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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ittled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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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月關]步步生蓮(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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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1 08:52:43
第033章 九月鷹飛

獵狐最好的時候,通常是在九月。那時秋高氣爽,在遼闊的原野上,獵人們會放出漫天的獵鷹,當獵鷹飛舞時,即使是那最狡猾的狐狸也以爲地上有了美味,便紛紛從那躲藏的洞穴中出來奔向那假想中的食物,殊不知自己反而成爲了獵人的禮物一一只要有一隻狐狸出現就會有無數隻蒼鷹飛起,只要有鷹飛起,那隻狐狸就死定了。這大概就是“九月鷹飛”的由來。

  九月,是野兔肉肥味美的季節,也是狐狸覓食的季節;九月,是雄鷹振翅高飛的季節,更是獵人狩獵的季節;所有生靈都將在這秋高氣爽的季節裏,拼盡全力,勇往向前,只爲冬日之前多準備些口糧。那麽在這場生死博鬥中,究竟誰才是狐狸,誰又是真正的鷹呢?

  鷹揚長空,戰馬嘯嘯,楊浩大軍集結,正待東下。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諸位不必遠送了,待平定甘州,楊某還是會找機會西巡敦煌的,到時候,也會邀請諸位東行的。”

  楊浩在馬上暢笑抱拳,他此時雖然挾弓佩劍,卻是一身箭袖青衣,頭戴飾貂笠帽的打扮,看那模樣不像是一個統率大軍正要去踏平甘州的大將軍,倒是要一個策馬塞外,引雕獵狐的少年郎。

  “吾等恭祝大元帥此去甘州,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沙州八大家族、地方官吏、士紳名流,以及歸附楊浩的左近吐蕃、回紇、吐谷渾、漢人族寨的豪酋土官們紛紛駐馬抱拳,向他祝福。

  在楊浩身後,是他日益壯大的軍隊,其中有夏州兵、涼州兵、肅州兵、歸義軍,以及新近招納的羅馬軍團、吐谷渾軍團等等,此外還有大批的沙瓜士林名宿、各大家族長房嫡系的重要人物,他們是要隨同楊浩前往夏州做官的,這些人的另外一層身份就是質人,是各大家族派遣家族重要人物爲質向楊浩表態效忠的一種形式。

  這些家族頭領、地方豪酋雖地處西域,性情粗獷,但是能爲一部之長,心機智慧自然超人一等,楊浩自涼州向西一路行來,真正做到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各方勢力誰肯歸附,誰肯爲之而戰,就能獲得遠較別人更多的利益,沙州張氏現在在軍政兩界,真正再度成爲沙州第一大家,僅僅屈居於楊浩之下,就連駐守陽關、玉門關,手握三萬精兵的木恩,這樣一個楊浩最爲親信的將領也只能與張家平起平座。

  此番以莫大魄力,力排衆議遠征于闐,既在河西諸州百姓和西域諸國面前顯示了他強大的軍事實力和自信,也使得河西亂源薪柴爲之一空,而他用的,卻是堂堂正正的辦法,一箭雙雕於不形聲色間,以壯我軍心士氣的手段排除了撤兵東返時的一絲潛憂。

  這樣寬猛相濟,剛柔並用的手段,足見大帥駕馭治理的手段,此前在他對八大家族的具體運用和任命之中,更已充分顯示了他激勵制衡、相佐相挾的圓滑心術,對這些西域大豪來說,一個統御百萬雄兵的莽夫不足畏懼,而這樣一個深諳政治、心機慎深,胸藏百萬甲兵的領袖,才更加令人敬畏。

  這些一方之雄對此盡皆看在眼中,感悟心裏,對楊浩的敬畏和崇信也是與日俱增。此去甘州,他們相信甘州是必敗無疑的,夜落紇做爲河西走廊上曾經最強大的一方勢力,多年來的積蓄之豐厚可想而知,經此一戰之後,楊浩將會獲得更加雄厚的實力,而那些戰利品:無數的黃金、白銀、玉器、奴隸、牛羊、馬匹……,做爲楊浩的部下,他們也能從其中分一杯羹,豈有不踴躍支援的道理?

  楊浩正欲策馬離去,沙州方向忽有幾匹快馬飛馳而來,正欲率軍離去的楊浩和遠送至此的沙州士紳都向那裏望去,那幾匹馬漸漸走得近了,頭前一人看其官袍顔色,只是個從七品的州官屬吏,而他後邊隨行的幾匹馬上的人,卻都是皂隸衙役的打扮,這樣品級的官員,是沒有資格來送楊浩的,衆人不禁竊竊私語起來。

  不一會兒,那幾個人已到了軍前,楊浩揚了揚手,阻止侍衛阻攔,那幾匹馬得以長驅直入,一直搶到了楊浩近前,這才翻身下馬。

  那剛剛下馬的官兒三十出頭,兩撇鬍鬚,有些不拘言笑,看來倒是有些沈穩老練的樣子,只是這樣衝撞太尉的儀仗,可就看不出他哪裏沈穩了。閻家家主定睛一看,誰得是自家的一個侄兒,名叫閻肅,如今正在州府裏擔任錄理參軍,不由臉色一沈,斥道:“閻肅,太尉面前,竟敢長驅直入,你好大的膽子。”

  閻肅一擡頭,見是自家家主,不禁有些訕然,有心解釋,可楊浩正在面前,哪有撇了主官去答自己家主的道理,失措之間,楊浩已笑道:“唔,原來是閻參軍,呵呵,閻老先生不必怪罪,閻參軍此來,想必是有緊要的公務。”

  閻肅鬆了口氣,連忙棄了馬繮,上前大禮參拜:“沙州司理參軍閻肅,見過太尉。”

  楊浩在馬上點點頭:“有什麽事,你說吧。”

  閻肅急急稟道:“太尉,于闐國使遇刺一案,已然有了眉目,事涉他國使臣,干系重大,屬下不敢不急來稟報。”

  楊浩目光微微一凝,問道:“詳細說來。”

  “是,自于闐國使節遇刺之後,州衙封鎖了事發之地‘胡楊館’,一直在尋蹤覓蹤,緝索兇手,不敢有絲毫懈怠。今日,有胡楊館中幾個胡商酒後言語,談及所擄于闐使者隨身財物,因分贓不均大打出手,胡楊客棧掌櫃的一旁聽到,急急赴衙舉報,下官遇訊現已將幾人緝拿歸案,並從他們住處搜出于闐國使節隨身之物。

  幾個胡商人贓並獲,已然招認,是他們聽聞于闐國使節向我沙州乞援,就住在他們隔壁,料想國使求援,必攜重寶,因而起了歹意,夜入于闐使節住處,殺人擄財。現有人證胡楊館掌櫃和小二,以及自幾個凶手房中搜出來的紫玉如意、七寶楊枝等寶物數件。”

  楊浩聽罷目注沙州刺使張雨道:“張大人,本帥出征在即,三軍將行,不能回去了,司理參軍查證清楚之後,由司法參軍依法斷案,這個過程,還要張大人全程督理,因此案事涉于闐使節,總要審個清楚明白,方好對于闐有個交待,不可不慎。”

  楊浩入主沙州以後,已改變了沙州沿襲唐律的司法體系,在宋律的基礎上又加上了些自己的想法進行改進,司理參軍審理案件、司法參軍判案斷刑,再加上鞫司和讞司兩個內部稽核復審系統,儘量利用原來的官署設置,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古典式的審權、判權和檢察權的分離,三者和巡檢司的緝捕權一起構成了州衙司法系統。

  張雨聞言連忙應道:“下官遵命,對此案一定慎之又慎。”

  楊浩淡淡一笑,向沙州方向輕輕掃了一眼,心中暗道:“塔利卜,你終於讓步了麽?”

*        ************************

  夜黑風高,草原上隱隱傳來狼嗥,一切顯得十分靜謐。

  而在通往甘州的東西兩條要道上,兩路大軍正在夜色中急急行軍。

  爲了不致讓甘州回紇得到警訊之後逃之夭夭,一東一西兩支隊伍自肅州和涼州同時襲向甘州,晝伏夜行,偃旗息鼓,輕裝疾進,另有幾支輕騎已然先行幾步,堵在了甘州逃往北方大沙漠和南方疊嶂重巒的險要路徑,對其形成了合圍態勢,離城還有五十里,軍令秘密下達,三軍悄然止步,開始安營紮寨,他們要以最好的狀態、最飽滿旺盛的鬥志出現在敵人面前。當黎明到來的時候,甘州回紇會突然發現,他們已四面烽火,八面來敵。

  楊浩的軍隊向四下散開,把周圍一切沙丘、山窟、河谷、草原細細梳理了一遍,開始安營紮寨,遊騎暗哨秘密派布,探馬斥候已直抵甘州城下。

  中軍大帳迅速紮好,營外戰塹壕溝也同時挖好了,鹿角、陷阱、拒馬槍等密密排布,頃刻間在甘州週邊外形成了一座城外之城。雖然夜深,楊浩的中軍大帳卻是一片忙碌,各營的安置進度,與唐焰焰自東西來的東面軍團的聯繫情報、各營將領的請示、建立等密集往來,均需楊浩定奪吩咐。

  當這一切消停下來,營中兵馬匆匆往來的身影也漸漸稀落,楊浩才和衣躺到了行軍榻上。夜深了,在侍衛們的拱衛下,他的中軍大帳周圍最是寂靜,可是他躺在榻上,卻沒有一點倦意。忙碌了半天,人歇下了,可腦海裏還是像走馬燈一般,許多想法慮紛至沓來。

  這次西征,到目前爲止,一統河西的整個進程是非常順利的,他所遭受的困難和阻力遠遠小於他的前任李光睿。尤其是他善用所降服勢力的力量,使他們迅速爲自己所用。在這個過程中,他通過戰爭手段促使剛剛歸順的力量迅速轉化成爲服從於自己的武力,也保證了他的力量沒有因爲連續的戰爭而遭削弱,相反,卻像滾雪球一般越來越是壯大。

  單純依靠本族核心力量對楊浩來說是不切實際的,對宋國這樣基本一統的國家來說同樣不切實際。目前的宋國,同樣需要大量的時間來消化融合本族不同勢力,把他們徹底融合,這個帝國最快也得需要幾十乃至上百年的時間。

  然而,你無法保證你的帝國一直明君輩出,也無法保證你的帝國始終處於上升期和旺盛的擴張力,因此真的經過百十年的發展,帝國內部在人力充足和內部一統兩方面達到條件後,反而極少會有多大的建樹,武力的強大、政治的清明、旺盛的野心,通常都集中在開國之初,當帝國秩序穩定下來,一個龐大的統治機器已經完善,文臣武將可以通過循規蹈矩的正常模式來錄用、晉升,百姓們已經完全穩定下來的時候,朝野各方就會形成一種合力,制約對外擴張造成的必然動蕩,興兵會被視爲窮兵黷武,無論是皇帝、官吏、士紳、百姓,都已喪失了這種對外擴張的動力。

  所以崛起之初,是最好的擴張時機。而要迅速擴張,那麽征服一個地方,再用這個地方的軍民繼續出征,這種次第擴張的方式就成了最好的模式,它能避免本族人力物力不能源源供應的缺陷,可以用極快的速度擴張開去,漢、唐、阿拉伯、蒙古帝國,都是這種擴張戰法的佼佼者,也從中獲取了極大成功。

  當然,這種打法如同玩火,必須控制住火候。有兩個問題必須予以注意,一是你的核心力量必須保證對受控勢力的足夠的約束力,否則也許就會遭受爲你所驅的力量反噬之險。第二就是不能無限擴張,哪怕是一家公司,快速且無限的擴張,其弊端都遠遠大於它的收益,更何況是一個政權呢。

  你的配套管理體系、對被征服區的統治與消化,疆域迅速擴大而造成的通訊障礙,這些問題中任何一個出些岔子都能促使你剛剛構建起來的統治集團陷於崩潰。這些原因,正是楊浩目前把自己的勢力控制範圍鎖定在玉門關以內,同時竭力保持自己的直屬部隊不會被攤薄、削弱的原因。

  這些楊浩做的很好,所以他暫時還不必擔心這方面會出現問題,他現在真正擔心的是東線。以橫山爲主要防線,可以集中有限的兵力,依託險要的地勢,構建一個最完美的防循體,又有楊繼業這個善守的戰術家,種放這樣一個戰略家,其實哪怕他本人現在就在橫山,也未必就能比這兩個人做的更好了。

  可是……,對手是宋國這個龐然大物啊,這是他所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強敵,領兵將領又是潘美這個最擅長進攻的宋國名將,東線到底會不會出問題?楊浩對此惴惴不安,自然在情理之中。

  更加令他難以決斷的是,他要以什麽身份面對宋國?他很佩服折子渝的果決和勇氣,如果折子渝不是當機立斷,果斷放棄了府州,隨同楊繼業撤往橫山,那麽折家軍就會全部葬送在府州。如果折子渝不是頂住了莫大的內部利益集團的壓力,和對一個女兒家來說,無法承受之重的詆毀和侮辱,‘一意孤行'地決定放棄折家軍的稱號,將折家軍併入了夏州軍,易幟換旗的話,那麼折家將面對打起由折家乞援而來的旗號,挾折家少主爲幌子的朝廷大軍,必將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戰場上,一個先機就有可能決定全軍的勝敗,陷於尷尬境地,進退兩難猶豫不決的折家軍將落得一個什麽下場那就可想而知了。

  易地而處,如果自己是折子渝的話,楊浩不敢確定他有沒有這個氣魄膽略,做出折子渝做出的決定,他的性格其實一直都有些優柔寡斷,即便現在擁兵十餘萬,成爲一方霸主,其實這個性格上的弱點也沒有完全改變,如果折子渝不是有一個先天缺陷:她是個女兒家,楊浩相信,她會比自己更加成功。

  楊浩能夠想像得到,一個本不該承受這麽多責任的女孩兒,一個心高氣傲的小公主,一個做爲女孩兒家本來最重視的就是清白名聲的人,承受這麽多的壓力和責任,承受這麽多謠言誹謗和侮辱,她心中的壓力該有多麽沈重。她放棄了府州,交出了折家軍,對她而言,並不是卸下重擔,而是背上了更多的負擔、還有屈辱。

  她再堅強,又能支撐多久?

  子渝……

楊浩恨不得插翅飛到她身邊去,用他堅強的臂膀做那棵爲她遮風蔽雨的大樹,可是這個時候對子渝表現出更多的熱忱,夏州軍會怎麽想?折家軍會怎麽想?朝廷又會怎麽說?他能不能不在乎這些聲音?子渝能不能不在乎這些聲音?即便這一切都不是問題,他仍然無法馬上飛奔而去,他只能耐著性子,先來解決甘州的事情。

  同時因之而來的還有一個最大最大的問題,他毫無思想準備的問題,子渝已經反了,他怎麽辦?反還是不反,不反如何自處?如何禦敵?反了話,以什麽名義?什麽身份?目前他所控制的各種勢力,能否在他喪失河西隴右大元帥這個合法身份,且與中原最強大的帝國成爲對立之敵的時候仍然忠於他?

  這個火候比他吞噬河西各方勢力,再引爲己用,滾雪團般進行擴張涉及的層面和需要考慮的因素還要複雜百倍,做的力度不夠,那麽在名份大義上,他就屈居下風,這場仗,就不能打得理直氣壯。如果火候過了,他將取代遼國,成爲宋國首欲對付的第一大敵,他能不能應付源源不絕的大宋軍隊?傾國之力,他能應付得了嗎?

  儘管他現在已經開始著手做著種種準備,但那都是不得已而爲之的手段,不到最後關頭,他不能動用,他可以看不起趙光義,但他不能無視宋國的強大實力,無視宋國的戰將如雲。

  楊浩越想越是頭痛,他終於從沙州回師了,可是他一點也沒有輕鬆,他現在將要面對的,反而是更多棘手的問題。

  遼國會干預吧?就像他不會坐視于闐被滅一樣,一個有戰略眼光的政治家,同樣不會容許河西淪落宋人之手,蕭綽可不是一個僅僅金玉其外的美人兒,不過……她會如何進行干預呢?蜀地那邊,如果小六和鐵頭成功奪取了領導權,現在也應該有所行動了吧?他們能不能成功地從趙得柱手中奪取領導權?

  冬兒……,上一次送來的情報中,說她已經幾次出現陣痛,現在應該已經生了吧?母子平安嗎,是男還是女?

  國事,家事,天下事,一樁樁、一件件,楊浩就像鍋裏的烙餅,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而他這一夜唯一沒有去想的,就是他眼皮底下的甘州。

  對囊中之物,還有什麽好想的呢?

  這一夜,對甘州回紇可汗夜落紇來說,同樣是一個不眠之夜。

  探馬斥候如流星趕月一般,把一個個驚心動魄的消息送到了他的王宮。宮殿上,燈火通明,所有的重要人物濟濟一堂,人人皆現驚惶之色。

  “怎麽會……,怎麽會……,麟府兩州受到攻擊的消息絕不會假,楊浩怎麽可能還安之若素,取我甘州?”阿古麗王妃方寸大亂,喃喃自語,花容一片慘澹。這本是在大汗面前貶低她的最好機會,可是阿里王子已經顧不上嘲弄她了,他急不可耐地道:“父汗,楊浩回師,涼州那一路軍馬也殺了回來,楊浩如此陣仗,是必欲取我甘州才甘心呐,依我看,他是寧可放棄麟府,一統河西之地,事不宜遲,趁他兵馬剛剛趕到立足未穩,我們馬上突圍,不惜一切代價,或有一線生機。”

  “走?往哪兒走?”

  夜落紇兩眼無神,茫然擡起頭來:“楊浩不惜調動兩路大軍取我甘州,分明志在必得。他離城五十里就開始紮下營盤,分明就是擔心大軍直趨城下,會被我遊卒探馬發現後,本可汗會立即突圍,讓他來不及安營紮寨,設置防禦,如今我們趁夜突圍,還來得及嗎?哪個方向敵軍勢力薄弱,濃濃夜色之中,我們查得清嗎?”

  阿里王子急道:“父汗,難道我們就坐以待斃不成嗎?”

  他急急地道:“父汗錯信了七王妃的話,沒有趁楊浩撤兵之機遠遁大漠,反而將我各部資源全部調集到了甘州,楊浩既然擺出這個勢頭,這一回就絕不會輕易撤兵,就算楊浩對城中不發一矢,城中存糧終有耗盡自取敗亡之時,更何況他大軍雲集,豈有不攻城的道理?

  如果拖下去,我們在城中是坐以待斃,我們在草原大漠上的部落既失精銳武力,又失去了牛羊糧米,也必被強族吞併,我甘州回紇一脈就要全軍覆沒了,父汗,殺出一條血路,還有一線生機,現在是拼也得拼,不拼也得拼了!父汗是大漠之鷹,是草原之虎,是河西諸部聞風喪膽的英雄,難道鷹翅已老,虎爪已鈍,連一拼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夜落紇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阿古麗王妃聽到阿里王子提到可汗錯信自己的話,臉色攸然變得慘白,她忽然向前走了幾步,在夜落紇的王座前單膝跪下,按住腰間寶刀,沈聲說道:“大汗,阿里王子說的對,我們不得不走了。拼,還有一成生機,不拼,就是坐以待斃。”

阿里王子頭一回見到阿古麗王妃與他意見一致,倒是不由一怔。

  阿古麗王妃道:“大汗,阿古麗願率我部族人和武士爲先驅,哪怕全軍盡沒,也要殺開一條血路,掩護大汗突圍。大汗,請與阿里王子爲陣,由阿古麗沖南城,大汗……”

  阿里王子聽到這兒,急忙打斷她的話道:“沖南城?沖南城怎麽成?我們往哪兒去?大汗,咱們應該沖向北城,突破敵圍,沖向巴丹吉林大沙漠,那裏地域廣袤,且有我們的許多部落,楊浩絕對難以利用他的優勢兵力聚殲我們。”

  “阿里王子,前番的確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願一力承擔。”

  阿古麗王子臉色慘澹,蒼白如紙,神情卻是十分的決絕,而語氣也出奇的平靜:“可是,北向巴丹吉林,以前也許可行,現在卻不可行了。因爲……,我們族人的糧草,已經盡可能的集結於甘州城中,輕騎突圍,絕對無法把這麽多糧草帶上,這麽多人馬,要吃要喝,一旦到了大漠,我們的部落支撐不起的,這個冬天,我們的族人將大半凍餓而死在大漠戈壁上……”

  大漠上的部落多是阿里王子的部屬,聽阿古麗王妃一說,阿里王子面色漸轉扭曲,猙獰地道:“那麽,往南突圍,又能往哪兒去?”

  阿古麗沈靜地道:“楊浩自西而來,涼州軍自東而來,他們剛剛紮營,兵力應該還沒有來得及排布開,其主力必然在東西兩線,北面是死路,去不得,那就只有往南走了。往南走,是祁連山脈,翻過祁連山,就是我……”

  阿里王子怪叫道:“你瘋了?翻過祁連山?我們這麽多人,如果翻過祁連山,要死多少人?還能留下什麽?就連馬,恐怕也剩不下幾匹,草原上的漢子,一旦失去了戰馬,我們也就等於失去了全部家當,翻過祁連山又能做什麽?”

  阿古麗等他咆哮完了,才繼續道:“大汗是回紇九大王姓,身份尊貴。翻過祁連山,就是隴右之地,隴右如今在吐蕃人手中,不過青海湖以西地區,散居著大量的我回紇族人,他們其實如果合力的話,並不弱於吐蕃人,可惜……他們一個尊貴的王者,百十帳、千百帳爲一部,如同一盤散沙,屢受吐蕃人欺榨,如果大汗到了隴右,憑著尊貴的王姓血脈,就能一統回紇諸部。到那時,有祁連山阻擋著夏州軍的鐵騎,東有吐蕃人牽制宋人的武力,大汗就可以在青海湖以西積極蓄實力,東山再起。”

  “瘋狂,真是瘋狂,父汗,就算到了大漠十分的清苦,可是我們還有復起的機會,抛棄一切翻越祁連山,我們就要徹底沒落了啊,抛棄了這裏的族人,隴右的同族會信任依賴於父汗嗎?父汗,這個女人自作聰明,您萬萬不可……”

  阿古麗大聲道:“大汗,這是唯一的機會了。阿古麗會攜我族,不惜全部代價,護衛大汗出去,當此時刻,不能再猶豫了。大汗……”

  夜落紇憤然道:“前番,我錯信了你,這一次,你還要我相信你嗎?”

這話,正是他上次對阿里王子說話的,而這一次,卻是一字不差地送給了阿古麗,阿里王子心中一陣快意,阿古麗王妃卻是臉色雪白,眸中露出淒然的神色,她緩毀拔出雪亮的彎刀,絕望地道:“一切,都是阿古麗的錯,甘州落得今日局面,阿古麗百死莫贖,大汗,請你殺了我,以身族人吧!”

  阿古麗的族群,在甘州本部中佔有相當大的力量,而且估固渾部、動羅葛部與阿古麗的部落也是向來同進同退,這種時刻實不宜寒了她的心。夜落紇一見她慘澹的顔色,急忙語氣一轉,痛聲道:“阿古麗,我並不是在責怪你,我其實……是在自責啊。唉,不管你們如何建議,最終決定的畢竟是我這個可汗,你一個女人,既然做了我的王妃,本該錦衣玉食,盡享榮華,受到我的恩寵和保護的。可是……你卻要爲我殫精竭慮,爲我衝鋒陷陣,而我……我沒有盡到一個大汗的責任,更沒有盡到一個男人的責任啊。”

  阿古麗熱淚奪眶而出,伏地流淚道:“大汗!”

  夜落紇起身走下王座,雙手將她輕輕扶起,深情地道:“這些年來,住在這甘州城,錦衣玉食、絲竹雅樂、醇酒美人、風霜不侵,我這雙手上,當初被刀劍磨勵出來的硬繭已經消失了,能挾得住性子最烈的野馬的一雙腿,也已生滿了贅肉,我的心,我的雄心壯志,已經消磨……”

  他扶著阿古麗的手臂,緩緩看向殿中各個部落的酋領頭人,眉宇間重新煥發出了豪邁之氣:“今天,我夜落紇,要重新做回你們信賴和擁戴的回紇大汗,我要保衛我的族人,重振我甘州回紇的威名。楊浩小兒,何足懼哉,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他自阿古麗手中拿過那柄鋒利無匹的彎刀,高高舉在手中,振聲說道:“各部立刻回去準備,不分男女老幼,但能控弦騎馬者,盡皆披掛起來,聽候我的調遣,當黎明第一線曙光出現在天涯的時候,我將率領你們,殺出一片新天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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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1 08:53:41
第034章 王妃末路

拂曉突圍,這是夜落紇大汗定下的時間。

  如果連夜突擊,楊浩那邊固然剛剛紮下營盤,但是甘州城裏調兵遣將,捨棄老弱,收集細軟,等等等等……,也不是一時半晌可以完成的事,而楊浩的軍營剛剛紮下時警惕性必然最高,五十里的距離不遠也不近,又顯得十分尷尬,快馬衝鋒的話,路途太遠,輕騎緩進的話,敵人又可以提前做好充分的準備,既然這樣,不如天明一戰。

  待得天明,天光破曉的時分,只要楊浩軍的士兵夜間歇下了,這時就是精神最困頓,行動最遲緩的時候,而做爲攻擊的一方,旗鼓信號、將令傳達的運用方面本就遜於楊浩一方的甘川軍隊,也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間更易於調遣。那麽逃逸的方向呢,選擇哪裏?

  天色微明,天邊剛剛露出魚肚白,甘州南城大開,阿古麗王妃率其親族爲先鋒,估固渾部、動羅葛部爲兩翼,如同一柄三尖兩刃刀,迅速刺向駐紮在西南方向的夏州軍軍營。

  阿古麗王妃認爲甘州落得如此困境與她有莫大的干系,所以一力承擔了這個突擊任務,率領她的部族勇士誓要爲全軍殺出一條生路來。與之交厚的估固渾部、動羅葛部,也知道這是甘州回紇生死存亡的時刻,全族精銳青壯全部出動,估固渾部族長蘇爾曼有兩個兒子在以前突圍時都慘死在夏州軍的陌刀陣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此刻更是殺氣沖霄。

  懷必死之心的哀兵,可以暴發出的戰鬥力較之平常時候一倍不止,何況南面是連綿高聳的祁連山脈,所以楊浩軍的主力並不在此處。當甘州軍隊源源不絕殺向南面大營的時候,借著清明的晨曦,他們很快發現,飄揚的旗幟、林立的矛戟、長嘶的駿馬、層層的盾牌,在他們前方構築成了一座銅牆鐵壁。

  防守南城的的確不是楊浩的主力,卻是楊浩的精銳,飛熊戰旗高高飄揚著,這一路人馬正是楊浩麾下大將李華庭的陣營。甘州回紇已被遇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眼見夏川軍陣營似乎不可撼動,阿古麗王妃還是一馬當先,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

  就算今日在這裏灑盡她的血,就算被夏川軍的戰馬把她踩成爛泥,她也一定要趟開一條血路!儘管她是一個女人,但是她的血脈裏,流動著和男人一樣的剛烈之氣。

  呐喊廝殺聲充盈雙耳,楊浩雖想陣兵於堅城之下,採取強勢攻城的手段,不過也考慮到了敵人狗急跳牆的可能,四面八方處處軍營,盡皆挖戰壕、設拒馬,嚴陣以待,這時終於用上了。

  戰壕被死屍和戰馬填平了,拒馬的長槍被野蠻的衝撞折斷了,陷入絕地的回紇人發揮出了令任何敵人望之膽寒的勇氣,用他們的血肉撕開了一道口子,第一道防線失陷。

“繼續沖!用最快的速度,撕裂敵人的陣營,掩護我們的族人殺出去!”

