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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ittled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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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月關]步步生蓮(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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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7 08:51:07
第004章 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李光岑

望鄉嶺上,楊浩扭頭回望,大軍正絡繹而來,那些驕兵端沸因爲連日的行軍都顯出了幾分疲態。可是先頭部隊已經展開了防禦陣形,然後按部就班地紮營盤、挖壕塹、立拒馬,起竈坑,派遣巡哨,火頭軍也已準備生火做飯了。所有的事情都有條不紊,整個營地都在運動,但是並沒有什麽喧嘩。

楊浩臨時拉去漢國充數的這支部隊,是些浪人、逃犯、強盜和遊牧民,論個人之驍勇那是沒說的,可是對於隊伍行軍、陣法操演卻是一竅不通,簡單地說,就是一群烏合之衆,臨戰之際根本發揮不出合衆之力,然後經過在晉陽城下十幾日的攻城戰,再加上一路急行軍趕回銀州的鍛煉,他們已經迅速成長起來。

比起折御勛、楊崇訓的軍隊,楊浩的這支軍隊還是有些懶散,軍容之嚴整、軍貌之規範,那是不能與之相比的,然而他們每個人身上透出來的那種沈凝厚重的肅殺之氣,和他們矯捷輕疾的身法,卻已隱隱帶上了幾分沙場老兵的味道。

這一個月的同甘共苦已經初見成效,經由血與火的磨煉讓他們迅速成熟起來,這批由浪人、逃犯、強盜、遊牧民原本就像一群流浪草原的野狗,一旦納入了軍紀的約束,他們就成了套上了頸鏈的獵犬,可以想見,再稍經磨煉,他們必能成長爲一支虎狼之師,想到這裏,楊浩欣慰地一笑。

折御勛正在眺望遠方,這是一片山坡,再往前去,就是一馬平川。天空澄淨純藍,就像一塊巨大的水晶,幾片潔白的雲彩低低地壓在頭頂上,似乎只要一箭就能射到雲彩中去。前方的青青草地,就像一張巨大的地毯,一直鋪到天邊,在那天盡頭,隱隱綽綽是一頂頂的營帳,仿佛一朵朵的小蘑菇。

楊崇訓踱到了他的身邊,指著地平線上隱隱約約的營盤道:“李光睿不可能不設置一些眼線伏哨,我們已經趕來的消息他應該已經知道了。可是,你看,他的營盤還紮在那兒,巋然不動。嘿!我們能動用多少兵馬,這老狐狸心中有數,他根本沒把咱們放在眼裏。”

折御勛眉頭微微一挑,冷笑道:“這麽多年,雖然咱們一直讓他李光睿壓著打,可是他李光睿不是一直也奈何不得咱們嗎?我看他不是托大,而是因爲這個地勢使他無需顧忌。自此向前,一馬平川,漫說咱們的千軍萬馬,就算只過去一個人也瞞不過他的眼線,他又何須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來?”

楊浩返身走近,微笑道:“大哥就是一副不服輸的脾氣,不過咱們有一說一,其實二哥說的對,就算咱們擁有與他同樣數量的軍隊,他仍然不會放在心上,無論是兵員素質、武器裝備以及個人戰力,咱們的兵都不可能比得上李光睿的精銳之師,你看他,這麽大刺刺地擺著營盤,也不派兵阻攔,呵呵,我看他是巴不得咱們早點趕回來,在這片大平原上與他一決生死,他才好一舉聚殲咱們,徹底解決心腹大患呢。”

還有一個不利因素,楊浩沒有說出來,他們的五萬人馬各有統屬,有三個首領,而對方不但有十萬大軍,而且只有一個人居豐號令,他們三人就算配合再如何默契,總不如對方如臂使指,號令統一。

楊浩語氣一頓,又道:“不過,這種狀況不會維持太久,等到夏州失陷的消息傳來,李光睿的大軍還有心作戰麽?兵力、武備、訓練固然是致勝的關鍵,但是最最重要的卻是軍心士氣!”

他用馬鞭向前遙遙一指,傲然道:“我的兵馬正盼著回家,可是他的兵馬家在何處呢?”

楊浩說的胸有成竹,豪氣干雲。

以前的楊浩含蓄內斂,彬彬有禮,就算他有十成的把握,也總是保持著一種謙遜謹慎的態度,可是現在的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寶劍,鋒芒畢露,殺氣騰騰。儘管三藩結拜以後,三藩之中隱隱以他爲頭腦,但是他對兩位兄長一直保持著三弟的身份,而現在的他,語氣常常不容置疑,儼然是以諸藩之首的身份在說話了。

折御勛和楊崇訓並不知道楊浩內火漸旺,孤陽不泄,漸漸影響了他的性情,使他變得衝動、狂熱、暴烈起來,而這種性情的變化楊浩自己是感覺不出來的。所以兩人心中著實有些不太舒服,不過他們二人雖是有意捧高楊浩,讓他扛起伐李的大旗,但是就憑眼下楊浩自置死地而後生的一盤險棋,這樣的氣魄、這樣的膽略,換了他們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兩位大叔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已經不像年輕人那麽銳意進取了,楊浩年紀輕輕,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狂妄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折御勛和楊崇訓雖然不是草原部落的頭人,可是世居西北邊陲,他們同中原那些誇誇其筷的文人們不同,他們很現實,他們同草原上的人一樣,信奉實力爲王。而楊浩,有這個資格,如果他真的佔領了夏州,就更是當仁不讓的西北之王。

折御勛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如今的關鍵,就是等待夏州的消息。在此之前,我們對李光睿只宜實施牽制作戰,減輕銀州城的壓力就行。走,回營,咱們好好商議一下。”

楊崇訓跟著走了兩步,忽然有些擔心起來,他遲疑著扭頭向天際看了一眼,那裡是夏州的方向,又回頭看看前邊大步而行的楊浩,對折御勛低聲道:“世隆,我怎麼覺得老三最近有點不對頭呢,好像性情大變的樣子。”

折御勛瞟了楊浩的背影一眼,微笑道:“他現在這樣不好嗎?西北稱雄,就得有豪氣、有霸氣,否則如何鎮得住那些驕兵悍將?”

楊崇訓搖搖頭:“我倒不是說這個,我只是覺得……老三似乎有點急功近利,不計後果。如果夏州那邊出了岔子,不曾被他拿下來,咱們能不能化解銀州之圍,就很難說了。”

折御勛微微蹙眉道:“未慮勝,先慮敗,原也不錯。可是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再去畏首畏尾,還有什麼作用?”

楊崇訓落後了一步,瞄著折御勛的背影,神情微微有些異樣:“如果楊浩謀夏州不成,又失了銀州,世隆不會是想把他招攬到自己麾下吧?老折要是得了楊浩也不算吃虧,他的勢力越大,我麟州就越安全,可是那樣一來,我楊家更得仰折家鼻息過活了,雖說我兩家一向交情深厚,可是仰人鼻息終究不太舒服。可惜,老三倒底和世隆親近一些。”

折御勛走了幾步不見楊崇訓跟上來,回頭一瞧見他還站在山坡上發愣,便把丹鳳眼一張,撫鬚喚道:“仲聞,不要胡思亂想了,如今情形,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拼他娘的就是,想那麼多做什麼。走了,咱們回營議事。”

“哦!好好好!”山坡上那位悲觀主義者連忙答應一聲,一撩戰裙,快步跟上,心中猶自忡忡:“夏州,到底能不能得手?”

*        ***************************

夏州已落入木恩、木魁和艾義海的手中。

拓拔昊風聽從娜布伊爾之策,當著夏州文武官員和各部頭人的面,與李光睿的如夫人舉辦了一次盛大的婚禮,然後又當堂斬殺了許多夏州屬官,如此滔天大禍一闖,拓拔蒼木難辭其咎,就算他想潔身自好也不可能了。這老頭兒倒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角色,眼見已被斷了後路,當下毫不猶豫,立即趕回防禦使衙門。

到了衙門,他先召集一眾心腹祕密議事,然後擊鼓聚將,就在帥堂上斬殺了三個並不可靠的營指揮,然後調集自己的五千兵馬,趁著消息還沒在城中傳播開來,立即兵分三路,一路奪北城,策應木恩大軍入城;一路趕回自己的住處,將那裡團團圍住,以各部頭人做為一旦失敗後的護身符;他自率一路人馬,殺奔節度使府,要把李繼捧控制在手中。

節度使府此時正亂做一團,府中許多人都中了毒,因為曼陀羅花毒素的發作時間大概需要兩個時辰,極具隱蔽性,先吃了飯菜、喝了茶水的人活動自如,毫無異樣,後來的人自然不會引起警覺,結果闔府上下都飲用了井水,等到一個時辰之後,就開始有人口乾、頭痛、脈搏加快。還未發作的人雖然察覺異樣,卻未想到自己馬上也要毒性發作,急召了郎中入府診治,正在診治之中,府中上下便紛紛毒性發作了。

等到拓拔蒼木趕到時,府中嗜睡不醒的、產生幻覺哭笑瘋誕的、跌倒在地抽搐不止的,什麼情形都有,兩個郎中滿頭大汗,以為爆發了什麼可怕的急性瘟疫,偏又不敢離去,拓拔蒼木馬上令人把整座節度使府控制起來。這一來,夏州城主事的官員已大部被他們控制住了,北城門被他們奪取到手後,負責四城防衛的守將才意識到內部出了亂子,這時再想找到李繼捧來主持大局已不可能了。

木恩等人風馳電掣一般趕到夏州城下,北城門已然洞開,拓拔昊風持著號旗親自在城頭導引,木恩等人見了那還遲疑,立即奪城而入,殺奔其他三座城門。

負責夏州四城防衛的幾員將領能被李光睿賦予如此重任,除了個個都是他的心腹將領之外,論本領自然也個個都非易與之輩,他們一面組織兵馬反抗,一面燃起狼煙,大開城門,把障礙物都擺放到內線,等候城外各關隘的守軍聞警回援。

這時楊浩讓他們不辭辛苦帶來的重騎兵和陌刀隊便派上了大用場,當木恩、木魁、艾義海各領一路兵馬攻打三座仍在李光睿心腹把持之下的城門時,重騎兵和陌刀隊沒有入城,而是繞北城而過,直接把大軍拉到了西城和東城外,先用大車堵住了城門,防止城中守軍衝出來,然後慢騰騰地著甲披掛,慢騰騰地取出大刀,慢騰騰地牽出戰馬,慢騰騰地排好陣形……

等到東西兩路援軍火燒屁股似地趕回來時,兩台可怕的戰爭機器全力開動,一通絞殺,在它們做好充份準備,且一馬平川的主場作戰時,幾乎沒有任何兵種能與它們正面對抗,援軍來的快敗得也快,很快就留下一地面的模糊的屍體望風而逃。城中猶自堅守的士兵看到城外進行可怕的大屠殺,援軍又已沒了希望,在木恩、木魁的進汝下便喪失了繼續作戰的勇氣。

等到東西兩座城門被木恩木魁佔領,陌刀陣和重騎兵趕往南城時,南城已在艾義海和拓拔蒼木兩路大軍聯手攻克……

直到第二天還有外線援軍不斷趕回夏州城下瞭望,城上只射下幾枝箭矢阻止他們靠近,他們也沒有做出攻城的舉動,等到第三天,就再也沒有一支隊伍趕來了。木恩派人出城打探,才得知三岔口、萬井口、王亭鎮等各處軍驛駐軍已然抛棄營地,分別投奔宥、靜、綏等仍在李光睿控制之下的州府去了。

因爲這些夏州週邊要塞的駐軍依靠的軍需糧草來自夏州城,夏州城被人佔據,斷了他們的補給,他們在駐地根本無法持久,憑他們的兵力想要攻打一座堅城又完全不可能,果斷棄守是最英明的決策。

夏州失陷的消息便也隨著他們的逃離迅速傳播開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夏州失陷的消息傳開後,最先做出反應的是夏州周圍各個大小部落,聽說他們的頭人被軟禁起來,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拔營起寨,舉族奔赴夏州,一夜之間,夏州城外到處都是氈帳,四面八方無邊無際。

木恩等人見此情形只覺大爲棘手,他們是想取李光睿而代之,可不是把拓拔氏各部落全都得罪個遍,如今要想制止各部的蠢動,只有勞動那些頭人們出面,可是那些頭人們怎肯輕易表態,得知自己的族人就在城外,已將夏州城團團圍住,他們心中有了底氣,更加不肯從命。

拓拔蒼木非常明白他們的心態,木恩、木魁和艾義海只是楊浩手下的三員大將,他們無權也不能決定甚麽,在沒有見到一個有份量的主事人,給他們想要的承諾之前,這些頭人們只會保持緘默,決不會輕率地合作。可是這夠分量的主事人除了李光岑只有楊浩,楊浩遠在漢國,李光岑還在銀州,誰能說服這些頭人們表態效忠?如果拖得久了,城外諸部群情洶洶,一場大戰下來,就算夏州不失,它也失去杞控西北的超然地位了,如果四方諸部盡皆仇敵,就算得了夏州,又如何恩威撫遠?

拓拔蒼木遊說了兩天,那些頭人們始終不爲所動,把個拓拔蒼木急得一嘴火泡,匆匆忙忙又來找木恩、木魁等人商議,到了他們的駐地,卻聽說他們都在東城,拓拔蒼木又急急忙忙趕到東城,老蒼木氣喘吁吁地爬上城樓,就見兒子拓拔昊風和木恩、木魁、艾義海四人並望站在城樓,正翹首向城外看著,拓拔蒼木一見大驚,失聲叫道:“打起來了麽?終於打起來了麽?”

拓拔蒼木幾個箭步就躥到城牆邊,手扶牆垛向外一看,不由得怔住。

只見城外大大小小的氈帳佈滿了城外整片的曠野,氈帳一座連著一座,直蔓延到天盡頭去,許多騎著馬椅著弓,穿著一身羌族長袍的漢子站在黃土的主幹道旁,在那些氈帳之間,仍有許多帶著武器的騎馬漢子向這裏奔馳,而中間那條筆直的通向天際的黃土大道上,正有一輛巨大的馬車,在前後數百名騎士的拱衛下向夏州城緩緩馳來。

那輛馬車由十六匹馬拉著,四周罩著繪著猙獰鬼怪的牛皮障幔,整個車棚既寬且高,根本就是一座巨大的氈帳,車前居然還矗著一杆大毒,毒上是一隻猙獰的狼頭,旗下的銅纂上系著八支毛茸茸的旗尾。

八角帳、狼頭毒、麓牛尾,這是黨項之主的標誌,拓拔蒼木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全無血色白,若不是他仍扶著城牆,發顫的雙腿就要讓這位防禦使大人當場癱倒了,這麽多年來在李光睿面前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就算那畏懼是假的也要弄假成真了,一見到他的標誌,拓拔蒼木下意識地便感覺到了強烈的恐懼,所有抵抗的念頭都抛到九宵雲外去了。

“這是……這是李光睿大人的車駕,心……他……他回來了。”

拓拔昊風搶上一步扶住了他:“爹,你弄清楚,那不是李光睿的車駕,是李光岑大人的車駕。”

“李光岑大人?”拓拔蒼木努力站直了身子,縱目望去,那狼頭毒下懸掛的長旗方才被風卷得傾斜了角度,從城頭看過去成了一條線,忽爾,風又改變了它的位置,上邊赫然顯現出一行大字:“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李光岑。”

拓拔蒼木猶如作夢一般,愣了半晌,突然叫道:“這怎麽可能!李光岑大人……不是正在銀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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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各施計謀

    三百名武士,斜跨弓,腰佩刀,背後有標槍囊袋,胯下是雄駿的戰馬,統一的革式盔甲,但是他們僅僅只有三百人。道路兩旁拓拔部落的勇士越聚越多,就像千萬隻狼,就算是最勇猛的雄獅,在千萬隻狼組成的龐大狼群面前,也只有夾緊尾巴望風而逃的份兒,只消遲疑片刻,就能被它們撕成碎片。

然而三百武士拱衛下的八角帳就那麽悠然自若地向夏州東城挺進,車上的狼頭毒迎風飄揚,三百武士目不斜視、旁若無人。

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節度使,這是唐朝時就授予夏州李家的封號,歷經晉、漢、周、宋等諸朝,黨項八氏共主曾經被這些中原朝廷授予過許多官職,太師、太傅、太尉、中書令、西平王……所有的官職都是在眼雲煙,只有這盡統諸將授師五州定難軍節度使,是實打實的兵權在握、大權獨攬。

這個官職李彜做過,他的弟弟李彜殷做過,李彜殷傳給了他的兒子李光睿,而今,上邊赫然寫的是李光岑,李光岑是李彜的兒子,如果不是李彜殷篡奪了大權,迫使中原朝廷承認了他的身份,這個位子本就應該是李光岑的。

而今,李光岑來了,而且堂而皇之地豎起了這面大旗,誰敢說他不配擁有這個身份?

