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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ittled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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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月關]步步生蓮(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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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8 23:52:46
第024章 我只會做女人

    娃娃往女英身旁一坐,嫣然道:“女英姐姐,我們那天重新返回銀州,救下中箭的杏兒後,得知你的車驚了馬,走得不知去向,真是嚇壞我們了,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生得又是國色天香,就算我們女兒家見了都要怦然心動,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莫說是被李繼筠的兵馬追上,就算是落荒而逃的百姓若起了歹意,可如再應付?可是想不到姐姐竟然毫髮無傷,還碰到了我家老爺,妙妙,你說這是不是吉人天相啊?”

妙妙走到女英身後,伸手一搭她的肩膀,女英嬌軀不由一顫,妙妙向娃娃促狹地一笑,忽然換了一副緊張的語氣,失聲道:“姐姐怎麼了,莫不是……莫不是這一回落難,你還真的被人給欺負了?”

女英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趕緊面紅耳赤地否認:“沒有,沒有,你……你們不要亂講。”

“沒有?”娃娃眼珠一轉,搖頭道:“你一個弱女子,出難這一遭,若非是……豈能安然以返?”

“我沒有……真的沒有……”

女英眼淚都快急出來了,娃娃卻一把握住她的手,淚光盈盈地說道:“姐姐,你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如此神情,還能瞞得住誰?娃兒知道,姐姐甘心受辱,都是為了維護雪兒的安全,你……你為我家付出的真是太多了。”

女英急得快要暈了過去,這時妙妙也來湊趣,轉到她身邊,握住她另一隻手,關切地道:“女英姐姐,你放心,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無論如何不會再讓其他人知道。你為楊家的付出,楊家上下都會感念於心的。”

當日靜音道始得知女英並不是真正的吳娃兒,卻也只來得及將她冒名頂替的事情說出來,然後就去急急尋找她的下落,其他的事情,那種情形下不方便講,也沒有時間講,所以娃娃和妙妙只知道這位美貌師娘本來是要傳授她們武功的,周女英卻冒名頂替,拜了她為師。

武功在上流社會中從來不是什麼上得了台盤的學問,雖說娃娃和妙妙如今也越來越覺得,懂些防身的武藝並不是壞事,卻也沒有把武術看得多麼珍貴,更沒有秘技自珍的想法,周女英身嬌肉貴,堂堂一國皇后,為何會紆尊降貴,冒名頂替學習武藝,兩人也猜得出她的想法。

兩人知道女英如今已不似外貌那般嬌怯怯的弱不禁風,自然明白她帶著雪兒,為什麼能在荒郊野外得以生存,這麼說話不過是有意捉弄她,若換了冬兒和焰焰,未必就肯這麼說話,可她二人本是青樓出身,談起這些話題可不像尋常女子那麼難以啟齒。

女英不知就裏,被她們擠缸導欲哭無淚,她咬了咬牙,說道:“兩位妹妹,我……我正有一樁事情,要向你們、要向冬兒和焰焰兩位夫人請罪。”

娃兒見她羞急得眼中都露出了淚光,捉弄得也差不多了,不由“噗嗤"一笑,說道:“好啦,好啦,我們兩個只是捉弄你一下罷了,你的事情,我們已經都知道了,你也不用太往心裏去。”

周女英大驚失色道:“你……你們已經知道了?”

妙妙向她扮個鬼臉,格格笑道:“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口你不說,難道就沒有人告訴我了麼?”

她呵呵地笑著,將挽著的衣袖放了下來,女英一瞧,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當真是羞得無地自容了,她垂下頭去,臉皮子漲紅如血,吃吃地道:“楊……楊大人他……他方才已經說與你們知道了?我……我……"

女英突然掩面而泣,娃娃和焰焰面面相覷,對視半晌,眸中突然同時露出了然的神色,妙妙吃驚地道:“你……你和我家老爺他……"

“妙妙!”

娃娃突然一聲斷喝,截住了妙妙的問話,然後向女英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姐姐別想那麼多,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了,先好生休息一下,不管有什麼事,都是咱們家裏面的事,好商量。”

娃娃向妙妙使個眼色,起身道:“我們先帶雪兒去休息。”說完從女英懷中接過雪兒,快步走了出先

妙妙緊隨其後,一出房門,便緊張地道:“她和老爺難道……"

娃娃輕歎道:“恐怕……她真要和咱們做了姐妹了。”

妙妙都都起小嘴道:“我就知道!她往咱家來的也太勤快了些,我還當她是孤身一人寂寞無聊,如今看來,寂寞是真,無聊也是真,卻不是尋咱們姐妹開心解悶兒的。”

“噤聲。她是什麼身份,老爺如今又是什麼身份?家事國事,都是天下之事,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看著,萬一出些什麼差遲那可如何是好?她的美貌,的確……唉!可是她的身份……算了,這事兒老爺心中想必自有主張,你我只作不知,萬萬張揚不得……”

兩人一路說,一路走去,懷中的雪兒懶洋洋地打了個飽嗝,又很舒服地趴著睡去。吃了多日的糊糊粥,今天終於吃到了香甜的奶水,雪兒大快朵頤,心滿意足,才不理會兩個娘娘說什麼悄悄話兒。

※※※※※※※※※※※※強※※※※※※※※※※※※※

周女英雖然在諸女之中年紀最長,但是彼此生長環境不同,所以她生性天真爛漫,城府最淺,娃娃和妙妙幾句話一講,心中發虛的她便以為方才楊浩沐浴時已將二人之間的事告訴了他的兩位愛妾,不禁又羞又愧,不想話還沒說完,娃娃和妙妙就像見了鬼似的逃之夭夭,倒把她愣在那兒。

癡癡半晌,如今這般窘境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不過想起楊浩,她的心中又是一陣甜蜜,一陣踏實:萬事自有大人作主,總不會委曲了她的。

女英想著心事,眼角忽地捎見門前似乎站得有人,急忙抬頭一看,卻見靜音道長正飄然出現在門外,閃現如幽靈一般,只不過如果女鬼都是這般活色生香,恐怕夜半讀書的秀才們都巴不得來他一場驚天動地的人鬼戀才是。

周女英卻是一驚而起,雙膝一軟,便跪到了地上:“師傅。”

靜音道長鳳目含威,冷哼一聲,舉步入內:“周女英,你好天的膽子,竟敢冒充楊夫人,騙取我的武藝。”

女英無地自容,含羞帶愧地道:“師傅恕罪,弟子……弟子身世悲涼,孤苦無依。那日見到師傅武功卓絕,便想拜師學藝,謀得一技傍身。也是徒兒利令智昏,錯用了手段,才冒了三夫人的名號,原想著學成了師傅的武藝,再轉授給楊家幾位夫人……師傅,弟子雖用錯了手段,但弟子實非為非作歹之人,此舉也不懷絲毫惡意,還求師傅恕罪。”

靜音道長冷笑道:“若是尋常技藝,被你誑我學去原也沒有什麼,但是你可知道我傳你這門武功到底是什麼心法?如果我一股腦兒傳授了給你,就此飄然而去,而你轉授與楊浩幾位夫人晚了,說不定就會因此害了楊浩?楊浩如今儼然一方諸侯,他若有事,更會牽連無數無辜?”

女英暗吃一驚。惶地抬起頭道:“弟子不知,弟子……弟子學習師傅武功,怎麼……怎麼就會害了楊大人?”

“咦?”

她這一抬頭,靜音道長瞧清了她容色,只見柔和細潤,神光內蘊,眸正神清,卻是波光激灩,竟是一副陰陽中和、水乳交融之像,不禁驚訝地道:“你……你與楊浩,已有了合體之緣?”

“這事兒果然已經鬧得天下皆知了!”

女英很想暈倒,可她偏偏清醒的很。

她很想見到地上裂開一道縫隙,讓她躲進去再也不見人,偏偏地面又結實的很,娃娃和妙妙是楊浩的妾,在她們面前,女英雖然羞澀,還能承認其事,可她一個孀居的婦人,如何在師傅面前承認自己不守婦道,她只能下意識地否認著:“沒有,沒有,弟子……弟子……沒有……”

靜音道長夷然道:“還想瞞過我麼?若非習得呂洞賓這門心法的男子與你交合,斷不會出現這樣的神采。呂洞賓那老鬼只收了楊浩這一個徒弟,你若不是和楊浩有了合體之緣,難道是呂洞賓那老鬼親自操刀不成?”

“呂……呂洞賓?”

小周后茫然道:“師傅說的是那位早已飛升仙界的道家大聖純陽子呂岩缸。”

靜音小嘴一撇,訕笑道:“飛升?你們還真當他是神仙了。他不過是學了些陰陽雙修吐納養身的本事,比尋常人活得長久些罷了,我怎麼沒看出他有那麼大的神通?”

說到這兒,她把杏眼一瞪,嗔道:“既然你根本沒見過呂洞賓那為老不尊的風流老鬼,那就是承認與楊浩有行過夫妻之事了?”

“我……我……弟子……”,

“楊浩所學,乃陰陽雙修功法。男子鑄劍,女子鑄鼎,和合雙修,方臻大成。若是沒有鼎爐淬練,孤陽成煞,恐有性命之憂。女英,你若不說實話,待到楊浩走火入魔的時候,就是我也救他不得了。”

女英聽她說的恐怖,卻不知這和自己習武有甚麼關係,但是人家明明已經知道,這種關頭也無法繼續否認了,她才垂首道:“是,師傅,弟子……弟子與他……確實……確實……”

女英實在說不出口,伏在地上,羞得耳頸都是一片通紅。靜音道長低頭看著她,許久許久,輕輕歎了口氣:“冤孽,天緣……”

“師父……"

女英想想自己曾經一國之後,母儀天下,如今淪落到這種地步,冒名學藝也就罷了,還做下這樣羞人的事情,更要當面向人承認,不禁又是羞愧,又是委曲,忍不住哀聲哭泣起來。

靜音道長瞪視她良久,悠悠問道:“我已知道,你曾是一國皇后,身份非比尋常,如今你們既已成就孽緣,楊浩……他待如何安置於你?”

女英含羞帶怯地把楊浩的主意說了一遍,靜音道長聽了臉上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氣,說道:“他倒是個憐花惜玉的種子,呵呵,呂洞賓後繼有人,比起乃師當年,更加風流荒唐,這老鬼有了這麼出息的弟子,一定得意的很。”

女英聽的莫名其妙,卻不敢抬頭詢問,靜音道長又道:“你冒名頂替,學我武藝,初時,我也火冒三丈,可知……似你這般姿質的弟子,實是可遇而不可求。再加上,對你身世略有瞭解之後,我也略略懂得了你的心思,唉!如今你們火……或許這就是緣份吧,你既成了他的女人,我傳你武藝,也不算是違了規矩,罷了,你這徒弟,我認下便走了。”

女英大喜,連連叩頭道:“多謝恩師,多謝恩師。”

靜音道長微微搖了搖頭,又道:“這些天我到處尋你下落,才知楊浩不止唐焰焰、吳娃兒兩個夫人。我看他四位夫人,有的擅長調兵遣將不遜男兒,有的擅長理財經濟,堪稱內助。而你……你曾是唐國皇后,身份特殊,與他有了私情,對他如今的大業不但毫無幫助,反而會生出許多滋擾,以色怡人,終非長久之道,你要如何在楊家立得住腳,得他的歡心?”

女英抬起頭,神情有些茫然:“弟子不知,弟子只知道,我是他的女人,他餓了,我可以為他烹調可口的飯菜;他乏了,我會為他打一盆洗腳水,侍候他上床歇息;他煩了,我可以為他撫琴、為他歌舞,以娛其樂:如果有了孩子,我可以把他好好帶大,教他識字,教他做人,讓他的爹爹可以安心地打天下,不必牽掛著家裏……”

“就這些?”

女英囁嚅道:“我……我只會做女人……”,

靜音道長凝視她良久,忽地展顏一笑:“為師在銀州耽擱的已經夠久了,再要為師從頭傳授她們武藝是來不及了。坤道鑄鼎功和幻影劍法,你可代為師轉授於她們,接下來這幾天,為師便把戲道八動、合道十修、陰陽采煉、玉液還丹、仙道求索傳授於你,待你與楊浩切磋熟練了,再一併傳授她們便是。”

女英訥訥地道:“與……與楊浩切磋得熟練?”

靜音道長黛如翠煙的雙眉微微一揚,忽然狡黠地笑了,那仙風道骨頓時變了狐媚入骨,風情風限:“我的傻徒弟,你還沒明白師傅傳你的功法到底是什麼東西麼?”

※※※※※※※※※※※※※※※※※※※※※※※※※※※※※

家事,國事。

對趙光義來說,同樣是不勝其煩。

回到京師後,出乎他的意料,趙德昭之死,宋皇后和趙德芳,乃至出家修行的永慶公主,都未尋他來哭鬧不休,趙光義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即卻對這樣反常的表現感到有些不安。他一面主動拜見皇嫂,接見皇侄,為趙德昭風光大葬,一面又得安排心腹加強對他們的監視戒備。

倒是他那兒子趙德崇,聞聽皇兄之死號啕大哭,三日不曾進食,趙光義凱旋還京之日,文武百官俱來相迎,只有他這兒子,卻一身縞素,闖到軍中,撫棺大哭,弄得趙光義好不掃興。

對他這個兒子,趙光義這老爹真是沒了辦法。一方面,當爹的沒有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品性高潔、遵崇孝道的。趙德崇如此品性,當爹的應該感到驕傲和自豪才對。可是先帝死的蹊蹺,趙德昭死的蹊蹺,先帝的遺孀和子女不來哭鬧,三弟趙光美不敢置喙,偏偏是自己這個拘泥不化的兒子,和他這個爹較上了勁,趙光義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不過趙德崇的純孝看在滿朝文武眼中,對他俱都大加褒揚。趙光義回京不過數日,論功行賞遍封群臣之後,便有宋琪、張泊等人上書請立太子。

如今趙德昭已死,皇子中以趙德崇年紀最長,且又是當今聖上長子,請封太子也是合理之舉。趙光義對此例是樂見其成,對這得之不正的皇位,他總有一種危機感,想法設法的想要穩定自己的帝位,如果他做了皇帝,自己的兒子也早早的做了太子,這江山便又穩定多了。

而且這個兒子執拗的可恨,卻又執拗的可愛,把他封為太子之後,他總該認清自己的位置,曉得些進退了吧?有鑒於此,三辭之後,趙光義便應文武百官所請,封長子德崇為太子,改名元佐。並加封其母賢妃李氏為元德皇后。

趙德崇,如今的趙元佐被立為儲君,卻並沒有改變他對父親的態度,趙元佐是個十分情緒化的人,不一定什麼時候想到激憤處,就要跑來與父親爭辯一番,搞得趙光義不厭其煩,惱恨之下,甚至有些後悔把他立為太子了。可他其他的兒子都還年幼,太子更不是輕易廢立的事,趙光義懊惱不已,只得又委派了四位博學鴻儒為太子太傅,一同去教化自己的兒子。

在皇儀殿裏,趙光義耳提面命一番,剛剛打發了四位太傅去給自己的兒子洗腦,就有兩封奏報呈上,第一封來自夏州,是李光岑請封定難軍節度使的奏表。西北地方,一直以來都是在大義上隸屬中原,但是除了國名國號奉行中原正統,外交追隨中原正統腳步,經濟、軍事、政治諸項大權掌握在身己手中,自節度使以下各路官員也是自行任命,只向朝廷報備,由朝廷頒發印信,名義上是朝廷的官員,實際上自成一個小朝廷。

如今李光岑不過是重複李家政權或繼承、或篡位的歷任前任節度使的慣例,向朝廷報備罷了。奏表上又是表忠心、又是懇請委任的,那不過都是浮雲,你答不答應,他都已經做了夏州之主了。趙光義咬著牙根看罷,將它丟在一邊,又取過來自銀州的奏表,卻是楊浩表功的奏章。

楊浩回返銀州前,可是御前痛哭,討得了伐逆詔書的。當時趙光義本想令潘美率十萬大軍與他同去,不料後院失火,軍隊沒有派去,白白送了人家無數的糧草、箭矢和一道出師有名的討逆詔書。如今楊浩討逆成功,請功領賞來了。

楊浩一回銀州,馬上就令人擬寫奏章,上奏朝廷。徐鉉文采出眾,這奏章寫的也快,幾乎是和“楊浩安返銀州”的密探消息同時到達汴粱的。

那奏章洋洋灑灑,妙筆如花,趙光義卻不知道走出自誰的手筆,正文看完了,後邊還有長長的足有三米長短,羅列的都是請封的官員名字和現任官職,趙光義看的頭暈眼花,他恨恨地丟下奏章,沉思有頃,吩咐道:“來人,傳宋琪、程羽、賈琰、張泊來見。”

片刻功夫,四個心腹急急趕到,趙光義把兩封奏摺丟給他們看,宋琪看罷冷笑道:“夏州與銀州的奏摺雖然日期不同,可哪有那麼巧,就同時送到。而且這筆跡雖然不同,可是紙張、用墨殊無二異,依臣看,都走出於楊浩授意,出自一人手筆。”

趙光義冷笑道:“那又如何?朕知道,你知道,楊浩也知道,但是能說破麼?楊浩是討了朕的詔書才回的銀州,打李光睿打的出師有名,如今他來請功領賞,朕能不封不賞麼?定難節度使從來都是由他們內部角逐產生,誰登臨大位,朝廷便承認誰,慣例如此,以施羈糜,朕能不封麼?更何況李光岑奪的是李光睿的位子,李光睿如今卻是朝廷討逆的幌子。”

趙光義像牙疼似的動了動嘴角,惡狠狠地道:“楊浩小兒,處處搶了朕的先機,朕要辦他,都無藉口。朕真恨不得殺爾之頭、食爾之肉、剝爾之皮、挫爾之骨!"

張泊打了個冷戰,連忙道:“官家,要對付楊浩有何難處?想要尋他個岔子,安排他個什麼罪名辦不到?如果實在拿不到他的短處,朝廷可以派一路人馬,扮做楊浩人馬,首先挑起事端……"

張泊說的,正是宋國當初對付唐國慣用的手段,唐國深受其苦,卻又辯白不明,張泊自是記憶猶新,趙光義聽了竟是老臉一紅。賈琰卻搖頭道:“張大人此言差毒,官家要對付楊浩還不容易?只是如今有幾樁難處,第一,潘美將軍領兵下江南平叛去了,蜀地的叛亂又愈演愈烈。朝廷連番用兵,糧草告訖,一時半晌不能再大舉用兵了。

第二,楊浩與契丹曖昧不明,如今西北已大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雖有擁兵自立,稱霸西域的野心,卻未必敢對朝廷不利,然而朝廷如果貿然對他用兵,難保他不會狗急跳牆,投了契丹。因此,臣以為,對楊浩如今還是應以羈糜為主。”

程羽沉思良久,說道:“賈大人所言有理,就算我們糧草充足,兵士也已經過休養,但是一伐西北,很可能就把楊浩推向了契丹一方,不管是平定南方,還是欲伐北方,西北都應以羈糜為主。西面是狼,北面是虎,咱們平定了南方,休養生息幾年,一面以小恩小惠籠絡住西北,一面大舉北伐,一舉收回幽燕,到那時,回過頭來再吃掉西北狼,還不是易如反掌?”

趙光義臉上陰晴不定,輕輕歎了口氣道:“楊浩已小成氣候,如今也只有這麼辦了。這兩封奏表,朕准了便是……”

宋琪道:“官家與諸位大人所議,大略方針上是沒有錯的,不過……對楊浩,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任由他坐大。朝廷不能出兵,卻可以想辦法牽制他。”

趙光義目光一亮,忙道:“宋卿有何妙計?”

宋琪道:“扶持吐蕃,牽制楊浩。”

趙光義掃了一眼群臣,見大家都有些茫然,忙道:“說詳細些。”

“是!”

宋琪拱手一禮,說道:“如今雄武軍節度使、秦州知州張炳,正屯兵伏羌,那裏也是自唐大中之後第一塊正式歸屬於中原朝廷的隴右之地。當地吐蕃人以采木車利,我朝剛剛駐軍於秦州時,亦常伐大木運抵京師,因此與吐蕃人交惡,彼此常起征戰。

先帝在時,禁運秦隴大木,固然是因此木造房屋易起大火,而京師房屋鱗次,太過緊密,一旦火起,必綿延成片,釀成大患。不過安撫西北,勿與吐蕃奪利爭戰,也是一個主因。

自那之後,吐蕃尚波千部懾於我朝的武力,又見我朝不與之爭伐木之利,對我朝漸漸恭馴親近起來。還有吐蕃大石族、小石族、安家族、延家族常常縱兵劫掠我邊寨,原因卻也是因為生活貧苦,前不久新任巡檢使韋韜縱兵擊敗這幾個部族之後,曾將他們自渭河以南驅趕到渭河以北,還記得官家聞知後,恐吐蕃諸部盡驅河北,更加生計無著,早晚必反,便下令讓還渭南之地,容他們回來,這些部族對官家也親近的很。

如今河西之地幾乎盡落楊浩之手,而隴右之地卻以吐蕃為眾。

自吐蕃亡國以來,各部落獨據一方,自設首領大者數千家,小看百十戶,互不統屬,如同一盤散沙,如果朝廷對吐蕃部族多多扶持,使尚波千、禿遁、王泥豬這些吐蕃部首領漸形壯大,吞併其他諸部,當可與楊浩抗衡。”

宋琪說到這兒,微微一笑道:“這兩年來,為了爭奪草場,吐蕃諸部合力與夏州之戰,拖得李光睿精疲力盡,便可見其勢力,這還是在諸部臨時結盟的情形下取得的戰果,如果他們進一步凝聚,楊浩取了夏州,會不會步李光睿後塵呢?如果他深陷與吐蕃部的戰亂泥沼之中,彼此制衡著,又哪有餘力再形壯大,或對官家多生滋擾?待他耗得兵困馬乏,朝廷要取西域,呵呵……"

趙光義怡然一笑,撫須道:“宋卿所言有理。好,楊浩那邊,暫且穩著他,宋卿則速往秦州走一遭,籠絡吐蕃諸部,予以扶持壯大,先給楊浩立一個對手再說!“

宋琪欣然道:“臣遵旨。”

這時內侍都知顧若離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吃吃地道:“官家,官家……”

趙光義怒道:“什麼事,如此慌張?”

顧若離苦著臉道:“四位太傅……四位太傅,都被太子殿下打將出來了。”

趙光義一聽,一張黑臉登時變得更黑了。

宋琪、賈琰等一見皇帝鬧起了家務事,這種事還是少摻和為妙,趕緊請辭,溜之乎也。

※※※※※※※※※※※※※※※※※※※※※※※※

綏州,刺史府。

李丕祿穿戴整齊,吩咐道:“大開中門,我要親自迎接衙內入府。”

李丕祿的兒子李十二按捺不住,憤憤地道:“爹,他李繼筠好大的面子,爹是他的堂兄,又是綏州刺史,他像一隻喪家犬一般,逃來也就來了。居然還擺臭架子,等在府外,要爹爹大開中門迎他進來。我呸!夏州已經丟了,老大人也已經死了,他還當自己是衙內都指揮使、檢校工部尚書麼?他的地盤呢?他的人馬呢?就剩下百十來人還敢……”,

“住口!”

李不祿臉色一沉,厲喝一聲,李十二不吱聲了,不過他把脖子一梗,還是一臉的不服氣。

這孩子才只十一歲,但是長得人高馬大,看起來已經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了,只是臉上仍是一片稚氣。

李丕祿沈著臉罵道:“混帳東西,小小年紀,你懂得甚麼?老子告訴你,衙內到了,你須禮敬有加,但有半點不恭,老子打斷你的狗腿!給我滾出去!”

“瞧瞧你這德性,就知道沖自己兒子擺威風!”

李夫人滿臉不屑地走進來,李十二趁機溜了出去,李丕祿哼了一聲,沒好氣地道:“他個屁大的孩子懂得甚麼,都是你說給他聽的吧?十二還小,你別和他講這些事情。”

李夾人瞪起眼睛,怒道:“何止我這麼說?誰不這麼說?李繼筠現在還擺的什麼譜兒?你現在可是綏州之主,麾下數萬軍民,他李繼筠手上才幾個人?接了他來,就是接了個大禍害,說不定楊浩的大軍隨後就跟著殺到了,這樣的災星避之不及,你還要以下官之禮,親自相迎?”

“頭髮長,見識短,軍國大事,女人家家的懂個屁!”