  阿古麗渾身浴血,就像一朵被鮮血染紅的玫瑰花,眼見夏州軍營被衝開防城,她精神大振,舉起已經有些卷刃的彎刀大呼道。

  箭雨橫空,厲嘯不絕,在她的鼓舞之下,回紇勇士以必死之心拼命地向前沖去,那種一往無前的勁頭,恰與當初楊繼業率八千死士趁大霧襲擊宋營一般無二,是的,此刻他們就是死士,肩負著全族存亡的死士。

  阿古麗彎刀過處,波分浪裂,人仰馬翻,她的貼身侍衛不顧一切地往她前面搶,攻如鑿穿而戰,竭力撕開湧上來的夏州軍兵,兇猛地突破,一往無前。

“殺!”

  夏州軍也殺紅了眼,四柄長矛閃電般刺向阿古麗的頸、胸、腹和她胯下的戰馬,阿古麗王妃提繮磕馬,縱馬疾進,手中刀“當”地一聲砸開劈面刺來的一桿長矛,隨即揮若匹練,向當面之敵的頸部猛劈下去,對挑向她頸部和小腹的兩桿長矛不管不顧。

  她的侍衛及時趕到,一個磕開長矛,另一個來不及招架,竟然大吼一聲,整個人和身撲了上去,他手中的刀貫穿了那個夏州兵的身體,直沒至柄,兩個人一起栽下馬去,隨即幾柄雪亮的鋼刀劈下,這個人就被亂刃分屍了。

  阿古麗王妃提繮躍馬的姿勢,避開了刺向馬身的一矛,可那使矛的夏州兵反應極快,一矛刺空,立即抽矛再刺,手中的長矛猶如毒龍般一吞一吐,“噗”地一聲刺穿了阿古麗王妃的大腿。

  血洞殷然,鮮血四濺,阿古麗王妃悶吼一聲,剛剛把身前那名夏州兵分成兩段的彎刀劃著一個弧形再度揚起,那個士兵還沒來得及拔出長矛,頭顱和身體就分了家。

“當當當當……”

  鳴金聲響起,陣形已亂的夏川軍迅速後撤,或避向兩翼,前方亂兵一空,迎接他們的又是一個槍戟森利,嚴陣以待的陣勢。

  阿古麗王妃一把拔下刺入大腿的長矛,一手鈍刀,一手長矛,鮮血在指縫間流淌著,一刻不停地向前沖去。她必須抓緊時間,當楊浩理解了他們的作戰意圖,派出大軍前來圍堵的時候,即便他們能夠沖出去,成功地逃上祁連山,所付出的損失也將成倍地增加。

  第二道防線,在付出無數的傷亡後再度告破,回紇兵士氣大振,他們連一口氣兒都來不及喘,馬上就迎向了第三道防線。

  近了,更近了,清晨第一線曙光躍然而出,前方林立的長矛陣上耀出了道道鋒寒。阿古麗雙目盡赤,雙腳微微用力,臀部離開了馬背,身子彎成了一張弓。刹那之間,她已看清了眼前的形勢,眼前這第二層密集的槍陣,她是沖不過去了,但是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去,她的馬至少可以折斷六柄長矛,當她的馬和她的身子被長矛一齊貫穿的時候,她手中的刀和矛至少還能殺死三個人,她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在敵陣中撕開一道口子,只要再有兩名侍衛迅速跟上擴大戰果,這第二道防線就能撞開,再度展開一場有你無我的肉搏。

  而她的身後正有幾名侍衛緊緊相隨,不離不棄。阿古麗王妃深吸一口氣,一聲呐喊剛欲出口,斜刺裏忽然搶出一匹戰馬,馬上的騎士一彎腰便抄住了她的馬繮,使勁向後一勒。

  阿古麗王妃的胯下馬希聿聿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若不是她馬術精湛,雙腿夾得甚緊,這一下就要跌下馬去。

  阿古麗王妃側首一看,只見那人鬚髮皆白,正是估固渾部頭領蘇爾曼,阿古麗嗔目大喝:“蘇爾曼,你膽怯了麽?”

蘇爾曼臉色灰敗,沈聲道:“王妃,你看!”

  阿古麗扭頭一看,遠遠的自東面正有一線塵煙滾滾而來,煙塵之下,馬頭攢動,旌旗如雲,來得好快。

  阿古麗不由變色道:“他們的援軍來了,延誤不得,搶在敵軍合圍之前,沖出去!”

蘇爾曼悲哀地道:“王妃,老蘇爾曼是要你看後面。”

  阿古麗王妃扭身回顧,臉色刹那間也變了,變得比蘇爾曼還難看:大汗的人馬不在後面,被衝開的夏川軍已自後面合攏,夏州軍的飛熊旗飄揚著,他們三個部落的突擊勇士們,就像汪洋中的一隻小船……

  “父汗,宋營出兵援助南線了。”

  阿里王子興衝衝地回頭稟報道。

  夜落紇迫不及待地問道:“哪一面出動了援軍?”

  “東面,是東面。”

  夜落紇目光一厲,沈聲道:“那麽,我們向東去!”

  “嗚~~嗚嗚~~~”蒼涼的號角聲起,甘州城東門大開,回紇軍向潮水一般傾瀉而出,朝著東面鋪天蓋地的卷去。

  夜落紇從一個草原大漠的可汗,到成爲一個皇帝般的人物,二十年來,錦幄玉帳,醇酒美人,已消磨了他的壯志。但是他畢竟是從腥風血雨中拼熬出來的人物,當他走投無路的時候,胸中那腔傲氣和浸淫入骨的兇狠便又煥發出來,再度成爲一個梟雄。

  他不能接受南越祁連山的建議,如果翻越祁連山,當他到達隴右的時候,他就一無所有了,率領著一群叫化子似的族人,他得卑躬屈膝地向隴右吐蕃人討好,得放下王族的身段向那些原本絕不會放在他眼裏的區區千百帳的回紇小部落一個個的乞食。

  也許,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確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但他不是勾踐,他也不想做勾踐,他是草原上的雄鷹,大漠中的猛虎。雄鷹,就算死亡來臨的那一刻,它也會展開翅膀,奮力向上飛翔,直到力竭而死。猛虎,就算即將逝去,它也會努力維持它王者的尊嚴,不會在百獸面前俯首貼耳。

  於是,他放棄了對他忠心耿耿的阿古麗,連帶著她的族人,以及與其部落一向同進同退的估固渾、動羅葛郜,用他們的決死一戰,吸引圍城大軍,破壞他們的部署。

  甘州城並不是一座正南正北的城池,它的角度稍稍有些傾斜,所以楊浩從西而來的主力等於扼守住了西北角,阻住了北進大漠的道路,而自涼州而來的軍隊則扼守住了東北角。如果赴援南城的是西北方向的大軍,那麽他就沖向西北方向,趁其移兵出營,尚未來得及添補空虛的機會突圍出去,到戈壁沙漠上去與楊浩再做周旋。如果赴提的人馬來自東北一線,那麽他就向東面進攻,突破夏川軍的防線,殺到更遠的東方去。

  得到阿古麗送回來的消息以後,他已經派人探查過消息的真僞,他知道阿古麗說的消息是真的,宋國真的發兵進攻麟府了,夏州軍隊已沿橫山一線布署防禦,他還打聽到綏州的李光睿殘部也趁機而動,在橫山防線布署完成以前就越過橫山奇襲夏川去了。

  正因爲瞭解了這些情形,他才相信了阿古麗的話,相信楊浩一定會急急回師,保他的根基。

  可是楊浩突然兵圍甘州,打破了他的幻想,在他看來,楊浩此舉只有一個原因:楊浩沒有信心同宋國一戰,此前他已主動放棄麟府是因爲這個原因,如今在橫山部署第二防線,也只是垂死掙扎,竭力維持。

  如果橫山再度失守,那麽楊浩很可能連夏州也一併放棄,全軍撤入河西走廊,以夏州和靈州之間的八百里翰海這今天然屏障,做爲阻塞以步車爲主的宋軍西進的天塹。楊浩不急急回師東城,甚至還集結兵力打他的甘州,這是抱著最壞的打算,想著一旦夏州失手,全力經營河西,做一個河西之王。

  所以,如果西北一線的宋軍陣營沒有破綻可尋,沒有機會讓他逃去大漠,他就出其不意地攻打東城的夏川軍,殺開一條血路,殺到楊浩的大後方去。那裏有宋軍,還有綏州軍,那些都是他的盟友,在那裏,他可以亂中取勝。即便沒有機會渾水摸魚,他也可以從那裏取道綏州入隴右。

  翻越祁連山到隴右,他可以儘量保存族人的性命,卻必須得捨棄戰馬,草原上的漢子離了戰馬,當他們趕到隴右的時候,與乞丐何異?他現在不得已而選擇的這條路固然漫長一些,兇險一些,卻是風險與機會共存的一條路。一旦這條路走不通,他也可以繞道去隴右,族人的損失會大一些,但他帶出去的將是精銳中的精銳。有馬才有兵,有兵才是草頭王,權力,他是一刻也不想放棄的。這樣的話,他只能放棄阿古麗,而不能讓她知曉自己真正的打算。

  做爲先鋒突圍,固然死傷慘重,但是並非沒有一線生機,在此存亡關頭,她的族人,包括估固渾部、動羅葛部誰也無法推諉退卻,只前決死一戰。然而如果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他們是去做誘餌的,是必死無疑的,就算阿古麗肯,她的族人肯嗎?估固渾部、動羅葛部肯麽?

當舍則舍,才是梟雄所爲。

  如今,阿古麗率領著三部勇士,用慘烈的犧牲連破夏川軍防禦陣勢,東北一線的夏州軍終於沈不住氣出兵援救了,他的機會來了!

“嗚~~~嗚嗚~~~~”

  雄渾悠長的號角聲傳來,草原上無數的小黑點從前方滾滾彙聚而來,漸漸形成一線洶湧澎湃的惡濤狂潮,向唐焰焰的中軍大營滾滾而來。

  唐焰焰全身披掛,站在望樓上,看到如潮般湧來的回紇兵,不由怵然色變:上當了!南城那麽多回紇兵,那麽慘烈的攻勢,竟然……只是佯攻?

  眼見人馬如潮,蹄聲如雷,聲勢驚人的回紇鐵騎滾滾而來,唐焰焰無暇多想,立即下令迎戰,箭矢如雨,鋪天蓋地而去,沖在最前面的約兩千回紇騎兵高舉圓盾遮住頭面要害,一刻不停地繼續撲來,在他們後面,大隊的人馬就像一柄鋒利無匹的彎刀,劃出一道勁疾的弧線,斜指重甲鐵騎的側翼。

  這支可怕的裝甲部隊曾經給回紇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們清楚這支重裝騎兵擁有多麽可怕的戰鬥力,同時對他們的弱點也已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需要其他諸兵種的密切配合,他們對戰機和地理的要求特別高,當這些條件失去的時候,這支重裝甲騎兵就是一群廢物。

  所以,當阿里王子親率大軍衝鋒在前的時候,突然發現了這支隊伍,立即主動迎了上去。

  重甲騎兵還沒有跑動起來,沈重的甲胄在重量沒有化作動能之前,使得他們無比笨拙,而回紇人已經用兩千人的隊伍充做人牆抵擋箭雨,爲他們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沖到了重甲兵的面前。一場慘烈血腥的屠殺開始了……

  “夜落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千軍萬馬的戰場上,竟然呈現出一片異樣的寂靜,只有阿古麗王妃撕心裂肺的呐喊聲隨著風聲嗚咽。阿古麗王妃喊罷,將頭一仰,彎刀一橫,便劃向自己的咽喉。

  “鏗!”一聲金鐵交鳴,久戰力疲的阿古麗王妃拿捏不住,彎刀脫手飛去,她愕然看向蘇爾曼,卻見蘇爾曼鬚髮如飛,大聲咆哮道;“大汗已經抛棄了我們,如今王妃也要棄我們而去嗎?”

  阿古麗慘笑道:“蘇爾曼,你告訴我,如今這種情形,我們還能做甚麽?”

  蘇爾曼大聲道:“不爲我們自己,也要爲城中抛下的老弱婦孺想一想,不爲我們自己,也要爲這些追隨我們的勇士們想一想,王妃,我們現在不該爲他們的出路著想嗎?”

阿古麗王妃呆呆地道:“事已至此,我們還有什麽法子可想?”

  蘇爾曼咬了咬牙,沈聲道:“投降!楊浩要的不是一座空城,要的是我們的人,我們投降,保一族性命。”

  阿古麗怔怔地看著他,蘇爾曼老淚縱橫:“我的兩個兒子,都爲大汗戰死了,他們都是死在夏州軍之手,你以爲老蘇爾曼就願意投降?可我們還有第二條出路麽?王妃,這已是我們唯一的選擇了。”

  風徐來,卷動阿古麗蒼白臉頰上的髮絲,她淒然一笑,幽幽地道:“投降?投降?他們……還會相信我嗎?”

  蘇爾曼大聲道:“爲什麽不信?我們交出所有的兵馬,接受他開衙建府的統治,他還有什麽不能相信的?咱們打打殺殺,又爲了什麽?還不是爲了族人的生存?而今,大汗已棄我們而去,我們不該爲自己的命運有所打算嗎?阿古麗!”

  阿古麗深深地吸了口氣,艱難地回頭,向她那些渾身浴血的戰士們望去,久久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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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1 08:54:02
第035章 難兄難弟

甘州突圍,本在楊浩的預料之一,在他的預料中,是希望甘州回紇棄城突圍的。因爲圍攻甘州城要麼耗時太久,要嘛需要付出重大代價,而敵軍棄城,儘管敵軍多了一線生機,對楊浩來說,也是壓力大爲減輕。

  甘州回紇向南突圍,卻比較出乎楊浩的意料之外,他與衆將商討戰事時,本來估計回紇人最有可能向北突圍逃去大漠的,因此他親自駐軍於西北方,堵住了北向大漠的必經之路,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回紇人竟然選擇了向南突圍,向南走,必然是要經祁連山脈逃向隴右。

  楊浩意料之外也不禁大爲佩服夜落紇的隱忍心計,大漠之雄鐵木真幾起幾落,最慘時身邊只剩下寥寥幾人,最後還不是東山再起?在草原上,聲望和血統,就是招納部衆的最好招牌,敗走隴右雖然比逃向大漠的慘烈陰柔了一些,不過理智地說,確實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只有逃向隴右,可以暫時避開楊浩的追擊,並且利用青海湖附近回紇部落衆多的優勢和他尊貴的王者身份招兵買馬,東山再起。

  楊浩屯兵於北,一開始還想觀敵形勢再做行動,不想回紇人孤注一擲的突圍速度太過猛烈,南線防禦陣地一連兩道防線接連失守,這樣猛烈的攻勢,這樣密集的沖鋒,把楊浩心中最後一絲猶疑也打消了。他正想派人赴援,加強南線防禦,距南線更近的唐焰焰已經先行赴援。

  緊接著,夜落紇親率心腹部族的勇士突出奇兵,打了東線軍一個措手不及,楊浩大驚之下急忙率軍接應東路軍,當他人馬趕到時,夜落紇已突破重圍,望東而去。隨他逃逸而去的人馬約有一萬五千人,其餘人馬或戰死沙場,或被楊浩的大軍重重圍困起來。

  這時阿古麗和蘇爾曼、斛老溫來了。阿古麗是拔野骨部少族長,其父沒有兒子,她成爲可汗王妃以後,投野骨部就等於並入了夜落紇本部氏族,不過該部仍然擁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夜落紇也是通過阿古麗才能指揮調動這個原本地位並不弱於他的部落,同樣屬於王姓的部族。

  該部漢化程度較高,基本已放棄遊牧,改以甘州爲中心從事農耕和工商,甘州城中以她的部落人口最衆,而蘇爾曼是動羅葛部族長,斛老溫是估固渾部族長,在回紇部落中同樣擁有極高的號召力,同時,三部亡命南突,爲回紇同族爭取生路,卻顯然做了大汗的棄子的經歷,這些東行的將士心中有數,對此他們不免心中有愧,於是當這三位極具號召力的重要人物同時現身招降時,身陷絕境負隅頑抗的回紇將士便放棄了抵抗。

  楊浩此時剛剛趕到軍中,一見楊浩的帥字旗來到近前,阿古麗三人便已下馬等候,待楊浩出現,阿古麗不顧腿上鮮血淋漓,掙扎上前,跪拜於地,雙手舉起卷刃的彎刀,大聲道:“拔野骨部阿古麗率動羅葛部、估固渾部向太尉乞降。但求太尉慈悲,恕我甘州部衆死罪,阿古麗詐降在前,不敢求赦,請太尉斬我一人,以敬效尤。”

  蘇爾曼和斛老溫聽了同時搶上前來,同樣跪伏於地,雙手舉起手中兵刃,大聲道:“楊太尉,戰陣之上,各爲其主,使計施詐、用間埋伏,無所不用其極。我等願棄械投降,效忠太尉,請恕阿古麗王妃不死!”

  被夏州兵團團圍困的甘州兵緊握兵刃,緊緊盯著楊浩,只見楊浩策馬而前,走到三人面前,還未開口說話,負責東線防禦的唐焰焰、何必寧忽也鐵青著臉色趕了來,二人都是一身戎裝,渾身浴血,到了楊浩面前一言不發,便跪了下去。緊接著,馳援南線中計上當的木魁也匆匆趕了來。

楊浩看看又在身前跪下的三人,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做甚麼?”

唐焰焰悶聲悶氣地道:“我等中計,讓夜落紇逃出重圍,特向太尉請罪。”

  楊浩淡淡地道:“若出師常利,自古何憚用兵?一勝一負,乃兵家常勢,豈可遽以此傾動任事之臣?楊某用將,只看將勇怯、兵強弱、處置何如,豈會因成敗而論英雄,起來!”

三人對視一眼,向楊浩抱拳行了個軍禮,然後同時站起。

  楊浩又道:“夜落紇逃向東面,就是本帥也不曾預料。他想趕去那個亂攤子裏渾水摸魚,哼哼……好!木魁、何必寧!”

二人一個愣怔,同時搶前一步,下意識地應道:“末將在。”

  楊浩厲聲喝道:“你們馬上集結所部,全力追擊夜落紇殘部,不容他有片刻喘息之機!”

  二人一見楊浩要他們將功贖過,親自追擊夜落紇,不由得精神大振,立即大聲應道:“得令!”二人立即翻身上馬,大聲吆喝著召集本部將士,迅速追擊夜落紇去了。

唐焰焰四顧茫然。訥訥地道:“太尉,我……我呢?”

  楊浩看看她散亂的髮絲、染血的戰袍,汗津津風塵滿面的臉龐,聲音柔和下來:“這些日子,也真難爲了你。現在官人回來了,這個擔子,當然我來挑!”

  唐焰焰眼睛一濕,所有的委曲、擔心和這些日子的緊張、焦慮全在楊浩的柔情一語中一掃而空了,要不是此時正在千軍萬馬之中,衆目睽睽之下,她真想撲進楊浩懷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眼見得楊浩與唐焰焰情意綿長的模樣,阿古麗觸景傷情,鼻子一酸,淚水頓時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趕緊又俯低了些,不願被人看見自己的軟弱。

楊浩撥馬看看這三個回紇酋領,略一沈吟,忽然摘下了自己的佩劍,“鏗”地一聲連鞘扔在了匍匐在地的阿古麗王妃面前。

  阿古麗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她棄了手中刀,一把抓起紫電劍,大聲道:“請太尉信守承諾,善待我甘州百姓!”說罷,阿古麗一按劍簧,“嗆啷”一聲寶劍出鞘,便決絕地割向自己的咽喉。

“王妃!”

  蘇爾曼和斛老溫大驚失色,搶上前來就要奪她手中刀,那些被圍困起來正靜觀其變的回紇兵也騷動起來,再度舉起了他們手中的兵刃。楊浩冷眼旁觀,匆匆一掃,已將衆人反應盡皆看在眼裏。阿古麗舉劍劃向咽喉,楊浩的動作卻更快,他一伸手,手中馬鞭便插了進去,牢牢抵在劍鍔處。

阿古麗已仰起頭來,雙眼緊閉,因這動作,霍然睜眼,詫然向他看去。

  楊浩徐徐收回馬鞭,朗聲道:“本帥一統河西,轄下各州府縣,麾下各將校卒,乃到地方各族百姓,一視同仁,不偏不倚,甘州既誠心歸順本帥,本帥豈有不善待之埋?這一點你盡可放心。從今日起,本帥就任命你爲甘州刺使,暫負責甘州軍政一切事務。”

阿古麗有些不敢置信,呆呆地道:“太尉是說……我?”

  “不錯,夏州那邊的情形,想必你也很清楚,印信官憑現在來不及頒發,本帥的貼身佩劍就是你的印信官憑,你持此劍開衙建府,持此劍爲本帥打理甘州,甘州連番戰事以致糜爛,若不能儘快收拾,難捱今冬。如今秋高氣爽,若不儘早使勇士們返回部落,打草蓄冬,今冬人畜難以撐得過去,你須速速籌措此事。若今冬真今天寒地凍,不能支撐時,亦可持此劍向涼、肅兩州求取部分餘糧,維繫甘州百姓性命。”

  阿古麗先是滿臉的驚訝,隨著楊浩一聲聲吩咐,漸呈感動與信服,她嚓地一聲還劍入鞘,左手持劍往沙地上一拄,右手握拳往左胸一按,沈聲道:“阿古麗遵大帥所命!”

*        *************************

  阿古麗、蘇爾曼和斛老溫的主權乞降並出面招納受困的甘州兵,爲楊浩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如果等他解決這些陷入重圍決死一戰的回紇兵,再發兵追趕,那至少得耽擱半日功夫了,而今他卻能馬不停蹄追著夜落紇下去。

  木魁、何必寧在前,李華庭居中,楊浩在後,三路大軍急急東行,唐焰焰把她掌握的橫山一線的最新戰況向楊浩說了一遍,然後擔心地問道:“官人,那個阿古麗前番詐降,險些傷了我的性命,你說她這一次會是真心投降麼?”

  楊浩道:“我們馬上要面對的,是宋國這個龐然大物,所以務必得盡可能集中全部力量以應其變,同時要盡可能的穩定內部,哪怕是暫時的穩定。甘州是河西道上最強大的一股勢力,就算是連番受挫,剩下來的力量也不容小覷,如果把他們裹挾往東,那是非常不穩定的一個因素,如果把他們留下,馬上由我們實施統治,那又得留下一支比他們更強大的力量鉗制他們,這樣不成啊,非常時行非常事,我也只能施以羈縻之策了。”

  楊浩頓了頓,又道:“以阿古麗的性子,這一回詐降的可能不大,如果她真的仍是詐降,她現在的負累比我們更大,唯一的選擇也只有帶著老弱婦孺棄甘州而逃,給咱們添不了多大的麻煩。何況,今冬他們不好熬啊,我想就算只爲了族人著想,她眼下也不能不降,如果我能成功地把宋軍阻擋在橫山以東,那麼阿古麗就更加不敢生起異心。”

  “喔……”唐焰焰睨了楊浩一眼。抿抿嘴道:“我就說呢。同樣是臨陣受降,肅州龍王就得可憐兮兮地被拿去夏州軟禁,而阿古麗詐降在先,血戰於後,居然獲此恩遇,蘇爾曼和斛老溫被帶到軍中,說是要借他們的身份儘量招降夜落紇餘部,實則是充作人質,而阿古麗卻得以留在甘州,還做了甘州刺使,這待遇……可著實有點不同呢。”

  楊浩乜她一眼,失笑道:“莫非你以爲你家官人見那阿古麗年輕貌美,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思?”

  唐焰焰撇嘴道:“人家可沒那麼小心眼,你是三軍大帥呢,這個時候還開玩笑!宋國大軍已兵臨城下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這時候還有尋花問柳的那個心思,嘿嘿,我就真服了你。”

“呵呵,大敵當前,怎麼就不能開玩笑了?談笑用兵,那叫風度。”

  楊浩微微一笑道:“打肅州與打甘州不同,此一時彼一時也。當時正是殺一儆百的時候,而且肅州幾乎已完全漢化,我們很容易直接進行統治,對膽敢反抗者的處罰便不能不重。而今,甘州雖然到手,卻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人家既然降了,就不能臨陣殺俘,否則惡名傳開,有害無益。若不殺俘,這麼龐大的一股由回紇族人組成的力量,現在又騰不出手來進行統治,就只好恩威並施,制其首腦。”

  他看了唐焰焰一眼,說道:“你唐家富甲天下,擁有無數的商鋪、作坊,舉手投足,就能在商界掀起一片腥風血雨,如果現在你唐家的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麼多的商鋪、作坊,財富、人手都還在,可是他們還能有這麼大的作用麼?早就成了一盤散沙了。

  如果有人要取代你唐家,要不要把你唐家的商鋪、作坊全部擠兌破産才算成功呢?也不需要,如果他能取代你唐家的統治地位,籠絡好那些商鋪作坊的掌櫃、管事,就能換一個字號,指揮你唐家的商業帝國,真正占多數的,真正在做事的,是你們唐家的那些夥計,可是不管誰當了這個家,都不需要逐個徵取他們的同意,才能指揮號令,是不是?”

唐焰焰側頭想了想,點了點頭,頷首稱是。

  楊浩道:“這就走了,人類是生活在群體之中,而群體必須有一個核心組織才能協調集中所有的力量,起作用的正是這個核心,一個掌櫃,是一家店鋪的核心,你唐氏家主,就是所有掌櫃、管事們的核心,一般的民衆,哪怕集合十萬人,百萬人,也是一群烏合之衆,力量不但不會增加,相反還會更加渙散。

  拿宋國來說,他現在正在攻我麟府,進逼橫山,在他背後,是中原廣闊富庶的領地和數千萬子民,聽起來駭不駭人?可是這麼廣袤的土地,數以千萬的人口,只能表明他有充足的財力支撐這場戰爭,他可以源源不斷地徵兵來補充作戰的損失,如果打持久戰,他比我有更多的本錢,僅此而已。

  可是具體到橫山一線來,我的十萬兵和他的十萬兵有什麼區別?所以橫山既然還在我的手裏,楊繼業既然在橫山一線打得可圈可點,暫時我就不需要太過擔心。我真正要考慮的,是如何解決宋國對我持續不斷的進攻。因爲……他耗得起,我耗不起。”

  說到這兒,楊浩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甘州打下來了,可這個爛攤子我來不及收拾,我得馬上趕回夏州,著手解決宋國這個難題,合縱連橫也好,釜底抽薪也罷,不管是使計施謀,還是用間運策,總之……要竭力避免我最擔心的──持久戰。

  甘州打得一窮二白,我暫時來不及管,又不能坐視甘州今冬凍餓無數,就得用一個能指揮得動這些回紇人的人,要他儘快著手解決冬儲問題。我不用阿古麗,甘州回紇就失去了唯一能聚攏他們、統一調配他們的人,他們就會四散逃亡,成爲河西古道上的流民,甚至走投無路揭杆而起。

  我把這三個部落交到阿古麗手中,挾蘇爾曼和斛老溫兩位族長爲人質,我就能把甘州城十萬百姓組織調動起來自力更生,不拖我的後腿,把甘州回紇散落在大漠草原上的那些部落也都兵不血刃地吸納進來。而明年……他們就能開始爲我提供糧草和戰士,成爲我的基礎的一部分。”

  唐焰焰聽的有些入神,許久,才喃喃地道:“這裏邊,竟要有這許多的算計……,我本以爲做一個商人就夠勞心費力的了,想不到做你這大將軍,看著雖然威風,卻也更辛苦十分。”

  楊浩歎了口氣道:“其實…我還真想做一個商人的,奈何,天不從人願……”

  唐焰焰也歎了口氣,既然嫁了楊浩這個以天下爲買賣的大生意人,她也只好嫁狗隨狗,爲了自家的地盤、兵馬、子民,還有生死攸關的一場場戰爭來操心勞力了。想到向東逃去的夜落紇,她又暗暗擔起心來:“他逃向東去,會不會使得楊將軍腹背受敵呢?”

  旋即,她就自我安慰道:“不會的,不會的,木魁、李華庭、何必寧三路大軍窮追不捨,夏州又有種大人在,他怎麼能安然抵達橫山?絕不會的!”