幾十年的時光並不算遙遠,拓拔部落的人都知道李光岑是誰,長者們對他甚至很熟悉,自從李光岑還活著,並且返回了西北草原的消息悄悄傳開之後,他的名字更是無人不曉,尤其是李光睿仇家遍天下,與折藩、楊藩、吐蕃、回紇,乃至黨項內部的野離、細封諸氏總是不斷地打仗、打仗,打得拓拔氏族人無比厭倦的時候,許多貴族、頭人,更是悄悄把這個禁忌的名字時常掛在嘴邊上。可是所有的人都是私下流傳著這個名字,沒有人敢把這個禁忌公開談論。

而今,這個名字卻堂而皇之、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他們面前,這種亮相不亞於寒冬過去,春回大地時的第一聲驚雷,所有的人都帶著些敬畏地看著這輛王者之車緩緩前行,竟有一人敢高聲說話,更不要說靠近過去了。

大車緩緩駛到夏州城下,在寬寬的護城河外停下,木恩急道:“快快,放下吊橋,打開城門。”

拓拔蒼木著想提醒他們,如果各部落人馬隨在李光岑身後一擁入城勢必會引起大亂,但他囁嚅著終究沒有說出話來。木恩放下吊橋,去開城門了,木魁則趕去將陌刀陣安排在城門兩側,而艾義海則指揮他的馬匪幫扣箭上弦,做好了一觸即發的準備。

吊橋轟隆隆地放下去,城門轟隆隆地打開來,三百勇士斷後,那輛巨車帶著一股傲慢的味道昂然入城,然後三百護衛魚貫而入,吊橋又垂新升起,城外拓拔氏諸部落的勇士們就那麽肅立看著,竟無一人敢越雷池一步。

城門又轟隆隆地關上了,城門關上的刹那,一直坦然自若,實際始終繃緊了身體的張浦才突然松了口氣,這時他才發覺,汗水已把自己背上幾層衣衫都濕透了。

得到夏州固然艱難,要讓拓拔氏部落的頭人、貴族們投誠,更是難如登天,也許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辦到,他就是李光岑。李光岑雖然是一個日漸衰弱的老人,但是他一個人所能起到的作用勝過千軍萬馬。李光岑是楊浩的義父,楊浩不能把自己的義父置之險地。然而不管是爲了楊浩的大業,還是爲了達成李光岑的心願,他都必須必時踏進夏州城,只有他才能完成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楊浩把這件重任交給了自己手下第一智將,文武雙全、足智多謀的張浦。張浦同時也是穿越沙漠奇襲夏州的首倡者,雖然這個大膽的計劃是楊浩反復推敲,予以完善的,但它終究是張浦大膽設想出來的,如果不是護衛李光岑這樣的重任,楊浩一定把他留在銀州主持大局,或者由他來統帥奇襲夏州的軍隊,然而在楊浩心目中,李光岑的安危實在比任何一件事都要重要,所以在他大張旗鼓,就算他最親近的部下都以爲李光岑被護送到銀州的時候,他卻被張浦悄悄地接走了。

繼嗣堂的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這輛座車行使平穩,不管多麽顛簸的道路,也能如覆平地,坐在裏邊就像睡在真正的房屋中一樣舒適。而且車上的氈帳、大毒都是能夠拼裝拆卸的,平時不必安裝在上面,可以掩人耳目。張浦本就是李家軍中的將領,瞭解他們的兵丅力部署,熟悉他們的內部情形。保護李光睿,避開要寨,悄然西往,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這樣的重任,張浦自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步步謹慎。好在,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們預演的計劃發展著,李光睿果然親自出馬,率領大軍攻打銀州去了,夏州如願到手,各關隘的守軍得知夏州失守,紛紛棄關隘而逃,投奔其餘諸州。張浦總算有驚無險地把李光岑安全帶到了夏州。

一到夏州地境,這個倔老頭兒就不肯聽從他的擺佈了,李光岑執意要擺起節度使的儀仗來,他要堂堂正正地踏進夏州城,踏進他父親本再留給他的領地,張浦原來所作的精密安排被迫放棄,來了這麽一出驚險之極的入城儀式。

回到少年時就已離開的夏州城,李光岑變得異常興奮,他的腰桿兒挺得直直的,雙眼放著光,那張本只有此憔悴的面龐也騰起了激動的紅暈。拓拔蒼木、拓拔昊風和木恩、木魁等人上前拜見,李光岑只匆匆對答幾名,便喝令立即開車,同時令人卷起了前邊的遮幔,一路貪婪地看著銀州城的景致、人物、風光……不知不覺間,他那雙枯澀的老眼,已盈滿了熱淚……

“我是李光岑,是夏州的主人,是定難五州的主人,是黨項八氏的主人,是西北草原之王。闊別家鄉四十二載,我回來了。”

李光岑的聲音蒼老而豪邁,滿面紅光,精神霍爍,他的聲音在大廳中回蕩,絲毫看不出他已是被烈酒掏空了的身子,他那威嚴而凜厲的目光,使得大廳中所有的李氏、拓拔氏頭人、貴族們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沒有人敢與他對視。

“蘇咯,五了舒、革羅羅……黨項七氏已盡皆歸附老夫,銀州、夏州已在我兒楊浩掌握之中,你們如何選擇?”

李光岑站起身,張開雙臂,朗聲道:“李氏、拓拔氏,我最親近的族人,與我同一祖先的親人,你們現在是選擇做我的朋友、我的族人、我的親人,與我共患難、共富貴,還是要做我李光岑的敵人?”

他凜厲的目光在整個大廳中一掃,聲嚴色厲,沈聲喝道:“現在,我就站在你們的面前,你們可以代表你們的部落做出最終的選擇了!選擇忠於李光睿的人,我現在不會傷害你,你可以馬上出城,帶上你的族人,逃得越遠越好,我不會容許我的領地有我的敵人存在。選擇忠於我的人,我們將患難與共,我的草原、我的山川、我的湖泊河流,我的牛羊駿馬,都將與你分享。

好了,頭人們,不管我是否與你相識,亦或與你的父兄相識,現在,是你重新做出抉擇的時候了,忠於我的人,站到我的面前來向我效忠,離棄我的人,請馬上離開這個地方,騎上你的駿馬,遠離我的背影,小心,當我重新轉過身去時,你要做好迎接我雷霆般的憤怒!”

當大廳中的頭人、貴族們經過一陣沈寂,開始紛紛跪倒在李光岑的面前向他宣誓效忠的時候,隔壁小廳靜聽的兩個女人都鬆了口氣,這是一對姐妹花,任誰一眼看見她們,都能注意到這對俏麗嫵媚的女子是一對姐妹。

年輕一些的那個對另一個女子俏皮地笑:“姐姐,這下你可以放心了?李光岑大人畢竟是我們草原真正的主人,人心向背,再加上他已控制了夏州,諸部頭人、貴族,是不能不向他低頭的。我們黨項人的根就是黨項八氏,黨項八氏的頭人們已大半效忠于李光岑大人,定難五州已有兩州掌握在李光岑大人手中,你不用再爲拓拔昊風大人擔心了,李光睿再也沒有辦法回來找他算帳了。他爲李光岑大人立下了大功,一定會受到重用的,恭喜你,姐姐曆盡艱辛,終於和心上人長相廝守、恩愛一生了。”

娜布伊爾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聽到妹妹的調侃,娜布伊爾嬌俏地皺了下鼻子,輕嗔道:“還說呢,李光岑大人的義子可是楊太尉,這江山早晚都是屬於楊太尉的。屬於他的,不就是屬於你的?姐姐才該恭喜你,嫁了個這麽了得的大英雄。”

爾瑪伊娜的俏臉變成了一朵鮮豔的石榴花,羞澀難禁地道:“我……我可沒有答應嫁給他呢,哼,自從他參加了我們七氏部落的鍋莊大會之後,再也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也沒有送給我一朵鮮花。我們部落裏那麽多的少年英雄,整日巴結著我,我都不稀罕,我會喜歡那個高傲的漢人?”

娜布伊爾笑道:“你要是真的不稀罕他,又何必對他見過了你之後卻從來沒有來討好你而耿耿於懷?我的傻妹妹,你呀,早把你的心事寫在你的臉上了。再說,這可是父親的決定,楊太尉是我們黨項八氏的少主呢,我們黨項羌人的漢子,誰敢與少主爭奪我們草原上最美的那輪月亮?你呀,從現在開始,還是老老實實地回到你的帳蓬,拿起針線,爲自己準備嫁妝吧。

一百雙鞋墊、一百雙襪子、一百雙鞋子、一百雙帽子……要認真一些,花要繡得細緻精美,鞋要做得結實舒服,要不然做爲新嫁娘,會很沒面子的。”

爾瑪伊娜結結巴巴地道:“不……不是吧,做那麽多幹什麽,穿一輩子麽?”

娜布伊爾笑盈盈地瞟她一眼,甜蜜地道:“和心愛的人一生一世,難道不是最快活的事嗎?”

爾瑪伊娜拉住姐姐的衣袖撒嬌道:“我的女紅好差勁好差勁的,自己做一副包頭的青帕,手指都會紮好多下,疼死了,要不姐姐幫我做吧。”

娜布伊爾“嗤”地一笑,打趣道:“怎麽,肯嫁了?”

爾瑪伊娜紅著臉道:“我……我是說如果嫁人的話,又沒說要嫁他。”

這時大廳那邊聲音喧囂起來,顯然李光岑已成功地收服了拓拔諸部,大家已經準備開宴盡歡了。娜布伊爾已經算是正式嫁給了拓拔昊風,做爲女主人,她必須得出面去爲尊貴的客人們張羅飲食,所以一聽動靜,娜布伊爾趕緊和妹妹說了一聲,便快步走了出去。

“一百雙鞋墊、一百雙襪子、一百雙鞋子、一百雙帽子……不是吧,這是誰定的規矩啊?”

爾瑪伊娜伸出雙手,看著自己青蔥般的纖纖玉指,滿臉愁雲慘霧:“戳一下很痛的,要做這麽多嫁妝,戳呀戳的,人家這麽漂亮的手指,還不紮成篩子了?嫁人這麽辛苦,那我不嫁成不成……”

※※※※※※※※※※※※※※※※※※※※※※※※※※※※

李繼筠走到自己的氈帳前,伸手一掀門簾,大步走了進去。

“啊!”帳中傳出一聲女人的輕呼,一個白羊兒似的身子往被褥裏挪了挪,那是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帳內昏暗,可是她的模樣還能看的清楚,五官相貌平平無奇,可要說身材,那可真是曲線跌宕,叫人獸血沸騰。

豐碩高挺的胸膛,細窄的腰板兒,結實修長的大腿,渾圓豐滿的臀部,在毛茸茸的鋪蓋下半遮半掩,更是勾魂攝魄。

李繼筠嘿嘿一笑,開始解著自己的衣服:“聽香,等急了吧?嘿嘿,凡是嘗過爺滋味的女人,沒有不念念不忘的。”

李繼筠穿的簡單,裏裏外外都是從上到下一體的袍褂,片刻功夫脫得光潔溜溜,便往榻上一撲,扯住那女人的大腿往身邊一扯,身下的褥子是羊皮的,又柔軟又光滑,那女人被他一把扯到面前,李繼筠在她豐腴肥白的屁股上淫邪地捏了兩把,便和身撲了上去:“嘿嘿,來吧,好好服侍服侍本大人。”

李繼筠剛剛撲到她的身上,那女人便嬌喘吁吁,呻吟不斷,好象一隻被割斷了喉嚨的雞,兩條腿還不斷地抽搐著,李繼筠大爲掃興,擡手就是一記耳光:“你他媽的,不會叫不要叫行不行?老子還沒碰你呢,你叫喚個什麽勁兒?”

那個叫聽香的女人被他一記耳光就打腫了臉,她驚恐地捂住臉,又是委曲又是害怕地看著李繼筠。

李繼筠一路掃蕩過來,路上裹挾了兩個沒有逃跑的部落,這兩個部落本著中立的態度兩不相幫,本以爲不會惹禍上身,哪知道李繼筠是夏州大軍的先鋒,一路急行輻重欠缺,全憑以戰養戰,哪管他是不是肯保持中立。李繼筠不但搶光了他們所有的牛羊糧食,還把整個部落都裹挾了來,讓他們充當攻城的炮灰,可憐兩個小部落就在這場殘酷的攻城戰中消失了。

這個叫聽香的女人是其中一個部落頭人的女人,被李繼筠順手牽羊,做了自己的泄欲工具,每日稍有不順就是打罵由心,駭得這女人想要討好他,反而不知道怎麽才能取悅他了。

李繼筠一記耳光下去,便按住那個女人,讓她翻身趴在榻上,正要揮戈躍馬,帳外忽然有人道:“少將軍,節度使大人請你馬上過去。”

李繼筠聽了更加不悅,可父親有令不敢不從,他在聽香身上使勁擰了一把,痛得那女人哆嗦一下,眼睛都溢出了淚水,卻不敢叫出聲來。李繼筠匆匆穿好衣袍,便走出了帳蓬。

這些日子圍困銀州城,李繼筠所部損傷不小,等李光睿率大隊人馬趕到後,他的人馬便被撤了下來進行休整,所以這兩日比較清閒一些,李繼筠剛剛去催促了一下製造攻城器械的進度,才要回到自己帳蓬開心一下,不想父親就使人來找了。

李繼筠翻身上馬,向父親的中軍疾馳。銀州實行堅壁清野,近城地區漫說樹木,連大一點的石頭都不多見,所以他的後營撤下來休整,兼製作攻城器械,離城下大營還有相當一段距離。

李繼筠趕到父親的中軍大營,跳下馬來,把馬繮順手丟給一個侍衛,大踏步地走進帳去,叫道:“爹,你叫我。”

李光睿坐在一個小泥爐邊,慢慢放下手中的藥碗,從袖中摸出一塊手帕輕輕拭了拭嘴角,微笑道:“兒子,楊浩、折御勛、楊崇訓殺回來了,現正駐軍望鄉嶺。”

李繼筠一聽大爲振奮,摩拳擦掌道:“來的好,爹,我去對付他們。”

李光睿淡淡一笑,搖頭道:“著急的是他們,我們著什麽急呢?能做到我守他攻的話,又何必攻守易勢?仰攻望鄉嶺,便那般容易麽?”

李繼筠一怔,奇道:“那爹叫我來幹什麽?”

李光睿道:“你的兵馬休整也有幾天啦,爹交給你一件差使。”

“爹,你儘管吩咐。”

李光睿掩唇咳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你去攻打麟州、府州,聲勢越大越好。”

李繼筠疑道:“爹,你的意思是?”

李光睿笑而不語,李繼筠握拳道:“好,我去,要不要順道把蘆州給端了?”