李丕祿呵斥一聲,又意味深長地一笑:“原來的李繼筠對我沒有半點用處,現在的李繼筠對我才有大用,懂麼?快去準備家宴,我要好好款待款待這位賢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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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章 麟州父子

    風塵僕僕的柯鎮惡踏入節堂,見楊浩仍在伏案批閱,神情極為專注,便往旁邊一站,肅立等候。

過了片刻,楊浩閱完一篇蕭儼呈報的有關稅賦方面的檔,在上面寫下自己的意見,隨手放在一邊,一抬頭,這才看見柯鎮惡。

柯鎮惡叉手道:“太尉,卑職奉命,已將李安、楊小麼、楊大寶、盧永義四位將軍護送回麟州去了。”

楊浩頷首道:“好,楊將軍的傷情怎麼樣了?本官欲邀他同往蘆州參加活佛盛會,再同往夏州,楊將軍能夠成行麼?”

柯鎮惡恭謹地道:“下官沒有見到楊將軍,聽說……楊將軍中那一箭,箭上淬有劇毒,毒性入腦,傷重不起,楊將軍恐難以成行,麟州上下如令人心惶惶,十分淒涼。”

楊浩吃了一驚,擔憂地道:“楊將軍的傷勢竟然如此沉重?”

柯鎮惡又道:“還有,四位將軍被送回麟州之後,楊將軍把他們直接關進了大牢。楊家少將軍說,太尉大人大量,可他父親卻是無法寬宥這樣的屬下,對他們必要嚴懲,給太尉大人一個交待。”

楊浩起身踱了幾步,沉吟道:“楊崇訓如此煞有介事……好了,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吧。”

“是!”

柯鎮惡躬身退下,楊浩四處張望幾眼,奇怪地自語道:“狗兒剛剛還在這裏,一會功夫又上哪去了?”轉念一想,啞然失笑道:“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哪有閒心悶坐在那兒看我批閱公文……”

楊浩笑著轉過身去,堪堪與狗兒撞個正著,楊浩唬了一跳,失聲道:“你這小丫頭,剛剛躲哪去了?走路像貓似的都不帶動靜。”

狗兒抿嘴一笑,向梁上指指,說道:“我在上面小睡片刻而已,大叔忙完公事了?”

楊浩道:“是啊,大叔每天要處理很多公務的,你這麼陪在大叔身邊很悶是吧?”

馬燚搖頭道:“沒有啊,守在大叔身為邊,小燚很開心啊。反正我沒事就喜歡入定的,大叔有空就陪我說說話,沒空我就找個僻靜的地方睡上一覺,不過你別看我睡著了,有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的,不過看著大叔忙碌,小燚什麼忙都幫不上,真的覺得自己很沒用。

楊浩捏了捏她粉撲撲的小臉蛋,笑道:“怎麼會沒用,大叔悶了的時候,也想找個人說話呀。不過你想留下的話還是應該回華山一趟,過些天我派輛車去接你娘接來,你怎麼也要跟去向師傅辭行才好。要不然,扶搖子老前輩打上門來,說我誘拐他的徒弟,我可吃不消他老人家的拳頭。”

馬燚吃吃一笑,嗯嗯地點頭,基本上,楊浩不管說什麼,她只有點頭,在他面前,從來沒有表達不同意見的時候。

馬燚身患奇病,平常怎麼都好,就是不能直接接觸陽光,所以從小與別人少有交往,因此很不習慣與人親近,更加忌諱與人身體接觸,不過楊浩卻是個例外,楊浩捏捏她的臉蛋,些許的親昵動作,狗兒心中便覺歡喜愉悅的很,對楊浩的依賴,早已深植她的心中,這種自幼年種下的感覺,可是輕易磨滅不去的。

楊浩又道:“等把你娘接來,我再給你安排點事做,挺機靈的孩子,早是總這麼枯躁乏味地待著,會待傻了的。嗯……焰焰現在負責“飛羽”我回頭和她商量商量,撥出些人來由你帶著,專門專負照料我的安全好了。對了,說到焰焰……焰焰她們幾個最近在搞什麼鬼?”

馬燚眨眨眼道:“大叔在說甚麼?”

楊浩道:“大叔設了那養心堂之後,怎麼焰焰去的那麼勤快,還有娃娃、妙妙,不止……就連冬兒都變得有些怪怪的,我問起她來,她卻不說。連她都瞞著我,那可真的是有些古怪了。”

狗兒搖搖頭道:“大叔不知道,小燚更不知道啊。”

楊浩眼珠一轉,招手道:“來來,大叔現在就給你派個差使去做。”

馬燚大喜,連忙湊上前來,楊浩悄聲吩咐道:“狗兒,你潛去養心堂,幫大叔監視著她們,看看她們每天去養心堂,和女英都說些甚麼,你要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回頭告訴大叔知道,好不好?”

“嗯!”狗兒重重地點頭,興沖沖地答應一聲,便閃身離去。

楊浩嘿嘿一笑,得意地道道:“這幾個女人,也不知在搞什麼鬼,居然還想瞞著我,哼哼,我有狗兒這樣身手高超而且只聽我一人號令的大內秘諜在,你們幾個丫頭能瞞我多久?”

得意地輕笑兩聲,轉念想起柯鎮惡帶回來的消息,楊浩的眉頭不由又是微微一皺:“三藩出兵,只有楊崇訓慘敗。敗則敗矣,又是兵敗如山倒,一路倉惶逃去,竟然忘記知會友軍,險些釀成大患。如今我軍大獲全勝,風光無限,換了我是楊崇訓,又羞又慚之下,這時也是絕不會登門的,登門做甚麼?那算是巴結還是謝罪?嗯……他的傷病恐怕未必那麼嚴重,真正嚴重的是他的心病才對。看起來,我得親自去一趟麟州,總要化解了他的心結才好……”

※※※※※※※※※※※※※※※※※※※※※※※※※※※※※

兩天之後,折御勛趕到銀州,楊浩親自相迎,一見折御勛,兩人便歡喜相擁,折御勛放開楊浩,上下掃視幾眼,大笑道:“好,好好,得知你安然返回銀州,我可真是高興壞了,立即馬不停蹄趕了來,嗯……看你全身上下一件不少,果然是福大命大,哈哈……”

楊浩笑道:“大哥,小弟不在的這些時日,麾下兵將惶惶然若六神無主,全賴大哥主持夫局,方有如此大捷。小弟福大命大,全因有大哥扶助啊。”

折御勛連忙搖頭道:“哪里哪里,這是你自家的氣運使然,可不是旁人幫得了的。”

二人說笑一陣,並轡入城,折御勛又道:“老三呐,你如今有什麼打算,是一鼓作氣再伐靜宥綏三州,還是歇養生息,維固根本?大哥需要知道你的打算,才好做出相應的準備。”

楊浩搖頭道:“一鼓作氣?攻城之戰,哪有三天五天,十天半月打得下來的?何況連番大戰之下,咱們的兵也不是鐵打的,哪有不累不乏的。再者說,剛剛招納了這麼多的降兵,擴張了這麼大的地盤,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吞下去,總得等它穩穩妥妥地化作自己腹中的食物才好,想要一口吃成個胖子,還不被撐死?”

“嗯,三弟這一樁大冒險固然是成功了,可是其中兇險,實在難以盡述。我還怕你大勝之後得意忘形,想著頃刻之間,便能平定整個西域呢,你能如此慎重,我也就放心了。”

“嗯,我打算,蘆州贈經大會的時候,去見見各路活佛,然後再趕往夏州。嗯,邀請大哥二可同去的,咱們三人站在一塊兒,那比說什麼都有用。可是二哥那裏,因為駱駝嶺一戰有了心病,而且他的傷勢,也不知到底有多嚴重。

我打算和大哥一塊去探望探望二哥的病情,如果可能,就請二哥同去。如果真的病情嚴重,我們自家兄弟,也該去探望一番。”

折御勛苦笑道:“算了,你不用去了,我剛從他那兒吃了閉門羹回來。”

楊浩吃了一驚,失聲道:“大哥已經去過了?”

折御勛嘿然道:“是啊,去過了。結果到了楊家城,居然是四門緊閉,楊仲聞那老混蛋不露面,只叫他兒子在城頭向我叩頭請罪。”

原來折御勛趕來銀州前,光去了一趟麟州城,到了城下令人傳報上去,本以為就算楊崇訓真的病情嚴重,也該遣子侄出迎,不想等了許久,城頭才出現一員小將,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楊崇訓唯一的愛子楊光扆。

楊光扆在城頭向折御勛遙遙跪拜,高聲說道:“侄兒見過折伯父。”

折御勛奇道:“臭小子,老子又不是來攻打你楊家城的,你爹用不著閉門不納吧?那老傢伙怎麼不來見我,真的病重不起了?”

楊光扆哀聲道:“伯父,家父左眼中箭,箭毒入體,怕是……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折御勛先前還以為是楊崇訓沒臉見人故尋遁詞,可是楊崇訓可以說自己病重不起,他的兒子萬萬沒有咒自己老爹命不長久的道理,如此說來楊崇訓的傷情真的是十分嚴重了,折御勛不由大驚道:“傷勢竟然真的這般嚴重?你……你這小混蛋哭個什麼勁兒?跟你爹一樣的沒出息,快快打開城門,帶我進去看他。”

楊光扆泣聲道:“伯父,家父說,三藩朕手起兵,共拒強敵。我楊家獨退,且又不知知會友軍,險些葬送了伯父與叔父的身家性命,家父羞慚不已,特令侄兒在此代他向伯父叩頭謝罪。家父此生,是無顏再見伯父與叔父了。”

折御勛聽的又驚又怒,喝道:“這叫甚麼屁話?難道他從此縮在楊家城,再也不出來了麼?”

楊光扆道:“伯父,家父有言,待他身故之後,自會讓侄兒去聆聽伯父、叔父教誨,如今是實實地無顏再見故人了。折伯父,家父病重,侄兒須得侍候身前,還請伯父回去吧。”

楊光扆在城頭又拜了三拜,便大哭而去,任憑折御勛如何叫門,竟是再也不見回轉。折御勛無可奈何,這才怏怏轉來銀州。

楊浩聽了不禁默然:“我本想與大哥同去,如今大哥吃了閉門羹,我去……恐怕也是沒用了。”

他忽地想起一個人來,便對折御勛道:“大哥不必為此煩惱了,我想起一個人來,一定叫得開麟州城門。”

折御勛奇道:“是誰?比你我還有面子?”

楊浩微微一笑,說道:“這件事小弟正想說與大哥知道,走,咱們先回府去,酒宴之上,咱們再慢慢談起。”

※※※※※※※※※※※※※※※※※※※※※※※※※※※※※

麟州楊府,楊崇訓的一眾妻妾都圍攏身旁,默默垂淚。

楊崇訓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道:“出去,都出去。展兒,你過來,到為父身邊來。”

楊崇訓和乃兄楊繼業不同,楊繼業兒子生了一堆,就是不生女兒,楊崇訓卻是生了許多千金,兒子只有一個。所以把他從小寵若珍寶,折御勛的幾個兒子小小年紀就隨著父親南征北戰,經歷過許多戰陣了,可是楊崇訓這獨生子楊光扆雖然也是從小習文練武,悉心傳授兵法,卻從未讓他上戰場磨勵過。

楊光扆走到父親身邊含淚坐下,楊崇訓頭上斜斜纏著繃帶,傷眼的一側臉頰和額頭膚色發青,腫起老高,可以想見他此刻是如何的痛苦,可是他卻努力保持著平靜,低聲說道:“兒啊,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般模樣,豈不叫人笑話?”

“爹……”楊光扆輕喚一聲,熱淚簌簌而下。

楊崇訓道:“展兒,扶爹……扶爹起來。”

楊光扆依言將他扶起,拉過被子墊在他的身後,楊崇訓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兒啊,爹緊閉四門,不肯見你折伯父,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楊光扆含淚道:“孩兒不知。孩兒只覺得,折伯父並無責怪爹爹之意,爹爹何以……”

楊崇訓歎道:“何以如此不近人情,是麼?兒啊,爹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呀。”

“為了我?”楊光扆詫異地擦擦眼淚:“爹,不見折伯父,怎麼是為了我?”

楊崇訓歎道:“兒啊,說起來,這麟州本來是折家的,當年,我折楊兩家也並沒有什麼交情,要不然,你爺爺不會占了麟州,他既占了麟州,折家也不會善罷甘休。可是這麼些年來,折楊兩家相安無事,而且守望相助,為什麼?

因為你爺爺火山王在世的時候,咱們楊家的兵威之盛,那可是連折家都要為之側目的,而折楊之外,樣狼環伺,折家不能不吃這個啞巴虧,要不然,兩虎相爭,結果必然是我楊家守不住麟州,他折家卻連府州也要丟了。

二十多年下來,漫說爹爹和你折伯父如今義結金蘭了,就算我們不是為父為弟,數十年來,我們西邊抗著李光睿,東邊抗著趙匡胤,像兩隻風箱裏的老鼠,相依為命地守著這份家業,那也算是有了過命的交情了。可是……可是我們不是綠林好漢,畢竟不是綠林好漢呐……”

楊光扆茫然不解其意,楊崇訓見了不由暗自歎了口氣,繼續解釋道:“爹的意思是說,當初折楊兩家本該成仇而未成仇,是因為外敵強大,須得攜手。如今我們親如一家不是一家,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做出什麼不得不有所取捨的事來,我們必然也是要以自家江山為念的。這,就是梟雄與江湖好漢的區別,義氣……總不會大過責任。

可是……爹爹無能啊,西北諸藩之中,以爹爹的勢力最弱,楊浩如今占了夏州,滅了李光睿,眼看著就要取而代之,稱霸西域了。一個與黨項七氏不合、與麟府兩州不合、與吐蕃、回紇為敵的李光睿,中原是能夠容忍的,可是一個得到黨項八氏擁戴、與麟州兩州結盟、吐蕃、回紇對他也頗具善意的楊浩,是中原朝廷萬萬不能容忍的。”

他喘了。大氣,指了指桌上晾著的開水,楊光扆忙取過來,楊崇訓喝了幾口,又道:“兒啊,等中原騰出手來,必攻西域。欲攻西域,則麟府兩州首當其衝,我們不過是盟友而已,今日爹爹中箭昏厥,麾下大將扶我便走,哪里還顧得及你折伯父和楊叔父?同樣,來日大軍壓境時,他們若自顧不暇,也未見得就肯全力以赴援我麟州,而你……你少不更事,從未經過什麼歷練,你挑不起這副重擔呐。”

說到這兒,楊崇訓面有苦色,喃喃地道:“大哥滿門盡喪於伐漢之戰,楊家……”如今就剩下你一根獨苗了,如今爹也不敢指望著你能守住祖宗基業,只盼著你能平平安安,把我楊家香火延續下去。可是……爹若撒手塵寰,你小小年紀,又無歷練軍威,縱然想保得一己安危,恐怕你也做不到了。”

楊崇訓喃喃地道:“投靠朝廷?趙光義不是趙匡胤,趙匡胤死得蹊蹺,趙德昭死得古怪,難保不是他趙光義動的手腳。他對自家人都這般狠毒,又如何容得下你?就算這些事不是他趙光義幹的,這麼多年來,咱們和折家摻和得太近了,折家的‘隨風’無孔不入,你要是想去投靠朝廷,天高皇帝遠,朝廷哪有折家應變及時?往日的交情必然一筆抹殺,你是抵擋不住府州和銀州夾攻的。”

楊崇訓喘了幾口大氣,又道:“可是繼續跟著你折伯父、楊叔父他們走呢?你又不能獨當一面,爹思來想去,若想保你平安,唯一的辦法就是徹底投靠一方,把……把這份重任交出去……”

他淒然一笑,又道:“如果一定要投靠一方,自然要選那強大的一方,那麼除了楊浩,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選了。爹這一次讓他吃了大苦頭啊,銀州丟了,女兒沒了,雖說最後失而復得,可楊浩難免心存芥蒂,就算他不介意,他的家眷、他的部將也未必不在意。”

楊崇訓抓住兒子的手,凝視著他,鄭重地道:“兒啊,爹若臨死之前先見了你折伯父,我們兩人到底說過些什麼,誰能知道?爹藉口羞見故友,拒不讓你折伯父入城,就是希望楊浩那裏免生猜忌。爹不見楊浩的人,則是因為……因為麟州從爹手裏交出去,還是從你手裏交出去,那是大不相同的。”

楊光扆聽父親如此說話,分明就是在交待後事了,不由得泣不成聲。

楊崇訓說了這十天的話,已是倦極了,他靠在被上,長長地吁了口氣,閉上眼睛,低低地道:“李安、楊小麼、楊大寶、盧永義,他們是爹麾下最得力的將領,也是兵權最重的將領,爹還活著,就能鎮得住他們,可你就難說了,所以……現在得關起來。

麟州交予楊浩之前,你不可放掉他們,以免他們別有主張,你卻左右不了他們,楊浩出兵接收麟州之前,你卻須記得一定要放掉他們,大局已定,他們沒有時間另生主張的,而他們本是我楊家宿將,你又是從我刀口下救了他們性命的少主,以後……以後不管怎樣,他們總會對你心存一絲感激的,懂麼?”

楊光扆“噗嗵……”一聲跪倒在地,號啕大哭道:“爹,兒不想記得這些事,兒只想要爹爹活著……”

楊崇訓淚水緩緩流下,黯然說道:“傻孩子,人生在世,誰能不死……”

這時白髮蒼蒼的老管家楊子曰急急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道:“二少爺,二少爺,城……城下有人求……求見……”

這老管家楊子曰是當年為火山王楊衰牽馬墜鐙的馬童,他口中的二少爺,叫的卻不是楊光扆,而是楊崇訓。楊崇訓是被他抱大的,這麼多年來二少爺早已叫習慣了,雖說他已做了楊氏家主,卻仍不改老稱呼。

楊崇訓奮起餘力,沉聲道:“我不是早已吩咐過了麼?本帥一日不曾氣絕,麟州一日閉城不開。”

楊子曰滿頭大汗,面孔漲紅,吃吃地道:“老爺,老奴曉得。可……可城下那人……那人……”

楊崇訓緩緩張開眼睛,問道:“那人怎樣?”

楊子曰老淚縱橫,顫聲道:“那人……那人是大少爺,大少爺他……他回來了……”

老管家說罷,伏地大哭,奄奄一息的楊崇訓卻霍地一下坐了起來,奮力睜開腫脹的眼睛,叫道:“你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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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章 兄弟

綏州,刺史府。

白幡滿堂,中間一個斗大的“奠”字。

李繼筠一身孝子打扮,穿麻衣、繫麻繩,頭繫孝帶,紅著眼睛把最後一枚金鏢投進火盆,在那蝴蝶般飛舞的灰燼中慢慢站起身來,同樣一身孝子打扮的李丕祿連忙上前攙扶。

李繼筠回過身,環顧廳中肅立的衆人。

除了身旁的綏州刺史、堂兄李丕祿,廳中還有綏州治中從事楚雲天、別駕從事吳有道、兵曹從事花小流等大小官員,人人都繫了孝帶,陪同他一起祭奠李光睿。

李繼筠目蘊淚光,抱拳說道:“家父誤中賊人奸計,以致戰死疆場,我李繼筠倉倉惶惶,落難於此,諸位大人仍能對我李家如此忠心耿耿,李繼筠實是感激不盡。繼筠今日在我父親靈前起誓,殺父之仇,李繼筠必報!李氏江山,我一定要奪回來。還望諸位大人扶助繼筠,功成之後,我李繼筠與諸位大人無分彼此,同享富貴榮華,如有忘恩棄義之舉,天地共誅之!”

衆文武齊齊躬身道:“願遵衙內號令,進退如一,生死與共!”

李丕祿連忙說道:“衙內,我等本就是李氏同族,夏州一脈,榮辱於共,生死與同,那是份內之舉。李光睿大人的死,是衙內的血海深仇,也是我綏州上下的大仇,我綏州上下,同仇敵愾,無不願順服于衙內麾下,重振我李氏聲威。”

李繼筠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堂兄,我爹沒有看錯你,堂兄對我父子,果然是忠心耿耿,小弟借堂兄這碗酒,敬堂兄與諸位將軍,請大家滿飲此杯。”

李斷筠俯身自幾案上端起酒碗,衆文武轟然稱喏,齊齊將一碗酒飲了,李丕祿放下酒碗,便削了一塊鹿肉,殷勤地呈到李繼筠的盤中,恭聲說道:“衙內請坐。論起私誼,卑職是衙內的堂兄,可若論公職,衙內卻是卑職的上司,如今李光睿大人早逝,我銀州李氏,上上下下無不遵奉衙內號令,衙內直呼卑職的名姓便好,不必以堂兄相稱,亂了尊卑上下的規矩。”

刺史別駕吳有道忙道:“是啊,李光睿大人雖死,夏州雖陷落楊浩之手,但是在我們心中,黨項真正的主人,還是李光睿大人、李繼筠大人,衙內不必如此客套,我們是衙內的部屬,不是客人。如今處處危機,咱們還是儘快商量個對策出來,以求度過眼前的難關才是。”

李繼筠道:“諸位大人請坐。”

衆人在席上紛紛落坐,刺史治中楚雲天道:“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咱們李家雖吃了幾個敗仗,可楊浩何嘗不是兵困馬乏?依我看來,一時半晌,他是沒有可能統兵來攻的。咱們可藉此機會廣納兵員、積蓄糧草、高築城牆、深挖溝塹,以做應戰準備。

衙內帶來綏州的那百十來名侍衛,俱是夏州衙內侍衛親軍中的精銳,比起我接州軍士來要強上許多,做個侍衛太可惜了,回頭不妨把他們都派爲伍長、隊長、都頭等軍職,我綏州兵馬少經戰事,如今有這些能征慣戰的英勇之士爲統領,相信可以迅速提高我綏州軍力。”

別駕從事吳有道頷首道:“楚大人所言有理,我們還得加強與靜州、宥州的聯繫,互通聲息,相互呼應。如今,楊浩一下子增兵拓地,看似威風無限,可是現在他需要休養歇息,穩固已經占棄的領地,而銀州不可能養得起這麽多兵,這麽廣袤的地盤都被他占了去,他自然要分兵駐守以保境安民。

等他忙完了這些事,對我們的威脅就沒有這麽大了。只要我們保得住綏州城,隨時可以輕騎四處,襲其領地與子民,讓他顧此失彼,首尾不得兼顧,楊浩能以區區蘆州一席之地,稱霸於西北,咱們要東山再起,捲土重來,又有何不能?”

衆官員紛紛點頭稱是,李繼筠見衆人鬥志昂揚,不由容顔大悅,這時司錄參軍赤義乎魯魯忽然急步走進,面色沈重。李丕祿一眼看見,便拍著席子道:“赤義乎魯魯,過來坐,你可收到了什麽消息?”

赤義乎魯魯走到李丕祿身邊,跪坐說道:“衙內、刺史大人,下官剛剛收到消息,楊浩已向朝廷上表請功,遍賞三軍,士氣振,楊浩正調運糧草,加緊備戰,同時與府州折御勛、麟州楊崇訓也是往來不斷、密切聯絡,據屬下派出去的探子得來的確切消息,楊浩已然決定……一個月後,兵發綏州,一鼓作氣將我綏州拿下!”

廳中立時靜寂一片,衆文武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李丕祿怪叫一聲,驚怒地道:“楊浩久戰之兵,還敢馬上伐我綏州?”

赤義乎魯魯沈重地道:“刺史大人,楊浩的兵雖經久戰,可是剛經大勝、又經搞賞,可謂士氣如虹,軍心可用。再者,楊浩打得是奉詔討逆的旗號,可謂一呼百應,如今不但麟州、府州兵馬盡爲其調用,黨項七氏以野離氏少族長小野可兒爲統帥,也集結了四萬精兵,隨時準備應詔出戰。

同時,楊浩又持聖旨下令,自橫山諸熟戶部落中抽調勇士計兩萬人,自吐蕃、回紇部落抽丁組伍,建軍兩萬人,楊浩現僅銀州一地就有雄兵六萬,麟府兩州至少可出四萬人,也就是……楊浩可集結的總兵力……有十八萬控弦之士……”

廳中頓時一片倒抽冷氣聲,赤義乎魯魯低聲道:“衙內,刺史大人,我部三萬兵馬,若在十八萬大軍的重重圍困下,能守接州到幾時呢?”

