老兵聲淚俱下,越說越怒,他突然振臂高呼道:“守住這城的是我們,要把它交出去,那也應該是我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狗官,殺光他們,莫要再叫他們去禍害別人。殺光他們,爲我們的親人報仇呐!”

  憤怒的咆哮把默默立於兩旁的士兵們心中的怒火像火山一般引發了:“殺光他們!殺光這些狗官,爲我們的親人償命!”

  憤怒的咆哮聲此起彼伏,像巨大的海嘯聲,蕩漾在晉陽城頭,士兵們撲向那些白衣左袒的官吏,如狼似虎、刀劍俱下,頃刻間便將他們砍爲肉泥。

  城門已經打開了,廝殺聲驚動了潘美營前的士兵,因爲前些天發生過誤殺出城投降官員的事情,所以潘美營中的宋兵十分謹慎,他們一面張弓搭箭,戒備地看著洞開的城門和城門前如瘋如狂地陷入廝殺的人群,一面使人迅速向中軍傳報。

  城門口的騷動很快停止了,殺紅了眼的百姓把那些投降的官兒全都砍殺殆盡,不知誰先喊了一聲“殺掉不把咱們當人看的狗皇帝”,立即在嘩變的瘋狂士兵中得到了回應,無數的百姓揮舞著刀槍沿著筆直的御街沖向皇城。

  他們一路哭喊著、咆哮著,發泄著他們的憤怒和悲傷,不斷有人加入他們的隊伍,滾滾人流如滔天巨浪,卷向皇宮大門。

  趙光義一路跑到趙德昭的中軍大帳,抱住侄兒的屍身號啕大哭,捶胸頓足地譴責自己沒有照顧好侄兒,愧對皇兄,慌得左右文武連連勸阻,這邊假仁假義的戲碼鬧得正歡實呢,一陣陣排山倒海的歡呼聲由遠及近,此起彼伏,趙光義不由爲之愕然,他趕緊停止哭聲,變色問道:“發生了甚麽事?”

  左右面面相覷,俱都不明所以,大家正詫異間,一名侍衛急急奔入,興衝衝地稟報道:“聖上,晉陽城守軍嘩變了,他們大開西門,然後返身條奔皇城去了!”

  “啊?”

  趙光義擦擦眼淚,猶自半信半疑:“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事?剛剛死了趙德昭,這晉陽城也不攻自破了?”

  這時又一個侍衛急急奔入,大聲稟報道:“聖上,潘將軍和楊元帥已率軍入城,試圖控制晉陽外城,晉陽城中到處都是亂軍亂民,禁宮大內方向已燃起大火!”

  趙光義聽的聳然動容,趕緊舉步走向帳外……

  始建於春秋末年的九朝古都晉陽城,城中心大火沖天,大街小巷上儘是暴亂的人群。

  董安巷,步軍侍衛都虞候劉繼業府,府門“轟"地一下被撞開了,一個身形敏捷的年輕小校領著十幾個彪形大漢闖入院中,廊下正站著三個人,一個美婦人、身旁是兩個半大孩子,兩個孩子大的只有十歲上下,小的不過四五歲,那婦人約有四旬上下,螓首峨眉,五官秀美,只是雙眼紅腫,似是剛剛哭過不久。

  她穿著一身縞素,一手護著孩子,一手提著柄森森的利劍,眼見宋軍闖進院來,那美婦人柳眉含煞,鳳目凜然,厲喝道:“延環,護著你弟弟,隨在爲娘的身後,咱們殺出去。”

  那搶進院中的年輕小校正是穆羽,他看那美婦人大腹便便,正懷著身孕,居然還要提劍上前廝殺,唬得他趕緊丟了兵刃把手連搖:“折大娘、折奶奶,且莫動手,我是奉命來救你與尊夫相會的。”

  適時,一頭蒼鷹飛過晉陽上空,滿城的騷動似乎令它有些困惑,它在晉陽城上空盤旋了兩園,這才認准了楊浩中軍的位置,斂翼投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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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 收服楊繼業

    出乎趙光義所料,晉陽城不曾被他二十萬大軍攻陷,卻在他焦頭爛額之際不攻而破了。

  不出潘美所料,楊浩要搶著進城,結果他麾下那些軍紀奇差的流氓兵很快就變成了搶男霸女、搜刮財物的強盜。

  春暖花開時季,仍然穿著大羊皮襖、戴著狗皮帽子的銀州兵拖著大姑娘小媳婦,背著大包小裹興高采烈,跟趕集似的往城外跑。搞得本來就一片混亂的晉陽城更加難以控制,潘美坐在馬上,沈著臉色,強抑著殺人的衝動對楊浩道:“楊元帥,城中本已混亂不堪,而足下所部……”

  楊浩一臉慚愧地道:“慚愧,慚愧,實在慚愧,楊某本想將功贖罪,可是這些混悵東西實在是不成體統,倒讓潘將軍見笑了。本帥立即勒令部下退出城去,由潘將軍負責控制全城就是,不過……不過……

  潘美何等聰明,一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意。

  潘美暗自鄙夷,口中卻道:“楊元帥放心,你我同時入城,若有功勞,自然少不了你那一份。眼下……還請楊元帥配合一下,儘快收攏你的軍隊,已免惹出不必耍的麻煩。”

  楊浩眉開眼笑,忙不叠應道:“好好好,咱們一言爲定。來人啊,傳令,收兵,聞金不退者,殺無赦!”

  楊浩答應的爽快,是因爲他已瞧見了穆羽。穆羽領著十幾個貼身侍衛,正護擁著一個滿身縞素的女子和兩個孩子迅速向城外撤去,楊浩見目的已達,立即下達了撤兵命令。鑼聲響起,三短一長,銀州兵開始意猶未盡地撤出城去。

  南城門被潘美的人接防後從裏邊打開了,李漢瓊部歡呼而入;緊接著,東城門也打開了,面對著洞開的城門。趙光義肅立營前卻毫無笑意。

  晉陽城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得手的,在他剛剛遭受重創的時候,晉陽因內部嘩變而失陷,對趙光義來說實在沒有什麽光彩可言。雖說除掉了趙德昭這個眼中釘,他此時心情大暢,可是一想到他勞師動衆遠征漢國,最後卻是這麽一個結局,趙光義竟有一種嗒然若喪的感覺。

  左右將領們見趙光義悶悶不樂,還以爲他在爲亡侄趙德昭傷心,所以都努力露出一臉悲戚的模樣來,不敢顯出歡喜神色,只有行營指揮田重進,隱隱猜出了趙光義的幾分心思。

  田重進是禁軍中手握重兵的大將,當初趙光義做開封尹時,田重進是他重點結交的物件,不過趙光義饋贈與田重進的禮物,無一例外都被田重進退了回去。田重進只忠於皇帝,誰做皇帝他就忠於誰,絕不拉幫結派,搞什麽利益集團。

  趙光義深知他的爲人,因此成爲皇帝之後並未怪罪他以前屢屢拂了自己面子的事,對他仍然予以重用。但是不管怎麽說,兩人以前畢竟是有些不快的,這已成了田重進的一塊心病,如果有機會同今上緩和關係,他當然不想錯失機會。

  如今既猜出趙光義爲何不快,田重進便上前一步,拱手說道:“官家,吳王身遭不幸,官家之慟臣也感同身受,可是官家不只是吳王的叔父,也是天下的共主,還望官家以天下爲重,以社稷爲重,節袁順變。以免傷了龍體。”

  趙光義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田重進又道:“如今晉陽不攻自克,這正說明劉繼元倒行逆施,不得人心。而官家討伐漢國,乃是順天應命之舉,所以漢國軍卒百姓,受了官家的仁德感召,欣然獻城乞降。以仁德而服天下,比兵威更加難能可貴,官家乃一代仁主,方有今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結果,臣爲大宋,賀陛下。”

  趙光義聽到這裏,不由歡喜起來,他贊許地看了眼田重進,頷首道:“田卿說的是,漢國軍民受朕感召。主動獻城,免致生靈塗炭,朕也歡喜的很。漢國一滅,中原天下已盡在我大宋手中,先帝在天有靈,想必也會頗感欣慰的。田卿,你速率兵入城協助潘美穩定秩序,尤其是那劉繼元,務必查清他的生死再來報朕。”

  “末將遵命。”

  田重進鬆了口氣,急忙領命而去,趙光義振奮起來。望著火光沖霄的晉陽城暗自思忖:“晉陽九朝古都。不乏王者之氣。自唐末以來,此地豪傑輩出,實是大患之地。尤其此地近契丹與西北,一旦爲人所得,朕再想攻之,不知耍損失多少兵將,這座傳承於春秋時代的古城,是萬萬留它不得了。”

  想到這裏,趙光義沈聲道:“掌書記。”

  “臣在。”

  “記下,晉陽古城,本維藩鎮,蓋以山川險固,城壘高深,致奸臣賊子,違天拒命,因其悖逆,詿誤軍民。今既蕩平,議須更改,當令衆庶,永保安寧。著令,晉陽城僧道士紳一體遷往西京洛陽,尋常百姓遷居榆次。唔……,榆次縣人口增加太多,改縣爲州吧。朕平定漢國。一併神州,榆州就更名爲並州,令並州妥善安置遷民。勿生事端。”

  掌書記下筆如飛,一一記下。

  趙光義頓了一頓,又道:“三日之後,焚晉陽城。城中一切建築房舍、宮廷、寺觀,盡皆焚毀,待雨水充沛時節,再引汾水灌晉陽城,將之徹底夷爲廢墟。”

  他深吸一口氣,沈聲又道:“明日,設御宴,犒賞三軍,朕要做一首《平晉賦》,將今日功績永載史冊。諸文武大臣,明日宴上,每人都耍做一首《平晉詩》,爲朕梅《平晉賦》作和!”

  衆文武見皇帝重新振奮起來,都暗暗松了口氣,齊聲稱喏。

  趙光義再度望向眼前這座既將毀於一旦的千年古城,躊躇滿志地想:趙德昭死了,朕的心腹大患已除。漢國被蕩平了,中原已然一統。朕,一定能成爲比皇兄更偉大的帝王。朕不要做太宗,永遠站在皇兄的影子裏,朕耍打下一片比皇兄更廣闊的天地,朕千秋萬歲之後,朕的廟號……也要稱祖!”

  楊浩剛剛返回大營,李一德馬上迎了上來,二人低語一番,便快步走進大帳,十進大帳,摒退了左右,李一德馬上從袖中摸出一封信來,楊浩拆開匆匆了一遍,李一德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帥。信中說些甚麽,銀州情形怎樣?”

  楊浩緩緩地道:“李繼筠突破重重防線,已然攻到銀州城下。李光睿親率大軍,自後一路掃蕩,黨項七氏攔不住他,不出所料的話,數日之間,他也必將趕到銀州。”

  李一德臉色有些發白,期期地道:“大人,那夏州那邊。可有什麽消息?”

  楊浩搖手搖頭:“全無消息。”

  李一德的臉色變得更白了,楊浩睨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擔心甚麽,銀州……不是那麽容易打下來的。而夏州……目前來說,沒有消息豈不就是最好的消息。”

  李一德仔細一想,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楊浩忽然又問:“楊夫人和她的孩子已經接回來了?”

  李一德忙道:“是,已經送入大帥後帳,著最親近的侍衛守著呢,任何人不得擅入。”

  楊浩頷首道:“好,我去見見他們。”

  李一德急道:“大帥,銀州已然被圍,火燒眉睫了,咱們現在……”

  楊浩沈穩地笑道:“何必驚慌,現在咱們還不是向官家請辭的時候,總要做得滴水不漏,才好抽身離去。你不必擔心,本帥早有定計。你現在去把擄回來的婦人都集中起來聽候本帥命令,士卒有膽敢不從者,軍法從事。這幫混蛋打仗倒是敢拼,可這軍紀……真比我想像的還差,是得敲打敲打他們了。”

  李一德見楊浩鎮定自若,心中稍安,忙答應一聲退了出去。李一德一走,楊浩的臉色便暗了下來,他沒想到李繼筠來的這麽快,銀州……此時的銀州和晉陽何等相似?他的作法與楊繼業又是何等相似?

  楊繼業秘密地把一支精兵調出晉陽,以死城爲餌,行致命一擊;而他,同樣是把精兵調出了銀州,不同的是,他調出銀州的兵馬共有兩支,一明一暗,明者在此,暗者迷在沙漠中跋涉。

  楊繼業的行險一擊功虧一簣了,他呢?

