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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ittled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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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0 11:30:03
第023章 歸義

沙州的建築多就地取材,以沙土爲材料,就算豪門世家也不例外,張家的大宅占地十分龐大,房舍的建築風格與中原迥然有異,庭院圈的極大,四周卻只是半人高的沙土牆,遠遠的就可將院中的一切盡收眼底。

一進府門,迎面便是一條長廊,長廊只是一個木架,上面爬滿了葡萄藤,已經成熟的葡萄一串串掛在枝葉間,沈甸甸、紫檀檀,誘人口水。

門口樹蔭下聚集了許多騎士,那是各大世家家主的侍衛們,院子裏則在葡萄架下設了氈毯和蒲團,又放了幾張小几,几案上放著美酒、肉食和瓜果,九大世家的“掌門人”都以跪式禮端坐其上,除了張家的老家主張承先,每人背後都站著兩個腰挎彎刀的侍衛。

張承先身穿玄色曲裾禪衣,頭戴高冠,腳著木屐,還是一副漢朝人的打扮,看他白髮蒼蒼,卻是精神瞿爍,顧盼生威。在張承先身後,只立著一個唇紅齒白的韶齡小童,眉目如畫,宜嗔宜喜,十分的招人待見。小童垂手而立,態度恭謹。四下裏則有許多青衣小帽的家僕侍候著。

令狐家主令狐上善已年逾六旬,赤紅的臉龐,十分的魁梧,他顧盼左右,撫須笑道:“張翁已多年不問世事了,不知今兒一大早就急著把我們找來,有什麽要事相商啊?”

張承先淡淡一笑,目注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袍男子,和顔悅色地道:“子曰,令兄子言怎麽沒有來啊?”

那人三十出頭,鷹鈎鼻子,眼窩較深,給人一種陰鷲的感覺。此人名叫曹子曰,是曹延恭的第二子,他臉色不愉地道:“家兄負有沙州城守重任,豈可輕離職守。不知道張翁請我們來,到底有什麽事,還請早些說吧,楊浩大軍兵臨城下,家兄不敢稍離,子曰稍候也得趕回坐鎮城防。”

曹家現在控制著歸義軍,是敦煌當之無愧的王,如今張承先倚老賣老,如此大動干戈地邀齊九大氏族頭領,事先並不曾與曹家通氣,曹子曰心中極爲不快,只不過現在士林、宗教界、普通百姓階層,甚至歸義軍的低階軍官和士兵,都有些人心思動,歸義軍的統治岌岌可危,沙州九大家族是沙州的中流砥柱,這個時候,曹家務必要爭取把各大家族拉攏住,曹子曰只得暫時隱忍。

張承先呵呵一笑,撫鬚說道:“老夫年紀大了,每日裏一壺茶、一杯酒,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早該不問世事才對……”

曹子曰打斷他的話,哂笑道:“張翁所言有理,張翁精神矍爍、身體康健,若是好好奉養天年,再過二十年,就是咱沙州的人瑞,有什麽事情,我們這些晚輩們自會予以解決,張翁還是少操些心的好。”

張承先目光一凝,注視著他道:“如今楊浩兵臨城下,揮軍十萬,浩蕩而來,子曰準備如何解決?使我沙州上下玉石俱焚麽?還是說……效仿當日甘州回紇兵臨城下之難,與楊浩結父子之國?

曹子曰惱羞成怒,霍地直起身來,怒道:“你……”

一旁索氏家主索超伸手一按曹子曰的膝蓋,目中閃耀著警覺的目光,沈聲笑道:“子曰何必急躁呢,或許…張老家主會有些不同尋常的見解,佐參於曹大人,咱們何妨聽上一聽。”

索超是曹子曰的好友,他一出面安撫,曹子曰便冷哼一聲,不再言語了。不過這一來,各大家族首領剛剛趕到時的歡快氣氛卻已蕩然無存,局面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說起來,沙州九大家族之間都有著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索家做爲沙州第二大家族,原本與張家走的最近,有著最爲密切的關係。當初張義潮晚年時以六十九歲高齡長途跋涉,入長安爲質,將歸義軍交給了自己的侄子張淮深,那時候的索氏家主索勛就是張義潮的一個女婿。

張義潮死後,索勛發動政變,殺死了張淮深夫妻和他們的六個兒子,奪取了歸義軍的兵權,當時張義潮的第十四女是沙州另一大家族李家的兒媳婦兒,她的丈夫是涼州司馬李明振,對於姐夫的倒行逆施,十四姑娘十分不滿,她與丈夫李明振再度發動兵變,血屠索勛全家,擁立張義潮的孫子張承奉,也就是如今的張氏老家主張承先之兄爲歸義軍節度使。

從此張、索兩家開始交惡,及至後來,第三大家族曹氏漸漸掌握了沙州的軍政大權,以架空、排擠的方式一步步把張家以和平方式趕出了權力中心,在這個過程中,曹家和索家便成了關係最爲密切的盟友,而陰家、李家則仍與張家走的更近一些,至於汜、閻、安、令狐幾家,則是長袖善舞,周遊於兩大派系之間,屬於打醬油的主兒。

對曹子曰和索超的神情變化,張承先盡收眼底,他只是淡淡一笑,不動聲色地道:“諸位,昔日安史之亂時,大唐玄宗避難入蜀,調河西隴右之精兵護駕,以致河西隴右兵力空虛,吐蕃趁機發難,河西淪落,路阻蕭關,我們這些漢家兒郎便與故土再無往來。可是我們這些孤懸於外的漢家兒郎,卻從來不曾忘卻故土啊。就在這沙州……”