李丕祿的臉色變的十分難看,沈默半晌,咬牙切齒地道:“這真是牆倒衆人椎啊,難逝……我們就沒有一線生機了麽?”

李繼筠突然問道:“靜州、宥州那邊有什麽消息?”

別駕吳有道說道:“衙內,李光睿大人身故以後,石州守軍因即將陷入腹背受敵之窘境,遂主動撤退,將石州的子民、糧帛、軍隊,全部撤往宥州了。如今靜州、宥州正各自加固城防,嚴陣以待,防範楊浩攻擊。石州陷落之後,長城門戶洞開,夏州與銀州之間巳無障礙,楊浩若是豁出元氣大傷,一鼓作氣滅我綏州,他是辦得到的。”

李繼筠咬牙道:“靜州宥州各自備戰?楊浩兵力如此龐大,那還不是各個擊破?楊浩兵馬雖衆,可是這些人馬大多是戰時爲軍,平時爲民,他們需要耕種放牧,養活部落與家人的,所以絕不可能久戰,如果能使靜州、宥州出兵,共同牽制楊浩,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還怕楊浩不收兵?”

治中從事楚雲天道:“衙內,銀州、石州、夏州三州落入楊浩之手,將我靜宥綏三州分割了開來,如果想要靜宥兩州發兵來援,卻有三個大患:一:宥州若精銳盡出,夏州自後出兵,宥州豈不有失?二:自宥州至此路途遙遠,黨項七氏盡皆效忠于楊浩,恐怕糧道會被斷掉:第三:就算靜宥兩州傾巢出動,兵力仍遠遜于楊浩,如果楊浩圍城打援。恐怕靜宥要先於我綏州被吃掉了,所以,靜、宥兩州刺史恐怕是不會貿然出兵的……”

李丕祿呼吸越來越是沈重,忽地大喝一聲,拍案而起道:“縱有百萬兵來,又有何懼?綏州只有戰死的李丕祿,沒有投降的孬刺史!衙內,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咱們盡起綏州兵馬,趁他兵馬尚未集結,先殺向銀州,與他拼個魚死網破罷了!”

楚雲天提高聲音道:“刺史大人,我們不可逞血氣之勇啊,楊浩十八萬大軍雖尚未集結,可銀州一地現有兵力也遠勝於我綏州,我們若棄了城池主動去攻,那便是抑長揚短,恐怕……要敗的更快了。”

李丕祿怒道:“攻也不成,守也不成,那該如何是好?難道坐以待斃麽?”

兵曹從事花小流忽然沈聲道:“衙內,刺史大人,下官倒是有個主意。”

衆人一起向他看來,李丕祿按捺不住,急忙問道:“你有什麽主意,快快講來。”

花小流向李繼筠拱手道:“下官想知道,衙內是想做那自列烏江的楚霸王,圖個一時痛快,還是想做那臥薪嘗膽的勾踐,爭個千秋霸業?”

李繼筠目光一凝,沈聲問道:“做楚霸王要如何?做那勾踐,又待如何?”

花小流道:“衙內如果願做楚霸王,卑職等便盡起綏州兵馬,隨衙內與那楊浩決一死戰,殺他個轟轟烈烈,痛痛快快!衙內若想做勾踐麽,下官倒是有個主意,叫那楊浩再也找不到理由出兵,靜、綏、宥三州得以保住,咱們休養生息,積蓄實力,將來未必就沒有機會重新扭轉西北局面。

李繼筠動容道:“你說,如何讓他出不得兵馬?”

花小流微微一笑,從容說道:“衙內,西北諸藩間雖常起戰事,但是自我們先後歸附宋廷以來,彼此間的戰事雖然仍不時發生,比起以往卻收斂的多,凡有戰事,多以削弱對方爲主,少有侵城占地的,真有戰事,也都是打的‘馬賊’與‘剿匪’的旗號。

比如說,咱們李氏派兵劫折楊兩家糧草、攻打麟府兩州堡寨時,打的是馬賊的旗號,折家出兵對付咱們的兵馬時,打的是剿匪的旗號,何以如此?因爲名義上,咱們頭上頂的都是大宋的天,身上穿的都是大宋的官袍,如果諸藩之間公開打打殺殺、爭城侵地,那分明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裏了。

這一次,李光睿大人攻打銀州,那是因爲銀州本就是夏州轄下,大人打得是光復銀州的旗號,本想著一攻而克、木已成舟,到那時朝廷也只好做做樣子,然後順理成章地把銀州重新劃歸大人轄下。而楊浩自漢國退兵,倉惶之際,也沒忘了向朝廷討一道伐逆的詔書,如此種種,全因爲不管我們在西北真正想做的是什麽,這個大義的名號暫時還是要的,至少面子上要做到出師有名,這樣朝廷一旦怪罪下來時,我們都有斡旋的餘地。”

李丕祿不耐煩地道:“你囉哩囉嗦的,倒底想說甚麽?”

花小流道:“刺史大人,誰都知道,咱們靜、綏、宥三州,本是李光睿大人轄下定難五州中的領地,咱們三州的刺史,都是李光睿大人的部將。可是……至少名義上,靜、綏、宥三州是大宋朝廷的領土,刺史大人您,接的也是大宋文思院所鑄的官印,受的是大宋皇帝所封的官職。”

說到這兒,花小流狡黠地一笑道:“李光睿大人伐銀州時,我靜、綏、宥三州不曾出動過一兵一卒,那麽……楊浩要討逆?誰說我靜綏宥三州也是叛逆,魯要他楊元帥出兵討伐呢?只要衙內向朝廷主動請罪,自請爲質人,這樣一來,明著是自投羅網,實則是保全自己,避免給予楊浩藉口繼續追殺。而我靜、綏、宥三州,也可同時上表,自陳清白,求朝廷作主。”

李丕祿先是一呆,隨即怒道:“豈有此理,難道要我李丕祿將衙內逐出綏州,撇清自己以保安危?呸!死則死矣,那樣豬狗不如的事,我李丕祿絕不會去做!”

花小流忙道:“刺史大人息怒,您誤會了。卑職的意思是,朝廷未必願意讓楊浩一統西北,趁機坐大。可是如今這種情形,楊浩有聖旨在手,已然占了先機,朝廷縱然不情願,那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可要是衙內依照下官的主意去做,那就給了朝廷一個臺階,朝廷也就有了藉口進行干預。”

花小流說到這兒,頓了一頓,等著衆人消化了一下他說出的話,才繼續說道:“靜、綏、宥三州因此必可得保,楊浩除非現在就肯與朝廷翻臉,否則絕對找不到藉口攻打我們。如此,衙內可以在汴梁臥薪嘗膽,一面使金銀多多結交朝臣權貴,一面暗中控制我靜、綏、宥三州的復興大業。而我三州則可以在此期間休養生息,積聚實力,同時秘密聯絡吐蕃回紇各部……”

楚雲天譏笑道:“花大人,你也太過異想天開了吧?我們李氏和吐蕃、回紇征戰多年,彼此死傷無數,你居然說聯絡吐蕃回紇各部?”

花小流道:“不可能麽?”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我們和吐蕃、回紇的頭人們並沒有私仇,爭的都是地盤、都是得益。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卻有永遠的利益。火山王楊襄趁折家自顧不暇的時候霸佔了麟州,折家卻因我李家勢大而與之結盟。當吐蕃和回紇漸漸意識到楊浩的威脅時,爲什麽不會與我們結盟自保?”

楚雲天爲之語塞,花小流又轉向李繼筠,拱手道:“衙內,等到時機成熟,朝廷有心借衙內之力制衡楊浩的時候,衙內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重返西北,在朝廷的暗中扶持下,率領我三州兵馬,重走今日楊浩以弱勝盛,奪我夏州的崛起之路。一起一伏,一盛一衰,周而復始,因果迴圈!一個新的輪回將再度開始。”

“荒謬!一派胡言!”

李丕祿臉色鐵青地道:“這全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朝廷會乖乖按照你的想法走麽?衙內若主動向朝廷請罪,固然不會有殺身之禍,可是十有八九要以待罪之身予以軟禁呢,西域之猛虎,囚禁汴梁之高牆,豈非生不如死?你這混帳東西貪生怕死,竟出這樣詭計害我兄弟,陷我李丕祿於不義之地。來人呐,把他給我……”

“且慢!”

李繼筠出聲喝止,沈吟說道:“花大人所提……未必不可行。”

李丕祿驚道:“衙內,你怎可相信他的異想天開?”

李繼筠搖頭道:“不然,我爹說過,趙光義並不信任楊浩,當初調他的兵伐漢國,趙光義未嘗沒有借我李家的刀,削他楊浩勢力的意思,可他……楊浩太過奸詐,我們襲銀州不成,如今這一紙詔書,倒是被他大肆利用。朝廷大桿大旗,他可以扛,我當然也可以。”

李繼筠猛地擡起頭來,沈聲道:“花大人的主意不錯,這是我們目前擺脫楊浩的唯一手段,就按花大人的意思幹吧。堂兄,我去朝廷爲質,做他一回勾踐!這西北,就全都拜託堂兄了。”

“衙內!”

李丕祿握住李繼筠的手,激動地道:“既然衙內要做勾踐,那我李丕祿就爲衙內做一回文種!“

“你我兄弟同心,再創李氏霸業!”

麟州,楊家城。

這裏同樣設著一座靈堂。

楊崇訓眼部中箭,毒素直入腦髓,本來已是神仙難救,只是他放心不下兒子,憑著一股堅強的意志掙扎著生命,蟬精竭慮地爲自己安排後事、爲兒子安排冊路,等到他聽說大哥未死,而且已趕回麟州,心神一懈,這油盡燈枯的生命便也到了盡頭。

楊繼業自少年時便離開楊家,扶保漢國,後來又改隨了劉姓,如今自己兄弟已成爲楊氏家主,他這個長兄的身份未免顯得尷尬,所以他本來是不想再去見自己兄弟的,可是當他聽說楊崇訓身受重傷,已將不久于人世時,這兄弟之情終於壓過了一切,於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麟州。

當他趕到麟州時,楊崇訓已是氣息奄奄,楊繼業快步走進久違二十多年的楊家老宅,一進祖屋後宅楊氏家主的居室,就見楊崇訓身邊已圍滿了楊家的文武部將,見到自己大哥出現,楊崇訓獨目怔仲良久,才依稀認出自己的胞兄。

二十多年未見,當初風華正茂的少年,現在已近中旬。如今相見,往事歷歷在目,恍若夢境,楊崇訓與楊繼業癡癡相望良久,突然熱淚長流,顫聲說道:“大哥,你……你終於回來了。”

楊繼業目蘊淚光,緩緩走到他的身邊,輕輕蹲下,握住他無力的手,低聲道:“二哥,我回來了。”

楊崇訓哭得就像一個孩子,泣不成聲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大哥,這麟州城,本該是你的,如今兄弟不成了,就把它……交還給你。”

楊繼業握著兄弟的手,目光漸漸蘊起淚光,許久才道:“二哥,爲兄聽說你因傷病重,這才趕回見你。爲兄如今已投效於楊浩大人麾下,這麟州城,我不會要的。”

楊崇訓聽了先是一呆,隨即卻放聲大笑,邊笑邊咳嗽著道:“好,好,大勢如此,天意如此啊……”

楊繼業皺了皺眉頭,關切地問道:“二哥,爲兄這次來,還帶了幾位銀州名醫,可否讓他們爲你診治一番。”

楊崇訓慘然道:“帶了這麽多年的兵,打了這麽多年的仗,見過那麽多死人,我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麽?來不及了。大哥,兄弟臨死之前,能見到你,也就能夠閉眼了。兄弟無能……無能啊,這麽多年,兄弟獨自一人,撐得好辛苦,如今……你回來就好。楊家這份基業,兄弟交給大哥你了,如何處置,由你決斷。”

他又顫巍巍地喚過兒子,讓他跪在楊繼業面前,含淚說道:“大哥,我……把扆兒,託付給你了。有大哥照拂著他,兄弟……兄弟死也瞑目了……”

一語未了,楊崇訓拉住楊繼業的手便輕輕滑落平去,含笑而逝。

楊繼業雖是久經戰陣,見慣了生死,如今匆匆一面,闊別二十多年的兄弟便就此長逝,也不禁老淚縱橫,抛灑胸襟。

楊家城開始辦起了喪事,楊繼業一面使人把這裏的情形稟報於楊浩,請楊浩和折御勛爲結義兄弟奔喪,一面親自爲兄弟料理喪事。麟州兵將凋零,本來就沒有幾個能撐得起局面的人物,主要的帶兵將領李安、楊小麽、楊大寶、盧永義又被楊崇訓關在牢裏,所以楊繼業召集麟州文武,宣佈麟州就此歸附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楊浩的提議沒有受到絲毫阻撓。

楊繼業是個一諾千金的漢子,他既答應效忠楊浩,便無論生死,絕不會更改主意。但是麟州城是楊崇訓託付給他的,如果麟州能獨自支撐,他是會盡可能地幫助侄兒,使麟州自立一方的。可是,待他瞭解了麟州的兵員、糧草、百姓各個方面的情況之後,他便知道,在西北地界,已無楊家立足之地,就算他肯回來,在西北也支撐不了多久,畢竟……他只擅長打仗,麟州這個爛攤子,做爲一個政權,絕不是只靠一員良將就能支撐下去的,於是便與侄兒商量。

楊光扆自然不會反對,於是,麟州正式易幟,成爲楊浩轄下的一座城池。

這邊料理著喪事,楊繼業便下令把李安、楊小麽、楊大寶、盧永義四人釋放,楊繼業長子楊延朗爲人穩重,聽了父親命令,不禁遲疑道:“爹,他們四人是叔父親自下令拘押起來的,如今二叔剛剛過世,爹就推翻了他的命令,讓麟州上下看在眼中,恐怕……不太好吧?”

楊繼業輕輕搖了搖頭,歎口氣道:“你二叔若是真想懲治他們,早就動手了,何必拘而不治?難道,要等楊浩大人趕來才開釋他們麽?你去,讓扆兒親自去獄中放人。”

楊延郎只得稱諾退下,室內一空,頓時靜了下來,楊繼業緩緩擡起頭來,望著天空一角,喃喃地道:“二哥,我想……這也是你的意思吧?”

※※※※※※※※※※※※※※※※※※※※※※※※※

綺樓畫閣,錦幄低垂,繡床上的流蘇正在有韻律地抖著,裏邊傳出聲聲嬌吟和男人粗重的喘吸聲。

忽然,隨著一聲低沈的嘶吼,一切歸於寂靜。過了半天,才聽裏邊傳出一個懶洋洋的女人聲音:“老爺總說寵著人家,可是口不對心,就只會拿話哄人。”

李丕祿的聲音笑道:“爺可不就是拿那話兒寵你?”

女人嬌嗔道:“去你的!誰稀罕!”

“不稀罕麽?呵呵,十二房妻妾,爺一個月倒有大半個月睡在你這兒,那些個女人都恨不得一口吞了你呢,還說不稀罕,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說說,爺怎麽不疼你了。”

錦幔一分,李丕祿棄著身子坐到了床邊,一邊往身上穿著衣服,一邊問道。

在他身後,玉俐黃陳,裸露的玉臂粉腿,溫潤如玉,嫩白如脂。雪白豐挺的乳峰只搭了一塊緋色的汗巾,更有一種香豔的味道,那成熟豐盈的體態,顯見是個絕佳的尤物,只是那最緊要處,堪堪被李丕祿的身子擋住,春光總算沒有盡泄。

這女子是花小流的妹子花飛蝶,李丕祿的第九房妾,雖說李丕祿貪新鮮,在她之後又納了三房妾,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她。

花飛蝶支起螓首,春情滿臉,輕輕哼道:“老爺送我的首飾,比起老爺交給那李繼筠準備帶往京城打點權貴的珠寶,可是差得無了。若是咱家沒有這些寶物那也罷了,既有此等珠寶,老爺卻只拿去給他揮霍,人家以前見都沒有見著,還說疼人家。”

李丕祿穿衣束帶,梳髮繫冠,一邊對鏡端詳自己模樣,一邊說道:“飛蝶啊,那可是你家老爺這麽多年來積攢下來的家底子呀,把這些東西叫他拿去,自有叫他拿去的道理,捨得這些東西,將來才有百倍、千倍的回報,你懂麽?”

花飛蝶哼了一聲,起身著衣。她這一坐起,挺翹的臀丘,修長的粉腿,幽深誘人的乳溝便赫然在目,已然打扮停當的李丕祿見了不禁色心大動,順手在她身上又掏摸了幾把,弄得這女人又臉紅心跳地呻吟起來。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輕輕的叩窗聲,李丕祿連忙住手,花飛蝶在褻衣外面又加了件衣服,款款走去繞過屏風,打開了前門,只見花小流一身隆重地站在外面。

花飛蝶忙喚了一聲:“哥哥。”

花小流搓搓手,問道:“大人起了麽?”

“老爺已經起了。”花飛蝶回首喚道:“老爺,是我大哥。”

李丕祿緩步走了出來,自牆上摘下佩劍掛在腰間,向花小流點點頭,問道:“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李丕祿微微一笑,便舉步走向房門,花飛蝶攀住他的手臂,向他抛個媚眼兒,撒嬌道:“老爺,人家一會兒燉上參茸雞肉湯,等老爺忙完了公事回來補補身子。”

李丕祿呵呵一笑,捏了捏她的粉頰道:“好好好,一會兒送走了李繼筠大人,老爺就回來喝湯。”

花小流站在門口,對自己妹妹和李丕祿的打情罵俏視若不見,待李丕祿舉步走出房門,他便趕緊跟了上去。花小流亦步亦趨地陪著李丕祿往外走,諂笑道:“大人對李繼筠恭敬異常,我綏州將領,多有不甚服氣的呢,如今李繼筠要進京去,大人又饋以這麽厚重的財物,就連楚雲天、吳有道、赤義乎魯魯幾人都頗爲微辭。他們說,如今局勢險惡,財力物力,應該儘量購買糧草軍械才是,嘿嘿,他們哪知大人您志向高遠,雄圖大略呢。”

李丕祿自得地一笑:“他們的忠心,自然是有的,可惜呀,目光短淺。把李繼筠一腳踢開,未必擋得住楊浩吞併李家勢力的步伐,更是使我留下一個薄情寡義的臭名聲。宥州、靜州那兩個老頭子根本不買我的帳,但是對李光睿的兒子,那兩個老傢夥卻是忠心的很。如果我把李繼筠一腳踢開,我們三州從此也就是各自爲戰了,其結果必然是被楊浩各個擊破。

而今我把李繼筠送去汴梁,既可以讓楊浩找不到討伐我綏州的藉口,又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借李繼筠的名號,控制靜宥二州。有朝一日他若真的回來了,那時本官已然羽翼豐滿,靜宥綏三州盡在我的掌握,他又能奈何?還不是我手中的傀儡?呵呵呵……”

今天是李繼筠上京的日子,車駕已然備好,隨從侍衛們一身戎裝,牽著馬肅立於府前。李丕祿趕到前廳,前來送行的綏州文武官員早已濟濟一堂,李繼筠也已收拾停當,幾乎與李丕祿同時出現。

綏州官員在李丕祿的帶領下,把李繼筠送出城去,依依不捨地送了一程又一程,盡顯兄弟深情。

到了四面坡前,李繼筠才止步道:“堂兄,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在這裏分手吧……”

李丕祿說道:“衙內,此去京師,一路小心。到了地方,千萬及時捎個信兒回來,免得叫人牽掛。”

李繼筠拱手道:“小弟省得了,兄長止步,兄弟這就告辭了。”

“來人啊,端酒來。”

李丕祿高喝一聲,立時有人呈上杯來,李丕祿捧杯在手,含笑說道:“衙內,爲兄這杯酒……”

“噗!”一道怵人的聲音響起,李丕祿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緩緩低下頭去,只見一隻雕翎箭斜斜刺入他的心口,李丕祿雙手一鬆,手中杯咣當落地,滾入了草叢之中,他的身子晃了晃,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的光芒,失聲道:“是誰?怎麽會……”

一語未了,他仰面便倒,李繼筠臉色大變,急忙拔刀出鞘,同時往地上伏去,大叫道:“小心,有刺客!”

李繼筠剛剛伏下,前方林中便箭驟如雨,只聽箭矢破空聲不絕,一枝枝羽箭嗖嗖不斷,不斷有人驚呼著中箭倒地。

花小流驚慌失措,轉身便跑,剛剛跑出兩步,箭雨便躡足而至,將他射得刺蝟一般。

楚雲天大腿中箭,慌慌張張地伏在地上,向一塊大石後爬去,一邊爬一邊憤怒地叫道:“林中怎會伏了這麽多的刺客?我們的探馬都是瞎子不成?”

再往前去,是一道凹型的山嶺,嶺上山林茂密。不過綏州軍政要員遠送李繼筠赴京,漫說前方,四面八方方圓數十里的地域內,都要派人仔細布哨防禦的。而且此處距那山嶺密林還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就算林中有人,也不可能把箭射的這麽遠,所以李繼筠在此止步,準備與李丕祿告別登馬的時候,諸位官員都紛紛圍攏過來,侍衛們卻留在週邊,根本未曾對前方生起戒心。

那林中刺客仿佛攜帶了無數的箭矢似的,利箭穿空,連綿不斷,侍衛們一搶上來便被射倒了一片,侍衛中雖有持盾的武士,可是那種隨身的小圓盾哪能護得自己周全,林中刺客的箭不但能抛射,還能直射,他們只能伏在地上,使小圓盾護住頭背要害,冒著箭雨一點點向前潛進。

“堂兄!堂兄!”

李繼筠一把抓住李丕祿,把他拖向身邊,飛快地挪到路邊一塊大石後面。

“毒,箭上有毒。”

李丕祿只覺胸中麻脹不已,卻無半點痛楚的感覺,心知不妙,急急想去拔掉利箭,可是他現在全身已沒有半點力氣,甚至嘴唇都有了麻木的感覺,他趕緊指著胸口向李繼筠示意。

李繼筠大叫道:“箭上有毒?”

他一把抓住箭杆兒,作勢欲拔,可是他的手一攥緊箭桿,那箭卻“噗”地又深陷了幾分,李丕祿“呃”地一聲,兩眼放出栗人的光芒,死死地瞪向李繼筠,奄奄一息地道:“你……你……”

李繼筠回首看了眼亂箭之下人慌馬亂的場面,由於箭雨密集,一時無人能冒著箭雨爬到身邊,但是後邊的侍衛們已迅速分向兩翼,借著山坳邊上的矮樹叢林向前摸去,便扭過頭來,一手放在李丕祿的嘴角,隨時準備掩住他的嘴,臉上露出一絲獰笑道:“堂兄,兵馬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心裏那才踏實。我若一到綏州,你便交出兵權的話,兄弟我是決不會出此下策的。”

李丕祿又驚又怒,顫聲道:“你……你殺我,就是爲了奪我的兵權?就算你得了綏州,那又如何?你……你如何抵擋得住楊浩的進攻?”

李繼筠道:“所以,兄弟一直想奪堂兄的兵權,卻始終沒有下手,幸好堂兄的人給我想了一個好辦法,不過我可沒什麽耐性去汴梁臥薪嘗膽,今日遇刺,你死了,我也‘死’了,你的兒子會繼任爲綏州刺史,由他執掌綏州,向朝廷輸誠,我這個‘死人’則在幕後控制,不是一樣可以達到目的嗎?”

“你……刺客是你安排的人,楊浩……會相信你已死去麽?”

“他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會相信,而且就算朝廷明知我活著,明知綏州在我的掌握之中,它也一定會相信。”

李丕祿的心跳越來越快,眼前出始出現一片片七彩的雲團,但是他的意識仍然清醒,他喃喃地道:“如果楊浩抗拒朝廷令諭,執意來綏……”

李繼筠滿不在乎地道:“楊浩若有那個膽量,我在不在綏州,他都會來。如果他沒有那個膽量,我在不在,他都不會明看來,我又何必想那麽多呢?”

李丕祿慘然而笑,聰明人費盡多少心機,瞻前顧後,精心策劃,步步推敲,思慮長遠,原來都不值這莽人一箭,世事如此,真是荒謬無比。

楚雲天慘叫道:“這是蛇毒,箭上淬了蛇毒,我的腿……快救人呐。”

吳有道則嚷道:“刺史大人,刺史大人怎樣了?”

