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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ittled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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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月關]步步生蓮(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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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9 23:02:16
第003章 交心(上)

楊浩一路趕往中堂。想起唐焰焰和折子渝之間的恩恩怨值。心是放心不下,這兩人唇槍舌箭一番倒也罷了,怕就怕焰焰性如烈火,兩人若是把那花廳做了全武行,那這節帥府可就真熱鬧了。行至中堂廊下,恰見小源丫頭姍姍而來,楊浩連忙招手把她喚過,囑咐道:“小源,府中來了女客,現在花廳。你讓二娘去款待一下。”

小源答應一聲折返身去,楊浩這才稍整衣衫,舉步入廳。

中堂是他會見重要客人的地方,軒敞而豪綽。

本來,這裏也是李光睿當初會見重要客人的所在,所以整個中堂原本是按照遊牧民族氈帳的佈置習慣進行擺設,純羊皮的坐褥、狼皮的靠墊、胡凳錦墩、長條的幾案,壁上還掛著獸骨的裝飾品。

楊浩入主夏州後對此已進行了徹底改變,無論是室內裝飾,還是桌椅陳設,俱都代之以符合中原文化品味和官場身份地位的東西,繡屏字畫,卷耳方桌,花梨木的座椅,佈置精美而雅致,富麗而堂皇。

親眼見過楊岳中堂的氣派之後,許多受他接見過的僚屬字員都起而效之,回去後按照這種漢家風格對自己的府邸進行了重新裝飾。

在西北遊牧地區,崇尚中原文化是有相當深厚的基礎的,在原本的歷史上,李繼遷的孫子李元昊建立西夏王國與大宋抗衡的時候,就曾爲了“去中國化”而大費腦筋,爲了完全保持黨項羌人的風俗習慣,與漢人區別開來,他軟硬兼施,費盡了手段,僅是爲了讓族人把髮型一律改成那種中間禿禿,四周留發的羌式髮型,就下達了類似於“留頭不留發”的強硬指令,這才把西域百姓向往和融入中原文化的勢頭緩了一緩。

如今楊浩就是夏州之主,統御著黨項八氏,與吐蕃、回紇的一些部落也過從甚密,以他的地位,他既有心推行中原文化,再加上手下的文教之臣俱是來自中原漢土的博學之士,對這種漢化勢頭自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動作用,本來就向往中原文化的部落貴族們對漢化更是趨之若騖,由上而及下,他正在不動聲色地消彌著各個民族之間的差距和區別。

楊浩走進中堂。一眼就看到娃娃正坐在主位上與折御勛談笑風生,不由得暗暗叫苦。他這才想起來,娃兒如今可是徐鉉的副手,專司文教和外事差使。

娃娃博學多才,當初在汴梁的時候,結交往來的就俱是鴻儒名士,那時還得了一個“清吟小築主人”的雅號,詩詞文章、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以她的才學,從事文教和外事工作正是得其所哉,如今已成爲徐鉉的得力助手。自己不在府中時,出面款待折御勛,本就是她份內之事。她既然在這裏。花廳那邊,真不知道那兩隻母老虎會不會鬧出事來,可是這時再想回頭已經晚了,楊浩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展顔笑道:“大哥,你來了。”

中堂裏不止坐著吳娃兒和折御勛,丁承宗和范思棋也在一旁陪坐談笑,四人正在說著甚麽,一見楊浩進來,立即起身相迎,楊浩忙道:“坐坐,都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你們在聊些什麽呀,興致這麽高。”

折御勛就勢落座,笑道:“弟妹正在向我講起大興文教的好處,老三呐,你確比老哥我有眼光呐,真沒想到。一個重文教、譯印書籍,會有這麽大的好處。”

“哦?”

楊浩在主位上坐下,瞟了娃兒一眼。娃兒笑著解釋道:“妾正在向折帥解說我蘆州印書館的事呢,我們不止印了佛經和儒教經曲,而且還印製了農書、牧書、法經、武略等等發付各處,影響頗大,如今正打算定期印製小報,折帥對此很是好奇呢。”

楊浩釋然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樣啊,呵呵,其實這小報只是邸報、邊報的模仿,邸報記載的多是軍國大事,邊報記載的多是沿邊地區的軍政動態,這些傳報一向只能由官員權貴們來閱讀,不過唐朝最興盛的時候,曾經出過一種雜報,上邊公私事宜一應俱全,亦有民間佚聞、朝野逸事,印製之後叫賣於市。

而今,我就打算仿照“開元雜報”將我轄地內各種動態、新聞定期編輯成報,發行於各城阜與部落貴人們中間,這只是個開始受限於西北地區如今的城市規模和文化傳播條件,不會做的很大,不過有勝於無,這個東西對我在西北各部貴族頭人們之間傳達聲音、統一論調,推行漢學,都是有相當助益的。”

折御勛搖頭歎道:“你說的只是眼跟前可見的利益,我真正欽佩你的,是你大行文教所産生的長遠影響啊。只是一個譯經印經,尊崇佛教,你就把西域的活佛們全都拉到你身邊去了,有了這些活佛寺主們相助,你上令下達,推行治理,無往而不利啊。

還有這大行文教,唉!不是做不到,只是想不到啊,我和李光睿之間打打殺殺,和吐蕃、回紇之間打打殺殺,唯一看重的就是農耕,唯一捨得花錢的地方就是軍隊,誰肯花錢印些書籍典章,把那些文謅謅的士子文人當回事的,可是你楊浩卻是……”

折御勛豔羨道:“更想不到的是,這樣做竟然有這麽大的效果,不但有許多在中原不得志的文士才子們望風而來,西域許多士林名儒也都投到了你的門下。沙洲(敦煌)的路無痕,其家族在沙洲有很大的勢力,而他本人,不是是一位博學鴻儒,更兼精通天文、地理、西域民情,他在沙洲開堂講學,授業弟子已有七百多人。

七百多人呐,貧苦人家哪里讀得起書?他這些弟子,大多都有一定的家世背景,能得到他的支援,那就是得到七八百個在西域家境殷實,有一定地個的門戶的支援啊,嘿!想當初我曾派任卿書攜重金往沙洲,欲禮聘他來我府州做事,他卻不屑一顧,如今竟因你興文教而欣然投效。”

楊浩微笑道:“路老一生致力學問,官途財運,自然是不放在他的眼中的。”

丁承宗笑道:“不止折帥沒有想到,就是我,當初也沒有想到興文教會得到西北士族這樣的鼎力支援。呵呵,還有太尉發明的那個活字印刷術,遠勝於雕版印刷,對大力推行文教,實有莫大的助益。

可笑的是,有人把這門技術悄入中原後,一些士林名流卻頗爲不屑呢。”

楊浩晒然一笑,說道:“那些所謂名流,誇誇其談,棄實務虛,哪是真正重視文教的人。那些士林名流認爲,雕版印刷玄工精美,那字都是請名士謄抄刻模的,字字都是精妙的書法,一卷書印出來,就是一部精品。而活字印刷,字體千篇一律,粗製濫造。實是褻瀆了學問。

呵呵,可笑,這些士林名流,簡直是買櫝還珠,忘卻了書本存在的根本意義,反倒是在邊荒地區,能有本書讀,對讀書人來說這是極爲不易的事了,反而沒人在乎這些東西,像路無痕那樣的西域大儒,一代代歷盡艱辛,在最困難的環境中口口相傳地向後人傳遞著漢學精髓,才明白活版印刷大大降低了印書成本,對普及書本,傳播學問具有多麽重大的作用,你看著吧,活字印刷,早晚取代雕版印刷,在中原也形成主流。”

說到這兒,他沈默了一下,又輕輕歎道:“自大唐勢衰,吐蕃佔據河西走廊之後,回紇、拓拔氏次第統御這裏,隔絕了西域數百萬漢人與中原的往來,然而,那裏依舊是文教不絕。許多學問精深的儒家弟子在那狼煙四起、處處殺伐,唯尚武力的地方,努力地傳播著中原漢學,歷兩百年而薪火不絕,實是難能可貴啊。”

“大哥,路無痕這等西域大儒競相來投,原本也不在我的算計之內。我之所以重文教,是因爲縱然亂世,也離不了文。治國平天下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專文而棄武,則趨於柔弱,任人欺淩。專武而棄文,縱然倚仗強橫的武力逞威於一時,結果仍是能立而不能治,戰亂連綿不休。

縱然開拓期間武力顯得更爲重要,通盤運籌、策劃全局的人也必然應該是站在一個脫離於武力的更高點,而不是爲戰而戰的人。武功是術,文治是道,唯有以道禦術,文武並用,宏圖大業方有可期。這才是我重視文教的根本原因,至於西域士林名流競相歸附,到是意外之喜,事先連我也沒有想到。”

折御勛默默點頭,索然一笑,輕輕地道:“這就是我和仲聞不如你的地方了。正因爲你看的比我們遠,才能赤下這片天地,而我們,縱然繼承了祖宗基業,可是……漫說開拓,就是守成,嘿!也嫌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丁承宗和吳娃兒對視了一眼,吳娃兒姍姍起身,嫣然道:“折帥,奴家去吩咐一聲,備幾味精致的酒菜,折帥和我家老爺許久未見,今日一定要喝個痛快才好。”

丁承宗也微笑說道:“我手頭也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折帥與我家太尉且品茶寬座,承宗去處理了手上的幾件事務,待酒宴齊備,再來奉陪幾杯,呵呵,告辭。”

二人尋個由頭,各自告辭,廳中頓時只剩下楊浩和折御勛兩人,楊浩這才一斂笑容,傾身說道:“大哥此番來,似乎心事重重,莫非府州那邊遇到了什麽爲難之事?”

折御勛有苦難言,欲言有止。

他的確遇上了爲難之事,可這事兒卻是和楊浩無法啓齒的。自剷除死對頭李光睿,府州外無戰事,著實安泰了一陣,也有了些興旺的意思,可是這種因爲和平而換來的發展契機,卻遠不及同樣處於和平之中。卻大力革新的楊浩。楊浩興工商,重文教,扶農牧,給各行各業製造了大量的盈利機會。商人逐利,這就使得各種社會資源必然向他的轄地流動,相應的,近在咫尺的府州競爭力不足,便成了資源流出方。府州只有一州數縣之地,無論是農耕還是畜牧的底子都很薄,商業賦稅是他的一塊重要收入,然而楊浩得了麟州,使得他這一塊收入也銳減。

因爲商人往來,許多品種的稅賦,在一個統治者的轄地內只能數一次,而不會每至一城都重復繳納,這樣一來,麟州成了楊浩的轄區,西域來的商人在夏州繳了稅,就會巡麟州做爲北上契丹或南下宋國的出入口。而不必跑到府州又繳一次稅,從契丹和中原的客商自然也是如此選擇。

商人獲得了利益,繁榮了他們經營、流通區域內的地方經濟,然而政權獨立的府州卻因此在經濟上遭受了重創,這是誰事先也沒有預料到的。折御勛能對楊浩怎麽說?楊浩沒有使用任何不正當的競爭手段,更無心對府州進行挾制,只不過當一大片區域成爲一個政治、經濟共同體的時候,被包圍其中的某片自治區域,必然是這樣一種結局,而當時的這些地方統治者們,誰有這種經濟學家的預見能力呢?

折御勛總不能告訴楊浩他不得不取消各項與楊浩轄區的重疊賦稅以加強自身競爭力,楊浩因此得與他共用賦稅的支配權利吧。就算他們是親兄弟,兩個獨立的政權之間,也不可能有這樣荒唐的利益分配方案。

折御勛反復思量,自己的這些苦處實在無法說與楊浩知道,縱然說了,楊浩也不可能拿出解決辦法,他只好搖了搖頭,轉而問起了另一件事:“老三,經過兩年的休養生息,積蓄實力,你如今已成爲整個西北無論是地盤還是武力都最強大的一方諸候。”

他微微蹙起眉頭,說道:“可是……你這兩年來練兵從不鬆懈,先是把得自銀州、夏州的軍隊,重新編制之後調往蘆州練,繼而不斷擴充軍隊,練出來的士卒也都調到夏州這邊來,近來,銀州、麟州、蘆州幾個地方的駐軍也在減少,大批的軍隊調往夏州……

老三,爲兄不是想干預你的事情,只是想提醒你,莫要忘了,在我們東面,還有一個趙官家。你這兩年養精蓄銳,趙官家這兩年也沒閑著。朝中,利用兩年的時間,他提拔了大批新晉官員,文臣以張泊爲首,武將以羅克敵爲首,這些新晉文臣、少壯武將,雖然一時還不能完全取代曹彬、潘美這些前朝老臣,然而,至少已經具備了與之分庭抗禮的能力。有這些他親手提拔起來的文臣武將支援,趙官家已完全控制了朝政,根本不必擔心受到老臣們的掣肘,更不必擔心皇位不穩。

對外,他徹底蕩平了江南的叛亂,加強了對閩南、江南、荊湖的控制,蜀地叛亂義軍也接連吃了幾個敗仗,十餘萬義軍現已退往與吐蕃交界的山區蟄伏,他如今已經具備了對外大舉用兵的條件。

老三,趙光義雄心勃勃,一直想著超越他的兄長,建立一世奇功。如今他既騰出手來,依我之見,他不是要往北,就是要往西,在沒有摸清他的動向之前,你把大批軍隊調往夏州,臨宋一面的防線立顯空虛,萬一宋國尋個由頭突然來攻,豈不是要被打個措手不及?”

楊浩微笑道:“這一點,大哥不必擔心,你在宋國那邊遍佈眼線,同樣的小弟在那邊也是耳目衆多,他要調動大軍,怎麽可能一點聲息不透?只要提前得到消息,還怕來不及準備麽?”

折御勛猶疑不定地道:“可是,你向夏州大量集結軍隊又是意欲何爲?”

楊浩起身走到牆邊,牆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富貴牡丹圖,楊浩伸手在牆邊扯起一根細繩一拉,整幅畫面刷地一下卷了起來,露出下面一張巨幅地圖。

“大哥,你看,由此往西,涼州、甘州、肅州、瓜州,玉門關,直至天山,還有多麽龐大的土地?由此往南,慶州、原州、渭州,過六盤山,經鞏州、熙州、蘭州、湟州、青海湖,昆倉山又是多麽龐大的土地?向西,吐蕃、回紇、和李光睿的殘餘勢力參差其間,犬牙交錯,向南,大片領土此時更在吐蕃人統治之下……大哥,如果我不能把這些地方一一征服,那麽來日當宋國大軍真的來襲的時候,除非我們投靠契丹,否則真有實力自保嗎?吐蕃亡國已一百多年,可是吐蕃王系還傳下四脈子孫,他們控制的領土比我們還大,只要他們從王室子孫中推舉出一位贊普,重新建立政權,一團散沙就會形成一隻鐵拳,我們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那時又該怎麽辦?”

楊浩回轉身來,亢聲說道:“天山,是我們的!昆倉山,是我們的!我興工商、強農牧,重文教、練兵馬,休養生息,積蓄實力,就是想把這些地方都拿下來。那些吐蕃部族如果願意歸順我,我會一視同仁,讓他們過上安泰富足的生活。如果他們不願意。”

楊浩冷冷一笑:“如果他們不願意,我就在那兒重建北庭都護府、安西都護府!若是不然,我怎對得起趙官家欽封我的這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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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交心(下)


折御勛知道楊浩向夏州集結軍隊,是有西進意圖的。但是在他預料之中,楊浩西進,應該是想把河西走廊完全控制在手中,讓這條財源滾滾的西域古道重新興旺起來,卻未料到他的胃口竟然這麼大。

折御勛愕然看著那張地圖,越看越是吃驚,這些地方若真的被楊浩爭取到手中,他的轄地之廣幾乎已不下於整個中原,到那時……,然而……這可能嗎?

折御勛訥訥問道:“老三,這……可能嗎?”

楊浩道:“如果等到中原騰出手來,給予吐蕃人更多的援助和支持,就會大大增加我成功的難度;如果吐蕃這盤散沙重新凝聚起來,建立一個統一的政權,我想成功就更加困難;如果我望而怯步,根本不去嘗試,那麼……毫無疑問,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幸好,我所說的,現在都不會出現,我竭盡全力的與趙官家爭奪時間,就是為了搶先一刻,搶得一步先機,就能處處主動,如果我此時全力以赴的話,怎麼就不會成功呢?”

折御勛的雙眼微微眯了起來,沉聲道:“就怕……,無論是契丹還是宋國,都希望西域維持現狀。”

楊浩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彷彿穿破了牆壁,看到了很遠的地方。過了許久,他才輕輕一笑,說道:“大哥,相信我,就算我不做這件事,也會有人去做。誰也不希望這裏出現一個強大的、統一的政權,但是這裏一定會出現那樣一個政權。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西域……已經分得太久了。

至於契丹和宋國,的確不會希望出現第三個強大的競爭者,然而它們之間的競爭,註定了他們無法出兵干涉。而一旦有一方出兵干涉,另一方就會馬上轉變態度,變反對為扶持的。這符合它們的利益需要,大哥應該明白的。”

折御勛沉默了,他知道楊浩說的是實話,不管是契丹還是宋國,有這樣一個強大的對手在身邊,都不可能對西域投注全力,一旦在這裏陷入太深,另一方就會獲得漁人之利。不管其中哪一方先按捺不住對西域動手,另一方都會很高興看到楊浩與之結盟的。

如果楊浩果真把這些領土都拿下來,那麼他完全可以稱王稱帝,與趙官家平起平坐了。而對他來說,那時府州何以自處?在這幅龐大的版圖上,小小的府州不過是滄海一粟。自從麟州成為楊浩的轄地之後,府州已然失去了它存在的必然意義。如果楊浩整個西域拿在手中,府州被他懷抱於內,面朝大宋,唯有處於一個更加尷尬的境地。

楊浩伸手輕輕一扯,“富貴牡丹圖”緩緩滑落,將那副地圖遮掩了起來。

楊浩微笑道:“大哥,我這兩年練兵、富民齊頭並進,就是在和大宋搶時間,搶在它有餘力對我下手之前,把自己更形壯大;搶在它有餘力扶植吐蕃、讓西域始終處於戰亂之前,壯大自己。時不我待啊,這就是我集結軍隊於夏州的原因,事實上我早就開始輪番把他們調過來通過實戰以適應這裏的地形地貌了?現在不過是把預演變成行動罷了。”

楊浩拍了拍手,又笑道:“我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沒有安於現狀而能圖長遠的道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豈能做了一方草頭王,就心滿意足?以前,常有人拿張義潮的事來鼓勵我,張義潮一代豪傑,楊浩不敢比擬,是否重返西北,我曾經猶豫再三。然而我既然回來了,那麼,要嘛不做,要做,我就做楊浩第一,絕不做張義潮第二。要做,我就要建立一個比他更龐大的王國,建立一個比他的百年王國更長遠的政權。”

折御勛忽然古怪地一笑,輕輕地道:“老三,你現在已是有實無名的西北王了。如果你真能拿下這些地方,那你就是有名有實,到那時,我府州該何去何從呢?”

楊浩一怔,折御勛的語氣更加蕭索:“一群狼,可以抱成團兒抵禦一頭猛虎的威脅,然而在兩頭猛虎之間,哪有一隻狼存在的餘地?”

楊浩訝然道:“大哥不會以為……,你我情同兄弟,楊浩無論如何,也不會打府州的主意。”

折御勛淡淡地笑道:“趙匡胤曾在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向家父親口承諾,‘折家世居雲中,爾後子孫遂世為知府州事,得用其部曲,食其租入’。未過幾年,中原一俟到手,還不是改變了主意?我相信你現在的誠意,可是時過境遷之後,你還會是這般想法嗎?”

楊浩道:“趙官家欲得西域,必先取隴右,欲取隴右,必先取麟府;而我不同,我的天地在西北,若我再能得到隴右之地,則這片領土已渾然一體,何須背信棄義,謀奪大哥的府州呢?”

折御勛睨著他道:“在你腹心之地,容忍我的存在?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或會對你不利嗎?”

楊浩沉默有頃,方道:“夏州往西,是拓拔嵬武部的牧養之地,在我入主夏州之前,拓拔韓蟬和拓拔禾少與靜宥兩州過從甚密,如今他們雖迫於我強大的武力,與李光睿殘部徹底斷絕了往來,歸順於我。焉知來日有更大的利益可圖時,會在我的腹心突然下手呢?為安全計,大哥以為,我要不要先把他們除掉?”

折御勛本來滿腹怨恚,卻未料到楊浩突然向他請教事情。聽他一說,頓起兔死狐悲之感,脫口反駁道:“荒唐!欲成霸業,就要有海納百川的胸懷,就因為他們曾與李光睿過從甚密,就因為他們有可能對你構成某種威脅就要來個先下手為強?

你好不容易經營出如此局面,使得黨項八氏盡皆歸心,何其不易?如此作為,豈非不教之誅,如果你這麼做,恐怕本來對你忠心耿耿的部族,也會生起異心;今後也不會再有部族來投奔於你,你這不是自毀長城嗎?”

楊浩眸中微微閃過一絲笑意,說道:“大哥教訓的是,那麼楊繼業如何?他如今為我掌管著麟州、銀州、蘆州,而且他與你又是姻親,萬一他對我起了異心,三州之地,頃刻易主,這太危險了,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先下手為強,把他除掉呢?”

折御勛終於明白他意有所指,只是睨著他不語。

楊浩又道:“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堅持的,‘孔德之容,唯道是從’,領道、悟道、循道的人絕不翻雲覆雨,將周圍的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這道,是為人做事的根本,是大略。無道,則根基不牢,目的不明,方向不穩,術將安出?而術,不過是技巧、方法,採用什麼樣的方法,取決於什麼樣的道。

有道而乏術者,終被人所敗。而有術而乏道者,必然將遭反噬。楊浩率五萬疲弱不堪之民逃亡西北,是得大哥相助,才得以立足。楊浩據蘆州而有今日,更離不開大哥的鼎力相助,楊浩是絕對幹不出過河拆橋的事情的。”

楊浩鄭重地道:“府州但在折家手中一日,楊浩絕不會對府州用兵。”

折御勛神色緩了緩,忽然苦笑道:“老三,你言重了。我……最近心情不好,說話未免有失分寸。”

他輕輕歎了口氣,又道:“你的為人,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只是不知道,你的子孫、我的子孫,將來……他們之間是否也能像你我一般肝膽相照呢?”

楊浩也輕輕歎了口氣:“如果我有一個殘暴的子孫,或許他會對府州用兵。如果你有一個頗具野心的子孫,或許他會對夏州用兵。又或者,你我的子孫皆不肖,這西北大地上,再出一位豪傑,將你我留給他們的基業都取了去。未來的事,你我管得了嗎?”

折御勛臉色陰晴不定,半晌,忽然苦澀地一笑,說道:“是啊,兒孫自有兒孫福,那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事。我們就說些我們管得了的事吧,老三,如果在你有生之年,真能一統西域,莫基定國,說句實在話,到那時,你縱不打我府州的主意,府州彈丸之地,也已沒有了獨立生存的可能。我現在,終於明白仲聞身受重創,苦捱求生,煞費苦心地為兒子安排出路的時候,是一種什麼心情了。”

“大哥……”

折御勛抬手止住了他的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沉聲道:“如非得已,我是絕不願在我手中,把祖宗基業交出去的。可是你說的對。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也得為子孫後代有所打算才行。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能一統西域,榮登九五。那時為兄才厚顏將府州歸附,你會如何待我折家?”

楊浩苦笑道:“大哥,我真的無意於府州。再說,什麼奠基立國,稱王稱帝的,這樣遙不可及的事,談它做甚麼?”

折御勛嘿然道:“既然遙不可及,那我隨便說說,你又何妨一答?”

楊浩無奈地搖頭道:“好好好,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就送大哥一個世襲罔替的折蘭王,行了吧?”

折御勛一呆,失聲道:“折蘭王?”

楊浩笑道:“我聽子渝說過,大哥本是匈奴折蘭王後裔,祖上自匈奴分化出來,成為鮮卑。無魏王朝滅亡之後,與鮮卑皇裔拓拔氏一同融入黨項,世居雲中,始有今日,難道不是嗎?”

折御勛撫著他標誌性的關公鬍子,喃喃地道:“是啊,是啊,折蘭王,折蘭王,我家先祖,本是匈奴之王,縱橫大漠。子孫不肖,不斷衰敗,不斷遷徙,到如今不過一州之地,左支右撐,捉襟見肘,難道只是我折御勛不肖嗎?嘿嘿,要是能做個世襲罔替的折蘭王,我折御勛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還有啥沒有顏面的?”

折御勛自知楊浩越是發展,府州越是萎縮,偏偏這種隱性壓制,是商道和士林自然的選擇,他既無法指責楊浩,也不可能要求楊浩停止發展,恢復李光睿時期的封閉落後。在楊浩的不斷擴張和發展中,府州必然幾近於消亡,可是祖宗交下來的基業,如非得已,他是絕對不想交出去的。然而他不但要對祖宗負責,又不能不考慮子孫的出路,如此種種,糾纏心中,這才矛盾不已。

而今得了楊浩這個承諾,心中如醍醐開頂,豁然開朗,不禁心懷大暢。

趙光義的為人秉性,實在是叫人不放心,如果必須得投靠一方,他當然會選擇楊浩。而宋國處置投降的國君,以原國君的身份,也不過是封個侯、伯,他折御勛就連侯、伯的爵位都不可能,頂多封個有名無實的節度使,縱然不死,三代之後,家門也必然中落。楊浩一開口就是一個世襲罔替的折蘭王,這後路已然完美,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想至此處,折御勛不由轉哀為喜。

楊浩瞧他眯著丹鳳眼,捋著大鬍子,分明一副關二爺再世的模樣,偏偏一臉詭笑,瞧起來奸詐無比,不禁好笑:“大哥這麼大老遠的跑來,就是因為這件事嗎?”