  想到銀州。想起銀州城中的冬兒、焰焰、娃兒和妙妙,想起如今音訊全無的那支秘密隊伍,楊浩如何不牽腸掛肚、憂心忡忡?可是在部下面前,他這個主將絕對慌不得。他現在恨不得馬上插翅趕回銀州去主持大局,可是在解除趙光義這頭笑面虎可能給他帶來的威脅之前,他還得暫時隱忍,他的心中也急呀。

  楊浩腳步沈重地到了後帳門口,在帳外站定,緩和了自己的情緒,重新換上一副從容自若、自信滿滿的神情,這才舉步走進帳去。

  帳中,劉繼業昏迷不醒,楊夫人和兩個孩子伏在榻前,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蒼白的面容。默默流淚。

  楊浩悄然入帳,先是頗爲好奇地看了眼折子渝的胞姐、這位傳說中的傳奇人物佘太君,這才低聲道:“楊夫人勿須擔心,楊將軍只是體力匱乏,失血過多而已,本帥已著郎中妥善照料。因軍營中大過嘈雜,爲了讓楊將軍休息的好,所以給他服了有助睡眠的藥,這才昏睡不醒,並非傷勢極重所致。”

  楊夫人聞聲起身,擦了擦眼淚。仔細看了他一眼,冷靜地問道:“你是府州的人,還是麟州的人?”

  楊浩暗中一贊:“了不起,換一個尋常女子,這種時候哪有這份心思,折家的女人果然了得。”

  他微微一笑,微微拱手道:“楊夫人,本帥不是麟州的人,也不是府州的人,而是來自銀州。”

  “銀州?”楊夫人一怔之後忽地露出恍然之色,低聲道:“銀州……楊浩?”

  “正是楊某。”

  楊夫人回首看了眼猶自沈睡的丈夫,說道:“多謝楊元帥援手之恩。妾身……聽拙夫說起過楊元帥,楊元帥前番義釋我夫,今番又救我全家,大恩大德,妾身真是感激不盡。”

  楊浩連忙擺手道:“楊夫人客氣了,尊夫楊將軍義膽忠心,人所欽仰,本帥一向敬慕,豈肯加害於他?再說,本帥與麟州楊帥、府州折帥義結金蘭,乃是兄弟且與令妹子渝小姐交情深厚,既有機會,無論如何都要出手相救的。”

  他搓了搓手,看看站在折子悅身邊的兩個孩子和她臃腫的腰身,暗忖道:“前番見楊繼業身邊有兩個兒子,現在又是兩個。那她腹中懷的該是楊五郎了?”

  楊浩一邊想著,一邊說道:“這兩位,想必就是貴府三公子、四公子吧?昨夜楊將軍率兵襲營,一路廝殺昏昏沈沈闖入本帥營中,幸被本帥救下。只是……,我在銀州時,曾見過延郎、延浦兩位公子,他們……卻不知身在何處?”

  他這一說,楊夫人忍不住流下淚來,泣然道:“延郎、延浦、延訓三個孩兒盡皆隨在他父親左右,如今……如今只怕是……”

  楊夫人在城中聽說奇襲宋營失敗,漢軍屍骸枕藉,墊滿了護城河,就知道自己丈夫和三個孩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如今丈夫居然奇迹般地活著,已是意外之幸,她又豈敢想象三個兒子也能活著,一想到三個未及弱冠的兒子就此早逝,她雖然極是堅強,還是忍不住黯然淚下。

  楊浩倒未料到還有一位三公子,如此說來這位楊夫人腹中懷著的該是六郎了。眼見楊夫人黯然淚下,楊浩正暗悔失言,不知該如何解勸,旁邊忽然響起一個虛弱的聲音:“子悅,爲國征戰、守土戍邊、馬草裹屍,死而後已,正是男兒本色,你哭甚麽!”

  “夫君!”

  楊夫人驚喜轉身,撲到榻前:“你醒了。”

  兩個孩子也歡喜地撲到榻邊,叫道:“爹爹。”

  楊繼業欣慰地看著夫人和一雙孩兒,微微頷首道:“好,好,我只道我一家老小,都已殉國了,想不到你們還活著。”

  他擡眼看向楊浩,遲疑良久,才低聲問道:“晉陽……已經被攻破了?”

  楊浩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晉陽城的確已然失陷,不過……卻不是被宋軍攻破的。得知將軍戰死。襲營之計失敗後,劉繼元便遣使出城乞降,可是他的使節在這個關頭還要耀武揚威、欺壓百姓,激得軍士嘩變,於是……晉陽城不攻自破……”

  楊繼業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他張大眼睛,怔怔半晌,忽然呵呵地慘笑起來,楊夫人擔憂地道:“夫君,你已盡力了……”

  楊繼業閉了閉眼睛,又緩緩張開,沈聲問道:“我主……如今怎樣了?”

  楊浩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說道:“我入城去救尊夫人出來時,見城中處處都是暴民亂兵,紛紛攻向皇城去了,皇宮內大火沖霄,恐怕……”

  楊繼業無神的目光慢慢移向帳頂,兩滴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向腮邊,哀莫大於心死,他現在的心就已經死了。楊浩規勸道:“楊將軍,對漢國,將軍已是仁至義盡,大勢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將軍何必過於自責。”

  楊繼業癡癡半晌,目光微微一動,轉向自己夫人,然後又看看兩個尚滿臉稚氣的兒子,摸了摸他們的腦袋,目中露出慈愛的光芒,過了片刻,他又複看向楊浩,低聲道:“楊元帥救我夫妻幼子,意欲何爲?”

  楊浩凝視著他,鄭重地道:“楊將軍一身藝業、一腔忠心,楊浩久已欽仰。前次在銀州,楊浩已向將軍表示了我的一番誠意,現在還是如此,我希望楊將軍能爲我所用,若得將軍相助,那是本帥莫大之喜,還請將軍念在本帥一片赤誠,能夠歸附銀州。”

  楊繼業目光一動,緊追著問道:“楊元帥私自容留我這漢國罪臣,不怕宋天子知曉麽?”

  楊浩立即說道:“若得將軍扶持。本帥何懼宋天子雷霆之怒?”

  這番話已是反意昭昭了,楊繼業目中奇光更盛,不料楊浩緊跟著又說了一句:“不過……如今本帥還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楊將軍還得委屈些時日,待得時機成熟時,楊將軍才可公然亮相!”

  楊繼業聽了不禁啞然失笑,他又定定地看了楊浩良久。看著他誠懇的模樣,殷切的目光,忽然說道:“屬下三子延訓或還未死,如今……就勞煩主公,替屬下往殺熊嶺走一遭,去尋他回來。”

  楊浩先是一呆。繼而大喜若狂,連聲應承道:“使得使得,將軍好生歇息,本帥這就去接令公子回來!”

  守得雲開見月明,楊浩終於得到楊繼業委婉的輸誠了,他接過楊繼業的信物,聽他詳細說明殺熊嶺上情形,立即興沖沖地告辭出來,喚來穆羽密密囑咐一番,穆羽馬上帶了幾個人往殺熊嶺去了,楊浩又帶著擄來的婦人趕往皇帝行營。

  潘美此時還在城中。楊浩交還百姓,主動說明情況,趙光義倒不便責備了,還要假惺惺地贊許一番,心下倒是對楊浩所部軍紀如此敗壞有些竊喜。楊浩交待清楚便即請辭,趙光義不禁詫異地道:“楊卿,晉陽已破,再無緊急軍務了,楊卿何必來去匆匆?”

  楊浩訕然笑道:“不瞞官家,臣聞官家明日設慶功宴,令文武官員賦《平晉詩》應和,臣學識淺薄,擔心會在百官面前出乖露醜,想早些回去先下些功夫。”

  趙光義想起他當初抄襲的那首《出師表》,不禁有些想笑,忙繃緊了面皮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便回營去吧,明日未時一刻,準時赴宴便是。”

  “謝陛下!”楊浩躬身而退,直到帳口才轉身行去,望著他的背影,趙光義不無惡意地想:“李光睿如今該已攻到銀州城下了吧,等他曉得,不知會是一副什麽模樣。”

  楊浩出了行營,翻身上馬,勒搐望向晉陽城中滾滾升起的一道濃煙,雙眉微微地一挑:“從現在起,這出大戲該輪到我楊浩來唱了。唱的不好,鐵定仆街;若唱得好,從此以後我也是角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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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6 15:55:32
第 01 章 該我了

    “紛河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攻晉陽。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後兩句是什麽來著?”

  繼抄襲諸葛亮、蘇東坡等先賢名人之後,他準備再度抄襲一位偉人所寫下的膾炙人口的好詩了,不過冥思苦想半晌,對於剩下四句終告放棄,來到這個世界僅僅幾年時間,似乎已經重新過了一世,以前的記憶都淡漠的很了。

  正在這時,穆羽一掀帳簾,興沖沖地闖了進來:“大人,我回來了。”

  楊浩一見是他,忙站起身,喜形於色地道:“已把楊延訓接回來了?”

  穆羽道:“沒有,他們在山上還有數百名傷病的士卒,如果這時下山太引人注目了,楊家公子傷勢頗重,這時也不宜勞動,所以屬下把楊將軍健在並已歸順大人的消息告知他們之後,讓他們暫且呆在山上,找個合適的機會再接他們來咱們大營。”

  楊浩吃驚地道:“山上還有數百人?”

  穆羽喜道:“是啊,有些士卒在山上藏了十多日,患了病,所以沒有參與昨夜襲營。對了,殺熊嶺上不只一個三公子楊延訓在,連他大哥二哥也在呢。大人,你猜那楊延訓是誰?”

  楊浩聽說楊延朗和楊延浦也在,不禁又驚又喜,正要問清緣由的時候,忽聽穆羽又賣了這麽個關子,不由奇道:“楊延訓不是楊將軍的三公子麽,還能是誰?”

  “嘿嘿!”

  穆羽向他扮個鬼臉,嘻顔道:“大人,這楊延訓就是咱們進入漢國地界時抓到的那個正在破壞橋粱的小校,你說巧不巧,他見了我也很是吃驚,聽說他爹爹沒死,而且還歸順了大人,他是最先相信的一個,看的出來,大人軍前義釋了他,他對大人也佩服的很呢。”

  楊浩大感意外:“他就是楊延訓?難怪……小小年紀,不但一身武藝出衆,而其視死如歸,對了,你剛剛說楊延朗和楊延浦也在山上?”

  穆羽笑道:“正是!他們兩個都受了傷,楊延朗的傷勢尤其嚴重一些,不過三人都無生命之憂。”

  原來昨日楊延朗和楊延浦各自帶領一隊人馬,利用宋軍各營從屬不一,彼此之間互不信任的機會挑起他們之間的混戰,事成之後他們就迅速利用大霧脫離了戰場口他們潛進去時各自帶了三百人,儘管只是負責煽風點火,並非攻堅任務,可是從戰場上撤下來時餘部也已寥寥無幾,楊延朗腿上被所了一刀,深可見骨,右胸也中了一劍,被親兵們強行拖起,逃回殺熊嶺去了。

  楊延浦還想趕去與父親匯合,可是這一通混戰,他們已不辨東西南北,再想繞回南城皇帝行營,已很難掌握準確方向。而且宋軍陣營已經加強了戒備,楊延浦不辨東西地摸去,也不知與誰的營中士兵遭遇,一場混戰之下身邊只剩下半數人,眼見到處廝殺聲一片,卻無法找到父親,楊延浦只得帶著十幾個殘兵退往僻靜處,待到清晨大霧稍稍稍稀釋時,這才摸回殺熊嶺。

  兄弟三人在山上等候了半天,天光大亮再不見一兵一卒返回,又見宋軍陣營巍然不動,便知任務失敗,父親必然也已陣亡。未及中午時分,又見晉陽城中大火沖天,兄弟三人抱頭痛苦,只當娘親和兩個弟弟也要喪生於亂軍之中,這時穆羽便尋上了山來。

  穆羽說罷前後情形,又道:“大人,三位公子身上有傷行動不便,只遣了一個輕傷的小校隨屬下回營,先行見過楊將軍。”

  楊浩喜道:“好,七郎八……哈哈哈,我帶他去見楊將軍。

  ※※※※※※※※※※※※※※※※※※※※※※※※※※※※※※※

  行營內大擺宴席,趙光義親自搞賞三軍,三軍將士都是喜氣洋洋,只有折御勛和楊崇訓悶悶不樂。楊浩知道二人已入城尋找過楊繼業的府邸,卻沒有找到一個楊家的人,雖說他們與楊繼業各有立場,可畢竟是骨肉至親,這時親人生死未卜,他們無論如何也是高興不起來的,不過楊浩這時卻還不便把楊繼業的消息告訴他們,所以只得隱忍不發。

  趙光義今天的興致非常好,他在席上親口吟誦了一首《平晉賦》,並當衆揮毫留下墨寶,令人在自己駐蹕之處做下記號,來日要在此處建一座平晉寺,將自己的御筆刻於碑上,立於寺中,然後又令衆文武爲之應和。楊浩那首抄襲之作點睛之筆在後兩句,可他忘了中間兩句,最後兩句又實在不應景兒,乾脆偷懶只抄了一半。

  好在趙光義親征漢國,身邊帶的多是武將,這些武將詩詞文章全都非所長,很多都是找的軍中文人爲他捉刀,詩詞水平都有限的很,楊浩那半段詩雖然有點文化的都聽得出來沒有寫完,但是這半段詩已然氣魄非凡,與其他人比起來倒也不算很丟人。而其他人做的詩詞論意境或還不如楊浩,可是畢竟詩意完整,而且大多都是歌功頌德之作,趙光義聽在耳中,不免得意洋洋。

  聽到興處,酒意猶酣,趙光義便親自舉杯爲諸將敬酒,衆文武紛紛起身,正亂哄哄互相吹捧擡舉的時候,一個人跌跌撞撞地闖進大帳,大叫道:“大人,大人,你在哪兒,大事不好啦!”