張承先大袖一拂,指了指腳下的土地,沈聲道:“在甘涼肅瓜諸州一一陷落之後,我漢家軍民,堅守沙州這最後一塊漢土,歷時十一年之久,時任沙州刺史周鼎眼見待援無望,想要焚城東奔,他並無投降之意,不過是想棄了這塊土地,返回祖宗之地,結果呢?棄我漢土,天地不容!都知兵馬使閻朝閻大將軍縊殺周鼎,帶領軍民繼續抗擊吐蕃。

直到建中二年矢盡糧絕,閻大將軍才使人與吐蕃將領綺心兒會談,對天盟誓,鄭重約定:蕃兵入城後,不得殺我漢家一個兒郎,不得辱我漢家一個女子,得到綺心兒的鄭重承喏,這才獻城投降,保全了我沙州軍民,保全了我九大家族,使我漢家薪火不絕於沙洲。

爲了斷絕我漢人與大唐的血脈之緣,吐蕃人不許我們穿上祖先傳下來的衣裳,要我們辮發左衽,一如胡兒。每年,到了元朔之日,我們漢人才能穿起久違的漢家衣裳,遙祭東方自家的祖先,我們盼望著王師能救我等於水火之中,可是大唐勢微,中原戰亂頻仍,無力顧及我們啊!”

張承先說到這兒,已是老淚縱橫,各大家族首領都不禁有些動容,庭院中一片肅靜,只聽著張承先慷慨陳辭:“及至後來,吐蕃贊普達磨被僧侶刺殺,我沙州漢兒不負閻將軍昔日苦心,家祖義潮公趁機揭桿而起,率我漢兒一舉光復沙州,一鳥飛騰,百鳥影從,義軍以氣吞山河之勢,風捲殘雲,不足兩年時間,便收復瓜、沙十一州。百年左衽,復爲冠裳,十郡遺黎,悉出湯火,家祖廢吐蕃部落之制,重建州縣鄉里,建戶籍、清土地,修水利,興農耕,自此河西走暢通無阻,人物風化,一如中原,可是……子孫不肖啊,自義潮公之後,我歸義軍每況愈下,十一州漸被蠶食,至今日,我西域漢人,只能保有瓜沙二州,還要向甘州回紇自稱兒王!”

曹子曰再也按捺不住,鐵青著臉色,按刀喝道:“張承先,你什麽意思,這是在指摘我曹家麽?”

他背後兩名刀客立即踏前一步,臉上露出猙獰之色,張承先眼皮一抹,淡淡地道:“歸義軍,是在我張家手中沒落的,何嘗指摘過你曹家之過?不過你曹家接掌沙州之後,我歸義軍也未見絲毫起色,這是事實,老夫就事論事而已。老夫如今已八十有四,黃土埋頸的年紀了,你這小兒,想嚇唬老夫麽?”

曹子曰氣得渾身發抖,嗔目喝道:“老匹夫,你這是倚老賣老麽?”

張家的子侄、家僕聞言,盡皆露出怒色,索超連忙按住曹子曰,陰陰笑道:“張翁,今日叫我們來,就是爲了聽張翁講你家先祖是如何的威風,講我沙州這些陳年舊事麽?”

“不然!”

張承先正色道:“老夫對你們這些晚輩說這些話,是想叫你們知道,我們的前輩爲保我漢家衣缽,曾經做過些什麽,是想要你們知道,我們遠在西域,與故土天各一方,非是我沙川漢兒不思故土,也不是中國欲棄我西域漢人!

大唐覆亡,歸義軍敗落,我等俱成了無國無家的孤臣餘孽,再曆百年,我們就要忘了祖宗,泯然胡人矣。可是,如今楊太尉揮軍西來,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吐蕃、回紇望風而逃,此實復我漢土難得之機。難道我們現在反而要忘了列祖列宗遺志,與天軍爲敵麽?”

曹子曰聽到這兒已經全都明白了,霍然站起,厲聲喝道:“張承先,你追是要蠱惑我等棄械投降,臣服於楊浩麽?”

張承先道:“諸位,楊太尉此來,是爲一統河西,復我漢土。諸位都是沙州大族,自與中原隔絕以來,我們日夜翹首企盼,盼望著中原興兵,驅逐胡虜,復我漢土,如今楊太尉真的來了,難道我們應該以刀兵與之相見麽?太尉兵強馬壯,就是甘州回紇也是閉城不戰,不敢輕掠太尉之刀鋒,難道我瓜沙二州抵得住太尉的大軍麽?

降,上順天地之意,中承祖宗遺志,下合黎民之心,各位的家族也不會受到絲毫的損害,西域商路一通,反而會大受其益。戰,軍民士氣皆不可用,必敗無疑,我各大家族之結果,不過是與沙州玉石俱焚。老夫實不忍爾等自蹈深淵,今日請你們來,就是爲我沙州九大世家指點一條明路,何去何從,諸位族長聽了老夫的話,如今可有決斷?”

各世家首領面面相覷,沒想到張承先開門見山,竟是替楊浩勸降來了。

曹子曰又驚又怒,自從幾十多年前曹家開始執掌歸義軍大權以來,張家已很少參與沙州軍政大事,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張承先這老東西吃了熊心豹膽,竟敢公然蠱惑人心,勸大家抛棄了曹家投降楊浩。他匆匆一瞥,見這院中四下一日了然,很難藏得住伏兵,各大家族帶來的侍衛都混雜在一起侍立在院外,總數也不過百十來人,心中頓時大定,未等各大家族首領表態,便搶先站起,投刀說道:“我曹家已有決斷了,那就是:砍了你這吃裏扒外、昏匱無能的老匹夫!”