折御勛徒然清醒過來,連忙一正神色道:“自然不是,這次來,我除了提醒你向西集結軍隊,也須小心東邊的趙官家,更主要的事情是……我的小妹子渝……”

楊浩一聽頓時緊張起來:“子渝,子渝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折御勛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冷哼道:“怎麼了?老三呐,你小子也忒不厚道,我妹子她……她今年都二十啦!”

折御勛痛心痛首地道:“別人家的女孩子,十五歲都當娘了,可我妹子……,女人二十,形同敗犬啊!”

楊浩翻了個白眼兒,心道:“至於嘛,二十歲,大一的小學妹罷了,我怎麼沒看出來她哪兒像敗犬了。”

折御勛卻憂心忡忡地道:“二十歲了,還不許配人家,能不讓人說三道四嗎?長兄如父,她的終身大事,我不管誰管?本來,我是女方的家長,沒有主動向人許親的道理,可是……可是……”

折御勛忽然鳳眼一瞪,正色道:“今天我拉下這張老臉,豁出去啦,你說吧,到底對我妹子有沒有意思?憑我小妹的姿色,配不上你嗎?”

楊浩方才指點江山的激揚派頭全然不見了,他訥訥地道:“大……大哥,子渝的身份……,你知道的,我……我已經有四房妻妾了。”

折御勛揮手道:“這算甚麼?你大哥我如今有九房妻妾呢。只要你不委曲了她,嫁過來之後,扶她做個平妻。冬兒是你髮妻原配,咱比不了,只要不比旁人低一頭,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楊浩滿頭大汗,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問題是……子渝外柔內剛,性如烈火。我看她……她與程世雄將軍的娘子有些相似,不喜歡……不喜歡丈夫三妻四妾啊……”

折御勛緊鎖雙眉道:“我說老三,你怎麼就那麼蠢呢?”

楊浩呆呆地道:“啊?”

折御勛道:“十五妙齡、及笄之年時不切實際的想法,和二十歲時的老姑娘能比嗎?家中長輩給她說了多少門親事,都被她拒絕了,還不是仍然惦念著你?你已經娶了四房妻妾,連娃兒都生了好幾茬了,還能休妻不成,她既然仍是放不下你,就算心裏有些不開心,可是只要你上門提親,她還能拒絕不成?

她平時如何的悶悶不樂,我可是都看在眼裏,我還能不瞭解她的心思嘛,她那幾個侄兒每天被她訓得三孫子似的,這無名之火哪兒來的,還不是因為你嘛。我已讓她交出了折家的一切職司,這就有點待嫁的意思了。這次到夏州,又特意要她同來,她若不想見你,以她的性情,你想她肯來嗎?結果還不是痛痛快快地來了,都二十歲啦,成了老姑娘啦,你以為她自己心裏不急?可你這榆木疙瘩,總不能要她主動以身相許吧?”

楊浩聽的兩眼發亮,連聲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嗎?對啊,她剛剛那似有所指的話……,她若不是動了嫁人的心思,怎麼會來到我的府邸呢……”

楊浩一拍腦門,喜不自勝地道:“大哥說的對,我這真是當事者迷,旁觀者清。”

“子渝……子渝真的肯放開心結,願意與我雙宿雙棲,白頭偕老了嗎?”楊浩心花怒放,搓了搓手,才忐忑地問道:“大哥,那……那我現在應該怎麼辦?馬上向你提親嗎?”

折御勛撫著鬍鬚沉吟道:“女孩子臉皮子嫩,你若現在提親,倒像是她自己送上門似的,子渝一定會感到羞澀。依我之見,不如……”

他剛說到這兒,雪兒騎在小白狼的背上,抱著它的脖子,笑顏逐開地闖進了大廳,小源和杏兒慌慌張張地追了來,一見自家老爺和折大將軍正在廳上,不虞無人照料雪兒,這才施禮退下。

雪兒喜放放地叫道:“爹爹,爹爹,二娘娘和穿黑衣的姨姨玩的遊戲好有趣,我也要爹爹教我。”

楊浩俯身將她抱了起來,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問道:“玩什麼遊戲?”

雪兒手舞足蹈地比劃道:“二娘娘和黑衣服的姨姨在花廳玩遊戲,她們跳來跳去,跳來跳去,你劈我一劍,我打你一拳,好玩極了。然後二娘娘扭住了黑衣服的姨姨的手,奪了她的劍,黑衣服的姨姨就羞羞了,二娘娘就說這是爹爹教給她的功夫,然後黑衣服的姨姨就像一隻蝴蝶,咻地一下,飛出窗口不見了……”

折御勛撫著鬍鬚,笑眯眯地道:“雪兒小丫頭年紀不大,已經會學話了啊,呵呵呵,你的二娘娘是焰夫人吧?那穿黑衣服的姨姨是誰啊?”

楊浩瞧了折御勛一眼,突然抱著雪兒咻地一下,就飛出門口不見了。門外傳出雪兒大驚小怪的叫道:“哇!爹爹咻地一下,比黑衣服的姨姨飛得還快啊……”

折御勛怔了一怔,突然也反應過來,一個箭步便搶向門口,那小白狼一見主人離開,忙也追了上來,折御勛毫不客氣,把它一腳踢開,便甩開大步,追著楊浩去了……

※※※※※※※※※※※※※※※※※※※※※※※※

綏州,刺史府。

李丕祿的九姨太花飛蝶的閨房中。

花飛蝶自帳中起來,順手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懶洋洋地地坐到了梳粧檯前,抓起玉篦輕梳秀髮,可是只梳了幾下,便停了手,幽幽地歎了口氣。

她仍然風華正茂,胴體豐腴勻稱,容貌嬌美冶豔,散發著成熟嫵媚的魅惑力,就是那絲袍半掩的巍巍乳峰,嬌雪膩玉間一道深深的乳溝,也足以令人沉醉。

刺史府這兩年又納進了幾房侍妾,她們服侍的那個男人雖然換了一個,而她九姨太卻依舊是所有女人中最受寵的那個,可是,她一點也不快樂。

纖毫可鑒的上品銅鏡中,那如花美人一頭秀髮披散肩頭,臉上還帶著兩抹酡紅,和雲雨之歡後的滿足與慵懶,可是她的眉宇之間卻是寂寥的。

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一個依賴美色,倚仗男人生存的女人。她一直懷疑大哥的死,與剛才在她身上滿足了獸欲,正躺在榻上的李繼筠有關,可是她不敢露出一點疑色,還得盡心竭力地服侍他、取悅他,只為生存。

然而,綏州這座孤城,幾乎已成了一座死城,她不知道李繼筠會不會在搾盡綏州最後一點民脂民膏之後一走了之,也不知道這座城池會不會一夜之間就被楊繼業或者折御勛攻陷。到那時候,她一個弱女子,又將成為誰手中的玩物呢?

輕輕地盤起秀髮,玉簪輕輕插到一半,她幽幽地歎了口氣,又放下了手,讓那一頭青絲又復披下,黛眉籠煙,滿是憂愁。

一隻大手忽然按上了她的香肩,花飛蝶嬌軀一顫,趕緊扮出一副嬌媚的笑容,回眸嬌聲道:“大人……”

李繼筠赤著黑熊似的胸口嘿嘿一笑,問道:“在想甚麼,我看你好像很多心事?”

“我……”花飛蝶欲言又止,終於輕輕嘆了口氣,壯著膽子幽幽地道:“大人,妾身……是為大人擔憂,為我綏州擔憂。這兩年,綏州既無百姓稅賦,又無商賈往來,四城緊閉,猶如一座死城。街上,每天都有人餓死,還能……撐多久呢?”

李繼筠被她的柔情打動了,探向她胸口的大手居然沒有如以往一般粗暴地揉捏,只是輕輕地握住那一部玉峰,柔聲道:“你不用擔心,你是我李繼筠最寵愛的女人,不管到哪兒去,我都會帶著你的。”

花飛蝶神色一動,脫口道:“大人要走?”

隨即自醒失言,忙道:“啊,妾身不敢胡亂動問大人公事的。”

李繼筠道:“告訴你也無妨。這兩年,你以為我一直縮在綏州扮烏龜嗎?嘿嘿!我只是在等機會。靜州完了,宥州也完了,還有一部分殘部逃到了瓜州、沙州,我李繼筠鞭長莫及,也指揮不動他們了,憑區區一座綏州,我縱有通天的本事,又能與誰為敵?我在等,一直在等啊……”

李繼筠神秘地一笑,說道:“現在,終於不用再等下去了。很快,我的機會就要來了。”

他眼中露出危險而得意的神色,說道:“有一個比楊浩強大百倍的大人物,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一條出路,我可以循那條秘密路徑,遠離綏州,到一個很安全的地方去。”

他直起身,傲然道:“到了那裏,會有人提供給我金錢、糧食、盔甲、兵器……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有了糧,我就能召兵,有了錢,我就能買馬。有了盔甲和兵器,我就能馬上武裝起一支大軍。楊浩,就是兩年前的我。我,現在就是兩年前的楊浩。”

他獰笑著說道:“我一定會殺回夏州,親手砍下楊浩的狗頭祭奠我父在天之靈,我還要讓他的妻妾做我的女人,狠狠地蹂躪她們,讓他的子女做我的家奴,讓楊浩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哈哈哈哈……”

他仇恨地說著,大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花飛蝶的香肩,彷彿那就是楊浩的頭顱,花飛蝶一直銀牙緊咬,苦苦支撐,直痛得花容失色,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不由嬌呼一聲,李繼筠這才清醒過來,忙放了手,又復詭譎地一笑:“而這,只是我萬一失敗後的退路,我如今正在籌謀一件大事。這件事如果成功,這天馬上就要變了,我再也不用扮可憐蟲,藏頭露尾地躲在這兒,也不用像一條喪家犬般灰溜溜地逃走,我會堂堂正正地站在這綏州城頭,向楊浩挑戰!”

李繼筠說罷,仰天發出一陣猖狂、陰險、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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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女人之間的戰爭

    楊浩一縷風般掠進花廳,就見唐焰焰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品著香茗。旁邊侍立著杏兒和小源,一見他趕到,立即嬌聲瀝瀝地喚了聲老爺。楊浩卻不應承,只是眉頭微鎖。向焰焰問道:“折姑娘呢?可是與你鬧了意氣?”

唐焰焰站起身,一臉無辜地表情:“官人,奴家豈會不知待客之道。又怎會無端得罪了折姑娘。折姑娘因何發怒,人家現在也是一頭霧水呢。”

就這功夫,折御勛也追了進來,楊浩的目光在小源和杏兒身上轉了一轉,向小源問道:“小源,你和老爺說說,折姑娘爲何一怒而去?”

楊家四房夫人各有本領,丫頭們也都古靈精怪,且各有出身,各依一人,對自己說話恐怕會有所忌憚。雖不敢說謊,但是避重就輕那是一定難免的了,而小源是比較老實的姑娘。而且是自己在霸州丁家時就認得的人,一直服侍在冬兒身邊。諒她也不會搪塞。

源瞟了剛剛走進花廳的折御勛一眼,欠身答道:“二娘邀折姑娘入花廳就坐,又奉上今年剛剛購進的滬州新茶‘納溪梅嶺’請折姑娘品嘗,接待十分熱情。不過……折姑娘似乎心情不好,也不見什麽笑顔。二娘與折姑娘就坐談天,也只說些家長里短,聊著聊著,二娘又說起近兩年來隨老爺學武,一身技藝大爲增進,折姑娘卻不甚服氣,二娘便與折姑娘切磋起來,結果……折姑娘落敗,便一怒而去。”

這樣說來,倒是折子渝氣量狹窄了,折御勛字字句句聽在耳中。卻不相信自己妹子如此不識大體,可是如今他妹子可不是楊夫人,楊家的侍婢們哪有可能背了自己的女主人。說他妹子好話的道理,折御勛便乾笑兩聲,打個圓場道:“老三。你看,我就說吧,舍妹近來脾氣有些乖張,呵呵,倒讓你們見笑了。

女兒家使使小性子,發發小脾氣,也沒甚麽大不了的。沒關係,沒關係……”

楊浩勉強笑了笑,說道:“折姑娘外柔內剛,一旦脾氣發作,這夏州城,她未必就肯再待了。恐怕……”

折御勛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道:“不錯,這丫頭,若是獨自離開,我還真的放心不下,我這就去找找她。”

楊浩道:“我與兄長同去吧。不管如何這總是待客不周。”

折御勛苦笑道:“還是算了吧。小妹脾氣拗起來時,就連我也……她如今正在氣頭上,我去勸勸她就好。”

“如此,有勞大哥了。”楊浩忙陪著折御勛步出花廳,走到廊下。略一猶豫,又道:“大哥,我沒想到,會弄出這檔子事來,子渝和焰焰,簡直是一水一火,沒有一回碰到一塊兒不生出些事端來的,咳!咱們……方才所議?”

折御勛一口應承道:“自然還是算數的,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折氏家主,再說她的心意我不知道嗎?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他探頭見無人追來,又向楊浩擠擠眼睛,說道:“不過……小妹還很少有在人前失據的時候,如今她也不知怎地,發了這股無名火,恐怕”也只有才能真正化解她心中的怨尤。”

楊浩鄭重地道:“漫說小弟深愛子渝,就憑她爲我付出良多,小弟心中怎不感念?子渝不是個不識大體的姑娘,偶爾性情發作,女人嘛,誰不這樣,我知道怎麽做的。”

“那就好,那就好。”折御勛拱了拱手,急急走出門去,雪兒眨眨眼睛問道:“爹爹,黑衣服的姨姨生氣了麽?”

楊浩沈著臉轉身就往花廳走,雪兒咯咯地笑起來:“雪兒捉迷藏的時候,不管被小白抓到,還是被小源她們抓到,從來都不生氣的,雪兒是不是比黑衣服的姨姨要乖?”

楊浩在她嫩頰上擰了一把,苦笑道:“乖,當然乖,我的小祖宗。你就別跟著添亂了。”

回到客廳,只見唐焰焰已坐回椅上,端起了那杯茶,見他進來,只是美目微揚,瞟了他一眼,便又趕緊垂下眼簾,盯著自己手中的茶杯,微微露出心虛的模樣。

楊浩哼了一聲,在廳中踱了幾步,盯著小源道:“我不是叫你請三娘來待客麽?怎麽你獨自在此?”

源忙道:“奴婢已把話傳到。三娘正處理幾樁緊急的公務。說是馬上便到。”

唐焰焰放下茶杯,板起俏臉道:“官人,焰焰不懂得待客之道麽?還要叫娃兒來應承客人?”

楊浩瞪她一眼,怒道:“懂。怎麽不懂,若是不懂。怎麽就把人氣跑了?”

唐焰焰站起身來,怒道:“我可不曾對她說過半句言重的話,她要發火,我有什麽辦法,你剛才也聽到了,小源可不會撒謊,你就會怪我……”

楊浩怒道:“那也沒有一見面便切磋武藝的道理,你們兩個劍來劍去,在這花廳之中,成何體統……”

唐焰焰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搶白道:“人家可沒動刀動靜。”她舉起雙手,翠袖垂下,露出一雙皓腕柔荑,沾沾自喜地道:“官人,她動了劍,我可是空手喔……”

“你!”

唐焰焰馬上又換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眼淚巴喳地看著他,微微縮著脖子,一副等著挨訓的模樣。

楊浩哭笑不得,沒好氣地又道:“那我問你,你幾時隨我學過功夫著,你口就說打敗她的武功是跟我學的了。這不是……她豈不是……”

唐焰焰破啼爲笑,羞嗔而迅速的瞟他一眼,低下頭,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圈,囁嚅道:“本來就是跟你學的麽?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明知故問,要不是官人三不五時的便來……教人家功夫,人家哪兒能打的過她。”

杏兒和小源不知就裏,楊浩自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麽,臉上不由一熱。拿這沒皮沒臉的丫頭可真是沒轍了,他跺了跺腳,努力維持著臉上的怒容,瞪眼道:“不許打馬虎眼。那個……咳,那個只是內功,你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是從哪兒學來的?”

唐焰焰擡起頭,眨眨眼,一臉天真、理直氣壯地道:“自悟的呀……”

楊浩怪叫一聲道:“你?你能自悟武學?”

唐焰焰趕緊換了一副討好的模樣道:“當然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和馬燚、竹韻,以扶搖子前輩的先天太極拳法。純陽子真人的天遁劍法、靜音道長的狐尾鞭法,再加上竹韻所習的極其龐雜的武功招法,傾心研究予以揉和,由馬燚創出來的一套功法,施展起來,既優雅又犀利,我們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天山折梅手’。”

“天天折梅手!?”

“是啊,你不是總說,天山、昆侖山,都是我漢家故土,早晚要從你手中收回來嘛。我們起這麽個名字。先爲官人討個吉利的彩頭啊。這折梅手共包括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

楊浩有點懵了,喃喃地道:“天山折梅手?天山折梅手!”

唐焰焰道:“我受官人差遣。負責飛羽秘諜嘛。有許多刺探、潛伏的任務,需要深入敵群,不能攜帶兵刃,我們創出這套武功來,擇其精要,傳予咱們的秘諜,才好爲官人做事呀。”

唐焰焰說著更加委曲起來,走到楊浩身邊,挽住他的胳膊抵在自己酥胸上,嬌軀扭起麻花,開始撒起嬌來:“人家一個婦道人家,這麽費心竭力的,還不是爲了官人你?如今不過是和折姑娘小磨擦,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人家才是你的女人啊,你怎麽裏外不分啊?是不是天下間的男人,都喜歡胳膊肘往外拐,偏袒別的人女人,已經娶過門兒的女人,就成了落翅的鳳凰。再也不受待見了……”

唐焰焰說著,已是眩然淚下。她本來就是極美的一個女子,眉眼五官更是精致到極點,毫無半點暇疵。自與小周后學了那雙修功法,與楊浩效魚水之歡之後,那種蘊於其內的媚態被開發出來,與她嬌美動人的模樣更是相得益彰,這一含淚,我見猶憐,不知不覺便露出了幾分媚功。

楊浩大感吃不消,有些頭痛地扶住了額頭,小源和杏兒瞧了不禁感到好笑,卻又不敢當著楊浩的面真的笑出來。只得緊緊咬住了嘴唇,把一張俏臉憋的通紅。

楊浩無奈地歎道:“你……,唉!焰焰啊,你們之間曾經的些許恩怨。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總之……這一次我不說什麽了。但是決不允許再有下次。你呀。你那小聰明,可不要放在這種地方,明白麽?”

唐焰焰馬上換了一副模樣,甜甜地笑,用力地點頭:“嗯,奴家明白。應該大智若愚麽,對不對啊官人。你看我傻不傻,呵呵呵……”

楊浩又好氣又好笑,擡手在她豐臀上就是一巴掌,“啪”地一聲響。唐焰焰哎喲一聲,便捂住了翹臀。一雙大眼瞟著楊浩,卻有了幾分水汪汪的味道。

楊浩把雪兒往她懷裏一遞,轉身就走,邊走邊道:“小源,爲老爺執行家法,今天中午不許二娘吃飯。”

小源瞟了唐焰焰一眼,趕緊應道:“喔……是。”

唐焰焰追在後面,嬌聲道:“官人不要生氣啦,人家今晚爲官人燉參茸熊掌湯謝罪,好不好啊?參茸熊掌湯補氣血、健脾胃、壯陽、益精髓。主治頭暈眼花、少氣乏力、食欲不振、心悸失眠……”

遠遠的,傳來楊浩一聲悶哼,唐焰焰捂住唇,吃地偷笑了一聲,眉眼間滿是得意。

懷中的雪兒大叫道:“二娘笑的好奸詐!和我家小白一樣奸詐。”小白狼聽見小主人叫它的名字。忙湊到了跟前。

“去你的,臭丫頭,沒大沒小。”唐焰焰在雪兒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雪兒又大叫道:“哎喲,爹爹打二娘,二娘就打雪兒,我要告訴我娘。”

唐焰焰瞪她道:“敢去?敢去下回二娘不偷偷喂你糖吃了。”雪兒聽了就扁起了小嘴。

唐焰焰道:“雪兒啊,二娘教你個乖。自己一家人呢,千萬不要鬥來鬥去的,縱然別人小有不是,也要多多包容。要不然,你一時小小得意。卻早晚搞到家人失和,家道中落。害人又害己。但凡大戶人家,最忌諱的就是自家人之間勾心鬥角。你二娘的娘家,已經夠大了,可是咱楊家,將來更要大上許多,咱們家的孩子,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不過呢……她折子渝可還不是咱楊家的人,你看她傲的那副模樣。又有一個有勢力的娘家撐腰,哼!還沒門兒呢,就拽成那副模樣,不削削她的銳氣,真等她進了門,咱們這些女人還有容身之地麽?”

雪兒道:“二娘是說黑衣姨姨嗎?黑衣姨姨很好啊,一直笑瞇瞇的。還給雪兒糖和奶酪吃呢。”

唐焰焰白了她一眼道:“那是對你。可不是對別人,笨丫頭,幾塊糖和奶酪就把你收買了,虧了二娘對你那麽好……”

娃兒端坐案後,懸筆疾書,一行行端正娟秀的小揩字題寫於卷宗之上,杏兒站在一旁,把發生在花廳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向她學說了一遍,娃兒筆端一停,微微側著頭,若有所思地凝神想了片刻,莞爾一笑道:“折御勛此番登門,莫非是按捺不住,給子渝姑娘提親來了?也是啊。子渝姑娘如今都雙十年華了,就是她自己,也該著起急來了。子渝姑娘真若嫁進門,就是一家人了。那時再若與她爭鋒,必惹老爺憎厭。所以二娘搶在頭裏,先給她一個下馬威。”

到這兒,她筆尖一頓,輕輕的畫上了一個圓潤的句號。這是楊浩傳授開來的分句符號,爲防語意不明,容易産生分歧,節府乃至轄下各職司的公文都要注以標點符號。就連蘆州印刷的各種經書、農書、醫書、兵書,都莫不如此。

娃兒輕輕搖著手腕,搖頭歎道:“二娘只是想削削她的銳氣,免得她入了我楊家的門,目中無人,誰也不放在眼裏,憑她的身份和娘家的勢力,天長日久,影響漸深,咱們誰能與之相爭?然而子渝姑娘身份尊貴。心比天高,天下的男子沒有幾個被她看得上眼的,可她一顆芳心偏就緊緊系在了我家老爺身上。

只是咱家老爺關心則情怯,總是畏葸不前,反把人家耽擱到了今日。最後還要折帥厚顔主動上門提親,以子渝姑娘的冰雪聰明,焉能不知兄長用意?恐怕她早已是一肚子委曲,這個時候,旁人隨意笑上一聲。耳語一句,恐怕都要被她以爲是在譏笑她,二娘偏又……”

娃兒苦笑一聲道:“子渝姑娘輕易不怒,一旦動了真怒,恐怕又要憑生許多波瀾。老爺想要一償夙願,與這怨偶共結連褵。又要費上許多周折。二娘只想挫挫她的銳氣。可她難道不曉得,男人是參天樹,女人是菟絲花?子渝姑娘也是如此。她們聰明絕頂,偏偏就不明白……鬥什麽氣,爭什麽爭,難道不知道,老爺心中最在意誰,誰才是勝利者麽……”

折子渝伏在馬背上,揮鞭如雨。

駿馬揚開四蹄,疾策如飛,馬鬃迎風飛舞。

火辣辣的臉龐被風吹著,那種屈辱羞臊的感覺漸漸淡了些,可是委曲的淚水卻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這一次,大哥執意要帶上她同赴夏州。她就隱隱明白了兄長的用意。年已二十,孑然一身,折家許多比她小上五六歲的女子都已成親生子。而她仍是形單影孤,獨自一人。就算平時沒有家中長輩沒完沒了的嘮叼,沒有那些奶著孩子的堂姐妹甚至侄女、甥女們一見了她就小心翼翼生怕她觸景傷情的眼神,那種難言的寂寥、孤單,也早磨消了她的驕氣。

她來了,用一種矜持、隱晦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如果那個該死的膽小鬼肯向她求親,她也不想再爲了一些既成的事實,與他計較那些毫無意義的恩怨。可是……可是唐焰焰欺人太甚!折子渝擡起衣袖,又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淚。

唐焰焰其實也沒做甚麽。只是太‘熱情’了一點,款待接迎,盡顯女主人的風範,氣度雍容地往主位上一座,大模大樣地吩咐下人取出剛自滬州購進的“納溪梅嶺”請她品嘗,再說說一家人如何的和睦,花廳中這邊幾扇屏風是她選購的,那邊牆上掛的字畫,是她淘弄的……

可憐子渝此時的心態是何等敏感。往客位上一坐,聽說唐焰焰所說的一切,只覺得她無一處不在賣弄、嘲諷,炫耀。她的從容和風度都不見了,只覺得尷尬、難堪。

如果……如果不是她唐焰焰橫刀奪愛,今天坐在那裏的本該是她,她才應該是楊浩的夫人,她的女兒也該有雪兒這等年紀、這等可愛了,而如今,她卻只能陪著笑臉,忍受著唐焰焰的羞辱。

繼而,那唐焰焰又狀似無心地談起她隨楊浩修習武功,當年在府州時武藝不及她十之二三,而今一定能比她高明時,她終於忍不住了。

她無法忍受唐焰焰後來居上。處處壓她一頭的模樣,一想起楊浩扶著唐焰焰的纖腰皓腕,手把手地教她武藝。更是妒火中燒,她本想至少扳回一局,於是主動提出比試一番。可誰知……,她用上了劍,而唐焰焰居然是空手,空手奪劍!把她打得一敗塗地!