李繼筠回頭叫道:“快快救我堂兄,他快要不成了。”

李丕祿真的快要不成了,他的眼睛已漸漸看不清東西,四肢酥軟無力,心跳卻如擂鼓,四周的喊殺慘叫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感覺到李繼筠俯下了身子,貼著他的耳朵,輕輕地說:“我李繼筠不管如何行事,從不覺得有愧於人,唯有堂兄你,這是頭一次。你對我如此忠心,小弟卻這般待你,心中有愧啊。可是……我真的不想做勾踐……”

李丕祿身子一抖,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

“其實,我也不想做文種……”

他的嘴唇又黑又紫,已麻木的失去了知覺,這句話在舌尖上打著轉,終究沒有氣力再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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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拜相

蘆州開寶禪院。前面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後殿中卻是一片寧靜。

壁宿赤著上身,正用掌刀劈著木柴。

壁宿的身體如今精壯黝黑,汗水順著脊梁和胸膛淌下,身上的肌肉顯得黑亮亮的。

竹韻輕盈地盤坐在劈好的一堆木柴上,繼續說道:“如今,太尉以銀州、蘆州爲根基,將橫山諸羌納入麾下。再以銀州、夏州爲根基,將之間的黨項八氏盡數籠絡其內,已然取代李光睿,成爲西北事實上的主人。”

壁宿豎掌爲刀,一刀劈下,手中臂粗的硬木應聲分爲兩半,切口平滑,真如刀斧所截。他手勢一堆,沈聲說道:“太尉與李光睿不同,李光睿四面樹敵,必然也受到四方豪強的牽制,而太尉……想必趙光義是容不下太尉的,太尉既然走上了這條路,早晚與趙光義也必有一戰。”

竹韻嫣然道:“也許吧,誰知道呢?許久不見了,我只是來見見老朋友,和你說說話兒,這些軍政大事,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

壁宿見她神情灑脫自然。昔日一抹情愫果然已經放下,不由微微一笑,順手又拿起一塊木頭,“嚓”地一掌劈開,擡頭說道:“師父傳授於我的五行遁法,我一直勤練不綴。再加上習自密宗的武功絕學,你說……我能不能潛進皇宮,殺得了趙光義?”

竹韻黛眉一顰,說道:“趙光義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不過他的武功,應該是大開大闔,力戰千軍的戰陣本領,要說到輾轉騰挪,近身搏鬥,我相信,他敵不過你這個練了一身殺人絕技的武瘋子。”

壁宿雙眼一眼。急忙道:“你覺得我能成?”

竹韻微笑道:“如今,楊太尉還未正式號令西北,不過,在他身邊,已經有許多能人異士了。我爲太尉親手練的飛羽斥候中,挑選出了機警能幹者數十人,現在已經成爲太尉身邊的侍衛,他們每一個的武功都不如你,可是他們聯起手來,你一定不是對手。

而且,我發現,太尉另有一路侍衛,我練的人在明,他那一路侍衛在暗,其中有個高手,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卻一直無法確定他的位置,更不曉得他是什麽人。我從小就被練成爲刺客,是繼嗣堂中最高明的刺客。可是如今若是要我去刺殺太尉。我相信……死的一定是我。”

壁宿疑道:“你這麽說,是甚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太尉身份貴重,一俟確立了自己的根基和權力,便會馬上建立一支風雨不透的侍衛隊伍。更有許多三山五嶽的高手,趕來爲他效命。趙光義如今是皇宮,他居住的地方叫皇宮,那是天下中樞之所在,你說……那裏會有多少侍衛?會有多少高手?”

壁宿聽了茫然若失:“難道一定要在戰陣之上,千軍萬馬之中,才有機會除掉他?”

竹韻騰身躍下柴堆,笑道:“四方活佛畢集,太尉也趕來蘆州了,竹韻奉命保護太尉周全,不能在此久耽,他呀……現在可是我繼嗣堂諸位長老眼中的活寶了……”

竹韻笑容一斂,稍微一頓,又道:“我不認得那位水月姑娘,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你想爲她報仇,哪怕那仇人是富擁天下的帝王,我真的很欽佩,可是……你不必讓自己一直活在仇恨之中,逝者已矣,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多日的佛法熏陶,再加上密宗武學的精進,使得壁宿的神韻氣質也發生了些變化,至少現在的他雖仍執著於復仇,但是眉宇之間那種乖戾怨恚的味道已經消失不見了。

聽了竹韻的話,壁宿微微一笑,雙手合什道:“師姐金玉良言,師兄會記在心裏

竹韻一笑,拍拍屁股道:“那我走了,師弟保重。”

竹韻閃身掠到禪院角門時,壁宿忽然道:“師姐!”

竹韻身形一凝,回首問道:“還有甚麽事?”

壁宿慢慢拾起袈裟,說道:“太尉是個很不錯的男人。”竹韻柳眉一挑,臉蛋沒來由地浮起兩抹紅暈:“那又怎樣?”

壁宿慢條斯理地道:“而且,是個憐香惜玉的男人。”

竹韻嚷了起來:“做了兩天狗屁和尚,就跟師姐打禪鋒麽?”

壁宿抖了抖袈裟上的灰塵,又道:“我也勸師姐一句,年華易逝,青春易老,難道你打算做一輩子刺客?”

竹韻飛起一腳,地上一枚石子便騰空而起,疾射林向壁宿的後背。

壁宿“嘩”地一抖袈裟,大紅袈裟堪堪擋開那枚呼嘯疾射的石子,然後有若一朵火雲般飄落在他的身上,壁宿舉步向殿中走去,悠悠地說道:“刺客,最善於捕捉機會、製造機會,從而一擊致命,獵殺對手。這樣好性情、知雅趣、有前途、居重位的男人,若是放過了,可就白白便宜了別人。”

“混蛋!”竹韻紅著臉,咬牙切齒地罵,可是壁宿已然閃入大殿不見。竹韻咬了咬嘴唇,眼波忽然有些迷離起來,這時“當”地一聲,前殿鐘聲悠悠響起,竹韻眸光一清,忽然察覺自己竟被壁宿一番話惹得心猿意馬,不由羞不可抑地頓足閃去,

楊浩和折御勛是參加了楊崇訓的葬禮之後才馬不停蹄地趕到蘆州來的。因此遲了。

不過晚到也有晚到的好處,當時的活佛雖然在信衆中擁有極大的聲望和影響力,但是整個,密宗也像吐蕃各部一樣,大至數千帳,小至數百帳,各有統屬,互不相從,加上西域貧瘠,戰亂不休,所以活佛們的日子過得也不像後世的活佛那般愜意。

他們到了蘆州,眼見那高聳入雲的寶塔,氣勢恢宏的禪院,還有那神奇的活字印刷機器,都不由得大爲羡慕。統治者需要活佛的支援,活佛同樣需要統治者的支援,楊浩爲開寶禪寺提供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這就使得達措活佛在西域諸活佛中的地位更加崇高,而蘆州高效率的翻譯、印刷經卷的本事更令他們傾倒。

這些活佛閱讀梵經,一旦有什麽領悟、理會,都只能口口相傳,雕刻一套印版耗時費力,所用資財巨大,一位活佛,一輩子也未必有一次機會能把自己的感悟、領會印製成書,廣播於信徒之中,而蘆州就有這個本事,可以讓達措活佛通過譯經、印經,把他的教義迅速傳播開來。這樣一來,話語權就能極大程度地集中在達措手中,他們怎能不爲之眼熱?

待到楊浩與折御勛兩藩齊至,爲達措活佛要賀,更是把達措捧到了一個極高的位置,兩藩都是手握重兵,稱霸一方的人物,楊浩更是取李光睿而代之,成爲夏州拓拔氏一族重新振興的代表人物,這兩個人物對達措活佛如此禮敬,達措在西域的影響力必然進一步擴大,要成爲淩駕於諸活佛之上的大活佛,那也不是爲難之事。

因此等楊浩到了蘆州的時候。正是各路活佛爲之意動的時候,他們紛紛請見楊浩、折御勛,交好親近的意味十分明顯。

楊浩也是有意與這些活佛結交,不管是他轄地內的還是吐蕃、回紇轄地內的,對他們保持適當的親近,一方面可以讓達措活佛保持危機感,予自己更多的支援與合作,同時也可以避免讓達措活佛一家獨大,以免尾大不掉。楊浩答應達措活佛的事並不打算食言,他是真的有心要把達措捧成西域諸活佛之首的,但是各路活佛,必須得保持一定的獨立性,且具備越過達措,直接與夏州楊氏政權溝通的渠道,這樣主動權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

同時,楊浩現在也急需各路活佛的支援和配合,使他能迅速消化、穩定佔有的領土和這些領土上的百姓,幫助他推行新政。

西域千百年來,不管主政者是誰,但是對各個部落,都是採取間接控制的方法,號稱西域之主的人,沒有權利對他轄下的領土和百姓實施垂直管理、直接管理,而是必須通過部落的土司、頭人、族長。賦稅要通過他們以貢物的方式上繳,百姓要能過他們來間接管理,當需要與外敵做戰時,需要通過他們來徵兵、用兵。這樣也就決定了最高統治者權力的局限性,和政權的不穩定性。

楊浩想在整個西域鋪開銀州模式,建立統一的戶藉管理制度、全民徵兵、賦稅制定、司法獨立制定,這些是建立一個較之以前的管理模式更爲先進的封建政權的基礎。

可是想推行這些制度實在是太難了?銀州能迅速推行,主要是因爲那裏的戰爭已經打爛了的原來的權力結構,當地的部落勢力並不強大,再加上他血屠懷有不軌之意部落的強硬手段,數管齊下,這才成功。

但是在整個由他控制的區域內推行這些政策就因難多了,這麽做會直接削弱那些各部落頭人、土司、族長們的權力,就算是黨項八部的頭人,他最堅定的支持者們,對此也必然會産生抵觸情緒。

楊浩並不打算以武力強行推行這些制度,那樣做,他將會如慧星般升起,又如慧星般離去,成爲搞大躍進的王莽第二,必然落得個衆叛親離,慘澹失敗的下場。

他要展工商、繁榮經濟;藉由自己的獨特身份,推行漢羌雜居、通婚、建立更多的城市,促進各族的融合;同時在氣候和地理合適的地區發展農耕,經過幾年的時候,先爲自己這些政策打下經濟基礎,然後再順理成章,從城市這種阻力最小的地方開始,以點帶面,逐步推行。可是即便如此,恐怕來自各部頭人土司方面的阻力仍然不會陰奉陰違的事情是一定會發生的。這樣,可以與部族首領們分庭抗禮的宗教領袖們就會起大作用,這些政策會強化他的政權,削弱各部落頭人土司們的權力,但是對活佛們的教權並沒有影響,如果能謀求他們的支援,有他的政權自上而下地強力推行,由影響力深入每一帳、每一人的喇嘛們橫向促動,成功的希望就會大增。

因此,楊浩即便再忙,對這些活佛們也不敢怠慢,每天接見、拜訪,饋贈經卷、許諾支援,可謂不遺餘力,那些活佛們見楊浩對他們如此禮遇熱情,對他自然也是讚不絕口,楊浩“崗金貢保”的身份再度得到了確認和強化,經由這些活佛們的宣傳,現在就算最先承認他護教法王身份的達措活佛出面否認他的身份也不可能了,楊浩的影響力已直接滲透到了每一個佛教徒的心中。

幾天之後,楊浩才稍稍清閒了一些,這才與狗兒一同去探望他救回來的那位種進士。楊浩如今求才若渴,范思棋秀才都能被他委以重任,聽說這個、種放考中了進士,卻問沒有大成,棄官不做,歸隱山林繼續研習學問,對這樣好學的人物就算沒有狗兒這一層關係,那也是要見一見的。

種放此時傷勢已然大好了,他正在對父親一生的詩文學問進行編撰、校定,以便印刷成書,留傳後世。見恩人馬燚和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登門造訪,連忙擱筆迎見。

楊浩原先還有些擔心他是個只知道窮究學問的書呆子,不想言談之間有意試探,竟發覺這位種進士不但與政治、吏治、經濟方面頗有獨到見解,就算是軍事方面,那也是提綱契領、高屋建釩。這個種放的才識學問、滿腹韜略,竟比徐鉉、蕭儼那樣的治世能臣還要高明幾分。

尤其難得的是,此人文武全才,楊浩在當世強國宋、唐、契丹都待過一段時間,在他看來,若與此人機會,唐國宰相陳喬、宋國宰相趙普,一世功業都要遠不及此人。

楊浩如今手下不乏能征善戰的將領,雖說比起宋國的名將如雲還稍遜一籌,可是有了楊繼業和張浦,手下至少有了兩位帥才。但是文治方面,只靠大哥丁承宗和徐鉉、蕭儼撐著,這三人中,丁承宗雖然心思縝密,智計百出,但是格局氣量還是太小。

而徐鉉和蕭儼,經過這麽段時間的起用,楊浩已經開始發覺,他們兩人是守成之臣,若是江山已定,按部就班,因循治世,他們可以如魚得水,然而打江山闖天下,他們終究還是差了一籌,可這種放,簡直就是未出茅蘆的諸葛孔明,如果說楊繼業、張浦是統帥級的人才,蕭儼、徐鉉、丁承宗是能臣幹吏,那麽這種放,就是政治家、軍事家、戰略家了。

楊浩如獲至寶,立即提出耍拜種放爲節度副使,至於理由,自然是建功立業,榮耀門據,造福一方,名垂青史一類最能打動人心的話。

初次見面,楊浩竟以如此高位相奉,實在大出種放意料。不過他想起父親要他棄官歸鄉深研學問的囑咐,不禁又有些猶豫,反到是種夫人,聽說丈夫區區一個進士,只消點點頭,立即就能成爲從三品的高官,不禁喜出望外,立即從旁規勸。

狗兒見楊浩對她救回來的這個書生如此器重,自然也要幫腔,夫人這麽說、恩人這麽說,楊浩對他的器重又是到了如此地步,種放便有些動了心思。楊浩見了又趁熱打鐵,答應讓他先接下這個職務,待完成爲父親著書立說的心願之後,再正式赴任,於是種放便答應下來。

楊浩是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這是虛銜,實權是橫山節度使,節度副使是丁承宗。種放答應輔佐他之後,楊浩迫不及待,立即在蘆州便發出諭令,任命丁承宗爲節度留後,種放爲節度副使,這個種姓書生一下子便躍升爲楊氏政權的第三號人物,令得正在密切關注楊浩動態的敵我各方乃至楊浩政權內部都紛紛猜測,摸不清這個竄升速度比楊浩還快的官場傳奇倒底是什麽來歷。楊浩得了種放,心懷爲之大暢,就在這時,兩個消息卻接踵而至,第一個消息是綏州刺史李丕祿和投奔綏州的李繼筠同時遇刺身亡,綏州士卒在叢林中找到幾具屍體,身上俱都攜帶著楊浩軍中特有的一品弓。李丕祿幼子李十二受三軍擁戴,繼承刺史之位,同時與靜州刺史、宥州刺史上書朝廷,自陳清白,撇清與李光睿的關係。第二個消息卻是他的義父李光岑病情逾加嚴重,要他馬上趕往夏州。

楊浩得了消息不敢怠慢,立即與折御勛上路啓程,披星戴月趕往夏州。

馬蹄聲疾,過了已經落入楊浩之手的石州關隘,折御勛喘著粗氣道:“李繼筠、李丕祿同時喪命在一品弓下,我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事兒太過蹊蹺,可惜李老爺子這邊拖不得了,要不然真該去查個明白。”

楊浩一邊快馬加鞭,一邊說道:“這事兒,我也想過了。既然你我已打定主意先修根本,那綏州就且由他鬧去,咱們以不變應萬變。”

他冷冷一笑,又道:“那李十二今年十一了吧?嘿!這孩子的名字起的好,依我看,恐怕他這輩子,只能活到十二歲了。”

折御勛神色一動,追問道:“你是說?”

楊浩不答,卻焦慮地看了一眼前方的茫茫夜色,憂心仲仲地道:“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恐怕義父這一遭真是撐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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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初履夏州

    過了石州,一路西去,先是一望無際的青青草原,牛羊成群,氈帳朵朵。時而又是阡陌縱橫,麥苗青青,道道河流蜿蜒其間,又有許多不大不小的村莊城鎮。

  這裏比起石州外面黨項七氏的地方,生存環境還要好些,遊牧與農耕參差其間,雖然夏州剛剛經歷了一場奪權之戰,但是這個地方的百姓卻未受到戰爭波及,如今正是草綠馬肥的季節,百姓們還是要努力放牧、耕種,以保證今年的收成的。

  綏州在石州外面,如今自顧不暇,而宥州、靜州都在夏州更西面,雖說他們路途遙遠,而且如今又已上書朝廷,撇清他們和李光睿之間的關係,未必就敢明目張膽地出兵截殺,但是爲防萬一,石州方面還是派出了大隊人馬一路護送,等到進入夏州地境,艾義海率著他的五千鐵騎接到了楊浩,石州守軍才折返回去。

  由此再往前去,戈壁沙灘,開始漸漸有了沙漠的氣象,縱目所及,到處是綿延起伏的戈壁雖說這裏距毛烏素沙漠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已經充滿了西域大漠的情調。

  統萬城,就矗立在這片土地上。

  從統萬城往東,這裏與宋國共有三道防線,最外面的一道防線是麟府兩州,第二道防線是橫山,第三道防線是依託古長城的石州,只要西域內部不亂,據此而東望,可謂是穩如泰山。從統萬城繼續往西去,則擁鹽州而據靈州,自靈州向北,是沿賀蘭山和黃河流域的大片廣袤、肥沃的土地,自靈州往西,則是甘涼二州,河西走廊。夏州地理位置之優越由此可見一斑。

  如今楊浩奪了夏州,又得到了黨項八氏中拓拔氏大部分部落和其餘七氏的擁戴,隱然已有西北王的氣概,雖說宥州、靜州都在夏州腹心,也控制著大片領土和一些城池,而甘涼二州及河西走廊的一部分還在吐蕃、回紇的掌控之下,各方勢力犬牙交錯,但是楊浩的實力穩居第一,這一點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所以當楊浩趕到夏州城下時,木恩、木魁、拓拔蒼木、拓拔昊風以及諸多的李氏、拓拔氏貴族早早便遠迎出來,恭候他這位夏州少主。

  朝廷的恩旨已經下來,確認了李光岑的定難節度使之職。李氏政權是世襲罔替,不需朝廷干涉的,楊浩是李光岑唯一的繼承人,法理上注定了就是夏州的主人。再加上襲取夏州靠的本就是楊浩的力量,李光岑又病重不起,衆多頭人心中都明白:“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這個寶座,很快就要落到楊浩頭上。

  到那時楊浩身兼定難節度使、橫山節度使、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三個職銜,再擁有整個黨項八氏的支援,要建立一個比李光睿更強大的政權輕而易舉,甚至河西隴右盡落其手,成爲名符其實的西北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此一來,他們對這位少主怎不拱手聽命?

  更何況李光睿這些年來四處結仇,窮兵黷武,到處發動戰爭的結果,不但沒有擴張他的勢力,反而使得他的地盤日漸萎縮,尤其是這次瞞著各部頭人們與吐蕃、回紇秘密議和,又割讓了大片草原,更引起各部頭人們的強烈不滿,僅從這一點上來說,能更換一個家主,也符合他們的切身利益。

  因此這番迎接楊浩,諸部頭人們可謂應盡了心思,將本部落的精兵強將盡皆拉來以壯聲威,只希望能夠給楊少主留下一個好印象,如果能得到他的青睞,便能得到他的重用,得到他的重用,將來開疆拓土,擴張勢力的時候,他們的部落才能跟著少主的步伐更形壯大。

  當楊浩趕到統萬城下時,城下已排列出了一個個迎候的方陣,在寬敞筆直的大道兩側,呈雁翅狀排開,這些各部落精心挑選出來的武士雖然兵器服裝並不統一,可是個個彪悍魁梧,胯下戰馬神駿異常,大道兩側一個個方陣,千軍萬馬鴉雀無聲,但是一股沖霄的殺氣卻撲面而來,看得楊浩也是暗暗心驚。

  如果不是夏中出了內鬼,如果不是他冒險穿越毛烏素沙漠,而是從銀州一路殺過來,就看這些皮裘皮甲,弓強刀利,剽悍威猛的武士,恐怕他耗光了每己的兵力,也休想摸得到夏州的邊兒:“斬首行動”使他以最小的代價獲得了最大的收益,這支強大的軍隊,今後就屬於他了,一念至此,雄心頓生,若不是心中惦念著義父的病情,楊浩此刻真要喜不自勝了。

  儘管心中牽掛著義父的病情,楊浩恨不得馬上馳進夏州城去,但是見到各部落頭人們精心準備的閱兵式,還是強捺著勒住了馬繮,他駐馬不前,銳利的目光從道路兩側一個個氣壯如山的騎兵方陣前掠過,然後雙腿一夾,輕叱一聲:“駕!”

  胯下戰馬改爲輕馳,整個侍衛大隊的節奏都隨著他一變,折御勛自覺地控制了馬速,退後了再個馬身,與艾義海並肩再行,整個隊伍井然有序地向前馳去。

  肅立兩側的騎士們都是各個部落最驍勇善戰的勇士,眼力自然也是不差的,雖說他們對楊浩恭敬異常,可那是下位者對上位者本能的敬畏,直到看見楊浩從容改變步伐,不需下一道命令,追隨於其後的數千名騎士便心有靈犀,如同一人般地齊刷刷變換了速度,

  靜止、緩馳,整個變化如行雲流水,自然從容,沒有半點混亂,他們的眼神不由一變,這才由衷地起了敬意,這敬意,是對真正強大者的敬畏。

  西北比起中原生存尤爲不易,所以……敬畏強者,是深入每個草原兒女骨髓的一種本能,要想征服他們,光靠一個了不起的出身,是絕對辦不到的。

  其疾如火,不動如山,其徐如林,楊浩用一手最簡單的閱兵式,讓各個部落的戰士們親眼見證了他的軍隊乃是一支久經戰陣的威武之師,在檢閱夏州各部軍隊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把自己強大的軍威展現了出來,道路兩旁各部落的勇士們服氣了。

  草原男兒性情爽快,儀式相對簡單,遠不比中原的繁文縟節冗長乏味,與諸部頭人們見禮已畢,楊浩便被衆星捧月一般擁入夏州城。

  趕到定難節度使府,中門大開,甲士林立,楊浩與麾下幾員大將,以及各部頭人們快步而入,直到中堂,才見張浦陪同黨項七氏族長在階下迎候。

  黨項之核心部族共有八氏,拓拔氏是八氏之首,李光岑如今就是拓拔氏族長,同時也是黨項八氏的大頭人,而楊浩如今雖有橫山節度之職,但是論起族中地位,比起七氏族長還要遜上一籌,這七位族長在中堂恭候,既保持了身份,又不失禮敬。

  楊浩與這七位族長可是早就熟悉了的,當下與細封氏族長五了舒、野離氏族長蘇喀、往利氏族長革羅羅等人一一見禮已結,便馬上向張浦問道:“我義父……如今怎樣了?”

  張浦沈重地道:“大人今日氣色還好,早上吃了一碗梗米粥,中午吃了肉湯泡饃,還吃了幾塊羊肉……”

  楊浩聽了心中一寬,張浦卻繼續道:“自打年初,李大人就有咳血的毛病,或許是前往夏州勞累過度,到了夏州之後,病情愈發的重了,前些日子還吐了血,卑職恐李大人有失,所以才急急傳信,請大人馬上趕來。

  楊浩心中一沈,忙向幾位族長告一聲罪,便欲趕往後宅,蘇喀忽然喚住他,略一遲疑,說道:“少主,大人恐怕是……趁著各部頭人都在,大人該早早正名,確立身份才是。”

  楊浩重重地點點頭:“我明白,蘇喀大人放心。”

  到了後宅李光岑的居處,還沒進門,就聽房中傳出李光岑的聲音:“混帳東西,把酒囊給我拿來,信不信老夫一句話,就叫你人頭落地?”