曹子曰此言一出,索超也騰身躍起,兩人各執鋼刀,身後的侍衛也立即拔刀向外,這時陰氏家主陰楚才、李氏家主李夕羽緩緩起身,向張承先靠近了兩步,他們的貼身侍衛立即投刀攔到了他們身前。

陰楚才身材癡肥,團團圓圓的一張胖臉,帶著一副和氣生財的表情,笑吟吟地道:“我歸義軍如今日漸沒落,絕非楊太尉的對手,就算只爲了一家一族考慮吧,我覺得張翁的建議也是對的,棄城投降才是明智之舉。我們各大家族並不會因此有什麽損失嘛。呵呵,當然啦,曹家勢必要讓出兵權,可這兵權……打下去的話,還不是要讓出來?”

李氏家主李夕羽皮笑肉不笑地道:“到那時,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像肅州龍王一樣,黯然東去,不復輝煌。你看涼州絡絨登巴,如今可是任著涼州刺史,除了不掌兵權,與以前有什麽區別?話又說回來了,掌兵權爲的甚麽?還不是爲了保一家之平安、一城之平安?子曰兄,這麽頭疼的事兒,交給楊太尉去操心,不好麽?”

汜、閻、安、令狐幾家首領冷眼旁觀,心中已經恍然,看這模樣,張承先和陰家、李家已經通過聲氣兒了,其實對汜、閻、安、令狐幾家的首領來說,沙州是曹家掌兵權還是楊浩掌兵權,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區別。如今眼見楊浩兵勢強大,而沙州士林、民衆和佛教界對他的到來多有持歡迎態度的,又聽了張承先這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話,他們未嘗沒有心動。

然而,這種表明立場的事,可是關乎重大。往遠裏說,楊浩兵強馬壯,沙瓜二州能否抵敵,他們是持悲觀態度的。

往近裏說,張家和陰家、李家既然早有預謀,那麽暗中不會不做準備,如不答應,恐怕馬上就要變成刀下之鬼,從這方面說,他們想表態贊成。

可是張家離開沙州政權中心已經多年,門下子侄多已棄武從文,在軍中沒有什麽權柄,這裏四下通敞,根本藏不住伏兵,張家恐怕是留不住曹子曰和索超的,只要他們一逃出去,不等幾大世家集合子侄、家將和奴僕們反抗,大軍就能馬上踏平張家,自己若是表明了態度,不就成了亂黨一派,要被清洗掉了麽?

汜、閻、安、令狐四家首領左顧右盼,猶豫不決,曹子曰看清四下沒有伏兵,當下就決定擒賊擒首,這張承先年逾八旬,老邁年高,動作極不靈便,一舉將他斬殺,再擒下陰楚才和李夕羽,就能震懾其他幾大家族的蠢動之心,迅速平息這場叛亂。

心中計議已定,曹子曰立即向索超遞了個眼色,獰笑道:“張承先,念你祖上是我金山國立國之君,我曹家才對你禮敬三分,不想你張承先不思報答君恩,居然意圖反叛。你這昏匱的老東西,還妄想今日的張家能在沙州呼風喚雨麽?如今敦煌國之王,是我爹爹,楊浩算是個甚麽東西!今日,我二太子曹子曰就代我父王執行國法,砍了你這老東西的狗頭!”曹子曰說罷,戟指一點,厲聲喝道:“來啊,給我宰了他!”

曹子曰和索超的侍衛立即一擁而上,四柄彎刀先向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侍衛一擊,趁其侍衛揮刀格檔之機旋風般一轉,四柄彎刀交錯而下,帶著嗚咽著的風嘯聲卷向張承先,這一刀之威,竟似要把他的腦袋切成四半。

陡地一聲清嘯,如鶴鳴長空,張承先一動不動,他身後那個唇紅齒白,俊俏得像個小丫頭的童子卻突然鬼魅般閃到了他的身前,揮臂一輪“鏗鏗鏗鏗!”四聲清脆的兵器交擊聲,大袖碎片漫天飛舞,小童露出了一條白生生的手臂,手中倒握的一柄森寒鋒利的短劍已露了出來。

張家的子侄眼見家主遇襲,都驚駭莫名,他們早已見識過這小童出神入化的武功,也相信她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家主,正因爲如此,才把這次聚會設在這樣一覽無餘,無處埋伏伏兵的所在,當然,若非如此,曹子曰和索超這些早與張家有些齪齟的人物也不會輕率赴宴,毫無戒心。饒是如此,見識了那四名侍衛刀客霹靂一般的刀光,他們還是驚出一身冷汗,直到小童成功地化解了對方的攻勢,他們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幾個張家子侄搶步上前就要把老家主給扶下來,張承先卻擺了擺手,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小童架開四刀,擰腰向左虛晃一招,突然瞬間加速,撲向當面之敵,劍光橫空,猶如一縷銀線飄舞,交擊時不斷傳出,一道匹練般的刀光,一道銀錢似的劍光穿梭,兩道光束漫空波舞,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贍之在上,忽焉在下,快得目不暇接,其餘三名刀客本要搶向張承先身邊,此時已被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侍衛攔住,一見夥伴危急,急忙返身殺了過來,可是三人速度雖快,比起那小童和另一個侍衛一個攻一個退的速度還是差了一籌,罡烈的刀風只在那小童身後呼嘯,總是差之毫釐,不能傷他半分。

被小童壓制住的那名刀客武功確也了得,可惜他這種大開大闐的西域刀法碰上了這麽迅捷如電的劍術根本施展不開,那刀客連退七步,刀刀劈閃格架,七步退過,忽地大吼一聲,放棄防守,一招力劈華山,霍地一聲猛劈下來,那小童抽身疾退,快得在原地留下了一道虛影。

刀光劈破虛影,尖端直入地面“砰”地一聲,黃沙飛揚,那刀客雙手握緊刀柄,怒目圓睜,一動不動,喉間鮮血已汩汩而出。那小童卻是看也不看,身形一退,手中劍立即幻化成重重劍影,一聲驚心動魄的劍鳴清音突然響起,炫麗的劍光又自一名刀客喉間劃過。