“你親手教你娘子的武功,讓我丟盡了臉面,這一輩子都要貽人笑柄,我就算孤老一生,也不嫁你這混蛋了!絕不!”

傲嬌的子渝行至三岔路口,吸了吸鼻子,淚眼迷離地往東去府州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夏州,她丟盡了臉面。而折家,她就有臉回去麽?

一時間,天地之大,似乎已無她容身之處了。忽然,她一撥馬頭。狠狠一鞭,策馬向南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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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羯鼓聲催入西涼

折子渝這一去,竟是下落不明。楊浩也慌了,與折御勛分頭找了幾日,一切可能的地方都查找過了,始終不見她的蹤迹。折御勛懊惱不已,不由怒道:“不省心呐,真是不省心呐,都是我從小把她慣壞了,居然連‘隨風’都找不到她的下落,一個女孩兒家,又能到哪里去?”

楊浩這時也清醒過來,想起與折子渝相識以來種種,她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孩子,尤其是地位尊崇,所以薄皮好面,受不得羞臊,這一番雖只是比武較技輸與焰焰,事情本身並沒甚麽了不起,卻是她心懷忐忑地意欲應長兄之命嫁入楊家前,與自己夫人之間的一場較量,內中微妙的含意卻不是那麽簡單了,恐怕她不堪羞辱,一時半晌不會回家。

想到這裏,楊浩便對折御勛道:“兄弟正欲西進,大哥不可久離府州,還請儘快回去坐鎮,以你我二人之力,就算馬不停蹄日夜尋找,能撥尋幾塊地方?何況這事又不便張榜,行文天下的。子渝剛剛交出‘隨風’沒有多久……‘隨風’在各地的潛樁眼線,她一清二楚,如果她存心不讓人見,‘隨風’怎麽可能找得到她?這件事還是由我來吧,我讓‘飛羽’暗中搜尋。”

他略一思忖,又道:“兄長返回府州後切勿聲張,全當不曾發生這回事兒,反正子渝經常離開府邸,不會引人疑心。要不然,鬧得盡人皆知,就算子渝想回去,也是羞刀難入鞘了。”

折御勛別無他法,仔細想想也是道理,便依了楊浩囑咐,返回府州去了。送走折御勛,楊浩回到府中,往花廳一坐,沈著臉道:“叫二娘來。”

廳中幾個丫環一見老爺臉色,連忙去喚人來。焰焰掌握著飛羽,早已知道事態發展,眼見連折家的人都找不到折子渝下落,情知這一次事情真的鬧大了,這幾日也著實有些忐忑。

當初她被折子渝欺侮的狠了,若是她的性子像子渝一般高傲,早就氣得嘔血,如今雖時過境遷,可是想起舊怨,難免仍有些芥蒂。她是明知折子渝是一定會嫁進楊家與她做姐妹的,那日故意撩撥她,激她發怒,既有給她一個下馬威的意思,也有些炫耀楊浩對她疼愛的意思,說到底,不過是想在舊情敵面前揚眉吐氣一番。

卻不想以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受些委曲大吵大鬧一番也就夠了,她以己度人,以爲刺激一下折子渝出口惡氣也沒甚麽大不了的。卻不想一樣米養百樣人,折子渝與她性情截然不同,而且不知怎地,年紀長了幾歲,脾氣倒似比頭幾年更加剛烈,這一番出走竟連折家都找不到她的下落了。

唐焰焰怯怯地進了花廳,丫環們早知趣地退了出去。楊浩面沈似水池道:“折姑娘迄今下落不明。”

唐焰焰囁嚅地道:“妾身……妾身已經知道了。”

楊浩道:“種放帶著最後一批訓練的新軍馬上就到夏州,八萬大軍,總不能在這兒空耗米糧,等他一到,我就要率軍西征了。尋找折姑娘的事情,我交給你了。”

唐焰焰窺他臉色,曉得這番是動了真怒,不敢再向他撒嬌,低低地應了聲是。

楊浩沈著臉,起身便往外走,唐焰焰一陣心慌,忙道:“官人。”

楊浩站住了腳,卻沒有回頭,唐焰焰捻著衣角,低低地道:“我……我原也沒想會鬧到這個份上,我只想小小出口惡氣罷了,官人,焰焰……知錯了……”

“哦?”楊浩緩緩轉過身來:“錯在哪兒?”

“我……”

楊浩歎了口氣,疲倦地道:“焰焰,你對我付出良多,我心中豈能不知?可是對子渝,我虧欠她的還少麽?你也知道她個性高傲,受不得羞辱,你這麽做……唉,爲夫整日忙於公事,已經很累了。回到家,只希望能輕鬆一些,你們都是極聰明的女子,我實在不想說的太多……”

唐焰焰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他這幾天落寞的表情和剛才隱含警告的話,忍不住眩然淚下。

她越想越傷心,伏在案上正嚶嚶啼哭,肩頭忽然被人輕拍了兩下,連忙拭淚擡頭一瞧,竟是即將臨盆的冬兒。焰焰連忙起身扶她坐下,抽噎道:“姐姐怎麽來了?”

冬兒在她身邊坐下,柔聲笑道:“還不是因爲你這沒心沒肺的妹子,說起來,折姑娘與官人相識最早,兩人之間卻最是坎柯。這麽多年下來,折姑娘爲官人付出許多,迄今始終不嫁,心中那份情意你還不明了麽?她早晚是一定要入咱楊家的門的,姐妹間和睦相處不好麽,給她一個下馬威,出一口惡氣,就那麽重要?”

“焰焰,盡力把她找回來吧,就算親口道個歉,也不是丟人的事,你真想爭,就爭誰在官人心中的份量最重。

如何讓官人看重你,難道是憑姐妹間明爭暗鬥麽?官人是個精明人,只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公事上罷了,家裏邊,只要無傷大雅,他都故作懵懂,可真要有什麽算計,是瞞不過他的。就說這一回,雖說折姑娘一身武藝,爲人又機警,可這西北地方比不得中原,萬一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恐怕……就是官人心中一輩子的病了……”

唐焰焰懊悔不已,喃喃地道:“我……我知道了。我一定盡全力找她回來。姐姐,還是姐姐對我最好。”

冬兒道:“有你們幾個幫襯著官人,我如今只在後宅安心養胎,哪曉得這些事情,這是娃兒去告訴我的,怕你想不開,也怕官人真的惱了你。焰焰,姐妹們在一起,偶爾爭風吃醋,討官人的歡心,那是一家人的情趣,無礙其他,可要是不知輕重,讓官人懶見勾心鬥角,厭了回家,那可就……你明白麽?”

唐焰焰怵然一驚,她當然明白,她生在富可敵國的唐家,家中叔伯、兄弟,俱都妻妾成群,她對這種情形早已見慣不慣了。這樣的家庭,男人哪愁沒有嬌麗可人、知趣識趣的女子爲伴?所以越是恃寵而驕的女人,越是容易失寵。

一開始,折子渝只是一怒而走,官人是什麽態度。待始終尋她不見,官人又是什麽模樣。如果……她果真因爲這次出走有個三長兩短……唐焰焰越想越是心寒……

冬兒柔聲道:“真爲官人打算,真想討官人的喜歡,就要斂起你驕傲的羽毛,女折姑娘若是夠聰明,她早晚也會明白這一點,可她明白的晚一些沒有關係,你這毛躁的性子,若是不知收斂,那可要悔之莫及了。”

唐焰焰黯然道:“難怪官人對姐姐又敬又愛,焰焰實不如你。我……我這就派人去找她!”

※※※※※※※※※※※※※※※※※※※※※※※※※※※※※※※

種放帶著在蘆州訓練的最後一批新兵馬上就要趕到夏州,種放一趕到,就意味著西征的開始,楊浩勢必不能再爲尋找子渝分神,這事又不能公開張揚,唯有交給“飛羽”。

事情已交待給了焰焰,楊浩卻不放心,恐她心中不忿,陽奉陰違,於是又命狗兒暗中督察。如果焰焰仍舊感情用事,不知輕重,他就撤消她的一切職務,讓她只安心做一個楊夫人。

楊浩也知道自己對這幾房妻妾是有些太過縱容了,可是夫妻之間,總不能像上下尊屬之間一般戒律森嚴,夫妻之間、妻妾之間,總會有些摩擦的,總不能一有事情就暴跳如雷,那樣的家庭只有怕,又哪有愛。所以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他都會睜一眼閉一眼,懶得理會。幾房妻妾間感情一直不錯,再加上個個聰慧,知道進退,彼此間一直相安無事,而這一回,他是真的有點怒了。

狗兒與焰焰、竹韻,是‘飛羽’組織核心中的核心,是這個情報組織的三大巨頭。楊浩在任何一個重要職司,不分親疏,一概設置兩到三個重要職務,保持其職司互相制衡、監督的制定,以防因人廢事,又或有人隻手遮天。

竹韻親手訓練秘諜,這就是她的資本,在‘飛羽’中獨立一幟,飛羽的人事方面,其實掌握在竹韻手中。唐焰焰以夫人的身份,也無法挾制她。唐焰焰掌管著‘飛羽’資金、財物的調撥,以及情報的最終匯總、上報。而狗兒地位更加特殊,她只對楊浩一人負責,負責與楊浩相關的安全工作,以及在這個範圍之內的一切人事調動、財物調動,她的職司不受竹韻和焰焰職權轄制。

至於下達命令,則是由一個類似於秘書處的組織負責,他們唯一的使命就是接受命令,傳達命令,報備候查。‘飛羽’各級首領包括楊浩的命令,全部通過這個部門發出,某一首領下達的命令,上一級的官員均可調閱,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內部透明度。

楊浩知道特工組織具有多麽大的重要作用,可也知道它一旦淪爲某人一手把持的特權機構後,可以翻雲覆雨,甚至把他頭上的最高統治者玩弄於股掌之上。所以既要發揮它的作用,又得儘量避免在發展過程中,它漸漸淪爲某個特工組織強腕人物的私人工具。

他並不疑心唐焰焰會對自己心懷歹意,亦或有此野心或權力欲望,但是他對所有機構的設置,從一開始就立下了相應的制度,並在實際操作中不斷地進行修訂和補充,使它更加完美、更加嚴密。

依賴制度也許不是最完美的,但是人類哪怕是發展到了他那個時代的文明程度,依賴制度,仍舊是遠比依賴領導公正、無私的個人品德和智慧、知識水平更穩妥的方法。

當然,多少年後,他的某個繼任者完全可以一手推翻他這個始創者制訂的制度,而這,則已不在他的考慮之內了。因爲他熟知未來,所以一直糾結於改變未來,但是現在他已漸漸明白,他哪怕有再大的力量,也只能好好地活在現在,創造現在。

未來掌握在未來人的手中,並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一個人,常常連他兒子的命運都無法安排,怎麽可以爲幾百年後、上千年後的人安排一條道路,讓他們一致的遵守、服從?這和那些想要修仙學道、長生不老的帝王一樣愚蠢,想通了這一點,楊浩變的豁達多了。

狗兒督察的結果送回來了,焰焰的確在不遺餘力地組織人手尋找折子渝的下落,並沒有陽奉陰違,對他的命令打折扣。楊浩這才放下心來,暫且抛下家事,開始專心策劃西進。

他調種放到夏州來,是想親征西域期間,由丁承宗和種放坐鎮夏州。這兩年來種放在文治、武功方面的表現,已經贏得了節度使府各級官吏的尊敬和信服,授予他如此重任,可謂實至名歸。而丁承宗是楊浩的大哥,對他的忠心沒有一個人會懷疑,所以丁承宗被任命爲節度留後,代理節度使之職,種放任節度副使,主持日常事務。

古長城外,河西東線,以麟府兩州背靠橫山,爲第一防線,銀、蘆兩州依託橫山爲第二傷線,古長城關隘爲第三防線,第一道防線由楊繼業和府州折御勛共同防禦。第二道防線由楊繼業和李一德把握。

南面,則暫緩對吐蕃人的蠶食,與秦州宋軍由敵對已轉爲曖昧的吐蕃尚波千部、大石族、小石族、安家族、延家族諸部,交給他的四弟赤邦松和在他的扶持之下漸漸壯大起來的吐蕃六谷蕃部羅丹族長去對付。

赤邦松利用他的王子身份分化瓦解諸部,盡力爭取他們對楊浩投效支援,而羅丹則扮演那根大棒,在武力上遏制他們的發展,這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對那些大大小小組織鬆散的吐蕃部落極具殺傷力尚波千、禿通、王泥豬那幾個吐蕃首領雖然在宋國的扶持下勢力日益壯大,可是血統上卻不及赤邦松和羅丹尊貴。這在尚保持奴隸制的吐蕃部落中間,足以使赤邦松和羅丹抵消他們一部分的勢力優勢。

完成了對夏州的安排和東線、南線的部署之後,楊浩就全力以赴地開始策劃西進了。兵員調集、糧草儲備、武器軍械、後勤運輸、情報刺探……又將費盡心機弄來的西進路線山河地理詳圖謄錄多份,分發各部將領。在休養生息兩年之後,楊浩首度開始了一場最大規模的戰役,兵戈直指一西域古道。

※※※※※※※※※※※※※※※※※※※※※※※※※※※※※※※※※

白虎節度,遠征之前的高級別軍事會議。

只有六個人,楊浩,種放,張浦,丁承宗,蕭儼,徐鉉,軍政兩界最高級別的官員。

一番計議之後,楊浩總結道:“此番遠征,對鞏固、壯大我之政權意義深遠,將領方面,本帥會以張浦爲副帥,木恩、木魁、艾義海、李華庭、何必寧爲將,拓拔昊風、李繼談,張崇巍隨種大人留守夏州。諸位還有什麽建議麽?”

徐鉉拱手道:“太尉,我軍收復華夏故土,兵威直指玉門關外,這是堂堂正正之戰,彪炳千秋之舉,出兵之前,當有一篇檄文,公告於天下。”

此言一出,蕭儼、種放、丁承宗齊聲回應,楊浩若有所悟,頷首道:“有理,以各位大人的學問,要寫一篇鏗鏘有力、義正辭嚴的檄文出來,那是輕而易舉,只是這檄文基調,卻須先定下來,諸位大人怎麽看?”

蕭儼拱手道:“太尉,西域故土,有我漢人數百萬,太尉此番出征,要復我華夏故土,救我同祖同宗之漢家百姓於困厄之中,應著重申明這一點。西域雜胡,野蠻之人,不受教化,乘我中國無人,野狐升據,沐猴而冠,盜據漢土,霸壓漢民。

今幸天道好還,太尉統御西北,百業復興,人心思治,故奉天威,廓清華夏,復我故土,救我漢民,此乃順天應命之舉,以我中國六合之大,九州之衆,兵鋒所指,勢如破竹,當能犁其廷而鋤其穴,胡虜宵小,應低首下心,甘爲臣僕。若否,兵威所至,玉石俱焚!”

徐鉉精神一振,撫掌歎道:“擲地有聲,蕭大人好氣魄,徐某還在咬文嚼字,大人已是出口成章了。如此氣吞天地之氣慨,實是好文,如此一來,西域數百萬漢人必然歸心,太尉以爲如何?”

楊浩差一點便說出“扯淡”二字,只是徐鉉、蕭儼都是文人,比不得武將們,隨意開開玩笑也無所謂,遂搖頭道:“不妥,又是胡虜,又是宵小,那將置木恩木魁,和我軍中許多契丹、吐谷渾、吐蕃、回紇乃至羌人將士於何地麽?”

楊浩微笑道:“契丹國有五十多個民族,爲了尊重各族的習慣,籠絡上下歸心,以契丹族人之驕橫野蠻,尚知各依其族、各依其俗,又設南院北院,妥善安置漢民,六十年下來,如今幽雲十六州的漢人,是親契丹多些,還是仍然向往中原,諸位應該知道吧?”

他換了個坐姿,又道:“再說宋國,那也是漢、苗、瑤、仡佬、壯、黎、翕等民族繁多,禁軍中還有吐谷渾直、契丹直、日本直等各族的特別軍種,也是一視同仁,方使他們傾心歸化。天下之水莫大於海,緣何?蓋因萬川納之。西域不只有數百萬漢人,還有數百萬其他民族的人,這篇檄文一出,是把他們有心歸附於我們的,也都推到了敵人的陣地上,你們說是麽?”

張浦頜首道:“大帥說的是,當年張義潮義旗一舉,氣吞萬里,頃刻間佔據西域十一洲,成爲淩駕於吐蕃、回紇之上的西域第一霸主,可是其後卻是勢力漸漸萎縮,如今他的後人只剩下瓜沙兩地,苦苦掙扎了。原因就是,貶抑其他諸族,彼此間戰事綿綿不絕。西域漢人深受其苦,從擁戴,漸至抛棄。”

蕭儼和徐鉉本是身處中原腹心的唐國舊臣,這方面的感觸不深,方有此言,此刻聽了楊浩所言和張浦的印證,不禁自覺冒失,點頭稱是。

楊浩道:“這篇檄文,第一,文風上要少用瑰麗詞藻和偏辟的字句,否則,恐怕除了本就有心歸附本帥的一些博學鴻儒,看得懂的就沒幾個人了,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務必要簡潔直白,讓大數人都聽得懂。第二,檄文立意上,要強調河西走廊西域古道的重要作用。要知道,當年以河西走廊爲商道,交勇東西,河西之富,富甲天下,誰不受其惠澤,如今呢?

要讓所有人知道,如今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彼此征戰不休,以致百十年來西域戰禍連綿,各族百姓俱受其苦。人民無論貧富,盡遭戰亂,被人搶掠罄盡,寸草不留,西域商道斷絕,以致民無生計,西行諸城日漸蕭條。而本帥就是要打通西域商道,使之盡在我軍保護之下,重新振興河西,使我西域諸族,四方百姓俱受其惠。農牧工商,所求不過溫飽,這樣一說,其利自見。”

他頓了一頓,又道:“蕭大人所言的意思我明白,這件事,是要提上一提的,然而卻不可激化矛盾,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章,不得其傳,行將湮滅,本帥出兵,這就是衛道保儒了。西域士林,也當擁護。還有,西域戰亂不休,不但百姓受苦,就是佛門寺院,也多有受霸道豪強劫掠而焚毀,使得僧侶流浪四方,不得禮佛打坐的,本帥此去,自然也要保他們無憂。”

楊浩直起腰來,說道:“那些既不肯降,又不肯走的既得利益者,要打敗他們,用武力就行了。可是要站穩腳跟,就必須得到所轄領土上的百姓們的擁戴。所以,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揮師西進,不使陰謀詭計,不可不宣而戰,要把我們做戰的意圖和決心,想要達到的目的,讓說著不同民族的語言、識著不同民族的文字的西域百姓,人人都明白,人人都知道,人人都願意,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

“……古道如龍,慘遭寸折。大漠風蕭,敦煌離宗,玉門關外,車馬凋零……,謹以至誠,宣告天下,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定難節度使、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開府儀同三司楊浩氣憤風雲,志安社稷。今見河西之凋蔽,感一身之責任,率堂堂之師,息賊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此大仁大義舉也。

令旗所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鏗鏘有力的檄詞聲中,楊浩大旗漫捲,虎賁八萬,出夏州,過翰海,度黃河,越沙陀,沿長城古道,浩浩蕩蕩,直奔西征第一站:西涼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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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兵不血刃

草城川,岢嵐防禦使駐地。

赤忠巡視軍營,剛剛回到府邸。迎在廊下的副將蕭晨便迎上前來,自他手中接過馬鞭,見禮道:“大人。”

赤忠唔了一聲,舉步往府門中走,蕭晨忙快步跟上,說道:“大人。府谷那邊已經拖了一個多月的餉。軍士們多有怨言呐,今年還未秋收,府谷那邊又要徵調一批糧草。咱們這邊的日子不好過啊。豔陽當空,府中綠樹成蔭,知了在樹上沒完沒了地鳴叫著,聽得赤忠一陣心煩,他扯了扯衣襟,露出胸口透著氣,不耐煩地道:“不過個把月而已,誰家裏揭不開鍋了?大帥那裏不會把你們的餉銀拖光了的。要說起來,大帥那邊日子也不好過嘛,咱們也得爲大帥分憂不是。等熬過這一陣兒就好了。說到糧草,咱們這邊的屯糧該夠吃到明年冬天了,府谷那邊有些困難,咱們就如數調撥一批糧草過去嘛。”

“是是是。”蕭晨一叠聲地應聲。隨著赤忠進了花廳,侍衛隨從們都退下了,這才壓低嗓音道:“大帥,代州那邊去年缺糧,大帥把咱們的積糧運去,大賺了一筆,今年還未秋收,這虧空還沒補上呐。”

赤忠瞪他一眼道:“廢話,老子難道不知道?外面人多眼雜。有些緊要的事情不要在路上說。”

他一邊解著盔甲,一邊在廳中轉悠著,沈吟半晌,將沈重的鎖子甲鏗地一聲扔在椅上,向蕭晨一招手,蕭晨連忙趨身近前,赤忠小聲道:“如今商旅多不從我府州境內通過,牽累的百業蕭條,府谷那邊實有些困難,咱們要是明著推諉勢必不成。這樣吧,糧餉不是已經拖了一個多月了麽,你利用此事,鼓噪士卒鬧出些事端來,我再出面壓制,回頭就對大帥說。爲安撫軍心,將部分存糧充餉下發了,所以存糧不足調撥府谷,這樣大帥那邊也就能交待過去了。”

“大人英明,好計謀。”蕭晨不失時機地拍了個馬屁,見赤忠轉身拿起涼茶猛灌,忙又湊到跟前,低聲道:“大人,汴梁那邊又來人了。”

赤忠聽了頓時一怔,緩緩在椅上坐下,蕭晨忙趨身道:“大人,府州這邊,經過調整之後,就算能應付眼下吃緊的局面,怕也不如往昔一般繁榮了,如今誰還不曉得楊浩的地盤上才處處財路?就連李玉昌,那可是大帥家的親頻,現在都跑到楊浩的地盤上去,一口氣連開了三個商號,依卑職之見,府州……前途無亮啊。”

赤忠眉頭緊蹙,默然不語。蕭晨忙又轉到他另一邊,接著說道:“大人,那邊的使者說了,官家對大人你一向甚是器重,如果大人能下定決心,爲朝廷效力,事成之後。這保德軍節度使就是您的。”

赤忠身子一震,驚道:“此言當真?”

蕭晨忙道:“自然當真,官家九五至尊,一朝天子,那是金口玉言。豈有出爾反爾的道理?大人勞苦功高。可是跟著折大帥,這一個防禦使也就到頭了,還能有什麽前程?大人,咱們私下與朝廷交結,萬一被大帥知道,就算大人沒有二心;也必被大帥罷職。如今朝廷又許了大人偌大的好處,大人,應該早做決斷了。”

“大人,前程富貴唾手可得。還要猶豫甚麽?”

赤忠挺身而起,繞室疾走,臉上陰晴不定,始終猶豫難決。過了半晌,他腳步一頓,回首道:“朝廷使者現在何處?”

蕭晨忙道:“仍然扮做卑職的親戚,住在卑職府上。”

赤忠咬了咬牙,說道:“今晚。本官去你府上飲酒,嗯?”

蕭晨心領神會,連忙道:“卑職明白,卑職會妥善安排,今晚……靜候大人大駕光臨。”

蕭晨趨身而退,一俟出了花廳。眼中卻攸然閃過一抹詭譎。

廳中,赤忠仰首望著房頂承塵,久久,方沈沈說道:“折帥,人往高處走啊……”

府谷,百花塢。

折御勛怒容滿面:“胡鬧,真是胡鬧。九叔,子渝這丫頭到底去了哪兒?”

面容清翟的九將軍一臉苦笑:“御勛啊,子渝這丫頭整個就一人精。她不想讓人找到,誰又找得到她?喏,這是她傳回來的消息,消息最初是從綏州境內傳出來的。她在信上只講了幾樣改善我府州窘境的建議,向家裏報一聲平安,叫我們不必找她,她要一個人出去走走,散散心。消息雖是從綏州境內傳來的。可現在這麽會兒功夫,早不知她又去了哪里,如何找他?”

折御勛一把抓過小妹傳回來的信柬。一邊看一邊咬牙切齒,看完了把信一團,狠狠丟在地上,問道:“她就沒再說甚麽?咱們若有事,如何找她?”

九將軍道:“子渝到是留下話來,對她的建議若還有不明之處,可以密信傳達‘隨風’可處,本月十五,她會去取。”

折御勛皺眉道:“可否在各處安排人手,她一露面。就把她捉回來?”

九將軍苦笑道:“怎麽可能?咱們許多情報點都設在不屬於咱們轄地的大城大阜,或藥房、或青樓、或茶水鋪子……,哪有可能安排人手把她大模大樣地擄走?”