  夜落紇一路東行,過涼州而不入,先襲沙陀,奪取了糧草補給,再經應理,鳴沙,耀德,鹽州……,一路之上,他們繞開所有的堅城大阜,哪怕那裏守軍有限,也決不打那裏的主意,只揀些小寨小鎮襲掠一番,搶上些糧草就繼續趕路,饑一頓飽一頓的直奔夏州。

  後面木魁、李華庭和何必寧陰魂不散,窮追不捨,也是他不得不狼狽趕路的原因,直到他兵經柳泊嶺,發現這裏地勢險要,只有一條道路可行,且易守難攻,於是派次子曲離率兵三千守在那裏,並下達了死令,務必守足一天一夜,方可伺機而退。

  曲離的死守給夜落紇爭取到了擺脫追兵的機會,夜落紇率主力一路上又劫掠了些村寨補充給養,然後穿過左村澤,到達了三岔口。他知道三岔口再往前,就是李光睿時期拱禦夏州西面的一個重要兵塞,然而如今楊浩的勢力迅速西擴,已將靈州、鹽州等盡皆納入掌握,這個重要兵塞已經失去了它的作用,同時李丕壽(李繼筠)正自綏州奇襲夏州,而橫山一線宋國軍隊也在磨刀霍霍,夏州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理由還在西線無用兵之地布署一支重兵。

  儘管這樣揣測,夜落紇還是不敢大意,先使了探馬斥候前方探路,這才率領大軍急急尾隨,他不知道目前東線戰局已經進入了什麼狀態,如果綏州兵正與夏州鏖戰,那麼他就與綏州兵合兵一處,合攻夏州,如果已經失去攻打夏州的機會,他就繼續向東靠攏,與宋軍取得聯繫,謀求他們的援助。

  畢竟二十多年沒有經歷過這樣辛苦的行軍了,再加上年歲已高,夜落紇的身體已極是疲乏,然而只要一想到夏州就在眼前,而他業已成功擺脫追兵,精神便亢奮起來,看在麾下將士眼中,他們的可汗仍是精神奕奕,一腔雄心。

離離秋草,呈現出枯黃的顔色,草原顯然被爲牛羊馬匹儲蓄冬糧的牧人收割過,看起來就像一個癩痢頭,這裏呈現出地皮的顔色,那裏卻還是野草滋生。

  往東是一條寬敞的道路,北面是一望無限的荒原,南面兩三里外則是一片低矮的山林,太陽就要落山了,瑟瑟秋風襲來,已帶上了幾分寒意。忽然,仿佛秋風突然驟急起來,風聲颯然,摩擦野草的聲音突然增大了十倍。

  夜落紇若有所覺,猛一抬頭,就見四面八方驟然襲至的狼牙箭,已經像鐮刀刈草連人帶馬射倒了一大片,人喊馬嘶聲這才倉促響起。

“埋伏,有埋伏!”有人淒厲地大叫,叫聲隨即戛然而止。

“嗖嗖嗖!”

“噗噗噗!”

  弓弦顫鳴,箭矢破空,利箭入肉的聲音伴隨著一聲聲斃命前的慘呼,使得整個隊伍頓時大亂。那一陣亂箭雨打殘荷一般,刹那功夫就放倒了一片。

  射箭的人站在道路兩側一箭之外的地方,草地上挖了能容人藏身的一個個坑洞,上面飾以枯黃的野草,望去毫無破綻,夜落紇的探馬斥候也並非全沿道路而行,可他們也並未探查一箭之外的地方,這時候,那些伏兵幽靈般地冒了出來,肆無忌憚地開弓射箭,用猛烈的箭雨收割著人命。

“啊!”有人正欲去摘盾牌,有人正欲跳下戰馬,可是轉瞬間就被利箭貫身,慘叫摔倒。

  “散開,反撲!”

  不等夜落紇下令,有經驗的將佐已大聲呼叫起來,這時他們才來得及摘下馬鞍旁的圓盾,撥馬向兩側射箭的伏兵猛衝過去,雪亮的鋼刀高擎於手中,只要給他們三息的時間,他們就能沖到那些弩手面前。

  然而,隊形剛剛散開,南側兩三裏地外的矮山密林中突然殺出了五路人馬,呈五個鍥形陣,鋒芒畢露地刺向一條長蛇的甘州兵,看那模樣,他們想利用騾急的箭雨襲急打亂甘州軍的陣形,再用猛烈的衝鋒把他們截成數段,分而殲之。

“退!退退!”

  阿里王子拔刀在手,護著夜落紇倉促向後退去,在這無遮無攔的草原上,驟逢敵襲,頃刻間就被射死了數百人馬,可是能被夜落紇帶到這兒的士兵,哪個不是身經百戰的漢子?憑著他們精湛的馬技、靈活的身手,人屍馬骸、圓盾皮甲的抵擋,他們總算撐過了這一波猛裂的攻擊,並且很快恢復了秩序,簇擁著夜落紇後陣變前陣急急逃去。

“嗚~~嗚~~~~”

“咚咚咚……”

  號角與戰鼓齊鳴,斜刺裏又殺出一支騎兵,從南面山坡上俯衝而下,漫山遍野地截向他們的前方,當真如猛虎下山一般。那些夏州騎士驅馬如飛,且弛且射,一旦進入六十步之內的距離,他們立即收弓拔刀,踏直了馬鐙,呐喊著沖上來肉搏。

  一個急急驅馬迎敵的甘州兵首當其衝,被那沖在最前的夏川將領一刀連盾帶人劈成了兩半。隨即他磕馬提繮,戰馬再沖,刀光一閃,又是一顆人頭沖天而起,那人躍馬揚刀,濺得滿臉鮮血,顯得異常猙獰,正是夏州守將拓拔昊風。

  利箭破空生嘯,兵刃耀日生輝,這場短促的伏擊戰打了只有短短一柱香的時間,卻是戰果顯赫,遺於地上的屍體至少一千多具。回紇兵若不是這一路行來總是敵軍在後,向前疾逃已形成了他們的慣性思維,也不會落得這麼淒慘。可他們怎能想到他們急如星火的這般行軍速度,前邊居然有人早早的做好了埋伏?

“鳴金!不要追了!”

  張崇巍翻開一具屍體認真看了看,緩緩直起腰來吩咐道,鳴金聲立刻響了起來,訓練有素的夏州兵立即停止了追擊。

“張將軍,怎麼不追了?”拓拔昊風快馬急馳到張崇巍身邊,一挺腰躍下馬,大聲問道。

  張崇巍沈聲道:“咱們伏擊的這些人不是綏州兵,他們是回紇人,嘿!想不到夜落紇這麼快就逃過來了,既然他也來趟混水了,這事兒還是先稟報種大人再做定奪吧,不可莽撞。”

  夜落紇倉促中伏不敢戀戰,眼見退路被切斷,只好慌不擇路,沿三岔路的最後一條向北的道路急急行了下去,一路疾逃,眼看將到一座谷前,就見前方一路兵馬急急馳來。

  夜落紇一見不由面色如土,絕望地道:“此處竟然還有一支伏兵?這……這……嗯?且慢,他們……他們的形色怎麼如此狼狽?”

  對面而來的乃是李繼筠的綏州兵,李繼筠壯志在胸,本想效仿楊浩來個奇襲夏州,想不到種放那個不知兵的書呆子根本沒在夏州等他去攻城耀威,等他去借宋國討逆之事煽動夏州城中的拓拔貴族們造反,種放居然主動出兵,與他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場野戰。

  李繼筠一敗塗地,再敗還是塗地,塗來塗去,就變成了他在前面跑,種放在後面追,李繼筠被種放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如今逃到二狼口剛剛收拾了一下殘兵敗將,不想一出谷就碰上了夜落紇的人馬,一時間,李繼筠也嚇呆了:“他們追得怎麼……嗯?且慢,他們的形色……怎麼比我們還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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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1 08:55:01
第 036 章 運籌

李繼筠真是被種放給打怕了,膽戰心驚之餘仔細一看,這才發現對面軍中簇擁著一將,遠遠看去隱約有些面熟,定晴再看,這才認出那人乃是甘州回紇的夜落紇大汗。

    前兩年夏州定難軍和吐蕃人、回紇人戰事連綿,後來迫于楊浩崛起太快,已對夏州構成極大威脅,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與仇敵和解,忍氣吞聲做出讓步,當時就是他受父親之命與涼州吐蕃領絡絨登巴以及甘州回紇領夜落紇數度進行談判,他自然認得夜落紇的模樣。

    如今兩人竟在這裏相見,李繼筠不由又驚又疑,試探著上前喊話相認,夜落紇才曉得前邊這路人馬竟然就是那個所謂的綏州李丕壽的人馬。夜落紇驚喜交加,連忙上前相認。

    二人下馬互訴處境來由,都是被楊浩所害,奪了他們家的根基,一個死了老爸,一個棄了老婆,逼得他們如喪家之犬般落到這步田地,說到淒慘處,也不由掬一捧英雄淚。

    二人昔年雖是仇敵,此時卻已是實打實的盟友,說起楊浩來更是份外的眼紅。

    這時夜落紇才曉得李繼筠奇襲夏州,實際上根本沒有對夏州構成什麼實質性的威脅,他以破釜沉舟之勢離開綏州,本來算計的很好,想著李家統禦夏州上百年,在那裏的勢力根深蒂固,李家的影響絕不是那麼容易被抹除的,而且如今楊浩不在夏州,而定難軍又碰上了他們最強大的敵人:宋國,夏州此刻必然是人心惶惶,各部族的頭人酋們意志搖動,這時只要他李繼筠兵臨城下,就能在這些拓拔氏貴族搖擺不定的心中再壓上一塊沉重的砝碼,一舉奪回這黨項羌人中興之地。

    誰想到那種放居然兵出夏州城,在曠野平原間擺開陣勢,與他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場遭遇戰,以後的情形他不說夜落紇也看到了,李繼筠傾綏州所有的三萬五千名兵卒,如今只剩下了破破爛爛的十萬人,而他付出這麼大的犧牲,卻連夏州城的邊兒都沒沾著,這些天一直在夏州週邊玩敵進我退的把戲來著。

    夜落紇就不必說了,他本來比李繼筠的勢力強大十倍,現如今混的還不如李繼筠呢,兩個人咬牙切齒,痛定思痛,便絞盡腦汁地開始磋商如何應對當前的形勢。

    經過一番磋商,二人想出來三個行動計畫:一是集合兩人全部兵力,埋伏于楊浩必經之路,利用楊浩東返的急切心理,打他一個措手不及;二是合力圍攻夏州,如能爭取到城中拓跋氏貴族的支持,就能趁種放揮軍在外的機會輕易破城。只要佔據了夏州城,憑他們現有的兵力怎麼也能堅守一兩個月,那樣就能造成整個東線地區人心浮動,給宋軍攻破橫州創造機會。第三就是馬上向橫山轉移,內外夾攻,先助宋軍攻破橫山防線,再挾宋軍之威反攻夏州。

    打楊浩的伏擊,二人斟酌來斟酌去,最後還是否定了。

    楊浩揮兵東返,手中至少有八萬人,他們二人的殘兵加起來一共不到兩萬人,打伏擊的確大部分時候是以少對多的局面,可前提是他們還得有後續的軍隊,可以利用他們打伏擊創造的戰果來擴大戰績,扭轉戰場形勢。

    如今他們一共只有這麼點人馬,殺人一千自損八百,這一錘子買賣下去,就算成功伏擊,他們的人馬也要損失殆盡了,那時不是白白讓宋軍撿個大便宜?這一點不管是夜落紇還是李繼筠都無法接受。更何況他們身邊還有一個神出鬼沒的種放,指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鑽出來,這計畫太過兇險。

    兩下裏合兵一處攻打夏州倒是個令人心動的誘惑,可是盤算來盤算去,二人還是否定了,夜落紇剛 剛中了種放的埋伏,現場必然有受傷和被俘的士兵,種放的人馬一經盤問,得悉夜落紇的人馬也趕到了這裏,必然會引起警覺。李繼筠可沒有自己一到夏州城下,振臂一揮,城中守軍馬上倒戈出迎的自信,而種放的兵馬以及楊浩的七八萬大軍都是隨時可能要出現的,到時候打不下夏州不要緊,反讓人一鍋端了那就冤枉之極。

    二人計議來計議去,最後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去橫山。他們兩下令兵一處,將近兩萬兵馬,這股兵力要衝破黨項八氏的部落勢力轄區還是辦得到的,而且以這股兵力,也足以給鎮守橫山的楊繼業造成相當大的困擾,只要他們能在橫山打開一個豁口,就能把宋軍源源不絕地放進來。

    一對難兄難弟一拍即合,計議已定,立即合兵一處,兵進大沙堆,經七里平直撲橫山,要搶在楊浩援軍到達之前,撕破橫山防線去了。

    種放本來駐軍三岔口,令張崇巍、拓拔昊風在前路偃兵設伏,本來是要打李繼筠的,不想夜落紇一頭踩進了陷阱,現敵軍有異,又審訊了俘虜得到準確消息後,老成持重的張崇巍,立即勸阻拓拔昊風,回師三岔口兵塞,把消息稟報了節度副使種放,請他定奪。

    種放聽說夜落紇已經逃到了夏州左近,眉頭頓時蹙了起來,他倒背雙手,在戍樓中輕輕踱著步子,口裏邊念念有詞,一雙眼睛還時不時的翻向天空,也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麾下眾將早已習慣了他這種思考時的習慣,只是靜靜地等候著,過了半晌,還不見種放有所決定,拓拔昊風忍不住了,大聲道:“大人,大帥馬上就要回師了,夏州安危可保無虞,咱們現在何不趁勝追擊呢,如果能搶在大帥趕回來之前一舉殲滅夜落紇部或李丕壽部,那豈不是奇功一件?”

    種放輕輕搖了搖頭,又沉吟半晌,這才吩咐道:“立即把我們這裏的情形傳報到太尉那裏,請太尉一路小心了,勿中埋伏。”

    李繼談應了聲是,緊跟著問道:“那我們呢,現在該如何做?”

    種放雙眉一揚,沉聲道:“張崇巍,你率所部馬上趕赴德靖鎮,如果李繼筠或夜落紇部經過那裏,只守不攻,只是阻滯了他們的隊伍,那就達成了你的使命。李繼談,你率所部去守鐵冶務防,止他們經銀州奔回去,他們若想逃出生天,這是除在橫山外的唯一一條路,切記,你也是只守不攻,只要能把他摺- 牢牢地因在我夏州地面上,就是你的大功一件。”

    經過這段時日的調兵遣將,眾將對種放的手段已是心悅誠服,李繼談和張崇巍二話不說,齊齊拱手道:“末將遵命!”

    拓拔昊風迫不及待地道:“大人,那我呢?”

    種放微微一笑,說道:“你麼,隨本官回夏川,加強夏川防務。

    “什麼?”

    拓拔昊風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叫道:“大人,想當初李丕壽氣勢洶洶而來,人人都勸大人據城而守,不可冒進,可大人你卻一意孤行,執意出兵尋敵決戰。而今,咱們勝券在握,大帥的兵馬頃刻間也就到了,你的膽子怎麼反而變小了?”

    李繼談和張崇巍同聲喝止道:“昊風,怎麼用這種口氣跟種大人說話,過不快快謝罪。”

    種放微笑道:“無妨。拓拔將軍,需防狗急跳牆啊。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如今大帥馬上就要回師,大局已定,需要冒險的已不是我們,那我們又何必冒險?切記,兵出險招,乃迫不得已之舉,若處處行險,劍走偏鋒,早晚必吃大虧。”

    拓拔昊風眼見大功在握,種放卻一反常態,採取了謹慎姿態,心中大是不服,可是李繼談和張崇顛,在一旁扯著他的衣袖,不斷示意他少說幾句,而且這些時日下來,他對種放用兵確也心悅誠服,因此雖然還是不理解,卻還是悶聲答應了。

    種放也不多做解釋,便命飛羽立即傳書楊浩,示警報信,同時命張崇巍和李繼談馬上領兵上路,自己則迅回師夏州。

    當初,剛剛收到李丕壽揮軍四萬,繞過銀州奇襲夏州的時候,夏川文武本來都一力主張在此嚴峻形勢下採取穩妥的守勢,借助夏州城的高牆深壕抵禦綏州軍的進攻,而種放當時則堅持主動出擊,禦敵於外,是因為實質上如同定難軍宰相的種放,站在他的地位,有他更深一層的考慮。

    首先,楊浩西征已用去了夏州這兩年來的大部分積蓄,可以預料的是,將來他要穩定河西諸州,對其實施統治,仍要動用一部分儲備,而此時已是秋季,夏州附近的大片良田已進入成熟期,夏州城外還有大片的牧場、農莊以及財源滾滾的作坊工廠,如果兵力收攏于夏州城內,這些根基都會被亂兵毀去,對正遭受宋軍攻擊的夏州來說,那是雪上加靄。

    其次,李繼筠寄予厚望的,正是種放所忌憚的。夏州的拓拔氏豪門貴族太多了,其中有的並沒有從楊浩上位中獲得什麼實際利益,有的忠誠度有限,如果李丕壽兵臨城下,打出匡複李氏的旗號,再加上有宋國大軍壓境這個因素,難說會不會有人臨陣反戈,防範再嚴密、防禦再堅實的城池,一旦出了內鬼也很難抵禦敵人,既然如此,不如主動禦敵於外,反而更加安全。

    第三,就是此舉可以向周邊各部,向黨項八氏,向定難五州的子民釋放一個信號:夏州,並沒有因為大帥東征、宋國來襲而失去對其轄地的控制,夏州還有足夠的餘力打擊入侵之敵,警告蠢蠢欲動者安份一些。

    否則,以目前楊浩乃宋國封疆大吏的身份,定難軍正在重複著折家軍面對打著受折家所邀的旗號而來平叛的宋軍時的尷尬,打吧,理不直氣不壯,不打呢,則只有束手待斃。雖說楊浩的軍隊是以定難五州軍隊為骨幹,招兵買馬自行建立的,不會聽從朝廷號令,可是一些無形的東西對軍隊、對百姓還是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的,一旦有一個部落或一營官兵援敵,其連鎖反應將十分堪慮。

    有鑒於此,種放才堅決主張禦敵於外,主動出兵,他將自己從各個方面的綜合考慮合盤托出,最後還是得到了羅冬兒的大力支持,這才得以力排眾議,調兵出城。而今,楊浩將歸,大局已定,他當然不想再出什麼岔子,優先考慮的自然是確保夏州穩若泰山。

    楊浩回來了,當他的大旗出現在夏州城外時,守候在城門外的文武官員、士紳百姓都由衷地鬆了一口氣,已然有人歡呼起來。夏川在楊浩遠征期間,能支撐到現在,如今他率大軍歸來,而且是一舉踏平了河西故道,以新勝之師,挾滿腔銳氣而回,或許夏州面前的這個難關就能闖過去了。

    一見楊浩,種放、蕭儼、徐鉉、丁承宗等人臉上就露出了由衷的喜悅,節度留後丁承宗由人推著,率先迎上前去,抱拳道:“職等恭迎太尉歸來,先賀太尉一統河西。”

    楊浩翻身下馬,滿面春風地抱拳道:“楊浩遠征期間,多賴諸位維持夏州軍政,楊某能平定河西,諸位功不可沒,在此,楊某先謝過各位。

    楊浩向前來相迎的夏川文武團團拱手為揖,眾人紛紛舉手還禮,一通忙亂寒喧後,丁承宗立 即道:“太尉. 橫山那邊……”

    楊浩泰然道:“不急,咱們回府再說。”

    一旁種放見了,不由會心地一笑。楊浩這般沉得住氣,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那些惴惴不安的夏川文武官吏、士紳名流們看在眼裏,當可安心了。

    楊浩此舉確實是為了安撫軍心,其實他現在心裏比誰都急,他恨不得馬上就把橫山內外生的一切情形事無巨細地瞭解一遍,但是從夏州文武的臉上,他看得出,雖然人心不定,但是眼下還沒到火燒眉睫的時候,做為夏州的軍政最高統帥,這個時候他的一舉一動莫不引人關注,此時他能神情自若,安之若素,將遠比一番慷慨陳辭更能起到安撫與士心的作用。

    對於眼下的夏州,楊浩心中其實是頗為慶倖的。慶倖的是他有楊繼業、種放這樣的名將,能為他分憂解難,慶倖的是他這兩年來對內政建設不遺餘力地投入終於得到了回報,他的統治已經初成規模,統治機構已日趨成熟完善,並沒有因為他這個統帥不在夏州就群龍無首,變成一團散沙。節堂就在他的節帥府西側,到了節府前面,楊浩下意識地向自己的府門看了一眼,他多想現在就回到府中,見見自己的嬌妻愛妾,看看他的寶貝女兒,還有冬兒,現在應該已經生了吧,為什麼往來的軍書中對此一字不提呢?大敵當前,他也不好動問此事,而現在文武臣僚都在身邊,等著他對夏州目前的困局做出指示,雖然家門近在咫尺,他竟然要效仿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

    輕輕的一聲歎息,楊浩硬起心腸,正要直奔節堂,府門中忽然走出了一群人,楊浩立刻站住了,跟在他身後的文武官員們很默契地停住了腳步,只見娃娃妙妙一左一右陪著冬兒,正娉娉婷婷地站在府前,瞧見官人歸來,三人喜淚盈睫,若不是見他身後跟著許多官吏士紳,三人早就忘情地撲了上來。

    楊浩瞧見三人,卻是一怔,女英有孕在身,按時間算,現在已經顯懷,不出面本在情理之中,不過……出現的這三人……,娃娃手中牽著雪兒,妙妙牽著呀呀學語的姍兒,而冬兒……冬兒懷裏抱著的那小小嬰兒……楊浩急行幾步,搶到冬兒面前,冬兒喜極而汪地喚道:“官人。

    楊浩匆匆瞟了眼三位嬌妻略顯清減的俏麗容顏,遲疑道:“冬兒,這……這是……”

    一旁雪兒已叫了起來:“爹爹,雪兒好想你。這是弟弟,嘻嘻,娘親給雪兒生了個弟弟。”

    楊浩又驚又喜:“弟弟?”

    冬兒破啼為笑:“官人,這是你的兒子,才剛剛滿月呢,妾知官人重任在身,恐官人戀棧思歸,因此不許人把喜訊傳報於你,可憐這孩兒,直到今日才見到他的爹爹。”

    楊浩喜出望外:“他是我兒子?哈哈,我也有兒子了,來來,快讓我看看。”

    楊浩後面,種放適時走上兩步,笑吟吟地道:“太尉一統河西,此是一喜,復得佳兒,又是一喜,雙喜臨門,可喜可賀。

    眾人紛紛拱手笑道:“恭喜太尉,賀喜太尉。

    楊浩搶過兒子,看著那不管不顧,只是呼呼大睡的胖兒子,不禁喜形於色,冬兒擦擦眼淚,又笑道:“孩兒還沒起名呢,就等官人回來,好為他起個名字。”

    楊浩端詳著那撅著小嘴睡得正香的嬰兒,笑不攏嘴地道:“不用想了,就叫……唔,就叫楊佳。哈哈……”

    身後,種放和丁承宗相視一笑。

    畢竟公務繁忙,冬兒幾女都是識得大體的女子,雖與郎君有許多話想說,可是只匆匆一瞥,稍慰相思之意,便趕緊回府了。楊浩與妻兒沒說上幾句話,便先趕到了白虎節堂,暫抑與親人團聚的喜悅,收拾心情,凝神聽眾將講解著當前的情形。

    丁承宗侃侃而談道:“自橫山送回的各種軍書戰報,概由下官整理歸納,此中情形,承宗可以向太尉詳細解說。王繼恩先誘赤忠作反,一舉擒獲折家滿門,隨後打起受援平叛的旗號,統五路兵馬攻陷府州幾處要塞,切斷麟府兩州聯繫,羈絆折家軍以待潘美雷霆一擊,這些情形,太尉已經都知道了。”

    楊浩點了點頭,丁承宗又道:“我們在潘美趕到之前,便主動撤軍,回防橫山,打亂了宋軍部署,搶得了先機,潘美趕到以後,雙方以橫山為線,展開爭奪。宋之企圖,是占我五州,進逼河西,所採取的方略是,武力進擊和羈縻並舉,他們一面拉攏綏州李光睿殘部牽制我銀州、夏州,一面對橫山各堡塞羌人部落封官許願,施以賄賂,進行分化瓦解,多方招撫。軍事上,則以暖泉峰、濁輪寨、大橫水為重點不斷進攻……”

    楊浩站在沙盤前,靜靜聽著,目光不時隨著丁承宗的介紹,移向相應的位置,丁承宗接著道:“我們還抓獲了意欲翻越橫山的宋軍秘使,從他身上搜到書信一封,這信本是寫給甘州夜落紇的,信中說……太尉有不臣之心,故興兵討伐,朝廷並無意於河西,又說朝廷現已聯絡綏州黨項羌人、隴右尚波千等吐蕃眾側擊我腹背,以分兵勢,要夜落紇自我夏州背後掩殺,彼此呼應。”

    楊浩聽到這裏不禁淡淡一笑,他早料到趙光義必會借助當地各方勢力,所以搶先下了一步棋,讓赤邦松和六谷藩的羅丹趕赴隴右,一個暗中分化離間,一個明著動刀動槍,隴右吐蕃自己打得如火如荼,哪里還有餘力顧及河西。甘州的夜落紇更是自顧不暇,他縱不來攻打夏州,楊浩也是要去平他的甘州的,唯 一一 個被趙光義利用了的,就只有綏州的李丕壽罷了。

    丁承宗道:“楊繼業將軍所採取的戰略是,對橫山諸羌部落同樣封官許願,以作拉攏,對投靠宋軍的部落毫不手軟,全力打擊,軟硬兼施,促使橫山諸羌至少做到袖手旁觀,不予生亂。    對正面之敵,則屯重兵血戰,不讓橫山寸土,同時另遣奇兵,斷敵糧道,劫敵糧草;此外,因宋軍是由邊軍的安利軍、隆德軍、寧化軍、晉寧軍、平定軍、威勝軍和朝廷禁軍組成,各有派系和從屬,諸軍之間缺乏統一指揮,互不協同,故而楊將軍在防禦之中,不時動突襲,使得宋軍各路尾不能兼顧,吃了不少暗虧,迫使宋軍改變了戰略。

    楊浩很感興趣地道:“哦?宋軍改用了什麼策略?

    丁承宗道:“潘美主張,以六路邊軍合為一路,自己的禁軍為一路,放棄橫山一面,專攻橫山一點,利用優勢兵力分別自兔毛川、須彌洞齊頭並進,呈鉗形夾擊,速戰速決。王繼恩則認為此招孤注一擲,太過行險,一個不慎損兵折將的話,已到手的麟府兩州都要被奪回去。主張先行穩固新占的麟府兩州,鞏固防務,再進取橫山,佔據要地,修築堡寨,步步進逼。

    兩下裏僵持不下,潘美是主帥,王繼恩是監軍,眾將領無所適從,最後官司打到了東京城,趙光義取了折衷之策,同意兩路分兵,但不同意突擊冒進,要潘美出塞築壘,步步為營……”

    丁承宗此時所說,竟是連宋軍主將不同的意見、在朝廷上生的爭執都一清二楚,顯見楊浩在朝廷那邊是臆有耳目的,雖說這只是大政方針,並不涉具體而微的戰策戰術,但是對夏川軍排兵佈陣,如何調遣,那也是大有襯益的。

    丁承宗道:“潘美奉旨而行,兵分兩路,步步為營,因其集中兵力,而我軍在兵力上本就弱于宋軍,又須防守整個橫山,初始著實吃了幾個大虧,潘美又施聲東擊西之計,佯攻飛壺口,實奪馬湖峪,殺我守軍三千,一日之內,連奪三個城頭,王繼恩在他後面壘堡寨而進,他在馬湖峪築了一處堡壘,占此要地,北可攻蘆州,南可攻銀州,又可屯糧以供給前哨,佔據這處地利,我軍著實兇險。”

    楊浩面皮一緊,沉聲道:“楊繼業如何應對?