隨即那人身子被小童向前一帶,堪堪迎上另一名刀客席捲而來的刀光,紅光乍閃,血腥氣四濺,那刀客措手不及,一刀把自己的夥伴劈成了兩半。

只剩下了兩個刀客,那小童的動作明顯悠閒起來,一個眉目如花的妙齡小童,赤著一條白生生的藕臂,手中一道銀絲漫捲,指東打西,縱橫自如,倏進急退,飄移如風,舉止動作說不出的詭麗,那雙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還有餘暇不時瞄上曹子曰和索超一眼。

此時院外的人也動了手,雖說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人事先有所準備,但是各家的侍衛都單獨站在一起,一見院中開始行動,他們猝然偷襲也只能傷了一個兩個,剩下的人都纏鬥在一起,而其他幾家的侍衛見自己家主做壁上觀,也都掣出了兵刃,退到一邊,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動手。

曹子曰和索超見了那小童可怖的武功,不禁嚇了一跳,這幾十年來張家日漸沒落,爲了避禍門下子侄多棄武從文,張家也從來沒有招納大批的門客和家將,他們實未料到一個小小童子竟有這樣的武功,兩人頓萌退意,彼此對視一眼,曹子曰喝道:“退,帶兵來!”

二人拔腿沖向門外,只要搶得馬匹,再無人能攔住他們去路。誰料這時那些青衣小帽的家僕們突然一扯右臂衣袖“嗤啦啦”一片響,人人袒了右臂,臂上綁著袖弩,對準了他們的身子,在這麽近的距離內,兩人就是化作飛鳥,也休想逃去。

袖弩這東西在中原發明了也沒有多久,曹子曰和索超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眼見那些人揚起右臂,臂下拴了一隻小小圓筒,雖然知道必是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卻不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兩人還是加快速度向外狂奔,這時陡聽身後一聲清叱:“不許放箭,要活的!解決他們的侍衛!”

隨即就聽兩聲慘叫,二人聽的清楚,竟是自己侍衛,不由心中發寒,足下發力,短程內竟快逾奔馬。那小童解決了兩個刀客,一個燕子三抄水便追了上來,曹子曰和索超比著賽似的往外跑,眼看離大門只有三步之遙,就聽衣袂破風聲起,兩人後心同時中了一腳,整個人都向前撲了出去,頭正抵在門檻上。

曹子曰胸前衣衫和肌膚都蹭破了,火辣辣地疼,頭抵在厚實的門檻上,撞得頭暈眼花,他雙手撐在剛欲跳起,一隻芒鞋就踏到了背上,腳丫不大,卻重如山嶽一般,將他整個人又結結實實地壓在了地上。

那小道童腳踩曹子曰,劍指索超,左手掌背一蹭鼻子,脆聲道:“就你還二太子呢?你這樣的,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啊,太監還差不多,跟我大叔鬥?哼!”

半城,以歸義大街爲線,東邊是張、索、陰、李、汜、閻、安、令狐八大世家的子侄、家將、護院、佃傭們組成的隊伍,西邊是歸義軍的人馬,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因爲替父親鎮守沙州的節度留後曹子言沒有親自赴宴,張家未能把歸義軍控制在手中,他們緊急徵調各大家族中所有能戰之士,暫時組成了一支民軍,依託地勢,佔據了半城,同時派人迅速出城與艾義海聯繫,調他的輕騎趕來沙州。

索氏家主被張承先控制住,以他爲質,脅迫索家也參與了叛亂,現在形成了沙州八大家族與掌握著軍隊的曹氏家族的對峙局面。曹子言下了最後通諜:一個時辰之內,務必放了他的二弟子曰,棄械投降,否則立即發動進攻。

張府,張承先大袖背於身後,慢慢地踱著步子,聽孫兒張牽把街頭對峙的情形敍說了一遍,忽而佇足道:“雖說我張家久已不問沙州之事,可是歸義軍畢竟是我張家先祖一手建立,我就不信,歸義軍的兵,會向老夫投槍射箭。我去,親自說降!”

張家的子侄們一聽大驚失色,他的四子張雨變色道:“爹,萬萬不可,現在咱們已經把八大家族拉了過來,佔據了半座沙洲,咱們只要守住這半座沙城,就已算是大功告成了,等楊太尉的兵馬一到,局勢必然扭轉,爹偌大年紀,豈可輕身涉險?”

“蠢兒!”

張承先冷斥一聲,環顧子侄家人,語重心長地道:“曹子言沒有親赴老夫的邀請,這就是一個大變數啊。當初,一個索勛,我張家的一個女婿,就能發動兵變,奪取大權,何況如今曹家已控制歸義軍數十年?我張家,現在依靠的只是祖宗餘蔭,只是義潮公的威名,我們強勢一些,霸氣一些,才能加強我們對歸義軍將士的影響,徹底控制沙州的局面。

如果我們坐等楊太尉援兵而沒有進一步的舉動,我們對歸義軍造成的震撼就會漸漸消失,不等楊太尉的援軍趕到,曹子言就會發動進攻,雖說我們八大氏家已聯起手來,可軍隊在曹子言手中,咱們的子侄、家將、佃傭們,真要打起來怎麽能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對手?一著不慎,就會前功盡棄呀。”

張承先把手放在兒子肩上,輕輕拍了拍,老眼濕潤了:“兒啊,如今,你也是快七十的人啦,白髮蒼蒼,滿面皺紋,你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已先我父子而去了。爲父在這有生之年,只有兩個心願,一個,是想去長安,祭拜義潮公的陵墓,奉獻一杯水酒,盡盡子孫的孝道國;一個,就是想讓咱張家重新興旺起來,陰家、李家他們那些家族本就是沙州大族,安於現狀,可是張家不同啊,咱們張家,一手創建了歸義軍、咱們張家的祖上,是稱過皇帝的,怎麽著,也不能淪落成一個商賈人家,守著這沙漠裏巴掌大的地方過日子,咱張家的子孫,就算不能稱一世之雄,也要當一面之雄,這才不算丟了咱張家祖先的臉面呐。”

張承先唏噓一陣,又道:“半城之功,有可能前功盡棄,爲父要拿下整個沙州城,把一座完完整整的城池交到楊太尉手上,這才能成爲我張家的進身之階,你懂麽?”