  只聽房中一個少年聲音怯怯而堅決地道:“大人,張將軍吩咐過,絕對不能讓大人再喝酒了,要不然就把小的活埋在沙漠裏,求大人開恩,不要難爲了小人。”

  李光岑還待再說,楊浩已舉步走進,喚道:“義父。”

  李光岑坐在榻上,本來怒容滿面,一見楊浩,不由大喜,拍著床榻道:“我兒,來來來,在爲父身邊坐下。哈哈哈,蘇喀、五了舒他們頭幾天就對我說,你馬上就到,一次兩次哄得我開心,說的多了我也不信了,想不到你真的來了。”

  楊浩一瞧李光岑的模樣,幾個月不見,他愈發的消瘦了,高大的身子瘦得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滿臉的絡腮鬍子亂蓬蓬的,頭髮鬍子幾乎已變得全白了,臉上的皺紋也更加密集,臉色灰中透紅,只有一雙眼睛,仍是熠熠有神,放著驚喜的光彩。

  楊浩看著他的模樣,依稀想起了初次見到他的時刻,他盤踞在一輛車上,滿臉皺紋刀削斧刻一般。魁梧高大的身子穩穩坐定,給人一種泰山蒼松、東海礙石的感覺,孤傲、挺拔。而今的他,卻分明已是一個孱弱的老人了,楊浩鼻子一酸,眸中便泛起了淚光。

  李光岑卻特別的歡喜,待楊浩在榻邊坐下,便一把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仔細看看,越看臉上的笑容便越是濃重:“浩兒,當初爲父只想著族人們有塊安居之地,可是從不敢想有朝一日能重返夏州啊。現如今,我回來了,居然真的回來了,好兒子,爲父今生有你這樣一個義子,是我的福氣。”

  “義父……”

  李光岑擡起頭,緩緩掃視著老屋的一切,輕聲道:“浩兒,這間老屋就是爲父少年時住的房間,呵呵,那邊的柱子上,還刻著幾道刀痕,那是小時候,爲父丈量自己身材時刻下的,一晃兒就這麽多年過去了,人這一輩子啊,還真他娘的短暫。”

  楊浩心中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可是李光岑的病情,恐怕他自己比誰都明白,楊浩一時又想不出什麽勸慰的話來,李光岑笑了笑,又道:“其實,前些年,我一直覺得人這一輩子過得太慢、太慢了,整日在草原上流浪、逃難、殺人、被追殺,每一天都是那麽的難熬,可老天爺偏偏聽不到我的祈禱。如今,我嫌它過得快了吧,它還是聽不到……”

  說到這兒,李光岑的目光投注在楊浩身上,沈聲道:“浩兒,老天爺是懶得管咱們凡人的事的,一切還得靠咱們自己。夏州,如今已經奪回來了,李光睿也遭了報應,你不用說什麽,爲父知道自己的病情,男子漢大丈夫,用不著婆婆媽媽惺惺作態的那一套。我只想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義父,你說。”

  李光岑凝視著他,一字一字的說道:“我要你答應我,要做得比李光睿好、比爲父好,那怕我死了,榮耀也將與我俱在,而這榮耀,是來自於你!”

  楊浩眼中的淚終於流了下來,鄭重地點了點頭道:“義父,我答應你!”

  李光岑欣然一笑,疲憊地躺回榻上,緩緩說道:“浩兒,你剛剛趕來,各部頭人一定都想拜見你呢,你先去忙吧,忙完了再來陪我說說話兒。”

  他目光一轉,又對侍立一旁的張浦道:“要你做的,都準備妥了?”

  楊浩疑惑地轉向張浦,問道:“什麽?”

  張浦向李光岑點了點頭,說道:“大人放心,都已準備妥了。”隨即又轉向楊浩,低聲道:“大人要儘快召集八氏族長、頭人,公開宣告您的身份,並……稱節授權,授大人爲定難節度留後。”

  節度留後,就相當於儲君,僅次於節度使的人物,這個身份的確立,也是在向各族頭人們宣告他唯一的合法繼承人。儘管,楊浩是他的義子,這件事早已盡人皆知,但是就像一位突然駕崩的皇帝沒有指定太子一樣,那麽嫡皇長子也未見得就一定是必然的繼承人,如果有人憑藉武力取而代之,旁人縱有微辭,也無法指責他得位不正,篡奪權力。

  李光岑念念不忘這件事,甚至早已開始籌備,就是希望能爲楊浩掃清最後一點障礙。

  這個障礙憑著楊浩現在的兵威,其實是無法對他造成什麼威脅的,然後人有三衰六旺,早點從法統秩序上確立他的合法繼承地位,才能在今後任何時候,讓別人都無法利用這件事大作文章,使他名正言順地成爲李氏政權的合法繼承人。

  蘇喀明知李光岑命在旦夕,這時候催促楊浩儘快正名,顯然是也有這層顧忌,畢竟,李氏嫡系族人衆多,如果不能由李光岑親口確認對楊浩的傳承,那麽從法理上來說,李氏嫡系族人還是與他有一爭之力的,將來不管是這些族人想要爭位,亦或是被大宋或者契丹扶植起一個傀儡來,對拓拔系的部落還是會有相當大的蠱惑力的。

  楊浩默默地點了點頭,拭了拭腮邊的淚水,剛剛站起身來,李光岑忽然又道:“浩兒,叫他把酒囊給我留下吧。”

  這時的李光岑,看起來就像一個貪吃的孩子,眼巴巴地看著楊浩,目中大有哀求之意。楊浩瞟了眼站在房中局促不安的那個小廝,蹙眉道:“義父,你不是已經戒了酒麽?”

  李光岑舔了舔嘴唇,戀戀不捨地道:“從兩歲時起,爹爹用筷子蘸著酒給我吃,這一輩子,我就沒離開過它呀。不錯,這酒害了我的身子,可要沒有這酒,這麽多年的血雨腥風,我也熬不過來了。自己事自己知,浩兒,爲父已經不行了,我這一生別無所好,只貪這杯中之物,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讓我一飽口腹之欲麽?”

  李光岑那哀求的目光讓他無法說出拒絕的話,猶豫半晌,楊浩輕輕一歎,自那小廝手中拿過酒囊,輕輕地放在李光岑的榻前,李光岑大喜,剛剛抄起酒囊,卻被楊浩一把按住:“義父,一天只許喝三口。”

  “啊?”李光岑猶豫了下,看到楊浩不容拒絕的目光,這才苦著臉點了點頭。

  爾瑪伊娜把針往尚未完工的鞋面上一插,慵懶地押了個懶腰,看看杭上一堆堆的鞋子、襪子、帽子、鞋墊,又看看自己面前仍然堆積成山的原料,不禁悲從中來:“我吃的很多嗎?我會把細封部落吃垮掉嗎?爲什麽這麽急著要我嫁人呐?嫁人也就算了,幹嘛要做這麽多鞋子襪子和帽子呢?等到一百雙啊一百雙的做好了,人家就累成鬥雞眼了。”

  她越想越氣,忽地眼珠一轉,順手抄起剪子,又拈起一個紙樣兒,靈巧地剪動起來。

  西北羌人少女不但容顔俏美,而且個個心靈手巧,剪紙是她們從小就會的一門手藝,剪出來的花草樹木,人物肖像,俱都栩栩如生。不一會兒,一個人物剪紙就在她的剪下成形了,這是一個側站的男子,看他的服飾,分明就是中原人物,寬廣的額頭,高高的鼻梁,抿緊的嘴巴,看起來很是英俊。

  爾瑪伊娜把紙人剪影拿在手裏,沾沾自喜地欣賞半天,忽然吃吃一笑,拔起針來就往紙人身上紮去:“紮你個小人頭,紮得你口歪眼又斜;紮你個小人手,紮得你錢財往外流;紮你個小人眼,紮到你眼盲心也盲……”

  “楊浩大人,這裏就是老夫的住處了,呵呵呵,這邊請,這一間呢,是小女的住處……”

  “紮你個小……哎呀!”爾瑪伊娜正紮得開心,忽聞此言心中頓時一驚,一針便紮到了自己手上,殷紅的血珠倏地一下從指肚上冒了出來。

  楊浩一腳踏進門去,就見一個身穿翠色馬甲,下繫緊腰筒裙,頭戴瓦狀青帕,項戴銀飾頸環,眉兒彎彎如新月、下巴尖尖卡哇依的美少女,正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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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得隴望蜀

女大十八變,如今的爾瑪伊娜和三年前比起來,依然是青春、俏美、水靈靈的一朵花兒,只是那種青澀的味道已經漸漸被一種成熟起來的味道所取代,就像一枚掛在枝頭的青蘋果,已經漸漸露出了誘人的紅色。

如果不是五了舒特意指出這裏是他女兒的住處,楊浩第一眼見到爾瑪伊娜的時候,已經認不出眼前這位明眸皓齒、青春俏麗的大姑娘就是他三年前在黨項七氏鍋莊大會上所見到的那位歡快地跳著踏歌舞的俏皮少女了。

“爾瑪伊娜,楊浩大人來看……嗯?伊娜,你這是怎麼了?”

五了舒特意落後一步,等到楊浩先進了房間,這才笑眯眯地跟了進來。不想一進屋就看見女兒眼淚汪汪的模樣,不禁有些詫異。

“哦!”

爾瑪伊娜趕緊把手裏的紙人兒攥成一團揣進懷裏,一邊吮著手指,一邊吱吱唔唔地道:“我……我……不小心扎了手指頭。”

五了舒正想誇讚自己的女兒針織女紅的技藝,放眼整個西羌大地都是再也無人能及的,聽她這一說,倒是不好替她吹噓了。

五了舒眼珠一轉,趕緊又上前一步,指著那做好的鞋子、帽子、襪子和鞋墊等物道:“楊浩大人請看,這是小女親手縫製的東西,自從她來到夏州之後,就開始製作。呵呵,你看,這才多長一點時間,已經做好這麼多了,瞧這鞋上的花兒繡的,就像沾著露水的鮮花,如果放在外面,能把蜜蜂都給騙來,多麼精美啊,這可都是……小女的一番心意呀。”

爾瑪伊娜聽了狠狠瞪了老子一眼,心道:“還不是被你逼得,被姐姐煩得,要不然誰想做這些東西。”

楊浩聽了春風滿面地道:“伊娜姑娘,真是辛苦你了。”

由於楊浩也聽說過自己與爾瑪伊娜間的許多不實傳聞,驟然見到了她,神情也有些不自然。所以這時刻意地拉開了距離,語氣非常的官腔。

他就像一個深入基層,搞蜻蜓點水式訪問的領導,帶著一副親切而矜持的笑容,對爾瑪伊娜道:“姑娘冒險犯難,親赴夏州,同令姊一起說服拓拔昊風,為我們順利攻取夏州提供了巨大的幫助。莫看姑娘沒動一刀一劍,卻不知避免了多麼重大的傷亡,而且確保了我方的勝利,可謂是攻取夏州第一功啊。”

他又指指堆得半人多高的鞋子、帽子、鞋墊等物,非常感動地回過頭來,語重心長地對張浦道:“張將軍,你看,伊娜姑娘是細封氏族長的女兒,說起來那也是公主般尊貴的女子呀,可是你瞧瞧,伊娜姑娘竟然親自動手,為我戍疆守土的將士們製作了這麼多的衣服,你看看這麼多的衣物、鞋襪,這得付出多少心血?實在令人感動啊……”

張浦自幼居住於西北地方,當然知道羌人少女製做這些東西是當作陪送嫁妝的,一聽楊浩自我感覺覺良好的這種理解,他細長的眼睛驀然睜大了一下,待看清楚楊浩的確不是說笑,兩隻腮幫子便一鼓一鼓地學起了蛤蟆。

站在楊浩身側的竹韻也知道西北羌人少女的婚嫁習俗,聽到這裏卻忍俊不禁,“嗤”地發出一聲輕笑。

爾瑪伊娜聽了楊浩這不著調的讚揚,本來也有些啼笑皆非。可是一聽笑聲,這才注意到楊浩旁邊站著一位十分俊俏的姑娘,纖月似的蛾眉下,眼波狐一般媚麗,很靈秀、很討喜,和草原上的姑娘一樣陽光、颯俐,但是五官眉眼分明又有一種漢家女子的溫柔風韻。

爾瑪伊娜立即對她本能地生起一抹敵意,還有一點兒……醋意,就像一隻見到別的動物進入她領地的小狐狸。

無所不能的白石大神在上,爾瑪伊娜絕不承認……,不,是絕不相信自己會對一個只在三年前見過一面,而這三年來,天天有人在她耳邊聒噪著這個人的名字,但她再也不曾見過的一個男人已經產生了愛意。但是,一個美麗、高傲的少女該有的矜持與自尊她還是有的。

她看得出,這個笑得非常俏皮可愛的漢家少女梳的是雙丫髻,也就是說,她還沒有嫁人,自然也就不會是楊浩那四位夫人之一。既然如此,她卻又陪在楊浩身邊,那她是他的什麼人,自然也無需多言了。

就算自己不喜歡他,也未答應嫁給他,可是自己和他的婚事已經吵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那些蜜蜂一般天天追逐在她周圍的少年漢子們全都被他們的長輩們耳提面命的趕離了自己的身邊,她又被老爹關在這個地方,像個小奴隸似的整天趕嫁妝,而他卻帶著一個花枝招展的準夫人出現在她面前,這是示威還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

刺客的感覺無異要比普通人靈敏的多,爾瑪伊娜眼中那一抹敵意迅速被竹韻捕捉到了,她先是微微一詫,然後便露出恍然的笑意。促狹心起的竹韻向爾瑪伊娜扮了個調皮的鬼臉,把爾瑪伊娜逗得氣呼呼的。

楊浩卻沒發覺自己搞了個大烏龍,他還煞有其事地拿起一隻鞋子仔細地看了看,讚歎道:“看這針腳細密的,多結實啊,穿在腳上一定很舒服。不過……我建議這鞋面上就不用繡這些花鳥魚獸了,太耗費功夫了,有這工夫,能做多少雙鞋子鞋墊啊。”

爾瑪伊娜臉臭臭的,根本沒理他的碴兒,五了舒乾笑兩聲道:“啊……這個……,啊哈哈哈……”

親自給女兒提親,他到底還拉不臉來,便向張浦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張浦微微點點頭,然後向楊浩笑道:“大人,咱們再去老蘇咯的住處走走吧。小野可兒也在那兒,諶沫兒的第二個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他這個做父親的正陪在那兒呢!”

楊浩一聽笑道:“小野可兒又要當爹了?好,咱們瞧瞧去。”

爾瑪伊娜在父親面前扮著乖乖女,把楊浩一行人送出去,回身便是一個大大的白眼兒,學著楊浩的口吻傻乎乎地道:“這鞋面上就不用繡這些花鳥魚獸了,太耗費功夫了,有這工夫,能多做多少雙鞋子鞋墊啊……”

說著她噗吃一聲便笑了出來:“難怪呢,他在汴梁的時候,會落下個‘大棒槌’的諢號,還真是個大傻瓜,嘻嘻……”

※※※※※※※※※※※※※※※※※※※※※※※※

楊浩拜訪了七氏頭領之後,天色已近黃昏,斜陽夕照,殘紅如血。

楊浩對張浦道:“走,咱們再去城外,巡訪一下拓拔各部的營盤。”

張浦神色略顯遲疑:“天色已晚,不如……待屬下妥當安排一下,明天咱們再去吧。”

楊浩搖頭道:“義父安排的大會之期是明天午時,時間太倉促了,明天的事情一定不少,在此之前我總該逐一走訪一下,也算是禮尚往來。等我明日確定了夏州留後的地位,與現在的身份便截然不同了,還是抓緊時間走一遭吧。”

張浦仍在猶豫,楊浩瞟了他一眼。忽然神色一動:“怎麼?莫非……前來迎接我的這些拓拔氏部落中,有人還不甚可靠?”

張浦道:“這個……其中有些部族,確實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向太尉低頭。

他們與李光睿以前的關係太過密切,李光睿死後,他們與靜州、宥州也還藕斷絲連,雖然料想他們未必就敢對太尉不利,可是以太尉如今的身份,那是一絲風險也不該冒的。所以……”

楊浩截口道:“你且把各部落的情形與我說說。”

二人返回房坐下,張浦把他所瞭解的各個部落的情形逐一與楊浩說了一遍。楊浩聽罷說道:“我的打算,你是知道的。如今,咱們似乎一下子成為西北第一強藩了,可是我對這片領土的控制力,現在還遠不及李光睿。本帥決定歇養生息,穩固根本,再徐圖後計,這歇與養,靜與動,是相輔相乘的。

歇,是要把咱們已經拿下的領土和部落儘快通過各種方法納入統治。既要加強約束,改變李光睿統治時期放羊般的管理方式,又得儘快恢復農牧業生產,加強工商業規模,叫他們嘗到甜頭。大棒加胡蘿蔔,一頭苦,一頭甜,他們自然甘心服從,太多的變動,現在還不適宜,主要以穩定和發展為主。這養,卻仍要以戰來養,不管是人口還是經濟,比用和平手段擴張的速度要快上千百倍,要想打下一塊穩定的疆域,戰爭手段必不可少。”

他走到牆邊,指著那副西域地形圖道:“你看,宥州、靜州,還在李光睿的親信掌握之中,以點帶面,他們還控制著大片的領土,而且把投靠本帥的一些部落和地方勢力割裂了開來,有些部落頭人首尾兩端、三心二意,與此不無關係。

由此往西,河西走廊很大一片地方,仍在吐蕃、回紇的控制之下。李光睿議和的時候,又割讓了一些給他們。李光睿兵敗之後,吐蕃回紇又趁機佔據了一些,整個河西走廊現在幾乎全落到了他們的手中,這是不利於我們開發西域商路的。這一片地方務必要拿下來,拿下來我們才有發展,才會繁榮。”

張浦隨之走過去,欣然道:“是啊,河西走廊處於南北兩面山嶺的夾峙之中,最寬處不過兩百餘里,窄處僅數百步,正像一條從東南傾斜向西北的狹長走廊,連接著關隴和西域。古人謂河西之地“自蘭州渡河夾以一線之路,孤懸兩千里。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虜,控制河西,退則可以控制西域,進則可以據關隴而望中原,這裏是極重要的門戶咽喉,必須掌握在咱們自己手中那才放心。”

他瞟了楊浩一眼,又試探道:“河西之地可居高臨下,俯視河隴、關中,河西一帶山川河谷地形地貌,註定了自河西出兵攻關隴易,而自關隴仰攻河西則難。如果咱們把整個河西之地控制在手,後顧無憂,那時便可自北而南、自上而下,圖謀隴右。隴右如今在吐藩人手中,如果得了隴右,那麼關中……”

據河西而謀隴右,據隴右而謀關中。佔據關中之後該圖謀甚麼?

關中者天下之脊,中原之龍首。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國,五千年歷史帝都之首。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漢光武帝劉秀在給他麾下大將岑彭的信中就說過了:“兩地若下,便可帶兵向南擊破蜀虜。人若不知足,即平隴,復望蜀。”

那麼得到巴蜀之後又想得到什麼?這一點,秦始皇也早給後人留下了正確的指示:得其地足以廣國,取其財足以富民繕兵;巴蜀水道過楚,得蜀則得楚,楚亡則天下平矣。秦始皇一統六國,就是從平巴蜀開始的。而今蜀地義軍越來越是壯大,江南不穩,而春秋戰國時候的楚,如今的荊湖,又是剛剛被宋國吞併才幾年的地方。

想像一下,從河西至隴右,從隴右至關中,從關中至巴蜀,從巴蜀至荊湖,一旦這個計劃成功,宋就成了虎口的一塊肥肉,完全在他們的包圍之下……,張浦的野心顯然比木恩、木魁這兩個畢生以輔佐主公奪回定難五州為目標的將領更大。

而這,也將是越來越多匯聚到楊浩麾下的,擁有中原背景的文武官員的希望,就算是木恩、木魁這樣的將領,在徹底控制河西之後,必然也會萌生這樣的慾望。

楊浩順著他的手勢看去,目光落在隴右之地,隨即卻跳過了關中,直接向標注著巴蜀的地方深深地看了一眼,在那裏,他已經預埋了一著伏棋了,但是這件事暫時卻不必對張浦說。伏棋能不能用上,還要看他這條大龍能不能做成,高手對奕,劫爭之下,看似威猛的大龍也未必不會被人寸斬,有些伏棋,讓它一直伏下去,才能做到進退自如。

楊浩對張浦的試探貌似完全沒有察覺,只是微笑著道:“張將軍想的太遠了,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本帥如今的打算,是放過外線的綏州,暫避宋國鋒芒,專心經營西域,先拔除靜宥兩州週邊據點,用孤立、排擠手段,和平拿下靜宥,然後向西,佔據甘涼瓜沙幾州,攻克敦煌,打通西域通道,把河西之地先經營起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回到案邊道:“要做到這一點,先就得把在此地經營多年的李氏勢力盡數掌控於手中。”

張蒲趁機道:“不錯,所以先得通過各種方法把黨項八氏完全控制在手中,比如……”

他還未來得及說出與細封氏聯姻的事來,楊浩已贊同地道:“正是如此,你所說的那些三心二意的部落,如今只是拿捏不定,怕投錯了主子,倒不必用強硬手段強行打壓,否則一著不慎,恐將陷入內亂。只要拔掉靜宥,他們自然歸心。在此之前,我相信他們縱有異心,也不敢對冒著滅族之險對本帥不利。”

張浦被他打斷了話題,一時不便再提起來,略一沉吟道:“大人說的也是道理,那好,待卑職去調艾將軍和木將軍的兵馬來,護衛大人逐營視察便是。”

楊浩失笑道:“怎麼?調上萬餘人馬,隨著本帥浩浩蕩蕩穿越諸寨?如此一來,豈不被他們看輕了咱們?”

楊浩問道:“這些部落中,你覺得哪個最不可靠?”

張浦道:“駐於城西南的拓拔嵬武部,與李光睿關係最為密切,與靜宥兩州的聯繫也最頻繁。”

楊浩斷然道:“好,你我輕騎上路,先訪嵬武部。”

張浦失色道:“大人,先……先去嵬武部?”

楊浩向他眨眨眼,笑道:“你不覺得,這樣反而最安全嗎?”

張浦本是聰明絕頂之人,心念急急一轉,便明白了楊浩的意思,不禁信服地點了點頭。

二人帶了百十名侍衛離開了節度使府。這百十名侍衛一身重甲,挎弓佩刀,馬上又橫一桿長槍,殺氣騰騰,氣壯如山,其中只有一個竹韻,雖然內著易於行動的勁裝,外邊卻仍是女兒家的衣裳,輕輕盈盈,不著片甲。她輕快地跳上戰馬,扶了扶肩後的寶劍,忽然眉頭一皺……

她又感覺到那股氣息了,就像一隻猛獸憑著敏銳的六識,感覺到了潛伏於側的強大敵人,可是她始終鎖不定那人的位置。

自從在蘆州的時候,她就時常感覺到這個人的存在,尤其是夜晚。當她靠近楊浩的時候,她知道,這個人一定是楊浩的貼身侍衛,對她並沒有敵意,可是一個刺客的本能,使她對任何一個無法掌握的人的存在,都會本能地產生一種戒備。

更何況,無法鎖定這人的位置,證明這人比她的本領要高明的多,武藝比她高明的對手她見的多了。可武藝高明,不見得匿蹤鎖氣藏匿身形的功夫也一樣高明,死在她手上的人,大部分武功都比她高明。而這個人,明明讓她感覺到危險,卻找不到他的存在,這才是讓她最為忌憚的,她無法容忍這麼一個人物的存在,就像一頭雄獅絕不容忍另一個強大的野獸侵入它的領地。

“不行,一定要把他找出來。要不然,這種感覺太叫人難受了。”

竹韻一抖馬韁,銳利的目光從那些侍衛們身上掠過,忽地瞥見楊浩的背影,嘴角頓時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她已經找到對付那個高手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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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歸心



前來夏州拜亞楊浩的各部落人馬都駐紮在城外,拓拔氏之外其餘七氏的族長因為只帶著少量侍衛趕來夏州,故而住在城裏。夏州城外西城最南端的營盤,駐紮的就是拓拔氏嵬武部,也就是張浦對楊浩分析城外各部落時認為最不可靠的一部。

嵬武部如今是兄弟倆當家,長兄拓拔韓蟬、二弟拓拔禾少,嵬武部落與李光睿的關係一向十分密切。他們的領地也離夏州最近,故而,他們不能不向李光岑稱臣。然而,他們對楊浩使計智奪夏州,一直是有些不以為然的,直到聽說李光睿十萬大軍,居然在楊浩的反擊下瓦解,這才凜然於他的威勢。

今日一見楊浩近萬大軍令行禁止、如同一人的盛大軍威,拓拔韓蟬凜然畏懼,收兵回到自己的營寨後,便馬上找來兄弟,直言不諱地道:“禾少,我觀楊浩軍威之盛,確是百戰精兵,取夏州他固然是取了巧。但是李光睿大人十萬大軍,被他殺得丟盔卸甲,父子二人也喪命疆場,這可不是取巧得來的。依我之見,這黨項之主的位子,他是坐定了,咱們還是不要和宥州的李三思拉拉扯扯糾纏不清了,否則的話,恐怕會惹火上身。”

拓拔禾少也有些洩氣,但他沉吟半晌卻道:“韓蟬,話先不要說的太早,雖說李光岑占了名份大義,可他自幼出質於吐蕃部落,他父親死後又流亡在外,可以說如今我拓拔氏的頭人們與他俱都不熟,如今投靠了他,一是因為對李光睿大人有所不滿,二是因為在其兵威之下,不得不從,可是未必就對他父子心悅誠服。李光睿大人死了,李繼筠大人卻還在,焉知他不能捲土重來?