李光睿蹙了蹙眉頭道:“蘆州?蘆州現在還有甚麽?只要滅了楊浩,蘆州自然到手,不必去那個地方,現在達措正在那兒召集各地活佛搞什麽譯經大會,萬一死傷幾個佛門高僧,終究是件麻煩。”

“是,爹,那我現在就回去準備,明天一早就上路。”

李光睿點了點頭,目視兒子風風火火地出去,這才徐徐轉身,一邊用手帕拭著嘴角,一邊沈沈地道:“敵衆則誘而分之,圍城打援,最後……再拔掉銀州這顆釘子,楊浩,你如何接老夫這一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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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曙光

    銀州北城外是唯一一片地勢不夠平坦的地方。起伏的山巒、蜿蜒的河流、灌木與雜草……

張殊同率領五百騎士,小心地搜索前進。先前派往這一地區的耳目、眼線全部消聲匿迹了,這一地區必然有楊浩的人馬活動。李光睿並不知道楊浩居然冒奇險以唯一的根基之地銀州爲誘餌,誘他入殼,但是他想圍城打援,成功的關鍵就是絕對不能讓城池內的守軍與城池外的援軍取得聯繫,所以必須在他設定的安全範圍內,確保不會出現敵人。

攻城之戰,自從世上有了城池。就開始不斷地出現,不知有多少次攻城失敗的戰例,是城內守軍看到了城外援軍的大旗,疲弱不堪的守軍會在那一刹那爆發無窮的勇士,士氣如虹的軍隊會瞬間爆發強大的戰鬥力,而攻城軍隊這一刻卻會大爲沮喪。從而一擊而潰,攻守從此易勢。至少,雙方一旦會合,攻城難度會成倍地增加。

此前最成功的一次圍城打援。是李世民攻洛陽,李世民兵困洛陽城。派兵守住洛陽周邊所有重要關隘,李淵則在後方分化瓦解各路諸侯,盡可能地減少援助洛陽王世充的兵馬。當竇建德親率大軍營救洛陽時,李世民在虎牢關以逸待勞。擊潰援軍,再將援軍的敗旗扛到洛陽城下,城內守軍立即崩潰,軍心一散,便是神仙也難以立即挽回,失敗便也不可避免了。

李光睿也知道銀州難克,雖說銀州城的堅固比他預料的還要堅固萬分。所以他一開始打定的主意就是先擊潰倉惶回援的楊浩疲兵。銀州形勢與地理和王世充當初所守的洛陽大有不同,但是李光睿所用的法子與李世民卻大同小異。

李淵利誘各路反王,使他們放棄對王世充的救援,李光睿則是讓兒子去打麟州、夏州,誘使折御勛、楊崇訓放心不下,率兵返回自己的老巢,效果是一樣的。都是盡可能地削弱援軍的力量。

李世民守住了洛陽城外各處險要關隘,阻止援軍與守軍匯合,銀州四下沒有這樣的地理,但是他的兵馬遠比楊浩充裕,他可以用他的營塞在銀州四周人爲地製造出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堡壘。

竇建德率領十萬大軍,氣勢洶洶、不可一世,結果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虎牢關前一敗塗地,楊浩比竇建德機警,楊浩沒有直接擺開陣勢與他來一場大決戰,讓他一戰功成,但他可以不斷加強對銀州的攻勢,迫使楊浩主動尋他決戰。

李光睿反覆思量,自己的計劃絕無破綻。只要宋國和契丹這兩個超級強大的勢力不來插手,一個半月之內。他有十成的把握,把銀州重新納入自己的治下,而楊浩這個唯一對自己的地位構成威脅的人,就算不死。也要像一條喪家之犬,再也沒有回天之力。

銀州北城外的地勢不易安排大隊人馬,因此除了在銀州城下紮下內外兩側防禦的十里連營,他還不斷派兵加強對北線的警戒,防止楊浩不知不覺間在此伏以重兵,猝然破營入城,與守軍匯合。

營指揮張殊同小心翼翼地率領所部一路巡視前進,不知不覺間就進入了楊浩所部精心部署的埋伏圈。

負責這次伏擊的是李指揮和穆羽。李指揮的大名叫堯留,李堯留。是銀州李家的子侄,他本是銀州軍將,對這一代地理了如指掌,而穆羽則擅長埋伏陷阱,在兩側的灌木、草叢之中,他們挖掘了許多只容一人藏身的淺坑,這是獵人伏擊大型野獸的一種辦法,坑不算很深,身子整個都埋在土中,上邊植以草皮。頭部用盾牌遮掩,稍露縫隙以供呼吸,簡直天衣無縫,就是張殊同的前哨探馬牽馬步行,從他們身邊走過。只要不是一腳踩在他們僞飾於草皮之下的盾牌上,也休想發現他們的存在。

探馬前哨從他們眼前走過去了。他們根本沒有注意腳下只長著些野草的平坦地區,注意的只有灌木叢和遠處的山坡、山谷,提防有人突然殺出。緊接著,營指揮張殊同帶著五百夏州兵趕到了。

“殺!”李堯留第一個跳起來,手中的一品弓呼嘯著射出了第一箭。直奔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張殊同。

“嗚……”淒厲的號角聲響起。掩伏於道路兩側的銀州兵一躍而起。如同地獄裏殺出來的勾魂使者,無數枝利矢破空而出,呼嘯而去。

他們的埋伏地點在道路兩側一箭的之外,傳統的一箭地之外,夏州兵的戰弓即便把箭射到這裏,也已不再具備強勁的殺傷力,而他們的弓則仍可以進行有效射殺。同時又不用擔心射過了頭,傷了對面埋伏的友軍。

“嗖嗖嗖!”無數的利箭驟然而至,像鐮刀割草一般,傾刻間連人帶馬射倒一片,人吼馬嘶聲這才響起。

“嗖嗖嗖!”冷酷的箭羽破空聲繼續實施著殘酷的打擊,雨打殘荷一般,正騎在馬上的士兵根本來不及予以還擊,倉惶之中也不知該往哪兒還擊。

張殊同已中箭栽下馬去,被驚慌的戰馬踏來踏去,一個小隊頭領剛剛放聲大叫:“下馬,伏倒,施放訊號”。話音剛落,兩枝利矢已穿胸而過,讓他仰面栽下了馬股,不過他的叫喊總算提醒了驚慌失措的士兵,一枝穿雲箭帶著利嘯破空而起,箭上攜帶著狼煙訊號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迹。

殘餘的士兵紛紛搶下馬去,以馬身爲掩護,迅速遁往兩側的草叢,舉起了盾,拔出了刀,慌接張張地張弓搭箭,胡亂朝著伏兵方向上空發著。

“掃蕩戰場。”

仍是一個少年,但是已經有了幾分成熟、冷靜的軍將氣派的穆羽大喝一聲,一手刀、一手盾,跳蕩前進,開始迅速而凜厲的清掃,伏兵們紛紛收弓,執起刀盾。向殘餘的夏州兵馬攻去。

左右衝殺謂之蕩陣,銳卒衝鋒謂之跳蕩,臨鼻對寇,陷堅突衆,包圍、攔截、清除,一氣呵成,殘餘的夏州兵瞬間便被他們截成數段,很快清掃乾淨。

“撤!”李堯留一聲令下。立即收兵,所有的輕衣士兵都迅速向遠處的山谷奔去。他們的戰馬都上了馬嚼子。藏在那片山谷之內,只要趕到,就能迅速脫離戰場。

半柱香的時間之後,如雷的蹄聲響起,龐大的騎兵隊伍呼嘯而來,但是他們看到的只有遍地的死屍和蒼涼悲嘶的幾匹傷馬……

同樣的場面在東線也在上演,鐵騎縱橫,漫山遍野,夏州兵與折家軍驅馬如飛,且弛且射,雙方不斷有人落馬,待雙方前鋒樣至一箭之地內。他們就迅速收弓拔刀,進入了肉搏,劍戟相交,鏗鏘有力。手下無情,剽悍絕倫!

刀光一閃,一個錯刃而過的折家兵頭顱飛起,鮮血噴濺的無頭騎士繼續前沖數丈,轟然跌下馬去。

“砰”地一聲大震,一名夏軍士兵連人帶盾被大斧劈成了兩半,使斧的是一名折家軍將,這廝黑黑壯壯、絡腮虯須,呼嘯如雷。端地神勇,手中一柄大板斧,叱叱吒吒。猶如程咬金再世,戰馬過處是挨著死碰著亡。

草原變成了一片血腥戰場,遠處號角聲起,夏州大營無數的兵將仿佛洶湧的潮水,從兩翼向這裏掩殺過來。

半截的手臂,殘破的軀體塗滿一地,折家軍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搶在夏州大軍完成合圍前向遠處退卻了……

得到楊浩、折御勛、楊崇訓兵分三處,分別採用不同的戰法對他們實施襲擾作戰,而且攻擊越來越頻繁之後,李光睿仰天大笑,他咳嗽兩聲。對部將吩咐道:“任他來攻,嚴陣以待,看看是他拖得起,還是我拖得起。看看是他耗得起,還是我耗得起,加強攻城,往死裏打。逼楊浩與我正面決戰!”

銀州城再度承受起了強大的攻擊壓力,碎裂的屍塊、殘破的兵器、橫七豎八的屍體在城上城平處處可見,極其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整個戰場上,到處都是淒慘至極的景象。這一片地方大火沖天,不斷堆積的灌木燒柴烘烤著整面城牆,城上城下熱浪滾落,逼得士卒都遠遠避開。

那一邊地方城上城下不斷地對射。箭矢、毒煙球、霹靂箭,十八般武器各顯神通。在對射如雨的戰場上。一座大型的攻城堡壘已經初具模型,無數的夏州兵像螞蟻般往來不息。向前方運著石塊和土木。兩側的木架牛皮遮幔尚算完好,可是頭頂巨木支架上的牛皮遮幔已經到處都是破洞,不斷有人中箭到下,可是那寬寬的、厚重的攻城堡壘卻在不斷地加寬、加高、加固,李光睿有的是人手。

可以想見,當它與城平齊時。無數的踏板同時搭上城頭,險不可攀的銀州城對他們來說就將變成一片平的。那時吃盡苦頭的夏州兵憤怒而狂烈的仇恨將向銀州城如何傾瀉。

“姐姐,前些天一場暴雨。如今又被他們用大火日以繼夜不斷烘烤。南城城牆已然出現幾條巨大的裂縫。如果一旦垮塌後果不堪設想。”

焰焰急匆匆地跑進城樓,對冬兒說道。

冬兒正對著沙盤向幾名部下部署著防務,敵人攻城日漸猛烈,每日的攻城手段和主攻方向都有不同,她得充分利用手中有限的兵力重新進行調配才成。幾名部將領命而去,冬兒這才看向焰焰。焰焰身上漂亮的盔甲已經滿是硝煙灰塵,那張嫵媚動人的精致臉蛋上也沾著幾道煙痕和血迹,這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本該隨時隨地都有七八個侍女、十來個家僕服侍的大家閨秀,在戰火的淬練下。眉宇間已然有了幾分勃勃的英氣。

而冬兒早經蕭綽和耶律休哥的調教,更是隱隱具備了幾分將帥的沈穩與堅毅,或許她還不是一個戰略型的合格統帥,但是這些天的城池防禦戰,她在戰術方面,已經隱隱地超過了柯鎮惡,那些本來對女人不以爲然,僅僅因爲她是城主的女人才對她拱手聽命的將領們,此刻已對她心悅誠服。竭誠聽命。

“我知道,官人已經回來了,正在外線不斷地牽制李光睿,可是李光睿這頭老狐狸也不簡單,他攻打銀州越來越是猛烈,不計犧牲,日夜攻城,唯一的目的,就是逼官人沈不住氣,由遊戰轉爲決戰。”

冬兒抿嘴一笑,神色間不無對自己官人的信任和得意:“本來,如果咱們的倚仗只有這座城池,李光睿的計劃一定會成功,可惜,他不知道咱們官人別出機杼,另有所圖。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撐住,一定要撐到夏州失陷的消息傳來,焰焰,你來。”

冬兒回身看向沙盤,那是銀州城防圖。城內的地形和兵力部署一目了然,令人發怵的一支支代表著敵人的小旗在城外插得滿滿當當。

冬兒道:“李光睿日夜不停,以雷霆萬鈞之勢對我銀州持續攻擊,我城中最大的弱點就是兵力有限……”

焰焰脫口嚷道:“豈只是兵力有限,簡直是極度匱乏。”

冬兒輕輕拍拍她的香肩略作安撫,指著城防沙盤道:“不錯。我銀州城高牆厚,守禦地勢著實不錯“若有充足的兵力和可用的士氣,守上一年也不成問題,可是如今我們人手太少,李光睿攻城器械太少,用了日夜火燒這個笨法子,居然因爲一場大雨而頗見成效。

破城的關鍵不過就是一個突破點。只要找到一個突破點,撕裂、擴大。城池必然失守。咱們得做好外城失守的準備,可是不管守不守得住。絕不能向官人求援,否則一切努力都要付諸流水了。焰焰,你看。咱們的內城已經加固,後邊又築了羊馬城,城中套城,外城一旦失守。咱們就退入內城繼續堅守。

同時,我已經通知娃娃和妙妙集中馬匹。如果內城失守,就利用街巷之間李光睿的兵馬擺佈不開的弱點撕開一道口子,從北城突圍。”

焰焰訝然道:“從北城突圍?李光睿在那一線的防禦最是堅固。”

冬兒道:“我知道,所以從北城突圍才最爲出其不意。我已經同官人通過消息,他也同意一旦勢危便從北城突圍,我們老弱婦孺,如果從其他三面走,如何擺脫得了李光睿的輕騎?只有北面,突破他們的陣地。越過五佛嶺。進入連綿山川。方有一線生機。”

說到這兒,她頓了一頓,又補充道:“當然,這只是一個必要的防範。內城也不是那麽好攻陷的,而夏州那邊……成與不成,消息應該在這幾天就知道了。”

焰焰抿了抿嘴唇,問道:“如果夏州沒有得手,怎麽辦?”

冬兒的臉色嚴峻起來,沈默片刻。她用手指了指沙盤,說道:“還是向北,越五佛嶺,穿明堂川。避入地斤澤,等待機會,東山再起!”

一頭頭駱駝慢吞吞地站在陣前。低頭吃著草,萬物之靈的人類正在發狂。它們此時可以算是戰場上最冷靜的生物了。

架在駱駝背上的旋風炮正向城頭呼嘯發射著一枚枚石子,拳頭大的石塊破空而去,雖然對堅固的城牆無法造成破壞,但是卻能有效殺傷敵人性命。哪怕是持著大盾的戰士,石子也能洞穿大盾,在這片石雨的攻擊下,西城城頭暫時進入了一片沈寂。

夏州軍迅速把雲梯、壕橋等加緊趕制的簡易攻城武器推到城下不遠處。等著彈雨稍歇,發動攻勢。可是片刻的功夾。城頭突然發出一聲牛吼般的嘶鳴,三柄鵝卵粗細的短矛疾射而出,淡淡的矛影一閃,便洞穿了兩頭駱駝的身子,短矛透鴕體而過,空中騰起一團血霧,嗡地一聲直灌入地,駭得旁邊正操作旋風炮的戰士一頭撲倒在地。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牛嗥。又過片刻,一塊磨盤大的石頭騰空而起,準確地砸在一架壕橋上,簡易的壕橋當即散了架,將幾個士兵砸在下面,發出不像人聲的嚎叫。

“強行攻城!”

夏州將領懊惱地大叫一聲。頓時人如蟻聚喊殺連天,箭矢破空,彈石如雨中,無數的士兵強行攻向前去,城頭也出現了許多人影,再度展開了拉鋸戰。這一次的戰鬥,可能又要持續很久……

五佛嶺上,楊浩憂心仲仲地看著冬兒傳出城來的信柬,善解人意的冬兒不能不把城裏的真實情形告訴他這個城主,可是又不想讓他過於擔心。措辭方面十分的小心,但是楊浩還是感覺到了城中的艱難。李光睿兵馬雖衆,但是缺少強有力的攻城器械,照理說守城一方本不該比他當初攻打銀州時的慶王更狼狽,然而……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崛起的太快。兵力的擴充跟不上他地位與權力擴張的速度,城中守軍太少了。真難爲了冬兒,這城還能守多久?夏州,夏州到底有沒有到手?

楊浩想到城中妻兒的困境,心中忽然無比煩躁,他恨不得跨上戰馬。單槍匹馬殺進重重敵營,只耍能讓他闖過去,重新回到銀州城內,而不是在這裏猜度著城中情形。承受著無盡的煎熬。忽然,穆羽風一般地捲進了他那松木搭成的營帳,臉龐脹紅,喘著粗氣,手中緊緊攥著一張紙,喜極而泣地道:“大人,夏州有消息了。拿下來了,咱們把夏州拿下來了!”

楊浩大喜若狂,一個箭步躍到他的身邊。穆羽還未及遞上信束,楊浩已劈手奪去,紙卷上只有一行清晰的大字:“恭喜太尉,夏州到手。張浦遙拜。”

楊浩雙眼一閉,緊緊攥著紙卷,全身都發起抖來。

自夏州至銀州,楊浩沒有完善的通訊線。即便有些設置。李光睿一路掃蕩而來,蝗蟲一般的大軍也早把那可能的佈置破壞殆盡了,所以這訊息是馬力傳遞日夜兼程送達的,他收到了消息,李光睿沒理由比他更慢,楊浩霍地張開眼睛,大聲命令道:“立即把這個消息曉諭三軍!立即向銀州城內傳報消息!立即告知楊崇訓、折御勛兩位將軍。準備大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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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解腕

    李光睿的中軍大帳一片死寂,本以爲勝劵在握的李光睿突然驚聞夏州失守……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一路逃來的手下不可能說謊,一個人說話,也不會一隊人說謊,他們幾乎虛脫的身體,絕望張惶的表情,都透露著一個不容置疑的消息:夏州,真的落入楊浩的手中了。

李光睿麾下大將李華庭承受不了帳中壓抑的氣氛,突然開口說話了:“大人,我們在夏州的家,我們的家人、族人,都……都……”

李光睿目光橫視,睨了他一眼,李華庭心頭一寒,沒敢再說下去。

何必寧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口說道:“大人,咱們從楊浩應詔出兵就落入人家的圈套了。楊浩奉詔出兵,把李光岑接到銀州,這都是爲了吸引咱們上鈎下的餌,銀州守軍恐怕也是故意示弱,有意牽制住咱們,楊浩不是揮師回援,他真正的目的……,恐怕就是等著夏州失陷的消息傳來,令我軍心大亂,從而……”

李光睿的謀士樂飛雨例抽一口冷氣,捻緊了鬍鬚道:“好深沈的心機,好大的胃口,難道……難道得了夏州他還不滿足,還要趁我軍心大亂的機會擊潰我軍?”