張雨激動地道:“爹,那兒替你去!”

張承先搖搖頭,壽眉一振道:“張家漸趨沒落,身爲張家的子孫,爲父難辭其咎啊。如能繼先祖之餘烈,振臂一揮,創此義舉,九泉之下,我才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兒啊,不要和爲父爭啦!”

馬燚聽了張承先的主意,立即搖頭道:“不可,這樣做太冒險了,就算普通的歸義軍士不敢對老先生不利,可是曹家統治沙洲多年,難免有些心腹之士,但有一人施放冷箭,老先生就有性命之險。萬萬不可。”

張承先含笑道:“我相信,楊太尉駐馬瓜州,久不攻城,也是不想與歸義軍兄弟相殘,如果能不戰而降歸義軍,這是一樁天大的功德,若是老夫一人之死,能避免千百將士之死,同樣值得。老夫主意已定,你就不必阻攔了。”

馬燚反復勸阻,張承先執意要去,無奈之下,馬燚只好道:“這樣的話,請老先生內著軟甲,由在下陪你一同前去,先生不可越過街心,如有什麽不測,馬燚全力以赴,總要保證先生安全才好,要不然……大叔一定會責怪我的。”

張承先呵呵笑道:“看到你,老夫就曉得楊太尉是個仁義之人了,成,我聽你的,便穿一身軟甲,儘量保住我這條老命罷了,呵呵……”

歸義大街兩側儘是舉槍張弓嚴陣以待的士卒和百姓,整條寬敞的大街上卻是寂寂寥寥,連一條狗都沒有。

忽然,被八大家族佔據的東城一側,一個皓首布衣的老人緩緩走了出來,身後只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童子,對面正嚴陣以待的歸義軍將士都納罕不已,紛紛交頭結耳起來,漸漸的,有人認出了那老人的身份,竊竊私語聲彙聚成一股聲浪,歸義軍的陣容頓時騷動起來。

曹子言按刀望去,就見那身穿曲裾樣衣,峨帶高冠,腳踏高齒木屣,儼然漢唐古人的老者往街心一站,看了看刀劍森嚴,壁壘分明的大街兩側,忽然雙臂一振,亢聲說道:“老夫是歸義軍節度使、瓜沙肅甘涼等十一州觀察使、檢校禮部尚書,金吾大將軍張義潮後人、張承先!”

對面的聲浪更趨強烈,張承先頓了一頓,又道:“歸義軍的將士們,你們可知道何謂之歸義?大唐宣宗,感於我歸義軍之壯舉,曾有讚譽,可爲注解: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於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這就是歸義。

歸義軍是家祖義潮公一手創立,義潮公素懷大志,自幼喜誦《封常清謝死表聞》: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爲屍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鋌。生死酬恩,不任感激……

義潮公一心復我漢土,揚我漢人志氣,惜我子孫不肖,以致沒落如此,如今王師遠來,我等子孫,不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但只開城相迎,以歸故國,以接故人,難道還做不到嗎?我們應該在群狼環伺之下自相殘殺嗎?”

曹子言呼吸急促起來,大叫道:“射死他!給我射死他!”

長街上,風蕭蕭,吹得張承先頷下一部長鬚迎風飛舞,仿佛真若有先人之靈盤旋其上,歸義軍衆將士望之凜然,還有哪個敢動手,曹子言氣極敗壞,一把搶過一副弓來,張弓搭背,瞄準了張承先。

張承先揚聲道:“楊太尉以十萬甲士,旌旗西指,所過之處,莫不臣服,如今,堂堂歸義軍,要爲曹氏一家一姓之富貴,螳臂當車,抗拒天軍麽?”

“嗖!”一枝冷箭劈面射來,張承先身後小童攸而一閃,便到了他的前面,大袖一卷,那枝冷箭便無影無蹤。

曹子言見此異狀,不由目瞪口呆。

張承先大喝道:“將士們,願做歸義軍的,站過來!願做曹家軍的,就把你的箭,向老夫、向養育你們的沙州百姓們,射過來吧!”

對面的騷動突然停歇了,沈寂了半晌,忽然有人持戈向街這面大步走了過來,但有一人行動,便有人陸續相隨,很快,歸義軍就像潮水一般,朝著東城傾瀉過來,盔甲鏗鏘聲中,傳出曹子言徒勞的、絕望的、聲嘶力竭的大喝聲:“站住!都給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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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0 11:30:27
第024章 江山美人

安利軍,隆德軍如今在這個地方,程世雄奉折姑娘之命,已棄守廣原城,全軍殺回府州,如今已突破安利軍和隆德軍設營阻攔的靜羌寨,抵達闌干堡,不過他們想再往府州去,就必然要撞上已占據太堡津的寧化軍。

寧化軍是大宋邊軍,戰力很強,而大堡津又是府州一處重要的關隘,多年來修築加固,險可不攻,如果程世雄想強行突破,勢必要付出極大的犧牲。你們再看這裏,晉寧軍進駐了鎮川堡,切斷了我們和府州之間的聯繫,他們只守不攻,也不接受我軍的挑戰,我們想重新打開麟府兩州間的通道十分困難。

平定軍已占據沙谷津,威勝軍占據了橫谷寨,對府州形成合圍之勢,而潘美親自率領的禁軍精銳已抵達河合,氣勢洶洶,來者不善,我們就算想赴援府州,有此強敵在側,也不能無所顧忌,還有綏州李丕壽的人馬,已低達鳥龍寨,逼向銀州一線,銀州的李一德、柯鎮惡已向本帥發出十萬火急的求援信。在此情形下……”

楊繼業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府谷城中,殺滅‘赤忠’取代其位,成為苛嵐軍首領的蕭晨已挑起宋國大旗,據險而守。百花塢地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折姑娘和任將軍每日攻城不斷,迄今仍不能打下這座堅城,如此情形下,我們該何去何從?”