折御勛愁眉不展,長歎道:“她一個妙齡女兒家,生得又是一副花容月貌。一個侍從也不帶,獨自出門在外。萬一出點什麽事情,這……這……”

折御勛轉悠了半天,一俯身又抄起折子渝傳回的信束,展開來仔細看了看,轉身便往書案後走去。

折御勛展開信紙,提起筆來,略一沈吟,便洋洋灑灑地寫下一封書信,內中詳細講述了她出走之後楊浩牽掛擔心的情形,又把一旦楊浩稱霸西域,折家獻城歸附後,可封世襲罔替折蘭王的秘盟誓約也一併告訴了子渝,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勸解一番,仔細看看並無大礙,這才起身交予九將軍,說道:“九叔,把此信編成密文,下發各處。”

涼州,地饒五縠,尤宜麥稻。歲無旱澇之虞,尤以畜牧甲天下。自漢在此設郡,涼州下轄七縣,經多年經營,人口繁衆,物産豐饒,素有涼州七城十萬戶之說。

除了涼州自身具備的優勢,這也是西進奪取河西走廊的第一鎮,軍事地位亦十分重要。此處七城,被三方勢力盤據。其中黨項羌人本來是效忠於李光睿的,李光睿死後,該的羌人暫時自治,待楊浩的勢力逐步西進,逐一收服賀蘭山脈諸城,並屯兵於靈州之後,據守涼州嘉麟、昌松兩地的羌人便向楊浩乞降了,因此楊浩在此已有先頭部隊。

佔據涼州的勢力除了黨項羌人,還有吐蕃六谷藩部,六谷蕃部是羅丹的族人,羅丹族長接受楊浩的援助,實際上儼然已是他的馬前卒,現在正統兵與隴右尚波千等部族征戰,他們在此地的領地自然也向楊浩臣服,這樣一來,楊浩西進涼州的第一步,兵不血刃,就已佔據了五城。只剩下姑臧、神鳥兩縣之地,佔據這兩城的也是吐蕃人。卻不受六穀藩部轄制。

中軍,張浦展開地圖,說道:“大帥請看,姑臧、神鳥兩地。是西涼七城最重要的城池,兩城共有戶七千三百餘,人口三萬六千余,其中漢人三百戶,羌人一千一百戶,其餘諸族百姓約兩百戶,此外俱是吐蕃人。

佔據此處的是吐蕃達昌部,首領叫絡絨登巴,現駐姑臧城。姑臧城。漢名臥龍城,南北七里,東西三里。是匈奴時候所築,當地人又稱之爲蓋鳥城。”

楊浩微微一笑,城中有戶多少。構成如何,都能瞭解得如此詳細準確。這功夫可沒少下,‘飛羽’小試牛刀,戰果不凡。

楊浩問道:“城池可還堅固?城中有兵多少,這個絡絨登巴爲人如何?”張浦道:“兩城俱是小城,雖經多年維修加固,但並不算險峻。達昌部落常備兵不足兩千人,但全族男女俱擅騎射,人人可上陣廝殺,真要據城死守,至少拿得出兩萬人馬。這個絡絨登巴爲人還不錯,因爲旁邊就是強大的夏州李氏、六谷蕃部又兵強馬盛,所以他一向與人爲善。盤錄百姓也不算十分苛薄,據兩城而自守,並沒什麽野心。”

楊浩蹙眉道:“是啊,西北地區,但逢戰事,男女老幼、農牧工商。皆可充作控弦之士,看似人少。若要集結兵力,實比中原容易百倍。父母妻兒盡皆上陣,那更是齊心協力,衆志成城,我雖打得下這兩座城,可是一番血戰下來,城中恐怕剩不下多少人了。

我的目的是整振西域古道,可不是想一路殺個血流成河,做一個河西屠夫。這個絡絨登巴既無大志。爲人又不算兇惡,或可軟硬兼施迫其投降?如果能控制他們,就儘量避免製造仇恨。咱們的布告已送進城去了麽?這絡絨登巴可有降意?”

張浦道:“前天就已送進城去了。城裏邊但凡我們能夠影響的一切力量也都在向他施加壓力,如今他既未拒絕,也未答應,大帥你看,是不是再等他明確做出答覆?”

楊浩略一沈吟,說道:“令木恩、木魁、艾義海,再加上重甲騎兵陣、陌刀陣,輪番在姑臧城下演武布陣,他既然下不了這個決心,咱們再幫他一把。”

張浦會心地一笑,抱拳道:“末將遵命!”

札西多吉趴在草圍子上,緊張的看著遠處的動靜。

在他身後的姑臧城內,一派緊張氣氛,所有的商號店鋪全都歇業了。門扉緊閉,鴉雀無聲。街頭。只有一隊隊持刀荷箭的武士腳步匆匆地來去。

城中的緊張氛圍也影響到了札西多吉的情緒,當他看到一隊隊人馬在草原上往來馳騁,笑傲叱吒的時候。臉色蒼白如紙。

他見過許多軍隊,吐蕃人的、黨項人的,而且同他們交過手,不管是誰的軍隊都如虎狼般兇悍,然而眼前這支軍隊同他們顯然有著一個顯著的不同點。他們一樣兇猛,一樣彪悍,同時整齊劃一,進退如一。於是在如潑天巨浪般兇悍的氣勢中。便又獨具了一種肅殺淩厲的氣勢,氣壯如山,一靜如嶽之峙,一動如山之傾。

他知道楊浩取李光睿而代之。麾下許多軍隊本是來自於李光睿的夏州兵,卻未料到兩年光景,李光睿的兵在楊浩手中竟有脫胎換骨的效果。一群猛虎縱橫於草原之上,是令人望風而逃的。但是如果是溫馴食草的野牛群,一旦受驚狂奔,其不可抵禦的威勢,絲毫不弱於一群猛虎。甚至猶有過之。

然而,如果千百頭猛虎。忽然間像野牛群一樣號令如一,那又該是怎樣的光景?

一隊馬軍,帶著如雷般的呼嘯聲退去了,片刻功夫,又是一隊騎兵。馬匹膘肥體壯,強健有力,神駿之極,隨著鼓聲,他們氣勢洶洶。疾而不亂。統一制式的服裝、統一制式的武器及隊伍。頃刻間便彙聚成一股強勁的鐵流,齊刷刷地在姑臧城下從容馳過。

這樣威武嚴整的軍容,札西多吉從來也沒有見過,雖然說這樣迅速的集結、這樣嚴整的軍容,在戰陣上毫無作用,頂多是用來檢閱儀仗。可是能有這樣的效率,證明這支虎狼之騎有著嚴明的軍紀,他們不止單兵戰力強勁,而且訓練有素,那麽這支軍隊的可怕就可想而知了。

這支隊伍還沒從眼前消失,一支更可怕的隊伍又出現了。他們的馬比剛才的騎兵隊伍更加雄駿高大。那是罕有見的大食寶馬,這樣的寶馬,一匹兩匹他是見過的。可是數年匹大食寶馬集結成陣,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黑馬、黑甲、黑色的披風。就像一股黑色的巨浪。

草原上有白災,黑災,這支騎兵滾滾而來,簡直就是人爲的一場黑災,帶著踏平一切的龐大氣勢。當他們行至近處時,札西多吉才發現他們不止人身上穿著制式古怪連頭面都遮掩其內的板式盔甲,就連馬身上都穿著鐵甲。然後,他才發現。在那騎兵方陣後面是如林的刀叢。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巨大的戰刀,握在一群鐵甲步卒手中,形成一座刀山的模樣。可是他幾乎是頃刻間就知道那是什麽了,陌刀陣!草原騎士集結衝鋒時最爲畏懼的陌刀陣,曾經有多少草原勇士,就在這樣的巨大大陣中被連人帶馬絞殺粉碎,空有一身武勇,根本不得施展。

札西多吉機靈靈打個,冷戰,連忙向後躥退了幾步,連滾帶爬地翻下土圍子,縱身躍上一匹快馬,一溜煙兒地向姑臧城奔去。

“大哥,大哥,夏州兵強馬壯。力不可敵啊!”

札西多吉慌慌張張跑回他大哥的府邸清涼城去,他的嫂嫂正在東漢武威太守張奐修建的澄華井旁小廳中喝茶,一聽聲音忙迎上來道:“札西多吉,你大哥去羅什寺求見活佛了,如今怎樣,羌兵難敵麽?。

札西多吉無暇多說,忙道:“我去找大哥。”說罷返身往外就跑,逃上戰馬,又直奔羅什寺。

姑盛城中寺廟衆多,其中有名的主耍有晉朝時涼州牧張天錫修建的宏藏寺,武則天在位時改稱爲大雲寺。主持其事的是中原禪宗弟子,還有一座海藏寺,乃四百多年前於涼州自立稱王的張茂所築。再有一座便是羅什寺,傳的卻是密宗教法。乃龜茲國聖僧鳩摩羅什傳教之地。

鳩摩羅什出身高貴,父親是天竺名門之後,母親是龜茲王的妹妹。鳩摩羅什幼時就極爲聰敏,七歲隨母親一起出家,成年後更是通曉佛法。尤善經文。在涼州羈留講經的十六年裏,他佛法精進,並說得一口流利漢語,後來以西域高僧的身份被邀往中土,以其對佛法的深刻見解翻澤佛經三十五部,近三百卷經文,大唐高僧玄奘所讀的許多經書都是由鳩摩羅什翻譯的。

如今,這羅什寺寺主,是涼州最有名的活佛,絡絨登巴的父親就虔誠向佛,生下兩兒一女,俱都請羅什寺活佛爲其賜名,如今的涼州城主絡絨登巴翻譯成漢語就是智慧佛陀的意思,札西多吉就是吉祥金剛,而他們的妹妹澤仁拉姆就是長壽神女的意思。

絡絨登巴拜於羅什寺主座下。每逢大事,常問計於寺主活佛。札西多吉也是活佛的弟子,到了寺前棄繮下馬,進了寺院,卻不敢再急如星火,只在喇嘛僧引領下循規蹈矩直趨佛堂,到了大殿上,正見長兄絡絨登巴正虔誠地跪在蒲團上聽著活佛示,札西多吉不敢怠慢,忙也畢恭畢敬地上前,向活佛行禮,跪坐。一旁靜聽。

“楊浩,乃崗金貢保轉世靈身。我教護教法王。此番他興兵西進,重辟西涼古道,乃是以霹靂手段,布慈悲甘霖,這是一樁大功德,違之不祥。絡絨登巴,以你兵力,難敵楊浩西進鐵騎,爲今之計,唯有獻城乞降,以保富貴。”

活佛說罷,瞟了札西多吉一眼,緩緩問道:“札西多吉,你有什麽話說?”

札西多吉連忙伏地道:“活佛。札西多吉出城瞭望,見夏州軍兵強馬壯,氣勢如虹,非我姑臧城所能敵。正要歸來,將我所見,告於兄長。”

活佛微微一笑,擺手道:“絡絨登巴,此乃佛門淨土,不聞刀兵之氣。你們兄弟出去談論吧。”

絡絨登巴伏地道:“是,不知活佛還有什麽示?”

活佛以掌摩其頂,悠然道:“你是姑臧城主,姑臧城是焚於兵災戰炎。還是得大吉祥。全在你一念之間。一念可以成佛。一念亦可成魔。爲師言盡於此,何去何從,你自行決定吧。”

“是,謹遵活佛教誨。”

絡絨登巴與札西多吉三叩首,屏息退下。

兩人一走,佛台後面便轉出一個人兒,黑紗掀起,掛於笠頂,明眸皓齒,眉目如畫,正是馬燚。

馬燚嫣然道:“活佛慈悲心腸。姑臧城若因此免於兵災,實是活佛的無量功德。”

活佛微笑合掌道:“善哉。

楊浩重辟西域古道,盡納諸部於統一號令之下,這是消彌兵災、繁榮地方、惠及蒼生的一件大事,縱然沒有達措活佛的書信,嘎嚕也是願爲涼州之和平,盡一己之力的。絡絨登巴素無據地稱王之野心,還請馬燚姑娘回復楊浩,請他切莫輕啓戰端。給絡絨登巴一點時間,他會做出明智抉擇的。”

馬燚笑靨如花,纖掌輕合如玉女禮佛:“活佛慈悲心腸,我大……我家大人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十五萬大軍屯紮於此,每日空耗錢糧無數。所以我家大人西征之路,是不會在涼州久耽的。這樣吧,就以三日爲限,三日之內,絡絨登巴若獻城投降,我家大人自會保他一身富貴。節府中亦有他一席之地。三日一過,大軍攻城。”

“噹……”

鐘聲悠悠響起,嘎嚕活佛與馬燚相對一禮……

汾州古城。六月天,炎陽似火。

蟬兒沒完沒了地鳴叫聲中,曉樓藥鋪的西門掌櫃懶洋洋地伏在案上。手中的拂塵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案上輕揚著。

一個穿青色短襟褲褂、頭紮英雄巾,步履矯健的漢子快步走進藥鋪,屈指在案上叩了叩。西門曉樓沒精打彩地擡起頭瞥了他一眼,見這漢子年紀甚輕,皮鮮肉嫩,五官卻也秀氣,只是雙眉過重。帶了幾許煞氣,唇上還有一點黑痣,瞧起來令人不大待見。便懶洋洋地打個呵欠道:“客官想買點甚麽?”

那青衣漢子直截了當地道:“砒霜。”

西門掌櫃又打了個哈欠,伸手道:“買幾錢啊?地保的憑書拿來。這種藥,可不是隨便就能買的。”

青衣漢子回頭看了看,忽然探身對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麽,本來睡眼朦朧的西門掌櫃霍地張大了眼睛。那青衣漢子摸了摸下巴,手指在胸前又迅速做了幾個動作,西門掌櫃急忙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你是……你……”

青衣漢子伏在案上,隨意揀拾著幾樣藥材,低聲道:“少廢話。有沒有我的書信?。

西門掌櫃忙道:“有,有,請小……壯士到後房來。”

青衣漢子壓著嗓子道:“不必了。就在這兒成了,拿出來

西門掌櫃忙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掏出一封捂熱了的書信來,青衣漢子一把搶過,匆匆將信瀏覽了一遍。冷笑一聲。咬牙道;“折蘭王?真是慷慨!大哥好沒出息,他楊浩若是個沒本事的,我可以爲他受委曲,總不教他難堪了去。他既是個有本事的。我偏不低聲下氣地受他楊家人的窩囊氣。誰離了他便不成麽?這一世的緣份,斷了!”

西門掌櫃只知她的身份。並不知發生在折楊兩家的事情,聽她自言自語,只聽得目瞪口呆,卻還是不明所以。折子渝忘形之下說出了心裏話,忽地驚覺櫃檯裏面還站著一位。不由嫩臉一熱,羞窘之下把眼一瞪,嬌嗔道:“看什麽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

西門掌櫃唬了一跳,趕緊擺手道:“老漢沒看,什麽也沒看。”

折子渝冷哼一聲道:“既然他折大將軍連後路都安排好了,看來是不用我操心了。你捎個話回去,就說。我如今逍遙自在的很,叫他不必以我爲念。”

折子渝說罷轉身就走,西門掌櫃情急之下忍不住叫道:“五公子,要往哪裏去?”

折子渝不答,西門掌櫃連忙自櫃檯後閃出來,等他追到門口擡頭望去。只見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去,早已不見了折子渝的身影。

折家收到折子渝在汾州出現的消息,發現她自夏州而綏州,自綏州而汾西,先南後東,整個。行進路線是向中原而去的,立即傳出消息,令密諜沿途打探她的消息,可是折子渝自紛州乍一露面,再也難覓她的蹤影。集‘飛羽’和‘隨風’西北兩大秘諜組織,在一切關隘、渡口、車行及主要道路安插眼線,都無法找到她的下落。折子渝似已就此石沈大海了。

此時,折子渝已離開紛州,轉而向西,到了隴西的六盤山下。

六盤山山勢雄偉,巍峨挺拔,素有山高太華三千丈,險居秦關二百重之美譽,此地氣候涼爽,春去秋來無盛夏,盛夏時節到了此處,真是神情氣爽,心曠神怡。

折子渝走南闖北,去過許多地方,但是每一次都負有使命,行色匆匆。唯有這一次爲情所傷,獨自遨遊天下。反而能靜下心來欣賞山川大澤之壯麗,心胸亦爲之一暢。

旭日東昇,朝霧彌漫,重巒疊嶂。翠橡青衫,一道山泉,咆哮澗間。仿佛人間仙境。

折子渝從搭在石下的窩棚中起來。於山間清泉濯洗嬌顔,漱口刷牙。收拾停當,以一枝木釵挽了秀髮,去林中轉了一圈,便提著一支紅腹錦雞回來,在泉邊收拾停當,回到大石下窩棚邊生起火來,然後將錦雞架起烘烤,當錦雞發出濃郁的肉香,她又起身趕到一旁拴在大樹下的馬兒旁邊,自馬背包裹中取出一個包裹。裏邊盛著鹽和各種調味品,她回到火旁,一邊轉動著烤得黃澄澄的錦雞,一邊細心地撒著佐料。

雞肉的香味更加可口了,折子渝嗅了嗅,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又自腰間取出一隻扁口酒壺。盤膝坐定。準備大快朵頤。她撕下一條雞腿,剛剛咬了一口,又擰開酒壺,才湊到唇邊,就聽一陣叱喝打鬥聲傳來,折子渝黛眉一皺,便起身伏在石上,向刀劍鏗鏘處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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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一葉隨風

折子渝閃目望去,就見一個青衫武士手持一柄竹杖劍,與五六個吐蕃服飾的大漢正在搏鬥,邊打邊退,正往山上退來,那些吐蕃大漢將他團團圍住,七八柄大刀如匹練漫捲、長虹穿空,始終堵住他四面八方的出路。

折子渝的馬匹、帳蓬、女兒家的一些應用之物都在這裏,還未來的及收拾,自也不會倉惶逃去,一見事不關己,便爽快地自石後站了出來。這也是她行走江湖得到的一些經驗,公開行藏,亮明旁觀身份,事不關己,尋仇的雙方便也不會把她牽扯進去。

要不然,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她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一俟被人發現。便很難表示清白。折子渝倒也是又藝高人膽大,眼見雙方沖的慘烈。還好整以暇地站在大石前,一口肉、一口酒,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一邊瞧著雙方廝殺……

那些大漢個個身材魁梧,動作卻極敏捷,手中一口碩大的彎刀,刀風霍霍,淩厲無匹,而那青衫秀士就像一條靈活的遊魚,兔起鶻落、閃躲騰挪,在一道道閃電般的刀光中總是險之又險地避過那足以一刀斷其肢體的狠招,手中的青竹劍仿佛一條吐信的靈蛇般吞吐閃刺,不時還給對手掛上幾道傷痕。

那青衫秀士攸然刺出一劍,劍光飄忽,浮光掠影,一下子逼退了面前的幾個對手,然後一個斜插柳、大彎腰。又憑著機敏的身法閃過四柄交叉下擊的彎刀,居然還忙裏偷閒往折子渝這邊看了一眼,見是一個一身玄衫,膚白如雪的美貌少女站在那兒,見了他們如此搏鬥稍一不慎就要血濺當場,居然不慌不忙,還在那兒從容地吃著東西,不由爲之一詫。

他這一扭頭,折子渝也看清了他的模樣,只見此人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俊俏公子。他穿著一襲青衫,肩上還斜著系了一個包裹,緊緊貼在身上。然而他攸進攸退,動作仍是如同鬼魅一般,絲毫不受影響。

那青衫公子只匆匆一瞥,分神不過刹那,兩柄彎刀便在如雷的叱喝聲中交剪而至,青衫秀士急退,手中長劍劍尖飄忽,發出“嗤嗤”的破空之聲,颯然點在一柄匹練般掠過的彎刀上,劍刃一彎,他已趁勢躍起。又避過了險之又險的一擊,當下不敢再分神旁顧,只是專心應敵。

折子渝在一旁看著,只覺這青衫秀士不但身法怪異靈活,一手劍術也是出神入化,時不時的還要夾雜著幾招拳法、掌法,每每能出奇制勝。看起來,若論武功,這青衫秀士不但比自己高明,比那幾名吐蕃武士更是高明多多。

那些吐蕃武士論武功遠不及這青衫秀士,若是單打獨鬥,恐怕無一人是他五合之敵,然而他們的刀又快又狠,超卓的速度和力量,有我無敵的一味進攻,已經足以抵消招術技巧的殺傷力,況且他們人多勢衆,互相之間配合默契,這又抵消了那青衫秀士身法上的優勢,一時之間,雙方竟打了個平分秋色。

這時,那青衫秀士一邊還擊閃躲。一邊向折子渝所立的方向漸漸移動過來,折子渝也不知道他是爲敵所迫,還是有意爲之,只不過她的背囊窩棚全都在這兒,要她就這麽赤手空拳地逃開她是不肯的。折子渝只蹙了蹙眉,仍然一支拿著雞腿。一手拿著酒壺,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卻已暗暗提起了小心,免受池魚之災。那清衫公子的武學實在繁雜。劍招刁鑽,而且不時夾雜著拳掌腿法。有時又以竹杖劍使出幾招刀法來。刀勢淩厲,大有西域刀法的風格。不過他的武功雖然繁雜,卻是應用熟練,頗有詭奇莫測的威力,若不是這些吐蕃武士配合默契,又刀刀連環,不容他有半刻喘息,縱然人多勢眾,也休想困得住他。

那青衫公子越退越近,忽然,他大喝一聲,一揚袖子,只聽“嗤嗤”兩聲,竟自袖中射出兩枝袖弩,迎面迫來的兩個吐蕃武士措手不及。一人迎面中了一箭,大叫一聲,仰面便倒。另一個只來得及微微一側,弩箭正中肩頭。

青衫公子詭笑一聲,狸貓般一轉,一劍挑開雙刀,左腿飛旋而出,自一名吐蕃武士胸口一掠而過,那武士大叫一聲,衣衫裂開,鮮血四濺。原來這青衫公子靴底居然還藏了尖刃,真不知他渾身上下裝了多少武器,竟像刺蝟一般,渾身是刺。

青衫公子這一出手傷敵,自己靈活機靈的身法便爲之一滯,另外四個吐蕃武士齊齊大喝,四柄彎刀齊齊劈下,如同力劈華山,已然封鎖了他前左右三方所有的去路。刀光如電。勢若雷霆,而他後面,就是站在石下的折子渝。

眼看這青衫秀士就要被三把刀分成六片,他的身子突然整個兒萎縮下去,整個人萎縮於地,如同小兒叩拜。他這一叩頭,背上“嗤”地一聲響,又是一枝背弩破衣而出,徒然射向當面之敵,逼得那人向後一退。與此同時,他的身子也像皮球般彈退過來,兩柄彎刀險之又險地貼著他的面門劈下。

這幾手動作說來漫長,實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青衫秀士迅之又迅地退到折子渝身畔,忽然反掌一推,在折子渝腰間推了一把,將她整個人都推了出去,借此機會長身而起。挺劍撲向右翼一人。

折子渝萬沒料到此人竟然如此歹毒。竟然用自己這無辜之人來替他擋刀,這一前撲,堪堪迎向左側兩人。有她擋住了吐蕃武士,那青衫秀士再無顧忌,猱身而進,手中劍毒龍一般直取那右側吐蕃武士的咽喉。

折子渝又驚又怒,只來得及大叫一聲:“卑鄙!”

可是當面兩個吐蕃武士手中的刀一刻不停,已然卷了過來,而且他們雖知這女子與那青衫秀士不是一夥,也絲毫根本沒有繞過她的意思,折子渝嬌叱一聲,左手雞腿飛向一人面門,右手酒壺砸向另一人臉面。伸手一拔,腰間短劍便出了鞘,想也不想,便朝那酒液濺了滿臉,正掩面急退的吐蕃武士小腹刺去。

借折子渝一擋之機,那青衫秀士又結果了一個吐蕃武士,轉回身來。便與折子渝夾擊那幾個人。

“錚錚錚!”折子渝連刺幾劍。逼退當面一個吐蕃武士,反手一劍。便刺向那青衫秀士的左肋,那青衫秀士似乎早知她會挾恨報復,哈哈一笑,回劍一擋,“叮”地一聲。如畫圓圈,擋開了這一劍,又挑開了吐蕃人的一刀,暢然笑道:“美人兒若要報仇,也得先解決了這些胡人再說,你這樣的俊俏姑娘,恐怕他們未必放得過你。”

折子渝反手一刺的功夫,當面的彎刀又陰魂不散地劈了過來,本來可以再給那無恥的青衫人一劍,這時無奈只得回劍去擋。一劍刺出,瞧見那吐蕃武士看清自己容顔時貪婪驚豔的眼神,情知這幾個吐蕃武士也不是什麽善類,只得銀牙一咬,加入戰團。

一時間,三夥人殺在一起,折子渝和那青衫秀士一面與吐蕃武士交手,趁隙還要劍來劍往,彼此廝殺一番。那些吐蕃武士本來就被青衫秀士殺了個七七八八,再加上折子渝的一口短劍,在兩人聯手之下,不時有人中劍倒地。

這青衫人劍法毒辣。一劍刺出,不是咽喉就是心口、肋下,但凡中了他劍,就難再有生機。折子渝卻只是抵擋。暗暗蓄力等待機會,那青衫人一劍刺向最後一名吐蕃武士時,折子渝手腕一翻,突然削向他的竹仗劍。那青衫人一劍剛剛刺中吐蕃武士,舊力已盡,新力未生,折子渝當初一劍刺向呂洞賓時,都被他誇讚了一句劍如閃電,這時蓄勢已久,何等迅急?那青衫人收劍不及。眼見折子渝劍鋒貼著自己的竹技劍刃向手指削來,只得棄劍後退。這時那吐蕃武士才捂著咽喉仰面倒下,竹技劍仍顫巍巍地插在他的心口。

折子渝心中恨極,一劍得手。再不罷休,刷刷刷一連幾劍,逼得那青衫人連連後退。那青衫人一連退了七步之後,便已穩住了身形。雙手突然如抱圓球,左繞右繞,變化莫測。竟以一雙肉掌探入白刃,也不知使了什麽巧妙的身法,居然欺身近前,貼近了折子渝。

折子渝若非手中拿的是短劍,被他這麽一欺近身來,手中劍簡直就成了一件廢物,可饒是如此,她劍上威力也是大減,交手幾合,那青衫人纏腕一帶,緊接著一壓一扼,自己的臂骨以幾乎不可能的角度一彎,身形與她交叉而過時,竟然扼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的手臂折向了背後。

“天、山、折、梅、手?”