  帳中立即靜寂一片,大家紛紛扭頭看去,只見這喊叫之人穿一身防禦使的盔甲軍服,方臉濃眉,皓須如雪,難得的一副威猛面相,只是神色倉惶,魂不守舍。

  衆人一看都不認得,正面面相覷的功夫,就見楊浩懊惱地低斥道:“李一德,聖上在此,胡亂喊叫甚麽?”

  李一德看見楊浩,叫苦不叠地道:“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啦。”

  楊浩對趙光義慚然道:“這李一德本山野粗人,不懂朝堂規矩,還望聖上恕罪。臣……出去一下,問問他出了什麽事。”

  趙光義瞟了李一德一眼,微笑道:“有什麽要緊事這麽慌慌張張,無妨,就在這兒說吧。”

  楊浩猶豫了一下,不情不願地道:“臣遵旨。”

  他回身瞪了李一德一眼,說道:“有什麽要緊事,大得過聖上爲三軍將士慶功麽?說吧,若是無甚要事,本帥定要先辦你一個擅闖行營之罪。”

  李一德哭喪著臉道:“大人,剛剛收到快馬急報,夏州李光睿趁大人奉詔出兵討伐漢國,親率大軍攻我銀州去了。大人,銀州如今已被李光睿團團圍住,危在旦夕了啊。”

  “甚麽?”楊浩大驚失色,手中酒杯失手落地,“當”地一聲跌得粉碎,他一個箭步躥到李一德面前,扯住他衣領,氣急敗壞地叫道:“你待怎講?銀州……銀州怎樣了?”

  李一德又大聲重述一遍,楊浩倒退兩步,面如土色,怔怔半晌,他突然轉身面向趙光義倒頭便倒,聲淚俱下地叫道:“聖上,夏州李光睿與臣一殿稱臣,都是大宋的臣子啊,如今李光睿趁臣奉詔伐漢,襲我後軍,這是目無朝廷、目無綱紀啊,還請聖上爲臣作主。”

  趙光義心中暗笑,卻把酒杯一擲,憤然喝道:“這個李光睿,粗鄙不文,不服教化,膽大包天,竟敢趁朕徵召楊卿討伐漢國之際擅自出兵攻打銀州,眼中還有朕這今天子嗎?真真一個混帳。朕一定要嚴懲這目無君上之輩!楊卿勿慌,朕派大軍隨你回去,定要叫那目無綱紀的李光睿受到應有的懲治。”

  楊浩暗暗冷笑:“先施驅虎吞狼之計,再來火中取栗,這趙光義果然陰險。”他趕緊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道:“多謝聖上爲臣主持公道,不過……聖上此番伐漢大軍多是步卒,恐怕遠水難救近渴,臣之所部多是騎卒,來去速疾,雖未必敗得了李光睿,總還可以與之周旋一番,減輕銀州城防之壓力,卻不必勞動朝廷大軍了。”

  趙光義大義凜然地道:“楊卿這是哪里話來,這可不是你們二人私人仇怨,李光睿目無朝廷,朕以至尊,焉能置之不理?”

  楊浩拱手又拜:“既如此,還請聖上給臣一道討逆的詔書,有聖上討逆詔書在手,臣討伐李光睿就是上合天意下順民心,必能馬到功成。臣之所部遠來漢國,糧秣軍備難以爲繼,再請聖上調撥一些箭矢、糧米,臣就感激不盡了。”

  趙光義笑吟吟地道:“楊卿勿須驚慌,有朕爲你主持公道,李光睿何足道哉?討逆詔書,朕馬上書就,這箭矢,朕送你二十萬枝。至於糧米麽,如今軍前糧米,朕也任你取用。”

  “多謝聖上……”楊浩飽含真誠,放聲一呼,趙光義趕緊把話風一轉,又道:“李光睿久據西北,財雄勢厚,愛卿兵力有限,根基淺薄,朕如何放心得下,所以這朝廷大軍,還是要發的,愛卿所部多是騎卒,可先行趕回銀州,朕以潘美爲帥,統十萬大軍,自後徐行,可爲楊卿後盾。”

  “這個……”

  趙光義目光一冷,凝聲道:“嗯?”

  楊浩把牙一咬,硬著頭皮頓首道:“臣……遵旨。”

  趙光義見他就範,不禁暗自冷笑,他立即回到御書案旁,親筆寫下一道討逆詔書,左手邊放著《平晉賦》,右手邊放著《討逆詔》,晉陽城已經平定,西北眼看就要到手,一時間當真是意氣風發。

  趙光義將《討逆詔》加蓋了玉璽交予楊浩,然後立即命令軍器庫使去調撥箭矢,又令掌書記去點撥糧草發付楊浩軍營,同時又命潘美爲西征討逆大元帥,持節絨,節制西北諸藩。李漢瓊部、崔彥進部、郭進部隨營聽令共赴銀州,隨即又下令命河北道刺史兼河北西路採訪使王繼恩籌措糧秣供應西征大軍所需。

  衆將不知趙光義在慕容求醉等幕僚的策劃下,早就定下了一石二鳥之計,如今見他倉促之間調兵遣將、安排軍需,竟是胸有成竹,頗具章法,不禁暗暗欽佩:“官家雖未必及得先帝東征西殺的一世武功,可是也算難得的一位帥才了!”

  折御勛和楊崇訓見此情形,慌忙起身亦向趙光義辭行,理由不外乎是李光睿與他們一向不合,如今他們後方空虛,李光睿統率大軍而來,難保不會對麟府兩州不利,所以請求馬上返回西北駐地。

  趙光義早知他們與楊浩義結金蘭,只當他們是尋個藉口去爲楊浩助戰,他知道論兵力李光睿部在西北最爲雄厚,一個楊浩恐怕吃不下他,加上折楊兩藩,才有利於達到兩虎相爭的效果,於是很痛快地就答應下來。

  待得三藩慌慌張張退出行營,潘美、李漢瓊等幾位奉詔的將領也匆忙回營準備,趙光義興致不減,與其餘諸將仍然杯籌交錯,又飲了三巡酒,這才意猶未盡地散了酒席,返回自己的寢帳。

  回到寢帳之後,趙光義捧著一杯鏟茶,卻犯起了核計:天從人願,漢國才剛剛平定,一統西北的機會就到了。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預定計劃發展,實在完美。

  在趙光義心中,如果一定要他在李光睿和楊浩之間做一個選擇,他更願意選擇李光睿,李光睿再如何舛傲不馴,但是他的一舉一動趙光義覺得自己是看得透的,而楊浩……這個人太捉摸不定了,這樣的人最是危險,任何一個至高無上的掌權者都不喜歡有這樣一個屬下。

  然而如果有一個機會,能把李光睿和楊浩這兩頭猛虎一起除掉,把西北完全納入他的統治之下,這無疑是一個完美中的完美結局。西北,那裏不僅僅是一大片廣袤的土地和十多戎秋之族,那裏還走出產良馬的地方,宋國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塊完全屬於自己的養馬之地,如果把西北掌握在手中……

  而這見機行事之人,想辦法促成李光睿和楊浩兩大勢力集團始終在力量均衡的狀態下互相搏殺之人,當楊浩這個奉詔討逆者成爲慘勝方的時候,能及時給他安排一個合理的罪名,讓自己可以名正言的順勢剷除的人,不是潘美這樣的武將能夠勝任的,這個人必須要有智慧、要懂權謀,要能操控局面、製造局面,要狡詐如狐、陰險如蛇……

  本來,這個人選在御駕親征漢國的時候他就已經選定了,這個人就是慕容求醉,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慕容求醉居然和趙德昭一起遇刺身亡了,一時之間到那裏去找這樣一個能完全領悟自己的意圖、又能智計百出、操控全局的人呢?

  ※※※※※※※※※※※※※※※※※※※※※※※※※※※※※※

  楊浩把李光睿兵至銀州城下的消息對楊繼業說了一遍,然後說道:“楊將軍,我要馬上趕回去爲銀州解圍,明日一早就得拔營起寨。”

  楊繼業盯著楊浩的眼神,問道:“主公有什麽事吩咐屬下做的。”

  楊浩笑了笑,輕拍他的肩膀,緩聲道:“我會留下些人,把楊將軍和夫人,還有殺熊嶺上的弟兄都接出來妥善安置,等你們養好了傷再說,你這麽重的傷,怎麽可能長途跋涉,何況還是快馬行軍呢。這一次,你是沒有機會大顯身手了,不過……你放心吧,這樣的機會,以後一定不會少了的。”

  楊繼業沈思片刻,很篤定地道:“夏州李光睿是西北第一強藩,雖然我沒有和他的人交過手,可是也能揣測出他大致的實力,若是在草原上擺開陣勢正面衝突,主公絕非他的對手,如果與麟府兩州朕手,三藩合於一處,再加上黨項七氏,兵力上主公可以占優,但是一旦交戰的話,勝算仍然有限,因爲主公這邊,就像趙光義攻打晉陽城的各路軍隊,看起來兵強馬壯,實在各有所屬,難以如臂使指。當然,這是排除了伐謀和主將指揮能力之外的對比。”

  他頓了一頓,面色忽現憂鬱:“不過攻打城池的話,強弱就不能這麽簡單地區分了。如果主公果真把銀州城按照屬下之前的布署重新修繕佈置了起來,屬下可以確定,銀州城內就算只有一萬老弱殘兵,也能綺仗堅城高牆,和十萬大軍抗衡至少一個月。如果由我來指揮,城中糧米又不匿乏的話,抵抗一年也不是問題。然而……上一次與主公對戰,銀州城卻是僅僅半個月就告破了……”

  楊浩目光一閃,恍然道:“將軍是擔心我會重蹈慶王的覆轍?”

  楊繼業反問道:“主公能保證銀州城中軍民上下一心、衆志成城?”

  楊消失笑道:“上下一心、衆志成城?呵呵,那是聖人忽悠常人、古人忽悠今人的一句話罷了,我若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天真書生,便信了它,也不過是做幾篇繼續忽悠後人的錦繡文章出來,無傷大雅。我既是一方統帥,成敗勝負、無數性命,都掌握在我的手中,我豈能相信人心、人性如此簡單,若我如此天真,那可真該死了。”

  他頓了一頓,突然問道:“楊將軍,大澤鄉陳勝吳廣起義,星星之火,迅即燎原,原因何在?”

  楊繼業微微有些詫異,但還是答道:“抗秦暴政。”

  楊浩直視著他,微笑道:“就這麽簡單?上下一心、衆志成城,抗秦暴政?”

  楊繼業忽然也笑了:“主公以爲如何?”

  楊浩道:“陳勝、吳廣等犧餘名戍卒被徵發前往渣陽戍邊,途中爲大雨所阻,不能如期到達,按秦律,當誅。陳勝、吳廣爲求生計,方欲造反。他們先在布上寫下,陳勝王,三個字,塞在一條魚的肚子裏讓人發現,又在夜晚裝作狐精高喊,大楚興,陳勝王。聲勢造下之後方殺營尉造反。九百人揭竿而起,戰火迅速蔓延。

  隨之造反的,有的人是擔心被殺,這就算是畏於暴政,反抗暴政吧。

  有的人是相信陳勝當真是人主,要一統天下;接下來,陸續回應的人固然是有被苛政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卻也不乏被迫相隨的人、只想吃一口飽飯的人、想要成爲開國元勳做人上人的人、發現參加義軍能借義軍之勢向欺辱過他的人報仇的人、想要保護自己的財産不被義軍瓜分的人……

  史書上記載下來的理由只有一句:撫秦暴政。但是我們應該想得到,參加義軍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自己的想法,但是不管他們抱以什麽目的,結局是他們走到一起來了,因爲參加義軍,他們想要達到的目的,才有可能實現。”

  楊繼業緩緩地吁了口氣,慢慢問道:“那麽……主公用什麽辦法,讓這些各有算計、各有想法的人同心堅守銀州城呢?”