咱們嵬武部與李光睿大人的關係一向密切,楊浩會真心信任咱們嗎?而且,咱們的領地距夏州最近,你怎確定楊浩就不會為了他的安危,軟硬兼施地吞併咱們的部落荒而逃。依我看,如今不妨虛與委蛇,繼續看看風色,宥州那邊,也不能斷了聯繫。否則一旦李光筠大人捲土重來,咱們擁有的這最肥沃的牧場和田地,還能繼續享用嗎?”

“嗯……咳!”一個一個矮胖子以手掩唇,輕輕地咳了一聲。

拓拔韓蟬一見,忙道:“世榮有何看法?”

這個矮胖子叫王世榮,別看其貌不揚,卻是一位極有學識的人物,此人世居敦煌,是一個漢人。

其實西域漢人一直為數甚眾,自漢隋唐以來,西域商路的興旺繁榮,使得大批漢人移居西域,並沿這條路線定居下來。唐肅宗時期,吐蕃成為西域的絕對統治者,使得數百萬漢人皆陷於他們的統治之下。唐文宗時期,曾經遣使者至西域,見甘、涼、瓜、沙等州城邑如故,而當地漢人無數,見有唐朝使者,夾道歡呼,涕泣質問: “皇帝猶念陷蕃人民否?”

可是當時唐朝政府已無力收復西域。又過了幾年,唐朝迫於吐蕃的武力,乾脆與吐蕃王朝建立清水盟約,表示唐地涇州右盡彈箏峽,隴州左極清水,鳳州西盡同谷,劍南盡西山、大渡水,吐蕃守鎮蘭、渭、原、會,西臨洮,東成州,抵劍南西磨些諸蠻、大渡水之西南……

從此以後,使得隴南文、武、成、迭、宕、岷各州郡縣俱廢,全部成為吐蕃的領土,於是陷落西域的漢人人口更形壯大,達到了數百萬之眾。

這數百萬漢人與中原的聯繫卻也徹底中斷了。

到了如今這個時候,吐蕃王朝滅亡了,吐蕃、回紇、黨項等部落政權分別瓜分其地,各占一方。這王世榮本是世家弟子,祖上一直在沙洲(敦煌)經商為業,但是黨項人成為西北最強大的力量之後,限制西域商人與中原通商納貢,對過境商人也課以重稅,迫使西域各國使者和商人避開他的轄區,改由塔里木盆地的南沿經青海進入中原,而從事東西經商最為活躍的回鶻人則使用從中亞到契丹的草原之路。

這樣一來,王家的生意大為蕭條。可是儘管生意蕭條、門可羅雀,當地部族政權斂收的苛捐雜稅卻是半點不減,如此殷實富有的一戶人家,竟爾債臺高築。那時王世榮還未當家,他大哥被逼債逼得上吊之後,王世榮一口薄棺埋了兄長,連夜攜妻抱子逃離了沙洲,輾轉投到了嵬武部落,漸漸得到拓拔韓蟬的信任,成為他的心腹幕僚。

王世榮微笑著看了眼拓拔韓蟬,慢條斯理地道:“愚意以為,韓蟬大人所言,對了一半,禾少大人所言,也對了一半。如果把兩位大人的話合在一起,才是對我嵬武部最為有利的。”

兩兄弟面面相覷,拓拔禾少性子急,已按捺不住問道:“你莫要賣關子,且說說如何對了一半?”

王世榮道:“韓蟬大人以為,當斷絕與宥、靜兩州的聯繫,從此與李光睿大人餘部再不往來,一心歸順於楊浩;而禾少大人以為,得與楊浩保持距離,與靜宥兩州保持聯絡,靜觀其變,再做決定。”

拓拔禾少點頭道:“不錯啊,你又有何高見了?”

王世幕搖頭道:“兩位都是大謬,大謬啊。若依韓蟬大人所言,萬一李繼筠大人東山再起,我嵬武部何以自處?”

拓拔禾少一聽喜道:“著哇,我正是擔心如此。”

王世榮又道:“可是,如果楊浩站穩了腳跟,憑著黨項八氏對他的支援,開疆拓土,恐更勝於李光睿大人在位之時,那些緊緊追隨於他的部落,必然獲得極大利益。而咱們若即若離,察看風色,恐怕諸部落中。我嵬武部的聲勢地位就要一落千丈,到那時悔之晚矣。”

拓拔韓蟬蹙眉道:“那麼世榮以為,還有兩全之策嗎?”

王世榮捻鬚道:“那是自然。以在下之見,咱們嵬武部是必須依附夏州才能生存的,那麼誰做夏州的主人,咱們就得對誰竭誠效忠。如今李光岑大人已成夏州之主,方才禾少大人也說,以前咱們與李光睿大人過從甚密,此時若不竭誠效忠,焉能得到他的信任,為我嵬武部謀取莫大的好處?”

拓拔韓蟬撫掌贊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可你說……我只對了一半,是何道理?”

王世榮道:“禾少大人的擔心咱們也不能不做防備,可是萬萬不能依禾少大人所言,若即若離,冷落了這個夏州之主。眼下,咱們該對李光岑大人竭誠效忠,甘為犬馬,這樣才能維持我嵬武部的地位。與靜宥兩州,則不妨斷了往來,以免消息洩露,招致不測之禍。

來日,李繼筠大人若真能捲土重來,東山再起,那時我們已得李光岑、楊浩之信任,若是緊要關頭助李繼筠大人一臂之力,在楊浩腹心處做做手腳,還怕不能成為李繼筠大人的有功之臣,重獲他的歡心嗎?這才是審時度勢,進退自如。”

拓拔韓蟬聽了,不禁贊道:“妙哇。哈哈,我拓拔寒蟬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及你鬼門道多,世榮不愧是商賈出身,這生意經算計得甚妙。”

拓拔禾少沉吟半晌,也不禁點頭道:“嗯,我們所思所慮,都是為了嵬武部落的前程,你的主意,的確是比較穩妥。如此說來,咱們眼下對李光岑和楊浩,還真得畢恭畢敬、死心效力了?”

王世榮頷道:“禾少大人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拓拔寒蟬道:“形勢比人強啊,除此還有什麼法子?如今一心為李光岑、楊浩做事,心中預留一步退路,這已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了。世榮對我兄弟忠心耿耿,一心只為嵬武部打算,我兄弟倆飛黃騰達之時,斷然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離開拓拔寒蟬的大帳後,王世榮信步走出營盤,踱到了河邊,望著悠悠的河水,捻鬚出神:

昔日張義潮振臂一呼,瓦解了土蕃王朝,此時勢造英雄罷了。而今,楊浩短短三年功夫,成為西域霸主,其手段、情形,一藉名門望族、二藉佛門僧眾、三藉商賈百姓,與當年的張義潮何其相似?他會成為第二個張義潮嗎?

他是漢人,而且重用漢人,麾下文官政要俱是中國之人,而武將之中,僅有兩員獨當一面的將帥之才,一個張浦、一個楊繼業,亦都是漢人。楊繼業陳兵於橫山一線,控制銀州、麟州、蘆州,而張浦坐鎮夏州。顯而易見,將來攻克靜宥、盡復河西走廊,這份重任是要由他來承擔的。

西域有數百萬漢人,鄉音雖改,漢服依舊。來日楊浩揮兵西進,或降或驅吐蕃、回紇諸族時,西域數百萬漢人豈能不為之回應?他們會成為楊浩最忠誠的擁戴者。

而且,當日張義潮雖迅佔據了西域,隨後卻也遭到了當時仍是最強大的吐蕃人的反撲,而楊浩則不然,黨項八氏已在他的控制之中。被中原拋棄了近兩百年,流落西域受人欺壓的數百萬漢人們,會因此結束戰亂不休、顛沛流離的苦難生活,迎來穩定、安康、不受壓迫、不做奴隸的日子嗎?我王世榮能贖回自家的老宅、祖宗的基業,重新在敦煌古城建起我王家的百年老號嗎?清明、重陽的時候,我能去列祖列宗墳上,為他們祭掃一杯水酒嗎?

王世榮心懷激蕩,望著悠悠河水,淚水潛然而下。

這時他的兒子王兆陽尋到了河邊,在身後立定,輕聲道:“爹,你怎麼到這兒了,馬上要吃晚飯了,娘要我來找你。”

“哦。”王世榮從遐想中醒來,回身隨著兒子往回走:“兆陽,明日你替為父去一趟城裏。”

王兆陽道:“是,爹要買些什麼東西?”

王世榮微笑道:“不是買東西,而是送東西。要往節帥府送一封極重要的書信,此事重大,關乎你我父子性命,切要謹慎,不可使任何人知道。”

王兆陽見父親說的如此慎重,不由凜然道:“是。”

父子二人說著已然到了營盤轅門外,遠處忽有急驟的馬蹄聳起,正欲入營的王世榮駐足回頭,翹首望去,就見百餘騎人馬正向他們的營盤急馳而來。到了近前趕在最前的一員將領急急勒韁駐馬,王世榮看清這人正是夏州留守張浦,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拱手道:“張將軍,何故來此?”

張浦向他一掃,卻不認得他的身份,便高聲道:“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楊浩大人巡視嵬武,要拓拔韓蟬出寨相迎!”

“楊……楊浩大人巡營?”

王世榮看看他身後不過百十名侍衛,不由驚愕當場。

楊浩驅馬向前,微笑道:“不錯,正是本帥。”

他看了看馬前這個漢服男子,西北各部大多都有漢人,而且西北各族的上層人物平素也有喜歡穿漢服的,這倒不算奇怪。只是眼前這個,穿漢服的中年男子望著自己的目光十分的古怪,他也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意味。

楊浩忍不住問道:“本帥是由張將軍陪同而來,怎麼,閣下還懷疑我的身份嗎?”

“啊……,不不不,在下……在下馬上入內通報,楊帥請稍候。”

王世榮回頭看看轅門口已聚集了許多聞聲趕來的部族中人,忙定了定心神,向楊浩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轉身向營盤內急急跑去。

果不其然,楊浩猝然趕到,大出拓拔韓蟬的意外,兩兄弟慌慌張張地迎出轅門的時候,衣服都沒有穿好。就算兩人沒有被王世榮那一番話打動,這時也來不及安排人手對付楊浩,並在事成之後立即拔營逃命了。

楊浩由這兩兄弟接進營去,探望嵬武部將士,這才知道那個望著自己目光有些怪異的人是拓拔韓蟬的幕僚。他在嵬武部沒有多耽,巡視慰問一番,便在拓拔兄弟恭送下直奔下一部族的營寨,眼見與李光睿最為親近,堪稱李光睿嫡系的嵬武部首領對楊浩都是如此恭馴,其他部落哪裡還敢有不軌想法。

楊浩就像輕騎簡從巡視剛被收服的敵軍大營的劉秀一樣,大模大樣在四城各部營寨中走了一遭,剛剛出城時血色夕陽還掛在天邊,等到自東門回城時,隨行侍衛已打起了火把……

欣然回城的楊浩沒有發覺他的侍衛隊伍中,唯一一個沒有打起火把的侍衛正打量獵物一般瞄著他的背影,風輕輕地吹著,月牙兒剛剛爬上天空,就像竹韻那雙彎彎的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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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授師五州


楊浩回城之後,先去探望了李光岑,或許是因為看到了楊浩心情轉好,又或者是因為開了酒戒,李光岑的氣色變好了許多,二人見了李光岑,把趕到夏州後會見各氏族頭領的經過情細與李光岑簡略地彙報了一番,二人關起房門密議許久,直到明月高升,李光岑現出幾分倦意,楊浩才告辭離開。

出了李光岑的故居,只見軒廊陣庭,假山池水,顯得古色古香。這些建築若在江南,只能說是尚顯粗陋,然而在西域莽莽風沙之地,能有這樣的景致,可是十分的不易。

李家規模宏大,是按照王府的建制建造的,前後分明,後苑十分的寬廣,楊浩沿曲廊繞到一個人工小湖邊,過了那座小橋,就是他的住處了。

一到橋邊,月色下但見碧波蕩漾,秀麗的白石小橋凌駕水上,那一端與月色泯然一色,如同消失在月色之中,盡顯夜之靜謐。

楊浩舉步正欲登橋,一陣習習風來,他卻猛地站住了腳步,整個身子都凝止在那兒,只有他手中的燈籠隨著慣性仍然輕輕地搖晃著。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強大的殺氣,很凌厲,很危險,卻無法摸清它的方向。

曾經,他以為所謂什麼無形殺氣一類的說法都是無稽之談,但是當他的內功修為達到一定的境界,六識達到極為敏銳的境界的時候,他才知道此言不虛。誰說它是無形的東西?以為無形,只是大多數人感覺不到,就像高頻聲波,人類的雙耳很難聽得到一樣,一個人內心的殺氣,是可以形諸與外的,內家修為達到極高境界的人,就可以像機警的野獸踏進獵人的伏擊圈時一樣,哪怕它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但是它一樣能夠感覺得到。

有刺客!

竟然有刺客!

刺客會在哪裡?橋下?假山後面?樹上?灌木叢中?亦或是利用某些可以混淆耳目的斑斕披帛伏在地上?

他使用的是什麼武器?是銳刀利劍、伏弩強弓,還是細如牛毛的吹針?

如果不能確認對方的位置,在這麼近的距離,對方於夜色之中,又是使用的依靠機括射的強弩或肉眼難辨的吹針,楊浩實在沒有把握能避得開。

他就像一尊石雕,靜靜地佇立在那兒,冷汗不知不覺間沁滿了他的掌心。

有時候,手握十萬大軍,一念間可令千萬人生、千萬人死的梟雄人物,在匹夫面前未必就能佔據上風,楊浩萬萬沒有想到在重重警衛之下,居然有人不動聲息地潛入他的府邸,耐心地守候在這裏。

楊浩一動不動,目光徐徐掃過一切可疑的目標,佇立良久,他的耳邊突然聽到細微的兩聲,非常細微。那只是扣指之聲,這兩聲扣指猶如一個訊號,楊浩聞聲轉身便走,把整個後背毫不設防地丟給了橋頭一側,但是他雖做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兩隻耳朵卻警覺地注意著兩側的動靜,手掌也已緊緊地攥住了劍柄。

埋伏在暗處的刺客顯然沒有料到他會做此反應,先是微微一詫,眼見他馬上就要走開,刺客無暇多想,立即叱喝一聲,如一縷輕煙般自橋下翻出,箭一般射向楊浩的背影。

與此同時,楊浩前面也陡然出現了一個人影,速度似乎比那刺客更快,而楊浩眼見那人撲面衝來,居然沒有反擊,眼看著那人箭一般自他頭頂掠過,半空中便嗆然一聲利劍出鞘,堪堪截向衝向楊浩後背的那人面前。

這明顯是在保護楊浩的侍衛後發先至,掠至刺客面前,截住他的去路。手中劍電光一閃,帶著颯然的風聲便刺向他的面門,那刺客大吃一驚,但他卻不格架,手中劍陡然下沉,反刺向這人小腹,才只一個照面,就似已打定了同歸於盡的主意。

那截住了刺客的黑影身材嬌小玲瓏,動作如同鬼魅,這樣前衝的情形下居然猶有餘力進退,她低喝一聲,身形陡然一閃,堪堪旋過對方刺來的一劍,手中長劍一劃了,劃出一個小小的半圓,蕩向那刺客的長劍。

他這一劍本來是只防守,意欲蕩開對方的長劍,隨即再揉身而進,重展攻勢,不想雙劍相交,並未出他預想之中的鏗鏘之聲,反而輕飄飄如未著物,只聽“嚓”地一聲,那刺客手中的兵器已然短了一截。

那侍衛不禁驚咦一聲,站住了身子。兩人交手的功夫說來話長,實則電光火石,只在刹那之間,而這刹那之間楊浩也已飄身閃到了那刺客後面,一手仍然持著燈籠,另一隻手卻已按住了劍簧,逼住了刺客的退路。

他與那侍衛雖只兩個人,可是憑他兩個人的身手,已足以封住這刺客意欲逃走的一切路線。頃刻間攻守易勢,那刺客反成了網中之魚。

楊浩按劍森然道:“閣下是甚麼人,受誰差遣而來?”

那刺客前後看看,訕訕地道:“楊太尉,找的好幫手,在下自愧不如。”

楊浩聽她聲音,不由失聲叫道:“竹韻?”

那刺客轉過身來,輕輕拉下面巾,搖一搖手中的“斷劍”,歎道:“竹韻只是想知道暗中守護著大人的這位高手到底是甚麼人,如今知道了,我卻只希望自己不知道才好。”

燈下一照,那人一身夜行勁衣,俏臉如花,正是竹韻,她手中拿的也不是劍,而是一截細細的樹枝,難怪她方才不敢硬接狗兒的一劍。

楊浩苦笑道:“你如此這般,就為了引出她來?真是胡鬧,如果我剛才真的傷了你怎麼辦?”

竹韻不服氣地道:“若論武功呢,我或不及大人,也不及大人這位……”

她看了看楊浩身邊一身灰衣,頭梳雙丫、姿容俏麗的女孩兒:“不及這位小妹妹,不過就算你們聯手,想讓我連表明身份的機會都沒有,大人也太小瞧了我吧?”

楊浩搖頭一笑,對狗兒道:“收起劍來。”

狗兒嗯了一聲,手腕一翻,利劍嗆然一聲,準確地插入肩後的劍鞘,一雙大眼睛仍是瞪著竹韻,目中不無敵意,顯然對她方才的行為仍然不能釋懷。

竹韻瞄她一眼道:“在蘆州的時候,我就感覺到大人身邊有人暗中護衛,而我卻一直無法現他的蹤跡,若論潛伏匿蹤的功夫,除了我爹,能在我眼皮底下潛伏起來而不被我發覺的,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就算大人您,武功雖比我高明,可若論起這匿蹤的功夫,你也遠不及我,是不是?”

楊浩頷道:“是,這方面的功夫,我的確不及你。”

竹韻歎了口氣道:“你六識敏銳,我想瞞過你卻也殊為不易,這一番,為了引出你身邊這位高手,我著實地費了番功夫,用了閉氣法兒,才算徹底隱藏了方位。想不到……找不出這位高手時,我固然不服氣。待到引出她來,我卻更受打擊。她才這般年紀,就有如此身手……”

楊浩笑道:“她叫馬燚,是華山陳摶祖師的親傳弟子。”

“華山睡道人?”

竹韻面現頓時現出驚容,她仔細地看看狗兒,不無豔羨地道:“原來是華山睡仙的徒弟,想不到輩份尊崇的睡道人偌大年紀,還肯親自授徒。我學的雖也是道家武功,可是比起睡道人的功法來自然要差上許多……”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有些落寞地道:“竹韻奉命衛護有大人周全,如今大人身邊既有華山睡道人的高徒,想必……以後也不會再用到我了。”

楊浩截口道:“此言差矣,你二人各有所長,小燚師從一代道家大聖扶搖子前輩,一身藝業武功自然不俗,可若論起閱歷經驗,那又遠不及你了。本官如今得了夏州,大敗李光睿,正要大展宏圖,我的‘飛羽’名為暗諜,實則主要作用僅僅是傳遞訊息,遠遠沒有達到密諜的要求。我正想自飛羽中集結一批精英,打造一支更加高明的密諜隊伍,專司護衛、刺探之要任,想讓你和小燚分別擔任正副統領,竹韻姑娘何以忽萌去意?”

竹韻有些意外地瞟了楊浩一眼,遲疑道:“我……我是繼嗣堂的人,大人肯用我擔任直屬大人的密諜統領?”

楊浩笑道:“自我離開汴梁回返蘆州那一路上,竹韻姑娘小心護衛,為我擋下無數明槍暗箭之後,又為我鞍前馬後,立下無數功勳,我早有心想向大郎說一聲,把你父女二人討要過來,我若開口,相信這個面子,大郎還是會給我的。”

竹韻聽的一陣淒然,楊浩說的不錯,雖然她父女都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領,放到江湖上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可是說到底,她父女只不過是“繼嗣堂”豢養的鷹犬爪牙罷了,出生入死、替人賣命,就是他們的使命。如果有需要,他們隨時可以用來犧牲,如果要把他們送人,尤其是送給楊浩這樣一個對繼嗣堂來說極為重要的扶植對象,繼嗣堂的那些長老們也絕不會猶豫。她,不過是人家手中的一枚棋子,雖然她能掌控許多人的生死,可她的命運,何嘗不是任人擺佈?

她淡淡一笑,情緒更加低落,幽幽地道:“既然如此,大人何必再來問我,如果崔大公子要把我父女送於大人,我們任人驅策的兩個小卒,又哪有拒絕的本領?”

楊浩笑道:“強扭的瓜兒不甜,總要你心甘情願……”

他剛說到這兒,狗兒螓首一側,突然道:“大叔,有人來了!”

只一句話的功夫,楊浩和竹韻也先後聽到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楊浩立即道:“閃避一下。”

三人不約而同,躍到了就近的一叢灌木後伏下,狗兒在左,竹韻在右,本能地將楊浩緊緊護在中間,遲疑片刻,狗兒眨眨眼睛,好奇地對楊浩道:“大人,這是咱們府上啊,為什麼要鬼鬼祟祟地躲起來?”

楊浩聽了也是一怔:“是啊,我躲什麼躲?”

竹韻忍俊不禁,吃地一聲笑,楊浩瞪她一眼道:“還不是你鬧的,弄的我疑神疑鬼。”

竹韻道:“噓,那人走近了。”

三人這時再要露頭反而不妥,只得噤聲潛伏。

因為那叢灌木並不甚寬,所以三人只得緊緊偎向中間,狗兒年紀尚小,不知男女有別,小時候她還被楊浩抱著在月下漫步呢,雖說如今長了幾歲,偎得他近也自然無比,並不覺有甚麼出奇。可竹韻卻已是情竇初開的大姑娘了,與一個男子這般緊緊偎依在一起,大有耳鬢廝磨的味道,一旦靜下來,只能聽到對方淺淺的呼吸,一種前所未有的綺思不禁悄然萌生,由不得她胡思亂想起來。

楊浩知道夜間在內宅這般大模大樣走動的人,不會是什麼外人,所以也未想去看他身份,仍在想著自己的盤算。他想招攬竹韻,確是看重她的本事,狗兒的武功無疑是比竹韻高明的,但是她只適合做一名貼身侍衛,而竹韻則不同,她從小就從事各種刺殺、刺探情報、潛伏追蹤、敵後破壞的伎倆,堪稱特務密諜行業的祖師爺。

刺客、密諜、斥候,從春秋戰國時候起,他們就開始發揮了重大的作用,然而他們只是掌權者偶爾為之的一種運用,始終沒有形成一個系統的組織,而楊浩來自後世,卻是深知一個強大有效的特工組織在兩個對峙的政權之間,會有多麼重大的作用。

兩股勢力之間,其中一方的戰略策劃、戰術運用,可以被對方通盤掌握,可以隨時掌握對方的一舉一動,可以在雙方對戰的緊要關頭在敵後進行各種破壞,可以策反他們的將領、刺殺他們的官員,隨時掌握對手的動向,瞭解對手的虛實……

那麼,特工的作用將不亞於一支強大的軍隊!