折子渝咬牙切齒,只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她堂堂折家二小姐,身份尊崇,如今浪迹天涯,看似瀟灑,究其緣故。卻全是因爲在楊浩受了昔日手下敗將唐焰焰的折辱,那一幕她迄今還記憶猶新,唐焰焰所用的擒拿手法她也常常暗自揣摩,尋思破解之法。誰想到今日在六盤山上居然又碰上一個會這門武功的人,手法與唐焰焰如出一轍,折二姑娘可真是要氣瘋了。

那青衫人扼住她的手後,豎掌爲刀,一掌便斬向她的後頸,毫無憐香惜玉之意,可是陡聽折子渝喚出自己所使這門武功的名字,他的掌緣本已斬到折子渝的後頸肌膚,卻一下子硬生生停住,驚詫地道:“你是誰?怎認得這門功夫?”

這扮成青衫秀士的男子,正是古竹韻。她所使的這門擒拿手法是集呂洞賓的天遁劍法、白牡丹的狐尾鞭法、陳摶的太極拳劍。再加上她所熟知的門派繁雜的武功,由馬燚煞費苦心地揉和到一起所創出來的,其中還有冬兒學自契丹蕭后的瑜伽術,可說是集各家絕學之大成。

這門擒拿手法練成之後,因爲冬兒分娩在即,所以只有她和馬燚、妙妙、娃娃、焰焰還有當時尚未“閉關”的周女英學過。說起對這門功夫的掌握,馬燚第一,她排第二,唐焰焰是個身嬌肉貴的大小姐,年幼時在武學根基上所下的苦功遠不及她們倆,那就弱了一些了。

這門擒拿功夫創出來以後,唐焰焰興致勃勃,還給它起了個名字。三人並未想要開宗立派,收徒授藝,所以這個名字從未外傳,教給飛羽秘諜的只是依據各人身體條件傳授的一些散手功夫,也從未告訴他們這門擒拿術的名字。這時徒然聽到有人一口叫出這門擒拿術的名字來,她自然不能再下手傷人。

折子渝被她扼著手腕,身子只能向前彎著,狼狽的很。若換一個人。受制於人只是技不如人,敗就敗了,也沒甚麽了不起,可她折二姐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虧、丟過這樣的人,這樣翹著屁股彎腰受制於人。簡直是丟盡了臉面。雖說此處除了這個青衫人再無旁人看見,那也是羞憤難抑。

兩次!一連兩次!這一輩子就只這麽兩次!

唐焰焰說過,她這門武功傳自楊浩,自己兩次出乖露醜,居然都是楊浩教了人功夫來欺侮自己,這個王八蛋!

折子渝彎腰翹臀,真是欲哭無淚,她真恨不得那個殺千刀的楊浩現在馬上就出現在她面前,讓她一口一口。把那欺人太甚的楊浩連皮帶骨地吞下肚去,這才解恨。

竹韻見她不答,眉頭一挑,手上就欲加力,但她目光一凝,忽地瞧見折子渝頸間衣領上繡的花紋,不由驚咦一聲,登時放手,失聲道:“你是‘隨風’的人?”

原來。折子渝衣領上繡著一片花紋,花紋是一片落葉狀,瞧來只是普通的衣飾繡紋,並沒什麽特別的意義。但是知其底細的人卻知道,這是‘隨風’秘諜的標誌。

一葉隨風,知天下秋。

旁人不知這個秘密,可她身爲‘飛羽’秘諜的三大巨頭之一,與府州的“隨風”秘諜合作十分默契,豈有不知之理?

折子渝原先掌管“隨風”秘諜時。做了幾套在外行走的男女衣衫。上面都有“隨風”的標誌,如今雖交卸了差使,可她的貼身衣物,總沒有隨便銷毀的道理。

這一次因受了唐焰焰的氣,憤憤然趕回自己住處後,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和金銀細軟便飛馬出走,這衣服便也帶了出來。

折子渝聽他叫破自己身份,不由也是一怔,得釋自由後正要再刺出去的一劍也硬生生停住了,怒視著他道:“你是何人?”

竹韻嘴角一抿,翻開自己衣領,呵呵笑道:“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如果早知姑娘是‘隨風’的人,再如何兇險的狀況,在下也不會用姑娘你充作肉盾的。實在抱歉的很。”竹韻一翻衣領,便見她衣領上也繡著一片花紋,花紋與折子渝衣領上的花紋極爲相似,不過折子渝領間的花紋只有一片,而她是相連的兩片。看起來就像一對翅膀。這是“飛羽”仿效“隨風”設置的一種辯認標識,當然,要想確認一個人的身份。還有其他的暗語、手勢相互印證。並不只靠這一樣東西。

“你是‘飛羽’的人?”折子渝這才恍然,隨了幾個手勢,再度確認他的身份。

竹韻熟撚無比地回了幾個手勢,這時才看清折子渝的模樣,不由得頓時一呆。她的化妝術十分精妙,折子渝看不破她的身份,而且折子渝從未注意過她,就算看到了她的真面目,恐怕還是記不起來,但她卻記得折子渝的模樣。

此前,唐焰焰命令“飛羽”旗下所有秘諜打探折子渝的消息,她也是知道消息的,而且做爲“飛羽”的核心首領,她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的內幕比普通的秘諜要多的多。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她全都知道。

此時見了折子渝,一下子認出她的身份,竹韻心中電閃,對她離奇出現於此的原因,已經了然。見她沒有認出自己的身份。竹韻一邊打著如何把她誘拐回夏州的主意,一邊抱拳笑道:“是啊,我是‘飛羽’的人,在下姓賈,賈大庸。”

折子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聽這青衫人的名字,實在平庸之極,與他唇紅齒白,一表人才的模樣大不相配,不過這人看著雖然俊俏,折子渝對她卻沒有半點好臉色,她冷著臉道:“方才,你是不是真要拿我替你擋刀?”

竹韻乾笑道:“不錯,爲了保住我自己的性命,完成我的使命,一個素不相識者,我又何必在意他?不過,如果方才知道你是‘隨風’的人,我就不會那樣做了。”

折子渝沒好氣地道:“你當然不必那樣做,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大可叫我出手幫忙了。”

竹韻嘿嘿一笑,道:“那時不是不知姑娘是什麽人麽?幸好姑娘無恙。就不要耿耿於懷了,不知姑娘叫什麽名字?此番來此也是爲了打探吐蕃人的動向麽?”

折子渝目光一閃,隨口說道:“我……姓折,折唐。”

“折唐?好名字。”

竹韻眼中一抹玩味的笑意一閃即逝:“看來焰夫人真是把她得罪狠了。折唐?嘿嘿……”

折子渝沒有發覺這個十二歲就開始殺人的超級刺客眼中一閃即近的詭異,繼續說道:“近來隴西的吐蕃各部一邊結盟一邊與宋人來往密切。我們‘隨風’也注意到了他們的異動,所以奉折惟正公子之命,在下來此打探消息。”

竹韻故意驚訝道:“折惟正?負責飛羽的不是折子渝姑娘嗎?”

折子渝不動聲色地道:“你們的消息太閉塞了吧?如今執掌‘飛羽’的是折惟正折大公子,折姑娘已交卸了所有事務。”

竹韻“恍然”道:“原來如此。那你不必再去打探什麽消息了,我已經探聽到了他們的秘辛,待我回到夏州,會與你們‘隨風’分享這些消息。而且……實不相瞞,這一次我還從吐蕃人手中弄到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如此一來,已經打草驚蛇。他們偵騎四出,正在搜尋我的下落。姑娘這時前往刺探,恐怕正入虎口。而我欲沿六盤山北上。翻越兜嶺返回夏州,一路上恐怕也少不了遇到攔截的吐蕃武士。”

她看看滿地伏屍,說道:“你也看到了,這些吐蕃武士十分難纏。我單身一人,不管怎樣喬裝打扮,總難避過他們的耳目。

而且敵騎人多勢衆……,不如姑娘你助我一臂之力,那我成功回返夏州的希望就要大得多了。”折子渝看了眼竹韻一直背在肩上的包裹,那包裹不大,卻沈甸甸的。也不知是什麽東西,不過看她方才混戰之中,不管如何兇險,始終將這包裹護得緊密,料來她所說的那十分緊要的東西就在這裏邊了。

折子渝忍不住問道:“是什麽東西。這般緊要?”

竹韻嘿嘿一笑,說道:“姑娘應該知道咱們這一行的規矩,有些機密。恕我不便透露。”

折子渝哼了一聲,忽又問道:“你在楊……太尉麾下,應該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吧?”

竹韻眨眨眼道:“此話怎講?”

折子渝道:“據我所知,這‘天山折梅手’是楊浩的功夫,你若不是他麾下極重要的人物,他豈會將這功夫傳授於你?”

竹韻笑道:“姑娘,我看你們‘隨風’的消息似乎也不太靈通呢。我這折梅手的功夫,可不是楊太尉所傳。事實上,楊太尉也不會這門武功,這門武功,是我‘飛羽’秘諜統領馬燚大人所授,‘飛羽’的每一個秘諜都習有此技。”

折子渝爲之愕然:“不是楊浩?楊浩也不會這門武功?”

竹韻道:“是啊,我家大人公務太過繁忙,哪有功夫習這近身擒拿功夫?”

折子渝怔怔半晌,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竹韻又道:小唐姑娘,我所得的這件東西十分緊要,不止對我家楊太尉有極大用處,府州折帥那邊也會得益,你我兩家,本就是共損共榮的嘛。姑娘可願陪我護送這件東西返回夏州?”

折子渝沈吟片刻,猶豫道:“這東西,真的十分緊要?”

竹韻攤開雙手道:“你瞧,他們派出這些武藝高明的武士追殺,也該知道這東西如何重要了。”

眼見折子渝還有些猶豫,竹韻心中暗忖:“這位大姑娘負氣出走的事。攪得府州和夏州雞飛狗跳,再無太平。看起來太尉大人對她在意的很呢,這番誑她回去,她大哥十分八九要把她綁上花轎嫁給我家太尉做娘子的,若不使個甜頭誘著,她怎肯跟我回去,反正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不如用這擒拿術來引誘她,她對敗於焰夫人之手一直耿耿於懷,想必使此一計,這小魚兒便會乖乖上鈎了。”

想到這裏,竹韻又笑:“身爲秘諜斥候,多一門技藝傍身,便多一分安全。姑娘若護送我返回夏州。我便把這門擒拿術傳授於你做爲報答。你看如何?”

折子渝剛剛離開夏州,再自己這麽走回去,那也太丟臉了,可是聽說這人身上的東西十分緊要,又怕他真的不能送到,耽擱了大事,所以心中委決不下,這時聽竹韻一說,那心中天平便又向護送她返回夏州方面傾斜了幾分。

折子渝暗想:“不如就策應他返回夏州,若能從他手中學得這“天山折梅手”,有機會的話我還能找那唐焰焰一雪前恥,待進了夏州範圍,我再悄然離開便是,於是痛快地答道:“好,那麽……我就陪賈公子走一遭!”

竹韻大喜,伸手便來攬她笑不攏嘴地道:“如此甚好,咱們一同返回夏州。”

折子渝彈身而退,杏眼圓睜,按劍怒道:“賈公子!”

竹韻手張在空中,愕然瞧了瞧折子渝羞怒的模樣,這才反應過來,忍不住“噗哧”一笑:“大家都是江湖兒女,我當你是好兄弟而已。何必拘泥於那些俗禮?”

折子渝嗔道:“胡說八道!”

竹韻無所謂地撇撇嘴,說道:“來。咱們看看這幾個吐蕃武士身上都有些甚麽玩意兒。”

折子渝轉身便走:“我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竹韻嘿嘿一笑。一邊翻揀著那些死屍,一邊揚聲問道:“折姑娘,許配了人家沒有啊?”

折子渝蹲在石後,拆卸著帳蓬,沒好氣地道:“關你甚麽事?”

竹韻嘎嘎怪笑兩聲,促狹地又道:“正好小生也未婚配。折姑娘芳齡幾何呀?”

折子渝把拆開的帳蓬往地上重重一頓:“這個賊眉鼠眼的楊家秘諜看起來不太靠譜兒,我一個女孩兒家,武藝又不及他,萬一……”

她蹙眉思忖片刻,便起身走到馬包旁,回首看看那賈大庸正俯身翻揀東西,對她的舉動並未注意,便迅速抽出一柄匕首,悄悄藏到了靴筒裏……

涼州城東十里,白塔寺。

這是一座不大的寺院,黃土夯成的寺牆、房舍,後院中有一座塗了白粉的泥塔,塔前一座長寬各三丈高一尺的黃土台,是寺僧們修習打坐的地方。

院舍四處都是松林,合抱的古松高可參天,寺後又有一條蜿蜒的河。雖然這寺院遠不及中原佛寺的金碧輝煌,卻自有一種異域風味。

這裏是楊浩西進,兵困涼州後的中軍駐地。經過十多天的討價還價。商渝和談,絡絨登巴方才就是來到這裏,正式拜見楊浩,向他輸誠投降的。

楊浩的條件是:交出兵權,歸順夏州。絡絨登巴由自封的涼州刺史改任涼州知府,由楊浩派兵駐守。絡絨登巴自封的刺史,是佔據一地後的軍閥慣用的官職,當初火山王楊袞佔據麟州,也是自封刺史。他們這刺史,是依照唐時制定的,唐憲宗以後,支郡刺史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擁有極大的許可權,與節度使的區別主要是管轄區域和實力的大小。

如今楊浩讓他按照宋制改任知州。那就是徹頭徹尾的文官了,從此以後他只可以在楊浩的節府治下管理涼州民政,而軍事則完全由楊浩接手。派兵駐紮。

絡絨登巴佔據涼州,本來就是在諸強豪的夾縫中求生存,如今交出兵權,反少了一份負擔,再加上眼見楊浩兵強馬壯,實不可敵,又得座師指點,所以對楊浩的要求一概應允,雙方會見,敲定一切後,約定明日巳時一刻交接城防。絡絨登巴便回城去了。

絡絨登巴走後,楊浩和幾員大將仍未離開,他們坐在土台涼席上,喝著熱茶,談笑風生。

何必寧神采飛揚地道:“大帥了得,兵不血刃便取了涼州,若是此番西去,各州都這般望風景從。一一俯首。我們這些人可就沒有用武之地啦。”

張浦微笑道:“艾將軍,這涼州離夏件最近,涼州七縣,有三縣之地本就在夏州掌握之中,另外兩縣在吐蕃六谷蕃部掌握之中。六谷蕃的羅丹族長實際上已然投效大帥。絡絨登巴實際上只據有兩縣之地,本來就沒有與大帥一拼的實力,獻城投降以全宗祠,是他最明智的選擇。可是甘州……就不會這麽容易得手了。”

楊浩笑容一斂,正色道:“張浦所言不假,接下來,甘、肅、瓜、沙各州都不會像涼州這般和平到手。如今涼州已然到手,以此爲據地!對我們繼續西征大有裨益。對涼州,要隨著我們西進的步伐同步加強治理。此處本來崇信佛教,我們可以投其所好,大興佛教,藉此捆綁式推行中原文化。”

“呵呵,你們不要對文教之事不以爲然,要想長治久安,可不是單憑武力就辦得到的事。北方草原也好。西域草原也罷。都出現過強大無比的部落聯盟,他們的可汗縱橫大漠。倚仗的只是強大的武力。沒有共同的文化、經濟基礎,當他們的武力衰弱以後,便迅速四分五裂,一旦分裂,也就泯然無迹,消失在茫茫人海間了。

昔日強橫一時的匈奴、突厥,如今在哪里?可我中原就不同,皇帝可以輪流做,然而這天下,卻始終還是那個天下。沒有文教,便沒有凝聚,沒有凝聚,又何談繼承?這件事,我已令種放、徐鉉等人著手去做。你們不必頭痛,如今雖是軍務第一。平時與文教之事有什麽衝突時。你們儘量予以方便就是。”

楊浩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又道:“另外,我已命後方的糧草軍需儘快起運至涼州,由此進行供應,可以大大減輕消耗,也能供給及時。諜報中心、後勤中心,全部前移。設在涼州。下一步,我們就該考慮攻打甘州的事了,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張大人,你把涼州的情形向大家說一下。”

正敞著懷,搖著蒲扇的張浦也嚴肅起來,他摞下蒲扇,扶膝說道:“自回紇帝國崩潰以來,其族人散落於草原各處,其中最強大的三支力量,一支遷到了高昌,一支遷到了蔥嶺以西,一支駐牧於甘州。回紇有九個最強大的部落,回紇的可汗一向世襲産生於這九姓之中,因此這九姓又稱可汗姓。在甘州設立牙帳的可汗叫龐特勤,就是可汗九姓之一的後人。如今他已傳五代。這一代的甘州可汗叫夜落紇。夜落紇可汗治下的人口……,有二十多萬人。”

艾義海和木恩、木魁聽了,不禁爲之凜然,張浦又道:“甘州城是仿照回紇汗國時期的都城建造的。城牆高三丈三,碉樓高四丈,望樓五丈,城廊範圍之廣,步行一天,方可穿城而過。不過,因爲他們仍然保持遊牧習慣,而少農耕,所以城中建築並不密集,甘州回紇的族人常常整個部落遷徙出城,逐水放牧,食物以肉食爲主,存糧極少,不能供應那麽多人口的需要,所以甘州城中的常住人口只有八萬餘。”

木恩迫不及待地道:“其城中兵力如何?”

張浦道:“城中可徵兵力在兩萬到三萬人左右,而且城牆不高,城廊又太大,實際上不利於防守。麻煩的是,他們在城外的族人更多,一旦得悉甘州被圍,而我們又不能迅速攻克該城的話,就會迎來源源不斷的援軍,他們的援軍是來自各個部落的騎士,來去迅捷,可以襲擾戰術對付我們,而且四面八方都是草原和沙漠,不存在什麽必經之路,這種地理上的特殊性,使我們無法圍城打援。拖住他們死戰,甚至還有可能被他們拖垮。”

艾義海道:“我聽說張義潮後人張承奉所建的金山國。和甘州爲了爭奪西域古道的控制權。曾連年征戰不休,彼此是世仇。甘州回紇後來得大梁之助,兵困沙州城,迫使沙州簽了城下之盟。結下父子之國,降皇帝號而稱王。金山國也改稱敦煌國,歸義軍對此一直心有不甘,可否挑唆金山國在它背後狠狠捅它一刀?”

楊浩搖頭道:“現如今,金山國已複稱歸義軍,由曹氏把持大權,與甘州和親結好,沒有十分把握,他們是不會與甘州撕破臉面的,而且。我們此番西征,是要一統諸州。他們同仇敵愾還來不及呢,怎麽會在這時自相殘殺?”

艾義海撓了撓腦袋,不作聲了。

楊浩微微一笑,說道:“你們現在知道,甘州如何難打了?”

木恩振聲道:“難打也要打!甘州城總比不過銀州城的險峻,西行路上,最強的一方勢力,就是甘州。只要拿下甘州,肅州龍家、沙州曹家。還有膽量與我一戰麽?”

楊浩笑道:“打自然是要打的,可是如何打法,卻須好好計量一番。如果因爲打甘州,耗盡我軍實力,就算繼續西進,又如何能把這些佔領的地方切切實實地掌握在手中呢?”

他揚起頭,喃喃自語道:“但是……必須得打下河西走廊,否則,財源受阻,兵力無著,我這條大龍就做不活,須得好好思量一番!”

這時,穆羽快步走上頌經台,湊到楊浩耳邊低語幾句,楊浩目光微微一閃,點了點頭,對諸將道:“不要一根筋的只想著用武力強行攻城。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啊,你們可要知道,自損的那八百固然是咱們的兵,殺別人的那一千,一俟征服該城。那也本該是咱們的兵。好了。大家回去都好好想想,集思廣益,咱們總能想出一個最妥當的方法來的。”

衆將一一起身,拱禮退下,楊浩卻端起茶來,輕輕抿了一口,擡眼向前門望去。

娉娉婷婷,翠羽黃衫,衣帶飄飄,宛若飛天,一個俏生生的美人兒。正自前門款款走來……

九羊寨,百餘名騎士蜂擁而來,殺向前方的兩名敵人。

竹韻一馬當先,大喝道:“緊跟著我!”說著一挺手中長槍,向前疾沖,折子渝眼前幾柄長槍攢刺而來,她輕叱一聲,雙腿一夾馬腹。策馬往後疾退兩步,又一勒馬繮,側身避過險之又險的兩槍,揮槍一擋,迅速追上竹韻。

也不知竹韻倒底拿了吐蕃人的什麽寶物,這一路上。不管山川河流、城鎮鄉寨,追兵總是陰魂不散。兩人縱然換了吐蕃人的衣裳,也擺脫不了那些追兵,今日又逢一夥敵騎。折子渝已殺得香汗淋漓。

“殺!”竹韻一聲厲叱,手中槍猛地挑開當面之敵,一蓬血雨飛濺中。大槍一轉,又複刺向一人面門。這時兩柄長槍自側翼刺來,折子渝拍馬趕到,一槍替她解了側翼之險。這一路行來,一路廝殺。兩個人已配合十分默契,折子渝不但隨她學了那手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而且還學了許多竹韻去蕪存精,融各家之所長的獨門殺人技巧。

“沖過去,快馬上山!”

竹韻“鏗鏗鏗”一連三槍,挑開當面之敵的兵刃,折子渝趁隙跟進。兩人藉著撕開的一道口子,迅速地沖向山坡密林。

“放箭!放箭!”

追兵鐵羽疾射,二人鐙裏藏身。沖到向山上逃,那些追兵遠遠的還可隱約見其行迹,一俟追到林中,草深林密,卻再難找到她們的蹤迹了。

也不知般過了幾道山嶺,折子渝雙膝一軟,幾乎跌到在地,她忙喚道:“不成了,我得歇一歇。”

竹韻倒是氣息悠長,神態從容,她聞聲回頭,看看折子渝臉色,微微蹙眉道:“你練的是外家功夫,只靠體魄強健,終難持久。”

她雙手插腰,四下看看,說道:“行,停下歇歇吧,再吃點東西。回頭我再傳你一門上乘內家吐納氣功“坤道築……基功”你必受益匪淺。”說著,她的臉上已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

當初狗兒受楊浩所命,竊聽女英傳授於焰焰、娃娃等人的功法,狗兒本是道家弟子,其中許多術語她一聽就懂,但她畢竟年少,對男女之事一片懵懂,所以旁人不懂的術語她一聽就懂,旁人一聽即明的事情。她反而一竅不通。到後來楊浩知道了原委,便也不再令她去偷聽。可她本好武成癖,這門功法她覺得並不在師門內功心法之下,偏又覺得太過怪異,令人參詳不透,於是和竹韻主持飛羽秘諜,並研創擒拿術的時候,也曾把這門心法說出來向見識博聞的竹韻求解。

那時本沒有後來那麽強的門戶之見。狗兒又是年少無知,而刺客出身的竹韻早不知偷學過多少門派的功法。對這些忌諱更不當一回事兒,狗兒只說幾句,她便曉得是一門上乘內功,便施展技巧,從狗兒口中套的了全套心法。

她習的本就是道家旁門功夫。本就算不得外行,自然全都明白,只是這種功夫確也難以啓齒,對豆蒄年華的狗兒,她不能詳說這門功夫,自己卻是完全記在了心裏。她知道,從“幻影劍法”開始,就進入了陰陽雙修的境界,一個黃花閨女。萬萬練不得這種功夫,不過坤道鑄鼎功本身就是一門高深的吐納功夫,是修習內家上乘武功的築基武功習之卻無大礙,所以早已偷偷習練,自己的武功也更上層樓了。

她這時想傳子渝的,就是這門氣功心法,到不想把“幻影劍法”之後的男女同修功夫拿來害她,不過想起這門武功的特別,神情難免有些怪異。

折子渝卻未注意她的神情,一聽說可以歇息,折子渝貼著一棵大樹便坐了下去,連番逃命之下,也顧不的折家二小姐的溫雅風範了,她長長地出了口氣,擡頭看著頭頂如蓋的樹冠。喃喃地道:“賈公子。你說……如果咱們逃不出去,就這麽死在這兒,與草木同朽,誰會知道?誰會記得?”