  楊浩喃喃地道:“李老爺子偌大的年紀,你說我把他帶來漢國做什麽?像李老爺子這樣的人,我遣出銀州城外的不只一個,我用的法子,與楊將軍使一支孤軍盡成死士,於數十萬大軍營中奇襲皇帝行營也差不太多。只不過……楊將軍是以城中的人爲質,激發城外的人鬥志,而我恰恰相反罷了。”

  楊繼業沈默片刻,又問:“趙光義執意要派大軍助戰,分明不懷好意,主公就算能打敗李光睿,那時以疲弱之師,如何面對居心叵測的朝廷大軍?”

  楊浩目中奇光一閃,有些詭謫地問道:“如果……我邀麟府兩州兵馬爲我助戰,這時傳來消息,有夏州兵馬出沒有於麟府兩州,你說他們是隨我去銀州,還是趕回他們的根基之地?”

  楊繼業想也不想,立即答道:“自然是趕回他們的地方,他們有他們的義務和責任,有他們必需要給予保護和照料的人,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他們自然先要趕回自己的根基之地。他們是一府之主,而不是一個遊俠兒。”

  楊浩神秘地笑道:“這就走了,如果官家的根基之地出了問題,我保證,他會先把我摞在一邊,火燒屁股似的趕回汴粱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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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圍城

    趙光義坐在御輦,眼睜睜地看著楊浩率領大軍急急西去,就像一尾金魚,搖頭擺尾脫鈎而去,他的士兵每個人的箭壺都是滿滿的,後邊還有滿滿當當地載著糧食的馬車,心中當真是鬱悶無比。

  可是他也沒有辦法,他剛剛收到消息,蜀地的叛亂愈演愈烈,隊伍更形壯大,而江南似乎也有人圖謀不軌,正在蠢蠢欲動,閩地則剛剛暴發了一次叛亂,汴梁城中如今到處都在傳說李煜沒有死,說李煜不但從汴梁成功脫身,而且已悄然潛回江南,正召集舊部,意欲東山再起,鬧得人心惶惶。

  他的江山亂不得。如果蜀、閩、江南陸續發生叛亂,這種內部動蕩,其危害遠甚於尾大不掉、陽奉陰違的西北諸藩,朝廷兵馬雖衆,可是要戍邊、要彈壓地方、要衛護京師,可以動用的機動兵力並不是很多,這種時候,他是絕不能再冒險抽調一支大軍趕往銀州的。

  不過,雖然不能一舉而克西北,可以預見的是,西北諸藩大戰的結果必然是數敗俱傷,朝廷還是能夠在戰後對西北形成更有力的控制的,這個走了狗屎運的楊浩,且容他再招搖些時日又有無妨?他再如何狡詐,朕也吃定了他!

  想到這裏,趙光義才心有不甘地吁了口氣,吩咐道:“傳旨:令潘美爲先鋒,急速趕回汴京。田重進留下料理後事,其餘諸營隨朕返回京師!”

  楊浩要在汴京製造一副烽煙四起、動蕩不安的局面並不困難。在江南,他早已開始有所部署:而蜀地的義軍也大可利用;至於閩地,讓繼嗣堂動動手腳,製造一場小規模的叛亂也毫不爲難。

  這些消息通過與皇親國戚、文武大臣經常出入的千金一笑樓、通過汴河幫、通過繼嗣堂仍然安插在那裏的耳目,足以將這些實際存在的事實進行一番誇張的渲染和傳播,當它們傳進趙光義的耳中時,風已成雨,不怕他不立即趕回汴梁主持大局。

  三藩星夜兼程趕往西北,他們帶來的總兵力有六萬人,經過半個月的攻城戰,折損了至少五千人,傷兵殘卒亦有六七千人,正好使這些行動不便的傷兵押運糧草徐徐隨行,而楊繼業一家人和殺熊嶺上接下來的數百傷兵也都混在這支運糧隊伍裏,一邊行軍一邊養傷。

  李光睿有五州之地,由於西北遊牧之地不比中原城池處處都須駐兵把守,所以儘管西北地廣人稀,但是李光睿如果不惜一切,那麽他可以調動的兵力至少在二十萬上下,然而銀州失陷於楊浩之手後,李光睿對其餘各州加強了防務,夏州也必然會留有一支精兵衛護,這樣的話他此次所謂的傾巢出動,總兵力估計頂多只有十萬人。

  可是就算是只有這十萬人,以三藩的兵力也絲毫占不到優勢,因爲折楊兩藩不可能像他一樣冒著奇險在自己的根基之地擺一座空城,卻把人馬全部拉出來與李光睿決戰的。

  所以,楊浩真正害予厚望的是夏州,只要夏州能夠得手,消息一旦傳到軍前,李光睿所部必然士氣大挫,那時漫說李光睿只有一倍兵力的優勢,就算他有百萬大軍在手,也無心戀戰了。所以,楊浩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迅速趕回去,牽制李光睿的兵力,保住銀州,靜候夏州消息,等夏州得手的消息傳來,才是他吹響衝鋒號的時刻。

  可是想達到這個目的就要有兩個前提,一是夏州能順利得手,二是銀州確保無失。然而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他能不能既佔領夏州、又不失銀州?

  “銀州如今怎樣了,冬兒和柯鎮惡他們能否守住銀州?木恩、木魁、艾義海三人可曾順利穿越沼澤、跋涉沙漠,抵達夏州城下?拓拔昊風能不能順利完成裏應外合的任務?”

  這一連串的想法時時縈繞心頭,簡直快把楊浩折磨瘋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趕路,全速趕路,恨不得插上翅膀,一日之內便飛回銀州城去……

  ※※※※※※※※※※※※濃※※※※※※※※※※※※※※

  銀州,棲雲觀後殿,一個翠衣女子手使一柄長鞭,身形翩躚猶如舞蹈,那支長鞭天若遊龍,時而“白蛇吐信”、時而“聲東擊西”、時而“玉帶圍腰”……鞭影呼嘯東西,攸卷攸張,如一條靈蛇般舞動著,忽然,那翠衣女子手腕一振,長鞭橫卷:“啪”地一聲炸響,將一枝手臂粗的小樹攔腰抽斷。

  “好,你的悟性著實出乎爲師的意料。”

  靜音道長巧笑嫣然地自殿內踱了出來,小周后振腕一收,長鞭在空中蘇出一圈圈漣漪,越收越小,直至完全收到她的手中,隨即她便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行禮道:“師傅。”

  “嗯。”靜音道長自她手中接過鞭子,含笑道:“你學劍,基礎實在是差了些,想不到這條鞭子卻能這麽快入手,這條鞭子叫“狐尾”,是爲師年輕時候隨身的兵器,以後……就送給你吧。”

  “多謝恩師。”

  靜音道長點點頭,又道:“槍怕圓、鞭怕直。”

  槍是硬兵器,若能使得圓轉自如,那就是槍法的上乘境界了,極難應付的;而鞭是軟兵器,若能使得它其直如矢,兼有槍法之長,那在鞭法上便也到了上乘境界,比槍更難對付。你只有三分力,也能借力使力,運用出十分的力量,而且這鞭可軟可硬,捉摸不定,實是難纏。”

  說到這裏,她突然一振手腕,手中烏黑的鞭梢如靈蛇吐信,筆直地躥了出去,靜音道長皓腕又是微微一抖,那鞭子便發出一聲淒厲的嘯音,仿佛一條長棍似的自空中陡然劈下,靜音道長只走動了動手腕,看起來輕描淡寫,毫未用力,可這一鞭下去,宛如一柄陌刀淩空劈下。

  前方有一株大腿粗細的大樹,剛剛綻出嫩綠的枝芽,被這一鞭劈下:“轟”地一聲炸成了兩半,自樹梢直裂至底,聲勢看來著實駭人,樹能劈成這樣,這一鞭要是抽到人身上,後果如何可想而知。

  靜音道長道:“用鞭雖可補自己力道之不足,可是四兩撥千金,你也要有四兩力才成。爲師傳你的乾道鑄鼎功你須早晚勤練不糙,內功有了底子,便能身輕如燕,力量漸增,坤道鑄鼎功要想小有所成,怎麽也要百日之功,不過爲師等不了那麽久,你的悟性既然這麽好,今日爲師便把幻影劍法傳授於你。”

  小周后本來聽一句一點頭,聽到這裏卻微微一愕:“師父不是說徒兒不擅學劍麽,怎麽會……”

  靜音道長狡黠地一笑,說道:“這一路劍法,並不需要你使劍,你只須每日早晚勤練坤道鑄鼎功,有暇就勤練這狐尾鞭就走了,那幻影劍法是一門內家心法,乃是坤道鑄鼎功的遞進之術。”

  靜音道長說著便把小周后帶回大殿,先將那再百多字地的口訣說與她聽……小周后本是極聰慧的人,默記了兩三遍便記在心中,背誦出來一字不差,靜音大喜,這才開始一句一句詳細與她解說。

  小周后只聽了幾句便面紅耳赤,訕然道:“師父,這……這功法怎麽與坤道鑄鼎功相差如此懸殊?坤道鑄鼎功是一門吐納功法,藉以調理內息,吸收日月精華,怎麽……怎麽幻影劍法卻要幻想……幻想男女歡愛之事?”

  靜音道長正色道:“大道玄妙,自然不是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本門這功法,既能速成,也能大成,旁人苦修十年,未必及得習練此功法一年的成效,這門功法的修練之術自然是大異常規的。心中幻魔,然後滅魔,如此反復,便能錘練自己的意志,魔相幻滅之間,輔之以爲師的獨門吐納之法,便能精進千里,這樣的功法,天下間不知多少人想學也學不到,乃是你的大造化,功成之後,你不但能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更能青春永駐,容顔不老,爲師年逾八旬,卻如妙齡女子,全仰此功法之奇效。

  小周后想起師傅一身奇妙莫測的武功,和她與自己相仿的嬌麗容顔,不由大爲信服,遂誠惶誠恐,謝罪稱是,端正了態度認真聽講,卻不知幻影劍法一旦習練,方算是登堂入室,繼承了這陰陽雙修的功法。到那時她就如騎虎背,想要棄功不學那就只有走上孤陰煞的絕路。

  若是靜音一股腦兒再把戲道八動、合道十修、陰陽采煉、玉液還丹、仙道求索那些實實在在的房中修行之術說與她聽,她必然能明白這門功法倒底是什麽,可是……如今她雖覺這門功法有些邪門,偏偏這幻影劍法只是幻生魔相而又滅魔相,並不真的涉及男女之事,小周后又怎能想到這門功法的最終結果居然是要陰陽雙修呢。

  小周后被靜音道長一番教心,當下誠惶誠恐,認真聽講,有不解之處就認真問個明白,待這幻影劍法全部融會貫通之後,忽聽遠處一陣廝殺聲起,小周后不禁黛眉微蹙,擔起心事來。

  靜音莞爾一笑,說道:“徒兒擔心甚麽,這座城池雄奇渾厚,夏州李氏兵馬,未必便攻得下來。再說,你是一個女兒家,這樣的事情你又插不上手。”

  “插不上手麽?”小周后幽幽地想:“誰說女兒家就一定得守在家門之內?羅冬兒、唐焰焰衣不解甲,日夜巡守城池,指揮防禦,娃兒和妙妙調濟軍需,打點得也是有井有條,楊家這四位夫人當真是女中巾幗。唉,我還曾是一國之后,比起她們來,實在是差得太遠。可是……她們有真本事,也得楊元帥肯讓她們參預軍政之事,若換了我……就算我肯,官家肯麽?就算官家肯,恐怕文武百官也要跪了一地,說甚麽婦人干政,亂象之兆吧?”

  想到這兒,小周后不禁苦澀地一笑,這些天每日看到冬兒和焰焰、妙妙她們爲了守住她們的家、她們的城池所做的諸般努力,小周后就不禁想到被重兵圍困,淒淒惶惶、風雨飄零的金陵城,想到那焚燒的宮殿,和終成笑談的殉國壯舉,兩相比較,她的感觸實是難以言喻。

  靜音道長見她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搖頭一笑,說道:“呵呵,爲師是方外之人,什麽事都看得淡了,這城是你夫君的城池,是你楊家的基業,也難怪你如此牽掛。好吧,今日就到這兒,你先回府去吧。”

  小周后離開棲雲觀,便帶著隨從趕往帥府,這些天楊浩不在銀州城,她往楊家反而去的更勤快了,楊家四位夫人現在都有許多事情要忙,每日和楊浩的愛女雪兒相處時間最長的反而成了她這個乾娘。雪兒越來越可愛了,小周后簡直愛煞了她,待她視若己出,每日都要來陪她陪她。

  以前只知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小周后,如今換尿布抱孩子的本事可比雪兒的親娘羅冬兒還要熟練,一日不見那個奶娃娃,她的心裏都空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兒。

  小周后已是帥府的常客,無須能報便登堂入室,直趨後宅。到了花廳處,只見進進出出許多人在忙碌,小周后也不去打擾,徑自拐進了旁邊的暖閣,小源丫頭正陪著穿身百家衣,十分嬌憨可愛的雪兒在炕上玩耍,一見小周后進來,小源連忙起身道:“夫人。”

  小源並不曉得小周后的真實身份,只知道這位夫人是自家小姐的乾娘,自家老爺對她十分禮遇,幾位夫人與她也十分交好,所以對她不敢失禮,小周后一看見躺在那兒的雪兒,便情不自禁地露出歡喜的笑容,向小源問道:“雪兒還沒睡麽?”