當然,除了竹韻本身具有這方面的極深厚的造詣外,任用兩個女統領,是因此楊浩想建立的這個核心密諜組織,全部由女性組成。女性的敏感、細膩和耐心,已經越來越證明在情報戰方面確實先天就具備優於男性的優勢,而且女性一旦樹立忠誠,比男性更不易受到金錢、利祿、色相等外在因素的引誘而叛變。

當然,在間諜和保鏢組織中由女性來組成其核心,其中也不排除楊浩還有他自己的惡趣味:克格勃的“燕子”、德意志的“茱麗葉”,尤其是卡扎菲上校那支忠心耿耿,女子之嫵媚、軍人之英武兼備的女保鏢軍團,那可是楊浩前世時曾yy無限過的夢想,拉風的很呐……

這時,腳步聲在灌木前停下了,三人忙屏住呼息,就聽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幽怨地道:“為什麼要給他熬什麼狗杞參茸湯啊,李光睿做定難節度使,爹就把姐姐送給了他,如今楊浩眼看又要做定難節度使,爹又想把我送給他。如果……李光岑大人不是病重不起,這定難節度使還要再做幾十年,爹爹是不是也要把我送給他為妾?難道我們女兒家,生下來就是為部落犧牲的?”

她越說越氣,忽然頓足道:“晚上還要我趕著去給他送參茸湯喝,沒得叫人家看輕了我,我才不去!”

說完,她掀開罐蓋兒,將一罐參湯潑向灌木叢後,狗兒和竹韻反應甚快,兩人不約而同地掀起了楊浩的長袍,將自己的腦袋藏了進去。

“嘩……”楊浩背上一熱,一下子被燙醒過來:“似乎……女保鏢也不是那麼忠心耿耿啊……”

爾瑪伊娜潑光了湯,端著空罐子洋洋得意地道:“這不就成了?爹總不會跑去問他湯的滋味怎麼樣吧?嘿嘿……”

爾瑪伊娜一轉身,便向來路走去。

竹韻從楊浩的袍下探出頭來,似笑非笑地瞟著他道:“楊大人雖然少年得意,位高權重,不過……看起來並不是每個女人,都願意跟著你呢。”

楊浩摸摸頭,好在那湯沒有直接潑在頭上,他輕輕一搖頭,笑道:“是啊,就算她肯,我也未必就答應。我的身份和她的身份,又豈能視同一般的婚姻?眼下人心未定,我若與細封氏族長之女成為夫妻,那麼拓拔氏的頭人們會不會以為我要看重七氏,抑制李氏?

七氏之中,其餘六氏,會不會以為我將最為倚重細封氏,不能一碗水端平,損害到他們的利益?而細封氏會不會恃寵而驕,主動去欺壓其他諸氏,從而給我惹下麻煩?我今已有四位妻妾,都沒有強大的勢力做後盾,如果我真娶了這位細封氏的小公主,那麼她會不會倚仗娘家對我的助力,鬧得家宅不寧?

西域有數百萬漢人,我做這定難節度使,想要收復自清水盟約之後被吐蕃、回紇諸部佔領地區,必然會受到他們的歡迎和擁戴,大大減輕我的阻力,然而一旦與細封氏聯姻,他們還會不會把我看做與他們同族同宗的漢人?”

竹韻怔道:“好麻煩,怎麼會牽扯上這麼多東西?”

楊浩道:“天地一盤棋,人人是棋子。哪一件事,不是牽一而動全局?要不然,你當我真看不出五了舒大人的意思?在不恰當的時候、不恰當的地位上,娶回一個不恰當的女人,會惹下一身麻煩的。我又不好拂了五了舒大人的好意,不裝傻充愣又能怎麼辦?竹韻姑娘,你不要以為自己只是一件為人賣命的工具而自怨自艾,其實誰也做不到超然世外,凡事只為自己負責,凡事只由自己作主的。許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竹韻“嗤”然道:“你何必說的那麼可憐,就算我們一樣是棋子,你也是帥,而我……我只是那枚可憐的過河卒罷了。”

楊浩笑道:“你不願做那有去無回的過河卒?呵呵,那麼,本帥想想提拔你做那進退自如的守宮士,你可願意嗎?”

竹韻眼珠轉了轉,眸中漸漸露出一抹笑意:“我聽我爹的,我爹肯,我就肯。”

楊浩輕輕籲出一口氣,微笑道:“女人呵,都是天生的外交家,或許……我的衙門裏,將來可以不止有一個女統領,還可以有一個女鴻臚寺卿……”

※※※※※※※※※※※※※※※※※※※※※※※※

黨項八氏頭人,這數十年來還是頭一次聚集的這麼齊全。

人人都知道,李光岑拖著病重的身軀召開這次大會,必然是要把定難節度使之位公開傳於楊浩,確立他的合法繼承地位,儘管這件事還沒有公開宣佈。

除了拓拔氏一脈,其餘七氏早在三年前就已歃血為盟,承認了楊浩的少主地位,今天,黨項七氏,乃至楊浩身邊的文武重臣俱都揚眉吐氣,只有拓拔氏的頭人們有些忐忑不安,楊浩一旦確立身份,那麼他不但是黨項八氏的共主,正式成為西北王,而且將是拓拔氏黨項羌人的直接領導人,其餘七氏的內政事務,他或許還要通過七氏的族長來管理,而拓拔氏各部的領地、族帳規模、甚至各部落頭人的任免,他都可以直接下令。

所以,儘管昨天楊浩已經巡閱各營,對他們進行了一番安撫,然而除了對楊浩攻克夏州立下汗馬功勞的拓拔蒼木父子,其餘的部落頭人們還是有些心中忐忑,只是如今已是大勢所趨,他們除了接受,已經不能改變什麼了。

楊浩對李光岑抱病傳位頗為擔心,以義父如今的病情,他也不希望這個老人繼續以拓拔氏族長的身份操持族務和履行定難節度使之責,可是傳承大位,又不能視若兒戲,必要的典制禮儀還是要的,所以他只能囑咐操辦此事的張浦和拓拔蒼木,要他們儘量簡化步驟,免得義父過於操勞。

所以這場傳位大典操辦得十分簡約,儘管典禮已再三簡化,可是規模仍然宏大。

今天,天氣十分晴朗,初夏的草原美麗而開闊,無垠的草浪中點綴著星星般的野花,一座座氈帳星羅棋佈於草原之上,無數的騎士策馬肅立於城下,按照部落結為一個個方陣。

黨項八氏的人馬排成一個個方陣,除拓拔氏外,其餘七氏的部落在古長城外線,在此的族人不多,所以只是各成一個方陣,而拓拔氏一族的力量就大過其餘七氏的總和,當真是兵強馬壯、虎賁如雲。雖說如今靜州、宥州、綏州及其附近的府縣還在李光睿舊部控制之下,拓拔氏一族的部落還有三分之一未曾趕來向楊浩宣誓效忠,可是城下各部落的方陣也足足有數十個之多。

一身隆重裝束的李光岑高聲宣佈傳位於義子楊浩,強撐病軀把那桿氂牛尾的狼頭大纛遞到楊浩手中時,老人已滿頭大汗、臉色赤紅如血。在此當口,楊浩看的心痛,卻不能有什麼表示,只能向隨侍在義父身側的木恩木魁遞個眼色,他剛一接過大纛,二人便趕緊扶著李光岑,退回白虎交椅上坐下。

楊浩立在城頭,將那桿高大沉重的大纛盡力舉起,往石砌的坑洞中用力一矗,大纛迎風展開,九條麓尾飛舞:“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楊浩”的旗號亮了出來,城下所有的武士齊刷刷拔出了肋下的彎刀,數萬柄鋼刀霍然舉起,如一道閃電,刹那的光輝超過了天上的太陽。

“嗚嗚”的號角聲在蒼涼雅壯的古城上響起,各部頭人站在城頭,手撫左胸,向楊浩單膝跪下,宣誓效忠。

“……本帥志存裹革,仕不擇地。繼義父之志,統御西北,唯以保境安民為己任,不打無利於民之仗,不行無益於民之舉,惟西北戎政敝極,警息頻聞,欲政修人和,諸部安樂,尚需吾等上下一心,今日謁我夏州諸部,皆我定難之股肱,願你我眾志成城,共創幸福美好的家園。”

楊浩一番由張浦草擬的就職演說鏗鏘有力,待他朗聲說罷,城上城下轟然應和,聲撼天地。

這一刻,大漠孤煙,碧空萬里,楊浩手扶氂尾狼頭大纛,俯瞰著城下一眼望不到邊的雪亮刀叢,心潮澎湃,他高聲道:“酒來!”

竹韻托著茶盤來到他的身邊,茶盤上放著三碗烈酒,楊浩捧起一碗,面朝城下,高聲道:“這第一碗酒,我敬所有的勇士們,願你我戳力同心,用我們手中的鋼刀,讓這萃原永遠美麗、安祥。”

楊浩將一碗烈酒一飲而盡,城下無數的草原男兒見大帥這般豪爽,轟然叫好,他們雖無酒碗,但草原男兒嗜酒如命,誰的腰間不帶著酒囊?只聽“嚓嚓嚓”一陣怵人的鋼刀入鞘聲響,戰士們紛紛取下腰間的酒囊,舉在手中,高聲喝道:“甘為大帥效死!甘為大帥效死!甘為大帥效死!”

三聲高呼,勇士們便開懷痛飲起來。楊浩放下酒碗,一抹嘴角酒漬,又痛快地端起一碗,竹韻撇撇嘴,小聲地道:“拿白開水唬弄人,還一副豪氣干雲的模樣。”

楊浩瞪了她一眼,轉身又向七氏族長及各部落頭人們慨然道:“這第二碗酒,本帥敬各位族長、頭人。願本帥與諸位從此如兄弟手足,同榮共辱!”

族長、頭人們紛紛自案後起身,捧起牛角杯,高聲敬酒道:“我等願同心戮力,扶保大帥,天地神祗,共知我志。有負此誓,使身體屠裂,同於牲畜。”說罷,眾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第三碗酒,我敬義父!浩只希望義父能身體安康,親眼看我……”

楊浩捧起第三碗酒,回身看向端坐虎皮交椅上的李光岑,忽然現他雖面帶微笑,二目微睜,正定定地凝視著自己,但是眼中的神采卻已消失不見,楊浩臉色一變,踏進兩步,顫聲道:“義父……”

李光岑仍然靜靜地坐在椅上一動不動,一陣風來,吹著他頷下的鬍鬚瑟瑟抖動,楊浩遲疑著將目光投向侍立在虎皮交椅兩側的木恩、木魁。兩人臉上熱淚縱橫,強抑著一直沒有發出哭聲,這時見楊浩向他們望來,兩人輕輕點了點頭,突然一起跪倒,伏地大哭。

楊浩雙手一顫,不由倒退三步,手中的酒碗“啪”地一聲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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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桃花依舊

號角長鳴,聲音在遼闊的草原上遠遠傳開,片刻的功夫,方才還廝殺成一團的戰士便迅速回歸本隊,形成了兩個齊整的隊伍。兩個方陣,各三千人,都騎在雄駿無比的戰馬上,左邊一隊人馬甲胄鮮明,鞍鞋齊備,左手刀右手盾,背椅一品弓,刀盾相擊,用沉雷一般的聲音向肅立在軍旗下的楊浩致以敬意。

右邊一隊人馬,使得都是紅纓長槍,腰佩短刀,肩上也斜挎著角弓箭囊,手中的長槍鵝卵粗的槍桿,長約一丈有八,精鋼打造的近一尺半長的槍刃,寒光爍爍,殺氣騰騰,他們亦高舉長槍,向楊浩山呼三聲。

楊浩箭袖輕衣,銀冠束發,騎在一匹紅馬上,肅立在獵獵生風的大旗下,唇上兩撇微費,目光銳利,氣度威嚴,見到這兩支人馬訓練有素,他嚴肅的臉龐上才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向木恩和艾義海兩員帶兵將領贊許地點了點頭,一撥馬首,說道:“走,咱們去琉璃廠看看。”

策馬馳出校場,楊浩對張浦道:“很好,種放與楊繼業都是帥才啊,會用兵固然了不起,可是會練兵一樣的了不起。我這蘆州講武堂成立的還不錯吧?由種放任主師教授,楊繼業為輔師教授,練成的兵再調到這邊來,交給木恩、木魁和艾義海他們在實戰中予以鍛煉,小經幾戰,便有如此威勢,不亞於一支百戰精兵啊,尤其是自講武堂中出來的人,在戰陣中稍經磨礪,就可以擔任將校,如此一來,我們擴招的兵馬才不會只占了一個人數,才不致成為一群烏合之眾啊。”

張浦笑道:“大帥說的是,自講武堂教出來的人,連卑職也有些驚訝,其中許多人至少已具備了低階將校的才幹,只是少了一些戰場上的經驗,而且自大帥設立的講武堂中教出來的勇士,都是大帥的門生,可以避免軍中派系滋生,形成一個個互相勾結照拂的小團體,呵呵,大帥這一點,想必是偷師於趙官家的主意吧?”

楊浩大笑道:“人家有好東西,咱們為什麼不拿來一用?”說罷策馬一鞭,飛馳而去,張浦帶著幾十名侍衛,立即緊隨其後,讓駿馬放開四蹄,踏著風奔馳在草原上。

自楊浩兼任橫山節度使、定難節度使以來,已經兩年過去,一晃兩年的時間,楊浩休息生息,屯田練兵,開設工廠,發展商業,設立學堂,儲備文武,又大興水利,為農耕和畜牧提供種種便利條件,兩年的時間,他的領地日新月異,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變化不止是武力的強大和經濟實力的急劇發展,更重要的是,為他爭取了民心,他已經佔領的土地,所有的百姓不管信不信佛的,都已把他視做了甘霜普降的崗金貢保、活佛轉世,憑著楊浩現在的莫大威望,和佛教界對他不遺餘力的支持,他的戶藉制度和司法制度已經建立下來,如今正著手建立常備軍,這是把武力從各個部落上收的第一步。

如今,楊浩麾下已建立了常備軍飛龍、飛虎、飛豹、飛狼、飛鷹、飛馬六支軍隊,這六支軍隊是從部族勇士和原來各有派系出身的軍隊中擇其精銳,打散混編,重新編組,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習時,他在蘆州設立講武堂,由種放以將校標準進行培養,楊繼業等將領也不定期地趕到講武堂將自己一身韜略和戰陣經驗傾囊相授,教出來的學生再打散了編入已成常備軍的各個序列,從基層幹起,在他麾下最強大的武力,如今已被他完全消化吸收了。

李光睿原來所統治的領地,本來還有綏州、靜州、宥州三地,及其相鄰地區,掌握在李光睿殘部手中,楊浩採用蠶食、排擠、拉攏、分化等非戰手段,已經迫使靜州和宥州內部兵變,改換門庭投到了他的麾下,至於綏州,其週邊也已被折御勛和楊繼業逐步侵蝕,完全吞沒。

如今綏州只剩下一座孤城,簡直是吹口氣兒都會倒,楊浩之所以還留著它不動,只因為綏州刺史明明身陷絕境,連兵都快養不起了,卻仍堅決不降,綏州地處週邊,楊浩現在還不想和趙光義撕破臉面,為了如今只是一塊雞肋之地的綏州,不值得。

不出楊浩所料,綏州刺史李十二,原接州刺史李丕祿的兒子沒有活過十二歲,楊浩當初之所以如此斷言,是因為自五代以來,亂世之中,絕無一個少年人能坐得穩他的位子,就算他手下掌握重兵的大將本人沒有野心,這些將領的屬官們也不會甘心服從於一個無知少年。自己的主帥再升一步,他們的地位也會水漲船高,何樂而不為?

李十二去年“病”死了,離他生日還有七天的時候:“暴病”身亡,如今的綏州刺史名不見經傳,據說是李丕祿的一個堂弟,叫李子壽,楊浩向李氏嫡系族人打聽,綏州刺史李丕祿確實有這麼個堂弟,因自幼多病,所以習文而不武,為人低調,因是李丕祿至親,又確有一身學問,所以在綏州任長史之職。

楊浩料想此人必是一個傀儡,真正掌握綏州權力的,應該是一員武將,可是綏州草木皆兵,進出皆十分嚴密,上層人物更是很少再公開露面,所以始終無法掌握綏州的真正動靜,不過如今的綏州,已經不看在他的眼裏,所以也未對那投下太多的關心。

楊浩麾下,如今文臣有種放、蕭儼、徐鉉、丁承宗、林朋羽,范思棋,秦江,盧雨軒、席初雲,武將有楊繼業、張浦、木恩,木魁,艾義海,李華庭,何必寧,拓拔昊風,李繼談,張崇巍、柯鎮惡,還有新近投靠的大批文武之士。

而他的密諜隊伍“飛羽”與冬兒親手訓練的‘火鳳’合併,現在也劃分出了更加細緻的功能,內城警衛力量由冬兒掌握,密諜由唐焰焰掌握,竹韻和狗兒則負責“火鳳”最核心的部分,直接對他負責,可謂是人盡其用,人才濟濟了。

戰馬馳騁,遙遙一騎飛馳而來,馬上一人一身青衣勁裝,笠紗蒙面,楊浩一見便知是馬燚到了。

狗兒到了楊浩身邊,一個輕快的撥馬轉身,與他並轡而行,脆聲說道:“大叔,剛剛收到的消息,吐蕃尚波千部、大石族、小石族、安家族、延家族正進行會盟,指責大叔派兵南侵西進,搶佔他們的領地,他們還拿出清水盟約來做為憑證,尚波千、禿遁、王泥豬等吐蕃部首領已朕手派出使者赴汴梁請宋帝為他們主持公道呢。”

楊浩聞言失笑道:“他們打仗不行,吵架看來也不在行。想求趙光義主持公道,只管去向他哭鼻子好了,好端端地何必扯出來《清水盟約》?趙光義做的是大宋的皇帝,不是大唐的皇帝,那些領土,是軟弱無能的唐德宗李適割讓給他們的,他們把《清水盟約》搬出來,趙光義若肯給他們撐腰,那不是掌他自己的嘴麼?”

狗兒抿嘴一笑,薄薄黑紗下,皮膚白暫如雪,若隱若現兩個酒窩兒,說不出的迷人:“大叔可不要這麼自信啊。趙光義不肯明著替他們出頭,未必就不肯暗中援助他們,拖大叔的後腿。”

楊浩若有所思地道:“嗯,不無可能。這幾次與他們發生衝突,我軍小有斬獲,俘獲的軍械製作精良,規格統一,雖無宋國的鈴印鐫鑄於上,可是憑他們這些部落,那是萬萬製造不出來的。還有他們的軍糧,竟有大批米麥,這可不是他們慣食的牛羊和青棵,沒准……”

楊浩扭頭道:“狗兒……”

狗兒螓首微歪,雖有黑紗遮面,仍可感覺出她向楊浩扮了個鬼臉:“大叔放心,竹韻姐姐已經親赴秦州察探虛實去了。”

楊浩點了點頭,又對一側的張浦吩咐道:“那些地方,趙官家收不了,難道還不讓我收麼?不過……我眼下的目標是往西,暫時不宜與趙官家較勁,咱們還是收斂些好了。向南的行動暫緩,然而也不能讓他們清閒了,讓赤邦松和羅丹兩大部落去對付他們好了,糧秣軍械,有什麼需要,儘管滿足他們。

張浦點頭應是。

※※※※※※※※※※※※濃※※※※※※※※※※※※

琉璃廠設在夏州城外十餘里地處的一片地方,占地寬廣,猶如一個農莊,是星羅棋佈於夏州周圍的眾多工廠中的一個。一路行來,羊群像一片片白雲,牛兒則哮嘩地歡叫著,三五個牧人,在牧羊犬的幫助下,便能照料一大片牛羊。

看到楊大帥自前方的軍營裏歸來,熱情的牧民用歡歌和舞蹈邀請他停一停馬足,到帳蓬裏稍坐歇息。楊浩耐不過他們的好意,與張浦、狗兒下了馬,到了一個老牧人的帳蓬裏,眼看就快到飯晌兒了,氈帳的女主人正在侍弄飲食,一見自己的男人把楊大帥給請了來,忙歡天喜地的把鮮美的手扒羊肉、烤羊腿、青棵清、奶皮子呈上來。

楊浩與氈帳主人對坐暢飲一番,揀了幾樣東西填填肚子。

夏州附近的草原是十分肥美的,雖說這裏往北去已接近毛烏素沙漠,夏州城也有漸趨沙化的模樣,可是因為選擇的這處建城池點是依據著幾條黃河支流,所以沙漠至此而止,這裏儼然就是一片綠洲。四面的山脈,遮住了寒冷的氣流,使得土地豐腴,牧草肥美。河套地區青青的草原是天然的牧場,引水灌溉,則立成肥田,可謂宜耕宜牧。

楊浩這兩年興修水利,鼓勵工商,這裏的百姓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家境立刻顯得富足起來,而且學著漢人在帳前屋後種植糧粟、蔬菜、瓜果,時不時的還可以騎上馬去打打獵,開些黃牛、野鹿一類的野味,日子真走過得愜意無比。

楊浩和張浦捱不過主人的好意,各自飲了三碗青棵酒,又吃了幾塊肥美的手扒羊肉,這才告辭離開,趕往琉璃廠。

這間琉璃廠是大食國商人伊本艾比塔利卜投資興建的,叫琉璃廠,只是適應本地叫法的習慣,實際這家作坊生產的可不是琉璃,而是玻璃。中原製作的琉璃是不透明的,而且輕脆易碎,西方傳來的玻璃窗能耐高溫,可以做飲食器皿,而且晶瑩別透,水晶般璀璨,再加上自西方一路運來,輾轉萬里,磕磕碰碰,所以能完整運到中原的玻璃製品都是價比黃金的貴重商品。

本來楊浩還沒有想到這個東西,而是塔利卜獻寶似的拿了一匣玻璃杯來送給楊浩,這樣極佳品質的玻璃杯,價值萬金,塔利卜這一路送過來,還沒有一位大人不見之欣喜的,可是楊浩……楊浩是打哪兒來的?玻璃這東西,實在很難叫他看進眼去。

不過他也知道這玻璃是如何的珍貴,更知道將來人類的科技文化知識不斷發展的進程之中玻璃會起到多麼重要的作用,頓時就起了覬覦之意,軟磨硬泡的只想要這玻璃製作之法。

塔利卜自然更明白這東西的貴重,哪肯輕易把它的製作方法說出來,不過他想發展西域自中原的商路,甚至想壟斷幾樁最獲利益的商品獨銷權,萬萬離不開楊浩的支持,而楊浩如今的勢力擴張已經讓崔大郎大獲其利,對楊浩他是不遺餘力地支持,便也幫著楊浩說項。

最後,還是楊浩簽署正式公文,答應這琉璃廠建成之後,由塔得卜獨家經營十五年,此後楊浩才可以據此技術和工人,進行官家生產,這才重金盤請了幾位西方玻璃匠人來到此處建廠。

由此,中國第一部專利法,便也順理成章地在楊浩手中完成了。

楊浩趕到琉璃廠,正在此處的崔大郎、妙妙和大食國商人塔利卜聞訊忙迎了出來。

“官人。”

一見楊浩,妙妙便歡喜地叫了一聲,妙妙身穿一襲緋色的圓領官衣,腰束玉帶,頭頂垂耳蝶頭官帽,若不是宜喜宜嗔的模樣,修長苗條的身段,顯得脂粉氣太濃,儼然就是一位風流俊俏的小公子。

楊浩掩唇咳嗽一聲,妙妙忙斂了歡喜的笑容,規規矩矩地向他兜頭一搏,拉著長音道:“下官林音韶,見過節帥。”

“咳,免禮,平身。”

一見夫妻倆正兒八經的模樣,狗兒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趕緊把臉扭到了一邊。

妙妙如今可不是像在銀州時候一般,以楊浩妾室的身份代他打理一些工商事務了。她如今已是節帥府專門負責工商方面的一位正式官員。哪個朝廷都有女官,可女官向來只在宮中負責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功局等一應宮中事務,從來沒有女官抛頭露面,處理外界政務的,然而楊浩卻開了這個先例。

如今不但妙妙有正式的官職,他的四房妻妾都有正式的官職,包括穆青璇、丁玉落、甜酒,都擔負著一定的正式職務,在下屬的各司衙門裏,也或多或少地穿插了一些女官。

楊浩起用女官,最初所受的阻力,不亞於他推行戶藉制度和司法權上收。不過西北地方諸族聚居,清規戒律並不如何森嚴,此時的儒家弟子也沒有後來那麼多愚腐泥古的臭毛病,經過一段時間的推行,反對者發現並沒有因此鬧得風化大傷、家庭破裂、醜聞重重,反對的聲浪這才漸漸平息。

再加上楊浩用人任官總不能用些大字不識的,而識文斷字有文彩的大多都是豪門世家、頭人貴族家庭的女子,此時中原的男女大防也沒到了後世草木皆兵的地步,女人也擁有相當大的社會地位,西北地方的貴小姐們更不用說了,她們得以起身,來自上流社會的阻力更為削弱,這樣一來,自上而下,把女人從政做官視若母約司晨有悖天理的說教者就更沒了市場。

楊浩與妙妙以上下官員的身份正式見了禮,這才轉向塔利卜,笑道:“塔利卜先生,聽說第一批玻璃器皿已經燒制出來了?”