楊繼業麾下眾將都圍攏在他身邊,廳中是一張巨大的沙盤,楊浩費盡心力,將西北山川河流地理圖繪制的十分精細,以此為藍圖,制作了大型的軍事沙盤,眾將領俯視沙盤,敵我之勢一目了然。

都虞候李安道:“朝廷還真是好打算啊,他們先利用赤忠占了百花塢,劫了折家滿門,再一刀結果了他,這一下連人證都沒了,我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蕭晨那廝做的更絕,他殺掉赤忠,公開打出朝廷的旗號,也虧得折姑娘已將官家的險惡用心看了個清楚,幹脆將朝廷的醜行公諸天下,直接向朝廷挑戰。

要不然……蕭晨占據百花塢固然是天經地義,受折帥‘邀請’趕來平叛的朝廷大軍入駐府谷更是天經地義,我們的手腳都被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大義名份給綁了起來,打又不能打、退又不能退,此刻不但整個府谷都要落入朝廷朝廷手中,大軍更是給人家包了餃子。”

楊繼業輕輕歎道:“不過…這個應該已在官家的算計之中,他是算准了,我們不反,麟府必失;我們若反,他就有了大義名份,有了出師的藉口。如今,折姑娘指責朝廷撕毀先帝承諾,謀算麟府,朝廷則宣揚折姑娘與我們大帥早有私情,她正是蠱惑赤忠謀反,協助我們吞並府州的元凶主謀,有了這塊遮羞布,朝廷西進的步伐是不會停止的,這種嘴仗是打不出個結果的,我們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化解敵軍的攻勢。現在我們的不利方面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大帥西征,帶走了大批精銳,東線防禦力量空虛,而朝廷則兵強馬壯,隨時可以繼續增兵。

第二,大帥統十萬大軍西征,帶走了大批糧草,這兩年來各座城池中的積蓄被帶走大半,所餘不足以支撐長期守城。而朝廷方面的困難要比我們輕的多。

第三,府州和麟州依托險要地勢,自成一方格局。然後兩州之間,不管是山川河流,還是堡塞長城,卻都是相通的,而今朝廷突然出兵,趁折家軍群龍無首的機會,已然占據了大堡津、鎮川堡、沙谷津、橫谷寨,對府州形成合圍,同時切斷了麟府兩州之間聯繫。

第四,蕭晨帶著萬餘叛軍,已牢牢地控制住了百花塢,百花塢被占領,折家軍的軍心士氣大受影響,而且百花塢不但易守難攻,地勢顯要,且是水陸通道中樞,隨時可以向任何一個方向發起攻擊,接應朝廷兵馬的到來。他們如今按兵不動,顯然是在等候潘美,潘美一到,就可以吃掉府州,那時麟州便是門戶大開,無險可守。”

說到這兒,楊繼業的神色凝重起來:“諸位,我所擔心的,還不止是府州和麟州,我們東線的守軍大少了,且又分駐銀蘆府麟夏石諸州,如果府州和麟州有失,我們失去的不只是兩座城池,同時失去的還有麟州和府州的大批精銳,那時候,朝廷繼續揮軍西進,合六路邊軍六萬八千人,再加上綏州軍三萬餘人、朝廷禁軍五萬人,那就是十五萬大軍,我們沒有足夠的兵力據守各處要隘,朝廷卻可以依仗優勢兵力各個擊破,將我各處城池一一吃掉。如此情形,誰有妙策?”

眾將聞聽盡皆默然,許久,盧永義道:“將軍昔日能獨力支撐漢國危城,抵擋宋國皇帝三次御駕親征,這一次……咱們的情形難道比那時還要凶險麼?”

楊繼業搖頭道:“兩者不可相提並論,如今各處城池存糧有限,這是一個難處。二來,當初那是兩國相爭,非你即我,正所謂眾志成城,而今,折姑娘反了,可大帥的意思咱們還不知道,所以處境難免尷尬,軍心士氣,未必比得上當日背城一戰的漢軍。

我西北諸州府,並不都是險峻難攀的城池,如果朝廷攻我弱處,困我堅城,以他們強大的兵力,足以在大帥率兵返回之前,控制麟府諸州形勢,這是其三。”

楊延浦忍不住說道:“爹,難道我們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麼?

“機會……也不是沒有……”

楊繼業的目光漸漸移到沙盤上橫山一線,目光在橫山地勢上盤桓良久,卻又輕輕搖了搖頭。

他是一員將領,只知道軍令如山,如今大帥把東線的防務交給了他,在沒有得到大帥的許可之前,他豈能自做主張,以退為進,集中兵力,撤防橫山,這番意思若是說出來,恐怕反要動搖軍心。

楊繼業意志一堅,手指沙盤,沉聲說道:“我們請調夏州守軍,赴援銀州、蘆州,增強橫山防線的力量。至於我們,必須要牢牢地守住麟州,這是朝廷西進的門戶,斷不容失,我們與潘美的禁軍精銳在此決一死戰,給大帥回援爭取時間。

至於府州那邊,折姑娘已整合了折家軍,納於她的麾下。我可修書一封,建議折姑娘拆毀黃河大橋,切斷南北兩城的聯繫,據黃河之北,與敵對峙,而程世雄將軍的兵馬,也不可由此繼續北上了,我可聯絡折姑娘,由其下令,命程將軍向我靠攏,繞道我麟州返回府州,增強折姑娘那邊的防禦力量……”

他剛剛說到這兒,一名小校匆匆奔八,抱拳說道:“將軍,種放種大人到。”

楊繼業一呆,吃驚地道:“你說甚麼?誰來了?”那小校道:“種放種大人自夏州趕來了。”楊繼業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種放竟然捨了夏州親自跑到麟州來,他急忙問道:“種大人在哪裏?本官親去相迎。”

話音未落,種放已大步走進廳來,朗聲道:“軍情緊急,楊將軍還客套些什麼,倒是種某不清自來,將軍勿怪。”

楊繼業連忙上前相迎道:“種大人,您怎麼來了?可是大帥已傳回了消息?”