竹韻也貼著一棵樹坐下,雙手抱膝。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折子渝,悠悠說道:“別人我不知道,不過……楊太尉一定會傷心欲絕。”

折子渝心中怦地一跳,警覺地揚起目光,問道:“你說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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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推心置腹

竹韻笑道:“開個玩笑罷了,若要讓楊太尉傷心欲絕,除了他的親眷家人、手足兄弟,當今世上恐怕只有一人才有這樣的本事。”

說著她已站起身來,開始在周圍忙碌起來,一棵小樹、一個土坑、一塊尖石,利用周圍地形和隨手可得的材料,一個個足以使人或傷或死的小陷阱便在她手中成形。

折子渝不懂這些東西,想幫忙也是有心無力,而且身子一動,雙腿肌肉就是一陣酸痛,只得看著她擺弄,折子渝想起楊浩所傳的跑長途打綁腿的法子,便從衣襟上撕下幾條布條,一邊打著綁腿,一邊問道:“你說的是什麽人?”

竹韻道:“自然就是那位一怒而去,結果惹得我家太尉牽腸掛肚,明明他西征在即,需要大量的耳目人手,還得調撥了大批秘探去搜其下落的那位折子渝折姑娘。”

折子渝神色微動,遲疑道:“他……很在意我家小姐下落麽?”

竹韻道:“自‘飛羽’成立以來,調集所有人手全力以赴去查一個人的下落,這還是破天遭頭一回,你說他在不在意?”

折子渝冷哼道:“那也未必就是他在意我家小姐。不管怎麽說,折帥和我家小姐登門是客,唐焰焰言辭挑釁在先,出手辱人於後,他楊浩脫不了一個御妻不嚴之過,他這麽做,或許只是覺得對折家不好交待。”

竹韻笑道:“也許。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常聽人說你們折二小姐冰雪聰明,依我看來,她這人卻笨的很呢。”

折子渝叫道:“我……我家小姐很笨?何以見得?”

竹韻又揮劍斬下一段樹幹,一邊削著枝葉,一邊說道:“難道不是麽?焰夫人是大戶人家出身,待人接物,自知規矩,若非知道楊太尉對折姑娘舊情難忘,而且十分的在意她,又怎會醋意大發,失了分寸,故意去激怒折姑娘呢?

如果我是折姑娘,才不會笨到一走了之,我要嫁的是楊太尉,又不是焰夫人,爲什麽要中她的計?我偏不趁她心意,對她的言語挑釁我只做未聞,那才是保持了風度,回過頭來,嫁了自己喜歡的男人,既趁了自家心意,又叫她所謀落空,這才是占了上風。嘿嘿,事不關己,關心則亂呐,再聰明的女人,陷身情場時,腦筋也不大靈活。她一走了之,只苦了我家太尉,輾轉反側,寢食難安……”

折子渝哂然道:“輾轉反側,寢食難安?別把他說的情種一般成不成?我……我家二小姐年近雙十仍待字閨中,難道是她嫁不出去麽?她的心意,誰還不知,你家楊太尉會不知道?若他真是這般在意我……家小姐,怎麽不見他向折家提親?”

竹韻反問道:“提親?你讓他怎麽提?我家太尉直接去府谷,見了折帥就說,小弟對令妹心儀的很,想要娶她爲妻。不過我已有了兩妻兩妾,雖說節帥與我地位相當,又曾提攜過小弟,不過我如今的勢力可比你大多了,令妹若是嫁過來麽,讓她做個三夫人,也算是門當戶對。你覺得這樣說怎麽樣?”

折子渝一窒,惱道:“哪有這麽說話的,這不是成心生事麽?難道不能說的委婉一些?”

竹韻道:“話說的再怎麽委婉,難道能改變他已有妻有妾的事實麽?折二小姐是什麽身份?一嫁過門去就屈居人下,折家顔面何在?更何況,楊太尉當初遷至蘆州時,折家對他曾予以相當大的助力,不管折家出於何種目的,相幫過太尉,這是事實。如果折家當時稍懷歹意,對朝廷諭令陽奉陰違,想要使些手段葬送了楊太尉和蘆州五萬百姓實是易如反掌。

及至後來,兩家結盟締交,歃血爲盟,折帥也是被認做大哥的。如今楊太尉若尚未娶妻,他去折家求親,自無什麽所礙,可是他已有兩妻兩妾,地位隱隱然也已在折家之上,這時登門求親,如何安置折姑娘,是不能不提的,折姑娘一向心高氣傲,若是以此爲辱,你讓楊太尉如何自處?”

竹韻削淨了樹幹,試了試長短,又削去一截,說道:“折姑娘在焰夫人手中折了面子一怒而走,尚不至於影響折楊兩家的關係,可若是楊太尉冒冒失失地去折家提親,卻被折家當作他有看低折家之意,視之爲奇恥大辱,以後兩家還能走動麽?”

折子渝反駁道:“我折家幾時有過如你所說的這般想法了?折帥此番去夏州,豈非……豈非就有與楊浩聯姻的意思?”

竹韻道:“你說的沒錯,所以……折帥可以先開口,楊太尉卻絕對不能貿然提親。折帥沒有表明心迹之前,楊太尉又如何能洞悉其心意?楊太尉對折姑娘一向敬若天人,人若喜歡了另一個人不打緊,但若既愛且敬,由敬生畏,又豈敢有絲毫褻瀆之意?你莫看楊太尉如今權柄之重,他可從未以此自恃過,一見了折姑娘,他就心虛情怯,以他如今的處境,對提親的話自然難以啓齒。誰知他誠惶誠恐,本走出自對折姑娘的一番敬愛,卻反被人視做薄情寡義了,冤不冤枉。”

折子渝氣極而笑:“照你這麽說,倒是折家的不是了?”

竹韻笑道:“那也不然,這種事哪說得上誰對誰錯?只能說陰差陽錯,造化弄人罷了。”

說著,竹韻將削好的木杖遞到折子渝手中:“那些吐蕃人還會追上來的,咱們走快些,擺脫了他們之後再好好歇息一下。”說罷牽過兩匹馬兒,頭前行去。

折子渝遲疑地跟在她後面,尾行片刻,終於忍不住問道:“你……你說的振振有辭,但你怎能確定,楊浩就是因爲這個原因?”

竹韻漫步前行,一邊使竹仗劍撥開草叢,一邊說道:“因爲我是一個殺手,從小就是一個殺手,你們看人看事,總是喜歡從自己的角度,而我則不同,我總是站在對方的位置,去揣摩他的心理,瞭解他的想法。”

折子渝道:“可是,你又怎麽能證明你的猜測是正確的呢?”

竹韻微微一頓,回首看了她一眼,目中閃爍著奇怪的光,有些惘悵地一笑,說道:“因爲……我如今也喜歡了一個人,可是他的身份地位,與我有天壤之別,所以我不敢在他面前有所表露,怕只怕一旦說破,卻不被他接受,那我連如今這樣的關係都不能維持了。

所以……楊太尉那種患得患失、近之情怯的心情,我很明白……”

※※※※※※※※※※※※※※※※※※※※※※※※※※※※※※※

春水綠的羅裳,外罩杏黃色的縵衫,窄腿寬口的緊腰褲裙,纖腰一握,長腿錯落,櫻口瑤鼻,姿容婉約,雖只嫁作婦人兩三年了,可是唐焰焰神情氣質,乃至身材容顔,依舊妙麗如同少女。

然而楊浩看著她向自己款款走來時,不知怎地,卻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到她時,那個坐在霧氣氤氳的浴桶中,露著性感圓潤的香肩,驚愕地張大櫻桃小口,一雙柳眉慢慢豎起,發出那一聲極具舞臺效果的嬌叱:“你好大的狗膽!”的唐焰焰。

楊浩眼中不禁露出了笑意,但唐焰焰卻沒有笑,她板著俏臉,很嚴肅地走到楊浩身邊,說道:“飛羽,已奉命前移。”

楊浩微微頜首,說道:“坐。”

唐焰焰便一屁股坐在席上,雙手按膝,腰杆筆直,眼觀鼻,鼻觀心,有如入定老僧。

楊浩恍然未見,又道:“我讓葉家客棧在明,‘飛羽’和‘繼嗣堂’在暗,由沿途州府配合,修路建橋,鋪設郵驛的事已經開始了麽?”

唐焰焰聲音呆板地道:“是,自府州、麟州、銀州、蘆州縱向一線,已利用原來的消息點設置了郵驛,由四州至石州、至夏州、鹽州、靈州橫向一線剛剛鋪設完畢,縱向,沿黃河和賀蘭山,自水陸兩道,從兀剌海、順化渡、類博貝、省嵬城、定州、靜州到靈州一線的郵驛正在鋪設,從靈州、沙陀、濟桑到涼州尚未開始鋪設,沿途,我們已察看了路況和各地地形,等涼州到手,馬上著手進行。”

楊浩贊許地道:“甚好,利用原有的水陸交通要道,儘快鋪設郵驛,暢通交通,不止有利於工商的興旺,也有利於我們真正對整個西北進行掌控。我和種放、張浦、蕭儼、徐鉉幾位大人商議過,自古以來,控制疆域的手段,不外乎是駐兵、屯墾、設官、納稅、編戶、兵役衡役、科舉教學,同文通兌這些事情。

此番西征,我之所以必須親自前來,就是因爲這些事全都需要我來決定,如果傳達請示,公文往復,實在曠日持久,我不止要一路用兵打到玉門關去,還要一路把我們的觸角鋪到玉門關去,如此方能一勞永逸,真正統治這些地方。”

唐焰焰微微欠身道:“官人但有吩咐,妾身安敢不從?這些道理,倒不必說與妾身知道……”

黃土台旁,高高的古松上面,狗兒彈了彈耳朵,微微側身,托著粉腮向臺上望去,看著楊浩大叔和焰夫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雙眼便彎成了月牙兒,她從懷裏摸出一隻沙州水晶梨子,一邊在衣襟上蹭著,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

楊浩加重了語氣道:“我不是說給你聽,是要你記住了,把這些道理說給主持其事的人聽。治政之要,不管是駐軍屯墾、移民實邊、編戶齊民、納稅衡役,官府一向知其利害,執行起來也不遺餘力,唯有這郵遞傳驛,卻向來不被人重視,如果他們不曉其利害,又怎麽會認真去做呢?

郵驛不通,則政令不達,軍令延滯,通商受阻,百姓之間不相往來。便是中原,如此這般,也將在不同地方的百姓心中豎起一堵堅牆,何況這西北地方,地廣人稀,交通本不便利呢?想要懷柔撫遠,你的恩威,便得時時能展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才會時時警醒,在他們頭上,還有一個隨時可以降臨的管理者。天高皇帝遠,這句古話,難道你還不明白它的意思麽?”

唐焰焰道:“是,妾身明白了,妾身一定將官人的意思傳達下去,叫他們認真做事,絕不敷衍。”

楊浩展顔道:“這就對了。

唐焰焰起身道:“官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那……妾身就告辭了。”

楊浩眼中的笑意更加明顯:“公事談罷,兩夫妻見面,難道就沒有私房話說了麽?”

唐焰焰硬著嗓音道:“折姑娘……一直下落不明。官人和焰焰還有話說麽?”

“她的錯,她負責。你的錯,你負責。你現在才是我的娘子,我不責備你,難道反去責備外人?我管得了人家麽?你給我坐下說話。”

楊浩拍了拍身邊的席子,唐焰焰回頭看了看,楊浩又往旁邊挪了挪,唐焰焰咬了咬嘴唇,離著楊浩兩尺多遠,重又坐回席上。

古松上,狗兒笑眯眯地看著,將梨子湊到嘴邊,張開小嘴,“嚓”地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甜到了心裏。

好甜,好有趣呵……

“知不知道你錯在哪兒?”

唐焰焰抿著嘴唇不說話。

楊浩吁了口氣,說道:“子渝是客人,是我的盟友府州折家很有影響力的一個人。我前能在蘆州立足、今能在銀州一戰中全殲李光睿大軍,府州折家出力甚巨,如此慢待客人,尤其是對我楊家十分重要的客人,這是不是輕重不分,公私不……”

唐焰焰搶白道:“我沒有,我好心請她喝茶,熱情款待,就算比武較技,也是她提出來的,我從始至終……”

楊浩雙眼微微一眯,截斷了她的話道:“你從始至終,沒有慢待客人,沒有說過一句重話。就算小源和杏兒沒有偏袒主母,也拿不出一點你慢待客人的理由來,是麽?”

楊浩領首道:“我相信你沒有,你雖然性情衝動,但是十分聰明,怎麽會遺下那麽明顯的把柄給人家抓?不過……我從房無三間、屋無一壟的一介布衣,熬到今日,擁地萬里,揮兵十萬,難道還不明白,一個輕蔑的眼神、一個倨傲的動作、一個不屑的語氣、一句明知對方不喜歡聽的話題,偏要不斷說個沒完,足以耗盡別人的耐性,激得他怒氣勃然麽?尤其是……在明知對方秉性脾氣的情況下!”

唐焰焰又抿住嘴唇不說話了。

楊浩道:“再往私裏說,我和子渝的情怨糾葛,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她真肯下嫁於我的話,以後與你就做了姐妹。你以爲這是爲自己昔日的委曲出一口怨氣,給她一個下馬威?如果折子渝能被人這樣一嚇便畏人如虎,那她也不是折子渝了。你給咱楊家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楊浩加重語氣道:“漫說你和娃兒、妙妙她們如今俱都擔著十分重要的差使,就算你們在節府裏沒有任何差使,試想想你們整天裏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家宅不寧,咱們楊家還有一天好日子過麽?哼!我只婉言責備了你幾句,你倒好,還跟我拗起氣來了。將心比心,若是你我調換個位置,你是唐太尉,我是你的浩夫人,對我這般作爲,無論於公於私,你見了都是置若罔聞?”

唐焰焰忍不住“噗哧”一聲啼笑了。

楊浩佯嗔道:“笑,你還笑得出來?子渝負氣而走,若真出了什麽事,把我抛開不談,光是對折家,你讓你的官人如何對人家交待?我以後還有臉去見折帥嗎?就你們之間那點恩怨,你希望有這樣的結果嗎?到那時,難道你不後悔、不自責?”

唐焰焰低下了頭,幽幽地道:“從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她……她應該是去了中原,那裏治安還算綏靖,她有一身武功,爲人也很機警,應該……應該不會出什麽事。”

“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你自己?”

唐焰焰又抿起了嘴,眼中淚光頻閃。

楊浩歎了口氣道:“你呀,刀子嘴,豆腐心,圖了一時快意,事後還不是自己後悔?做事不知輕重,難道不該教訓你麽?”

楊浩說著,從案上果盤中拿了一隻水晶梨子,遞向焰焰。

焰焰偷眼瞟了一眼,吸了吸鼻子,硬梆梆地道:“我不吃。”

楊浩瞪了她一眼道:“我吃!”

焰焰嘟著嘴唇生了半晌悶氣,一把搶過梨子,從腰間拔出小刀,一下一下削得果皮紛飛,然後恨恨地遞向楊浩。

楊浩卻不伸手,反而悠然張開了嘴巴,焰焰瞪著他,然後收回梨子,就著果盤:“嗖”地一刀削下一片晶瑩的果肉,用刀尖用力一插,攸然刺向楊浩的嘴巴,果肉遞到楊浩嘴邊時,迅速地一頓,動作明顯地輕柔起來。因爲自己向他服了軟,有些羞澀,她的粉腮像塗了層胭脂似的,一下子紅了起來。

楊浩咬掉果肉,咀嚼幾口咽下,輕輕也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哼道:“害什麽羞?跟自己的男人認個錯,很丟人麽?”

焰焰氣鼓鼓地扭過頭去,負氣嗔道:“人家不想理你。”

“是麽?”

楊浩拈起一粒葡萄乾扔進嘴裏,悠悠然道:“不想理我?那就奇怪了,剛剛有位唐大人面見本官,談的明明是公事,卻一口一個官人,要是不想理我,那就叫我大人嘛,叫官人做什麽?”

“哎呀,你……”

焰焰一下子被他說破了心事,俏臉頓時像著了火,羞得她無地自容,她一下子撲進楊浩懷裏,將手中的梨子狠狠地往他嘴裏一塞,嚷道:“不許說,不許說!”

楊浩得意洋洋,含含糊糊地笑道:“你就那點小心眼兒,還想瞞我……唔……唔……輕一點,再塞……就變成謀殺親夫了……”

狗兒趴在樹丫上,托著下巴看著樹下鬧作一團的兩夫妻,心中油然生起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大叔有多久沒有抱過我啦?子午谷前,大叔抱過我,那時,所有的人都逃光了,左右是頃刻間就能把人踏成爛泥的軍隊,頭頂是無孔不入的陽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大叔騎著一匹馬飛奔而來,用一件袈裟裹住我,把我抱在了懷裏……大叔就是我心中的佛,我的菩薩,我的倚仗。”

“還有一次,是在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漫步在茫茫草原上。

大叔抱著我,站在一堆堆篝火中間,告訴我說,在東方,有一座不夜之城。那一晚,我還有了屬於自己的名字……娘給了我身子,大叔給了我身份,他和我娘,是這世上我最親最親的人,和大叔在一起,最快樂、最幸福……”

“還有沒有?”

狗兒仔細地想,想了半天,忽然發現,楊浩的每一次擁抱,都讓她刻骨銘心,可是楊浩給予她的擁抱,竟是少的可憐。

她羡慕地看著樹下的一對兒,輕輕地咬了口梨子,忽然覺得那梨子一點也不甜。

※※※※※※※※※※※※※※※※※※※※※※※※※※

凝暉殿。

自凝暉殿出來,自會通門可直入大內禁中,因此凝暉殿只設了御書房,平素不做朝廷典禮,接見內外大臣的所在。然而此刻,趙光義端坐凝暉殿內御書房的寶座上,手中握著一卷書,雙眼卻看著前方,似有所待。

王繼恩自左掖門進入皇宮,在兩個早已在宮門前迎候的御書房小黃門引領下,沿著琉璃瓦的黃色宮牆,快步走向凝暉殿。

凝暉殿前,綠柳成煙,兩重禁衛,戒備森嚴。

王繼恩快步入殿,到了御書房前止步叉手,恭聲道:“河北道刺史兼河北西路採訪使王繼恩,請見官家。”

趙光義把書卷一放,雙眉一軒道:“繼恩,進來。”

王繼恩閃步入殿,兩個小黃門立即往左右一站,門外侍候。

王繼恩進入御書房,躬身長揖道:“臣得官家密旨後,立即日夜兼程趕往汴梁,路上適逢胡蘆河洪水泛濫,耽擱了幾日行程……”

王繼恩還沒有說完,趙光義便打斷他道:“無妨,你到了就好。一路進京,不曾泄露行藏吧?”

王繼恩忙道:“臣得官家密旨,豈敢胡亂泄露於人?這一路進京,直到皇宮,始終遮掩行藏,絕不會有人知道。”

趙光義甚喜,笑道:“甚好,朕有一樁大事,唯有交辦於你才放心。”

王繼恩聽了驚疑不定,他是趙光義心腹不假,可是無論文武,他都算不上十分的人才,所以在趙光義登基後,始終不能繼續升遷,進入朝廷的核心權力圈。朝中文臣武將如雲,官家卻說此樁大事唯有交給他去辦,誠惶誠恐之餘,王繼恩心中難免忐忑。

趙光義見他神色,不禁笑道:“唯卿與朕,曾共謀大事,卿乃朕最爲心腹之臣。這樁大事,換了旁人雖未必不能做得,只是……此事雖利於社稷,卻談不上正大光明,朕實不便明諭文武。要把這樁名不正言不順的事情,辦得上合天意,下順民心,唯有交托於卿了,來來來,近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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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棋子

廠萬大軍陳乓干甘州城下,個個威武的軍陣肅古如刪︰瑕引攻城器械密集如林,森嚴凝重的殺氣籠罩著整個甘州古城

    城牆上密布著一排排箭手,矢弩遙指城下,嚴陣以待著,一片靜寂中,在他們的身後,卻有隱隱的塵土飛揚,從城外的望樓上看進去,可以看見一隊隊驂駐正在牧人的驅趕下快移動著這座城出奇的大城中也出奇的空曠,與中原的城池風格截然不同如果只看靠近城牆的部分,你幾乎可以把它理解成為一堵高牆圍著的草原,建築群還在距城牆兩里多遠的地方呢

    這些駱駐有的身上架著旋風炮有的載著巨大的藤筐,筐中裝著一塊塊碗口大的卵石,很顯然,這是甘州一方守城和遠程攻擊的重要武器

    身材高大瘦削,穿著一襲白袍,四目高鼻的甘州可汗夜落訖親自登上城頭,指揮作戰,眼見城外一個個軍容嚴整的戰陣,夜落繞不禁暗暗心驚可是,他只能戰,不能降,他沒有別的選擇,他是甘州可汗是皇帝,佔據河西走廊各處州府的地方豪強都可以降,但是一個皇帝如果降了他如何自處?

    幾個王子都分別趕到各處城頭去督戰堅守了,包括他的幾個王妃這些女人也都騎得快馬,射得利箭,戰場上並不比男人遜色,為了守住他們的疆土,皇室中能戰的人全都登上城頭了

    夜落訖驚憂的目光注視良久才從城下煞氣沖宵的隊伍中慢慢移開望向他們的身後,遙遠的沙漠和綠洲,他的長子已在楊浩的大軍趕到甘州前便已離開甘州飛赴游牧于外的各個部落去示警求援了,可是援軍什麼時候才會到呢?

    城中竭盡全力,已召集了六萬控弦之士夜落訖從不懷疑自己的士兵做戰的勇氣和殺敵的能力,但是,他與夏州李光睿的軍隊並非沒有打過仗,李光睿想把勢力繼續向西滲透他則想把勢力不斷向東延伸,甘州回練和夏州黨項,百余年來一直征戰不斷

    在以往的戰績中,雙方各有勝負,但是李光睿在歷次作戰中,多是進攻的一方,是在他甘州地境作戰,他佔著地利,而且李光睿還受到麟州、府州的牽制,以及黨項羌人內部不斷造反的壓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打個半斤八兩,就意味著李光睿的實力實際上遠勝于他

    直到近幾年,整個西北局勢才生了逆轉,狂妄自大的李光睿同時向吐蕃和回訖開戰了,而且是南北兩線作戰,甘州回訖聯合涼州吐蕃六谷蕃部和隴西吐蕃尚波千部,頭一次佔了上風,直至李光睿讓出沙陀以西所有領土,並且保證十年之內不向甘州、隴西用兵之後雙方才休兵罷戰

    連續兩年不曾停歇的戰爭,盡管打擊了李光睿,也耗盡了夜落訖的家底,他本想利用一兩年時間積蓄實力,然後西進肅州、沙州,把龍家和歸義軍都解決掉,回過頭來再對付夏州,誰曾想,一口氣兒還沒緩過來夏州便換了主人,而且實辦勝于李光睿時期

    吐蕃的老朋友尚波千是指望不上了楊浩西進的宣示還未公布,涼州吐蕃部落的大頭人羅丹就傾族南下與隴西吐蕃這對昨日的戰友大打出手,緊接著葉蕃亞隴覺阿王後裔赤邦松赤王子也跑到隴西去,煽風點火左挑右撥,也不知在打什麼主意總之,隴西吐蕃頃刻間分裂成了三塊,一部分部落與尚波千結盟對付涼州吐蕃羅丹另一部分投靠羅丹,對付隴西勢力最大的部落頭人尚波千,還有一部分則保態度接昧如今他們正打得如火如荼是絕不可能息兵罷戰,替他甘州回訖出頭的

    眼前這一劫,能不能熬過去呢?