指揮使張崇巍咧了咧嘴,露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大人,恐怕……恐怕就是如此了,咱們……”

自從聽說夏州失陷,李光睿本已因病魔纏身顯得蒼白的臉頰就更無半分血色了,他癡癡地坐在那兒,好象一具泥雕木胎,久久不作一聲,張崇巍這句話一說,李光睿垂然一驚,突地回過神兒來,他慢慢擡起頭來,這片刻功夫,他好象變得更加衰老了,頰肉鬆馳,臉色蒼白,突然從威風八面的西北王,變成了一個衰弱無力的遲暮老人。

他眼神帶著幾許茫然,慢吞吞地問道:“咱們………咱們怎麽樣?”

何必寧迫不及待地道:“大人,待得三軍聽聞消息,軍心就不可用了,那時楊浩揮師猛攻,一旦落了下風,恐怕三軍立時就要潰糜不可收拾。大人,趁現在還來得及,咱們立刻退兵吧。”

李光睿慘笑一聲:“退兵?夏州已失,你要我退向哪裏?”

張崇巍趕緊道:“大人,咱們可以退到綏州去,綏州距此最近,綏州刺史李丕祿兵強馬壯,咱們只要撤到綏州立住了腳,論實力,咱們還在楊浩之上,還怕不能捲土重來嗎?”

李華庭拳掌一碰,附和道:“不錯,大人定難五州,失了兩州,還有三州之地,在西北四藩之中,大人的實力和領地仍然是最大的……”

說到這兒,他不禁有些心虛,說到李光睿的地盤,一向以定難五州相稱,可是李光睿的領地實際上不止五州之地,以此五州爲點,輻射了整個西北大片領土。楊浩握有銀州,並得到黨項七氏的擁戴,就意味著橫山一線可以外控西域、內撫中原的戰略要地全部落入楊浩手中。

楊浩佔據了夏州,並得到夏州拓拔氏貴族、頭人們的依附,就更加要命了。這就意味著仍然隸屬於李光睿轄下的宥州成了一塊孤立之地,腹心處是夏州,眼前面是麟州和府州,落入楊浩手中那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如此一來,以夏州爲中心,東北到府州、麟州,西南到環州、鎮戎,西到大河兩岸、賀蘭山下,北到河套九曲。夏州輻射之下的靈州、鹽州、定州、懷州、靜州、順州、勝州、會州統統都要落入楊浩手中。靈州位於黃河上游、河套以西,土地肥沃,地饒五穀,尤宜稻麥,水草肥美,農牧兩宜,且有漢延、唐徠諸渠水利之便,宜屯宜墾。又居於夏州之西,地接賀蘭,帶引黃河,地位沖要,是李光睿的糧米之倉。而鹽州供應著整個西域百分之八十的食鹽,財源滾滾,是李光睿最強大的財力後盾。這些都要成爲楊浩囊中之物了。整個西北,以綏寡爲首,靈州爲腰、西涼爲尾。欲攻略河西,經營西北,坐大平夏,則必爭靈州。如今楊浩和他整個來了個大換防,只把最東邊的領地扔給了他,可是要命的是,楊浩在這裏時,與麟州、府州很有交情,他李光睿如果落得這步田地,成了喪家之犬,折御勛和楊崇訓那一對狼狽,不趁他病要他命才怪。

而楊浩那時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是實打實的西北之王,誰還敢大言不慚說他李光睿的實力和領地仍是西北第一?

李華庭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咱們暫且退去,聽到軍心穩定下來,那時再與李丕祿的人馬合兵一處捲土重來,放眼西北,照樣沒有人敢輕掠大人之兵鋒。”

李光睿聽了只是沈默不語,衆將領見狀,都將目光投向他的軍師樂飛雨,樂飛雨思忖片刻,沈聲道:“大人,從眼下的情形來看,自始至終,這就是楊浩一個十分縝密狠毒的計策。奉宋帝之詔出兵,接李光岑到銀州,是爲了把咱們誘出夏州。

而他現在從漢國趕回來,只在外線牽制我軍,並不急著爲銀州解圍,如今看來也不是因爲實力不濟的問題,而是在有意識地拖延時間,他等的時候就是夏州失陷的消息傳回來。現在,夏州已然失陷,他接下來要做什麽?自然是趁我軍心大亂,重創我軍,徹底解決他的心腹大患。

幾位將軍說的對,楊浩步步殺機,早有設計,咱們須得早作打算,馬上就近趕往綏州,正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只要咱們元氣猶存,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來機會。”

“步步殺機,早有設計……”

李光睿喃喃地重覆了一遍,慢慢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擡起頭來,緩緩看了眼圍在自己身邊的一衆大將,輕輕問道:“你們說他步步殺機,早有設計。那麽……我軍得知夏州失陷的消息之後會作何反應,他應該也是預料到了的?”

李華庭道:“那是自然。”

李光睿又緩緩問道:“那麽,如果我們聞訊而退,急急避往綏州,就不會在他的預料之中了麽?”

幾員部將齊齊變色,樂飛雨蹙眉道:“大人會不會太多疑了?就算他知道又怎麽樣?我十萬大軍要走,憑他現在的力量,攔得住我們麽?”

李光睿眼中慢慢放出銳利的光來,沈聲道:“既然如此,我何必要走?”

樂飛雨似乎明白了李光睿的意思,又似乎無法準確把握他的用意,他只緊緊盯著這個肥胖、衰老,卻不乏睿智、英勇的老人,等著他說出進一步的打算,李光睿卻慢慢站起身,在帳中緩緩踱起了步子。

他的身軀肥胖臃腫,步履老態龍鍾,可是帳中幾員將領卻都肅立在那兒,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眼前這個看似無害的遲暮老人,到底是如何得厲害了。西北虎狼之地,他能坐鎮夏州,駕馭那麽多英雄豪傑,讓麟府兩州拱手稱臣,讓趙匡胤那樣的蓋世英雄也認爲他是一個胸無大志的無害之輩,與此同時,卻又能仰仗武力死死地壓制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吐蕃帝國、回紇帝國餘孽,他的智計權謀又豈同等閒?

這兩年夏州的確內憂外患,遇到了許多事情,一方面是因爲他雖擅權謀、通兵法,但是確實不是全才,於民生、農牧、工商方面有所欠缺,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他已逐步放手,開始培養兒子李繼筠,不管如何,他仍是一個傑出的領袖。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失去夏州意味著什麽,但是僅僅這麽短的時間,他就已經從沈重的打擊中清醒過來,開始思考如何反擊了。沒有人比追隨著他的這些將領,更明白當這個大象一般遲鈍緩慢的老人,一旦決定反撲時,是如何敏捷、兇狠。

他統治西域三十年,嘯傲於虎狼之中三十年,經歷了無數次風風雨雨,帳中這些將領們都在企盼著,企盼著他們的主人能想出一個遠比他們更加完美的應對之策,使他們度過眼前這一難關。

終於,李光睿停住了腳步,慢慢轉向帳口,向自己的親兵侍衛統領芶日新肅然問道:“夏州來的那些人,如今安置在何處?”

芶日新一呆,答道:“回大人,他們如今仍在匠人營,這一路奔波,他們的身子都快累散了架,剛剛趕到匠人營,就累癱在地動彈不得了。屬下已令人給他們熬了肉粥,讓他們歇養身體。”

李光睿慢慢地站了起來,森然道:“你去,把他們殺掉,一個不留。”

此話一出,滿帳皆驚,所有的人都變了臉色,芶日新向來唯李光睿之命是從,可是聽了這樣的命令也不禁驚呆了,驚怔半晌,他才吃吃地道:“大……大人,他們……”

李光睿眼中現出冷酷的殺氣,一字字地道:“本帥絕不能讓我的士卒知道夏州來了人,絕不能叫人知道夏州已然陷落,你儘管遵命行事。”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微微眯了起來,露出更加危險的神色:“他們……還沒有同其他諸營的人有所朕系,是麽?”

芶日新的臉色更加蒼白,期期地道:“因……因楊浩的軍隊常常偷襲做戰,諸營士兵嚴陣以待,未得將令,皆不得胡亂走動,此刻又在攻城,故此……並無人同匠人營有所聯繫。”

李光睿掩唇咳嗽幾聲,輕描淡寫地道:“那就好,你帶兵去,我匠人營受到楊浩所部偷襲,全營覆滅!”

芶日新額頭沁出了汗水,顫聲道:“是……是,屬下遵命,可……可匠人營的主事是……是大人您的內侄,他……他……”

李光睿冷笑一聲,森然道:“欲成大事者,至親亦可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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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先手

    夏州已得的消息傳遍諸軍。群情洶洶,士氣大振,正開始著手反攻之際,李光睿的動作也是接二連三。迅速做出了種種反應,對他這種反常的打法,令得折御勛和楊崇訓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緊接著又傳來消息,李繼筠統軍直撲麟府,二人的根基之地受到攻擊,雖然預料李繼筠沒有那個能力攻下二人苦心經營多年的大本營,但是關心則亂,二人還是立即趕來與楊浩會唔。

  一見楊浩,折御勛便急匆匆地道:“老三,李光睿莫非還不知道夏州已失?他屯兵銀州城下,這幾天頻頻動作,到處出兵,不知他的意圖何在。”

  “兩位哥哥,我也正在思索此事,你們來看,李光睿這種種舉動到底是什麽意思。”

  楊浩面前擺著一副沙土石塊堆成的沙盤,沙盤上以樹枝代表敵我諸軍的布署。

  楊浩面對沙盤道:“李繼筠兵分三路,攻豐州、連谷、鎮川堡。李光睿又出兩路大軍,分別佔據葭蘆川、濁輪川,好不奇怪。”

  楊浩一面說,一面從李光睿的營盤處拔下一根根小木棍,分別插向他所指示的所在。

  從地圖上看,李光睿正在分兵。而且是毫無頭緒地分兵,本來他的戰略意圖是圍住銀州城,消滅援軍。所以大軍以銀州爲核心,兩翼兵馬展開,只是爲了方便隨時合攏,將突入太深的楊浩一方兵馬包圍起來。而李繼筠分兵攻麟州兩州,也符合他的作戰意圖。

  因爲他手握十萬大軍,對銀州暫時又是以圍困爲主,雖攻勢淩厲,其實只是爲了迫使楊浩發起總攻與之決戰,目前並不想真的滅了銀州。反而促使楊浩的三路援軍棄銀州而去。他的胃口絲毫不比楊浩他也是想一勞永逸,徹底平定西北的。

  然而他現在這種打法,兵分數路。處處開花,卻不想是要繼續打銀州了,可是他的兵馬分別攻打豐州、連谷、鎮川堡,佔據葭蘆川、濁輪川。簡直就像一個暴發戶有了錢不知道該怎麽花,正在到處揮霍似的,這幾處地方從戰略上來說,似乎並沒有太緊要的聯繫。

  折御勛並非無能之輩,他俯視地圖良久,忽然若有所悟,沈聲道:“老三,依我看,李光睿應該已經知道夏州落入你的手中了。”

  這個判斷正與楊浩的分析一致,楊浩喔了一聲,不動聲色地道:“大哥,你繼續說。”

  折御勛道:“李光睿的動作看似雜亂,毫無頭緒,但是至少能夠表明一點,他已經打算放棄圍銀州了。他放棄圍銀州,也就無法逼得我們與之決戰。不能達到消滅我軍主力的戰略意圖。能讓李光睿做出這種反應的,除了夏州失陷,還能有第二個原因麽?”

  楊崇訓點點頭,緊張的神色緩和了些:“我同意。李光睿軍心未亂。想必是他已及時控制住了消息的傳播。然而,消息可以沒有傳播到士兵耳中,他的心腹大將們卻是不可能瞞得住的,夏州失陷,李光睿自己要說心中不慌都是假的更遑論他那些部將了,部將們已無戀戰之意,這場仗主帥一樣打不下去。如果我是李光睿,在這種情形下,竭力保證秘密不會泄露,唯一的目的只有一個,趁軍心未亂,有序撤退至安全地區,以防爲敵所趁。”

  楊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們可以把夏州失陷的消息傳播出去。不過沒有他們內部的承認,很難得到夏州兵的信任,對動搖其軍心作用不大。不過正如二哥所說,這件事他們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瞞得住士兵,瞞不住將領,暫時的隱瞞,唯一的作用只能有一個:保證撤退途中不至三軍不戰而潰。被我徹底擊敗。”

  折御勛指著沙盤道:“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對李光睿這種看似混亂的行爲做出一個初步的分析了。他現在兵分六路,攻擊豐州、連谷、鎮川堡的三路大軍,目的應該是分化我們,迫使我和仲聞赴援。”

  麟府兩州控制著東和東南至黃河、西界窟野河和禿尾河下游的一片領土,李繼筠正在攻擊的豐州在麟、府兩州以北,與府州所轄的子河漢相接,這裏是以北吐蕃人爲主的一片聚居地。首領姓王,叫王莫銘。王莫銘與折氏通婚,是府州的附庸。

  豐州地狹人少,州城卑陋,一向依賴麟府二州爲依託,受折氏保護。所以才能在強敵虎視的環境中生存在下去。

  豐州與府州首尾相救,唇齒相依。如今豐州受攻擊,勢必向府州求救。折御卿坐鎮府州,負有保疆衛土的大任,他大哥統兵在外,他是難以派出大軍赴援的,這赴援的責任。就要落到折御勛的頭上,對這個受了人欺侮的小老弟,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見死不救。

  連谷是麟州的重要轄地。麟州地處黃土高原與毛烏素沙漠過渡地帶的東段。北部是風沙草灘區,地勢平衍。沙丘沙梁起伏綿延,多下濕灘地和海子,水豐草美,適宜畜牧。南部爲黃土丘陵溝整區,地勢低平,土質肥沃,適於耕稼,是糧食的主要産地。連谷對麟州楊家的重要性不問可知,如今剛過春耕季節。糧食剛剛長出嫩苗兒,如果受到李繼筠的肆意破壞,對麟州的打擊之重可想而知。

  這兩處地方都是攻之必救。哪怕折御勛和楊崇訓能撐得一時,也必儘快回援,李光睿篤定分兵攻打麟府兩州,必能逼得楊浩三軍分化。乃是有據而來。至於鎮川堡,則在麟府兩件之間,乃一交通要衝,控制了這裏,既能防止麟府兩州合兵互援,又能及時調動所部赴援陷入危機的一方,可謂進退自如,可攻可守。

  這些道理,在場的三位統帥都心知肚明,無需有人說明,楊崇訓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李光睿攻之必救,不得不救。如果不能速戰速決,我與世隆,必須得回師赴援了。老三,連谷和豐州對我們的重要性,並不亞於銀州對你的重要性。”

  楊浩的臉色也沈重起來,緩緩點頭道:“二哥,我明白。”

  折御勛道:“如果說李光睿已經知道夏州失陷,正準備策劃大撤退。那麽他派到葭蘆川、濁輪川的兩路人馬,會是什麽作用?”

  楊浩目光一閃,漸漸亮了起來:“開路、警衛、掩護,不外如是。”

  折御勛點了點頭,指點著那兩處地方道:“這兩片地方,地域狹長。不易排布大軍。卻易受到攻擊。在這裡先楔下兩顆釘子,警衛與掩護大軍撤退的作用更大一些,哪麼我們是不是能判斷出李光睿要撤向哪里了?”

  楊浩和楊崇訓的目光同時向葭蘆川、濁輪川兩片平坦區域的前方望去。兩隻手同時指在了同一個地方,楊浩已脫口道:“駱駝嶺,唯一的可能只有這個地方。駱駝嶺,自駱駝嶺下去。再無一個險隘可以像葭蘆川、濁輪川、駱駝嶺這樣合適的地點對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實施攻擊了。那麽就算李光睿軍心已亂。無心作戰,通過這個地方之後,只消使一路大軍拼死頂在駱駝嶺上,也能讓我大軍望而興歎,順順利利撤到……”

  楊崇訓的大手往綏州上方一按,獰笑道:“綏州!”

  折御勛微笑著擡起頭:“不錯。所以李光睿這幾步棋下去,看似混亂。實則一點不亂,他有他的目的,那麽,現在……咱們應該知道要怎麽做了吧?”