種放道:“太尉西征玉門,一路黃沙翰海,關山險阻,飛鳥難渡,駿馬難馳,哪有那麼快就送消息回來。實是因為太尉西去之時,將東線軍政要務托付與你我,而今強敵臨境,危機重重,眼見如此情形,種放實難安坐後方,有心與將軍計議,可是又恐書信往來貽誤戰機,這才親自趕來。”

種放一見眾將正站在沙盤前,又道:“朝廷兵馬動向,種某業已得到飛羽傳報,不知將軍對此局面,打算如何應對?”

楊繼業也不再客套,將他引到沙盤前,將自己方才的計議仔細釵說一遍,種放一臉風塵,披風也不解,就立在沙盤前聽楊繼業解說,聽完之後他眉頭一鎖,沉聲道:“楊將軍,種某一路趕來時,對麟府形勢也曾反複推敲,種某覺得,楊軍這種應對之法太冒險了,如果打得好,不過是拖個兩敗俱傷,如果打不好,太尉交付你我手中的這片疆土可都要淪喪了。”

旁邊眾將一聽頓時面露不愉之色,楊無敵的威名,西北將領鮮有不知的,這種放練兵確實有一手,不過會練兵的人不一定擅長打仗,他一個從未帶過兵的文人居然敢指摘自家主將的不是,難道他比楊無敵還要高明?

楊繼業卻不以為忤,反問道:“種大人何以有此一言?”

種放也不客氣,伸出大手往沙盤上的橫山地形使勁那麼一劃拉,大聲道:“種某一路反複推敲,覺得如果我們以危城弱兵與敵強戰,實是得不償失。我們在府州已不可保的情況下還想貪心,意欲保住我們所有的領土,恐怕反而一處都保不住,而且太尉急急揮師回援,甘州回紇和瓜沙的歸義軍也不會放棄這個打擊太尉的機會,那樣的話咱們東線損兵折將、疆土淪陷,而太尉那邊呢,也要元氣大傷。

最後很可能形成這樣一種局面,我們被打成原形,河西走廊重被回紇人、吐蕃人占據,重演吐蕃、回紇牽制壓迫夏州的局面。東面,則是朝廷與我們雙方兵力犬牙交錯,直接交鋒,時日一久,太尉一定會被拖垮,再無崛起的希望,最好的結局,也就是恢復李光睿統治夏州時的局面。”

楊繼業雖自負於守禦的本領,自信在朝廷大軍面前,未必就會如此不堪,不過勝負之敏,牽涉甚多,絕不是只靠一員主將指揮策略得當,就一定能占據上風的,種放所說的結局,並非不可出現的局面,想象那樣窘迫的處境,楊繼業的額頭不禁沁出冷汗,脫口問道:“若依種大人所見該當如何?”

種放道:“種某以為,與其如此,我們不如求個穩妥,主動撤軍,放棄麟府,集中各方兵力,依托橫山險要的地勢,構築第二防線,將宋軍牢牢阻擋地在橫山以外。如此,我們雖失去了麟府,但定難五州在手,河西草原在手,我夏州的元氣不會受到傷損,那麼,我們隨時可以再度揮軍東進,同時,太尉那邊也不必倉促回師,以致被甘州和歸義軍所趁,盡可從容撤軍,甚或……,將甘州和瓜沙先拿到手,再挾全勝之勢回師夏州,那樣的話,我們的實力不但不會受損,相反會大肆擴張,這樣的話……我們何必計較一地之得失呢?”

楊繼業聽的怦然心動,其實種放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思,卻沒想到,種放竟與他不謀而合,只是如今種放先說了出來,他倒不好再說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考慮了。沉思片刻,楊繼業不禁又猶豫道:“可是……,大帥臨行前,將東線防務交到我們的手中,楊某一介武夫,只知將令如山,未得命令之前,便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不得違抗軍令。如今咱們一仗未打,勝負未見,便主動撤軍,棄了麟府去橫山構築第二防線,這各做妥當麼?”

種放瞪起眼睛道:“難道等著潘美的大軍追在咱們的屁股後面,再慌慌張張引著他們逃向橫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如果楊將軍的顧慮只是未得太尉允准,那麼大可不必。種某以為,我們現在應該考慮的,是如何避免最大的犧牲,保存最多的實力,擋住朝廷兵馬西進之路,確保太尉西征的成果不會盡付流水。將軍若是擔心太尉怪責,一應後果,種某願一力承擔,只求將軍果斷撤軍,搶得先機,制造有利於我夏州的局面。”

楊繼業拂然道:“種大人這是說的哪裏話來?楊某是三軍統帥,無論進退,將領一千,所有責任,楊某自然一力承擔,豈能推諉於人?不過......”

他又將目光投到沙盤上,沉聲道:“種大人,折家軍還在府州與草城川的叛軍和朝廷兵馬鏖戰,我們可以放棄一個麟州,折家如果放棄了府州,可就一無所有了,折姑娘她……她肯答應麼?若是折家軍不撤,難道我們獨自放棄麟州,退防橫山,棄盟軍於不顧麼?再說……”

他壓低了嗓音,低聲道:“太尉與折姑娘……,咳咳,種大人想必也有所耳聞……"

種放生就一副書生的耿直倔強性格,他睨了楊繼業一眼,說道:“楊將軍,你說太尉授師五州、盡統諸將、招兵買馬、征討西域,所謀者何?”