    夜落訖握緊了肋下的彎刀,眼中一片殺意……

    城下,楊浩勒馬而立,腰板兒挺得筆直,傲然地看著城廓寬廣,但城牆和護城壕並不算十分險峻的甘州城,越接近大漠草原深處,城池建築的越簡單,大漠草原上的漢子習慣策駿馬,椅良弓,沙場馳騁,揮刀殺敵,而不慣城池攻防戰,然而眼下,他在攻打甘州之前,已經做足了功夫,內政、外交、戰略儲備、戰術演練不管是野戰還是城戰,他都有把握立于不敗之地

    對甘州可汗夜落訖來說,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撐下去,苦苦堅守城池耗光楊浩軍的銳氣和抬重,讓他無功而返而對楊浩來說,所要考慮的不是能不能打敗夜落訖,而是如何完勝,如何以最卜的代價,打敗西至玉門關的道路上最強大的這個敵人

    楊浩古井無波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舉起馬鞭,向前方的甘州城遙遙一指,峙如山岳的大軍頃刻間開始行動了一個個龐大的軍隊整齊地向前涌動,就像一潮水士兵們喊著齊刷刷的口號,推動各種攻城器械向甘州城挺進,隆隆車輪聲中,一輛輛巨大的型拋石車、攻城戰車、攻城雲梯、撞城車,就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巨人

    一品弓將無數的利箭,在甘州回訖人的射程之外,就將烏雲般的利矢射上城頭,床弩出令耳膜破裂般的疾勁呼嘯,把一支支小兒手臂粗細的踏弩箭深深射入甘州城牆然後投石機便開始動,沒有看見傳統的拋石機拋一塊石頭就要幾百號人拖著繩索來回奔跑的場面,就看見一塊塊沉重龐大的石塊被高高地拋出在恐怖的呼嘯聲中,遠遠飛過空中,重重地砸落到城頭上,砸起一蓬塵土,砸下一地血肉

    戰,遠程攻擊,楊浩的軍隊就利用比對方先進多多的兵器,對甘州城頭進行了壓制性的打擊回訖士兵猝不及防,腦漿迸裂,骨斷筋折者比比皆是,士兵們匆忙避入藏兵洞,有些來不及逃離的,就蹲在箭垛碟牆下,心驚膽戰地看著漫天石雨,不可抵擋地在城頭傾瀉

    “   

    戰鼓聲響起,城中的回訖士兵知道夏州軍隊已結束了遠攻,開始攻城了,他們匆忙自掩蔽處鑽出來,只見整個城頭已面目全非,許多地方被砸得已沒了城頭的模樣,但是他們來不及細看,便抽出一枝枝羽箭迅向城下還擊起來

    “吼吼吼”

    夏州士兵以刀擊盾,邁著整齊的步伐向前挺進,一俟進入箭程之內徐動如林的隊伍便立刻成了奔涌的潮水,他們舉著大木盾,一面抵擋著如雨的箭矢,一面飛快地向前挺進,不斷有人倒下,鮮血浸潤的沙海綠洲,但是沒有人去多看一眼

    比這慘烈的城池攻防戰,楊浩也已看過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時,他感到震撼;第二次看到這樣的場面時,他熱血沸騰;如今他已經麻木了,,

    要想長治久安,要想達成他的夢想,這犧牲,是必須的他也想不戰而屈人之兵,可是要想不戰而屈人之兵,先要擁有令敵人只會感到絕望,連一戰的勇氣都會喪失的強大武力,現在,就是他展示武力的時候,

    在展示了讓夜落億可汗感覺到對手不可戰勝的強大實力之後,他準備讓夜落訖可汗自己打敗自己

    這我,是他所想出的以最傷亡換取最大勝利的辦法,第一步棋至此才剛剛布下,,

    東函谷,南晴武,西散關,北蕭關,關中四大險隘

    蕭關地勢險要,東北一帶花馬池、定邊出入之要津自靈州而南至郡城,由固原迤東至延佞,相距各四百余里,其中唯此一縣襟帶四方實銀夏之門戶,彬寧之鎖鑰依托周圍地勢和秦長城,這里有大量的堡塞完美地聯系在一起,彼此既可遙相呼應,又能將方圓千余丈冉的一切山川、河流、村舍、道路盡收眼底

    這個緊要的關隘,如今就掌握在吐蕃尚波千部的手中

    出蕭關,翻越兜嶺,就能進入夏州地境了,然後折子渝和竹韻在這最後一關,卻再也難以前進一步了尚波千部吐蕃人也知道,如果讓那飛賊過了蕭關,就再也不可能阻止他的去路,于是,在一次次追殺、攔截、埋伏失敗以後,他們一面繼續派人追殺驅趕,一面令人趕到前面來把蕭關布置的水泄不通

    當折子渝和竹韻趕到蕭關的時候,面對的就是針插不進的局面竹韻的五行遁術可以在人眼皮低下消蹤匿跡,但是她也無法在層層警戒的險隘之地如入無人之境

    而且,要施展五行遁術,也需要一些小道具的輔助,而一路廝殺過來兩人不但遍體鱗傷,許多應用之物也都丟失了這且不說,她還帶著一個折子渝,她的本事再大,也無法帶著一個大活施展遁術

    伏在一蓬草叢中,細細觀察半晌,滿面風塵的竹韻搖頭道︰“不成,這樣子,咱們過不去的如要繞路,又得幾百里路,咱們兩個的體力,已至油盡燈枯之境,如果路上再踫到追殺的人馬,勢難支撐得住”

    蓬頭垢面的折子渝沉默片亥,說道︰“賈公子,你的身手比我高明不如你一個人沖過去,我沿原路退回去”

    竹韻搖頭苦笑道︰“是我帶你來的豈能棄你而去?如今不管是向前還是向後,危機四伏,什麼地方談得上安全?”折子渝蹙眉道︰“那該怎麼辦才好?

    竹韻把牙一咬,斷然道︰“這個地方防守相對薄弱,我出面去引開守敵,你則趁機沖過去返回夏州”

    折子渝道︰“不成,你做不出棄友而去的事,我折子渝同樣干不出這樣的勾當”

    竹韻睨她一眼,邪邪笑道︰“那怎麼辦?你我在此做一對同命鴛鴦?

    折子渝氣道︰“什麼時候了你還說笑話?”

    竹韻嘿嘿一笑,說道︰“本公子才貌雙全,姑娘你就真的沒有考慮過下嫁于我的可能?”

    折子渝瞪著她道︰“我只是很佩服你都到了讓窮水盡的地步了,你還有心與我取笑

    竹韻聳聳肩道︰“從十二歲第一次殺人我就做好了被人殺的準備有什麼好緊張的

    她伸手取平一路行來,須臾不離其身的包裹,遞到折子渝手上,隨手撕下一塊袍襟,包了一塊石頭重又系到自己肩上,然後對折子渝正容道︰“折姑娘,這件烏裹麻煩你轉交我家太尉大人,我此番入吐蕃,探听來的情報以及竊得的一件重耍物事,都在里面,對我家大人十分重要”

    折子渝網要拒絕,竹韻已截住她道︰“如果你我一定要留下一個人來做誘餌,我比你合適你留下來必死無疑,而我,憑我的身手和手段,引開敵人之後,一個人想要逃命,未必就辦不到,你不要再和我爭了

    折子渝微微動容,略一遲疑道︰“你說,,吐蕃人窮追不舍,全是為了這包裹中的一件物事,到底是什麼東西?能不能,,讓它故意落後吐蕃人手中?那樣,前方的防守必然松懈,一件死物,再如何珍貴,難道重得過一條性命

    竹韻搖頭道︰“不成,你可知道”這里邊到底是什麼東西?

    折子渝凝視著她道︰“你肯告訴我了?竹韻咧嘴一笑,悠悠說道︰“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現在,你知道里邊是什麼東西了?”

    折子渝嬌軀猛地一震,失聲道︰“傳國玉墊”

    竹韻眸中滿是得意的神色︰“不錯我偷來的,正是得之則受命于天失之則氣數已盡,皇權神授、正統合法之始皇帝望”

    傳國望,自中原出現第一個皇帝秦始皇開始,就成為中國皇帝的信物歷代帝王皆以得此奎為符應,視為國之重器凡登大位而無此奎者總覺得有些底氣不足,朱元璋稱帝時自稱平生三大感事,要一件就是“少傳國之望”這樣的寶物自然不是等閑金珠玉寶可以比擬的它的價值,已經遠遠出了這塊寶玉本身億萬倍

    折子渝駭然道︰“唐國李叢河死後,傳國主就此下落不明,怎麼,”怎麼竟會落到你的手中?

    竹韻道︰“我也是從尚波千那里偷听來的,石敬塘引契丹兵攻洛陽時唐帝李叢河縱火,世人都說這傳國魚也隨之一起葬身火海,實則不然,當時城池陷落,宮中太監宮女隨手抄了些財物便四處逃命那掌印太監老邁,沒搶到什麼財寶,只帶了這傳國玉壘逃出了皇宮

    他換了平民衣服出宮,一個年邁老人誰會打他主意?竟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洛陽這老太監也知道傳國五、壘雖然貴重無比,卻絕對不能拿出來賣,否則不但得不到一文銀錢,恐怕還有殺身之禍,可是這麼貴重的東西,要他隨手扔掉,他又舍不得

    當時中原諸雄林立,各自稱霸,戰亂連綿不休,許多百姓都往邊荒地區逃,有的逃到河西,有的逃到隴右,這老太監一路逃入關中,被一戶吐蕃牧人收留老太監臨死才說明自己身份,並交待了這傳國玉奎的來歷,把它送給了那戶牧民如今隴右吐蕃人先被宋人驅出渭南又與夏州李光睿苦戰兩年,許多部落一貧如洗,眼下又和涼州六谷蕃部大戰不休,那戶牧人的後人實在捱不下去了,便違背了祖父的囑咐將這玉奎拿來出時賣,他倒存了個機靈的心思並不芊明這是傳國玉壘,只希望換幾文錢就好

    說到這兒,竹韻笑了笑,道︰“可惜,“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這字號實在是太響亮了,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他一個不識字的牧民不曉得這些道理,可是但凡有些見識的,誰沒听說過傳國玉望的事情玉奎就此落入尚波千手中,他殺了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把傳國玉奎供若至寶,私自收藏

    他會盟諸蕃部落,被奉為大頭領之後,得志意滿,大醉而歸,酒醉之後得意洋洋地取出此寶向自己兒子炫耀,被我听個真切,這才下手偷了出來尚波千派出這麼多人馬窮追不舍,你現在知道原因了?”

    竹韻說著,緊了緊腰帶,將劍挪到最易拔出的位置,對折子渝柔聲道︰“請你幫我,把你和這玉奎安然帶回夏州,好不好?”

    折子渝心中警鈴大作,疑聲道︰“什麼意思?”

    竹韻嫣然一笑︰“因為這玉望對楊太尉很重要折姑娘你,對楊浩,很重要”

    她雙手輕輕一按地面,輕盈的像一只狸貓般躥了出去,快得讓折子渝根本來不及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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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大叔好壞

攻城到了第三天,甘州各處城牆已破敗的就像一座遺棄千年的廢城。

甘州城的防禦同夏州、銀州是根本不能相比的。越是接近中原文明核心的地方,其城市建築風格就逾具備中原特點,而草原上,在百十年前,就算大汗駐牧的地方,也不過是一片片帳蓬,拔營起寨,說走便走。在整個草原上遷移,所以他們的戰鬥風格一向是進攻,用進攻取代防禦,勢弱的一方要麽在草原上當對方展開決戰,要麽利用廣袤無垠的大漠草原四處逃避,根本不存在據城而守的說法。

而今,契丹人已經從匈奴、突厥的部落聯盟政體發展成爲帝國政體。開始建造堡壘。河西走廊上的這些城池,也早因爲漢唐以來西域商道的興旺而開始建造,但是這些城池的防禦效果其實有限的很。

楊浩是有把握在第二天就突破甘州防禦,殺進甘州城去的,但是他沒有暴露自己強大的攻城能力,許多重型攻城器械和犀利的遠端武器。只是爲了壓制城頭守軍,儘量減少己方傷亡,他並沒有強行破城的打算。

甘州回紇是一個獨立王國,其居民主體是回紇人,楊浩在這裏的影響有限,如果強行突破,攻進城去。守城軍隊就會從六萬變成全民皆兵。巷戰的耗損將更加嚴重,而且甘州回紇仍以遊牧爲主,機動力極強。一但甘州城破、可汗戰死,各個部落就會趁亂突圍,四下逃逸,那時,四處追緝降服的難度將更大,最快也需要兩三年時間才能讓這些脫繮的野馬一一歸附。

於是,楊浩壓制著攻城火力。甘州城總是岌岌可危,卻總能危而不倒。如此一來,讓夜落紇可汗和回紇軍民心中始終保持著一絲幻想,堅守著他們的王城。

攻城在繼續,楊浩盤膝坐在十八頭牛拉著的巨大的白色氈帳牛車中。車前矗著犛牛九尾的狼頭大纛。悠然地品著西涼葡萄美酒,看著各部士兵有序地發起一次次進攻。

“嗚……,嗚……”

一陣蒼涼的號角聲突然響起,穆羽飛騎而至,大叫道:“大人,回紇援軍來了。西北方向,有七八千人。”

楊浩唇邊綻起一絲笑意:“來的好。等了他們三天,終於來了。”

他立即振衣,大聲喝道:“傳令:木恩率軍阻截,艾義海、木魁迅速包抄援軍兩翼,準備壓制。張浦、何必寧、李華庭等各守本陣,暫緩攻城,變攻爲守,阻止夜落紇出兵接應。馬上把重甲鐵騎、陌刀隊調過來,列陣甘州北城門下!”

隨著一道道將令,傳令兵打馬如飛。奔馳往復,每一支隊伍就像楊浩手中這台龐大的戰爭機器中的一個齒輪,彼此之間咬噬的緊緊的,開始迅速轉動起來。遠處塵土飛揚,一支騎兵鐵騎從西北方向出現,看他們的衝勢,是打算一鼓作氣突破正在攻城的楊浩軍隊,製造大量殺傷和混亂的同時衝進城去,如果楊浩攻城已經用了全力。那是絕對來不及馬上應變,一面約束軍隊,調整節奏,變攻爲守,一面調集充足的兵力進行阻截的。

回紇人的這種戰術談不上如何高明,卻絕對有效,取的就是一個快字,這就是騎兵機動能力的體現。

回紇士兵們高鼻捲髮,殺氣騰騰。揮舞著雪亮的戰刀,和木恩所部戰在了一起,馬蹄翻飛處,激起大片塵土。迅速將敵我雙方包裹在其中。塵煙滾滾,如同兩支天軍在雲中作戰。

“喔……喔喔……”

雖在援軍只有七八千人。但是首支援軍的出現,使得死守城池的回紇軍士氣大振,城頭上的回紇人望著遠處來臨的援兵,發出興奮的歡呼。揮舞著手中的刀槍,興高采烈的大叫,整座甘州城都爲勤王之師的出現而亢奮起來,夜落紇立即命令開城接應,裏應外合,對北城方向展開反撲。

吊橋的絞索在吱呀呀地放下,沈重的吊橋轟地一聲,落在護城河上。城門洞開……

何必寧正在攻北城,一俟接到楊浩將令,立即鳴金收兵,後備隊則將拒馬、荊棘飛快地鋪布到前方陣地上。攻城軍隊棄了沈重的攻城器械。剛剛回返本陣,擺出半月形的防禦陣勢,夜落紇的七王妃阿古麗便親自帶領五千精兵。高舉彎刀衝上了吊橋。

“噗噗噗”一片血光迸現,回紇武士用他們的馬軀,強行撞上剛剛布好的拒馬,戰馬慘嘶倒地的同時。槍尾深深抵在沙地中的拒馬槍也被強勁的衝力撞斷了。

隨即,一身白袍,面蒙白紗的阿古麗騎著一匹雄駿的戰馬,揮舞著手中的彎刀,頂著夏州軍強烈的箭雨,風一般衝進了何必寧的軍陣。

“鏘!鏗!鏗!”交擊聲起。劍影刀光。阿古麗王妃的身子都裹在寬大的袍服裏,看不到她曼妙動人的嬌軀,但是揮著她踏鐙、俯身、仰面、側劈的一個個動作,那種魅惑妖異的美麗還是能在她的衣袂飄飄間若隱若現,剛勁兇悍與女性的嫵媚柔美,完美地揉合在一起,鮮血的飛濺,更讓她增添了幾分嬌魅的魔力。

楊浩站在遠處,也注意到了這裏的戰鬥,眼見率軍衝鋒的居然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其剽悍狂野的味道竟比許多草原上的男子還要兇猛,楊浩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他的唇上還有葡萄酒甜美的滋味:他奶奶的,這個女人……好兇悍。就像《海市蜃樓》裏的那個女馬匪頭子加沙洛娃一般狂野兇猛。

何必寧身在陣前,看的更加真切,眼見那個面蒙白紗,只露出雙妖媚而煞氣凜然的大眼美女竟然如此驍勇,何必寧也不禁暗暗心驚:“難怪大帥說甚麽全民皆兵,在敵軍銳勢未盡前不許我等強行破城,這些回紇女人,竟也如此恐怖。”

眼見那白袍女子勢如破竹,已率軍衝破拒馬和荊棘,沖進了前軍,何必寧立刻提刀在手,親自迎上前去……

在何必寧軍陣後方,陌刀陣和重甲騎兵已進入陣地,距城一面,何必寧與阿古麗王妃正在苦戰,距西北一面,木恩率兵正力阻回紇援軍。陌刀手列陣於前,以刀拉地,凜然戒備著,後邊的老爺兵們開始在從兵的幫助下開始披盔著甲,細緻的好象一個個馬上就要登上花轎的新娘。

他們的作戰優勢是明顯的,但是劣勢也十分明顯,在千步之內,他們頂多往返衝擊兩次,然後就得氣喘如牛,任人宰殺,所以適合他們做戰的條件特別的苛刻,爲了節省人力馬力,不到作戰地步,他們也不會披上戰甲,但是勿庸諱言的是,一旦給他們從容發揮的餘地,他們的殺傷力,簡直就是冷兵器戰場上的黑豹坦克。

刀如山,矛如林,殺聲震天。

木恩手中一桿長矛已被鮮血淋透。儘管有護兵的竭力保衛。但是他的身上也出現了許多輕重不一的傷痕,敵軍來勢出奇的兇猛,若不是大帥早留了餘力,倉促應戰的話,他手中有限的兵力是無法阻止這麽強勁的攻勢的。眼見被木恩和何必寧夾衛在中間的重甲騎兵們已裝扮停當,而遠處塵土飛揚,木魁和艾義海的機動輕騎已向這裏繞來,楊浩立即下令木恩收兵。

中軍大旗發出訊號,木恩的軍隊開始向兩側撤退,援軍在丟下千餘具屍體之後,迅速突破進來。

表演開始了……

楊浩故意把他們放進來,放到甘州城下,讓急急趕到甘州北城眺望戰局的城中所有王族、貴族、頭人和將士們親眼見證一場大屠殺。

重甲騎兵無視迎面而來的敵軍,開始像一台台重型坦克般地進攻了。箭射在身上,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隨即彈開,箭尖已鈍。彎刀砍在甲上,鏗然的火花中,不是刀斷,就是被震得脫手飛起,而重甲騎兵就像一座座鐵山,轟隆隆地向前開去,撞得他們人仰馬翻。

在重甲騎兵後面。陌刀手們就成了一台台絞肉機,此起彼落的陌刀。收割著人和馬的性命,陌刀揮舞之間,絞殺著一切,在他們趟過的地方,留下一地血肉。

城頭上的人親眼見證了這場他們從未見過的大屠殺,才剛還攻勢淩厲。與夏州軍勢均力敵的回紇援軍,在這樣兩支怪異的軍隊配合下,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眼看著那恐怖的屠殺場面,城頭的人面色如土,肝膽欲裂……

夏州輕騎兵從兩側擠壓上來,迫使他們無從逃避,回紇援軍只能硬著頭皮像飛蛾一般衝向迎面而來的鐵山和刀輪,被輾壓、絞碎,重甲騎兵和陌刀手從敵群中趟過去之後。兩側密集的輕騎兵就像鍘刀一般合攏了,打掃戰場、收拾最後的殘敵。

夜落紇站在城頭,眼睜睜看著一支龐大的援軍,近七八千人的援軍。在夏州軍恐怖的絞殺下人馬俱碎,直至……全軍覆沒。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全軍覆沒,沒留一個活口,甚至就連他們胯下的戰馬,都沒能有幾匹幸存下來,夜落紇手扶著城牆,雙臂顫抖,雙腿發揮。直勾勾地看著方才還是數千人如虎、馬如龍,奔騰歡躍的地方,那裏現在已是一片紅,一片怵目驚心的紅,浸濕了那一片土地。

夜落紇失魂落魄,以致於竟忘了命令收兵,手下的將領們也都嚇呆了,他們的心一下子從天堂落到了地獄,從大喜變成了大悲,尤其是方才親眼見到夏州軍正面衝突時那種根本不可能抵抗的可怕戰力,那種心靈的強大震撼力,讓他們久久難以平息。

城下阿古麗的五千兵馬仍在苦苦掙扎,他們看不到前方的情形,仍在竭力接應那已永遠也不可能到達的援軍。直到這時,夜落紇才如夢初醒。大鬍子猛地哆嗦了一下,用淒厲的聲音叫道:“收兵!收兵”。

方才所見的一切,將化爲一場噩夢,糾纏他們每一個人的夢鄉,很快,將藉由城頭數千人之口。把這噩夢,送進整個甘州百姓們的心中……

大漠中,月下一頂帳蓬,如同一座墳塋。

四下裏,馬兒靜靜地站著,駱駝安閒地伏著。士兵們圍著一堆堆篝火,壓抑的氣氛使得少有人言。

帳中,夜落紇長子阿里王子和幾個部落頭人面色沈重地盤坐於內,火把在風中搖曳不休,晃得他們的面孔忽明忽暗。

“不成,我們不能馬上赴援甘州了,要等候其他各部落的援軍趕來。集合足夠的人馬,同時從不同的方向衝擊圍困甘州城的軍隊,讓他們彼此不能兼顧,唯其如此,我們才能衝進城去與大汗滙合。”

阿裏王子說罷,沈聲吩咐道:“從現在起,攜帶的糧食,要儘量節省。直到等來更多的援軍!”

楊浩帳中,諸將雲集。

楊浩朗聲說道:“今日一戰。頃刻間使七千援軍全軍覆沒,逃無可逃。讓甘州守軍親眼見證,這種震懾力是無以倫比的,他們很難再有信心衝出城來與我們決一死戰了。可是回紇人不會就這麽放棄甘州。更不會就此投降。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甘州城廊寬廣,我們無法迅速調集軍隊赴援任何一處的弱點,集合足夠的援軍,同時攻打各城,試圖與守軍滙合。”

楊浩微微一笑,說道:“無妨啊。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要讓他們放棄與我決戰,而去據城死守。夜落紇想守,就讓他把城守死好了。”

衆將哈哈大笑,楊浩按膝又道:“再有援軍,盡數放水,讓他們沖進城去與夜落紇滙合,接下來該幹什麽,諸位心中該已有數了,既然他們肯被咱們牽著鼻子走了,那咱們就按部就班,一步步來。對甘州夜落紇可汗,圍而不打,對肅州龍家,打而不圍,對瓜沙兩州的歸義軍,只截不打,三座城池,同步進行。”

衆將轟然稱喏,楊浩又道:“這裏,留張浦將軍主持大局,艾義海、木恩、李華庭三位將軍……”

三人一抱拳:“末將在。”

楊浩微微一笑:“你們麽,陪本帥去去肅州,現在回去準備,連夜撤出兵來。明日起行。”

衆將恭聲應命,楊浩道:“好了,連日征戰,也都乏了,大家都回去吧,從明天起,做做樣子就好。可以輪番歇養一下。”

衆將領命而去,楊浩端起茶來又將自己的整個部署細細琢磨了一遍。他此番西來,本統八萬大軍,得涼州後,毫不客氣地把絡絨登巴的兩萬吐番軍也帶了出來,上山做賊還要來個投名狀呢,這兩萬比夏州兵更加熟悉和適應西域地理的生力軍,自無不用的道理。

兵力上的運用是充裕的,可是這一仗十分複雜,當初掃蕩橫山諸羌和打銀州,都是簡單的一對一的戰役。及至後來打李光睿,雖然採用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戰略,一明一暗兩條戰線,但仍然是一對一的作戰,而今卻大大不同,他要以最小的傷亡,採用對河西走廊最不傷元氣的打法,同時針對三條戰線,三股不同的勢力,採用三種不同的戰略。而且要同步進行,如此方能使甘州不戰而降,其中的複雜程度,卻是遠甚於他以往經歷過的所有戰爭。

甘州、肅州、瓜州、沙洲,以及駐守這些地方勢力的首腦,及其之間的關係,在楊浩心中細細地過濾了一遍,當他想得靈台一陣清明的時候,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起,楊浩張開眼睛,就見一位唇紅齒白、臉若桃花的俊俏少年,翩然走進帳內,一見楊浩睜眼,那白袍少年張開雙手。在他面前輕盈地轉了個身,嫣然笑道:“好看麽?”

逍遙巾、翠玉帶、登雲履,白袍如雪,粉妝玉琢的一張俏臉,眉眼盈盈如星月,當得起一個翩翩濁世佳少年的美譽,楊浩卻皺了皺眉道:“天色已晚,你穿成這樣做甚麽?”

俊俏少年嗔道:“是你說要秘密潛去肅州,要我扮成你坐鎮此地的嘛。我打扮打扮讓你看看啊。”

楊浩摸摸鼻子,臉上露出一絲邪邪的笑意:“反正瞞的是外人,用不著太過謹慎,不過……焰焰,你這麽打扮,倒真是別有一番味道。”

唐焰焰轉嗔爲喜,張開袍袖,自顧欣賞著道:“是麽?我方才攬鏡自賞,也覺得很漂亮呢。”

楊浩忍笑道:“是啊,看了你現在這副模樣,我忽然明白,爲什麽有些權貴名士,喜歡孌童了。”

唐焰焰做了個。嘔吐的表情道:“喂喂喂,你可不許不學好,寵倖孌童……好噁心啊。”楊浩不以爲然地道:“有什麽噁心的?據說許多名士都喜歡孌童啊。所以常挑些眉清目秀的少年做小童。白天研墨遞茶,晚上麽……嘿嘿,風雅的很。”

唐焰焰緊張起來,趕緊搶到他身邊。拉住他衣襟道:“你可不許學他們,要不然……要不然以後都不許你碰我。”

楊浩呵呵地笑起來:“爲什麽要了孌童就不許碰你了啊?”

唐焰焰的臉蛋紅了起來,抿著嘴搖搖頭:“不許就是不許,還要什麽理由?”

楊浩黠笑道:“喔……焰焰好像明白孌童是些什麽勾當啊。唐家是不是有人蓄養過孌童啊?”