  小源道:“小姐已經睡過了,方才被城頭的廝殺聲驚醒了,這下便不肯再睡了,鬧騰的正歡呢……”

  小周后笑道:“這小丫頭一睡醒了可精神著呢,你先去歇一下吧,我來陪她。”

  小源聽了如釋重負,對她一個小姑娘來說,照顧小孩子,簡直比讓她一個人打掃整今後宅還累,她已經被精力充沛的楊雪兒折磨的精疲力盡了,難得能偷會兒懶,連忙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少了人陪她玩,楊雪兒正呶著小嘴兒努力地嚅著唾沫,忽然看見乾娘,不禁咧開了小嘴,歡喜地紮撒開小手,兩隻滿節兒似的小胖腿也蹬踹起來,小周后笑逐顔開,很熟練地將她抱在懷裏,又掏出手帕給她擦掉嘴邊的唾沫,逗弄她道:“小丫頭,想乾娘沒有?”

  雪兒手舞足蹈地表示她的歡迎,小周后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她集昵地貼了貼雪兒的小臉蛋,忽聽旁邊傳來一陣說話聲,便抱著雪兒走過去,探頭向隔壁望去口這間暖閣和隔壁的花廳只隔著一層窗根,窗積便掩著,探頭一瞧,就見妙妙和娃娃正站在桌前,俯首看著甚麽。

  只聽娃娃說道:“老爺正從漢國揮師回返,要趕到這兒,最快也得七八日時光,考慮到老爺率軍趕回來之後馬上就要投入戰鬥,路上勢必不可能毫無限制地奔跑,我估計,得十二三日的功夫才能抵達。妙妙,城頭守軍傷亡情形如何?”

  妙妙馬上報出一串數位,又補充道:“這是昨晚的統計數位,李繼筠的人馬傷亡遠比我們還多,可是他耗得起,我們耗不起,城中青壯有限,而李繼筠勢在必得,是不計犧牲的,何況他這一路下來,還控制了兩個部落的頭人,驅使他們衝鋒陷陣,消耗咱們的箭矢和滾木擂……如果老爺還要十多天才趕到的話,恐怕兵力和箭矢的供給會有問題,咱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善戰之士也少,只能依靠密集的箭矢和滾木擂石來抵消李繼筠的兵力優勢,所以消耗太快了。”

  娃娃道:“這些情況要隨時報與夫人和柯將軍知道。你看,這是內城,這是外城,咱們現在須得提早做好準備,百姓陸續遷往內城,外城一些房屋可以拆掉,石頭拿去充當擂石,木板用來加固城池。如果在老爺趕回來之前守不住了,便全軍遷往內城。李繼筠一旦入城,招石機、旋風炮、弩車、雲梯這類武器在狹窄的街巷間很難運用自如,憑藉內城的堅固,咱們至少還能守上半個月,到那時老爺怎麽也趕到了。”

  妙妙頷首道:“嗯,我馬上去見夫人和柯將軍,把輻重軍需吃緊的情況說與他們知道,再把咱們的想法說出來,供夫人和柯將軍決斷。”

  “好!”

  妙妙抓起披風,領著兩個女兵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小周后站在隔壁房中,輕輕拍著雪兒的小屁股,看著忙碌而充實的娃娃和妙妙,不覺有些羡慕起來。

  這時,姆依可和格尼瑪澤兩個羌族小丫環急急地跑了進來,大聲叫道:“三娘,有消息了。”

  娃娃動容道:“哦,快拿來我看。”

  小周后也隱約知道這兩個小丫頭是負責與外線聯絡的人,在她們的院落中有許多信鴿和蒼鷹,整日飛起飛落,資訊傳遞十分頻繁,聽她們歡喜的語氣,還以爲有了楊浩近一步的消息,忙又靠近了些凝神細聽,就見姆依可匆匆遞上一個竹筒,說道:“三娘,費聽氏、往利氏和房當氏的部落在驂駝坪阻擋李光睿的大軍共計三天三夜,現已抵擋不住,在細封部落五了舒大人的接應下向神馬驛轉移。信上還說,爾瑪伊娜已到夏州。”

  “爾瑪伊娜?爾瑪伊娜是誰?”

  小周后心中忽地一動,她想起來了。她整日與楊家幾位夫人在一起,平日閒聊時海闊天空無所不談,這個名字她聽她們偶爾談起過的,爾瑪伊娜……貌似……她就是細封氏部落頭人子了舒想要許配與楊太尉的那個女兒,草原第一美人!

  她去夏州做甚麽?”

  ※※※※※※※※※※※※※※※※※※※※※※※※※※※※

  夏州,比起與吐蕃、回訖開戰期間,現在氣氛要寬鬆的多。就算是與吐蕃、回紇交戰期間,夏州的城防也不算森嚴,吐蕃人和回紇人是沒有能力突破夏州大軍的重重防線,殺到夏州城下的。如今,寒冬的蕭瑟已去,春暖花開,夏州城也重新煥發了活力,如果說戰場的明顯影響,那就是以夏州爲中繼站,往來東西的駱駝隊日漸稀少了。

  這時偏就有一支駝隊緩緩地來到了夏州城下,守城的士兵老遠就看見了駝隊,自打南來北往的行商隊伍急劇減少,他們這些守城門的士兵額外的收入也大幅減少,如今見到一支駝隊走來,聽著那悅耳的駝鈴聲,就仿佛聽到了。袋裏金幣撞擊的聲音,他們立即打起了精神。

  可是很快,他們就失望了。這支駝隊拿的是夏州防禦使的通行信物,雖說夏州直接在李光睿大人的統治之下,這個防禦使遠不如鎮守其他諸州那般威風,可也不是他們這些守城小兵能夠得罪的。城門官帶人檢查了一番,見他們動載的只是一些皮毛貨物,這才沒精打采地揮手放行。

  駝隊安然進了城,那個坐在駱駝上的少女才暗暗鬆了口氣。她佩著一把蠻刀,戴一頂狐皮帽,打扮得倒還精神,眉眼也很漂亮,可是……臉上長了一塊巴掌大的青色胎記,叫人不忍細看。

  “無素嬸嬸,剛剛嚇死我了,咱們這就去找姐姐嗎?”

  少女一開口說話,聲音倒是悅耳如黃鶯,如果被人聽到,恐怕會更加爲她臉上的胎記感到惋惜了,看到她現在這副模樣,恐怕誰也想不到她就是爾瑪伊娜……草原上跳舞的姑娘,最美麗的草原之花。

  旁邊一騎駱駝上坐著一個身材肥碩的大嬸,她是這支行商隊伍中僅有的兩個女性之一,是爾瑪伊娜的奶媽,據說她還認得好些漢字,是細封氏部落中僅次於大巫師的文化人,所以才被選爲部落頭人女兒的奶媽。

  無素大嬸機警地看著蕭條的夏州街頭,低聲道:“不急,先找個客棧住下,然後通過拓拔昊風把你姐姐找出來。伊娜,你姐姐性情軟弱,就象一頭溫順的綿羊,可是要想讓拓拔昊風橫下心來,只有你姐姐才有這個力量,你姐姐和你感情最好,你一定要說服她,完成你父親交待的使命。”

  爾瑪伊娜按著胸口,深深地吸了。大氣:“無素大嬸,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我們……能成麽?”

  “不成也得成,咱們的部落已經走不了回頭路了。再說,你爹可是一門心思要把你嫁給楊太尉呢,想想看,等他成爲西北之王,你就是他的王后,你幫他也就是幫你自己呀。”

  “楊太尉……”爾瑪伊娜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忽地想起那個溫文爾雅,卻有一身驚人神通,可以打敗他們最了不起的摔跤手,可以讓他們最強大的大力士俯首認輸的年輕人。他會成爲西北之王、淩駕於西北所有人之上嗎?似……會成自己的丈夫?

  爾瑪伊娜忽然有點兒害羞,她已經到了懷春的年齡,也開始渴慕男女之愛了。作爲族長的女兒,她無權自己選擇丈夫,說起來,她和姐姐嫁的都是草原上最有權勢的人,可是自己要嫁的男人,比姐姐嫁的那個又老又胖的傢夥強了一千倍,好像……這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呢。

  無素見她咬著嘴唇,一副神思飄忽的模樣,還當她仍在害怕,不禁有些著急,連忙絞盡她肚裏有限的墨水,煞費苦心地繼續勸說:“本來,拓拔昊風就已答應爲楊太尉做事了,可是……這麽重大的事,總是越有把握才越安全,這可是事關再們全族命運的大事,拓拔昊風愛極了你的姐姐,而你姐姐和你的感情最好,我們一定要說服她,如果有你姐姐出面,那事就更可靠了。”

  爾瑪伊娜擔心地道:“可如……這是男人間的事,我們女人……能管得了嗎?”

  無素大嬸道:“怎麽管不了,被英雄愛慕的美人兒,就能左右英雄的前程。大嬸跟你說,大嬸年輕的時候,讀過好多漢人的書,漢人的書裏有一個叫妹喜的美女,嫁了一個叫做桀的部落頭人,結果就是她迷得那個桀不務正業,最後被一個叫做商的小部落給消滅了。對了,我記得這個妹喜是羌戎部落的美女,咱們羌人就是羌戎的後代呢。”

  “喔……”

  “還有啊,後來,商部落的頭人又娶了一個叫妲己的美女,結果本來很英明的一個頭人,在她的誘惑下縱情聲色,後和……就被一個叫做周的部落給滅了。這個妲己,也是我們羌戎部落的美女呢。”

  “大嬸……”

  “再後來啊,周部落的頭人娶了我們羌戎部落一個叫做褒姒的美人,爲了哄她開心,用火燒了自己的部落,結果……就被人滅亡了。”

  無素大嬸得意洋洋地總結道:“伊娜,你看咱們一族祖先中的美女幹出了多少大事啊。誰說咱們女人不厲害呢?”

  爾瑪伊娜有點窘,吃吃地道:“無素大嬸,好象……好象她們幹的事都不怎麽光采呢。”

  無素大嬸很篤定地說:“伊娜,這你就不知道了,書中雖然沒有寫,但是大嬸估計,她們就是被那些滅掉前一個部落的部落派去的,就像現在你爲你爹和楊太尉來到夏州一樣。咱們部落羽前的美人能滅掉夏商周,你還滅不了夏州嗎?夏商周,夏州,你聽聽,名字都那麽像,這是個好兆頭啊,咱們這次,一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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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城頭變幻大王旗

白石寺後院內,拓拔昊風在樹下焦灼地踱著步子。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娜布伊爾了,對他這位心上人,他著實牽掛的很,可是眼看與楊太尉約定的日期很快就要到了,他如今正日夜籌備著接應楊浩襲城大軍的事情,這種關鍵時刻是絕對不能走開的,可是娜布伊爾想見他,他又怎能不來?

“昊風!”