  楊浩和楊崇訓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

  楊崇訓部在一個滿天繁星的夜晚悄然轉移了,星夜兼程趕往駱駝嶺。大軍一到駱駝嶺。楊崇訓便連夜紮下營盤,挖掘工事,在山坡上擺放拒馬、荊棘,做好抵抗李光睿大軍的準備。

  暮光西斜,整整一天的時間。山坡上的工事已初見雛形了。楊崇訓看著面前的一座座工事,心事重重:他知道自己的豐谷正在承受著李繼筠的蹂躪,可是眼下是再也不可能復得的消滅李光睿主力的好機會,如果能一勞永逸,那麽多大的犧牲也是值得的。“今年糧食恐怕又要欠收了。不過府州和楊浩總不會坐視不理吧。”

  楊崇訓站在山坡上,看著熱火朝天的備戰現場沈思道。

  狗急了跳牆,何況李光睿哪怕失了老巢他也絕不是一條喪家犬,而是一頭猛虎,統領著一群餓狼,楊崇訓知道自己的任務有多麽艱巨,耍想依託這並非十分險要的駱駝嶺阻擋住亡命而來的李光睿大軍是多麽的困難,可是楊浩和折御勛承擔的壓力並不比他輕鬆,甚至還要重上幾分。他在三者之中雖然力量最爲薄弱,又怎好再提什麽條件。

  整個駱駝嶺都被他打造成了一個兵家要寨,雖說行軍布陣、調兵遣將。他遠不及乃兄楊繼業的本領。可是要充分利用駱駝嶺的地勢和一草一木。把這裏打造成一個牢固的堡壘。他還是辦得到的。

  自山腳下開始,陷馬坑、橫七豎八阻礙馬隊通過的溝壑,再到半山腰的運兵工事、堡壘、直到山頂壘集如牆的一塊塊巨石、砍伐下來的大木。可以想像得到,如果李光睿想強行通過駱駝嶺,將要付出多麽巨大的代價。

  一枝號箭破空而過,楊崇訓詫異地擡起頭,聽那聲音,箭去的方向是前方。那麽……它是從後方射過來的?

  楊崇訓霍然轉身看向後面連綿起伏的山巒。促聲喝道:“發生了甚麽事,速探!”

  不需要速探了,安排在後山的警哨正亡命地向山上跑來,到了楊崇訓面前險險一跤跌倒,他氣喘吁吁的道:“報,大將軍,後山山谷中突現無數人馬,正向駱駝嶺撲來。”

  楊崇訓瞿然動容:“打的甚麽旗號?”

  “衙內都指揮使、檢校工部尚書。李!”

  “李繼筠?”

  楊崇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繼筠正在攻打豐州、連谷、鎮川堡,怎麽會這麽快趕到這裏來了?難道李光睿暗授機宜,他也星夜撤兵。趕到這兒來了?

  楊崇訓回首看看經過半夜加一天的時間築就的工事,不由暗自慶幸:“幸好,幸好我們當機立斷。馬上開始部署,如果這駱駝嶺被李繼筠搶先一步佔領。李光睿這條大魚就要脫了鈎了。”

  他剛想到這兒,就聽漫山遍野的廝殺聲起,後山那道山梁上,出現了無數的夏州兵,正潮水一般撲了下來。楊崇訓看到如此威勢。再看看毫無防禦工事的後山山坡。不由到抽一口冷氣,迅速下令道:“備戰。馬上備戰。馬上通報楊帥、折帥!”

  ※※※※※※※※※※※※※※※※※※

  “報,豐州消息,李繼筠部突然停止攻城,大軍離城十里紮營。按兵不動。第二日。豐州王莫銘部派探子摸至前哨窺探,才發現營中遍豎草人。李繼筠部已不知所蹤。”

  “甚麽?”

  楊浩吃了一驚,臉上登時變了顔色。折御勛也爲之心驚,二人正欲問個仔細,又一名信使快步趕來:“報,楊崇訓部緊急消息,李繼筠突然自豐州、連谷、鎮川堡抽兵趕赴駱駝嶺,楊崇訓將軍只比他早到一天。敵情洶洶,但楊將軍說,他那裏挺得住,李繼筠揮軍猛攻駱駝嶺。更加證實了李光睿要逃往綏州,請兩位將軍依照原定計劃,掃平兩川,務必全殲李光睿部於此役。”

  “知道了,回復楊崇訓將軍。我們馬上出兵,掃蕩兩川。”

  楊浩和折御勛匆匆趕到沙盤前。剛剛俯身下去。又是一名信使趕到:“報,鎮川堡傳來消息,李繼筠部突然消失,不知所…”

  “我們已經知道了。”折御勛直起身來,淡淡地吩咐道:“著令各堡塞。嚴加防範,不可疏懈。”

  緊接著穆羽跑進帳來,手裏還提著馬繮,氣喘吁吁地道:“大帥,李光睿的大營動了,開始向東南方向動了。”

  楊浩和折御勛對視一眼,折御勛沈聲道:“老狐狸要溜了!”

  楊浩道:”敵不動,我不動。敵既動,我先動。立即出兵,搶在他的前面,掃平兩川之敵,咱們關門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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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金蟬脫殼

葭蘆洲。

夏抖指揮使高達巡視著剛剛紮下的營盤,臉色十分難看,幾乎可以用灰敗如土來形容。

他的軍隊被莫名其妙地調離了銀州城下,星夜兼程地趕到了葭蘆川,到了地方,他才明白李大人爲什麽把他的人火燒屁股似的調到葭蘆川來。因爲:夏州失陷了。

夏州,是李光睿的根基,多少年來,那裏就是黨項八氏共主的駐蹕之地,其意義與中原諸國的王城相仿佛,而夏州一失,夏州東西南三方大片領土,糧倉靈州、鹽倉鹽州,冶鐵之地鐵冶務盡皆落入楊浩之手,糧、錢、兵器……,還有……他的家人。

上個月才納的小妾,年方十六的靈州女子阿古麗,一個羌人與大食人的混血兒,美麗、嫵媚,鮮嫩的一掐都出水的花骨朵兒,也不知要便宜了哪個王八蛋。最最重要的是,他的父母、兄弟、兒女,全都在夏州啊!

高指揮使抓心撓肝地想著夏州老家,麾下的將士們陰鬱而緊張地佈置著營防,夏州失陷的消息已經像瘟疫一般,從指揮使大人的營帳向四處蔓延開來,還沒開晚飯,所有的士兵都知道了這今天崩地裂的消息。他們的家在夏州,家小畜産都在那裏,如今老家被抄,真個是淒淒惶惶,欲哭無淚了。

這意味著他們有家難歸,意味著他們將失去根基、供給,成爲喪家之犬,他們怎能不憂心忡忡?

在他們眼中,一切都失去了顔色,就連那炊煙都有氣無力地,嫋嫋地向上升起。

沒有一絲風,突然出現的那隊騎士無聲無息,就像幽靈一般地出現了。

當營盤膘望哨吹響號角的時候,那隊騎兵已經一鼓作氣,殺向他們的營盤。

鐵騎縱橫,如浪之縱。槍戟高舉,如狼之行。

那是折家軍,裹挾著極其淩厲強悍的殺氣,猶如天降狂飆一般,令人震顫的蹄雷聲浪湧起,大地爲之震顫,踹營破陣,雷霆萬鈞。

他們的武力或許不遜於折家軍,兵力也不遜於折家軍,可是當折家軍突如其來,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卻由衷地感覺到了恐懼,感覺到了不可抗拒的強大。心中已存了敗念的軍隊,如何還能衆志成城,決死一戰?

折家軍,在西北也算數一數二的強悍軍隊,可是不管它如何強悍善戰,在李家軍面前,向來只有據堡寨而守的能力,非集數倍於敵的兵力,從不敢與李家軍正面爲敵,而現在,他們卻目中無人地直闖進來,直接沖向他們的大營。

“咚咚咚咚……”,促令出擊的戰鼓聲響起,可是士兵們聽到鼓聲,不再有血脈賁張的亢奮,只感到煩躁不安,面對山洪巨浪一般湧過來的無數敵人,他們下寒識地躍上了戰馬,卻沒有發起忘我的反衝鋒,而是本能地聚到一起,或者撥馬退向後陣。

鋒利的馬刀、擊刺的長矛,淒厲的慘叫、憤怒的咆哮……聲與影,靜與動,構成了一副難以言喻的戰爭場面,瑰麗、妖異,美麗……

雙方犬牙交錯,鮮血飛濺,折家軍在一里地外就展開了完美的衝鋒隊形,沖到高達軍營前時,馬力、人力堪堪到達最完美的配合狀態,他們迅速地沖上前去,三五成組,相互呼應,你攻我擋,劈刺砍殺,攻開一道豁口往無前地沖過去,倉惶迎來的敵人自有後面沖過來的戰友迎上去,當前鋒的衝擊自整個高達軍營穿過去,趟到大營的另一頭時,整個高達軍營已被他們犁成了一道道田壟般的隊形,切割已成,戰陣難以形成,將士難以互通,剩下來的就是一面倒的屠殺場面了。

這一次的突擊,大局已定。

已經有機警的士兵果斷地抛下了兵器,雙手高舉,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戰馬大戟就從他們的身邊飛掠而過,他們只能僵硬地跪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招致馬上的騎士誤會,順手就是一刀。在這樣快速的沖速面前,就算馬上的騎士用的是卷了刃的馬刀,也足以他們斜肩拉胯地一劈兩半了。

葭蘆川易主,本來實力相當的兩個對手,可是有備而來,殺他個出其不意,再加上一方士氣如虹,另一方人心惶惶,竟然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難以置信的微小傷亡,完成了一場大捷。

浴血廝殺之後的折家軍將士們將俘虜拘押到一起,他們不需要傷兵,傷勢嚴重的順手一刀宰了,就當是做了善事。傷勢較輕的連蹦帶躥地跟著大批俘虜移動,生怕他們好心對自己也行些善事。

高達所部剛剛紮好的營盤,剛剛下鍋的米飯,都成了爲折家軍預備的晚餐,折御勛一面令人打掃戰場,一面令人加固營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今天他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端了高達的營盤,明日李光睿的大軍也可以同樣還以顔色,一舉端掉他的大營。

這裏是一馬平川的谷地,必須以盡可能多的人工工事,來樹立防禦一方的絕對優勢。兵貴神速,他搶得先機,目的就在爲此,早做一刻防備,來日戰陣上就可能減少大量的傷亡,折御勛豈敢等閒視之。

折御勛令赤忠親自主持防禦工事的建築,自己連一口水都沒有喝,立即審訊俘虜中幸存的高階將領,審訊的結果不出所料,李光睿果然已經知道夏州失陷,他迅速撤兵,先使兩路大軍佔據葭蘆川、濁輪川,目的就是在軍心渙散到不可收拾之前趕到綏州。

得知詳情,折御勛大喜,又親自趕到前哨,只見赤忠已利用營地附近的制高點和進出要道設置重重障礙,僅是正在挖掘的防禦工事就達到九道之多,前方還派出了層層崗哨,斥候探馬更是遠出二十里之外,這才放心地回營,令人立即把自己這裏的情形報與楊浩。

楊浩攻打的是濁輪川,路途比葭蘆川要遠,等他趕到濁輪川附近時,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了下來。

李一德雖說身體強健,在同齡老人中算是難得的霍爍康健,這般急馳之下也有些吃不消了,聽到前哨探馬傳來濁輪川守軍已紮好營盤的消息,李一德擡頭看看陰沈沈的天色,說道:“大帥,夜間作戰太過兇險,疾沖俯擊,很難上令下達,依卑職之見,不若待明日天明再動手。”

楊浩這一路疾馳,氣血奔湧,不但未覺疲乏,反而精神奕奕,血脈賁張,恨不得親自上陣殺敵那才痛快,聞言搖頭否決道:“敵營已紮,各道防禦工事可以相互呼應配合,敵軍主帥坐鎮中軍,更可以輕易調動三軍,相形而言,我們是攻方,是迅速移動的一方,就算是青天白日之下,居中指揮統一調度方面也遠遜於對手。

與其如此,我們不如把對手也拖入混戰,要亂大家一起亂。如今李光睿正在撤軍,我們早一日佔領濁輪川,早一日可以部署更嚴密的防禦,軍情如火,延誤不得。傳令,衣不解甲,馬不解鞍,就地歇息,吃些飲食,兩個時辰之後,天色如墨,全軍進攻!”

李一德微微蹙了蹙眉,卻不便提出反對意見,只得拱手稱是。

一個時辰之後,天色就完全黑了下來,還刮起了東南風,一個半時辰之後,風勢越來越大,這裏本就是一片谷地中的平原,風從山口刮進谷地,有加成效果,而平原沙地被大風一刮更是飛沙走石,坐在帳中只聽得蓬布沙沙聲不絕,恍發正在下著暴雨一般,那都是刮來的飛沙撲打帳蓬産生的效果。

楊浩帶兵倒是不擺大帥架子,充分做到了“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饑;軍火未燃,將不言寒:軍幕未施,將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張蓋,與衆同也!”的將帥規範,此時他仍在巡視全軍,只見所部士兵都尋比較隱蔽處坐臥,又用氈巾毛毯遮住口鼻,拉扯戰馬背風而立,避這風頭十分辛苦。

李一德用一塊毛巾掩著口鼻,隨在楊浩身邊,見此情形,又道:“大帥,今天刮的是東南風,頂風作戰,與我不利,況且又是夜間,這一路殺下去,行不成行,伍不成伍,只有各自爲戰打爛仗了,這太冒險了,依卑職之見,爲求穩妥,還是待明日風停日出再戰,我軍兵力、配備都勝於濁輪川守軍,當可奪其地而據之。”

李一德所言俱是實情,楊浩雖戀戰心切,聞言也不禁猶豫,他眯著眼睛向風而立,任由那風沙撲面,沈默半晌,楊浩突然轉過身來,沈聲道:“不,仍依原定時間,出戰!”

這一聲沈喝隨風而去,飄出極遠,正在避風頭的士兵許多都聽到了,紛紛以手遮面向這裏望來。

李一德苦口婆心地道:“大帥,欲速則不達,一著不慎,本來篤定的勝利,也有可能變成吃敗仗啊。”

楊浩搖了搖頭,笑道:“李大人,本帥的確有些心切,不過這番決定卻不是我一意孤行,我這麽決定,有三個原因。”

他伸出一指,說道:“第一個,方才已經與李大人說過了,我軍一旦開始衝鋒,就只能按既定策略實施攻擊,戰陣之上,已無法再行指揮調度,而敵軍可以。趁夜突擊,可以削弱敵軍這一優勢,而今大風裹沙,就不是削弱敵軍這一優勢了,而是把敵軍完全拉到與我們相同的情況,讓他們也陷入各自爲戰的局面,此其一。

其二,逆風行軍,你都覺得荒唐,濁輪川守軍會以爲有那個可能嗎?突擊襲營,其關健就在於出其不意,還有比這場大風沙更令人出其不意的情形嗎?大風向我刮來,我軍遠遠就可以聽到敵營訊息,而我軍悄然摸進,他們也難得聽到一點訊息,這不是對我們大大有利嗎?

其三,我軍士兵,雖然接受行伍辦練、指揮調度有些時日了,可是絕對無法同李光睿的軍隊相比。我們這些士卒,本來就適合打亂仗,亂中取勝。既然今夜情形適宜揚我所長,爲什麽不善加利用呢?這場大風沙,並不是困難,相反,這是老天助我!”

楊浩說的鏗鏘有力,聲音隨風遠揚,前方士卒聞之皆感振奮,紛紛握拳呐喊,回應大帥力李一德見此情形,微微搖頭,笑道:“卑職終究是老了,不及大帥的銳氣,軍心如此可用,就聽大帥的,咱們準時出擊!”

是夜,楊浩兵分三路,自己親率一路主攻,另外兩路迂回包抄敵營側翼,人銜草、馬銜環,迎風沙而進,難得李家守軍在前方還布有伏哨,可惜,這風沙實在太大了,楊浩的前哨與伏哨撞到一起,才被他們發覺,可他們擊鼓號示警,聲音被楊浩所部聽的清清楚楚,如同下了號令一般,使得他們不約而同地發起了總攻,而守軍一方只隱隱約約聽得似有聲息,也不知是不是聽錯了風沙呼號聲,想再聽個仔細,那伏哨早被楊浩的人宰了。

風沙肆虐,天地無光,楊浩的大軍直接摸進營去,雙方殺了今天昏地暗。楊浩的人本來就是些浪子強盜、罪囚牧人,雖經前後兩月有餘的軍伍訓練,可是目前最擅長的還是各自爲戰,今夜情形恰又適合他們發揮,這一夜廛戰,輸的一方輸的莫名其妙,贏的一方贏的也是莫名其妙,只不過風沙太大,難以視物,守軍主將帶著千把人不辨東西地落荒而逃,不曾截住了他們。

天亮了,濁輪川的陣地大旗已換成了楊字。

這一戰贏得漂亮,但是楊浩絲毫不敢大意,因爲他知道,派駐葭蘆川、濁輪川的守軍被一戰而滅是不可複製的特殊戰例。第一個原因,是守軍無心戀戰,通過審訊俘虜,楊浩已經確認,李光睿全軍已經知道夏州失陷的消息,軍心大亂,士氣頹喪。

第二個原因,是李光睿急於退兵,不敢讓楊浩看出他的動向,所以派出這兩路開道的先鋒部隊兵力並不是很多,每一路軍只有七千多人,楊浩、楊崇訓、折御勛三人的總兵力雖不及李光睿,但是局部兵力卻佔據絕對優勢。

第三個原因,就是整個計劃本就是楊浩策劃的,所以被他搶了先機,李光睿並未料到他們雖這麽快地抄到他前面去,棄了本想救援的銀州城,先行攻打葭蘆川、濁輪川。

而等到李光睿的大軍趕到,卻是真正的大硬仗了,到那時楊浩的優勢是佔據了地利和士氣正旺,而李光睿則擁有龐大的軍隊和哀兵之勢,孰勝孰敗,不可預料的戰場因素實在是太多了,所以他只能利用自己先行搶佔戰略要地的優勢,爭分奪秒地進行備戰。

探馬斥候得來的資訊源源不斷地送往楊浩的大營,李光睿果然撤軍了。一夜間,他的兵馬就完全撤離了銀州,火速向東南趕來。大軍浩蕩,李光睿派出了大批的探馬斥候前方探路,楊浩擔心雙方的斥候兵碰面,會讓李光睿提高警覺,反正已確定了他們的行軍路線,便命令己方的探馬斥候遠遠避開李光睿的前鋒,切勿與之發生接觸。

兩日之後,按預估的行程,李光睿的大軍將至,楊浩嚴陣以待,做好了最慘烈戰鬥的準備,前方探馬卻忽然傳來一個讓他無法理解的消息:李光睿的大軍撤退了!這個撤退是以楊浩預伏的路線爲參照的,他們突然之間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一夜之間留下一座空營,八萬大軍憑空消失了。

楊浩驚出一頭冷汗,立即通知折御勛,雙方各自派出大批探馬,撒向整個草原,盡全力搜索李光睿的消息。一天之後,楊浩的探馬斥候循著草原上無法掩飾的兵馬痕迹,在無定河邊找到了李光睿的下落。滔滔河水岸邊,扔著許多殘破的壕橋、雲梯,李光睿用這些攻城器械充作渡橋,渡過無定河,向西南去了!