    丁承宗道:“楊將軍先放棄一些地勢不太險要的地方,誘敵深入,使得宋軍張開兩翼,彼此不能呼應,這才據險隘死守,同時調一路奇兵出明堂川經遼國草原,攻府州後路,待府州鋒煙一起,求援軍書雪片一般飛來,潘美就只有被迫撤軍了。

    楊將軍則趁勢反擊,逐一收復了失地,又兵困馬湖峪的守軍。嘿! 那馬湖峪糧草倒是屯積了不少,可笑的是,堡寨中竟然沒有活水,楊將軍困了馬湖峪,與宋國的援軍血戰九日九夜,打退無數次進攻,堡寨中的宋軍則空守著一袋袋糧米,眼睜睜渴死了一半,餘者全部被俘,如今馬湖峪已重回我手。雙方再度陷入僵持階段。

    楊浩籲了口氣,微微閉上眼睛,將丁承宗所說在心中又細細地濾了一遍,這才轉看向種放。

    種放會意,將他如何主動出擊迎戰李丕壽,如何打敗綏州軍的事情簡要地說了一遍,又道:“夜落紇與李丕壽先後出現在夏州附近後,下官料這兩路殘兵一旦匯合,所取不外乎伏擊太尉、奇襲夏州或夾攻橫山之策,是而向太尉示警後,立即趕回坐鎮夏州,同時命張崇巍、李繼談分別率部駐守德靖鎮、鐵冶務,阻敵退路……”

    他說到這兒,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道:“不料,這兩路人馬竟似早有聯繫似的,夜落紇剛剛逃離我伏擊之地,就與李丕壽合兵一處,馬不停蹄地向橫山去了,張崇巍趕到德靖鎮時,他們的人馬剛剛穿過該鎮,既然大帥馬上就要趕回,而他們業已離開,下官在夏州也不需要留駐那麼多軍隊,所以當時馬上就命令張崇巍、李繼談率部追了上去。如此情形,他們就算逃到了橫山腳下,後有追兵形影相隨,他們也無法對我橫山主力展開有效攻擊的。

    “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天以前。”

    楊浩點了點頭,再度沉思起來。

    徐鉉見狀,忍不住說道:“太尉遠征西域,風餐露宿直至玉門關,又一路急急趕回夏州,鞍馬勞頓,將士俱乏,本該好生歇養幾日。不過……橫山三軍,一直都在翹企盼太尉的歸來,如今太尉已率大軍回返,下官說句不近情理的話,太尉應該馬上親自趕赴橫山,親自指樣作戰 !”

    楊浩搖搖頭道:“這個不急。”

    眾人面面相覷,面上都露出古怪神色,逕事兒不急什麼事情才急?難道還要先抱抱娘子、逗逗孩子?

    楊浩頓了頓道:“西征玉門關,雖勢如破竹,那是因為民心所向,又賴張浦等眾將扶持,三軍將士效命,本太尉不是張良蕭何韓信英布之流,雖能將將,卻不能將兵,真論起排兵佈陣、戰場廝殺,不及楊無敵多矣。”

    徐鉉不悅地道:“縱然如此,太尉乃我夏州砥柱,也該現身橫山,以定我民意,壯我軍心。”

    楊浩淡淡一笑道:“去,總是要去的,不過……眼下卻有一件事,比我親自趕去橫山坐饋更為重要。”

    他雙目輕輕一掃,吩咐道:“種放、丁承宗、蕭儼、徐鉉、拓拔昊風、木魁、林朋羽,范思棋……”

    楊浩一口氣點了十來個人的名字,然後說道:“你們留下,餘者退下。

    節堂上一陣腳步雜亂,沒有點到名字的文武官吏紛紛告退,大堂上頓時清靜了許多,楊浩返身走到帥椅前坐下,緩聲道:“諸位,請坐吧。

    眾人紛紛就坐,種放拱手道:“不知太尉有何大事商量?”

    楊浩道:“這件事,就是我楊浩、乃至我夏川今後的立場。

    他展了展自己的袍袖,苦笑道:“如今,我楊浩還穿著朝廷的官衣,還是朝廷欽封的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可是……我卻在正在同朝廷的大軍開戰。朝廷指斥我勾結府州屬將,吞併府州,我們迄今為止,還沒有正面應對這個罪名,以前我沒有回來,我的人可以悶頭打仗,不去理會這件事。如今,我已經回返夏州,該如何面對這個問題呢?”

    眾人一下子明白了楊浩的話,不錯,這個問題才是眼下亟待解決的問題,也是關係到楊浩麾下每一個人的大問題,身份不正,這仗終究打得不明不白,立場未決,光是防就防得理不直氣不壯,更遑論主動出擊,進逼宋國領土了,局縮于一隅施展不得,這樣的話,他們先天就失了人和,放不開手腳。

    立場! 太尉回來了,先需要決定的,就是他應該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來面對東京汴梁的那位皇帝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其中的厲害之處:立場,什麼樣的立場?

    丁承宗的心忽然變得火熱起來,他呼吸有些急促,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剛要開口點破這個大家都有心去捅破,卻又都不敢去捅破的薄薄一層窗戶紙,穆羽忽然未經宣召,急急沖入節堂,叫道:“大人,折姑娘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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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章 唇槍舌箭

楊浩自返回廈州以前,一直在考慮未來的立場和出路。這一點不僅涉及他未來的發展方向,對他當下正在進行的這場戰爭也有著莫大的指導意義,所以他留下自己權力班子的核心-成員之後,便立即提出了這個問題,不想他剛開了傘頭,子渝竟然到了。楊浩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連忙道:“有請。種放咳嗽一聲,提醒道:“太尉,該當親自出迎才是。 ”啊? 哦!”楊浩恍然大悟,連忙站起身來。

種放說的不錯,現在折子渝可不是盟兄小妹的身份,而是折家勢力的代表,對地的一舉一動,代表著夏州對折家軍的態度,豈可不慎。

楊浩連忙離開帥案,帶領文武親自迎出節堂,折子渝正站在階下,穿著一身戎裝,她雖玉顏消減,有些清瘦,但是這一身武裝,俏麗中倒也透出幾分勃勃的英氣。

楊浩看著她,一時百感交集,當日她一怒而去,楊浩真以為這一生都無緣再見了,想不到……做了他那大媒的居然是趙光義,若不是趙光義襲取府州,子渝今日又怎會乖乖出現在他們面前?四目相對,心中有千言萬語卻難以傾吐。

思來想去,啼笑皆非,楊浩神情複雜地看著子渝道:“子渝,未曾遠迎,尚請海涵。”

折子渝手中捧著一隻錦匣,上前一步,躬身道:“保德軍折子渝,見過楊大元帥。”

“子渝……請起”楊浩急忙上前攙扶,手指一碰她手臂,折子渝的嬌軀不由一顥,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卻又馬上垂下眼簾。走得近了,才能看出乎渝臉上那掩飾不住的憔悴和疲憊,楊浩眼中流露出一抹心疼的意味,卻只輕輕說了句:“子渝,快請進來,咱們堂上說話。

一行人重新返回白虎節堂,楊浩叫人在上首為折子渝置了張座椅,又送上一杯香茗,折子渝卻不就坐,只把那錦匣往椅上一放,立在楊浩帥案前,說道:“楊太尉,子渝此來,有三件事要禀與太尉。”

楊浩剛剛落座,一見她未就坐,便又站了起來,說道:“子渝坐下說話就是。”

折子渝不為所動,肅然說道:“府州折家與太尉一向榮辱與共,同進共退。今宋廷使計,誘我苛嵐防禦使赤忠背叛我家兄長,擒我全家,占我州府,折家軍驟失根本,茫然不知所向。子渝與我折家眾將計議,徵得諸將同意,願將折家軍從此歸附太尉,聽憑太尉調遣,還請太尉恩准。

楊浩沒想到她單刀直入,馬上就提到了這個問題,有些遲疑地道:“時局變化,難以預料,或許……我們有機合重新奪回府州,到那時r”

折子渝黯然一笑,輕輕說道:“折家老少宋廷掌握之中。縱然奪回府州,折家軍又如何存續?折子渝又如何與宋廷為敵?不瞞太尉,如今橫山戰事吃緊,折子渝(8於此時率折家軍來到夏州,就是因為我折家軍如今身份不明、立場難定,宋廷打起受我兄長所請援師平叛的旗號,又裹挾我侄兒為傀儡,以致三軍束手陣腳,戰也不是,和也不成,士氣低迷,人心煥散,結果不但不能成為楊將軍的臂助,反而做了他的累贅,馬湖峪一戰,就是我折家軍遲疑出戰,貽誤戰機,丟了那處險隘,逼得楊將軍兵出險招,方才扭轉敗局。”

折子渝澀然道:“折家軍若不能抹去折家的印記,便不能有所施展。太尉請勿推脫了,子渝此舉,只是不想府州數万好男兒,糊里糊塗地葬送在戰場上,太尉是我長兄義弟,如今……把折家軍託付給太尉,子渝才能放心,他們……也算有了一條出路。”楊浩深有佴感地苦笑道:“你的難題,也正是我的難題……,唉,你先坐下吧,這件事容後……”

折子渝不搭他的話碴兒,自顧說道:“太尉,子渝還有一言,如今橫山戰事吃緊,折家軍又已撤下了戰場,還請太尉早發援兵,以

楊浩忙道:“這個勿需擔心,本帥已發兵四萬奔赴橫山,由楊繼業轄制,統一部署,以應強敵。不日,本帥還要親赴橫山的。”

折子渝道:“如此甚好,子渝要面禀太尉的第二件事,是我率軍自橫山撤下來時,恰逢一路亂軍往橫山而去,觀其旗號甲胄,不似太尉的兵馬,子渝率軍阻攔,欲問明那路人馬身份,他們卻立即與我軍動起手來。雙方惡戰一場,那路人馬抵敵不過,向東南逃去了。

隨即張崇最,、李繼談兩位將軍車兵過來,子渝才知方才那一路敗兵竟是綏州李丕壽和甘州夜落紇的聯軍,子渝當即就派程世雄牟軍與張、李兩位將軍一起追下去了。張李兩位將軍知我欲歸夏州,故而託我莽此軍情禀與太尉和種大人知道。 ”

楊浩一聽喜形於色,種放、丁承宗等人聽了更是鬆了口氣,儘管他們已做了最好的安排,但是他們還是擔心夜落紇和李繼談萬一甩脫追兵,搶先殺上橫山會給橫山戰局造成什麼不必要的損失。幸好,人走窶運的時候真是喝涼水都塞牙,那對難兄難弟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有一路人馬自戰事吃緊的橫山迎面而來,如今有程世雄和張崇巍、李繼談三路大軍追去,這對末路梟雄就玩不出什麼花樣了。

眾人正在歡喜議論之中,折子渝已捧起那錦匣,一雙妙目中微微露出關切之意,輕聲問道:“太尉,不知飛羽所屬,有一位賈大庸賈公子,他……可已安然返回太尉身邊了?”

楊浩自知她說的是誰,想不到以她的精明,迄今也未看出竹韻是個女孩兒家,心中不覺有些好笑,但是一見她手捧的盒子,神色卻也凝重起來)忙道= “賈大庸他已安然返回。當日)他引了吐蕃人一路西去,直到青海湖附近才擺脫了敵軍,翻越大雪山到了河西,當時本帥正引兵西征瓜州,得以遇見了他。”

折子渝喜道:“賈公子安然無恙就好。那麼此事的前因後果想必太尉業已知曉了,此物是賈公子託我保管的,不料府州驚變,羈絆了身子,直到今日……子渝才能完璧歸趙。”

折子渝說完,將錦匣輕輕送到楊浩面前,楊浩連忙雙手接過,將那錦匣輕輕放在案上,看著那錦匣,目中閃過一絲異色。

和氏璧、傳國玉璽,不管是哪一個名頭,都是一個傳奇,這裡邊的那件東西從春秋戰國直至如今,多少王朝興替、多少帝王將相,不管是賢是昏,不管是千古一帝還是亡國之君,圍繞著這匣中方玉璽,發生過多少故事……

可是很奇怪,當它擺到了面前的時候,楊浩對這寶物卻只剩下一種好奇感,卻並沒有那種國之寶器,操之我手的惶恐與狂喜。丁承宗見楊浩悠然出神,忍不住輕聲提醒道:“太尉■……”喔”楊浩矍然驚醒,忙放下錦匣,肅乎道:本帥正與主將討論一樁大事,五公子來的正好,你請坐,咱們一同-參詳。”

“屬下遵命!”楊浩說的客氣,折子渝卻固執地執以下屬之禮,楊浩只能無奈地望她一眼,眼中滿是幽怨,折子渝卻不領情,目不斜視地在椅上坐了。

楊浩籲了口氣,緩緩坐回帥椅,目光在眾文武臉上一掃,朗聲道:“方才所議,事關重大,還請諸位各抒己見,本帥現在……洗耳恭聽。

林朋羽老臉脹紅,慷慨陳辭:“老朽以為,太尉就應該反了它宋朝,如今太尉名義上是宋臣,然而太尉早已不是朝廷頒賜的那個蘆州知府了。這民,是太尉一手帶齒-未的,這兵,是承自李繼岑大人,太尉頭上雖無那頂皇冠,實則卻是無冕之王。既如此,何不求個名正言順?”

老林是漢國宿儒,自從隨了楊浩,這才壯志得伸,老來反而官越做越大,如今見有機會保楊浩稱帝立國,那可是從龍之功啊,有生之年,他也能輔佐一位皇帝,建一世功業!一時間,林朋羽就像喝了一壺烈酒,神為之醺醺,血為之沸騰,當下鼓弄如簧之舌,頭一個跳出來表態支持。

“以太尉如今身份,那是以臣抗君,是道臣,名不正言不順,處處束手縛腳,西域諸部觀望者眾,欲求外援的話,以宋國臣子的身份又能結盟何人呢?不如自成一格,稱帝建制,到那時,聯遼抗宋,自可傲立於西域矣。更何況,如今宋人的刀已經架在了咱們的脖子上,這君臣的情義早就斷了,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范思棋反駁道:“林老,愚以為,當前夏州之危,未必非得稱帝才能解決。朝廷給太尉編排的罪名是勾結叛將赤忠,圖謀府州之地,這才興兵討伐,如果咱們現在反了,不正中宋廷之計?太尉先牧蘆州,再得先帝遺詔而成元帥,在天下人眼中,這可都是朝廷的扶持,如今咱們羽翼豐滿就反了?就算朝廷有對不住咱們的地方又如何?正所謂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朝廷這麼大的恩典,咱們若沒有更充足的理由,如何反得理直氣壯?

再者,趙光義雖不及其兄多矣,但是秉政治國方面也不是個昏庸無道的君王,宋國目前算得上是國泰民安,如今棄宋稱帝,不合民心,定然是千夫所指啊。你所說的聯遼抗宋,未免也有些一廂情願,現在尚未明了遼國態度便倉促稱帝,萬一遼國那孤兒寡母自顧不暇,到時誰來助你? ”

丁承宗一聽有些沉不住氣了,便道:“範大人所言,不過是擔心稱帝立國,不得宋人民心罷了。呵呵,就算我們現在一味地向宋廷忍讓、效忠,就能得到宋人民心麼?不會,永遠不會,有時候,這民心是爭過來的,有時候,這民心卻是打過來的。

我們現在稱臣俯首,就能避免宋人的刀兵麼?我們現在做的,與自據一地、自立一國有什麼區別?如今,河西諸州已經到手,地域了闊,子民百萬,已經具有立國之根本,不立國稱帝,對我們現在的處境來說毫無助益,可要是稱帝,那就不然了,軍隊會明白他們是為誰而戰、為何而戰,而百姓心有所屬,也會不連餘力,此時稱帝,正當其時。

盧雨軒和林朋羽本是知交好友,此時卻站到了范思棋一邊,其實他早已看出以楊浩這樣的發展,早晚要向著自立稱帝的道路去,可他反复思慮,卻不認為現在建國稱帝正是良機,於是斟酌著說道:“留後大人,太尉如今就是河西之主,有無帝號,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這種情況下,我們不立國稱帝,與宋國未必沒有迴旋罷戰的餘地,可是為了一個虛名,卻會使得宋國不逶餘力,大軍壓境,何苦來域?”“虛名?呵呵,這只是一個虛名麼?”折子渝淺淺一笑,緩緩站了起來。

她沒想到,剛剛趕到夏州,竟然參與了這麼重要的一個合議,方才她以折家掌門人的身份向楊浩獻兵歸附時,心中正不無怨尤。儘管她歸附獻兵所託的名義是為了給折家軍找一條出路,不過既然將折家兵將一股腦兒地送給了他,自然便有相託之意,希望他能替自己出頭,報折家一箭之仇,這不只是做為折家軍掌舵人的正當請求,也是她一個女孩兒家,受人欺負時,下意識地希望自己的男人為她出頭。

可是楊浩這個一錐子扎不出血的臭男人卻在那裡推推卻卻,折子渝多麼希望他能拍著胸脯,豪氣乾雲地答應為她一力擔當啊。儘管她心中一向以來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胡亂承喏、魯莽好鬥的匹夫,一向最欣賞的就是那種謀而後動,泰山崩於前而不失其色的男子,可是如今她一肩重任身心俱疲,倒寧願她的心上人只是個徒具一腔熱血的楚霸王,至少能從他的豪言壯語中讓自己得到稍許慰藉。

然而,楊浩什麼都沒有說,以折家軍日前的處境,身在人家的地盤,吃著人家的米糧,哪有交本要求楊浩必須為他們做到什麼這才歸附?折子渝正在心灰意冷,卻沒想到楊浩嘴裡沒有半句豪邁之言「卻已不聲不響地與麾下文武計議起了立國稱帝的事來,告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子渝的心也熱了。

折子渝舉步走到節堂正中,面對盧雨軒,沉聲問道:“這位大人,你說的不錯,太尉繼李光岑大人衣缽,如今執掌河西,自徵部曲、自納稅賦,自任官吏,儼然一國,形如一帝,縱然此時立國稱帝,除了建今年號,把節府改稱皇宮,扒了這鬥牛官袍,換一身五爪金龍,餘者全無變化,疆域不會因而擴大,子民不合因而增加。但……稱帝真的只是一個虛名嗎?”

盧雨軒知道她的身份,倒不敢因為她是一個少女便露出輕視姿態,忙道:“一無所助,難道還不是虛名嗎?”

折子渝曬然道:“它是個名不假,卻不虛。如果它只是個虛名,那宋國管你稱不稱帝呢,你又何必會擔心因此招致宋軍無窮無盡的攻擊? ”“這個”

“沒有這個名,太尉面對宋國的步步緊逼,便沒有一個明確的立場和身份,沒有明確的身份立場,如何制定對敵的大略方針?沒有這個名,太尉徵河西,駐兵玉門關,投師於閶國,建衙制署,統治百萬之眾,一合西域各族,就得始終打著宋國的旗號才能出師有名,而今宋與直斥太尉為叛逆之臣,太尉如何自處?今後以何名義發號施令?”“這傘”

折子渝咄咄逼人地道:“這一切,就是因為沒有這個名,哪怕你有足夠的實力。名不正則言不順,要是這個名不重要,韓趙魏三侯分晉,其權柄地位已與君王無異,何必還得煞費苦心非要從周天子那裡討得一個正式的諸侯稱號?如果這名不重要,武簦以大唐天后之尊,早已形同帝王,又何必非得自立為帝?

折子渝掃了眾人一眼,毫不客氣地對盧雨軒道:“稱帝,絕對不僅僅只是一個名號的問題。老大人,這帝王之名背後的東西,你一點也沒有看到。“好! ”

丁承宗忘形之下,也顧不得盧老頭兒面紅耳赤,竟為之擊掌叫好:“折姑娘所言甚是有理,定準五州是大唐賜予拓跋家的,是從拔鼓光岑大人手中傳給他的義子我家太尉的,和他趙家有什麼關係?唐立時,河西臣於唐;梁立-時,河西臣於梁;晉立時,河西臣於晉;漢立時「河西臣於漢;周立時,河西臣於週……,一概自據其地,自徵部曲,自納稅賦,自委官吏,唯只稱臣納貢,以中原為尊。

今之宋國,趙大以殿前司而黃袍加身,當真是柴氏禪讓嗎?嘿,他欺柴氏孤兒寡母,武力篡謀其國,據河北之地,得時運之濟,滅荊南、滅武平、滅蜀、滅南漢、滅唐、滅北漢,吞吳越,始以正統自居,虎視眈眈北望契丹,侵略之心始終不止。而今,趙炅自毀其兄當日對折姑娘令尊所做的承喏,詭謀興兵,謀取府州,又栽臟於我夏州,欲謀河西之地,這就是自認正統的天朝天子!哼 ! ”

丁承宗奮力推動車輪,大聲疾呼道:“而今,太尉執掌定難,較之以往尊奉前朝何止恭敬百倍?河西走廊一統,得其利益的難道只是我河西百姓嗎?宋伐北漢時,我太尉不曾聽調相助嗎?恭順換來的就是這個結局,忍讓就是換來了他們更大的野心,我們還要退讓到什麼時候?退讓到什麼地方去!”

鏗鏘有力的聲音在大堂上迴盪著,楊浩卻輕輕蹙起了眉頭。他想听取眾文武的意見,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他已經考慮到了要解決自己尷尬的處境,最好的辦法就是自立建國,但是要自立,宋國絕不會容忍,勢必下定決心與河西一戰,其中各有利弊,實在委決不下;二來,如果要做這件大事,他必須知道手下擁不擁戴。

他j8下的武將如今大多都駐紮於外,不過對他們楊浩並不太擔心,武將們對擴張作戰大都有一種狂熱的態度,也不會考慮那麼多的利害,麾下重要武將之中,張浦素有雄心,巴不得他立國稱帝,而楊繼業是屬駱駝的,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勞工,再加上他的舊主死於宋軍手中,所以他的態度也不必擔心。

楊浩擔心的主要就是他的文官體係是個什麼態度,他們倒未必是畏懼宋國,而是他們考慮問題更細緻全面,更多的會從政治利益、外事關係、民政、經濟等方面著手考慮,所以也更有參考價值,如果他們顧慮重重,時立國稱帝信心不足,那麼很明顯,現在的時機還不成熟。

如今看來,文臣們的意見相左的厲害呀,想到這裡,楊浩的日光不禁向向種放看去,他可一言未發呢。

種放見他向自己望來,便踏出一步,欠身道:“下官以為,如今不宜稱帝。”“哦?”楊潔動了動眉毛,不動聲色地道:“願聞其詳。 ”

種放道:“自古已來,能除民害為百姓所歸者,即民主也。太尉獨領河西,功德著於黎庶,為諸族所依歸,應天順民,儼然河西之主,如要稱帝,下官以為,河西內部,不會遭遇什麼阻力的。所以,下官不是反對稱帝,而是說,眼下,不宜稱帝。

原因是何?一:是為身後名,此時稱帝,便坐實了朝廷所潑的污水,再也辯白不得,徒留千古罵名;其二:時運尚不得濟,河西諸剛剛剛平定,諸族雜居水火未容,又有許多強宗大姓盤踞其間,太尉根基還不穩定,如宋國自隴右與之聯繫,恫之以威,誘之以利,而太尉大軍又被牢牢牽制在東城,則河西失而復得,也未嘗不可能。

其三,西北地雖廣大而膏膠與產之地狹小,又因戰事糜爛多年,府庫空虛,太尉執掌定難以來,僅兩年生聚,稍有積蓄,此番西征已耗去大半,如若稱帝,宋必不遺餘力來戰,到那時悖何以持久?

其四,太尉如今兵馬雖眾,但大多剛剛歸附,兵未歸心,將未效忠,只在太尉威權之下臣服從命罷了。若與宋國戰,勝則罷了,一旦失敗,這些兵馬必率先離散逃奔,那時如何是好? ”

種放說到這裡,堂上已一切肅靜,種放看了看丁承宗和折子渝,語重心長地道:“逐鹿天下,實力為本,何謂實力?一者,人口眾多,民生富庶,田業畜牧興旺;二者,五穀豐登,府庫充盈,財貨糧食經得起天災戰禍之消耗;三者,萬眾同心,上下一志;四者,吏治清明,綱紀森嚴;五者,兵強馬壯,謀臣濟濟,良將如雲。我們現在具體哪些條件?諸位,欲速……則不達呀。”

丁承宗雖然滿心熱誠,卻只是希望自己的兄弟成就大業,如今種放一瓢冷水,他的頭腦慢慢冷靜下來,旁邊那些武將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只在旁邊看著,根本上插不上嘴,什麼一二三四的,他們連個一也謨r不上來,他們只想等個結果而已。

折子渝頷首道:“大人,您說的,子渝明白,然則,若不稱帝正名,如何應對我們眼下的難題呢?”

種放的雙眉緊緊鎖了起來,輕輕嘆了口氣道:“太尉令卑職等議論立國與否的利弊,下官便陳述己見。若說眼下難題……,唉!若不稱帝,下官也想不出……該如何解決。

折子渝精神一振,接口道:“既如此,就當迎難而上,稱帝「誠然要面對很多困難,可若是不稱帝,宋國還是要打的,難道我們就能避免這些困難嗎?這世上有哪一個開國皇帝,不是經歷了多少次的艱難困厄方成大器? 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迳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情?有計算而無擔當,這九五至尊就算本該是你的,也會跑掉,所以,在下以為,眼前這團亂麻,就該用柄快刀,這快刀,就是立國稱帝!”

折子渝說完,下意識地便看向楊浩,種放、丁承宗以及堂上所有文武都不約而同向他望去,不管大家各抒己見,說出多少道理來,最終一錘定音的,還是坐在白虎圖下的那位楊太尉。

楊太尉輕拍著錦匣,一臉深沉,一雙眼睛盯著他面擦著光潔閃亮的帥案,眼神閃爍不已,好像完全沒有註意到眾人的爭論已接近尾聲。

“這個死人,還是這副死樣子 !”

折子渝一見就氣不打一處來,她銀牙一咬,杏眼微嗔,就要出聲喚醒他。卻見楊浩的手掌在錦匣上忽地疾拍了三下,然後攸然一頓,蹭地一下便站了起來,開口便道:“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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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指點江山

楊浩一起身,所有人都馬上向他望來,呼吸頓時粗重起來,帝王一言,可競-天下興亡,可決萬盛廠生死。 。

如今河西的未來、眼前這些人的未來,何嘗不是決定於此刻傲立於“猛虎下山圖”下的這個人?就連折子渝也是目不轉睛,心頭小鹿亂撞。他……會如何選擇? ”

楊浩肅然起身,沉聲道:“諸位方才所議,其中利弊得失,本帥已經明白了,本帥心中已有計較,唯因此事太過重大,其中諸多細節,還需逐一敲定,節度留後丁大人、節度副使鐘大人、子渝姑垠,你們留下,本帥心中還有些許疑問,要與你們參詳。其餘人等各歸本司料理軍政,三日之後,本帥會把我的最終決定告訴大家。”

“還要等三天……?”眾人聽了面有苦色,然而楊浩已經下令,眾人人焉能不遵?若他真個稱帝,這可就是金口玉言,忤逆君言,豈不是先給皇帝留下一個壞印象?眾人只好一一告退,等到節堂上只剩下種放、丁承宗和折子渝的時候,丁承宗按捺不住問道:“不知太尉到底如何決定,現在可以說了麼?”

楊浩端著的肩膀忽然放下了,微笑道:“我今日方歸,府中必已備了酒宴。娃兒和妙妙俱有一手佳藝,我正覺腹中飢餓,咱們不如一同飲宴,品嚐佳餚,席上,咱們再詳談不遲。”

看到楊浩天官賜福似的笑容,聽著他不咸不淡的回答,折子渝的十根腳趾頓時蠢蠢欲動起來,突然間很想和楊浩的臀部做一個親密接觸:“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大家群策群力,所思所想,莫不因他而動,他可倒好,居然這麼沉得住氣!”