一聲熟悉的輕喚,拓拔昊風欣然擡頭,就見娜布伊爾提著裙裾,像一隻輕盈的雲雀般向他跑來,哪怕娜布伊爾的神情帶著些許慌張,可是她的身姿依然如水雲般飄逸輕盈。

拓拔昊風的焦灼馬上煙消雲散了,他歡喜地迎上前去,一把將她擁進自己的懷抱:“娜布伊爾,我好想你。”

娜布伊爾嬌喘吁吁地趴在他的懷中,柔聲道:“我也是,昊風。”

拓拔昊風捧起她的小臉,急不可耐地就想吻上去,娜布伊爾卻堅決地雅開了他:“昊風,不要,我這次來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說。”

拓拔昊風詫異地道:“你能有什麽重要事情?哦,是關於你家那支商隊的事麽?你放心好了,他們有我家的通行權杖,不會有人找他們麻煩的,如果真要有什麽問題的話,我一定會出面幫他們的忙。”

“不不,昊風,我不是說這個。”

娜布伊爾一著急,雪玉凝脂般的臉蛋兒上就暈起了兩抹紅,看起來更加嬌豔動人。

娜布伊爾的長相與和她的妹妹爾瑪伊娜有七分相似,同樣一張靈秀而嫵媚的臉靨,同樣一雙清澈靈動水霧般瑩潤的明眸,同樣不曾受到草原風霜侵害的細嫩肌膚,仿佛朝霞映紅了的白雪。

不同的是,爾瑪伊娜還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看起來就像一僂清新的風、一朵天山上的雪蓮,清純、新鮮、稚嫩,而娜布伊爾已是一個頗具風韻的少婦,明豔皓齒,活色生香,一舉一動間,自有一種沁入骨髓的柔媚魔力從她的眉眼間蕩漾出盈盈欲流的風情。

娜布伊爾是一個怯懦、溫順、沒有多少主見的姑娘,雖然她深愛著的是拓拔昊風,可是當父親要把她嫁給李光睿那個肥頭大耳的老頭子時,她並沒有勇氣反抗,只能默默地流著眼淚,順從了父親的安排。可是當她昔日的情人偷偷找到她時,她卻有勇氣背叛那個在整個西北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男人,與自己的舊情人幽會、偷情。

怯懦而沒有主見的女人,反而常常會做出令人大吃一驚的舉動,但是這樣的人做些甚麽,反而不易引人注目。

娜布伊爾是一個很容易就適應生活、接受命運的女人,可是命運並不允許她這樣隨波逐流,當她的妹妹找到了她,當爾瑪伊娜把父親和整個部落族人的困境和危機告訴了她,並且費盡唇舌地說服了她之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決心爲自己的家人做一些事情了。

她把拓拔昊風拉到林蔭下,急切地道:“昊風,我要說的是你正要做的那件事,我很擔心……”

拓拔昊風臉色微變,打斷她的話,沈聲道:“伊爾,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是男人之間的事,你不要多管。這件事如果成功了,從此以後我和你就能長相廝守、再也不分開。可是如果失敗了,我也不想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那個老匹夫很愛你的,只要這件事和你沒有一點牽連,他就不捨得把你怎麽樣,可你要是摻和進來,以他狠辣的手段,就算再捨不得,也絕不會放過你了。”

“昊風……”

娜布伊爾緊緊抱住了他,深情地道:“昊風,你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他現在去屠戳的又是我的族人,你叫我如何置身事外?讓我幫你!”

“傻女人。”

拓拔昊風眼睛有些紅了:“伊爾,自從你被李光睿那個老匹夫搶走,每一天,我都活在無盡的煎熬和羞辱裏,我實在無法忍受眼睜睜地看著你被那個老傢夥繼續污辱下去了,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要把屬於自己的女人搶回來。

天可憐見,李光岑大人居然回來了,而且他還有一個兵強馬壯的義子楊浩。你知道,那老匹夫這幾年的作爲,令得許多拓拔部落的頭人們對他感到不滿,只要我能幫助李光岑大人佔領夏州,相信絕大部分拓拔氏頭人會改換門庭,投到李光岑大人門下,而李光睿,一個失去了根基的人,就像一頭爪子鈍了牙齒脫落的老虎,看起來嚇人,可他再也不能這麽威風了。

伊爾,這是一場戰爭,你一個女人在這其中能做什麽呢,聽我的,你乖乖地回去,就當什麽也不知道,這些日子也儘量不要與我見面。

就快了,我正在等著大漠那面好消息,李光岑大人的兵馬很快就會到的。”

娜布伊爾抓著他的衣衫,深深地凝視著他,關切地問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萬一失敗的後果?我擔心的就是夏州萬一打不下來怎麽辦,你也知道,夏州城四面八方,重重要隘,都有他的兵馬駐紮,一旦夏州城燃起烽煙,他們一定會馬上回援的,萬一那時候楊太尉的兵馬還沒順利進城怎麽辦?”

“不要擔心,伊爾。”

拓拔昊風撫摸著她柔順的頭髮,低聲安慰道:“我已經做了最充分的安排。黃羊平的守軍雖然不在我的控制之中,不過幸運的是,安慶澤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控制。那裏的守軍有一大半都是我們部落的人,那裏的副將白盡南更是我的心腹之人,只要李光岑大人的兵馬一出大漠,憑他的兵力輕易就能剷除守在黃羊坪的那夥窩囊廢。

而我則會讓白盡南殺掉安慶澤守將,迅速控制整個安慶澤,截殺自黃羊平逃過來的殘兵。同時,安慶澤一旦落入我的手中,切斷迅號傳遞,那麽黃羊平就算燃起了狼煙,也無法相繼傳遞到其他地方。各方的守軍得不到示警,又怎會回援?白盡南就可以引著李光岑大人的兵馬直接殺到夏州城下。

從安慶澤到夏州,一左一右是王亭鎮和七裏坪兩座軍驛,可這兩座軍驛防的不是北線,中間有一條道路通地,李光岑大人的軍隊根本不需要驚動他們,可以直接長驅直入,直抵夏州城下。而我呢,就會集合我所有的心腹死士,在他抵達夏州城下時突然襲擊,拼死奪取一座城門,放他們進來,其他各處要隘的守軍最近的距此也有三十里地,等他們看到夏州城的狼煙,馬上回師也已經晚了,娜布伊爾搖頭道:“昊風,你有沒有想過,白盡南那裏萬一失手了怎麽辦?城中有多少守軍?你才有多少人,你若是提前動手奪取城門一定守不住。可是一旦等到李光本大人的軍隊兵臨城下,四城早已戒備森嚴,你能保證靠你手中一二百人就一定奪取城門嗎?如果不能迅速控制整座城池,那時李繼捧的援軍又已殺到,那該怎麽辦?”

拓拔昊風稍一猶豫,咬牙道:“沒有如果,根本沒有兩全之計,要打下夏州,已經沒有比這更妥當的辦法了,如果我有十成把握對竹李光睿,我又何必等到現在,何必讓你被那老混蛋糟塌。如今局面,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不,昊風,你可以有更穩妥的辦法的,如果你聽我的,你就有更大的成功把握。”

拓拔昊風奇道:“你有辦法?你有什麽辦法?”他好象才認識娜布伊爾似的,驚奇地看著她。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一向善良、怯懦,沒有什麽主見,卻未想到對於這樣一樁大事,她居然有自己的見解。

娜布伊爾鼓起勇氣道:“昊風,你父親是夏州防禦使,雖然李繼捧坐鎮夏州,兵權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能調動的人馬至少也有三分之一,如果他肯幫你,把握不是更大一些?”

拓拔昊風聽了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遲疑了一下,使勁搖了搖頭:“不可能的,我爹一向謹小慎微,而且……李光睿那老匹夫雖對我族處處限制,但是對我爹還算是比較信任的,如果李光岑大人現在得了夏州,我爹是一定會投過來的。可要要讓他爲李光岑大人做先鋒,冒滅族之險與李光睿爲敵,他……沒有那個膽魄。”

“可是,你是他的兒子呀。”

拓拔昊風悻悻地道:“那又怎樣?我只有他一個父親,他卻不止我一個兒子,他是一族之長,凡事不會爲了我一個人去打算的。

如果我求助於他,他只會痛駡我沒有出息,為了一個女人便甘冒如此奇險。如果讓他知道我意欲裏應外合,接應李光岑大人的兵馬,他一定會把我捆起來,不讓我有這個機會的。”

說到這兒,拓拔昊風冷笑一聲道:“他有整個部族做後盾,只要證明這件事和他全無關系,那麽就算李光睿殺回來,我爹頂多會丟掉防禦使的官職,至少不會受到我的牽連。嘿!如果他更畏懼李光睿,說不定還會綁了我去請罪。不能冒這個險,我也不想因爲自己的事,把整個部族全都牽扯進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借他的力!”

聽他語氣不無怨恚,看來這對父子的感情並不是非常好,娜布伊爾卻道:“昊風,他下不了決心,難道咱們不能逼著他下決心?只要木已成舟,他就沒有退路了,如果有他相助,咱們成功的把握至少要多了三成。”

說到這兒,她已眩然欲滴,黯然道:“昊風,我不想你爲我冒太大的風險,如果有更多的機會,爲什麽不加以利用呢?而且……我已有了你的孩子,我不想他一出生就見不到親生父親。”

拓拔昊風大驚,失聲道:“孩子?我的孩子?你有了身孕?”

娜布伊爾含羞帶喜地點了點頭,拓拔昊風忽然狐疑地道:“真的是我的孩子嗎?會不是會那老匹夫……”

娜布伊爾白了他一眼,嗔道:“我是孩子的娘,是不是你的我還不知道麽?他……他自去年入冬,身子就不大好,過了年之後,更是一直……一直沒有碰過我……而孩子,才剛剛有了,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拓拔昊風驚喜交集,他在原地轉著圈圈,搓著大手,喃喃地道:“不行,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隨了他李光睿的姓氏,我不能……不能和自己的兒子兄弟相稱!”

娜布伊爾臉蛋一紅,大概是這混亂的關係讓她有點難爲情,她幽幽地道:“昊風,我不怕死,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獨活,可是咱們的孩子怎麽辦?”

拓拔昊風咬了咬牙,恨聲道:“可我爹他……我要如何才能讓他下定決心反了李光睿?”

娜布伊爾道:“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叫你爹只能站在你這一邊。”說到這兒,她一向柔怯的神情被一種堅毅所替代:“而且,我也會幫你,我是你的女人,是細封部落的族人,不管是爲了你還是爲了我的部落,我都要盡我一份力量,這一次我們再不分開了,我要和你在一起,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娜布伊爾把妹妹捎過來的計劃詳詳細細地對拓拔昊風說了一遍,拓拔昊風聽了仰面沈思片刻,把腳一跺,沈聲道:“罷了,破釜沈舟,就拼它今天翻地覆!”

生意九字訣:分、忍、記、禮、引、傻、輸、情、拖。分字訣,你想要的利潤,切忌一口要個總價,一萬貫錢利的生意,你開口就要一萬,換了誰都會本能地拒絕,可是如果你分類分批的去談,逐次遞進,他點了一次頭,後面成功的機率就要大得多。

楊浩知道拓拔昊風是個沖冠一怒爲紅顔的粗人,也是一個敢做敢當的武人,但是他可以爲了心愛的人抛頭顱撒熱血,卻做不到把自己整個家族都搭上。身爲家族的一員,尤其是族長的長子,延續和保護家族已成爲他們的一種本能,所以要想讓拓拔昊風徹底踏上他的賊船,把整個家族都綁上他的賊船,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這個分字訣,先誘他入殼,當他已無法回頭的時候,再輔之以情字訣,拓拔昊風心中復仇雪恥和盡最大可能保全家族的天平,終於完全傾向他這一方了。

※※※※※※※※※※※※※※※※※※※※※※※※※※※※※

黃羊坪再往北,就是一望無垠的戈壁灘,戈壁灘的深處就是毛烏素沙漠。

平沙萬里,獸迹渺絕,就連飛鳥的影子也難得見到,炎陽下,一隻蠍子飛快地爬到了沙丘的頂端,舞著兩隻黑亮的大鼈耀武揚威一番,然後突然飛快地鑽進了沙底,緊跟著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蛇飛快地遊動過來,平滑的沙面上留下了一條淡淡的痕迹。

當毒蛇感覺到天空有一頭蒼鷹盤旋的時候,便像方才那只蠍子一樣,飛快地鑽進沙中不見了,然而空中那頭雄駿的蒼鷹並沒有撲下來,它始終展著雙翼在空中借著風力平穩地滑翔著,盤旋著……

很快,遠處人迹罕無的地方出現了一支長長的隊伍,隊伍越來越近,他們有馬、有車、有駱駝,憾樊豹隊伍浩浩蕩蕩,也不知有多少人,即便從遠處看去,也能感覺到他們步履艱難,仿佛已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可是當他們感覺到腳下的沙土地漸漸變得結實,視線內開始出現駱駝刺、河西菊、沙冬青和紅柳等植物,曉得即將走出這見鬼的沙漠的時候,他們沒有加快步伐,反而原地停了下來。他們就是木恩、木魁和艾義海統領的人馬,這一路上,他們歷經艱辛、陷落於沼澤之中的、被流沙掩埋的、風暴天氣中走失的又被各種毒物咬死的,非戰鬥減員超過上千人,可是他們到底以最快的速度,搶在所攜水米物資耗盡之前,走出了沙漠。

木恩大口地喘著粗氣,伸手摘下腰間的皮水袋搖了搖,裏邊只剩下一口水了,他拔下塞子,將那口水一飲而盡潤了潤喉嚨,手搭涼蓬貪婪地看著遠處那條清涼的小河,說道:“總算走出這該死的沙漠了,把信鴿放出去,等候接引的人趕來與我們匯合。”