塔利卜笑顏逐開地道:“不錯,樣品非常成功,所以我和大郎才急著請大人來一見看看,大人,請看……”

楊浩隨著他們送進作坊,只見案上放著已經燒制成功的一些玻璃器皿,棚上懸掛著彩燈彩燭,映得那晶瑩別透的各色器具璀璨奪目、絢麗多姿,楊浩見慣了玻璃,根本沒往心裏去,可是像張浦、狗兒等人卻像剛剛走進來時的妙妙一樣,看得目瞪口呆,瞧著那一件件珍逾美王的器皿愛不釋手。

“好極了,就這一案的器皿,就能賣上一大筆錢呐,呵呵,塔利卜先生可以加緊製造,通過大郎的商路渠道賣到上京、汴梁去,賣到南詔大理去,還可以賣到日本、呂宋去,本官在這裏先祝你財源滾滾啦。”

塔利卜撅著大鬍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承大帥吉言,承大帥大吉。”

妙妙美目一瞟,在一旁介面道:“大帥,方才塔利卜先生正與奴……下官商量,希望能在稅賦上再多予他些優惠呢。”

“是啊,是啊。”塔利卜忙道:“大帥,我這琉璃廠的稅賦是最高的,咱們是老朋友啦,我又是受您楊大帥之邀,才費盡周折,聘請了名師,在此設廠,大帥是不是應該給我些優惠才是。”

楊浩拿起一隻造型別致的酒杯,一邊端詳,一邊笑吟吟地搖頭:“塔利卜先生,我的稅賦雖然收的很高,可是你的盈利,也高的離譜啊。而且,這些玻璃的本錢,可比你不遠萬里,從貴國運來可低的多了。呵呵,珠寶玉器、首飾頭面一類的商品稅賦定的是最高一檔,這是本官定下的稅法,本官豈能不帶頭遵守?”

塔利卜的臉剛垮下來,楊浩忽然放下酒杯,回首說道:“囁,不過呢……誰也不會怕錢多的咬手,我知道塔利卜先生的生意做的很大,絕不只是這琉璃廠一途。有些方面的稅賦是可以商量的,甚至……本官還可以免稅。”

塔利卜精神一振,崔大郎在一旁也兩眼放光,商人逐利而動,一聽有些商品可以免稅,他們怎能不動心?

塔利卜趕緊問道:“大人請說,什麼商品可以免稅的。”

楊浩轉身面對著他,又睨了一臉期待的崔大郎一眼,說道:“人。”

塔利卜一呆,奇道:“人?”

楊浩笑道:“不錯,人。你看啊,我這西北,是地廣人稀啊,現在工商農牧,百業初興,最缺的就是人手。我見塔利卜每回販賣貨物,常使黑奴往來,不若……你販些黑奴過來,如何?”

塔利卜一聽大為意動,大規模的販賣黑奴是從十五世紀開始的,當時雖然也有黑奴買賣,但是新大陸還沒有開闢,歐州的那些大公國本身就沒有多少土地,也用不到多少奴隸,所以還沒有形成風氣,如果楊浩這裏需要大量人手,只要有利可圖,這今生意自然是可以做的。

塔利卜想了想,覺得十分合算,他的生意做的十分繁雜,雖說在這裏只有他一個人,但是在家鄉,他有一個龐大的家族,經營著各種各樣的生意,不斷地開拓著商路,擴大著家族的勢力,販賣奴隸,本來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再加上楊浩若不收稅,那更是一條賺錢的路子。

塔利卜捋著大鬍子沉吟許久,一邊點頭一邊自言自語:“唔……我看可行,可行……啊!大人既然要的只是人力,那麼應該不只限於黑奴吧?白奴……也可以嗎?”

楊浩一怔,詫異地道:“白奴?”

塔利卜道:“不錯,我們大食與波斯帝國、大秦(羅馬)帝國經常發生戰爭。”

他呵呵地笑起來:“波斯和大秦經過五百年的戰爭,國力正在衰落,同我們的戰爭中,他們經常落敗,被我們俘獲大批的俘虜,那些貴族,會被他們的家人重金贖回去,可普通的士兵下場就淒慘的多了,與其把他們殺掉,做為肥汰土壤的肥料,我想大人您……對他們會有興趣的。”

楊浩聽了有些好笑:“弄一些金髮碧眼的白種人做奴隸麼?”

轉念一想,卻又怦然心動:那些戰俘可是各行各業,什麼樣的人才都有,造紙術就是唐朝與黑衣大食在恒羅斯戰役中失敗後,被大食人把大唐戰俘帶回了撒馬爾罕,而這些戰俘中就有長於造紙術的工匠,從而使造紙術傳遍西方的。同樣的,這些西方人中也不乏能工巧匠,各個方面的人才,他們的到來,豈只是帶來了勞動力,而且會帶來大量的西方文化和科技知識,徹底地融入我們的文化,對我們的發展產生有益的補充,尤其是思想方面的融合……”

楊浩只略一沉思,便很痛快地點頭道:“好,不管黑奴白奴,我都要,而且完全免稅。”

塔利卜大喜,連忙躬身道:“多謝大人的慷慨,我會儘快派人回去通知我的家族,將盡可能多的,您所需要的健康、強壯、吃苦耐勞的奴隸運來……”

題內損失題外補,豐了這條財路,塔利卜對玻璃生產徵收的高稅也不那麼計較了。

※※※※※※※※※※※※濃※※※※※※※※※※※※※※※※※※※

離開琉璃廠的時候,崔大郎也跟了出來,乘馬與他一同返城。

剛一上馬,狗兒便道:“大叔,咱們幹嘛要花錢買些金髮碧眼的番鬼啊,看起來好嚇人的。”

楊消失笑道:“有甚麼嚇人的?我覺得挺好看的啊。”

崔大郎按捺不住地道:“如今大帥兵強馬壯,隨時可以向西打通西域商道,那才是財源滾滾呐,奴隸交易和玻璃生產與之相比又算得了甚麼呢?中原的茶葉、絲綢、瓷器,鏡子……西方的藥材、香料、繽鐵、寶馬……然而現在不成啊,幾過每過一地,都是據地稱王的一方豪強,都要繳納極高的稅賦,沿途還要自備強大的護送隊伍,一批貨物近六成的利潤,就這樣消耗掉了,要不然,大人想把這裏打造成西域江南又有何難?”

此地離城已然不遠,楊浩緩轡而行,微笑著說道:“大郎此言差矣,其實我早就想兵進西域,把河西走廊、瓜沙甘涼諸州徹底拿到手,這方面的武力準備也已經做好,可是,佔領它容易,徹底把它據為己有卻大不容易。不把它徹底據為己有,又如何做到你說的保證財源滾滾呢?

要把它徹底占為己有,那麼武力征服之後,就要駐軍控制,移民實邊,兩者互輔,才算是真正的征服了那裏,否則西域商路不可能長久暢通。可是,駐軍控制移民,移民實力難呐,我這地方,本來就地廣人稀,壯勞力少的可憐,如今工商農牧四業一齊發展,現在看著是蒸蒸日上,百業俱興了,可再發展下去,那就處處缺人,嚴重制約進一步發展了,哪里還有閒人移去駐邊?而且故土難離,如非得已,誰肯移民?”

楊浩道:“西域有數百萬漢人,可是分散開來,卻是百里難見人煙,弄些人來,才能增加這裏的生氣,這些來自遙遠異國的人,今後習我漢文、穿我漢服、說我漢話,百年之後,就是不折不扣的漢人,無論是對現在還是對將來,這不正是立足長遠的大利潤麼?”

崔大郎恍然若悟……

到了夏州城,崔大郎告辭回了他的住處,楊浩徑回節帥府,把馬交給狗兒,獨自行往後院,剛剛走過月亮門兒,就見姆依可椅著一個食盒走向西跨院,忙喚住她,詫異地道:“月兒,這是給誰送餐,府上來了客人?”

姆依可扭頭一看是自家老爺回來了,忙蹲身施禮道:“奴婢見過老爺,府上沒有來客,奴婢是給蓮覺居士送飯。”

蓮覺居士就是周女英的法號,如今楊浩四房妻妾自然知道她與楊浩的關係,不過府中下人也是一概瞞著的,她在西院自有一個住處用做修行。平素她雖與冬兒她們常在一起,夜晚卻是“獨宿”於彼的。

楊浩一聽忙問道:“蓮覺居士身體不適麼?怎麼不與大娘一起用餐?”

姆依可道:“蓮覺居士閉關了,所以需要奴婢把飯菜送到居士的修行之所。”

楊浩窒了一窒,擺擺手讓她離開,姆依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椅起食盒走了。

楊浩站在原地發噱:“又要閉關?女英還真是……真能生啊……”

女英去年已為他生下一個女兒,當時也是遁詞閉關修行,本來想孩子生下來就先充作冬兒所生,可是冬兒偏偏那時又有了身孕,便要娃娃喬扮懷孕,女英一朝分娩之後,對外就說是吳娃兒所生。女英喜歡孩子,冬兒公事繁忙,雪兒就是她一手帶大的,這親生女兒雖假託了別人是生母,卻也仍然由她帶著。想不到冬兒眼看就要瓜熟蒂落,分娩在即,女英居然像跟她比賽似的,又有了身孕。

多子多孫自然是好事,可是娃娃和妙妙到現在肚子還平坦如昔,女英這一有孕,只怕那兩個小妖精又要死纏住自己不放了。

女英既然有孕,楊浩自然不能置若罔聞,女人本來就是敏感動物,何況是這個時候,若是怠慢了些,怕是要讓她以為自己對她有所冷落。楊浩略一思忖,便向西邊拐去。

繞過一叢假山花樹,剛要踏上長廊,一個頭梳雙角丫,穿著小花襖,生得粉妝玉琢的小丫頭忽然向他跑來:“爹爹回來了,爹爹抱。”

楊浩抬頭一看,不由喜上眉梢,這小丫頭正是他的愛女雪兒。

“來,爹爹抱抱。”

楊浩剛剛蹲下身子,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狼已一溜煙兒躥到了他的面前。

“去去,大笨狗,走開啦,不要搶我爹爹!”雪兒瞪起杏眼,對唐焰焰拾回來的那只狼中之王,她眼中的大笨狗一陣拳打腳踢,打得小白狼抱頭鼠躥,躲出老遠,才委曲地嗚嗚兩聲,用一雙幽怨的狼眼瞟著它的小主人。

雪兒根本沒理它,已換了一副甜甜笑靨,向自己的爹爹張開了小手。

楊浩俯身將女兒抱起,這一抱忽地發覺她的褲子濕了,不禁羞羞臉道:“小丫頭,都這麼大了還尿褲子,羞不羞?”

雪兒理直氣壯地道:“這不是我尿的,是妹妹尿的,我哄她玩,她就尿到我身上了。”

楊浩抱起雪兒往前走……小白狼又蹭地一下躥過來,貼著他的腿,拖著一條直撅撅的尾巴,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楊浩笑道:“是麼,妹妹這麼不乖呀,好,等一會爹爹打她的小屁股,好好教訓她一頓。”

雪兒一聽咯咯地笑,快樂地道:“我就知道爹爹會這麼說,我已經替爹爹打過了,哈哈哈……”

楊浩聽了哭笑不得,瞪她一眼道:“臭丫頭,不學你娘那般溫柔善良,偏學你三娘四娘的狡詐機靈。我不是說過,不許你單獨帶著小狼玩耍嗎?怎麼沒有人陪著,是不是也要討打啊?”

雪兒得意地道:“我才沒有一個人玩,我有姨姨陪我啊。”

楊浩隨口問道:“是你二姨娘還是三姨娘啊,她們今天怎麼這麼閑?”

雪兒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奶聲奶氣地道:“不是二姨娘,也不是三姨娘。”

楊浩笑道:“小丫頭,撒謊露餡了吧?嘿嘿,你四姨娘如今正在城外呢,來,讓爹爹拿鬍子紮紮你的小臉蛋做為懲罰。”

雪兒用小手推著他的下巴,咯咯地笑:“人家才沒撒謊,這是雪兒剛認識的一個姨娘,喏,爹爹你瞧……”

雪兒用手向水上亭中一指,楊浩一抬頭,瞧見那亭中人,不由停住了腳步。

碧水紅亭,翠蘿垂蔓,柔軟的枝條在風中輕輕婆娑起舞,亭中藤蘿下,俏生生地立著一位姑娘,穿著一身玄色衣衫,腰紮一條青色的帶子,上懸一口短劍,腳上一雙鹿皮小蠻靴,英姿颯爽,宛若神仙中人,那雙秋水般的眼睛正投注在他的身上。

楊浩一時間呆住了,折御勛時常到夏州來,可是折子渝卻已很久不見她的芳顏了。嗯不到,今天竟會遇到她。她已經出落成一個真正的大姑娘了,昔日那尚帶著幾分稚氣的面孔,如今已是秀雅嫵媚,嬌麗不可方物。

小白狼見男主人停下了,便殷勤地繞著他打起轉來,時不時地用狼鼻子嗅來嗅去,楊浩只是定定地看著亭中俏立的折子渝,過了半晌,忽然踢了一腳,喝道:“閃一邊去!”

小白狼熱臉貼了冷屁股,剛挨了小主人一頓粉拳,又挨了男主人一腳,於是很受傷地嗚嗚叫著逃去找它的女主人了。

折子渝站在亭中,看著身形頎長,日漸雄壯,虎目有亮,日益成熟的楊浩,心中也是心潮起伏,但她面上卻是竭力保持著風度,盡力的矜持著,不讓自己內心的情感呈露於外,可是忽見楊浩這個頓失節帥風範的動作,卻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楊浩並沒有忘記她,可他也不知道這段感情該如何繼續下去。這兩年來,軍務、政事、文事、宗教、農工商牧,乃至外交,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策劃了、決定、推行,他沒有時間去想一些不願遺忘,卻又無法面對的事情,他只能把某些人、某些事,深深埋在心底,藏在他塵封的記憶裏。

現在,當那深藏心底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往事歷歷在目,他才忽然發現,不管時間過去了多久,不管他經歷了多少,成熟了多少,身份地位又是發生了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然而有些事沒有變,也沒有忘。

折子渝忽然的一笑,楊浩忽然發現,現在的他,和當年在程世雄府上,看著那個葡萄架下笑顏如花的玄衣小姑娘時,並沒有什麼不同。

而她呢?

桃花依舊,滿眼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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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交鋒

    折子渝對楊浩淺淺一笑道:“雪兒聰明伶俐,可愛的很。”

  楊浩笑道:“呵呵,聰明伶俐麽?這丫頭跟娃娃和妙妙學的一身古靈精怪,叫人頭痛的很呢,你要是熟了就知道她有多難纏了。”

  說著,兩人已很自然地走了個並肩,眼下這情形,他自然是不方便再趕去養心堂了,便陪著子渝往後院裏走:“今天……怎麽肯來夏州。”

  折子渝瞥了他一眼道:“怎麽,不歡迎麽?”

  楊浩脫口說道:“怎麽會不歡迎,我恨不得你肯長住夏州才好。”

  折子渝笑了笑,抿著嘴唇不說話,楊浩自知失言,只得沈默下來,一雙眼睛卻偷偷地打量著子渝。

  當年廣原初遇的及芽少女,如今已出落成一個雙十年華的大姑娘了。人常說,美人如玉。年至雙十,正是美玉芳齡。少女時候的她,還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欠缺了幾分成熟的韻味,少了幾分人生的閱曆,這幾年下來,她已是潤於內、澤於外,剖去石璞的一方美王了。

  然而在這個時代,年近雙十的女子,已鮮有尚未婚嫁的,就算她自己不介意,也難免要承受家人的嘮叼,旁人的指點,壓力之重可想而知。

  楊浩知道她是爲誰磋砣了歲月,可是曾經的爭吵和衝突他至今記憶猶新,哪怕他如今稱霸西北,在折子渝面前,他始終沒有那樣的勇氣,霸道的勇氣。

  折子渝看著腳下的小路,忽然道:“早聽說,在你的治理之下,這一方土地已變得十分富饒,百業興盛,大有西域江南之風範。這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當真不假。我折子渝少有服人的時候,如人……卻是真的很佩服你。”

  楊浩也微笑起來:“能得你誇獎一聲,當真是不容易。不過認真說起來,其實我也沒有什麽點鐵成金的本事,我所做的許多事,不是別人做不了、想不出,而是他不肯去做。今日我去做了,顯得我很是英明,如果當日取代李光睿的不是我楊浩,而是張浩、李浩……只要他肯與麟府息兵戈,修水利,興工商,扶農牧,重文教,一樣可以取得這樣的成果……”

  折子渝莞爾道:“可你……沒有如果一說,所以,你這西北大帥、崗金貢保的聲名,便也如日中天,再也無人能搶得去了。”

  這時前邊花苑之中忽然傳出一陣笑鬧聲,只聽一個女子聲音道:“啊!這就是海東青麽?好雅駿的鷹兒,難怪人家說,十萬隻雄鷹中才能出一隻海東青,把它尊爲萬鷹之神呢,真的是太漂亮了!”

  一個男子聲音得意地道:“那當然,葉之璇從女真那兒一共才弄回來五隻,每只都是價值千金,我加了雙倍的價錢,又向他說盡好話,這才討來一隻。你瞧,這只海東青的爪子是純白色的,這種海冬青叫‘玉爪’是海東青裏的極品。伊娜,你既然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

  “什麽?送給我?這只海東青價值兩千金呢,這每貴重的東西,我可不能要。”

  “我這只鷹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呀,我不能時常留在夏州,就讓這只鷹陪著你。”

  女孩吃吃地笑起來:“臭美,誰會想你呀。嗯……不過這頭鷹嘛,倒真是比你生得英俊,有它陪著可比你來陪我有趣多了。”

  “好呀你,居然說我不如一頭鷹。”

  兩個人打打鬧鬧地從花叢裏跑了出來,一下子撞見民楊浩,那女孩兒一見楊浩不禁吐吐舌頭,紅著臉喚道:“楊大人。”

  這女孩兒紅撲撲的一張俏臉,正是爾瑪伊娜,在她後面張牙舞爪地追出來的男子肩頭穩穩地站著一頭雄駿的海東青,看他模樣,卻是楊繼業的三公子楊延訓。一見楊浩站在那兒,楊延訓不禁紅了臉,他訕訕地放下手,向楊浩施禮道:“延訓見過大帥……三叔……”

  一轉眼他又看到折子渝,不禁嚇了一跳,馬上變得更加規矩起來:“小姨,你……你怎麽來了。”

  折子渝板起俏臉道:“你能來,我怎麽就不能來?馬上就要及冠的年紀了,還這般不穩重,這是節帥府,不是你楊家的後花園,打打鬧鬧成何體統……”

  說起來,這楊三郎只比折子渝小了一歲,可論起輩份來,卻是他實實在在的親姑姑,折子渝非要拿出長輩架子,老气橫秋地一通喝斥,楊三郎也只好苦著臉連連稱是,好不容易等折子渝訓斥完了,他才悄悄拉拉爾瑪伊娜的衣袖,兩個人飛也似地逃了。

  折子渝看著那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伊娜……這女孩兒就是爾瑪伊娜?”

  楊浩道:“是啊,她就是細封氏的爾瑪伊娜。”

  折子渝瞟了他一眼,神氣有些古怪地道:“她怎麽會在這裏?”

  楊浩笑道:“親戚越近越親,朋友越走越近,如果大家老死不相來往,這西北諸族如何能融爲一體,親如一家呢?西北戰亂不休,很難穩定,雖說有許多原因在其中作怪,可是族屬衆多,互有恩怨,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我致力於諸族融合,自然要率先垂范,這夏州城如今不止是拓拔氏的頭人貴族們在此建有俯邸,其餘七氏,乃到我節帥府的重要官員,大多在此建有府邸,他們的家眷常常駐居於此,彼此間多了往來,關係也就親密起來。當然,我這府邸對他們也是不設防的,大家多走動走動,不是什麽壞事。”

  折子渝唔了一聲,又睨了楊浩一眼,淡淡說道:“我聽說,細封氏五了舒大人,一直想把他最心愛的小女兒嫁給你,你若肯點點頭,爾瑪伊娜早就成了你的五夫人,以她的身份,你若娶了她,對鞏固你的權力可是有莫大助益的,怎麽……看這樣子,她和延訓似乎……”

  楊浩淡淡笑道:“聯姻,有利有弊,在我看來,弊大於利,我一直在努力促進西域諸族融合,消彌彼此間的仇恨,也鼓勵各族百姓間的通婚聯姻,但那種聯姻和我這種聯姻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這樣的聯姻毫無意義,文成公主之和親,帶去了營造、工技、農耕、醫術,還有植桑養蠶之法;金成公主之和親,把整個河曲九套都送給了吐蕃,可曾因此得以化解他們的敵意?我若想依賴聯姻來取得他們的支援,其實也就意味著,我根本無法控制他們,你說是麽?”

  折子渝負起手來,莞爾笑道:“縱不談利益,爾瑪伊娜也確實是個嬌俏可人的姑娘啊。”

  楊浩若有深意地道:“那又怎樣?她的姐姐瑪布伊爾的美貌並不遜色于爾瑪伊娜,李光睿奪人所愛,強娶瑪布伊爾的下場你是知道的,我若想要一個女子,也得她心甘情願跟我才成……”

  “心甘情願麽?”

  折子渝的目光凝視著爾瑪伊娜遠去的背影,悠悠地道:“如果你肯對她用心的話,焉知她不會爲你心甘情願呢?”

  楊浩心中怦然一動,似乎若有所覺,可他的目光在折子渝臉上轉了幾轉,卻未發覺絲毫異樣力

  “難道……她的是無心之語,是我多疑了?”

  楊浩暗自揣測著,正欲再出言相試,前方路上閃出了唐焰焰的身影:“官人可算回來了,折元帥已在中堂等你好久了。”

  楊浩擡頭一看,就見唐焰焰俏生生地站在前面,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氣,楊浩忙咳嗽一聲,對折子渝道:“好,咱們到廳上說話。”

  折子渝看著前方的唐焰焰,也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對楊浩道:“家兄找大人,是有軍政要事商量,子渝卻不便在場的。”

  楊浩奇道:“此話怎講?”

  折子渝瞟了他一眼道:“聽說大人的‘飛羽’甚是了得,西北地面上有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你的耳目,怎麽對我府州的事情竟然毫不知情麽?

  我侄兒折惟正年初成親之後,已正式開始幫我大哥參謀軍政。折家的‘隨風’我現業已交給他了,如今我是無事一身輕,論起身份來,只是折家的二小姐而已,這些軍政要事,我是不便再參與的了。”

  原來,折御勛的長子折惟正在今年年初已經成親,同時娶了一房妻子一房妾室。妻子曹氏,年方十七歲。妾室李氏,年方十三歲。

  男兒成立家庭,也就意味著徹底步入成年人的行列,所以折惟正已正式開始參與府州的軍政大事。折御勛正當壯年,這麽著急開始扶植兒子料理軍機大事,其實也是受了楊崇訓後繼無人之事的影響,未雨綢繆,開始提前培養接班人了。

  這件事楊浩是知道的,折惟正成親的時候,他這個做叔叔的不但去喝了喜酒,還饋贈了一份厚禮。不過折子渝交出‘隨風’,徹底退出折家的權力核心這件事,他的確一點也不知情。他的情報組織是掌握在唐焰焰手裏的,而唐焰焰……明顯是把涉及她昔日情敵的情報都過濾掉了,根本沒有讓他過目。

  楊浩回頭瞪了唐焰焰一眼,便又改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先陪你到花廳去吧。”

  折子渝微微一笑,睨了他一眼道:“怎麽,你還怕她唐大小姐會吃了我麽?”說著提高了嗓門,說道:“大人有事儘管去忙,我和焰夫人許久未見,正好促膝長談,敘一敍舊。”

  唐焰焰同樣笑得風情萬種,也著折子渝,一語雙關地道:“好啊,焰焰許久未見子渝姑娘,心中也想念的很呢。官人儘管去忙,妾身會好好款待子渝姑娘,一盡地主之誼的。”

  兩個美麗的女人巧笑嫣然,儀態萬千,看起來就像……一對鬥屏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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