可是如今楊浩是什麼身份?老虎屁股摸不得,楊太尉的屁股又如何摸得,就算這只楊老虎不介意她折大小姐飛靴吻臀的無禮,可他的兩個重要僚屬都在旁邊呢,這兩個人都是極重視上下尊卑、秩序井然的人物,他們也是絕對看不下去的。

折子渝只得強抑怒氣,質問道:“太尉,今日所議,何等重大,成與不成,都該早做決斷,太尉怎麼還能如此泰然?”

丁承宗畢竟與楊浩兄弟多年,對他的性情脾氣更加了解,一看楊浩那種氣定神閒的模樣,便意識到在楊浩心中,恐怕想的不僅僅是稱帝與不稱帝的問題,眾人的議論,必然紲動了他的靈機,使他有了別的想法,看到楊浩泰然中微帶蔫坏兒的笑容,他就不由想到了當初楊浩用墨魚汁算計當舖大掌櫃徐穆塵的事來,這一回……他又想出什麼損主意來了?

丁承宗也恨不得馬上知道楊浩心中所思,不過楊浩如果真的於稱帝之外另有打算,三言兩語恐怕是說不清的,反正他留下自己三人,那麼他們三個就是有資格參與最終決策的人,也不急於這一時半夜,便道:“好,那麼……我與種大人先去換了袍服,再去節府見過太尉。”

他二人還穿著一身官袍,戴著尺半長翅的官帽呢,這副樣子自然不能赴宴。二人雙雙告退,楊浩眼見二人走出節堂,這才緩步走到子渝身邊,輕聲責備道:“你原不是這樣的性子,怎就受人一激,便離家遠走了?害得大家驚慌,讓我擔了許多……”

折子渝輕輕垂下眼簾,杈著嗓子道:“太尉,這些個人私事,我不想再提了。”

楊浩歎了口氣,無奈地道:“算了,你若當初不是,現在怨怕也被朝廷擄去了,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若你真個被擒,我真要方寸大亂,不反也得反了。”

折子渝雙目徼抬,澄澈如水的一雙眸子凝視著他,反問道:“現在的你,已不是當初一身之外別無所有的欽差副使、西翔都監了「而我現在只是一個脾氣很壞、不識好歹、也不討人喜歡的小女子,你會麼?楊浩道:“海誓山盟,我張口便來,你信麼? ”

折子渝微怒道:“我只問你河西形勢,如何決斷,折盟危機,如何處置,個人私事,我不想再談。。”

“哦?”楊浩摸摸鼻子,一臉無辜地道:“原來楊浩會不會為了一個脾氣很壞、不識好歹、也不討人喜歡的小女子反了大宋,居然關係到河西形勢與我盟兄的安危,這麼玄妙,我競未看出來,還請姑娘指點,二。

折子渝氣極,頓足便走,楊浩一把拉住,說道:“你本來越遇大事越是冷靜聰慧,如今怎麼這般沉不住氣。今日所議,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復的結局,我豈能不三思而行?子渝,你先隨我回府吧,總不能穿著一身甲胄赴宴吧,我知道你喜歡素雅,本兒正有幾套素色的衣裳,也合你的身材……”

折子渝焦躁起來,頓足道:“出家的是墼宿,又不是你,怎麼你現在比他還能念經,嘮嘮叼叼,聒蹂得人頭昏腦脹。喝酒喝酒!我哪裡還有心思喝酒!我現在只想知道,這個皇帝,你倒底稱不稱,這楊爛仗,你倒底要怎麼打。”

楊浩苦笑道:“就算我現在告訴了你,難道就能馬上有所行動嗎? 仗要打,飯要吃,日子總還要過吧?”

折子渝心中一陣氣苦:“你倒是有你的好日子過,我還有什麼可過的,府州沒了,折家沒了,一門老少全做了囚徒,我……我……”

折子渝本來意志堅強,又極好顏面,在別人面前不肯露出半分軟弱的,可是不知怎麼,一到了楊浩身邊,就變成了一個渴望保護和希望依賴的普通女孩兒,一涉及楊浩的事情,那份雲淡風輕和雍容大度也都拋到了爪哇國去,說到悲苦處,她的雙眼中已是淚光盈然。

楊浩見她軟弱的模樣,心中不由一痛,脫口道:“怎麼就沒有日子過了?天還沒塌下來呢,就算天蛹下來,也有我替你頂著。你要真的沒有什麼日子好過,那我把我的日子給你,咱們一起過。”

折子渝氣極,轉身想走,奈何楊浩手如虎鉗,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如何走得脫。 “走,先跟我回內各。”

楊浩一手提著錦匣,一手拉著折子渝,邁開大步就是,折子渝被他拖得一溜小跑,氣極敗壞地道:“我不走! 走就是! 我自己走! 你放開我,孟子曰:男女技受不親,禮也。你堂堂河隴元帥、定難節度,拉拉扯扯的干什麼!你。”太尉! ”

一出節堂,守在外面的侍衛們立即向楊浩躬身施禮,態度自然並無半點不敬,可是一雙雙眼睛卻都瞄著兩人互攀的手臂,露出幾分古怪的顏色。

折子渝嬌軀一僵,連忙換上一副笑容,乾笑道:“啊……,太尉請請請請一一一一一一”

節堂就在帥府西院,不必再出大門,兩個人好似把臂而行各自禮讓,待一拐進了帥府,折子渝再度抗議:“放開我,我現在任你擺佈了,是不是?”

楊浩大言不慚道:“你已率軍投我,便是我的部下,任我擺佈,豈非尋常?”

折子渝火冒三丈:“我把折家軍投了你,可我折子渝卻沒投效你,我在軍中一日,如何抹去折家印記?我本待此間事了,便……便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不要你管,總之,我不是你的屬下!”“那你還要不要聽我的打算呢?” “我一一一一一一我一一一一一一我有權知道” 楊浩輕笑起來:“子渝,你知道麼,現在的你才像個女人,雖說胡攪蠻纏了些……” “你才胡攪蠻纏!”“不過卻比以前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多了幾份女人味兒。“我像不像女人關你甚事,現在可以放開我了?” “令尊早逝,折家是令兄做主?“當然”“長兄如父?“不錯!”“令兄現在不得自由,我是令兄義弟,論齒排序,現在就是你的長兄,長兄如父啊,管不管得你?”“你?你長兄如父!”折子渝的肺都怯氣炸了:“我告訴你,姓楊的,我爹活著的時候還真沒管過我,我大哥也不敢管我……”

楊浩睨她一眼道:“所以現在我來管了,你再吵吵嚷嚷的,我就替令尊管教管教你,在你的尊臀上擱上十七八個大巴掌,看你還有無顏面見人。“絡一一一一一一你敢! ”

二人這一路走,楊府盡有許多僕人下人、丫環侍婢,老遠的看見楊浩就避讓一旁,躬身施禮,口中喚著老爺,子渝看見他們模樣,好像每個人都在笑她,一時也真怕楊浩蝕將起來,將她摁在膝上打一頓屁股,那她折二小姐可真的要鑽進地洞再見不得人了,是以語氣雖還強硬,手上卻不敢用力了。

被他拉著走了一段,眼看將至後宅庭院,想想光是這一路行來拌嘴爭吵,傳揚開來也夠丟人了,折子渝不禁泫然欲淚:“你……竟如此欺負我! ”“那你不會欺負回來?”

折子渝嘿了一聲道:“你楊大太尉如今是什麼身份,我欺負得了你?”

楊浩忽然停住腳步,在她耳邊低聲道:“你要欺負我,卻也不必比我身份貴重的。我聽說過一句真言,大有道理,你可想知道?”

楊浩一湊近了去,鼻息都拂到她的耳朵,子渝只覺暗處好像有無數雙眼睛正在偷窺著自己,弄得十分不自在,可是聽了這句話好奇心起,便沒躲開,而是脫口問道: “什麼真言?”“男人統治世界,女人統治男人,其中道理,大是玄奧,以你的冰雪聰明,一定可以參悟的。”“參悟個屁!”折二小姐忍無可忍,終於說起了粗話:“你放開我,我……我跟你走就走了,放手,放……”

二人一路吵著,便邁進了後院兒,十進院門兒,就見冬兒、娃娃、妙妙,和已換回家居仕女裝的唐焰焰並肩站在軒廊下面,左右侍立著小源、杏兒等幾個俏婢,**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在他們身上。

折子渝身子一僵,只覺渾身燥熱,被楊浩攥住的手臂好似被烙鐵燙了一般,下意識地便往後一縮,但是緊跟著,略一猶豫之後,她卻巧妙地墊了一步,與楊浩靠近了一些,這樣一來,不像楊浩拖著她走,劁是兩人親親熱熱把臂而行了。她臉上志怨的神情也頃刻間變成了溫馴、嬌怯,唔……,還有那麼一點點羞澀……楊浩心中不由暗嘆一聲:“女人啊……女人……”

三房嬌妻確實置了豐盛的酒宴,因為這是家宴,不需要講究花色排場,所以置辦的都是楊浩喜歡吃的口味,並不講究菜色體系“山煮羊”取小羊羔肉置砂鍋內,除蔥、椒、鹽尋各色佐味材料外,又放槌真杏仁數枚,活水文火細細煮來,至骨糜爛,香嫩可口。又有豉汁雞、蒸豬肉、八糟鵝鴨、炙麒肉、黃河鯉魚、撥霞供、田雞蛇羹等,經娃娃等人妙手烹來,風味絕佳。

宴席設在一間寬敞的房中,又有八肩屏與外間隔開,但是侍婢們只立在門外,不得傳喚並不許入。

種放和丁承宗都是直捷方巾,一身文士打扮。折子渝卻換穿了冬兒的一領月白色衣裳,窄袖短衣,下曳長裙,外邊再配一件對襟的長袖小褙子,褙子的領口和前襟,都繡著朵朵梅花,完全是一副家居小婦人的打扮。雖然還是未嫁少女,可她畢竟已雙十年華,所以沒有再梳那種雙丫髻,而是把光可鑑人的青絲挽了一個簡單的髻,簪了一枝碧玉簪子,清麗絕俗,光艷清華。

在種放和丁承宗面前,又是計議的對他日下來說至關重要的大事,楊浩和折子渝都沒有了私下鬥氣時的姿態,四人端坐於席上,酒過三巡,動箸布菜之後,楊浩便開門見山,說起了眾人都最關心的頭樁大事。

“今日在節堂上,眾人爭執辯論,其中利害,一目了然。簡單地說,就是以我現在的身份,無法整合內部,以堂堂正正之師面對節節進通的宋軍,身份不定,就難以轄其中,據其民,統其軍,制定方略,所以……據地自治,脫離朝廷控制,已是婪1在必然。”

楊浩這定錘之音說罷,丁承宗和折子渝都是精神一振,折子渝本來還有些氣鼓鼓的,這時也都把怒氣拋到了九宵雲外,瞬也不瞬地盯著楊浩,種放欲言又止,也放下筷子,靜靜聆聽他的下文。

楊浩的臉色嚴肅起來,沉聲道:“而據地自治,脫離朝廷控制,雖能正我身份,整合內部,使得我軍不再受制於名義,做到出師有名,無所應對宋軍,但是這只是站穩了立場,卻並不能改變宋國大軍壓境的事實,相反,我一旦稱帝,宋軍必不遺餘合,全力攻伐。

其結局那就只有兩個了,一個是戰事不利,實力不濟,難以持久,終被宋所滅。一個是利用自己的力量正面禦敵,同時聯合其他國家牽制宋國對我用兵,最後得以在河西立足,不過可以預料的是,我們將從此困囿於河西,戰事連綿,再無寧日。 ”

楊浩所言並非虛言,畢竟對宋而言,遼圄比它立國還早五十多年,宋是南朝,遼是北朝,同為天下大國,打得下來固然好,打不下來對統治階級也沒有什麼壓力,可自己的地盤Jl跳出個小弟來據地稱帝「這卻是不可容忍的事情,是對朝廷權威最大的打擊,宋國今後的軍事戰略必然以西北為重,歷史上李元昊稱帝后,宋國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我知道,既想稱帝,總要有所擔當,不能指望宋國主動放棄,對我不興兵戈,可是戰禍連綿,終非國之幸事、民之幸事,所以我們現在就得早做準備。所思所畚,共分兩步:第一步,如何確保稱帝后,我們的實力,能抵禦得住宋國的雷霆之怒,使我們在河西站穩腳跟。

第二步,站穩腳跟之後,如何盡量避免宋國必欲重新臣服河西而動的連綿不斷的戰爭?這是涉及興亡的根本,總不能急來抱佛腳,走一步是一步。必須得未雨綢繆,早做打算,所以在聽及眾人論及其中利弊時,我一直在考慮解決內部、外部、當前、今後這幾方面的問題,想出了一個辦法,與你們研究一下。 ”

楊浩所說,的確不止考慮7 眼下內外各方的困難,連即便應付7 眼下危局之後的長遠問題都想到了,而且自稱想到了解決的辦法,種放三人不禁聳然動容,齊聲道:“願聞其詳。“爹爹,爹爹,妹妹搶我的猴兒……

楊浩剛說到這兒,門外脆生生的叫聲傳來,就叫雪兒跑了進來,紅通通的小臉蛋,後邊一隻高大雄偉的白狼蹭地一下緊跟著躍入,它倒還認得主人,一見楊浩,那條直撅撅的大尾巴使勁地學著狗兒搖了幾下,可惜尾巴太硬,好似掃地一般。

在這雄駿高大的白狼背上,蹲著一隻猴兒,左顧右盼,搔弄姿。緊接著,一個小娃兒跌跌撞撞地追了進來,卻是楊浩的二女兒楊姍,一眼瞧見折子渝背影,還以為是娘親羅冬兒,立即奶聲奶氣地告狀:“娘親,娘親,姐姐不許我和大狗玩,也不許我和小猴玩。”楊雪理直氣壯地道:“大狗是我的,小猴也是我的。”

楊姍跑過去一拖折子渝的衣袖,見她回頭這才認得不是羅冬兒,便有些怕生地往後靠了靠,怯怯地道:“咦,不是娘親……

楊浩見了哭笑不得,忙起身道:“雪兒,當姐姐的,得照顧好弟弟妹妹呀,怎麼就不……,你什麼時候又養了隻猴兒?還有這大狗……咳,這是狼,不是狗,唉,好好一隻嘯傲草原的狼王……

他走過去一手一個,把兩個豁子抱了起來,方才一家人已經見過了,但是姍兒和楊浩聚少離多,不似雪,lJ那麼熟悉,一到了父親懷裡,就老實了許多。雪兒卻告狀道:“是娘親不許妹妹碰它們的,怕它們傷了妹妹十一一十一一”

姍兒聽了馬上嘟起小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門口站著幾個看護面個小丫頭的丫環,探頭探頭的卻不敢進來,楊浩自然明白小孩子還是盡量不要接觸寵物的好,何況這兩個小娃娃養的寵物實在是太大了些,他便說道:“好啦好啦,不要爭啦,你不帶著大狗……狼和猴兒在妹妹眼前晃,她怎麼會想逗弄它們呀。快帶妹妹去找娘親,等爹爹得了空,給你們做些小孩子喜歡的玩具。”楊雪聞言大喜:“爹爹說話算數。”

楊浩笑道:“自然算數,不過你得聽話才行。去吧,爹爹有事要忙,先帶妹妹去娘親那兒。

楊浩在兩個女兒臉上各香了一下,然後把她們交到丫環手中,兩個小丫頭得了父親的許喏,興高彩烈地出去了,楊浩這才回到席上。

丁承宗笑道:“這兩個小傢伙一向淘氣,雪兒又愛養些貓貓狗狗的,常常鬧得後宅雞飛狗跳。不過……也虧了這兩個小丫頭,呵呵,家裡邊還是熱鬧些好。”

折子渝看著這副父女天倫的景像,心中忽然有些惆悵。折家子孫興旺,也有許多小孩子,可是以前她對小孩子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折家的小孩子都像她幾個侄兒一樣,有些怕這個小姑姑、小姑奶奶。可是這一兩年來,對那些粉妝玉琢淘氣可愛的小孩子,折子渝的免疫'力卻直線下降,剛才楊姍認錯了人,喚她一聲:“娘親”竟然叫得她心弦一顫,嗅著姍兒身上的奶香味兒,她好想把那可愛的小丫頭抱進懷裡親親。等她怯怯退開,子渝心中竟然有種莫名的失落。

只是她這微妙的心理並不為人所察,種放和丁承宗更是一門心思放在了楊浩所說的事情上,房門一關,種放便開口問道:“不知太尉方才所言,要一舉解決內、外、今、後的法兒,到底詳情如何?”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楊浩如今已把對宋廷和趙匡胤的崇敬之情封閉了起來,全心全意地站在自己的立場思考問題了,他知道這時再搖擺不定,必釀大禍。楊浩坐回上,一正容顏,沉聲道:“我這打算,分三步,每一步均以陰陽輔之。”

種放、丁承宗、折子渝不由自主微微傾身,豎起了耳朵,楊浩道:“這些年來,我明中暗裡,布下了許多棋子,原想著總有用上的一天,今日,也要向你們合盤托出了。我這三步,就是先稱帝,打一打;再稱王,降一格;蓄力擴土,泉終稱帝!”

在座三人,皆是心思縝密,機警聰慧之人,卻是折子渝最先領悟過來,她頰上騰起兩朵興奮的桃花,呼吸急促地道:“此法雖妙,難在如何施行,怎樣達成所願?其中奧妙……莫非就是你所說的陰陽相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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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1 08:57:00
第039章 華容道義釋兩阿瞞

    楊浩道:是,第一階段:稱帝。其結果可以預料,我們必將迎來宋廷更猛烈的打擊,在這一階段,我們必須也要集中全部武力與之一仗,這一仗雖未必大獲全勝,卻一定打得夠猛、打得夠凶,打得它越疼,宋國上下越會明白,它想吃掉我,它就得付出天大的代價。這就我們第二步的計劃打下了基礎。

當然,這只是從明面上來說的,暗的一面,我們要南縱蜀地之亂,北聯遼國契丹,並對宋廷內部進行種種干擾,讓它有心無力,直到疲戰、厭戰,這時我們再主動請降,棄帝號,就王位,也就給了他們一個緩和事態的臺階。所謂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嘛,有利讓三分,這樣咱們看著是輸了,其實卻是贏了…”

定難軍節度使本來就有一個西平王爵位的,自從朱溫滅唐建立大梁以後,梁、唐、晉、漢、周等中原政權,每一朝為了籠絡西北,對河西拓拔氏都要用懷柔政策,恩賞有加,於是就在唐朝所封的定難軍節度使名號上又為拓拔氏進爵為西平王。

宋朝代周自立後,又馬上加封定難軍節度使李彝興為太尉,以此為恩攏的手段,但是例朝所封的西平王並沒有取消,只不過隨著宋朝先後消滅中原諸國,一統天下,宋國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夏州李氏見機知趣,對這個無甚用處的王爵便再不提起了,宋國也只當從來沒有過這回事,雙方很默契地達成了一致。

既然梁、唐、晉、漢、周各朝都承認過定難節度使的王爵身份,那麼宋國再追封確認一下,其實也不是很難下臺的事情。

丁承宗見他把自己教給他的“生意九字訣”居然活用到了爭霸天下上面,不由會心地一笑,當即點頭贊許道:“太尉所言有理,如果太尉稱帝後咱們能夠頂住宋廷的強大攻勢,那麼給他個臺階下,據地稱王還是能做到的。”

楊浩當然知道能夠做到這一點,事實上這一套路子本就是李元昊昔年稱帝的路子,直到目前為止,他借用的就是李元昊的辦法,自然對宋廷可能做出的反應有一個比較准確的判斷。

楊浩又道:“據地稱王後,我們就融合各部,內修甲兵、振興經濟,使得民生富庶,畜牧興旺,五穀豐登,府庫充盈。對外則同時結交與遼宋,兩邊借力,引以自重,同時開辟疆土直至隴右。隴右嘛,如今大半都在吐蕃、回紇人手中,還有一小部分是黨項羌人的地盤,隴右回紇人是一盤散沙,黨項羌人的部落更少,都不足一提,實際上就是掌握在吐蕃人手中,宋廷如今還沒有盡占隴右,對其宣示主權,這就是我們難得的機會,隴右,務必要打下來,這是我們最終立國後避免與宋打一場百年之戰的必要條件!”

曆史上,西夏國疆域最盛時“東盡黃河,西界玉門,南接蕭關,北控大漠。”憑此疆域與遼宋三國鼎立,但它卻是三國之中最弱的一方,究其原因,就是先天不足。

西夏國中興是據定難五州而起的,當時西夏的李德明同時向遼宋稱臣,遼宋為了拉攏這個最強大的第三方勢力,使它盡量保持中立,於是都接納了它。遼帝封李德明為西平王,宋國亦授李德明為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西夏與遼宋兩國開榷場,通貿易。穩定了東方和北方兩大強國後,才開始大舉西征,攻打涼甘肅瓜沙諸州,最後勢力直抵玉鬥。

等到他的勢力到達玉門關時,再想向南擴充已經不可能了,那時候隴右之地業已盡數落於宋國之手,所以西夏疆域自始至終就只能局限於河西一地,西夏國就憑河西這一隅之地統治那裏三百多年,稱帝建國近兩百年。

如今楊浩既然已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就得全心全意為自己的生存空間進行考慮,他比李元昊稱帝時早了五十多年一統河西,勢力直抵玉門關外,再想拓張國土,最好的地方就是如今還是群雄逐鹿不得其主的隴右。一旦隴右到手,他的疆域將比曆史上的西夏國擴大一倍,人口自然也倍增,其國力當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語。比西夏國強大一倍的新帝國,宋國動戰爭時勢必要多了一分忌憚。

聽到這裏時,種放和折子渝心中都想到了一些具體的問題,不過楊浩還沒有說到第三點,而這個人常常後發制人,前邊許多看以莽撞的舉動、大有破綻的動作,他在後面前有極穩妥巧妙的手段來畫龍點睛,誰也不知他後面是否還有妙筆,所以二人也不忙著插口,只聽楊浩繼續說下去。楊浩道:“第三步,再擇機稱帝。

我若現在就據河西之地稱帝到底,宋國大可從隴右出蕭關、自河東伐橫山,對我大舉用兵,迫我兩面受敵,而隴右到手,我們據河西隴右之沃土,無論是糧米供給、兵員供給方面前可綽綽有餘,從地理上來說,我們不管是出兵還是防禦也能做到進退有據,這樣的話,宋國就不敢對我輕易動攻勢。”

楊浩說到這裏聲音一頓,對三個聽的入神的人問道:“諸位對此還有何意見?”

丁承宗想了想道:“太尉方才在節堂曾說,其中還有許多細節需要推敲,不知是哪幾點?”

楊浩微微一笑:“以三位之見,我這計劃之中還有什麼破綻呢?你們不妨說出來,與我心中所思印證一下。”

“我以為……”

種放和折子渝異口同聲,不約而同地說出這三個字後,相視一笑,又互相做了個請的手勢,楊浩不禁笑了,點將道:“種兄,你說。”

種放放下酒杯,捋鬚說道:“太尉,我有幾個疑慮,還請太尉釋疑。第一:降格稱王後拓土隴右,如何保證宋廷不會出兵干預?就像遼國不會坐視河西之地落入宋廷之手一樣,宋廷又豈會袖手觀我奪取隴右之地?一旦宋國插手,不管從雙方實力上來權衡,還是出兵隴右的便利上,宋廷都占據著絕對優勢,我們的打算,十成有九是要落空的。

第二,隴右吐蕃人自從得到宋國暗中扶持之後,不管是兵甲還是糧米都充足無比,各部落合併締結的態度前所未有,雖說目前有羅丹族長牽制著他,可是我們一旦稱帝號稱王爵,在休養生息期間,是不能再主動對外用兵的。

以宋國的雄厚實力,卻可以在這段時間裏繼續予尚波千強大的支持,照這勢頭下去,在很短的時間裏,尚波千就能一統河西,甚至把河西星羅棋布的回紇部落、黨項部落也全部納入麾下,到那時,就算沒有宋國相助,他的勢力也將不遜於我們多少,我們一旦圖謀隴右,不過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說不定反被宋國或遼國撿了便宜,又談何壯大呢?”

楊浩又轉向折子渝,問道:“還有麼?”

折子渝到底是女人,心細如髮,想的也多,除了這兩點,她還想到其他一些瑣碎的事情,比如即便實現了第一步計劃,在雙方僵持階段提出議和稱臣,如果宋國依然態度強硬,拒不接受楊浩的要求又該如何。不過轉念一想,再縝密的事情,如果反復去想,都難免要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如果非得做到十全把握才去做,那幹脆什麼都不要做好了,這些擔心實無提出的必要,便搖頭道:“沒有了,只有這兩點,不知太尉可有解決的辦法?”

楊浩道:“第一個問題不必擔心,我很了解趙光義這個人,也很了解宋國。他們大致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我還是揣度得出的,如何讓宋國袖手旁觀,我心中已有定計,只不過現在還不是公諸與眾的時候。倒是如何阻止尚波千繼續這樣瘋狂擴張下去,直至一統隴右,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我思量許久,也沒想出個妥當的辦法來。”

種放和折子渝、丁承宗聽了心中都暗暗稱奇,在他們看來,如何讓宋國在楊浩吞並隴右時袖手旁觀才是難如登天的大事,畢竟站在宋國的角度,它是無論如何不會坐視楊浩這個舛傲不馴的蕃王繼續擴張的,同時宋國又有那個實力予以阻止,所以不管用什麼辦法,不管是什麼人,都不可能改變趙光義的想法;而阻止尚波千的勢力繼續擴張,一家坐大,獨霸隴右,反倒要容易一些,雖說六谷藩部的羅丹族長只能在短時間內牽制尚波千,不足以阻止在宋國鼎力相助下大肆擴張的尚波千,但是遲滯他勢力擴張的度還是有希望的,此外還可以采用其他一些手段,可是在楊浩心中,反而是最難的問題他先想出了辦法?

三人見楊浩語氣篤定,卻不肯透露詳情,只得揍下好奇心,開始思索第二個問題。

楊浩如今手中還有兩件時機得宜時拿出來將有極大作用的寶物,一件是傳國玉璽,一件是宋皇后的血詔。

血詔對竭力宣揚自己正統繼承人身份的趙光義來說,具有極大的殺傷力,玉璽的作用則更大,然而這兩件東西和楊浩手中的重甲騎兵差不多,合適的時候用上它,將無往而不利。不合適的時候拿出來,那就只有起反作用。

大漢車騎將軍董承得到了皇帝誅曹操的衣帶詔,結果卻是為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而那玉璽,劉邦、曹丕、石勒……,但凡得到了它的人,都大肆利用傳國玉璽在國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服務於自己的合法統治權,但是每一朝崛起,都同樣有一個持有與它,卻亡國喪命的前朝君王,此物要時機得宜、實力相稱時方有大用,此時是只能秘而不宣的。

因此楊浩思索了片刻,便打消了把這兩件東西現在示之於三人的打算。四人各自想著心事,房間裏一時靜了下來,幾個人默默地思索著,時而挾一口菜,品一口酒,就這樣沉就了一柱香的時間,丁承宗慢慢抬起頭來,略一遲疑,方道:“太尉欲謀隴右,而尚波千在宋廷扶持下的崛起度不遜於太尉初到蘆州時候。六谷藩部的羅丹族長雖是受太尉暗中扶持的,但是現在的尚波千就如同已得了銀州的太尉,而羅丹族長卻遠不及當時的李光睿,此消彼長之下,僅憑一個羅丹,是絕對阻止不了尚波千的崛起的。”

眾人都專注地盯著丁承宗,丁承宗道:“這樣的場面,與行市商賈之競爭不無相仿,如果是在商場上,對這樣的局面,若想扼制打壓其一方,倒是有一個辦法。

楊浩迫不及待地道:“你說。"

丁承宗道:“引進一股新的勢力,把水攪混,地盤一共只有這麼大,若再引進一個勢均力敵的商家進來,讓他們你爭我搶,大家瓜分一番,結果是誰也別想坐大,等我騰出手來,就可以憑著遠較他們雄厚的實力,對他們或收買、或打壓、或分化,最終把他們…吃掉,這樣還省了我在當地打響名號、建設店鋪的前期一應事務了。”

楊浩三人的眼睛一齊亮了起來,丁承宗本是試探著說出自己的見解,一見三人神色,不禁大受鼓舞,繼續道:“如果此法同樣可以用於謀國,那麼……在完成第一步計劃之後,把蜀地義軍就近調往隴右如何?如此一來,可避免他們在宋廷的圍剿之中損失殆盡,又能起到制衡尚波千的目的。”

說到這兒,丁承宗詭秘地笑了笑道:“宋廷是不會想到我們‘被迫’去帝號,安份守己地待在河西的時候,還會打著隴右的主意。蜀地義軍一走,宋廷不但鬆了口氣,對隴右的平衡局面也會樂見其成的,畢竟……宋廷是不希望在隴右再出一個楊太尉的,可尚波千是他們一手扶植起來的,那時要利用他們牽制我們,又無法自己出面來削弱尚波千的勢力,這借刀殺人的手段,就算趙光義想不到,他手下的文臣武將們又豈會沒人進諫呢。”

楊浩腦中急轉,仔細想了想,卻否定了這個計劃:“計是好計,只是所用不當。”

“哦?如何不當?”