立即有人從一輛車上打開鳥籠,十幾隻信鴿展翅而去。鷂鷹傳信比鴿子更安全、更快速,但是鷂鷹難以及遠,百里之外它就很難找到它想送達目標的所在了,所以楊浩在契丹和漢國時,那鷂鷹都是通過他秘密設置的接力站,一站一站傳遞資訊的。而這沙漠裏無法設置設置傳訊站,所以他們一進入沙漠,就與任何一方失去了聯系,誰也不知道他們走到了哪里,有沒有迷失方向。

他們只攜帶了一隻高空示警視敵情的海東青,此外還有十多隻信鴿,而這信鴿本就是以牧民身份駐紮在這兒等著接迎他們的那人所飼養的。

信鴿一共十多隻,不怕被猛禽捕捉了去,信鴿身上也沒有攜帶任何信件,當它們之中任何一隻出現在那戶牧民帳前,就意味著他們到了。

木恩眯起眼睛,看著十幾隻信鴿展翅飛去,直至它們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內,這才回首吩咐道:“全軍原地駐紮,歇養身體,食物、飲水,不再限制。都他娘的儘快恢復體力,要是夏州那邊出了岔子,咱們就有惡仗要打了。”

艾義海口幹舌燥,已經沒有唾沫可吐了,可他還是發努力地啐了一口:“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濃※※※※※※※※※※※※※※※

夏州防禦使拓拔蒼木的兒子要成親了。

拓拔蒼木大人爲此大大地鬆了口氣,他這個兒子一向受他綺重,他在夏州做官,早早的便把整個部族都交給了兒子打理,可是父子兩人的溝通很成問題,兒子小時候是何等的崇拜他啊,不管是行圍打獵,還是走訪細封、房當諸氏部落,他不管忘了帶誰,都要把這個兒子帶在身邊,父子是那般的親密。

可是兒子漸漸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總是看不起他爲了部族對李光睿的巴結諂媚,唉!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那個莽撞子兒怎麽知道身爲一家之主的困難呐。他們這個部落是拓拔旁系,更不是李氏核心,要不是他在竭力維持著同李家的關係,他們一族早就被排擠出夏州的權力中心了,焉能如今日一般,多多少少還算是個頭面人物。

可那個不孝子,根本不理解他這個父親,不明白他在夏州爲整個部族做了多少事情,他只懂得打打殺殺。尤其是他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娜布伊爾嫁給李光睿大人做如大人之後,這個兒子就變得陰沈抑鬱起來,連他這個整日圍著李府打轉的父親都怨恨上了。好在,兒子總算是開了竅,不再爲了一個女人尋死妥活了。

可是等拓拔蒼木見到自己那個未來兒媳,這才明白兒子爲何與她一見鍾情,急吼吼地馬上就要娶她過門,那位名叫多彌沙朗的姑娘與娜布伊爾竟有六七分神似,像極了未出嫁前的娜布伊爾,自己這個傻兒子對娜布伊爾終究是難以忘情啊。

不過……他終於肯結婚了,這就是件好事,時間久了,他心裏的結會解開的。這位多彌沙朗姑娘長得很漂亮,絲毫不遜於的娜布伊爾,兒子早晚會漸漸忘記娜布伊爾嫁給李光睿大人帶給他的創傷的。

多彌……冰山上的雪蓮花,沙朗……帶來幸福的仙女。希望這朵雪蓮花治好兒子心靈的創傷,成爲給他帶來幸福的仙女,唔……最好明年再給自己帶來一個大胖孫子,那就更加完美了。

拓拔蒼木沒有嫌棄那個多彌沙朗姑娘出身低微,只是一個行商的女兒,也沒有嫌棄她那肥胖壯實的像一頭犛牛的母親,她那個母親市繪極了,尤其還喜歡饒舌,當兩個談好兒女婚事,送走這位母親之後許久,拓拔蒼木的耳朵裏還在回蕩著那個胖女人喋喋不休的聲音。

好吧,不管如何,只要兒子肯結婚就好,哪怕這個女孩兒是個行商的女兒,還有一個長舌婦的母親。拓拔蒼木還是把婚事盡可能辦得隆重,廣邀夏州軍政各界的頭頭腦腦,以及正在夏州城內的各大部落頭人、貴族來參加兒子的婚事,給足了兒子臉面,希望經過這樁大喜事之後,能夠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緊張的父子關係。

夏州的文武官吏、頭人酋首們也很開心,經過綿延兩年之久的戰爭,每一個能開懷暢飲、放鬆自己的機會他們都不願意放過,再說拓拔蒼木是個老好人,爲人很圓滑,對誰都客氣的很,是個很知禮的老傢夥,他的面子不能不給,所以但凡被邀請到的官員、頭人,全都準時趕來赴宴了。

防禦使府賀客盈門,車馬塞路,院子裏搭起了流水席,三十頭牛羊都已宰殺完畢,正在大鍋中隨著沸水滾上滾下,把濃郁的香氣飄揚開來,年輕的男女在院子裏跳著鍋莊。

花車到了門前,多彌沙朗姑娘由她那喜歡饒舌的媽和一個舅舅攙扶著進了門,後邊是荷箱擔籠的禮物,一車雙鞋墊,一百雙鞋子,一百雙襪子……

這些東西本該是新娘子自定下親事開始就親自手工製作的,應該由她自己來做,以顯示新娘子心靈手巧,不過……這一箱箱舟鞋襪禮物自然不可能是沙彌多朗姑娘做的,就連它們都是拓拔蒼木置備的。

“唉,我這個親家……真是個一毛不拔的市儈商人,要不是爲了我兒,我拓拔蒼木怎麽也不必和這樣一戶人家攀親呐。她的女兒再漂亮,嫁過來也只能做個妾。”拓拔蒼木一面腹誹著,一面帶著兒子迎上前去,笑容可掬,將親家和新媳婦迎進大廳。客廳中的喜慶氣氛立即達到了高潮……

※※※※※※※※※※※※※※※※※※※※※※※※※※※※※※※※※

嗚……嗚嗚……號角長嗚。

伴隨著雄渾悠長的號角,草原的盡頭突然湧起一線浪潮,洶湧而來,片刻功夫,蹄聲如雷,戰馬如浪,馬上的騎士發出“喔噢喔噢……的怪叫,直接踹破營柵,沿著黃土的城坡,沖進了黃羊坪大營。

負責北線毛烏素沙漠防線的都不是李光睿的精銳部隊,面前橫著一條不可逾越的天險,且無險隘可以立寨,設立營防陣地根本就是多餘的,之所以在這裏設兵,只是常規性的預防措施,軍營中有烽火臺,他們真正的作用,不過是負責東西各線的烽火傳遞,因爲烽火烽煙也有一個有效示警距離的問題,東西兩線如遇敵情互相傳遞警訊時相隔太遠對方是看不到的,中間就需要一個承上啓下的烽火臺,因此在這裏設營紮寨,也算是一舉兩得。

營中的士兵絕未料到在絕不可能出現敵人的地方竟然殺出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兵馬,這裏周圍一馬平川,來敵早早的就被他們發現了,但是懶散慣了的他們想要進入防禦狀態卻著實費盡了功夫,要穿好甲胄,要找出刀槍,要去營房中搬出箭矢,等他們盔歪甲斜地跑向那低矮的防禦工事時,十人一小隊的鐵騎,已經像一波波巨浪,迎面撲來。

弩、斬馬刀、戰斧、長矛,隨著風馳電掣而過的隆隆鐵騎,毫不憐惜地招呼到他們身上,一時間頭飛腰折,殘肢斷臂,鮮血塗滿一地,鐵騎片刻不停,呼嘯而過,緊接著是第二個十人小隊,勢若雷霆。這是一場一邊倒的血腥屠殺,當五波浪潮卷過之後,整個黃羊坪營地已看不見一個活著的守軍,後續的鐵騎仍在隆隆而過,好半天,才是一輛輛大車,載著沈重的盔甲、陌刀和陌刀手,旁邊則是騎著雄駿高大的阿拉伯馬的老爺兵。

當灰塵漸漸消散之後,被鐵騎肆虐過的黃羊坪已完全看不出看不出曾是一座兵營的樣子,就連地上的屍體都看不出人的樣子了,只有兵營正中那座三丈高的峰火台,猶自冒著滾滾濃煙……

安慶澤,一如尋常的寧靜。連番戰爭造成的惡果就是,本來就地廣人稀的草原上,人口更加的稀少,而能爲他們帶來一些新鮮玩意和財富的行商胎隊也絕了蹤迹,安慶澤的守軍就更加無所事事了。

北線有天險在外,不需要強大的防禦力量,而最外線的黃羊坪守軍是隸屬李光睿直屬部落的一些老弱殘卒,這第二道防線駐軍則多是拓拔蒼木的族人。拓拔氏的核心李氏成員,原來大多分派到胄、銀、會、綏、靜等州去了,駐紮夏州的李光睿本部精兵自抽調了絕大部分出夏州攻打銀州之後,因西線、南線要防範吐蕃、回紇族人不守諾言捲土重來,也駐紮著不少軍隊,所以這安慶澤就調用了拓拔蒼木的族人。在拓拔氏週邊部落族人中,相對來說,李光睿還是比較信任謹小慎微的拓拔蒼木的。

白盡南就是這座軍營中拓拔蒼木族人的首領,不過戍衛在這裏的士兵雖然以拓拔蒼木的族人居多,白盡南卻只是一名副將,主將所統率的嫡系人馬雖然不多,可是誰叫人家姓李呢。

白盡南不是黨項羌人,而是一個漢人,本住在洛陽一帶,雖然不是大富之家,也算小康水平,因爲迷上了關撲賭搏,被人設局坑去了全部家產,連娘子都賠給了人家,就成了破落戶兒,他倒是願賭服輸,反成了昔日賭友的幫襯下手,後來因那幾個賭友吃醉了酒說出真相,一怒之下把那幾設計害他的幾個賭友全部殺死,然後落荒而逃,逃到了天高皇帝遠的西北,因他懂些文墨,若不賭錢時人也算機警,遂被拓拔昊風收爲己有。

今天,他又殺人了,不過對一個曾經拿著一把鈍刀,按住剛剛還稱兄道弟的賭友,像殺雞似的慢慢把他們的脖子一個個割斷的人,直到鮮血濺滿了自己的臉,糊得眼睛都看不清東西的人來說,這實在算不了什麽。

他剛剛帶著人把這座營房裏隸屬李指揮的幾個部下弄死,走出營房的時候居然一臉微笑,神態悠然。

“大人,都埋伏好了。”一個士兵迎上來低聲道。

白盡南微笑著點點頭:“就剩下李指揮那邊的幾個人了吧?”

“是!”

“好!”白盡南很愉快地吩舁道:“擊鼓,點兵。”

“咚咚和……鼓聲響起,正在營中吃酒的李指揮帶著他營房左右的十幾個人衣衫不整地跑了出來:“誰他娘的擊鼓!咦?白大人,你做甚麽?”

一身甲胄齊全的白盡南微笑著彎腰:“指揮大人,下官有要緊要要對大人說。”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擺出這般陣仗唬弄鬼呢?”

白盡南直起腰來,看著大大咧咧走過來的十幾個人,搓著手笑道:“指揮大人和幾位兄弟都出來了呀。”

李指揮瞪起眼道:“你他娘的倒底搞什麽鬼,有話趕緊……啊!”他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驚叫一聲,指著遠方天空叫道:“看,快看,狼煙,有敵來襲!真是奇怪,黃羊坪方向怎麽可能有敵人出沒?快快快,先升起狼煙再說。”

白盡南回頭看了看,喃喃自語道:“動作好快,不愧是精銳之軍。”

他豎起手指,輕輕地擺動子兩步,吩咐道:“咱們也快一些,放箭!”

“什麽?”眼看走近的李指揮聽清了這句話,只一愣神的功夫,令人心驚膽寒的弓弦聲起,狼牙箭自四面八方疾射而至:“噗噗噗……”一連三枝勁矢透胸而入,緊接著是第四枝、第五枝……李指揮的身子都來不及例下,他的眼睛凸了出來,死死地盯著白盡南。

白盡南很親切地笑著,向他彎了彎腰:“李大人還不明白這是爲什麽吧?你要是撐得住,卑職就說給你聽。”

李指揮沒有聽他說完,他眼中帶著一抹悲憤、一抹困惑,仰面側了下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在唱禮官著長音的吆喝聲中,夫妻二人完成了大禮,新娘身穿曹蜘著鳳鳥的紅嫁衣,橫條紋的小筒裙,脖子上戴著幾件銀項環,頭上的三耳帽將紅蓋頭撐起,隱隱露出白暫嬌嫩的下巴,賀客們笑著起哄:“昊風,掀了蓋頭,叫我們看看新娘子,看看是個什麽樣的美人兒,叫我們舛傲不馴的拓拔昊風終於肯乖乖成家啦。”

拓拔昊風微微一笑,牽起新娘子的手走到大堂正中,很大方地扯下了她的紅蓋頭,眉眼盈盈,嬌美無儔。女孩子披上紅嫁衣的時刻,永遠是她最漂亮的時候,更何況這個新娘子本來就生得國色天香、不可方物呢。

可是一旦看清了這個新娘子的相貌,賀客們的笑聲就像被一柄快刀切斷了似的,齊刷刷地停止了,許多人已經變了臉色。

李光睿經常在接見僚屬時,帶著他最寵愛的這個如夫人,但凡見過她美貌的人,又有幾個會忘記?雖說那時的她嬌柔嫵媚中總帶著幾分垂眉斂目的落寞,而此刻的這個女人卻是神采飛揚,煥發著幸福的美麗,可是……她就是她,絕不會錯,她就是李大人最寵愛的第十八位如夫人…娜布伊爾!