那頭老狐狸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曉得這裏已預布了伏兵?他棄偏師於不顧,棄正在駱駝嶺上苦戰的兒子不顧,竟然率主力大軍獨自退了?簡直是匪夷所思!

兵法有雲:夫兵者,進輕而退重。士卒利退,爭先難整,敵若自後警我,軍衆必亂;敵若乘而襲我,其患尤甚。所以我退敵追的場面是最危險的一種行軍方式。就算李光睿肯舍了這兩路偏師爲誘餌,誘使他們陳兵於此,這故布的疑陣又有何用?

李光睿兵馬甚衆,他想撤退必然是一營先退、然後駐營,戒備。另一營再退,駐營,戒備。諸營如此交替而行,絕不可能八萬大軍一窩蜂地退卻,那樣的話還不如直接把腦袋送到楊浩的刀下來的痛快。可他如此行軍的話,速度就絕對快不了,楊浩一定追得上。

一支軍心已散的軍隊一旦撤退,那種恐慌氣氛是無法抑制的,當面有敵他們還能一戰,背後有敵?諸軍豈有不爭先逃命之理,到那時李光睿絕對控制不了局面了,如此行險已是匪夷所思了,而且他還退向西南方,西南方是什麽所在?

那裏沒有城池,沒有鎮阜,是一片茫茫草原,是黨項七氏的領地,李光睿甘冒奇險,不向離他最近、最有希望成功靠攏的綏州挺進,反而殺回大草原去了,他想幹什麽?

楊浩匆匆展開地圖,略一察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李光睿往西南去,只有一個可能:長途跋涉,殺回夏州。長城要隘石州還在李光睿的控制之中,通過石州返回大西北從理論上來說是有可能的。石州以北還有一州在他的絕對控制之下,那就是宥州,能奪回夏州固然好,如果奪不回來,他必然移兵宥州。

這樣做的好處是:打破楊浩割斷他與根基之地之間聯繫的計劃,楊浩把他逼到自己與麟州兩州的勢力之間,讓他李光睿成爲一隻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然後坐穩夏州,依靠黨項八氏的支援,輻射力不斷擴大,最終將把宥州也奪到手中,成爲名符其實的西北王,而他李光睿就算不被消滅,也將淪落成西北四藩之中最弱的一藩,這是李光睿死也無法容忍的局面。

狗急了跳牆,李光睿爲此選擇了一條艱難、兇險,卻有機會讓他鳳凰涅槃的路。

爲了這盤棋局的勝利,他煞費苦心地在濁輪川、葭蘆川布下兩個棄子,連他的兒子都被他當成了棄子,讓人再難懷疑他移師綏州的企圖,當真是一代梟雄。

可是……他能成功麽?李光睿有本事來一次敦刻爾克大潰退麽?

自此到石州,路還遠的很,只要被楊浩追上,那他就不是逃往綏州可能遭受重創的結局了,而是……全軍覆滅!

這時,又有探馬來報,他們找到了一戶居住在渡河地點附近的牧民,從那牧民口中掌握的情報,李光睿的大軍早就開始渡河了,當楊浩揮師奇襲兩川的時候,李光睿的主力已經循無定河向西南逃竄,原來向兩川挺進的先鋒部隊,也就是突然變爲後隊,突然渡河西去的那支部隊只有大約兩萬人,他們只是個幌子,同時也是李光睿布下的阻擊部隊,他的主力部隊已經搶得了三天的先機。

“追!”

楊浩當機立斷!

每遲疑一分鐘,李光睿西去就遠上一分,義父李光岑剛剛在夏州站穩腳跟,楊浩卻不容許李光睿重新回到那要,一旦到了那裏,他就是蛟龍入海,猛虎歸山,孰勝孰敗,就很難說了。

“立即拔營,只帶糧草、軍械,帳蓬來不及折卸了,馬上追向無定河。”

派人把這個消息通報與折御勛將軍,請他馬上赴援。再通報楊崇訓將軍,請他於駱駝嶺繼續阻擊李繼筠部,防我腹心爲其所襲!”

一連串的命令下去,整座軍營立即變成了一鍋沸水,全軍以最快的速度整裝上馬,像狂風一般在探馬斥候帶領下離開了濁輪川。

此時,一身玄衣、男裝打扮的折子渝正飛馬沖向濁輪川,跑得香汗淋漓,唇上的小鬍子跑丟了一撇,她也渾未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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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反噬

宜將剩勇追窮寇。有追窮寇的道理。窮寇莫追,亦有窮寇莫追的道理。

運用之妙,存手一心。

楊浩現在就有不得不追的理由,如果李光睿逃到綏州,即便這一次不能對李光睿實施重創,也將形成對李光睿極爲不利的一種格局,這將注定他的沒幕,然而如果讓他把兵員成功地轉移到長城以西的宥州,回到他的根基之地,那麽結果就很難預料了。

敦刻爾克大撤退的重要意義。不是讓三十萬敗軍逃出生天,而是讓三十萬需要長期時間才能訓練有素的軍隊有機會重新拿起武器,重開一場戰局。李光睿如果成功撤到宥州,爭取的卻是地利、人和,卻是政治格局的天時,他將有機會打破三藩合圍的不利局面,重新掌握西北之地。楊浩豈能不追?

然而此舉雖意義深遠,可是冒險程度也更大,風險與收益總是成正比的,豈能不勞而獲。大軍敗退。是最容易導致三軍指揮失靈、士氣最爲低落的因素,一支龐大的軍隊在潰退時,尤其是那樣的年代,就算是一位天縱英明的主將,也難以力挽狂瀾,對三軍實施有效指揮了,所以楊浩只要能追上李光睿的主力,李光睿的戰略大冒險就將從此畫上一個終結的符號。

楊浩一路急行軍,趕到無定河邊,利用殘破的攻城器械重新拼搭了三座浮橋,驅軍過河,不料他的大軍剛剛渡過無定河,押後陣的李一德還沒趕上幕,無定河上游便湧來一股巨浪,挾帶著巨木將那三座簡易的浮橋撞的粉碎,洶湧的河水漫過兩岸河沿,向下游咆哮而去,十幾名剛剛踏上岸邊,還來不及前進的士兵被瞬間沖過的洪水卷走。

“不好!中計了!”

一見如此情形,楊浩立時變色。三軍靜悄悄地肅立河邊,望著那瞬間又復回落的水位,人人驚怔不語。李一德倉惶地奔到岸邊,向對岸望瞭望,立即氣極敗壞地叫道:“快。搜羅所有可用的木料,趕快搭起浮橋,把大帥接回來。”

楊浩策馬而立,迎著風。聽著遠處殷如沈雷的蹄聲,驀然回首,向對岸使勁大喊道:“速請折將軍援助!”

巨浪雖然泄去,可是無定河本就波濤滾滾,洶湧澎湃,幾場春雨下來,河水暴漲,更是水浪震天,對岸根本聽不清楚,楊浩向李一德用力地揮了揮手,感覺到李一德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揮手一指,大喝道:“向上游沖!”

前方馬蹄聲疾,他不知敵軍數量。能走的只有沿河上下。上游築有水壩,必有敵軍。可他偏偏就向上游沖,出敵意料。就有機可乘,而且方才這股洪水急而不久。表明上游水壩規模極這可能是因爲無定河本就湍急萬分,難以築成較大的水壩,卻也可能是上游的敵軍數量有限。

當耳邊馬蹄聲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楊浩已率軍溯流而上。一頭鷂鷹展翅翺翔于長空,只見一條銀河奔流直下,千軍萬馬逆流而上,對岸。是無助地站在那兒的六千名後陣官兵,這一邊。無數的戰馬像一頭頭撲向獵物的野狼,利著弧形截向楊浩所部。

這一路兵馬到底有多少人?

李光睿佯歸宥州,實則全部人馬都在這裏,要殺我一個回馬槍?還是說,這支人馬只是前一日才匆匆渡河的那支後軍?他們的士氣還可用嗎?

楊浩無暇多想了,敵軍就像方才無定河上奔湧而來的那個滔天巨浪。仿佛要藉著這一撲之力,就把楊浩全軍推入無定河中。楊浩率領近萬騎縱馬急奔,以一種瘋狂的速度向上游沖,尋找著可供立足的有利點。

上游果然有一支負責築壩拆壩的部隊。他們人數果然有限,似乎也完全沒有料到楊浩的兵馬猝然遇襲,居然向明知有敵軍的一方沖來,不過萬馬奔騰是難以掩飾的訊息,他們還是迅速做出了反應,上馬,摘弓。搭箭上弦。

楊浩血貫瞳仁,親自衝鋒在前。使一杆長矛撥打雕翎,衝擊敵陣,率領著他的親兵侍衛如出柙猛虎般迅猛突進,義無反顧時殺向敵群。

前方的敵人不過近千人,完全抵擋不住楊浩所部的誓死衝鋒大軍向鐵輪一般輾壓過去,輾得一地死屍,零落成泥,可是這千餘人的隊伍畢竟起到了些阻攔作用,後面的大軍已經趁機追過來了。

號角聲喊殺聲混淆在一起,楊浩率領所部,唯一的目標就是上游,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只要殺出重圍,再往上去一定沒有敵軍設伏阻截,他的一線生機就在前面。

雙方大軍在河灘地上撞擊到一擊,刀劍鏗鏘,廝殺不絕,楊浩勢若瘋虎,手中一杆長矛已被鮮血浸透,他始終沖在最前面,從層層擁堵上來的夏州軍隊鐵騎中鑿穿而過。向前!向前!

敵軍像蝗蟲一般撲天蓋地地掩殺上來,身在局中,楊浩也無法估量敵人倒底有多少兵馬,他只能一路向前,像一枝穿帛之箭,一層層地鑿穿敵人的防禦,但是強弩之末。勢不穿魯縞,他這枝箭,還能射出……

濁浪川,風起,塵揚,遮天蔽日。

折子渝牽著馬,輕輕漫步在楊浩的軍營。

軍營空空,許多雜什之物灑落一地。可見大軍離開之匆忙。

張十三急急掀開一頂頂帳蓬。然後趕回折子渝身邊,焦急地道:“大小姐,一個人都沒有,所有的人都走空了。”

折子渝目光一凝,瞟見一隻揭去了鐵鍋的爐竈,她走過去,伸手試了試竈底的灰燼,緩緩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瑩白如玉的手掌,說道:“現在大概已到申時,楊浩的大軍恐怕一早就急急啓程了,我們已經追不上了。”

張十三急道:“大姐不是說李光睿必有奇謀?那現在怎麽辦?”

折子渝心中實比他還要焦急萬分,可是就算呼天搶地的大哭一場,能把楊浩哭回來嗎?她默默轉過身子。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看向西南方向。一陣風沙襲來,她輕輕垂下眼瞼,長長的眼睫微閃,滑如凝脂、白如素玉的清麗嬌靨上露出一絲淡淡的憂鬱:“越是這種時候,越慌不得。不要急,先去葭蘆川見我大哥。”

折子渝一直在關注西北方面的情報,楊浩與折御勛、楊崇訓議定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後,由於事涉極度機密,核心情報只由楊浩‘飛羽’負責,再由楊浩擇其需要知會折御勛和楊崇訓的情報通報他們。這樣一來,折家的“隨風”和繼嗣堂的情報組織就脫離了該計劃的核心情報群,這也就是崔大郎在木已成舟之後才隱約得到一些線索的原因。

由於圍線該計劃的情報之機密性以及時效性,楊浩隨時會得到第一手情報,並迅即做出反應,折子渝的‘隨風’諜報機構再去關注這一事件本身就成了事後諸葛亮,所以折子渝把情報打探放在比較明朗的地方。如果說“飛羽”現在刺探、傳遞的是與暗戰有關的核心情報,那麽“隨風”現在做的就是明面上的情報收集工作,諸如糧草的運輸、兵力的調動、部署、各地戰報、傷亡的統計等等。

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圍繞著楊浩調虎離山、李光睿圍城打援來進行的,所以大戰的進度折子渝隨時會進行瞭解,折御勛也不可能瞞著自己的妹妹和自己的情報機構,所以最新動向折子渝一清二楚。她知道夏州已經落入楊浩手中,知道楊浩和折御勛、楊崇訓判斷李光睿即將退兵向綏州靠攏,知道楊浩和她大哥已兵進駐兩川。

與此同時,她撒布出去的情報人員也將各地的情報源源不斷地送來:綏州刺史李丕祿按兵不動,毫無接應李光睿的行戰意圖;

固守西域通向中原的長城險隘石州的兵馬與長城以西的宥州往來頻繁,宥州向石州提供了大批糧草輜重。

李光睿自夏州趕往銀州的最後一支糧隊接到夏州失陷的消息後本來加快了行程,拼命向銀州李光睿靠攏。可是眼看到達無定河左近,卻突然放棄渡河,反而就近轉移到附近唯一的一片山脈,並在最險要的摩雲嶺上駐紮下來。

石州雖然是一座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兵塞,但是那是在它的後方牢不可破的情況下而言的,如今石州背後的夏州在楊浩手中,石州前面又是麟府兩州,這處所謂的險隘已經失去了固守的必要,他們爲什麽還要屯運大批糧草,做出堅守態勢?

李光睿的糧隊爲什麼突然轉移到了摩雲嶺,有什麽意圖?

種種行迹,背後似乎都有一支無形的大手在推動著,折子渝本能地感覺到有一樁針對楊浩和她大哥的陰謀正在形成,她想馬上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他們,可葭蘆川、濁輪川是臨時搶佔的兩處戰略要地,信鴿也好、飛鷹也罷,不可能聰明到自己飛去一個事先沒有設定通訊點的地方。所以她只好自己趕來了,想不到還是晚了一步。

折子渝趕到葭蘆川時,折御勛已收到了楊浩拔營前送來的消息,大軍已集結完畢,準備啓程上路了,兄妹見面,當下便一起行軍,行軍途中。折子渝才把自己掌握的情報和她的分析源源本本地說與大哥,兩兄妹一路推演著李光睿可能的計劃。一路急行,趕往無定河畔。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這古戰場上,如今還要抛下多少年輕漢子的屍骨呢?

楊浩的立足之處是一座荒棄的古城,城依山勢呈葫蘆形,面積不大。沿懸崖築石爲牆,向下十餘丈,是滔滔而去的無定河水,城中的黃土房舍早就塌陷了,只剩下一處處殘垣斷壁,黃土的城牆風化極其嚴整。一碰就簌簌地掉落大片黃土。廢墟中有大量的陶器醉片和牛羊骨骸。許久以前,這裏應該是一片很繁華的地方,或許僅僅是因爲一場殘酷的戰爭,這座小城從此就淪爲了廢墟。

楊浩站在黃土圍子上,眺望著遠處密密匝匝形成合圍之勢的敵軍。憂心忡忡。他沒有想到李光睿臨死還要反噬一口,竟然咬得這麽毒、這麽狠。誰能想到他有這樣大的魄力,在軍心已亂的情況下還敢展開一次這麽完美的反擊?誰能想到他爲了把戲作得真一些,竟然捨得兩營兵馬做誘餌,連他的兒子都做了一枚棄子?