“蜀中義軍,雖號稱有十萬之眾,但是其中卻有許多婦孺老幼,故土難離啊,就算咱們已經控制了他們的領導權,也很難要他們背井離鄉,此其一。蜀中多山地,那些義軍士卒攀山越嶺如履平地,可是卻大多不懂騎馬,他們不擅馬戰、騎射,也弄不到戰馬,養不起戰馬,一旦到了隴右,本來擅長山地作戰的優勢將不復存在,在尚波千的鐵騎面前,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罷了,不堪一用。

楊浩所說,正是蜀中義軍的軟肋所在,丁承宗聽了,不禁大失所望,種放卻脫口道:“蜀中義軍不可用,那甘州的阿古麗如何?”

楊浩一呆:“阿古麗?”

種放興奮地道:“不錯,阿古麗!如果令阿古麗假意反了太尉,率部眾逃往隴右,不就能起到分尚波千之勢的效果了?”

楊浩怔怔地道:“這個……回紇部落雖也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部落,但甘州回紇多少已有了些農耕的習慣,讓他們舉族遷徙至隴右,要說服他們的頭人恐怕很難。再說,阿古麗王妃目前對我倒底有多少忠誠還不確定,如果縱之遠去,能否還對她加以控制實難預料。”

丁承宗道:“那就先牢牢地控制了阿古麗不就成了?”

楊浩反問道:“人心隔肚皮,如何確定她的忠心?”

丁承宗身為飛羽在夏州的負責人,對甘州那邊的情形瞭如指掌,脫口便道:“恩威並施,足矣。阿古麗王妃與太尉一戰時,以女兒之身,數度沖鋒在前,不畏生死,可謂其勇,可謂其忠。而夜落紇卻拿她做了棄卒,阿古麗王妃對此一直耿耿與懷。草原上的女兒家,愛恨分明,性情爽快。阿古麗王妃年輕貌美,又是回紇九姓中的王姓部落後人,身份尊貴的很。如果太尉納她為妾,許之以情。留其親眷,以之為質。還怕……”

和親結勢,在那時代實屬尋常,女子再嫁,漫說在西北,就是在中原也是尋常事,所以就連種放運儒家大賢聽了也不以為忤,而楊浩若真稱帝,那阿古麗王妃也就不是妾了,而是尊貴的皇妃,相信以楊太尉的人品才貌和尊崇的身份,阿古麗王妃也不免意動,陷其情網,此計實是大為可行。

種放雙眼一亮,剛要開口贊許,敦促楊浩為霸業宏圖,與阿古麗王妃成就一段姻緣,折子渝已氣沖鬥牛,脫口便道:“不行!”

種放和丁承宗現在滿腦子都是站在從龍之臣的位置上為楊浩的宏圖霸業想問題,全然忘記了旁邊還有一個快被楊浩折磨成閨中怨婦的女諸葛,這時她一開口反對,二人才省覺過來。

丁承宗心道:“折姑娘啊,我兄弟若做了皇帝,後宮還少得了你的位置嗎?帝王後妃,豈是相夫教子那麼簡單,光是身具大智慧,那是沒用的,要做一個賢妃,你還少了幾分胸襟啊。”

不過丁承宗是知道折子渝在楊浩心中的份量的,雖然暗自腹誹,卻不便直接說些什麼。

而種放卻沒有這些顧忌,在他看來,縱論天下大事,讓一個女人參與謀略,已是太尉格外的看重了,牽涉江山社稷根本之大事,一切衡量標準只有“利益”兩字,正所謂將者無情,謀者無心,什麼兒女之情,都得靠邊站。諫臣的脾氣一上來,莫說現在折子渝和楊浩還沒有甚麼關系,就算她是統帥六宮,母儀天下的皇后,他也敢犯顏直諫的,立即把臉一沉,反駁道:“如何使不得?”

“我……”折子渝一陣語塞,楊浩看著她,眼中卻漸漸露出有趣的意味:這才對,一個不知道吃醋、不會使小性兒脾氣的木美人,又哪來的活色生香。這才像個活生生的女孩子,咳咳……,她……應該是為我吃醋了吧?

楊浩暗喜在心,巴不得她失口說出什麼話兒來,也不忙著為她解圍,折子渝看他一副看笑話的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情急智生,她腦筋一轉,忽地計上心來,從容開口道:“我是個女兒家,自然懂得女兒家的心思,夜落紇和阿古麗王妃本是夫妻,大難臨頭卻把她做了替死之鬼。如今太尉先秘密納她為妾,再驅使她為自己所用,那麼和夜落紇又有什麼區別?阿古麗王妃已經被夜落紇傷透了心,還會相信太尉的誠意嗎?甘州回紇與隴右吐蕃人本有交情,一旦等她到了隴右,焉知他們不會勾結起來?”

種放道:“那麼……折姑娘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折子渝淺淺一笑,斜眸睨了楊浩一眼,挑釁地道:“小女子受兩位大人啟,倒是想出了一個法子,只是不知……太尉敢不敢用呢……”

夜落紇和李繼筠,與程世雄、李繼談、張崇巍,的三路追兵像捉迷藏一般,一會兒跑到橫山腳下,一會兒渡過無定河水,東躲西藏,你追我逃,好不容易甩開了一段距離,快馬加鞭逃奔銀川,到了米脂河邊,看看兩人幾乎又折損過半的兵馬,想起不久之前自己還是坐擁雄城甘州,手握六萬大軍,麾下三十萬子民的西域霸主,而今根基已失,兵不過萬,就連王妃阿古麗和次子曲離都先後拿去做了棄子,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李繼筠倒是淡定,大概他已經窩囊兩年多了,昔日的傲氣傲骨早就被打磨的差不多了,居然還挺沉得住氣,一見夜落紇站在米脂河邊回望河西放聲大哭,便勸道:“可汗不要傷心啦,勝敗乃兵家常事,可汗頃刻間敗落如此,其之快,勢如山崩,安知來日楊浩不會比咱們敗得更快、敗得更慘?宋國可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咱們雖然敗了,可宋國還沒有敗,潘美大宋名將,靠山比你我強硬百倍,楊浩得意一時,未必就能討得了好去。”

夜落紇痛心疾首地道:“宋國縱然大敗楊浩,把他挫骨揚灰,也不過替我出一口心頭惡氣罷了,想當初你李家坐擁定難五州,我夜落紇據甘州西望南北,俱是一面之雄,今日敗落如此,再無出頭之日,豈不傷心?”

李繼筠目中閃過一絲狠厲之色,咬牙道:“我們敗是敗了,若說再無出頭之日,那也未必,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只要找到機會,我們一樣能東山再起!”

夜落紇只是搖頭:“難,難如登天啊,沒有地盤、沒有子民、沒有兵馬,我們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投靠宋廷,受人所制,做一個馬前卒,要說東山再起,豈非癡人夢話?”

李繼筠獰聲一笑道:“未慮勝,先慮敗,自從我李家痛失夏川,落這個下場以後,我就明白這個道理了。退路,我早已想好。"

夜落紇兩眼一亮,急忙問道:“還有退路?往哪裏退?”

李繼筠向前一指,說道:“出銀州,地綏州,入隴右。隴右無主這地,四方豪雄年霸,如今尚波千和羅丹打得不可開交,你我前去相助,尚波千豈有不倒履相迎的道理。到那時候,大汗可以王者之尊,於河西重招舊部,聚隴右回紇為己所用,而我也可以招納隴右羌人,咱們重整旗鼓,未必沒了機會!”

夜落紇精神一振,脫口道:“不錯!不錯!我們還未到山窮水盡之地,還有隴右可去,不過……”

這一有了出路,夜落紇又患得患失起來:“如今你我兵馬有限,又俱是傷卒敗將,士氣低迷,還能闖過銀州麼?若是銀州出兵阻攔......"

李繼筠心中暗罵:“這老貨,虧他當初還是西域一霸,連番戰敗,已是膽氣盡喪了。”

罵歸罵,現在兩人合兵一處還有一線生機,若各自為戰,那真的是自蹈死路了,他還得耐著性子予以寬慰:“可汗放心,繼遷奇襲夏州之前,對一路所經都做過縝密的調查。銀州扼延綏,連榆林、南通川陝,本是兵家必爭之地,所以早被楊浩打造成一座牢不可破的堅城,可楊浩兵寡將微,如今手下屈指可數的幾員良將,或在橫山、或在沙瓜甘涼,或鎮於夏州,故而銀州已無良將了。

如今銀州守將是柯鎮惡和李一德,這柯鎮惡守成有餘,進取不足,不是善戰之將。而那李一德原是銀州李氏大族之長,故而為楊浩所用,現任銀州知府,此人更不知兵。銀州之重要,楊浩早已對他們耳提面命,他們豈會不知,又豈敢冒險離城禦敵?我來的時候,銀州就四門緊閉,如臨大敵,只怕我去打它,嘿嘿,就憑那兩個夯貨,我們就是大搖大擺地從銀州城下走過,他們也不敢向我們邀敵的。”

夜落紇聽了這才放下心來,說道:“如此甚好,你我駐軍於此,暫歇一時,然後馬上啟程吧,若讓追兵趕來,那便想走也走不脫了。”

銀州城頭,柯鎮惡一身甲胄,巡視四城,無一絲懈怠。

雖然現在沒有戰事,城池防禦方面又是風雨不透,但是他仍一絲不苟,一日一夜四次巡城,風雨不誤。而派駐城外的斥候探馬更是遠出百里,時刻掌握著銀州左近的一切動靜。

自從銀州自他手中丟失過一次,雖然楊浩未予他重責,但是這份恥辱他始終牢記心頭,再也不敢有一絲大意。他本是追隨楊浩最早的將領之一,論資歷沒幾個人得過他,可是如今他不過是銀州一城之守,後來的戰事,楊浩很少要他出頭,楊浩的權勢越來越大,而他在楊浩武將班子裏的地位卻是每況愈下,柯鎮惡心中有敏,也自覺羞慚。

但他對楊浩並無一絲怨尤,他知道自己雖是大唐武將之後,但是行軍作戰的本領並未繼承幾分,論沖鋒陷陣,他不及木恩、木魁、艾義海等人驍勇,論調兵遣將,他又遠不及種放、張浦、楊繼業,就算張崇巍,李華庭這些降將,本領也要強他許多。

所以柯鎮惡一面做好份內之事,一面翻出祖上傳下的兵書,身上揣著一本,有空就翻出來看看,一面苦讀兵書,將書中所學與實戰經歷印證揣摩,一面時常與其他將領探討求教,哪怕對方官階地位低於他也不恥下問。如此勞心勞力,哪怕他的身子強壯如牛,一日下來也是疲憊不堪了。

卸下重甲,柯鎮惡疲憊地坐回椅上,穆夫人聞聽丈夫回來,已自內宅走出,一見丈夫模樣,頗覺心疼,她雖性情刁蠻,柯鎮惡又有些懼內,可兩人情感卻是非常深厚。穆夫人連忙上前,輕輕為丈夫揉按著肩膀,柔聲道:“累了吧,我鈴你用枸杞燉了只老母雞,先吃點東西,然後去睡一下吧,夜裏還要巡城,可別太勞累了。”

“娘子不必掛懷,我這身子骨兒,不礙事的。”柯鎮惡拍拍妻子的手背笑道,他習慣性地從懷裏掏出看了一多半的兵書,一面享受著妻子的溫存,一面打開來,想抽空再看上一篇,就在這時,一名背插紅旗的小校飛奔而入,抱拳稟道:“報!柯將軍,甘州夜落紇與綏州李丕壽的敗兵已向我銀州而來,現在距城七十里。”

柯鎮惡吃了一驚,攸地站起,沉聲問道:“敵軍數量多少,軍陣形色如何?可曾攜帶攻城器械?”

那小校稟道:“敵軍數量,約摸在一萬二三上下,雖是敗軍,行色倒還從容,並未攜帶甲仗戰車,看模樣,是要自我銀州逃往綏州方向。"

“再探!”

“是!”那小校飛奔而去,柯鎮惡匆匆抓起盔甲,一邊急急披掛。

穆青璇道:“夫君要登城牆守備麼?”

柯鎮惡道:“不錯。雖然看他們模樣,不像是要攻我銀州,不過小心使得萬年船,不能大意,我馬上登城守備。”

穆青璇略一思索,忽道:“夫君何不主動出城,搶占要害,阻其退路。"

“嗯?”柯鎮惡手上一停,訝然看向愛妻,遲疑道:“主動陳兵城外阻其退路?”

穆青璇走近了,柔聲道:“夫君,綏州兵來時,兵馬近四萬人,且將綏州付之一炬,以背水一戰的姿態,夫君以一萬五千守卒的兵力,不予出戰,一面馳報夏州,一面堅守城池,這是穩妥的作法。而今,敵軍大敗而歸,軍情傳報上又說現在李繼談、張崇巍、程世雄三位大將自後追趕,敵軍頹喪,不堪一戰,如果我們仍然堅守城池,坐視其逃走,豈不坐失戰機?”

“唔……”柯鎮惡將刀掛在腰帶上,雙眉擰起,深深思索起來:“太尉令我銀州,而今……,萬一有甚麼好歹,柯鎮惡便百死莫贖了。"

穆青璇柔聲道:“夫君還在為上一次失陷銀州而自責麼?夫君,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是軍神兵聖,也沒有不打敗仗、不失戰機的時候,如果因為一次失敗就變得謹小慎微,再不敢主動捕捉戰機,那麼這個人就不是敗了一次,而是因為一次失敗,做了一輩子的失敗者。

如今敵軍總兵力一共才一萬出頭,而且都是殘兵敗將,其戰力可想而知。他們既然來了,李、張、程三位將軍頂多遲延半日,也必將趕到。此時主動禦敵於外,風險極小,而如果能把這兩個人統統拿下,對太尉來說,卻是軍心大振的事情,夫君亦可藉此揚眉吐氣,挽回容顏。如果夫君心存怯意,眼睜睜看他們從咱們眼皮子底下逃走,以後在同僚們面前還有什麼臉面,在部下們面前還能抬得起頭麼?”

柯鎮惡聽得大為心動,可是上一回失敗,險些把太尉的家眷給葬送了,那一次的事件,在他心中實是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所以他仍猶豫道:“可……可銀州是太尉的一個重要門戶啊,此處若有失,柯鎮惡以死謝罪,也難贖萬一。真要有點事情,只怕……”

穆青璇有些生氣了,沉聲道:“夫君,訃利以聽,乃為之勢以佐其外。勢者,因利而制權也。丸地之法,不可拘泥,須識變通,可屈可伸。如今情形,敵軍縱是全盛之時,也不是輕易可取我銀州的,更何況援軍迅即便至,而敵軍意圖逃走。為將者,智、信、仁、勇、嚴缺一不可。如果你連這也做不到,咱們還是不要做這個官了,妾身收拾行囊,請夫君向太尉請辭,你我回轉穆柯寨,繼續做一個山中獵戶便走了。"

柯饋惡被妻子一激,不禁脹紅了臉龐,把牙一咬道:“好!我率五千兵,出城占據要地,阻敵退路,這銀州城……”

穆青璇道:“妾身馬上披掛起來,代夫君上城禦敵。李大人那裏,我也會代夫君知會一聲,兵貴神速,遲延不得,夫君,既已決斷,就不可再有絲毫猶豫!”

“我省得,這便去了!”

柯鎮惡一拍刀鞘,久失的豪氣自眉宇間重新湧起出來,他轉身便走,行至廳門處忽又駐足轉身,喚道:“娘子!”

穆青璇正欲回轉後宅披掛盔甲,聞聲回身,怒道:“怎樣?”

柯鎮惡一揖到地,說道:“柯鎮惡得賢妻如此,今生無憾了。"說罷一轉身便快步如飛地去了。

穆青璇呆了呆,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拭了拭眼角,輕聲罵道:“這個呆子……”可她嘴角,卻分明噙起了一絲甜蜜的笑意。

穆青璇這廂一面急稟李一德,一面親自披掛登上城頭,代表守禦銀州不提,柯鎮惡點齊五千兵,俱乘快馬出了城門便疾馳銀州城西的檀合焉山,此處是夜落紇和綏州兵逃來的必經之路上一處可據地利的地方,如果要打阻擊,此處已是最合適的選擇。

柯鎮惡帶領兵馬搶先一步趕到檀合焉山,立刻依據地形佈署起來,挖戰壕設伏坑、堆堡壘架彎弓,在柯鎮惡的佈署下井井有條。防禦正是柯鎮惡最擅長的本事,而且他最擅長利用周圍地形,哪怕是一草一木、一塊巨石、一個凹坑,都能被他加以利用。

這一番時間雖然短暫,但是在他的指揮下,這一座矮山居然也在最短的時間內被他打造成了一座似模像樣的兵塞。柯鎮惡以傳說中的貂嬋洞為陣眼,舉目眺望了一下遠處剛剛冒出的一線敵軍身影,又看看匆匆布署完成的防禦陣地,忽地靈機一動,又叫人在山上多插旗幟,砍伐樹枝偽飾出來一些堡壘,一時間,看那山上兵馬,似乎又多了一倍。

夜落紇和李繼筠車兵匆匆逃到檀合焉山下,老遠就見山上旗幡招展,兵馬密布,夜落紇一見急急一勒韁繩,駭然失色,膽喪道:“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你不是說銀州兵馬斷不敢出城迎戰的麼,你看那是什麼?”

李繼筠見了前方嚴陣以待的兵塞氣勢,心頭也頓時一沉:“失算,我竟然失算了,難道……難道老天真要我李繼筠命亡於此?”

他們倒不是畏戰,只是追兵太緊,這一次雖然甩得遠了些,用不了半日功夫,他們也就能追上來,再看前方陣勢,恐怕銀州守軍已是精銳盡出,誓要不容他一兵一卒逃出生天了。真要打起來,這座山頭他們未必就能攻下來,就算攻得下來,也不是一時半夜能夠完成的事,而追兵那時必已趕到,他們哪裏還有機會再行逃脫。

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李繼筠勒馬望山,呆呆半晌,竟然想不出是謀進該退。阿里王子一看四下士卒俱現猶疑恐懼神色,再遲延下去,恐懼氣氛蔓延開來,莫說要打,這支殘軍馬上就得崩潰四散,再不可戰,他們父子和甘州餘部今日就得全軍覆滅,立即拔出彎刀,高聲大喊道:“眾將士聽了,如今後退必死,前進方有一線生機,咱們殺過去!”

夜落紇和李繼筠被他一言喚醒,立即各自拔刀呼喝三軍,方欲潰散的人心這才為之一振。

柯鎮惡站在山下,眼看敵軍情形,不禁暗暗冷笑,信心也為之倍增,一見敵軍片刻驚惶散亂之後,在將領們的約束下慢慢擺開進攻的陣形,立刻也命所部做好準備,就在這時,後方一騎飛馬上山,跳下馬來匆匆一問,便飛也似地搶進了他的臨時指揮所,大叫道:“將軍,將軍,‘飛羽’傳來太尉十萬火急的命令。”

“什麼?”柯鎮惡急忙搶前一步,一把抓過那軍書,竟然是用明文寫的,柯饋惡匆匆看了一遍,臉上頓時露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放……放他們逃生?!”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5-11 08:5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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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0章 絡繹東去

大風起兮雲飛揚。

楊浩挾西征之銳師,從容回返夏州的消息傳開,橫山前線士氣頓時爲之大振,緊跟著四萬精銳兵力的注入,使得在楊繼業的打造下風雨不透的橫山防禦陣線更是堅若磐石,又五日,楊浩親自駕臨橫山,巡視戰情。在這種激勵之下,橫山守軍大展神威主動出擊,予宋國兵馬以沈重打擊。

得悉楊浩已趕回夏州且增兵橫山,潘美和王繼恩也暫時停止了內耗,一致對外,先停止對橫山起的一系列進攻,然後利用已經佔據的疆域築壘堡塞,建設烽燧,開始穩紮穩打,做起了持久戰的準備。楊浩一方也依託險要,加固防禦工事,雙方猛烈的戰勢暫時告一段落,雙雙進入休整備戰期。

楊浩趕到橫山,立即召見楊繼業等心腹大將,秘密計議三日隨即楊繼業就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久戰已疲的士兵撤至二線進行休整,新之軍調至一線,傷兵殘年運回夏州養傷,糧草給養源源不斷送上橫山,分別屯駐京於幾處重要的兵塞。同時令夏州軍高築堡壘,深挖壕塹,兵營堡壘本已壘就的在其外面盡皆再築一層,中間夾以草木泥土,使得厚重無比,看那樣子,不但使堡壘堅固無比,而且還兼具了冬季禦寒的功能,有些眼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一仗恐怕是不想善了了。

與此同時,軍書公函也是越來不絕,一日之內,飛鷹信鴿起落無數,紅旗信差更是穿梭不停,雖說太尉如今就在橫山,各種軍情公文理當送到這兒來,可是如此密集的傳報、如此頻繁的消息,還是令人感覺到,大帥必然要有一番大舉動了。

不過真正獲悉楊浩欲稱帝的人整個河西一共也不過三十人,知道他早已做好第一次稱帝失敗準備的人除了楊浩自己更是只有寥寥六人:種放、丁承宗、折子渝、楊繼業、張浦還有羅冬兒。

大漠窮秋塞草衰之時,秋風寒凜,胡馬正肥。草原上,牧人部落正在抓緊蓄積秋草以渡寒冬,以靈州爲中心,依託賀蘭山和黃河耕種的大片良田也進入了收割期。一畝草地,頂多養得起一匹馬,但是一畝土地打下的糧食,産量在一石到兩石之間,足以保證五口之家一冬之用,嚐到了甜頭的農民一邊興沖沖地收割著麥稻粟米,一邊已開始盤算著趁冬閑多開幾畝荒,明年擴大種植了。

楊浩不但爲願意耕種的農民提供了優良的糧食種子,從中原高薪聘請了經驗豐富的莊稼把式,而且爲了鼓勵種植,糧賦不但偏低,對開荒墾田也有相當詳細的優惠政策。

橫山前線一觸即的緊張氣氛,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後方百姓的生活。打仗,對這個地方的百姓來說,他們已經見過大多了,哪怕是普通的百姓,神經也鍛煉的無比堅韌,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他們比別處的百姓更堅強,也更樂觀,一點點希望,也能給他們帶來歡樂和滿足。

楊浩初具規模的統治機構已經開足了馬力,在軍事、政治、經濟、文化、宣傳各個方面緊鑼密鼓地開始運作,爲楊浩稱帝、爲河西諸州安然度過今冬的天敵和人敵做起了種種戰略準備。

秋意真的越來越濃了,山腳下,野草已一片枯黃,高大的樹木那遮天的綠蔭也不見了,一陣風來,敗葉隨風飄涇,樹枝似在瑟瑟顥抖,一望無垠的平原上,雖然陽光燦爛,卻少了幾分暖意,天地間一片肅殺,似乎也感染了依託橫山據險而守的雙方大軍的無窮殺氣。

“得得得得”山谷間響起一片清脆的馬蹄聲,幾隻正在枯草叢中覓尋著草籽野穀的鳥雀驚飛起來,展開翅膀飛上枝頭,用鳥喙剔剔羽毛,顧盼著樹下,耐心地等候著山間行人經過,不過那兩人兩馬,卻偏偏在樹下站住了。

一箭地外,穆羽率領著楊浩的親信侍衛們勒馬駐足,機敏地掃視著左右,而大樹下,楊浩已勒住坐騎,與折子渝並肩站在那兒。

“子渝,趙炅對折家,必然置以最嚴密的看管,你一個人去汴梁,個人安危且不說,想救他們出來,更是無濟於事呀,你真的要去嗎?”

折子渝輕輕點點頭:“他們是我的親人,自從出事以後,我還從來沒有去看過他們,你叫我怎麽放心得下?不去親眼看看他們,我難以安心的。原本,有折家軍這個責任、有府州這個責任,我就算天天夢見他們,牽掛著他們,也走不開的,如今……總算是一身輕鬆,我可以去看看他們了。你稱帝在即,我提前幾日離開,路上也容易些。”

她又看了楊浩一眼,眸中的冷意漸漸化作一綾柔情:“不管怎麽樣,謝謝你,這份責任,我只放心交給你,也只有你肯替我代起來。楊……浩哥哥,算我欠你的……”

楊浩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馬轅,蹙眉道:“怎麽說的這麽客氣,叫我越聽越是不安,難道……你打算再也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折子渝的眼神有些茫然:“真的。我不知道。我不能捨下自己的親人,卻又知道救不出他們,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也不知道將來應該怎麽活。走一步……看一步吧……”

“子渝,我知道你在汴梁還有一些潛伏的勢力,‘隨風’中還有一些絕對忠心可靠的人受你所命,但是你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救出你所有的家人,如果救出一個兩個,恐怕就會害了其他所有人,切切不要感情用事。”

折子渝勉強一笑:“我明白,我絕不會做傷害我家人的事的,凡事我會小心。”

“你不明白!”

楊浩的語氣加重了:“你以爲,我只接收了你的兵馬,答應替你折家出一口窩囊氣,然後就心安理得地置你折家於不顧了?對我楊浩,你已心灰意冷了,是麽?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打算,只是有些事情,在籌劃出一些眉日之前,我不想胡亂張揚、不想對你胡亂許喏。我已經在想辦法,救你全家出來。”

折子渝苦笑道:“不可能的,除非你能打到汴梁去,奪了他趙氏江山,你能麽?你打不下來,就算能,你也沒有代宋自立的念頭,從來沒有,你如今最大的野心,也只是想佔據河西隴右這無主之地,再造一今天下,是麽?”

楊浩驚訝地道:“你怎麽知道?”

折子渝歎了口氣道:“我怎麽不知道?你的爲人秉性,性格脾氣,我又怎麽不瞭解?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已經被逼無奈,你是絕對不肯與宋國大舉交兵,讓整個中原再度陷入戰亂之中的。北國契丹虎視眈眈,趙光義忌憚它,而你……你……與契丹暗中往來,交情深厚,可是你也在防備著它,對它的猜忌遠甚於一直迫你害你的宋國,你當我看不出來?

你與我們縱論天下大事時,只說要將吐蕃人佔據的隴右盡占手中,可曾有過再謀關中、西蜀的打算?沒有!得隴而望蜀啊,得到了隴右,開啓關中的鑰匙便掌握在手中了,何況你在蜀地還有小六和鐵牛兩顆伏子,一旦隴右在握,關中和蜀地輕易便可拿下,據此而東望,何事不可爲?

可是你利用李煜父子的聲望在江南挑起的幾起事端稍經打擊便偃旗息鼓了,如果你有心於中原,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還有蜀地義軍,他們的作用,在你眼中一直只是扯扯宋國的後腿,減輕你河西的壓力,你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它打造成一支可用之兵,直搗宋國腹心,爲你圖謀天下之先鋒的打算。你,雖得天獨厚,不過你很容易滿足,也從來沒有什麽野心。”

楊浩看著她,冽冽秋風中,那雙眸幕卻滿是暖意:“知我者子渝也。有些事,我說出來你也不會信的,我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爲我胸無大志,而是……”

“嗯?”