賀客們突然中斷的笑聲,和望向新娘的怪異的眼光讓拓拔蒼木大人微微有些困惑,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把他也嚇了一跳:“這位多彌沙朗姑娘本來與娜布伊爾只有六七分神似,怎麽……怎麽這一穿上嫁衣,簡直一模一樣?”

拓拔蒼木雖然驚詫,還是回過身來,笑吟吟地解釋道:“諸位貴客,這位就是我兒的娘子多彌沙朗,呵呵,有些像娜布伊爾是吧?老夫下定之日,頭一次見到她時也嚇了一跳,實在是有些相像。”

儘管旁人不知道自己兒子真心愛慕的就是娜布伊爾,可是說自己兒子娶的媳婦和李光睿大人的如夫人模樣相仿,總有些怪異,拓拔蒼木只好打個哈哈,笑道:“娜布伊爾是咱們草原上最美麗的金花,也只有我們草原上的王,李光睿大人才配擁有她。我的兒媳只有幾分娜布伊爾的風采,就讓各位見多識廣的頭人們目瞪口呆了麽?哈哈哈……”

客人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發出驚訝的笑聲,有人笑道:“何止有幾分相像,簡直是一模一樣,難怪昊風這小子迫不及待地要成親了,若讓我見到這樣的美人兒,我也怕她被別人……”

“不,各位大人,她……就是娜布伊爾。”

拓拔昊風的一句話,就像一聲驚雷,再度把大庭裏的笑聲齊刷刷地抹殺了,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到怪物似的看著拓拔昊風。拓拔蒼木臉色極其難看,青中透紫地瞪著兒子喝道:“昊風,你說的什麽混話,這種玩笑豈能開得,要是讓……”

“我沒有開玩笑,父親大人。”拓拔昊風牽起娜布依爾的手,向前走了兩步,娜布依爾溫順地隨著他,幸福的目光縈繞著他,小鳥依人般偎依在他身旁,讓拓拔昊風徒生無窮豪氣,就算李光睿是草原上最可怕的魔王轉世,他現在也有勇氣與之一戰了。

拓拔昊風的嗓門變得更大了,聲震屋瓦、斬釘截鐵地道:“娜布依爾,是我最愛的女人。可是李光睿那老匹夫,卻倚仗權勢奪走了她。今天,請各位大人做個見證,我、拓拔昊風,與娜布依爾正式結爲夫妻,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人,誰想再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先要折斷我的刀,踏著我的屍體,才有可能!”

這一番宣言,把堂上的客人們都驚呆了,他們似乎連呼吸都忘記了,大庭上一片寂靜,院子裏的人終於發現大廳中的氣氛有些詭異了,越來越多的人擁擠到了庭前,向裏邊張望著。

娜布依爾眼中漾著淚花兒,對拓拔昊風柔柔地道:“我不再怕了,不再任由旁人擺佈了。昊風,就算有人折斷了你的鋼刀,踏著你的屍體,他也搶不走我,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拓拔蒼木氣得頭暈眼花,他顫抖著手指,指著拓拔昊風聲嘶力蠍地大吼道:“你……你……你這個混帳,你要毀了我們全家麽?”

拓拔昊風攬住娜布依爾,滿不在乎地道:“父親,請你聲音小一些,娜布依爾已經懷了你的孫子。”

又是一記悶雷,拓拔蒼木被雷得外焦裏嫩,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終於,客人們反應過來了,夏州轉運使予無信憤然道:“拓拔昊風,你瘋了不成?娜布依爾是李光睿大人的女人!”

拓拔昊風夷然道:“那又如何?就算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宗妻子,按照草原上的規矩,我也可以搶親,他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我搶來了,她就屬於我了,不是麽?”

夏州推官陸葉瀾不敢置信地道:“搶親?搶李光睿大人的親?瘋了,你真的瘋了,你要瘋一個人瘋,你要死一個人死,不要拖我們下水。”

陸葉瀾說罷拂袖便走,拓拔昊風獰笑道:“搶他的親算甚麽?我還要殺他的人呢,給我動手!”

拓拔昊風一聲令下,他早已安排在院中、廳中、門口,扮作幫他張羅親事的親信、部屬、族人立即動手,門口的人控制住進出的人群,防止廳中動靜外泄。院中的人盯住打雜的、做菜的、跳鍋莊舞的,以及職位低微,在院中吃流水席的客人,還要勒逼樂師繼續演奏,不露異樣。而大廳中安排下的武士卻突然動手,開始大開殺戒。

拓拔蒼木早將部族交予長子打理,自己只在夏州作官,一心一意爲自己的部落疏通關係,爭取更好的牧地、爭取最少的貢奉,如今這些從部落中抽調來的武士只聽拓拔昊風命令,他這位一族之長在那裏大聲喝令停止,身邊卻是刀光劍影,血光迸射。

扮作爲多彌沙朗送親的家眷、族人的細封氏密探們這時也紛紛摞下禮箱,從裏邊抽出刀槍封住了門口,動手殺人的卻是廳中扮作幫閒、酒侍、和端送美酒菜肴的拓拔昊風族人,他們殺的都是陸葉瀾、予無信這樣的軍職官兒,再那些有部落背景的各部頭人卻只用刀逼到一塊兒,並不動手殺害。

不一會兒,血濺婚堂,死屍遍地,被武器逼住的各部落頭人面無血色,拓拔蒼木呻吟一聲,幾欲暈倒:“完了,完了,你……你這不孝子把我一家、一族全都毀了。我這一族,從此將要從世上除名了……”

“父親何必驚慌,李光岑大人已經回道西北草原,馬上就要率兵入走夏州,要完蛋的不是我們,而是李光睿!”

“你說甚麽?”拓拔蒼木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追問道:“李光岑大人?他來了?他在哪兒?”

拓拔昊風不答,轉向那些頭人們,抱拳深施一禮:“各位頭人,各位叔伯,讓大家受驚了,實在抱歉的很。大家都知道,我定難節度使本是李彜大人,李彜大人病故之後,應該是李光岑大人繼位。可是李光睿之父李彜殷卻逐侄竊位,綏州刺史李彜敏大人曾起兵反逆,奈何力不如人,竟被殺害。李彜殷逐侄殺弟,何其卑鄙!

而其子李光睿成爲定難節度使之後又幹了些甚麽呢?我西北戰亂從未停止,各位頭人的部族日子越過越是艱難,這樣的人,配爲我西北之主嗎?配爲我拓拔氏的家主嗎?如今李光岑大人回來了,我相信諸位頭人深明大義,都會擁戴李光岑大人重定,使我西北各部能過上平安富足的日子。

拓拔昊風不會傷害各位頭人的,請各位頭人先到後院中歇下,待我接了李光岑大人的兵馬入城,接來李光岑大人之後,再請各位頭人出來相見。得罪了,請。”

那些頭人情知自己已成了人家的人質,這是要被軟禁起來了,可是明前是一柄柄血淋淋的鋼刀,他們再如何不願,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了。再者說,眼下既是李光岑、李光睿兄弟爭權,在事態沒有明朗之前,自己沒有被逼著表態反而是一件幸運的事,反正自己有部落族人做後盾,若非得已,拓拔昊風不敢下毒手,便乖乖被他的親信侍衛押了下去。

待衆頭人一走,拓拔昊風立即轉身,跪在了拓拔蒼木面前:“爹,孩兒不孝,事先沒有稟報爹爹,一意孤行,幹下這樁大事來,還請爹爹恕罪。”

拓拔蒼木意態寥落,淡淡地道:“罷了,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我這半截入土的老傢夥已經管不了你啦。事情已經鬧到這一份上,你還向我請的什麽罪,我這當爹的饒得了你,可李光睿大人他……他豈肯善罷甘休?”

拓拔昊風道:“爹,李光岑大人已派兵來了,咱們何必懼怕那李光睿。”

拓拔蒼木神色一動,急問道:“李光岑……李光岑大人……李光岑大人的兵馬現在何處?”

拓拔昊風道:“他們穿過毛烏素沙漠,自黃羊坪、安慶澤,已殺奔夏州來了。”

“穿過毛烏素沙漠?”拓撥蒼木倒抽一口冷氣,他本來還不相信李光岑的兵馬能瞞過重重的耳目眼線,突然出現在夏州城下,可要是穿過毛烏素沙漠……那就未必不可能了,然而……穿越毛烏素沙漠?這可能嗎?

那個時代交通工具只有牲畜,而飲水、食物又攜帶不便,偶有商隊穿越沙漠是可能的,那也是在自古不斷地探索之下,在沙漠中找到了一個個的小綠州,商人們以這些綠洲爲中繼站,輾轉穿過不毛之地。大隊兵馬行軍的先例極其罕見,而毛烏素沙漠所處的位置,並沒有必須從這片沙海中穿越的必要,所以從來沒有人深入其中,探明過路徑,那沙漠深處,真的是亙古以來從未有人類足迹出現過的地方,讓一支大軍帶著大批緇重從這麽一片完全陌生的沙漠中穿越過來?

拓拔蒼木牙痛似的咧了咧嘴,拓拔昊風看見他的臉色,忙補充道:“爹,他們三天前就已經穿過了沙漠,在戈壁中休整了三天,現在已經踏平了黃羊坪,直奔夏州來了。”

拓拔蒼木微微動容,口中卻冷斥道:“踏平黃羊坪,還有安慶澤,踏平安慶澤,狼煙就會傳到萬井口、三岔口、七里平、王亭鎮、大沙堆……四面八方各路兵馬聞警會紛紛回援,只怕他們未進夏州城,就先碰上了回援的兵馬。”

拓拔昊風反問道:“爹爹忘了守在安慶澤的人是誰的族人了嗎?狼煙訊號,是不會傳開去的。”

這一會,拓拔蒼木是真的大爲動容了,他沈默半晌,突然道:“城中有一萬五千精兵,據城而守,可抗十萬大軍。”

拓拔昊風說道:“其中爹爹至少可以控制五千兵馬,配合李光岑大人派來的大軍,裏應外合,還怕不能得了這座城池?”

拓拔蒼木冷笑道:“你當李繼捧是吃素的?他那一萬兵馬是精銳中的精銳,弓馬甲胄也是配備最好的,只要他率兵撲來,我這五千兵何堪一擊?”

“李繼捧麽?”拓拔昊風臉上慢慢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李繼捧現在……恐怕已經調動不了一兵一卒了。”

“怎麽可能……”拓拔蒼木說到這兒,忽然瞥見李光睿的第十八如夫人娜布伊爾,猛地反應過來:“你……你做了什麽手腳?”

娜布伊爾一提裙擺,嫋嫋娜娜地在他面前跪下,低聲道:“公公,媳婦在節度使府所有的水井裏都投了毒,就在早飯之前,現在想必……”

拓拔蒼木大驚道:“你把他們都毒死了?”

娜布伊爾嚇了一跳,連忙道:“沒有吧,昊風說那毒兩個時辰左右方才發作,能讓人嗜睡不醒,並不致如……”

拓拔昊風不太確定地道:“孩兒弄來的是曼陀羅花研成的粉末,投於井水中,應該不會致命吧?”

拓拔蒼木臉頰抽搐了兩個,默然不語。

拓拔昊風急道:“爹爹,如今萬事俱備,只要爹爹肯調動防禦使麾下兵馬相助,李繼捧的精銳又群龍無首,何愁夏州不得?爹爹難道真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被人殺死,看著你的媳婦,還有你的孫兒被人殺死嗎?若是爹爹畏那李光睿如虎,便綁了孩兒,送去與他請罪罷了。”

拓拔蒼木仰天長歎道:“好兒子,你把事都已做絕了,哪里曾給爹爹第二條路走?”

他把雙眉一振,拔腿便走,扮做男人的爾瑪伊娜和幾名手下立即橫刀把他攔住,拓拔昊風急急站起身來,叫道:“爹,你去哪兒?”

拓拔蒼木悶哼一聲,沒好氣地道:“我去軍衙,聚將調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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