這樣還能有誰懷疑他移師綏州的用意。智近於妖的諸葛亮恐怕也辦不到。

現在,他一連串的佈局,已成功地切斷了折御勛、楊崇訓和楊浩這個鐵三角之的聯繫。楊崇訓已被牢牢地牽制在駱駝嶺上,李繼筠的兵力並不弱於楊崇訓,而駱駝嶺的東坡平緩,並不難守之地,楊崇訓耗費了一日一夜的功夫搶築的工事都在西坡,成了一堆無用的擺設。

折御勛被留在了無定河北岸,等他尋到這兒來,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楊浩……楊浩殺出重圍時只剩下六千兵馬,那四千兵未必全戰死了,可是不管是戰死、俘虜還是分散突圍出去了,對楊浩眼下來說。沒有什麽區別。

遠近的敵車粗略估計,大概有兩萬上下,這正是那支最後撤退的人馬。對楊浩來說,這是大幸,也是不幸。大幸之處在於,如果李光睿手中的八萬大軍全部在此,一定可以把他的人馬踏成爛泥,他的親人,來日到了這無定河邊,恐怕在無數的屍骨中都休想撿拾出他完整的屍骸。

不幸之處在於,這裏只有兩萬人,李光睿的主力必然星夜兼程趕回夏州去了,如果他死在這裏,夏州還能不能守住?或許李光睿這兩萬大軍可以先吃掉他的殘部,掉過頭來再對付折御勛的援軍,那時想要安然撤退也未必沒有可能。

李光睿果然不是一個易與之輩。不是一個白癡樣的對手,縱橫西域三十年的西北王將計就計,臨死反噬,這一仗打得漂亮,年輕氣盛的楊浩終於出現了失誤,出現失誤勢必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可是,他到底需要付出多少?

李光睿中了楊浩的計,其結果是丟了夏州、死了次子李繼捧,他的西域帝國已完全向楊浩傾斜。楊浩中了李光睿的計。他要付出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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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水德之瑞

    楊浩如今的處境十分尷尬,他如果想突出重圍,對方也是騎兵隊伍,能擺脫對手,爭取一線生機的機會實在渺茫,恐怕突圍的結果反而是肥了拖瘦、瘦了拖垮,最後不攻自潰,自取滅亡。而且那樣一來,恐怕折御勛的援軍更難找到他的下落。

可要堅守的話也有問題,這座廢墟似的古老城堡簡直一堆就倒,那黃土城牆已風化成了沙包,如今只能以其爲掩體,憑箭矢暫時壓制敵軍的衝鋒,幸好楊浩離開漢國的時候敲了趙光義一筆大竹槓,足足討要了二十萬枝箭,每人裝備了兩箭壺,如今才只消耗了一半,同時攜帶的乾糧也能支撐兩天,至於飲水也不用慌,古城懸崖一側下去十餘丈就是無定河,可以汲水上來,所以暫時還頂得住。

楊浩派人檢查了箭矢、乾糧和兵員之後,便把全部人馬分爲兩隊,一隊警戒,一隊休息,然後召集所有都頭以上將領,向他們說明了方己如今食物、箭矢的儲備情況,最後下令道:“我們還能撐兩天,可是兩天之後,矢盡糧絕,再想突圍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我們在這裏只撐一天,明天夜半,如果折將軍的兵馬還沒有找到我們,我們立即突圍,突圍之後,各部立即化整爲零,分頭而行,伺機返回北岸。”

衆將校也知如今情形嚴峻,紛紛領命之後各自下去籌備。此時折御勛的兵馬已經趕到無定河邊,折御勛以器仗之物搭設浮橋,度過無定河之後就地紮營,河對岸留一路人馬護住浮橋保住退路,然後立即分兵三千,連夜展開了拉網式搜索。

李一德的軍隊也在河邊,他們目擊楊浩向上游突圍後,一面派人去葭蘆川和銀州城送信,一面策騎在對岸急追,可是河岸邊並不都是可供馳騁的河灘地,追不多遠,前方崖礁聳立,山包起伏,這樣就得繞個大遠,等再繞到河邊時,對岸寂寂無人,早不知道敵我雙方的大軍殺到哪里去了,於是他只得返回原地,等候援軍。

折御勛的拉網式搜索,是草原民族發明出來的一種搜索方法,草原廣袤無邊,而且不像中原城鎮山野間行軍,總要循路而行的,整個四面八方一片坦途,簡直處處走路,處處可以行軍,想在大草原上找到對手,簡直是難如登天,即便你找到了,搜索隊能不能順原路及時返回,找到自己的大營,又或者被敵人全殲以致消息無法送回,這都是可能出現的問題。

而這種箭騎傳訊的搜索方式動用的人手雖多,但是卻十分有效,每一隊騎士橫向間隔一定的距離,然後同隊的騎士每向前趕出一定的距離,原地就留下一名騎士,其他人繼續往前趕,依次類推,最後以自家體大本營爲中心,在草原上鋪開了一張縱橫交錯的巨大蛛網,任何一個地方出現些風吹草動,都可以通過這張網迅速把消息傳遞回去,既不會連探馬也迷了路,也不會出現搜索隊被全殲的情形,在這樣嚴密的大網下,敵人更是無所遁形。

拙索行動已連夜展開了,消息一時還沒有傳回,折御勛的中軍大帳內,折御勛和李一德仍在徹夜研究敵人的動向和李光睿如此作爲的真正目的。折子渝換回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女裝,當折御勛和李一德在帳中反復雅演敵情的時候,她正站在無定河邊,聽著滔詣的河水聲,幽幽佇立,仿佛一方幽雅美麗、白玉雕成的望夫石。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舂閨夢裏人。

想起晚唐詩人陳陶這首膾炙人口的詩句,折子渝就不寒而慄。她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真到靴底已被淺水浸濕,這才站住腳步,喃喃自語道:“楊浩,老話說,好人不長命,害蛋活千年。你這個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口是心非的大壞蛋,一定不會那麽容易死掉,是不是?”

事不關己,關心作亂,一想到對方早有準備,兵力又遠甚於楊浩,楊浩此刻也許已經……

折子渝越想越怕,腳下的河水冰冷,她的心更冷,莫名的恐懼讓她心亂如麻,她突然對著河水大叫:“楊浩!你要敢死給我看,我馬上嫁人!叫你死也不安心!”

河水悠悠,聲音不能及遠,迅速消逝在無定河水之上,折子渝怔了半晌,突然珠淚滾滾,忍不住地抽泣起來。

“大小姐,大小姐!”

張十三提著盞燈籠趕來,看見折子渝孤立河邊的背影,老遠便揚聲叫道。

折子渝沒有回頭,她止住了嗚咽,又默立半晌,忽典挽起袖子,彎腰洗了把臉,這才轉身向岸上走來,淡淡地問道:“甚麽事?”

張十三舉了舉燈籠,折子渝肌膚嫩白水靈,此時沾了些水珠,清麗絕俗,猶如春天的第一抹綠,俏生生的惹人憐愛,她悲戚擔憂的神情已完全收斂了起來,叫人完全看不出她剛剛還在河邊啜泣。

張十三不敢多看,放低了燈籠,說道:“遵小姐吩咐,咱們帶過來的信鴿已連夜放飛了一隻,令隨風的人放平一切事情,全力打探前方消息,一俟有了消息,就報到這觀魚崖來。”

折子瑜點了點頭:“好,明日大軍遷營的話,你留在這裏負責接收資訊,隨時向我通報。”

張十三哈了哈腰,應道:“是……”

折子渝也了他一眼,問道:“還有事麽?”

張十三趕緊搖了搖頭,折子渝道:“沒事還杵在這兒幹什麽?”

張十三見小姐好象脾氣不太好,而且是非常之不好,於是趕緊答應一聲,捏著鼻子夾著腋,逃之天天了。

一陣風來,折子渝這時剛剛洗了臉,臉上還是濕漉漉的,皮膚感覺比平常敏銳,她蹙了蹙眉,擡頭看看無星無月的天空,突然快步向中軍大帳走去。

帳中,折御勛大聲道:“如今看來,李光睿是寧肯被斬去一臂,也不想放棄夏州啊,不過這麽做倒也對。

他的麾下兵將,家眷産業全在夏州,只有返回去,才能保證軍心不失,而且能發揮出更大的士氣。我們只是沒想到,他有膽子甘冒奇險執意返回夏州。而且他這瞞天過海之計,實在完美。

他在葭蘆川、濁輪川設下兩枚誘我上鈎的棋子,爲了讓我們不生疑心,就連他的親生兒子都捨下了,如今又留下足足兩萬大軍阻止我軍追擊,如此費盡心機,如此大下血本,就爲了把剩下的五六萬人帶回去,奶奶的,真夠狠呐,對人狠的我見多了,對自己都這麽狠的,我還是頭一回見,換了我折御勛,這樣的事我絕對幹不來。和李光睿做了一輩子對頭,現在,我是真的有點佩服他了。”

李一德如坐針氈,只是不語,折御勛見狀勸道:“李大人,你也不要過於擔憂了。現在找到老三的蹤迹不太容易,本帥遍地擻網,倒有九成原因是怕我也步了老三的後塵被人伏擊呀,你別急,等明日天亮,再找他就容易多了,千軍萬馬行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些痕迹的。”

就在這時,折子渝一掀帳簾,急匆匆走了進來,神色憂忡地道:“大哥,李大人,我覺得天氣有些不太對,今夜恐怕有雨。”

草原天氣,就像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尋常望雲觀氣,測量風雨的經驗,在草原上是沒有用處的,按經驗行事,有時反要吃大虧,不過這經驗之說雖然不是萬試萬靈,有時卻也頗爲有效。

折御勛一聽就明白了折子渝的弦外之音,他快步出帳,望望一天黯淡的星辰,又嗅了嗅徐徐吹來的風氣兒,臉色也變了:“恐怕……恐怕今夜真的有雨,近來的雨都不小,要是下一場大雨的話那就糟了……”

李一德一直是李氏家主,並沒多少行軍打仗的經驗,聽折御勛說的慎而重之,便不解地問道:“折帥擔心什麽?不就是下一場大雨麽,咱們征戰沙場,刀槍劍戟都不怕,下雨怕什麽?”

折御勛深深地吸了口氣,沈聲道:“一旦下雨,而且是大雨,兵馬行過的痕迹就會被大雨沖刷的一乾二淨,這茫茫草原,咱們再想找到老三的下落,可就難如登天了。”

李一德這才明白,不由得攸然色變,三人各懷心事,仰首望著天空,靜靜半晌,李一德突然一拍大手,轉憂爲喜道:“啊哈!嘿嘿!下雨,下雨好啊,哈哈,下雨的話,我家大人才更有可能趨吉避凶,逃脫危險。”

折御勛兄妹聳然動容,又驚又喜地追問道:“李大人,此言何解?”

李一德得意洋洋地道:“這水是我家大人的吉兆啊,我家大人自布衣而發迹,直到今日位比王侯,每一次重大轉變,必然遇水,每一次都是兇險異常,最後必然也是逢凶化吉,飛黃騰達,嘿嘿,二位恐怕還不知道吧,我家大人乃應水德之兆而生的豪傑啊!”

折御勛兄妹聽了不禁面面相覷,甚至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有關岡金貢保、水德水瑞的這些說法,都是爲了給楊浩助勢,這些事折家也是幫著暗中宣揚過的,沒有人比他們兄妹更明白內中玄機了。嗯不到李一德對此居然堅信不疑,兩兄妹唯有望空苦笑:“水德之瑞!他真能得天帝眷顧,逢水而生,逢水得利麽?”

想想楊浩短短三兩年間迅速崛起的神迹,而且每一次卻也與水有關,熟知內情的兩兄妹不由也半信半疑起來:“莫非……冥冥中真的早有註定,只是上天借我們的口,把這天意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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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玄機

    雨是寅時一刻開始下起來的,等到天亮的時候雨勢開始變大:河水暴漲,撞擊著前方不遠處河道中的一塊巨崖觀魚崖,聲如牛吼。

  折子渝披著一件蓑衣,默默地站在崖上,其實她也知道楊浩如果還活著,與她都在南岸草原才對,可是楊浩的蹤迹是從這兒消失的。所以她下意識地來到這裏,只是希望冥冥中的那縷思念,能與他接觸的更多。

  河水因湍急的水流變成了渾濁的黃色。裹挾著泥沙、碎木,撞擊著崖岸,然後打著旋兒繞過去,繼續向下游奔騰,站在崖上看著這河水嘶吼,用不了多久就頭暈目眩,有種腳下正飛速前進的感覺,仿佛自己正站在一艘巨艦的甲板上,乘風破浪。

  雨勢如此之大,大軍無法行動,搜索也受到了干擾,如今只能等待大雨停下來,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這雨對己方不利,同樣不利於敵軍的行動,如果楊浩已然突圍出去,現在敵軍也是不宜發動攻勢的。

  佇立良久,一個披著蓑衣的高大男子靜悄悄地登上了礁岩,看著默默佇立崖石之上的折子渝,雨水沖刷著她的蓑衣,又迅速滾落到地上。就像無數顆眼淚。

  那人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咕噥道:“真是不明白,明明愛極了他,偏要裝得蠻不在乎,也不知在想些甚麽。男人嘛,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何況他是堂堂一路諸侯,沒有妻妾,那不是有病嗎?獨孤伽羅、武曌,比你手段如何,楊堅、李治還不是到處打野食,而且一肚子怨恚。哪還來得夫妻和睦、兩情相悅。

  你也不是那麽好妒專寵的性子麽,這到底跟他治的什麽氣?現在可好。他下落不明,你到茶飯不思、寢食不安了,唉!我這妹妹,比我兒子還些,真是打小被我寵壞了……

  折子渝忽然扭頭,雨水順著她瓷玉般細膩白哲的臉頰流下來,幾縷青絲粘在頰上,那俏模樣兒,真是我見猶恰:“大哥,你嘀咕什麽呢?”

  一陣風來,折御勛哆嗦了一下。舉步上前道:“哦,沒說甚麽,小妹,回去吃點東西吧。”

  折子渝搖搖頭:“我不餓,有消息了麽?”

  折御勛蹙眉歎了口氣:“還沒有。”

  折子渝癡癡地望著河水,忽然道:“大哥,我忽然想起大姐來了。”折御勛臉色黯了黯,說道:“大姐出嫁時,你還沒有出生呢,從也沒見過她幾面,怎麽突然想起她來了?”

  折家大姐比折御勛還大了一歲。剛嫁給楊繼業時,楊繼業還是麟州的人,那時尚未扶保漢室,所以時常還能回回娘家,那時折子渝只是幾歲的奶娃娃,對這個大姐縱然有些印象,也早該淡漠了的。這十多年不相往來,如今她下落不明,很可能已喪命亂軍之中,折御勛想起來心情也不好過,卻沒想到小妹此時卻想起了姐姐。

  折子渝望著悠悠的河水,低聲道:“楊繼業扶保了漢國,這麽些年來,和麟州、和咱府州都斷了來往,最後又落得個折戟沙場,連累一家人喪命在亂軍之中,連屍骨都找不到。我時常想。姐姐會不會怨他?或許……我太計較得失了,大姐深愛著他,能與心愛的男人同生共死。想必……大姐刀槍加頸的時候,一定心無怨尤。她雖不能長命百歲。可是二十多年恩愛夫妻,她這一輩子,應該無怨無悔了……”

  折御勛眉頭鎖成了一個大疙瘩:“小妹,別想這些了,風雨越來越急,回去吃點東西吧,楊浩……楊浩穿子午谷、渡逐浪川、金陵遇刺險死還生、出使契丹正逢德王謀反。哪一次不是腥風血雨,可他都闖過來了,這小子命大的很,未必就遭了兇險。”

  就在這時,張十三匆匆地跑了來。老遠叫道:“大小姐!”跑到近處看清折御勛,忙又叫了一聲:“大帥。”

  折御勛橫他一眼道:“慌慌張張的。甚麽事?”

  張十三道:“唔……隨風傳來消息。”

  折御勛急道:“有什麽消息?”

  張十三乾笑兩聲道:“尚無什麽發現。”

  折御勛不悅道:“沒有消息。你急著報什麽訊。”

  張十三訕訕地道:“大小姐急馳濁輪川時就已吩咐下去,定時上報消息,不管有無什麽發現,”

  折子渝回身走過來,截斷他的話道:“是我吩咐他的。十三,你說仔細些,是哪一部傳來的消息。詳細情形說與我聽。”

  張十三道:“是隨風‘潛’字部的兄弟傳來的消息,本來昨日剛剛發出指令,沒這麽快傳來消息。不過大小姐從草原上趕來時,就已發過一道命令,叫他們聯繫黨項七氏殘部,以呼兒集爲中心,橫截整個草原一切往來消息,每日一報,昨日因我部急行軍至此,信使沒有找到咱們,直到天明才尋來,如今他們還沒有發現任何舉動。不過信使帶了大批信鴿來,再接下來聯絡就快多了。”

  “沒有消息?沒有任何動靜?”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折子渝一雙嫵媚的蛾眉輕輕蹙了起來:“數萬大軍跋涉草原,怎麽可能沒有任何消息?”