楊浩意興蕭然地一笑,仰望天,悠悠吐出一口濁氣,決定抛開這個話題不談了,轉而說道:“子渝,我真的想過如何救出你的一家人,我打算……如果真的無計可施,那麽就在去帝號,稱王歇兵的時候,以那玉璽爲代價換回你的家人。所以,你此去汴梁,暗探親人,這種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切勿做出打草驚蛇的事來,反而害了他們。”

折子渝吃驚地張大雙眼,失聲道:“你說什麽?那……那可是傳、國、玉、璽!”

楊浩淡淡地道:“在我眼中,不過是一塊石頭罷了,你也說過,我無意於中原,要它作甚?在我眼中,它怎麽及得義兄全家滿門。”

“你真是瘋了,交出玉璽,換我家人。他趙光義不擔心我兄長揭他出兵府州的真相?你既已請降,分明已不克久持,他不會因此加派兵力,一舉消滅你?”

楊浩微笑道:“我看你才是關心則亂,往日的聰明智慧都不見了。我不把他拖到精疲力盡的時候,怎會送他臺階自去帝號?他還有餘力繼續兵?他不怕我把這傳國玉璽送給大遼皇帝藉以與之結盟?呵呵,你放心吧,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用它交換,若果用它交換,必也通盤考慮,慮及種種後果。”

折子渝靜靜地凝視著他,眼中漸漸漾起深深的感動,輕輕地道:“浩哥哥,如果……你真能救我家人出來,折子渝這一輩子都不再和你拗氣,爲奴爲婢,都聽由你的使喚。你那位唐夫人……再如何嘲我氣我,我也不在乎了……”

楊浩嘟囔道:“我缺奴婢麽?那可是傳國玉璽呀,用來換一個奴婢,實在是吃虧了些。”

折子渝一時衝動,心中情意已表露無遺,哪個女孩兒好意思明明白白自許終身,什麽爲奴爲婢,言外之意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偏偏他還在那裏抱怨,也不知他是真傻還是假楹丁。

折子渝殫精竭慮,本就已經心力憔悴,懶得再動心思了,在楊浩面前她更是腦子一團漿糊,這時一聽他抱怨,也無暇多想,便沒好氣地嗔道:“難道你缺老婆?”

楊浩眼中露出一絲笑意,輕輕地道:“天地間只有一塊傳國玉璽,卻也只有一個折子渝,所以,你和那傳國玉璽一樣,在這世間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楊浩胸無大志,在我心中,溫香暖玉遠勝那冰冷冷的石頭百倍。子渝,我從來沒想過做一個孤家寡人,從來沒有想過,在我心中,每一個家人都重過那權位,就像你對你的家人一樣,所以……我不阻止你。所以……我願意爲你這做這一切……”

折子渝很想再說點什麽,卻只覺得鼻子酸,很想流淚。她吸了吸鼻子,強抑欲流的淚水,提鞍說道:“我去了!”

楊浩鬆開她的馬鞍,說道:“好,我讓你去!記著,保重自己,保重家人,早些回來。因爲,你是我的!你的家人,我來擔待!”

折子渝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地打馬飛奔而去。她不敢再說什麽了,是的,楊浩有時候優柔寡斷,有時候溫吞怯懦,但是當他真的決定一件事時,卻常常能爲人所不能。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第二個男人肯爲了她把中原的帝王做對手?這事上還有沒有第二個人把她看得重過那代表著‘皇權神授、正統合法’的傳國玉璽?

一塊石頭?那塊石頭是國之重器,得之則象徵著“受命於天”失之則意味著“氣數已盡”。楊浩豈會不明白它的重大意義?他早晚還是要登皇帝位的,豈會不明白它的重大作用?

“我折子渝是獨一無二的嗎?”折子渝知道她不是,天下間的美人兒應有盡有,楊浩如果想要,吳娃越豔,鄭婉秦妍,東西佳麗,異域佳人,唾手可得,就算是如今楊浩府中的焰焰、娃娃,風情姿色也不遜於她,乃至那位原來的唐國皇后,如今的修真女冠,美貌更勝她三分。然而,在楊浩心中,她是獨一無二的!

是的,他說的少,但是他只一說,就勝過多少海誓山盟。是的,他做的少,但是僅只一做,就做得驚天動地。

多少的委曲和幽怨,這時都已抛到九霄雲外去了。她不敢不走,再不是,或許就會軟倒在他的懷裏,再也不捨得走。

她走了。沒走的時候,一顆心已繫在了汴梁。現在走了,一顆心卻又牢牢地繫在了楊浩身上。

“這個害人精!”

折子渝狠狠抽出一鞭,在心裏面又甜又酸、又憐又喜地輕喚一聲。

楊浩筆直地坐在馬上,直到折子渝的身影閃過山路,便將手中的馬鞭舉了舉,後邊立即有兩騎飛奔而至。馬上的人看起來像是一對父子,大的三十五六,一張慣於於西北小行商的枯黃色的臉兒,精瘦的身子,身手倒是利索。另一個看起來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眉清日秀,頭上戴了一頂寬沿氊帽。

“我要你們做的事,現在不得不加上一件了。”

楊浩歎了口氣,回身說道:“雖說子渝聰明機警,在汴梁也在她的一套班底,做事也知輕重。不過……龍潭虎穴之中,終究處處兇險。宋國皇城司的密諜雖沒甚麽了不起,畢竟是地頭蛇,你們在做好自己的事的同時,盡可能照顧她一下。”

“大叔放心好啦,我會照顧子渝姐姐的。”少年拍拍小胳脯,脫口而出的卻是清脆悅耳的女聲。

一旁的中年漢子把壽字眉一擰,訓斥道:“我不是說過了一旦換了裝扮,不管人前人後,任何時候,不得使用原聲,必須養成習慣?”

少年調皮地吐了吐小舌頭,雖無什麽懼意,卻乖乖地改口,用少年聲音應道:“狗兒知錯,下回不會啦。”

楊浩一笑,對那氣勢洶洶的中年漢子溫和地說道:“竹韻,自你上次奄奄一息地歸來,我就不想再讓你刀山火海的闖蕩了,可這件大事,我又實在找不出別人可以勝任,還得委曲你走一趟。”

那黃臉漢子一口男人聲音,說道:“太尉太客氣了,竹韻別無所長,只有這一身高來高去,匿蹤易容的本領,承蒙太尉高看,此去,竹韻一定完成太尉交辦的重任。”

“好!”楊浩點點頭:“你們趕快上路吧,沿途莫跟丟了她。待到了汴梁,你就潛伏下來,我給你足足一年的時間,許多事情都可以早做鋪墊,以完成這樁驚天之舉。等這一回事了,你就留在夏州,以你累積之功,足以掌理諜報院,以後再也不用親自執行這麽危險的任務了。”

“太尉,今昔往昔,天壤之別,竹韻已經心滿意足了,爲太尉做再多的事,屬下也……”

楊浩道:“竹韻,你在我的心中,可不只是一個屬下啊。”

“啊?”那漢子的聲音微微有些顫,一抹清晰可辨的紅暈爬上了他姑黃色的臉頰,他結結巴巴地道:“我……我……”

楊浩卻全未注意,他遙望汴梁方向,喟然歎道:“玉落現在正在汴梁,唉,我這大妹早已過了婚嫁的年齡了,卻因爲我的緣故,如今……能日日相見,卻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竹韻,在我心中,你不止是我的屬下,其實我也把你當成親妹子一般看待呢,我已經耽誤了一個妹妹,可不想再耽誤第二個,何況……古老伯也著急的很呢,等這次任務事了,你安頓下來,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

“啊……,喔……,竹韻……竹韻知道了,勞太尉費心……”

竹韻本來芳心如小鹿亂撞,這時大失所望,卻是一陣失落,隨口答來,不知不覺地便恢復了女孩兒家的聲音,語氣不無幽怨。

一旁狗兒不識愁滋味,卻哈地一聲笑,拍手道:“竹韻姐姐說錯話了,哈哈哈,你也用了本來的聲音。”

竹韻瞪她一眼,揚手一鞭,抽在狗兒的馬股上,狗兒“哎哎”地叫著坐正了身子,那馬已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去。竹韻向楊浩一拖拳,強裝豪邁地道:“太尉,屬下告辭!”說罷反手一鞭,大喝一聲:“駕!”便追著狗兒去了。

蘆州開寶寺後殿中,一黃衣僧人正在殿中練武,這一套掌法由他施展開來,當真是殷雷陣陣,罡風排空。他把僧衣掖在腰帶裏,呼喝叱吒,如同驚雷,一雙鐵掌使將開來,當真是淩厲無匹,威猛無儔。

殿中地上有許多圓形的坑洞,裏邊立著半人多高的木樁,那木樁都有壯年人小腿粗細,用的木料是結實結重的梨木,就算以利斧去劈,也不是三斧兩斧就劈得斷的,但那年輕黃衣僧人一掌劈去,木樁便應聲而斷,拍得漫天木屑紛飛,其掌勢遲急,竟然沒有一絲遲滯。

兩個紅衣喇嘛立在殿外一角粗大的殿柱旁,靜靜地看著殿中那瘋狂地擊打著一切、摧毀著一切的黃衣喇嘛僧,就見那黃衣僧人一個旋身,狂風般閃至大殿一角,吐氣開聲,雙掌一堆,砰地一聲擊在立在那兒的一塊半尺厚的石碑上。

這樣厚重的一塊石碑,但憑一雙肉掌若能把它擊斷的話,那掌力已是十分驚人了,可是這黃衣僧人一掌擊中那石碑之後,石碑竟然一動沒動,待那黃衣僧人徐徐抽掌,立定身子下壓丹田的時候,驚人的一幕出現了,方才那穡絲不動的石碑突地轟然倒塌,化作了一塊塊碎石,原地坍落下去。

殿外一個白眉老僧不由“絲”地吸了口寒氣,看起來如此剛猛的一掌,又是擊在同樣至剛至硬的青石碑上,所有的掌力居然被這石碑完全吸納承受,沒有一絲撼動,這可不僅僅是度能辦得到的事,這殿中的年輕僧人分明已將這掌法練到了陽極陰柔,剛極化柔的至高境界了。

“武癡就是武癡,如此年紀,習此秘技短短幾年,竟然……竟然練到了這般境界。”那白眉僧人讚歎了一聲,卻又省起了什麽,皺起眉道:“手印,只是修習佛性的身外心法,導引智慧,了義教理,但他……似乎有些舍本逐末了,這麽重的戾氣,如何修練佛性佛心?”

達措活佛微微一笑,轉身行去,說道:“宗巴大帥,了義教理,亦可由外而內的,依我看,他卻大有佛性呢。”

殿內,壁宿站在原地,看著那被擊得粉碎的石碑,又看看自己由通紅粗大漸趨正常的一雙肉掌,這幾年,他一直活在仇恨裏,只有令瘋狂的練功,才能稍抑他心頭的殺意,如今,最難練的大手印也被他練成了,他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麽事情可以壓制他心頭日積月累,越來越重的心障。

“憑我如今剛猛無儔的拳腳功夫,和那潛行匿蹤的本領,我還不能潛入皇宮,殺了我的大仇人嗎?一定要在戰場上才有機會?僅憑一身武功,我做得了大將軍嗎?”

他的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太尉,我已等不及了,我現在……就去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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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下詔

夏州節度使府這些日子信使往來,十分繁密,等楊浩自橫山前線趕回來以後,更是信差如織,一刻不停,闔府上下人人都看得出來,太尉必然正在醞釀著一樁大事。所以府中的侍婢下人們全都提起了小心,做事謹小慎微,生恐出錯,不過閒人倒也不是沒有,像窅娘、龍靈兒諸女並非府中侍婢,這段時間就格外的清閒。

八龍女趕到夏州後便離開了軍伍,回到自己家在夏州的府邸,將這些時日爲二夫人出謀畫策,並立下戰功的消息稟報了龍翰海,龍翰海聽了之後老懷大慰。

其實他到了夏州之後也並非沒有官職,只不過他這個官兒是楊浩照搬了宋國的官僚體制,封的是個閑官兒,有官無職,只拿俸祿,無權做事,眼見楊浩對龍家沒有進一步的管制措施,龍翰海的心裏便穩當了些,又聽女兒透露出了二夫人有意委其官職的資訊,仔細想想,也打算放棄以女兒爲進身之階的方法,龍家子孫不乏俊才,既然太尉愛才,那會待時局穩定下來之後,龍家還是有出頭之日的。

不想夏州重要人物這些日子活動頻繁,天天聚集節帥府召開秘密會議,過了幾天會議規模開始擴大,龍翰海這個閑官也被召去,龍翰海又驚又喜,只道女兒的表現已使得太尉注意到了龍家,不想他趕去節堂參與一次會議之後,回來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會上講了些什麽他對誰都不講,就連自己的兄弟和兒子都不肯說,卻又把當初從家族中鱗選出來的八龍女打進了節帥府,對她們只說儘量幫幾位夫人做些事情。

龍靈兒龍清兒等八女哪曉得楊浩已欲稱帝,龍翰海思來想去,又打起了做皇親國戚的念頭,巴望著她們之中能有一個兩個被楊浩看中,將來做個貴妃,既然夏州是有女兒家做官先例的,唐焰焰又親口許諾過要給她們舉薦個官職,便聽從龍翰海之言,趕到了帥府。

節帥府中這些日子全力運作,整個統治機器都隆隆開動起來,一時間還真沒什麽事情要交辦給她們,閑來無時,龍家八女和窅娘等人便成了朋友,閑來無事,談天說地,切磋舞蹈,甚至玩玩馬球都是有的。

此刻幾人坐在右跨院已然凋零的葡萄架下,正在打著葉子牌,從月亮門望出去,只見府中正道上來來去去的儘是背插紅旗的緊急信使。

龍靈兒忍不住說道:“太尉自打回了夏州之後,倒比西征時更加的忙碌了,尤其是從橫山回來後,幾乎不見他有片刻歇息,不是說橫山戰事現已進入僵持階段了麽,怎麽還會如此的緊張?”

窅娘道:“是啊,我到節帥府幾年了,還從未見過太尉如此的忙碌,不管面對怎樣的對手,形勢如何緊迫,都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自打他回來,就連玉真子道長那兒也只去了一趟……”

玉真子道長就是周女英如今在節帥府的身份,窅娘一邊打牌一邊說話,信口便說出這句話來,一語出口,便知不妙,龍靈兒、龍清兒諸女果然生疑,一雙雙妙目都瞟向她,龍琳兒疑道:“玉真子道長?太尉如此忙碌,只見玉真子道長一面有何出奇?我聽說太尉這幾天書房的燈徹夜不熄,就連後宅都沒去過幾回呀,妻妾尚且如此,何況一個道人?”

“啊……”窅娘慌慌張張地丟出一張牌,胡亂掩飾道:“這個嘛……,呃……你們有所不知,太尉雖是佛家護教法王,卻也是道家大聖純陽子真人的徒弟,這個……這個……對三清祖師也是一日三省禮,十分的崇敬的,要不然何必在府上建一座道觀?這……這玉真子道長,恰是太尉的……師妹!”

“原來如此……”

諸女疑心稍去,窅娘紅著臉蛋暗道一聲慚愧,做爲昔日唐宮首席舞娘,又與周女英一同流落西域,她和女英早已成了無論不談的閨中蜜友,平時也是她陪伴女英左右的,女英與楊浩之間的事情她自然清清楚楚,只不過這事兒卻是不便公諸與衆的。

龍璧兒見她臉映紅霞,似帶羞澀,不禁笑道:“窅娘姐姐,我聽說你很早就在節帥府中了,卻是地位超然,既非妻妾,又非侍婢,也未免太奇怪了些。以你如此美貌,整天在身邊晃來晃去,我才不信太尉他……,嘻嘻,你老實說,你有沒有被太尉大人寵幸過呀?”

龍璧兒這一問,其餘諸女都豎起了耳朵,龍氏家主固然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最初的時候,被家族選作和親之女,她們也不情不願,可是親眼見到楊浩年少英雄,對妻妾也是體貼愛護,十分的尊重,並沒有尋常權貴的習氣,這幾個小妮子不覺便也動了心思。正所謂寧為馬頭,不爲牛後,若嫁個尋尋常常平常無奇的男人,倒真不如服侍了這嘯傲西北的第一英雄,如果楊浩打過窅娘的主意,她們自然也大有機會。

龍璧兒這一問,窅娘登時臉赤如火,想起與女英抵足而眠,共宿一室,夜間敘些私己話時,女英說過太尉勇猛持久,叫人抵受不住,她二人今日處境,正是同病相憐,有心拉她做個‘姐妹”,卻終因女兒家的羞澀,不敢應允,如今龍璧兒這無心的一問,恰勾起她的心事,倒似這個秘密被人知道了一般,窅娘登時跳將起來,笑駡遮羞道:“你個小蹄子好不知羞,這種話兒也問得出來,沒得毀人清白,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這小蹄子本是北方一句方言,恰和說男孩子是小犢子相似,用在彼此不熟悉的人之間那是罵人,若是相熟且年長於對方的人說出來,便是一句昵語了。龍璧兒見她惱羞成怒,大笑拍手逃走,窅娘投足便追,幾個女孩兒便丟了葉子牌,在院中玩起了老鷹捉小雞的把戲。

這些女孩兒家俱都是明眸皓齒、眉目如畫的小美人兒,這一撲一躍,一閃一蕺,恰如彩蝶翩躚,又似一枝枝花兒風中搖曳,倒是別有一番曼妙風情,吸引了匆匆來去的許多男人的目光……

此刻,楊浩在書房中專正忙得昏天黑地,自打他回了夏州,就像上了發條似的,四房嬌妻愛妾固然無暇常顧,就連那剛剛足月的寶貝兒子雖是近在咫尺,也沒見過兩回。

“什麽?還在磋議?不用磋議了,自盤古開天闢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第一個大帝國就是夏,本帥中興之地又是在夏州,這國號就定了吧,就用夏字好了。叫他們少在這上面多費工夫。”

楊浩不耐煩地吩咐道,搞不懂那些文人怎麽就這麽在乎一個國號,議論來議論去,沒完沒了,反正這一次的國號只是臨時性的,將來降而復立的時候還要重新取國號的,這次馬馬虎虎就用了夏字吧。也算是本來歷史上應該出現的一個朝代,讓他短暫地露一小臉。

打了秦江出去,楊浩又拉過林朋羽,二人磋商半天,楊浩總結道:“對,主要就是這些事情,林老,你盤點整理一下我們的糧米存量,與崔大郎取得聯繫,原購貨物暫且放下,全部改成糧米,對!正是秋收時候,要他不惜一切購買糧食,想辦法運過來,必要時我們可以派人相助,價錢方面隨他開價,不過……得先欠著。呵呵,放心好了,他抽身不得,就必須得繼續支援下去。”

打走了林朋羽,楊浩又轉向盧雨軒:“盧老,河西諸州,以維持穩定爲第一要務,只可適量徵調少部分士兵來援,至於糧草方面要酌情調配,儘量不徵調那裏的糧食,不可影響了河西諸州百姓的生活。你告訴張浦將軍,我把河西交給他了,一定要給我看好,打得下河西諸州,並不代表那兒就一定屬於咱們了,務必要爭取百姓歸心,爭取世家大族們的擁戴,做事莫要拘泥不化,要懂得權變之道。”

“是!那下官馬上啓程了。”盧雨軒站起,撣撣官袍舉步便走。

”大帥,你找我?”

“大少,哈哈,葉大少。”

楊浩一見葉之璇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立即丟下剛剛拿在手中的一封密函,滿面春風地搶上前去拉住了他,葉之璇受寵若驚地道:“大帥。”

“來來來,坐,坐坐坐。來人啊,看客。”

楊浩親切地道:“大少啊,這一回可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了,你看,從遼國上京到我夏州這條訊息線原已鋪就了,如今從敦煌到夏州,從兀剌海到靈州,這兩條訊息線你也剛剛鋪完,我知道你辛苦的很呐,不過現在還有更艱巨的的任務交給你,而且必須得馬上去做。”

葉之璇囁嚅道:“大帥,我爹……我爹剛給我說了門親事,原說自沙州回來就要操辦一下的,你看……”

“啊?噥,我知道我知道,等你辦婚事的時候我一定要去的,還會準備一份厚禮。”

葉之璇搓著手乾笑道:“這個……太尉公務繁忙,身份貴重,屬下不敢妄想太尉能駕臨寒舍,參加屬下的婚禮,屬下是說……”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這事兒急呀,你看看,麟府兩州落入宋軍之後,原有的與汴梁的通訊渠道不太順暢了,被破壞的部分得重新架設起來,還有這裏、這裏……”

楊浩在沙盤上指指點點:“從這裏到隴右,從隴右到巴蜀,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要看你從來沒有握過一天刀,上陣殺過一個敵人,可是你的戰功赫赫,在看不見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可是立下了莫大功勳呐。新娘子那邊,就讓她再等等嘛,反正也跑不了,要不本帥派幾個兵去你丈人家守著?”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

“那就好,那就好,你馬上上路吧,這幾條訊息線務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建好,要錢要人,要什麽我給什麽。呵呵,這番功勞立下來,本帥還要升你的官,嗯……聽說你那未來的娘子是銀州李家的閨女?好啊好啊,大戶人家的閨女,不錯不錯,不過我聽說李家這閨女妒性奇重,怕你不好擺佈她呀。”

“啊?不會吧,我聽媒人說,李一德大人家的那個侄女兒溫柔姻淑,貌美如花,是整個銀州城最具婦德的女人啊?”

“嗨,媒人?麻子臉他也能說成一朵花。媒人的話能信嗎?就你這狎妓偷歡的風流性兒,到時候就得像程世雄將軍一樣,不但懼內,想要納妾蓄婢,那更是難如登天啦。不過你不用怕,你是本帥甚是倚重的人,本帥給你撐腰,將來這新娘子要是倚仗她娘家的權勢欺負你,你儘管來找我。”

葉之璇大喜,連忙道:“多謝大帥。”

“不謝不謝,這事兒包備我身上啦。小羽啊,帶葉大少去見范主事,需要什麽儘快備齊,大少設置了這幾條通訊線後,還要回來成親的。”

“遵命!”穆羽答應一聲,拉起葉之璇就走。

“噯,我其實……”葉之璇看看桌上那一口還沒喝的熱茶,稀哩糊塗地就被穆羽帶了下去,等他走到范思棋的官署裏,這才反應過來,不由暗叫一聲晦氣。

書房外面又來了張崇巍,後面帶著四個人,到了門口大聲道:“報,大帥,你要的人我帶來了。”

“哦,快快進來,怎麽樣,都合乎要求麽?”

等張崇巍,步入書房,來到楊浩身邊,楊浩立即問道。張崇巍低笑道:“大帥放心,這幾個人做戰勇敢,機警伶俐,而且都在隴右待過,熟悉那裏的民情地理,正合大帥的要求。而且他們俱已成家立業,有妻有子,不怕會生異心。”

楊浩點點頭:“喚他們進來!”

門外應聲走進四人,俱有三十多歲,身材魁悟,舉止沈穩。四人向楊浩抱拳稟報道:“定難軍營指揮王如風、都頭狄海景、都頭巴薩、隊長張俊參見大帥。”

“快快請起,張將軍已把本帥的意思告訴你們了麽?”

“卑職等已然知曉。”

“好,你們可願往隴右一行?”

“願從大帥吩咐。”

“甚好,夜落紇、李丕壽一旦進入隴右,必然招兵買馬重聚勢力,你們四人弓馬嫺熟,又是帶過兵的,投效到他們麾下,很容易就能脫穎而出,這兩人初到隴右,必然倚重尚波千,可是等到他們氣候已成,嘿嘿,一山難容二虎,他們都是舛傲不馴的一方梟雄,又豈會甘居尚波千之下?夜落紇有大把的回紇人可以召納,李丕壽也必然大量吸引羌人,再加上羅丹族長,到時候隴右四分五裂,你們大有可爲。”

楊浩嚴肅起來,鄭重地道:“此去,固然兇險重重,可是未必就比留在夏州戰陣廝殺兇險,這一去,武力還在其次,你們要多動腦子,儘量謀取他們的信任,掌握他們的力量。來日,本帥收復隴右之時,你們在他們麾下不管做到了哪一級將領,本帥都會在你們已有的官位上,連升三級!”