“是……沒有,不是,不是……”唐焰焰剛剛點頭,突然驚醒過來。連忙使勁搖頭。

楊浩哈哈一笑。一把將住她柔軟的腰肢,在她瑩潤如玉的粉腮上親吻著道:“放心啦,你家官人不會喜歡孌童的。”

唐焰焰皺了皺鼻子,哼道:“這還差不多。”

楊浩哧哧地笑,不懷好意地道:“因爲……我家焰焰打扮起來,比最俊俏的孌童還要孌童,官人何必騎馬找馬呢。”

唐焰焰被他親得仰起了頸子,星眸迷離,嬌喘吁吁地道:“人家……人家可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楊浩貼著她平坦柔軟的小腹向下滑動,另一隻手輕輕去解她的腰帶。貼著她的耳朵,悄聲說道:“你當然是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很可愛的女人。女人侍候男人的事,你能做。孌童侍候男人的事,你也一樣能做的。焰焰,今晚,就做一回官人的孌童好不好……”

“不……不好……”

唐焰焰羞得臉紅似火,一把打開他的大手就想逃開,可是她剛剛像小狗兒似的爬出兩步,就被楊浩鉗住兩髖,將她硬生生地拖了回來。

“啊”地一聲輕呼,她的袍服被掀起。臀如滿月,如玉生光。

風吹裙起屁屁涼,淺吟低唱菊花殤……

大的白色氈帳牛車外,一道人影驚鴻般掠起,嗖地一下飛上了犛牛九尾的狼頭大纛,狗兒臉頰發燙地蹲在狼頭大纛上,用兩根手指緊緊堵住了耳朵,羞得無地自容道:“大叔是壞人”。

草城川,岢嵐防禦使府。

書房中,神秘客人帶著一副陰柔的笑意,說道:“赤將軍肯棄暗投明。官家龍顔大悅呵。如今你我共圖大舉,只待取了府州,這府州節度。一方封疆大吏,就是你囊中之物了。榮華富貴、錦繡前程,不可限量。王某這裏先恭喜了。”

赤忠按捺不住地道:“王大人,本官現在想的不是個問題,而是……取了府谷之後,如何應付隨之而來的種種變化,這件事不解決,本官就算肯投效朝廷,也不敢保證麾下將校人人效死啊……”

那王大人竟是河西轉運使兼河北道觀察使王繼恩,聽了赤忠的話,他淡淡一笑道:“呵呵,赤將軍客氣了。將軍坐鎮草城川多年,儼然就是一方諸侯,若說控制不住麾下兵將。誰人肯信?赤將軍不必擔心,官家已計議周詳,將軍來的……”

王繼恩手指地圖,沈聲說道:“你這裏一動手,我們馬上行動。安利軍、隆德軍控制廣原程世雄部,挾其不得妄動,本官奉有官家密旨。到時候會親自統率寧化軍、晉寧軍、平定軍、威勝軍,迅速進入府州地境,協助將軍控制府州下轄的各路兵馬。綏州刺使李丕壽會秘密率軍北上,截住麟州楊繼業的援軍。

到時候,府州將被牢牢控制,麟州楊繼業難進寸步,楊浩如今正忙於西征,就算他肯半途而廢,等他趕回來,府州大局已定,除非他敢挑起反旗直接面對官家,否則還能怎樣?赤將軍,你看這樣的部署,可還算得上是萬無一失麽?”

赤忠看了看地圖,估量著這幾路宋軍的實力,臉色漸漸從容起來:“官家的部署,自然是天衣無縫,不過……不會出什麽岔子吧?。

王繼恩道:“赤將軍,官家圖謀西北久矣,如果說最想把西北納入掌中的,那非官家莫屬,如此重大的事情,官家豈會容它出現什麽岔子?赤將軍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只要你這裏成功了,府州軍群龍無首,大事可成!”

赤忠又仔細看了半晌,把牙一咬。點頭道:“好,等折維昌到了,本官馬上開始動手。”

王繼恩喜形於色,說道:“好,王某一定全力配合,助將軍完成這件不世之功。”

赤忠道:“今日天色已晚,王大人就請暫在赤某的書房住下吧,明日。本官再親自送你離開。”

王繼恩點頭答應,赤忠告辭出來。剛剛來到中堂,就見副將蕭晨候在那兒,一見他來,連忙迎上前道:“大人,折惟信已經進城了,馬上就到府邸。”

赤忠吃了一驚:“這麽快?”

蕭晨笑道:“折帥得知咱們這兒三軍鬧餉,哪里還能放心得下,二公子自然要日夜兼程,趕來安撫軍心了。”

這時前庭中有人高唱道:“惟昌公子到……”

赤忠和蕭晨相視一笑,連忙撣撣衣袍迎了出去。

折惟信風塵僕僕地趕到草城川。進城時已是日薄西山。如今他大哥折惟正漸漸著手替父親掌理府治,折惟信做爲二弟,將來就是折御卿一樣的角色,將是大哥的左膀右臂。此番聽說因爲糧餉緊張,草城川軍心思變,折御勛不敢大意,便令他帶了一筆錢糧趕來安撫。

如今糧餉車子已停在府外,折惟信心憂草城川形勢,不及等人傳報。便進了府邸,在管家陪同下快步走向中庭,一路思忖著如何安撫草城川將士,府州上下同心協力共度難關的措辭。

剛一跨過院門兒,就見赤忠領著副將蕭晨快步迎了上來,折惟信一見。連忙搶上兩步,微笑施禮道:“惟昌見過忠叔,蕭大人好。”

赤忠與他父親平輩,喚其爲叔而不稱其職,這也是折惟信故意親近。赤忠卻不敢當他一聲“叔”的敬稱,連忙上前攙扶道:“哎呀呀。少將軍快快請起,赤某可當不起少將軍這樣的稱呼。節帥身體還好吧。”

折惟昌道:“家父身體康健如昔。只是一直牽掛著草城川的形勢……如今草城川軍心如何?”

一旁蕭晨忙接口道:“少將軍,我岢嵐軍毗鄰著朝廷的寧化軍,朝廷兵馬糧餉無憂,而我草城川卻是捉襟見肘,將士們不滿之心漸生,前番鬧餉,赤大人當機立斷,將存糧充作餉銀發了下去,可是有朝廷方面的人暗中挑撥著,士卒怨氣不減反增,再這樣下去,軍心堪憂啊!”

折惟昌聞言大驚,望向赤忠道:“大叔,如今情形竟已這般嚴重了麽?”

赤忠面現憂慮,肅手道:“少將軍。請廳中寬坐,某再將詳細情形說與你聽。”說著向蕭晨目光一橫,蕭晨會意,立即拱手道:“末將暫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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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八美和親

肅州城,夜戰。

火光燒紅了半邊天,喊殺聲震耳欲聾。

城頭的守軍在戰火硝煙中亡命地阻擊著不斷撲上城頭的夏州兵。雙方以城頭爲戰場,展開著一場殊死搏鬥。

守軍的戰袍很有大唐遺風。捲髮高鼻的軍隊,兼具突厥和回紇人的長相特點,但是衣飾服裝一如漢人,將領們披掛的居然還有許多破舊的明光鎧,使用的兵器更是大刀戰斧、長矛鈎槍。人手再配一支長弓,基本是唐朝邊軍的配備。

肅州是龍家的地盤,首領叫龍王。每一代龍氏首領,都叫龍王。

肅州龍家是唐朝時候西域三十六國中的焉耆國王族後裔,焉耆古城博格達沁陷落後遷入河西隴右一帶,最初,甘州本來在龍家的掌握之中,不過回紇帝國滅亡後。其中較大的一股勢力龐特勤部也逃到了河西,把龍家逐出甘州,鳩占雀巢。

龍王只得率領族人退出甘州,佔據肅州,在這裏,焉耆國人和吐渾族人、尤其是大唐對西域失去控制後遺留在河西的安西都護府大唐軍隊後人們完成了第一次民族融合,所以他們接受了相當程度的漢族文化,戰略戰術也學習了大量大唐軍隊的特點,甚至連武器裝備、軍服款式都十分相似。

肅州龍家退守肅州後,就向金山國歸義軍稱臣納貢。成爲附庸。然而,後來金山國在同甘州回紇爭霸中落敗。被甘州回紇一直打到沙洲城下,逼迫張義潮的後人,金山國皇帝簽訂城下之盟,從此回紇可汗是父,金山天子爲兒,雙方結下父子之國,金山國也改稱敦煌國,肅州龍家便脫離了歸義軍的控制。

如今的局面是,沙州曹氏繼承的歸義軍政權、肅州龍家政權、甘州回紇可汗,三家之間時而發生大大小小的戰爭,時而往來走動,姻親友好,遇到強大的外敵時他們一致對外,沒有外敵威脅時,它們之間勾心鬥角。

楊浩對這三家政權的建立和建立之後的發展充分瞭解之後,斷定一旦他在甘州城下遭受重創,正在觀望之中的肅州龍家、沙州曹家,必然壯起膽子聯手來解甘州之圍,於是他先下手爲強。對甘州圍而不打調集四萬精兵繞過甘州直撲肅州,到達肅州後又遣艾義海率一萬五千人繞過肅州。截斷肅州和歸義軍控制的瓜州之間的聯繫。自己則率主力,先行解決肅州。

肅州是這三方勢力中最弱的一環,解決了它,第一,可以給甘州和沙州更進一步的心理壓力,迫使他們早日屈服,另一方面,又可以截斷歸義軍和甘州回紇之間可能聯繫起來聯手頑抗的消息渠道。

攻城戰到了第四天,夏州兵已經可以沖上城頭做戰了,夏州兵奮勇向前,前撲後繼,燒城門、撞城牆,用雲梯、飛抓攀爬城頭,與守軍決死一戰。

夜已深了,廝殺聲卻是震天撼地,城中死傷慘重,但是攻上城頭的夏州兵也被利箭射倒無數,小小一片城頭已是到處死屍。

然而對肅州龍家來說,他們已退無可退,這已是他們最後的憑仗。唯有決死一戰。

一片金鑼聲起,楊浩收兵了。

守將阿罕莫兒舉著火把,環顧城頭,城頭到處是人的屍體,斷頭戳肢慘不忍睹,濃重的血腥氣中人若嘔。死者如山堆積,殘肢斷臂。沒有頭顱的軀幹,沒有軀幹的頭顱,焦臭的屍體,腸肚內臟,森森白骨,散落得到處都是,濃重的血腥。硝煙烈火彌漫,這就是你死我活的殺戮戰場;敵軍退了,可他毫無歡喜之色,他不知道下一次進城會什麽時候發生,那時候自己是否能夠依然活著,傷重未死者淒慘的痛呼呻吟聲傳到他的耳中,他的臉頰不禁抽搐了幾下,下意識地扭頭向內城望去。

內城一片漆黑,就連龍王府也看不到幾點燈光,龍王在想什麽,肅州何去何從,是該做個決斷的時候了啊……

龍王府,這一代肅州龍家的家主,龍王龍翰海跪坐在蒲團上。陰沈著臉色看著環坐左右的兄弟、子侄和龍家的心腹將領。

“爹,我們拼下去,現在甘州還沒被打下來,楊浩居然繞過甘州來打我肅州,我肅州就這麽好欺負嗎?咱們多年經營,好不容易有了一塊屬於自己的地方,如果丟了肅州。咱們龍家還能到哪兒去?和他們拼到底,他們勞師遠征,兵員接濟不上,糧草耗費更巨,只要的們咬咬牙撐下去,一定能撐到楊浩退兵。”

龍翰海的兒子龍戰慷慨激昂地道。

龍翰海的兄弟龍翰江冷冷一笑,不陰不陽地道:“楊浩繞過甘州,先取我肅州,就是因爲在他眼中。我肅州容易打。你說他兵力不足麽?哼,他還分了兵,抄了我們的後路,截斷了我們同沙州的往來呢,這像是兵力不足的模樣嗎?”

龍戰嚷道:“我肅州還有兩萬五千精兵,還有一座城池可守,還有……”

龍翰江截口道:“一旦城破。性命都沒有了,還有甚麽?”

喝住了侄子,他雙手扶膝。微微俯身。沈聲道:“大哥,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中原亂了一百多年,如今被大宋一統,這就是天下大勢,久亂必思大治。我西域亂了多久?人人都稱草頭王,比中原戰亂的時間更長,如今……是該出一位一統西域、天縱英明的大汗的時候了。這個人,除了楊浩,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依我之見,不如稱降。咱們降過沙州、降過甘州,再降夏州,又有何不可?”

龍翰海唏噓道:“翰江啊,就怕……人家要的不是稱臣納降,而是奪我龍王稱號,取我肅州兵權呐。”

龍王的小兒子龍雲略一思忖,提議道:“爹,要不……先休兵罷戰,試試楊浩心意。至少……可以借此機會,讓我將士稍作歇息。要不然,恐怕真的是撐不下去了。”

龍翰海沈吟半晌,點頭道:“也罷,翰江,明日一早,你替我走一遭,探探楊浩的口風,咱們再做決斷。”

龍翰江頓首道:“是!”

※※※※※※※※※※※※※

楊浩在肅州城外中軍大帳中接見了肅州使者龍翰江,聽龍翰江說罷向他稱臣乞降之意後,楊浩一笑搖頭,直截了當地道:“西北諸侯林立,戰亂不休,一向是今日你強。我向你稱臣,明日我強,你向我稱臣,所恃者,就是一時一地之勝利。有此常例,所謂諾言、契約,不過就都是一紙空文,人人今日稱臣,想的都是明日如何再戰勝對方,殺來殺去,勝敗已成平常事,倒霉的只有無辜的百姓,我要讓這河西長治久安。重回盛唐時候的繁庶局面,想做到這一點,唯有收各族兵權,盡集於一府治下。

龍家乃肅州豪族,如果你們獻城納兵,與我夏州成爲一家,我自會保你龍家一門富貴,就算是節府中,也有你龍家一席之地,龍家子侄。允文允武,來日在文治武功方面但有建樹。本帥也會不遺餘力。抬舉扶持,難道不好過似如今這般。於沙州甘州夾縫之中苦捱日子。”

龍翰江低聲下氣地道:“楊帥,這肅州基業,畢竟是祖上傳來的,誰願成爲一個敗壞祖宗基業的不肖子孫呢?夏州兵強馬壯,我們情願歸附。向楊帥稱臣納貢,聽從調遣。如果……楊帥宏恩,那麽……我肅州龍王可效沙州與甘州故事,與楊帥結爲父子之邦。楊帥是父。龍王是子。”

楊浩哈哈大笑,搖頭道:“龍大人,你說笑了,楊浩是宋臣,不是一國皇帝,一都君王,豈敢與肅州龍王結父子之邦?請回復龍王。他有請降的誠意,本帥亦有納降的誠意,不過,我的條件不能改變。獻城、交兵。除此之外,本帥餘皆不圖,龍家的田地私産、奴隸僕傭一概不動。我知道,肅州龍家擅做生意。我節帥府中,尚有轉運使一職,亦候龍王就任。”

龍翰江面有苦色道:“楊帥……”

楊浩長身而起,朗聲道:“小羽,送客!”

議和既不成功,唯有再戰,次日又是一場血戰。兩日後,東城失陷,被夏州兵衝進城去,壓迫守軍直入內城。龍戰、龍翔、龍雲等龍氏幾兄弟親率拱衛龍王府的三千精銳士卒浴血殺出,這才奪回東城,重新確定了對肅州的控制權。

但是夏州兵一直殺至肅州內城,對龍王府高層造成的心理震撼是驚人的。他們現在每一個人都已明白,肅州隨時可能失守,一旦失守,他們將失去一切,昔日高高在上的王族,將按照草原上的慣例,戰敗者,淪爲勝利者的奴隸。

一入奴籍,何日再有出頭之日?

次日一早。肅州城頭高掛免戰牌,龍翰江帶著一支浩浩蕩蕩的議和隊伍再度趕向楊浩的大營。

楊浩剛剛練罷功,又與狗兒對練了一趟劍法,然後回到帳中,在她侍候下洗漱更衣,打扮停當之後,換了一身箭袖,神清氣爽地趕到前帳,肅州城的議和使者又來了。

這一回,楊浩沒有如上一回般起身迎出帳外,他就端坐帳中。將校頂盔掛甲,分列兩旁。殺氣騰騰地等著龍翰江進帳參見,不想龍翰江進得帳來,後面居然跟進來八個人。這八個人一進大帳,立即香風陣陣,沁人心脾,一下子把大帳中蕭殺的氣氛沖個一乾二淨。

楊浩愕然扶案望去,只見跟在龍翰江身後的,竟然是八個彩衣霓裳、體態婀娜、輕紗遮面、霧寰雲鬢的少女。楊浩看了看陪同龍翰江進來的木恩,木恩向他咧嘴一笑,楊浩心中頓時了然,敢情……這一回龍家連美人計都用上了。

雖然薄紗遮面,卻根本掩不住那俏美精致的五官,反而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朦朧誘惑,鼻梁兒都高高的,輕柔的薄紗隨著鼻息輕輕起伏,如今剛到八月,正是酷熱的時候,姑娘們穿的都不算很多,薄衣蔽體,曲線玲瓏,仔細看去,八個美人兒風情居然各不相同。

有直髮的,有捲髮的,有黑髮的,有金髮的,有藍眸的。當然也有黑眸的;有的身材苗條頎長,一雙出挑修長的大腿配著那小蠻腰和豐碩的翹臀,誘人鼻血;有的嬌小玲瓏,就像還未長大的女童;有的豐盈,有的苗條;有的含睛脈脈,有的柔媚可人,有的冷豔高傲,有的天真無邪……

她們個個都是花容月貌,嬌柔嫵媚,但是風情氣質、體態身形又各不相同,肅州龍王似乎一下子就把不同體態、不同風情,不同膚色、不同人種的美人兒都收集全了,打包給他送了來。

楊浩看的出,其中有些金髮美人兒,其實也不是純種的白種人,似乎,這些美人兒都是混血兒,混血兒,果然比普通的美女更具一種特殊的味道。

八個風情各異的美人兒娉娉婷婷往那一站,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侍立兩旁,手按刀柄,本來目不斜視的將校們,也都不錯眼珠地盯著這些美人,這樣的美人,平時一個也不大容易見到,何況一下子就是八個。

楊浩經過刹那的驚愕以後,已經鎮定下來,他微微一笑,目注龍翰江道:“龍大人,這是何意?”

龍翰江躬身道:“楊帥,我龍家實無意與楊帥爲敵,也確有誠意歸附楊帥。前日回城之後,翰江將大帥的意思回稟了龍王,龍王苦思兩日,今日遣翰江來,是爲了再一次向楊帥表達我龍家的誠意。龍家……願意自削肅州王號,歸附夏州旗號……”

楊浩雙眉一軒,喜形於色,龍翰江繼續道:“肅州龍王願奉楊帥爲主,接受轉運使之職,肅州行政、軍事,悉從夏州號令,稅賦、子民,直接受夏州管制。只不過……,還有兩個條件。”

“你講。”

“一:我兄翰海,仍然駐守肅州,不去夏州就職;二:肅州軍隊,聽從楊帥號令節制,但是需由我兄兼任肅州防禦,直接統御。”

楊浩一怔,不由怒而失笑道:“這算甚麽,有其名而無其實,和那些敗則稱臣,據地稱霸有甚麽不同。”

龍翰江道:“楊帥,我們甘願請降,節帥投桃報李,也該予我龍家一些方便吧?何況這其中是大大不同的,我龍家實則已交出了肅州,交出了肅州百姓,受到了楊帥的節制,只是想暫時保有一定的兵權。這……也是因爲龍家一些長輩尚有疑慮,只是爲了安撫大家的心。天長日久。肅州還不是要被節帥牢牢控制?”

楊浩心道:“肅州交出了民政權、經濟權,假以時日,我的確能逐漸加強對軍隊的滲透控制,把它也完全掌握在手中,可這……需要和平的外部環境,需要一二十年的功夫,而且,如果肅州照此辦理,甘州和沙州必然有樣學樣,如果河西走戈廊諸州全都照此辦理,那我對河西走廊,實際上就是根本沒有達到完全的控制,一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還不是各自扯旗自立?”

龍翰江見楊浩垂首沈吟。又不失時機地上前一步,恭聲說道:“家兄一片赤誠,些許顧慮,還望楊帥體諒。同時。爲表誠意,家兄還向楊帥奉獻這幾名女子,侍候楊帥左右,請楊帥笑納。”

楊浩慢慢擡起頭,笑是笑了,卻不接納:“龍大人,自肅州城中搜羅幾個美人兒。就想本帥棄了根本所圖?”

龍翰江正色道:“楊帥錯了,她們……並不是從肅州城中百姓人家搜羅來的女子。”

他一指那個長著一雙勾魂攝魄的藍眸金髮的美人兒,和另一個身段凹凸有致,極爲媚惑的女子,說道:“這兩個,是家兄的親生女兒龍靈兒、龍蝶兒。”

他又一指長袖素羅、清雅嫵媚的一個少女,和另一個眉若遠山、眸若星辰、肌膚似玉,嫩白水靈的秀美佳人,澀然一笑道:“她們……是在下的女兒。”

龍翰江的手指又移到那個身材嬌小可愛的小LOLI身上,說道:“這個,是我的親甥女兒……”

龍翰江一一說出,這八名女子,居然俱是龍家至親。把個楊浩聽的目瞪口呆,龍翰江一一介紹完了。喟然一歎道:“楊帥,如此……還不能證明我龍家歸順楊帥的誠意麽?”

楊浩慢慢抓起茶杯,在手中轉了半圈,擡眼望去,八雙或靈秀,或嬌豔或嫵媚,或優雅,或純真,或羞澀,或好奇的明眸正齊刷刷地投注在他的身上,就算這些身嬌肉貴的金枝玉葉今日被拿來送人,她們心中不無屈辱之意,可是與家族的命運前程相比,她們卻也有著奉獻自己的覺悟。何況,這個揮兵殺來的楊大帥,並沒有血口獠牙的凶形惡相。而且……還頗爲英俊。如今,她們也想知道,這個夏州楊大帥,會如何選擇。

楊浩將茶杯湊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淡淡笑道:“楊某揮兵十萬,叱吒西來,如今若爲女色所迷而改初衷,豈是大丈夫所爲?”

龍翰江道:“何謂大丈夫?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可沒有美色不能惑這一條,英雄美人,本就相得益彰,就連亞聖也未見反對呀。”

楊浩好笑地道:“龍大人的《孟子新解》,倒是令人耳目一新,別緻的很。不過……甘州夜落紇可汗。納了沙州曹將軍的女兒爲九王妃,又嫁了自己的女兒給曹將軍的四公子。那又如何?可曾阻得甘沙兩州間的明爭暗鬥?以聯姻而定敵友,根本就是靠不住的。而且……”

他的神色嚴肅起來,放下茶杯,莊嚴站起,沈聲說道:“一路西來,我夏州將士風餐露宿。披星戴月,戰場上他們抛頭顱,灑熱血,勇往直前。無畏生死,不是爲了讓我楊浩納幾房美妾回去侍奉枕席!若我答應。以這些美人換取肅州保留軍權,就是對我夏州陣亡將士的褻瀆!”

帳中兩排將校將目光霍然投向楊浩,面前那些花枝招展,妖嬈嫵媚的美人兒也都視之不見了。

“龍大人,請回復龍王,楊浩也抱著最大的誠意,願意再給他一天時間,好生考慮。我的條件,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如果龍王答應,龍家一門富貴,絕無影響。

希望他能打開城門,化干戈爲玉帛。楊浩率堂堂之師,息賊安民,重辟古道,以事祥和,以濟蒼生,如果明天早上的太陽升起的時候,龍王仍執迷不悟,本帥會履行誓師夏州時宣告天下的誓言!”

龍翰江身子一震,脫口問道:“什麽誓言?”

“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帳中將校們不約而同地拔直了腰桿,按住了腰刀,這一刻。男人們煥發出的蕭蕭殺氣,將那滿帳妖嬈的脂粉氣。都一下子掃了出去!

※※※※※※※※※※※※※※

草城川,苛嵐防禦使府。

折惟信雙手抓著牢房的柵欄。怒不可遏地瞪著赤忠,厲喝道:“赤忠,我折家待你不薄,你怎麽可以幹出這樣的事來?”

赤忠沈沈一笑,說道:“少將軍。官家……待我更是不薄啊。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中原一統,是大勢所趨,小小府州,想要阻擋大宋西進的步伐。根本是螳臂當車,赤某人這麽做,只是明大勢,從大理。人往高處走嘛。”

折惟信冷笑道:“人往高處走?小心摔個跟頭,摔得你粉身碎骨,我爹……絕不會放過你的!”

赤忠扶了扶頭盔,淡淡一笑道:“折帥?呵呵,你還是多爲折帥擔憂吧。”

折惟信哂然道:“你有膽子跟我爹對陣麽?宋軍若有實力一舉吞掉西北,又何必使此齷齪手段,當初我折楊兩家與夏州李光睿爲敵,中原尚且奈何不得我府州,如今楊太尉兵強馬壯,更勝李光睿當年我兩家聯手。宋國敢傾力來攻麽?北國契丹人,也不是吃素的。”

赤忠睨他一眼道:“三公子,這些道理。赤某還要你來教麽?誰說……我一定要用打的?”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著披掛,冷笑道:“三日之後,就是折二太爺大壽之期。你折家上下,都會齊聚府州百花塢。你說,那時候本將軍帶兵去百花塢,就說士卒嘩變,三公子下落不明。赤某彈壓不住,請領援軍,趁其不備,將你折家上下一舉拿下,還需要大費周章嗎?”

折惟信神色劇變,赤忠哈哈大笑,悠然道:“你看,秦國兵強馬壯,窮六國之力不可敵,然澠池之會,藺相如五步之內,卻可令秦王擊擊。何也?時機選擇的好,匹夫之怒。亦可使天下縞素。赤某確實沒有與折帥公平一戰的實力,但是……”

他走到牢房門邊,腳步一頓。冷冷說道:“只要機會運用得當,就算富有天下的趙官家都做不到的事,偏偏我赤忠……卻是可以辦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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