  張十三還以爲大小姐是在責怪隨風的情報人員沒有盡力,心中不免惴惴,折御勛卻已有所察覺,急問道:“小妹,你的意思是?”

  “沒有消息,也是一個消息。我們的估計,恐怕是出了偏差,李光睿那老狐狸,到底想幹什麽?”

  兄妹二人對視一眼,眼中都露出了驚懼之意,

  大雨一下,黃土的城池道路簡直是一步一滑,戌守前方的士兵所伏的城牆更是變成了一堆膠粘的黃泥。一腳下去,靴子脫落了腳都拔不上來。李指揮便命人警戒著東西兩翼敵軍。又派一路人到南側山嶺下密不透風的叢林中伐下許多樹木。

  雖然沒有趁手的伐木工具,時間也有限,不能伐取大木,但是以那些小樹的樹幹、樹枝鋪在地上,再加上倒塌房舍中拆出來的被風雨侵襲、螞蚊啃噬的又輕又脆的大木枯乾,卻也築成了一道簡易的防線。搭起的幾座防雨蓬,則用來集中放置箭矢。

  而楊浩此時站在一處半倒的城牆前,滿臉疑慮地看著對面的敵營。過了許久,楊浩吩咐道:“速把李指揮找來,我有事與他商議。”

  穆羽立即趕去,不一會兒把李指揮帶了過來,李指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楊浩身旁,大聲道:“太尉。有什麽吩咐。”

  楊浩默默地看著敵營,緩緩道:“李指揮,敵軍一路追殺,迫不及待。可是昨夜雨前卻毫無動靜,你說是不是有些奇怪?”

  李指揮道:“太尉多疑了吧?夜間做戰,本不易調兵遣將,我們又在重圍之中,無處可逃,他們急什麽?嘿,我看他們是想等到天亮,再一舉將咱們全殲,可是沒想到老天相助,下了一場暴雨,太尉請看,前邊三百步以內,都變成了黃泥湯子,泥足一陷,舉步維艱,他們再想沖過來可就難了。”

  楊浩輕輕吁了口氣,說道:“不錯,他們想沖過來,的確難了,咱們想沖出去,也要難了。”

  李指揮面有苦色,輕輕歎道:“這一點,卑職也想到了,可是有一利。必有一弊,敵軍遠甚於我,這座古城又不堪一守,這一天的猛攻下來。咱們撐不撐得到夜半,還在兩可之間。如今能多拖一時總是好的,咱們逃得並不甚遠,折將軍只要趕到,在咱們矢盡糧絕之前,一定可以找到咱們,那時咱們就轉危爲安了。”

  楊浩身上衣衫盡濕,被大雨澆著,又冷又粘,他的心中卻是十分煩躁。如同一團無名業火在燃燒,總有一種煩躁不安的感覺,他突然脫下袍子,光著脊梁站在風雨之中,暴雨一沖,頭腦更清醒了幾分。他指著敵營說道:“我們在等援軍,他們不會不知道,爲什麽按兵不動。放棄好幾次可以重挫我軍的機會?等折將軍趕到,他們還有機會將我全殲麽?我楊浩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今我就在他們眼前,援軍隨時可到,他們怎麽這麽覺得住氣?”

  楊浩踩著腳下泥濘中的樹枝走來走去,越來越是不安:“如今大雨。我們守城唯一的利器弓箭已經用不得了,兵微將寡,敵若傾力一擊。我軍必亡,他們還在等什麼?一支抱著必死信念的留守軍隊,難道還怕了這雨?他們有大量的帳蓬,如果把這些牛皮、羊皮的帳蓬拿來鋪在地上,這三百步的黃泥道路,還不是如履平地麽?”

  李指揮瞪大眼睛看著楊浩,眼中慢慢透出一種莫名的恐懼:“太尉……太尉之意是說?”

  楊浩突然站住腳步,仰首向天。迎著大雨,看著天空漸漸明朗的氣色。沈沈說道:“雨快停了,等到雨停,看敵軍攻勢強弱,我的猜測……就可以基本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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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8 23:49:45
第013章 迷霧

女英做了一個夢。一個很荒唐的夢……

夢中,她正在御花園裏欣賞著滿苑春光,忽然一陣大風刮來,她就站到了一艘畫航上,那應該是秦准風光吧。燈市晝,笑語歡聲,是上元節?可是忽然間,波光鱗鱗之下。突然躍起一條大魚,不見其頭。就見船帆一般巨大的魚尾一擺,就將畫航擊得粉醉,下一刻她就出現在一張床榻之上。

維幔低垂。獸香嫋嫋,然後一個精壯的男人分開紗帳,出現在她眼前,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想看清這個男人的相貌。可是他胸部以上。似乎都隱在一團迷霧當中,怎麽也看不清楚。然後,就是一番令她無法想象的雲雨纏綿,她想掙扎、想反抗。可是不知怎麽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反應,纖柔的腰肢弓一般彎起。一頭青絲鋪滿繡榻。在他的肆虐這下,發出讓她自己聽著也臉紅的嬌喘呻吟,她從來也沒有經受過這麽強壯的男人,碩大、粗暴、堅挺……。異樣的感覺徹底征服了她的身心,她一遍遍地告饒,卻又一次次地浸入那欲仙欲死的極樂仙境,所有的矜持和羞意都抛到了九霄雲外。只想緊緊的按住他,被他折騰得魂飛魄散。

“啊!”地一聲,女英突然醒了過來,只覺自己心跳如鼓,臉頰潮紅。一雙腴潤修長地大腿還緊緊絞在一起,緊要處那種濕膩的感覺傳來,頓時令她羞不可抑。一回頭,看見旁邊雙手抱著腦袋,像一隻青蛙似的睡得正香的雪兒,女英更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臊得她趕緊拉過被單,將自己羞紅的臉蛋埋進了被底。

聽著心口嗵嗵地急跳,女英咬住了櫻唇,一聲也不敢吭。近來修練那甚麽幻影劍法,常有旖念綺思徘徊心頭,可她雖年紀尚輕。卻是一個孀居的婦人。本來心裏就以此爲恥。再加上師傅說過,幻影劍法就是幻生心魔,再以堅定的意志消滅心魔。在一生一滅間錘煉心志,所以總能將這心猿意馬約束得住。

可是每日勤練不綴,這心魔越發的厲害了,尤其是昨夜,她無意中聽到隔壁娃娃和妙妙在說私房話兒。昨夜下起了雨,雨雖不大,雨聲晰瀝也擾人聲音,娃娃和妙妙不曾防備會被人聽見,兩人正爲銀州解圍歡喜雀躍,在那兒聊天說話,不知不覺就聊到了楊浩,兩個女人說起自己郎君如何強壯如何勇猛,總令她們丟盔卸甲,告饒不已,說到興處。兩個小妮子在隔廂羞笑打鬧起來,不防卻都被她聽在耳中,當時面紅耳赤不提防聽了人家閨房情趣之事,竟然綺思入夢,真是羞死人了。

隔壁一聲驚呼:“怎麽會這樣?老爺真的中伏了?”

這一聲驚呼入耳,女英霍地掀開被單,側耳聽去。銀州之圍已解,但敵軍消息尚未明朗前,銀州城禁未解。冬兒如今負著城防重任仍然堅守在城牆上,與兵士們共甘苦。李一德的信使冒雨趕來,半夜時分在城下叫門,被人用簍筐提上城去,將消息稟報了冬兒。

冬兒聞訊大驚,今日一早便與唐焰焰率輕騎趕赴前沿去了,穆青璇待天色已明。才趕來帥府把這個消息報知娃娃和妙妙,兩人聞訊只驚的花容失色,女英在隔壁聽見,也是驚得呆了:“不是打了勝仗了麽?怎麽突然之間反而中計被困,成了人家的籠中鳥?”

旁邊花廳驚慌失措,語聲一高,雪兒被吵醒了,張開小嘴剛剛哇地哭了一聲,女英便急忙趕過去,將她抱了起來。這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顧雪兒小丫頭對她極爲親昵,一見是她。哭聲頓止,露出一副笑臉來。兩隻手便去抓她的頭髮。

小周后一邊輕拍著她,一邊聽著隔壁動靜,貼身侍女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問道:“夫人,今日還要往棲雲觀打座上香麽?”

小周后擺擺手,說道:“今日無暇,先不去了。”

打發了那侍婢出去,小周后懷抱雪兒,心亂如麻:“楊浩不會有事吧?。

低頭看看雪兒稚嫩可愛的小臉。那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正盯著她看。小周后輕輕貼了貼她的臉頰。閉著眼睛默默祈禱:“雪兒這麽可愛。老天爺怎麽捨得讓她和我一樣落得個孤苦無依的下場?楊大人吉人天相,一定會逢凶化吉、平安無事的。”

※※※

駱駝嶺昨日並沒有下雨。這些天李繼筠攻勢越來越淩厲,得知李光睿明修棧道,暗自逃往西南方向後,楊崇訓大大地鬆了口氣,本以爲自己這裏的苦戰也可以告一段落,誰知李繼筠似乎完全不知道他父親已經放棄了這條通往綏州的交道要道,仍然猛攻不捨。

天明,李繼筠部又對駱駝嶺發起了猛攻,楊崇訓親自指揮所部抵抗。戰至廛處,一支流矢飛來,正中楊崇訓的左眼,楊崇訓大叫一聲,仰面便倒,左右軍將一見大驚,趕緊將大帥扶下戰場,不一時軍中郎中急急奔來,一看箭傷便大喜道:“不好。箭上有毒!”

草原民族捕殺獵物時箭上不會淬以毒液。但是用來作戰的箭矢,大多塗以各種動植物毒液,以擴大殺傷效果,那郎中只看出箭上有毒,一時倒無法分辨是哪種毒素。這支流矢射中楊崇訓時力道已弱,但是眼睛是至弱之處,箭頭仍然深入,誰敢胡亂拔動。

楊崇訓神志未失,只覺一個頭腫漲昏沈,有種頭大如斗的感覺。箭傷如不見痛楚,倒是整個腦袋漲得生痛。聽那郎中說箭上有毒,楊崇訓咬著牙抓住箭竿,突然大喊一聲。發力一拔,那整只眼珠都被箭上倒鈎帶了出來。

“敷……敷藥、裹傷!”楊崇訓一語說畢,便暈了過去。

主帥中箭昏迷不醒,三軍士氣立時低落下來,論起戰力,麟州楊家實是西北四藩中最弱的一環,試想一支不管是進攻還是防禦,處處唯府州馬首是瞻,所有重大戰役,向來追隨於人家鞍前馬後的軍隊。其士兵和將領即便本已十分的才雙,這種依賴心重,天長日久下來,也成了鈍兵。

如今折家軍已經追擊李光睿去了,自家主帥又昏迷不醒,整個軍隊的抵抗力量立時開如削弱,等到中午時分,李繼筠前鋒已殺至半山腰,軍中將領恐主帥有失,命人擡了主帥先行撤退,主帥一撤。軍心動搖,原本鬆動的防線立即被撕開一道口子,全線崩潰,已成必然。

楊崇訓是麟州楊家之主,他的安危重過一切,軍中將領見事已不可爲,立即命令全線退軍,後有夏州鐵騎,楊崇訓殘部護著主帥逃之夭夭,哪里還想得到派一名信使去通知折御勛,兵敗如山倒,駱駝嶺在苦戰三日之後終於易手。

定難軍衙內都指揮使、檢校工部尚書李繼筠大步登上駱駝嶺,豹目環眼,頭頂光光,穿著一襲皮袍,腰間垮著那柄碩大的彎刀,他向逃向遠處的楊崇訓部看了一眼,腦袋一晃,兩個大金耳環搖動著,沈聲吩咐道:“把馬匹都牽上來。”

李繼筠部陸陸續續登上了山嶺。殘破的兵甲、染血的戰袍、一個個彪形大漢,面上都帶著幾分疲態。

“馬上統計一下,咱們還有多少能隨軍做戰!”

李繼筠大聲吩咐著,李光睿的計劃。其實他是最清楚的一個,當李光睿中計之後面臨必退的困境,卻突然陡生險計,決心力挽敗局的時候。計劃一定,立即便通知了他的兒子。李繼筠當時正在分兵襲擊府州和麟州,意圖迫使兩州兵馬回援,打破三家聯盟,一時來不及趕回。同時如果他倉促撤兵,恐怕打草驚蛇,整個計劃都要被楊浩一方看破。

所以李光睿將計劃小告知兒子之後,令他攻擊駱駝嶺,使得自己移師綏州顯得更加可信。掩護他的大軍運動,同時牽制住楊崇訓的人馬,如果能打敗楊崇訓奪下駱駝嶺,便迅速移師,見機行事。

李繼筠本想收攏殘部,迅速趕去與父親匯合,可是他也沒有想到,這一去竟然有個重大發現,於是這位殺氣洶洶的夏州少主異想天開,竟然也玩了一出奇兵之計,使得整個戰局更加撲朔迷離、勝負難料。

有時候,運氣是真的存在的。

※※※※※※※※※※※※※※※

“折帥,你我兩家同抗夏州李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李光睿消滅了我家官人的人馬之後,下一個目標必然是將軍您。或者,將軍還想合麟州兩州之力,還能回復當初兩蕃共抗一藩的僵持局面?

折帥,夏州李家以前對你們用兵,恫嚇迫服的目的更多一些,實際上他們也想有你們做爲他與中原的緩衝,所以並未出盡全力。而今,雙方已是不死不休的關係,李光睿一旦恢復元氣,絕不會再放過你們。救我官人,何嘗不是救麟府兩州?夏州已經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只要我們兩家攜起手來,李光睿臨死反噬之舉必然失敗,他想逃回夏州重整舊部的計劃也也必然失敗。”

冬兒心急如火,卻仍耐著性子向折御勛仔細分析得失利弊,折御勛瞟了默然不語的小妹一眼,說道:“楊夫人,折某與尊夫不只是盟友,而且是兄弟,就算沒有這些得失利害。我又豈能見死不救?可是,據我們掌握的情報,李光睿的六萬大軍如今下落不明。

雖說這草原廣袤無力,藏上十萬、百萬大軍也不爲難,可是六萬大軍一路西向,尤其是要經過唯一的通行關隘石州,他們急於逃命,糧草輜重又有限,總不會繞一個大大的圈子吧?有心去查,多多少少總會有些蛛絲馬迹的,可是……沒有,什麽線索都沒有。李光睿手上那六萬大軍在哪裏?沒有他的下落,如今我雖找到了楊太尉的受困地點,卻也絕對不能貿然往赴。內中關鍵所在,就在這裏。”

冬兒蛾眉微微一挑,問道:“折帥的意思是說,李光睿費盡心機,故布疑陣,擺出一副移往綏州的大陣仗,犧牲過萬的士兵,其中還包括他的兒子,如此種種,竟然不是爲了給他的大軍製造逃回夏州的機會。相反,倒是施展了一個計中計,等著我們識破、等著我們追趕,然後以我官人爲‘銀州’,再來一次圍‘城’打援?”

折御勛聽出她微帶譏諷,卻臉色沈重地點了點頭:“找不到他的主力所在。折某不能不做此想,我擔心……那條毒蛇正隱藏在暗處,就等著我們趕去赴援,等我大軍一到。雙方纏戰難解難分之際,我們的末日……就到了……”

唐焰焰急道:“李光睿若有如此心機,又豈會中了我家官人之計丟了銀州?折帥,我家官人危在旦夕,他那些人馬,怎麽可能抵抗得住兩萬大軍的團團圍困?那座什麽古城廢墟。你也說過無險可守的不是麽?”

她看看一旁肅立的折子渝,搶過去低聲下氣地道:“子渝姐姐,焰焰年輕氣盛不懂事,以前對姐姐多有的罪。唐焰焰向姐姐請罪,要打要殺都由得姐姐,只要姐姐勸得折帥出兵救我官人……”

說到這兒她已淚水漣漣,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折子渝的臉色蒼白如紙。她沈默半晌,才低聲道:“你以爲……我是對你懷有恨意,還是對他懷有恨意。所以從中作梗?唐大小姐,你太小看了我折子渝。沒有掌握李光睿主力所在的確切消息之前,我們不能出兵。否則,我們就不是赴援。而是陪死。楊浩現在也許還撐得住,可是如果我們中了計,那麽我們中計出兵的時候,就是他的大限之期。那反而是我們害死了他了。”唐焰焰一拭眼淚,怒聲道:“如果、可能、或許、大概……,到底有什麽是你能確定的?你總以爲自己智計無雙,女中諸葛,可你真有那麽大的本事嗎?如果、如果、如果你的猜測是錯的,我家官人苦守待援。卻是矢盡糧絕,等不來一個援兵。以至戰死……戰死……”

她的眼淚忍不住又流下來,哽咽道:“那時,你又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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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3-7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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