四人激動地道:“謝大帥。”

楊浩道:“好,你們去吧,張將軍會把你們的具體任務和聯絡方式告訴你們。至於這裏,你們不用擔心,你們的父母妻子,本帥爲你們贍養。”

四人重重一抱拳,興衝衝地跟著張崇巍出去了。楊浩折身返回書案旁坐下,打開那份好半天都沒顧上看看的公函,剛剛看了兩行,門外急急行進一名侍衛,說道:“大帥,蘆州達措大師送來消息。”

“哦?”楊浩遂又擡頭,說道:“拿來我看。”匆匆備閱:“這個壁宿。楊浩搖頭一歎,蹙眉想了一想,擡頭喚道:“暗夜……汴梁,汴河,千金一笑樓。”

絝樓朱閣,花樹成蔭。那些秋花秋果、常綠的名貴樹種,把千金一笑樓的核心所在“如雪坊”點綴得春意盎然。秋的氣息,似乎在這裏沒有烙下多少痕迹。

秋風中,正有陣陣琴聲傳來,琴聲悠揚,是自“如雪坊”中傳出來的,詩一篇,酒一觴,撫琴品簫,佳人相伴,這裏正是才子貴人們趁醉徘徊的美景佳處,只是……如今已很少有人能看到如雪坊主,汴梁第一行首柳朵兒的美妙之姿了。

這倒不是因爲千金一笑樓日進斗金,柳行首無須再親自出面接待應答貴客,就算她富甲天下,可以不理會才子名士,可是權貴公侯若求一唔,她又怎能拒絕?不過,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坊間傳說,這位汴梁花魁,如雪坊主已是名花有主了,而郡主兒,就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試想,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敢大賴賴地去求見柳大行首?漫說心猿意馬,欲求佳人溫存良宵了,就算讓她撫琴一曲、斟酒一杯,誰敢承受?柳朵兒或許沒甚麽,問題是誰敢在她面前擺一擺和當今天子一樣的譜兒啊。

於是,那美妙的琴曲也就只好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了,或許有幸一聞的,只有如雪坊中的花花草草了。

千金一笑樓中,正有悠悠歌聲傳來,不用琴瑟,只以象牙拍輕敲板眼以和,淺吟低唱,曼妙異常,若有人聽過雪玉雙嬌中的雪若始開口清唱的歌喉,當可知道這正是雪姑娘正在曼聲低唱,能得她親自獻唱的,想必也是地位極高的達官貴人。

只是那歌聲雖自高樓上傳來,卻也壓不住那似有若無,嫋嫋不斷,細若絲卻有繞梁三日般效果的琴聲。琴聲時而低回婉轉,時而如珠走玉盤,柳朵兒焚香靜坐,淡然撫琴,纖纖玉指輕撫慢擒,幽雅的琴聲便自指間流水般瀉出,空靈飄逸,變幻自如。

柳朵兒手法熟稔地撫著琴,心神也隨著那琴聲飄到了九霄雲外。寂寞,無盡的寂寞,當她昔日迎來送往,爲了身份地位和“如雪坊”的存在而煞費心思的時候,多麽想停下來歇一歇啊,可她從來也沒想到,停下來歇一歇,竟然是這般的孤寂無聊。

她如今是當今帝王的女人,卻囿於身份,不能入宮。她只是一個花魁,在平民百姓心中,卻和母儀天下的皇后一般尊貴,不容褻瀆。於是她便卡在了這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的尷尬境地,當初剛剛成爲帝王的女人時那種誠惶誠恐、暗自竊喜的感覺已蕩然無存,現在只有深深的疲倦和厭倦。

“千金一笑樓”已奠定了它在汴梁無上的地位,她現在也奠定在自己在“千金一笑樓”的無上地位,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爭取的了,於是她也便像一個無欲無求的老僧,雖然仍是花容月貌,身姿婉媚,卻少了幾分靈韻和活力。她還年輕,卻只能活在回憶當中。

如今想來,最多姿多采,最叫人難忘的歲月,似乎還是“千金一笑樓”剛剛建起的時候,還是楊浩在這裏的時候,學戲、編曲,一起想些打敗競爭者的手段,甚至和吳娃兒在那位火情院長家的後院裏爭風吃醋,絞盡腦汁地做些美味佳肴顯擺自己的手段……

而今,是高處不勝寒麽?可她所站的這個高處,又是何等的虛幻。如果時光能倒流……,聽說吳娃兒現在在西北儼然是外事院、鴻臚卿一般的身份,以她的文采學問,妙語如珠,當真是得其所哉,只是……楊浩那麽高的身份,也捨得讓她抛頭露面。

還有妙妙,聽西北那邊過來的人說,胡商漢賈,豪紳闊富,全都要仰她鼻息,這個丫頭,倒真是個理財打點的行家裏手,她嫁了楊浩多久了?怎麽想起來好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現在該已有了自己的骨肉吧?而我……

柳朵兒唇角露出一絲苦意,每一次受到那皇帝寵倖,她都不能真個和自己的男人溫存共眠,一俟雲雨事了,內侍們就如臨大敵,務必把她喚起來進行種種善後措施,皇家……是不能在民間遺有血脈的,尤其是自己的身份……,怎麽能懷龍種?那種羞辱……,現在似乎也已經習慣了。

琴韻悠悠,如煙之痕,嫋嫋縈繞,縹緲空靈,她的軀殼,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她的神思,卻在回憶和遐思中飛翔,就像花落池水,漣漪不斷……

“哈哈哈,好,朵兒的琴技更加的高妙了。忽地一陣掌聲傳來,隨之而起的是高聲喝彩。”

不由擡頭,柳朵兒就曉得是他來了,現在除了他,還有誰敢在自己身邊做高聲語呢?朵兒慌忙起身,襝衽道:“官家。”

趙光義笑吟吟地走了進來,在錦氈上坐下,笑道:“來,這邊坐。”

“是。”柳朵兒應了一聲,款款行至他的身邊。

昔日那皎潔如月的美人兒,如今已經是一個姿容婉媚的小婦人了,靈秀依舊,卻多了幾分成熟婦人的豐腴圓潤,風情更加迷人,就像一朵盛開的花兒,素肌瑩玉,風華正茂。

“官家今兒怎麽這麽高興?”柳朵兒在他面前,豈敢一臉落寞寡歡,她換上一副笑顔,玉臂輕舒,爲他斟了杯香茗,笑問道。

那一探身,柳腰如折,圓臀如柳,雪肌玉膚透輕綃,趙光義雙眼不由一亮,伸手便攬住了她腴潤動人的腰肢,呵呵笑道:“一見了朕的美人兒,自然就開心啦。”

他的確開心,一直狗咬刺蝟無處下口的西北,被他巧施妙計,名正言順地拿下了麟府,至於橫山目前的僵持,他並不擔心,想打持久戰?哼哼,小小西北,地貧山瘠,能耗得過我麽,皇兄十年生聚,給他留下錢堆滿了封樁庫,多的連串錢的繩子都放爛了……

還有那個礙眼的老三趙光美,淮南西路節度使兼侍中、中書令,知開封府、封齊王,大權在握,令人忌憚啊,現在也好了,帝王心意,自然有人揣摩,如京使柴禹錫告他驕恣狂妄,規格逾矩,先是搬了他的中書令和開封府,重新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緊接著張洎也善體上意,又彈劾他不知悔過,怨志聖上,有了這兩個大臣出頭,如今已把他貶斥西京做留守去了。

今天,又有一個好消息傳來,蜀地反賊頭目趙得柱在官兵圍剿下誤中流矢,暴斃身亡,此事必將重挫反賊的士氣,接下來不管是剿是撫,想必都會事半而功倍,內憂幾已盡去,外憂剷除在望,他如何不喜?

柳朵兒嬌俏地白了他一眼,神情甚是動人:“官家心憂國事,哪裏會把妾身放在心裏,想起來了,才來走走,偏會說些甜言蜜語。你要開心啊,必也是因爲軍國大事,朵兒……還是有這個自知之明的。”

趙光義哈哈大笑:“真是個伶俐人兒,呵呵,要說軍國大事,卻也不假。如今政通人和,用兵順利,朕如何不喜啊?”

柳朵兒心中一驚,失聲道:“西北……已然打下來了?”

“西北若是已被朝廷打下來,那楊浩他……他莫非就這麽死了?”柳朵兒的心一下子變得沈甸甸的,儘管她一直對楊浩深懷怨尤,可她絕不希望楊浩身故,他們兩人之間那些恩恩怨怨,很難說誰對誰錯大家各有立場罷了,可不管如何,有那一段故人情在,柳朵兒還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希望他能活著讓她怨,而不是死了讓她想,可是……他已經?

趙光義嘿然笑道:“哪有那麽快的,這可是用兵打仗,不過嘛……卻也快了,來來來,先來讓朕朕憐愛一番。”

趙光義伸手一探,柳朵兒那輕盈的身子便被他抱到了膝上,香骨珊珊,柔嫩溫潤,圓而挺翹的香臀隔著一層輕軟綾羅卻也不掩那柔軟體性,翹臀入懷,一股香馥馥的熱力透體傳來,趙光義不禁色心大動,立即探手撂緊了她胸前一雙酥膩嬌軟。

柳朵兒心中一陣厭惡,趙光義這人從來不是一個憐香惜玉,知情識趣的主兒,床第間全然不曉合歡共樂的訣竅,又或者,因爲他的身份,他從不耐煩花費功夫去撫愛得懷中女人情動,他就像上陣殺敵一般直來直往,令人只覺苦楚而不覺其樂。急吼吼地來了,接著便迫不及待地要,當初還知道聽曲吟詩裝裝樣子,而今他做了皇帝,全無了顧忌,卻是更加的面目可憎了。

這也罷了,尤其是每次歡愛之後,還要被他身邊的那些不男不女的內侍擺佈,做好一切防孕措施,就算他懂得輕憐蜜愛,那也是滋味全無了。對心高氣傲的柳朵兒來說,簡直受他寵倖一次,就是受人羞辱一次,以致弄得她對床第之事全無興趣,甚至厭惡和恐懼。可是……這個男人是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不予取予求,她一個女兒家,怎能拒絕?

趙光義的大手扯起了她的腰帶,柳朵兒不禁閉上了眼睛,長睫覆下,心中暗想:“早些遂了他的意,他便能早些離開我這兒,就當被鬼壓了吧……”

趙光義哪知自己雄才大略一世英主,床第間卻會被個小女人鄙視厭惡,全無吸引力,見她嬌嬌怯怯閉上雙眸,一副任君索嘗的模樣,不禁欲火更熾,將她放倒在錦氈之上,便去輕解羅裳。

合歡結開,薄裳款褪,冰肌玉骨稍露芬芳,趙光義正待俯身下去,門外內侍都知顧若離卻輕喚道:“官家,官家。”

趙光義大怒,擡頭斥道:“混帳,未得允許,誰准你過來的?”

顧若離期期地道:“官家,非是奴婢大膽,實是……實是宮中有大事,促請官家立刻回宮。”

“大事,什麽大事,片刻功夫不容人清閒?”趙光義轉念一想,不由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沈聲喝道:“太子又做什麽事了?”

顧若離道:“不是太子生事,禁宮中無甚大事,是中書門下盧大人,同平章事張大人和樞密使曹大人聯名促請官家即刻回宮。”

趙光義先聽不是太子生事,不由鬆了口氣,他真是被自己那個寶貝兒子折騰怕了,不料隨即就聽說文武首輔聯名請見議事,心中不由又是一緊,這種事還從未生過,如今出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會讓他們幾人聯名請見?

趙光義心中綺念立時不風,他馬上柬緊袍服,拔腿便是,一邊走一邊急匆匆地吩咐道:“快,備轎,不,備馬,立刻回宮。”

“他連一句告辭的話都不和我說,他當我是什麽?最低賤的娼妓麽?”

柳朵兒慢慢坐起,掩起了衣衫,自嘲地哭笑,兩行清淚控制不住地滾下臉頰……

趙光義不明所以,心中焦急,可他又知道內宦不得干政,所以他縱然問起,顧若離也絕對不可能知道到底生了什麽軍國大事,所以一離開如雪坊,他立即飛身上馬,連轎也不坐了,便在明暗各路侍衛的護送下急急返回皇宮。

“千金一笑樓”西行不遠再向右一拐,就是汴橋。這石橋寬敞,橋上橋下儘是做生意的百姓,不過就這片刻的功夫,已被如狼似虎的衙差侍衛們清了個乾乾淨淨,那橋頭現在乾淨得就像一根狗啃過的骨頭。

本來正在橋上做生意的百姓都被趕得遠遠的,橋下兩側博彩棚還在,貨物井然,不過那店鋪的掌櫃也全被趕開了,每隔三步,站著一個佩刀的開封府衙役,至於人群中有沒有皇城司的秘諜那就不爲人所知了,帝王出巡,自然戒備森嚴。

趙光義一身宋國官紳都喜歡穿的圓領公服,軟腳襆頭,急急策馬西行,那遠遠觀望這般陣仗的百姓縱然看見了他,也不曉得他就是宋國的皇帝。雖說前邊不遠就是皇宮,可是皇帝趙炅豈是他們見得到的?就算是當初的開封府尹趙光義,你跑到開封府告大狀,也未必就由他親自出面審理。

趙光義策馬上橋,馬便緩了下來,這時忽聽一陣如雷般的喝彩聲,他閃目一看,自橋頭望去,就見遠處岸上高搭彩棚,有許多人正聚攏在那兒,鼓噪高聲。不由勒住了搔繩,舉馬鞭一指,喝問道:“那些人在做甚麽?”

那地方離得還遠,這些侍衛和開封府的衙差能在片刻功夫內清出一座橋頭已屬難得,哪里來得及把目光所及全部清理,不過開封府的衙役對這周邊有什麽風吹草動還是知道的,樁子似的立在橋頭的一個班頭兒扭頭一望,立即回稟道:“官家,那是汴河幫幫主正在向大弟子傳授幫主之位。”

趙光義見那岸上船上算起來怕不有上千條漢子,心中不由冷笑一聲:“區區一夥跑船的苦力賤漢子,也搞什麽傳位儀式,哼!早晚把你們清個乾淨!”

趙光義此時無暇理會那些跑船漢子,只是一路疾馳,趕回了皇宮,過嘉肅門,登集英殿,就見盧多遜、張泊、曹彬三個人正低著頭像走馬燈一般在大殿上繞著囹圄,趙光義立即喝問道:“甚麽大事,急看見朕?”

三人一擡頭,看見趙光義,張洎立刻舉起手中一個卷軸,急叫道:“官家,十萬火急啊,官家快看看這份詔:“你這是發的什麽怔?朕在這裏,誰能詔?”

盧多遜搶過來道:“官家,這是大夏皇帝立國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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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2章 兩王一后

趙光義端坐龍書案後,展開那封所謂的大夏國使臣送來的立國詔書,仔細地看了起來。盧多遜、張泊、曹彬三人已經看過了這封詔書,對其內容瞭如指掌,此刻只是小心地觀察著趙光義的神色。臣子做了友邦,太尉成了皇帝,如此大逆不道,聖上肯答應才怪。

古語有云: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這位大宋天子,恐怕馬上就要雷霆大發,風雲爲之變色了。

“臣本布衣,起於微末。先帝親征漢國時,臣受命於兩軍陣前,危難時機,攜離民五萬,輾轉千里,駐牧河西。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授河西隴右元帥職,臣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興我蘆州、兵伐銀州,驅逐遼國逆亂之兵,交好於麟府,撫濟於西域,始有建樹。

未幾,今上再伐漢國,臣於岌岌險境之中盡起銀州之兵勤王。不意,定難軍節度使李光睿藐視朝廷,驟然發難,襲我腹背,臣憂心忡忡,歸心似箭,猶待漢國事畢,方始回師。李光睿明臣而實王,奸佞也。臣手掌兵符,誅奸除惡,一番鏖戰,得取夏州,盡敗李光睿諸軍,盡復定難五州之地,受我義父衣缽,繼承定難之主,始納黨項八氏於麾下。

定難既定,兵甲充足,臣之忠心不敢稍減,遂興師西征,深入不毛,庶竭駑鈍,攘除奸凶,一舉踏平河西諸州,悉降諸部,兵鋒直指玉門關下,西北淪落兩百年,今日始復漢土,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不意陛下受殘閹之讒,塗汙潑垢,驟然發難,興兵於麟府,伐臣之忠屬。當是時也,西域于闐乞援於臣。于闐者,向以中原宗屬自居,臣驚聞陛下之舉,豈不如山之傾?然大義所至,不敢悖也!臣以天下爲重,莫敢負先帝隆恩,遂秉先帝遺志,以貫徹天下爲己任,兵援于闐,恩濟撫遠,所行所爲,豈有與陛下爲敵之意耶!

惟陛下兵鋒西進,烽火信傳,一意孤行,不教而誅,莫予臣自辯之機。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楊浩一己之身,何憚盡忠而伏誅於陛下?奈何河西諸州新復,根基未定,黨項、吐蕃、回紇、吐谷渾,皆乃西域諸蠻舛傲不馴之衆也,楊浩若亡,狼煙四起,其衆必散,河西又復陷落矣。

河西諸州諸部,只識臣畏臣,敬臣從臣,臣稱臣則不喜,臣稱帝則是從,令臣忠義兩難下取捨無措,追思先帝,夙夜難眠。先帝雄才大略,素以光復河西爲己任,先帝仁慈,素以掛我河西百萬漢人爲己任,臣既受命於先帝遺詔,豈敢不盡大忠大義,而爲一己賢名伏誅於‘莫須有'之罪,將此大好局面毀於一旦,使河西百姓荼毒兵災,使先帝在天之靈不得安寧,使陛下連萬世駡名乎?

今臣手握乾符,懸掌西域,大業集於一身,山川盛於一時。義旗所至,定難五州,黨項八氏旋踵而歸;號令之下,河西十五州,吐蕃、回紇、吐谷渾等衆莫不從伏,有思于此,方有所定。臣願以一垓之地,草故鼎新,膺于景命,變家爲國,德被荒遐,威震絕域;使西域雜胡,繼我漢人衣冠,習我漢人文教,建爲萬乘之邦家。遂以十月十五日,郊壇備禮,爲大夏國文本武興法建禮仁始皇帝,年號天授。

伏望大宋國皇帝陛下,親賢臣,遠小人,睿哲成人,寬慈及物,許以西郊之地,冊爲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歡好。

魚來雁往,任傳鄰國之誇;地久天長,永饋邊防之患。至誠瀝肯,仰偎帝諭。”

這立國詔書寫得非常客氣,語氣不乏謙恭,直到最後一段之前,仍是字字句句以臣子自忙居,可那話兒細細品來,卻是綿裏藏針,照楊浩這麽說,討伐麟府二州,兵進河西,這是皇帝受了閹人王繼恩的蠱惑了,而他被迫稱帝,卻是因爲一直念著先帝的遺願。

這詔書裏,楊浩訴說委曲,自明志向,口口聲聲秉持先帝遺志,尤其是他自述得知朝廷大軍兵臨城下,仍然分兵援助于闐,更是說的大義凜然,大公無私,把他自己擺到了一個委曲之極的位置。

自唐朝安史之亂以後,中原已喪失了對西域的主權,唐朝不能繼續對河西實施統治,梁晉漢周也沒有做到,現在他楊浩爲大宋去做了,可官家做了些什麽呢?就和那李光睿一般,居然尋個由頭,討伐忠臣。他在做什麽,宋國在做什麽?公道自在人心!這一記大耳刮子扇得趙光義頭昏腦脹。

說來說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宋國好,都是因爲受了先帝的遵願,他反宋正是因爲忠於宋,只不過,他忠的是趙匡胤的宋,反的是他趙光義的宋,他會有今日此舉,完全是迫不得已,他是被逼的,趙炅心中那個炅啊……

一篇洋洋灑灑千餘字的詔書看罷,趙炅把詔書往龍書案上一丟,緩緩擡起頭來,盧多遜三人下意識地躬下身去,端起了肩膀,等著趙光義咆哮風雷,不想趙光義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三人詫然,悄悄擡起頭來向上望去,就見趙光義雙手扶案,半晌,忽地豁然大笑:“朕登基以來,夙興夜寐,操勞國事,今文修武治,天下太平,政績不輸於先帝。唯一憾事,便是朕滅唐、漢、收吳越,一統三國,終不及先帝征服荊湖蜀漢四國之武功,這個楊浩果然忠心,他要送朕一個直追先帝的機會,朕豈能不接受他這份赤膽忠心呢?”

趙光義霍然站了起來,目光一厲,森然道:“召兩府,一院,三司,六部,九卿,齊至紫辰殿議事。”

遼國上京,月華宮,夜色已晚,燈類。皇帝年幼,如今太后秉理國政,這太后的月華宮便也成了議論軍機大事的地方。此時,遼國文武濟濟一堂,正在議論著剛剛發生在西北的一樁大事。

遼國雖早已立國,得了幽雲十六州後漢化的速度也漸趨加快,朝廷官制架構大多仿效中原,不過文武們除了正式上朝的日子,在皇帝面前還是比較隨便的,這些大臣們在太后面前俱有座位,談笑說話也沒有太多的顧忌,遠不及宋國朝堂的威武莊嚴。

宮衛軍都指揮使耶律蛤撫著鬍鬚,幸災樂禍地笑道:“好啊,前幾年,咱們大遼先後出了幾個叛逆,內亂不休,讓那宋國看了笑話,撿了便宜,趁我大遼無暇他顧的機會一舉滅了漢國,嘿嘿,現世報來得快,如今宋國的楊浩也反了,河西十九州,兩三百萬子民呐,宋國這一下可要自顧不暇了。”

蕭綽端坐上首,眼波盈盈一瞟,說道:“諸位愛卿,還是說回正題吧。楊浩一統河西,建國稱帝,宋帝怕羞成怒,必然再發大軍討伐西北,楊浩這大夏國皇帝的寶座能不能坐熱乎還兩說著呢。如今,楊浩以大夏皇帝的身份遣使來朝,欲與我國建立邦交,並希望我朝能予以幫助,不知諸位愛卿有何看法?”

耶律休哥起身道:“太后,河西自立,與我大遼甚是有利,但楊浩自立,便也與南朝撕破了臉皮,南朝有了藉口,必然對河西大舉用兵。河西絕不可落入宋廷之手,否則此消彼長,對我大遼非常不利。臣以爲,應當對楊浩盡可能地予以幫助。”

蕭綽聽了大感欣然,耶律休哥是她的愛將,甚受她的倚重,她當然希望耶律休哥一心爲公,而今耶律休哥能摒棄前嫌,全心全意爲朝廷著想,沒有因爲羅冬兒的事以對楊浩的個人好惡有所判斷,她自然打心眼裏歡喜。

不料耶律休哥話風一轉,接著又道:“不過,雖然幫助夏國與我遼國大是有利,我們總不能無端相助,白白損失我大遼將士。臣以爲,僅僅是兩國建立邦交是不夠的,夏國應效仿漢國,與我大遼結父子之國,甘爲我大遼附庸,聽我大遼皇帝號令……”

蕭綽一怔,失聲道:“父子之國?”

耶律休哥道:“不錯!楊浩既然稱帝,最大的忌憚,必是宋國的大軍。最大的倚仗,唯一我遼國虎狼,嘿,這世上哪有那樣的便宜事,叫咱們白白的出兵幫他?用一個兒皇帝的稱號,換取一個帝位,諒他也不會拒絕。”

他轉向衆文武,目中微微露出嘲弄之色,笑道:“諸位大人,敵人的敵人,就是咱們的朋友,這夏國,咱們還是要幫的。

至少這夏國對咱們的好處,要強過漢國多多,不過嘛,他總得付出些代價不是?要他這位大夏皇帝,向咱們三歲的小皇帝稱一聲父皇,我大遼才揚眉吐氣,你們說是不是?”

殿中文武聽了哈哈大笑,紛紛起哄道:“不錯,不錯,他想從咱們大遼借兵,就得向咱們皇上稱一聲父皇。”

“頭鳥?”

他們肯,蕭綽也不肯呐。雖然這一對父子間的關係終究是不能挑明的,可是他們畢竟是真正的父子,要老子向兒子喊一句父皇?就算她捨得了楊浩,也捨不得兒子。父子逆倫,是要天打雷劈的。

蕭綽歎道:“休哥大人,一國新立,一帝新立,便向他國三歲的娃娃稱兒皇帝?你道天下人都像石敬塘一般利令智昏麽?”

蕭綽還沒說完,耶律休哥就笑道:“太后,他既有求於我們不管所求多少,總要付出代價的。”

蕭綽搖頭道:“休哥大人此言差矣,須知那楊浩本是宋人,他在立國詔書上口口聲聲說仍秉承南朝先帝遺志,迫於今上的欺壓不得已而自立,如果權我大遼稱兒皇帝,豈非貽人口實?他麾下文武,多有漢國舊臣,當初劉繼元向我大遼稱兒皇帝時,這些臣僚已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如今……”

耶律休哥有心折辱楊浩一番,聞言立即道:“他縱不肯,也可藉此挫一挫他的銳氣,繼而提出其他的條件,總不成他的使節一到,太后便一概應允了他吧?”

蕭綽不答,轉向北府宰相、同政事門下平章事室防,問道:“愛卿怎麽看?”

室防沈穩地道:“臣以爲,結兄弟之邦還是父子之國不過是一個虛名,無甚要緊。”

郭襲雖位高權重,甚受太后的器重,卻也不願因此得罪了耶律休哥,說到這裏便向他歉意地一笑,說道:“當然,休哥大人所議,那對揚我大遼國威,長我大遼志氣,其實是大有助益的。但是太后所言甚是,楊浩是這個條件是絕不會答應的,如今他要爭取民心士氣,要得一個立國的藉口,就絕不會自掌嘴巴,向我遼國稱臣,如今他們遣使而來,是有求於我,這就是承認我遼國是上國大國的地位,如果我們提出一個他根本不可能答應的條件,既而再做出讓步,豈非成了我們遷就於他了?“

何況宋國國力強盛,武力強大,乃是我大遼最強大的對手,這幾年來,因爲遼國內亂,大傷元氣,眼看河西漸漸掌握於南朝手中,卻無力與之正面一戰,我們已是先失了機,如今楊浩據河西而與南朝決裂,這對我大遼來說,是從天而降的大好消息,我們不妨一展大國的雍容大度,不要與之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爭執,雙方締結友邦,這就是大利於我遼國,重挫南朝的好事情,再藉此得些實質的利益豈非錦上添花?”

他轉向蕭綽,又躬身道:“太后,夏國既有所求,必有所給,他們提出了哪些合體的條件?”

蕭綽道:“一者:兩國建交,互不侵犯,沿邊城池,不得創築城隍,不得派駐重兵;二者:雙方文教傳播,互不阻礙,凡有越界盜賊逃犯,彼此不得藏匿庇護,可互爲引渡;三者,雙方於邊境設置榷場,互市貿易;四者:夏國願向我遼國每年提供鹽六萬石、茶一千石、絲綢十萬匹,鐵器兩萬件,以及陶器瓷器,均按中原常價交易,不抽重稅。”

室防聽了眉尖不由一挑,這幾個條件中,除了最後一條,都是互惠互利完全平等的邦交條件,只有最後一條,算是楊浩主動謀求遼國的承和和幫助所給予的報答了。

當時宋國對遼國是實施經濟封鎖的,雙方雖沒有幾個榷場,不過可以交易的物品有限,遼國不向宋國輸運馬匹,宋國不向遼國輸運鐵器,就算是布匹、茶葉、食鹽、陶瓷等這些生活必需品,也都抽以十分高的稅賦,以限制其出口規模。

而鐵器,比如鐵鍋、鋤頭、鐮刀、犁鏵等生活必需品也是生産必需品的東西,遼國更是十分的貧乏,以致於許多人家嫁姑娘把鐵鍋都當了十分昂貴的陪嫁品,送上一口上好的鐵鍋那對娘家來說是十分有面子的事,其有價無市的程度可想而知。再比如鋤頭、鐮刀、犁鏵,現在仍有大量使用木制和石製品的地方,其生産力因此受到了極大限制。

這些困難作爲宰相的室防非常清楚,如果能從夏國買到這些商品,而且價格優惠,那對遼國當然是一件大好事,不過這個楊浩剛剛立國,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他真正只給出一個好處,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甚至不算是好處,只不過因爲兩國不是敵對狀態,所以沒有刻意進行限制和抽加重稅的正常貿易,有求於人,居然只許給這麽點好處,這個夏國皇帝還真夠摳門的。

室防忍不住搖頭一笑,哂然道:“這位夏國皇帝倒底是一貧如洗呢,還是根本沒有要我遼國相助的意思,這建交的條件,確實是單薄了些。”

耶律休哥冷笑道:“室防大人,你也覺得不妥了?嘿!這就是那位夏國皇帝結交我遼國的誠意。依我之見,絕不可輕易地便答應了他。不獵,我們很在意河西的歸屬,可現在他楊浩既然叛宋自立,對河西比起我們就會更加的重視百倍。

太后,以臣之見,咱們不妨先拖上一拖,不予置答,或者,先承認夏國的存在,答應與之建交,但是暫不予任何實質上的幫助。他既敢稱帝,必也料到會惹得南朝皇帝雷霆大怒,短時間內,河西當可無虞,待他難以支撐的時候,我們再提出一些要求,他不想答應也得答應,我們大遼對夏國的控制也就更強了些。”

蕭綽猶豫了一下,又看向樞密使郭襲,這三人可是她一文一武十全族三套馬車的領軍人物,漫說她是太后,就算她是皇帝,對這三個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大臣意見也不能予以無視的。

郭襲沈吟片刻,說道:“以我遼國如今情形,不宜與南朝大動干戈,楊浩本宋臣而自立,非人君所能容,南朝皇帝如今會做何反應尚不得而知,萬一他不計利害、不惜一切……,爲防我朝牽涉過深,臣以爲,當慎重其事,可先答允與夏國邦交,看看南朝動作,以及他這夏國倒底有無力量,若是扶不起的一場鬧劇,我大遼也不必去淌這趟混水了。”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蕭太后眉峰輕斂,秋水凝愁,暗暗地歎了口氣:“事先全不與我商量,事後就來要我做這做那,欠你的麽?冒冒失失的稱什麽帝,稱王也比稱帝好呀,你這不是逼著趙炅與你決一死戰,連個迴旋的餘地都不要了麽,我有我的江山、我的子民,一舉一動豈能輕率決定。你現在一定後悔不叠,愁得寢食難安了吧?”

蕭綽心中想來此時應該正後悔不叠、寢食難安的大夏國皇帝楊浩此刻卻正一搖一擺頗有雅興地踱著步子。

“嗯,汴梁趙官家現在想必已是鼻孔冒煙了,上京蕭太后怕也正在進退兩難,說起來,現在唯有我這個始作俑者,還能雲淡風輕,氣定神閑,呵呵,我現在唯一要做的,只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罷了。”

想到得意處,楊浩微微一笑,悠然停在一棟雕欄畫棟的小樓前,舉手叩了叩房門,裏邊傳出娃兒嬌媚的聲音:“誰呀?”

楊浩促狹地笑道:“愛妃,朕來臨幸你啦。”

“呀!”房中立即一聲輕呼,楊浩耳力何等靈敏,側耳聽聽,房中悉悉索索,動靜頗爲異樣,竟似在匆忙掩藏著什麽,再仔細聽聽,竟有兩個人的急促呼吸聲,楊浩心中登時疑竇大起:“我……我了個去,我那還沒打造好的皇冠……不是要染成綠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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