楊浩的所做所為,西北諸將誰還不心知肚明,可知道歸知道,楊浩一天沒有亮明旗號,誰敢冒天下之大諱,說出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來,楊繼業猶豫道:“這個……”

種放正氣凜然,聲震屋瓦地說道:“江山美人,孰輕孰重?江山在手,美人自有。
若失了江山,身家性命都不保了,還要美人何用?如果太尉為了一個女子而不曉利害,不知輕重,那太尉在西北種種所為豈不成了一個大笑話?如你我一般匯集到太尉麾下的萬千男兒豈不也都成了一個大笑話?就算她折姑娘是太尉的正室元配,江山社稷、天下蒼生面前。又算得了甚麼?你我輔佐君上,心中只有一個公字,秉承的只是一個‘忠’字,豈能因為顧惜一個婦人而失了道義?”

楊繼業苦笑連連,種放卻越說越氣,把大手一揮道:“楊將軍,兵貴神速,早一步做出決斷,就能多爭一分先機,再也遲疑不得啦。若是你不放心,折姑娘那裏,我種放去跑一趟,把這進退之間的利害得失,與那位折姑娘說個清楚明白,若是她識大體,明大義,那便率折家軍與我等一齊撤防橫山,若是不然,那就一拍兩散,若是太尉回來要予以責難,叫他砍我的頭好啦,種某一片丹心,死諫主上,求個青史留名也好。”

楊繼業大汗,種放這個樣子,真讓他去見了折姑娘,不談崩了才怪,楊繼業連忙道:“種大人,雖說夏州還在後方,暫無刀兵之憂,可是大人也不可離之久啊,那是太尉的根基之地,無比重要,還請大人速速趕回坐鎮夏州。楊某便依大人所言,盡速撤軍固防橫山。至於折姑娘那裏,就讓我兒延浦跑一趟,去與她計議商量好了。”

種放雖是個書生,骨子裏卻有一股倨傲執拗之氣,一旦犯了那股子強勁兒,當真是皇帝都敢拉下馬,不過楊繼業一提夏州,這卻是他最為重視的所在,因見楊繼業已答應了他的主張,千勸成勸之下,種放終於答應盡快趕回夏州去了。

楊繼業這才放心,迷走了種放,楊繼業決心已定,回到麟州城便開始布署軍民遷徙橫山以西,同時對長子面授機宜,一面派人與程世雄聯絡,一面讓長子率輕騎趕去府州會見折子渝,說服她放棄府州,同遷河西。

因為朝廷兵臨城下,楊浩麾下將相爭執的當口兒,甘州可汗的金頂大帳內也因為楊浩軍團團圍困,糧草耗盡而陷入一片愁雲慘霧當中。

甘州回紇可汗夜落紇精神萎頓地倚在榻上,憂心忡忡地道:“想不到夏州兵的糧草竟然如此充足,我想與他們耗戰守城,反而中了他們的算計。城中存糧本就有限,如令人吃馬餵,些許糧食已經耗光,現在已開始宰殺牛羊,而城外守軍仍然紋風不動,我每日登上城頭觀望,夏州軍營中火灶炊煙並不稍減,可見他們的糧食還能支撐許久,再這樣打下去,我城中十餘萬人,不用人打,就全都餓死了。”

已率援軍趕回城裏的阿里王子道:“父汗,咱們本就是遊牧的部族,就算棄了這座城池,難道咱們的氈帳不能紮在草原上麼?我早說過,漢人善於攻守城池,我們與之城戰,這是以己之短,迎敵所長。莫不如咱們趁著人多勢眾,突出重圍,夏州軍還能追著咱們滿草原的打麼?甘州就算失去,楊浩能在這裏屯以多少重兵?到時候,咱們聯合隴右吐蕃卷土重來,還怕不能重新占據甘州?”

七王妃阿古麗忍不住出口反駁:“突圍?談何容易,夏州的鐵甲重騎和陌刀大陣死死封住了四門,咱們出去多少死多少,如何突圍?”

阿里王子冷冷地盯了她一眼,哼道:“楊浩分兵西去,困在咱們外面的已經沒有多少人馬了,光憑一個陌刀陣、一隊重甲鐵騎,咱們用人命趟,也能趟開一條道路吧?”

他回首看向夜落紇,說道:“父汗,聽說楊浩的軍隊已經打下了肅州,現在攻打敦煌國去了。他的意思非常明顯,因為我們甘州是最難打的,所以他圍而不打,把咱們放在了最後面,等他解決了敦煌國,必然挾新勝之師,返回甘州,強攻我甘州城,此時再不突圍,以後想走也走不成了。"

阿古麗王妃卻道:“大汗,楊浩雖然分兵攻打瓜沙二州去了,可他西征之時,號稱有十五萬大軍,就算有所誇大,十萬大軍總還是有的,打下涼州時,他得了兩萬吐蕃軍,打肅州時,又把兩萬龍王軍據為有己,總兵力這回真的該有十五萬之眾了。

歸義軍不堪一擊,楊浩分去攻打瓜沙的人馬,有五萬人就差不多了,那麼困在我甘州城外的,至少有十萬大軍。這一點,從夏州軍營每日的炊煙灶火數量來看,也可估算得出來。十萬大軍駐於此,我卻不信夏州軍的糧草用之不盡,我看他們現在是故做鎮靜,虛張聲勢罷了,耐心再忍些時日,在他糧草耗盡,軍心不穩,而西征之軍尚未趕回前咱們再……”

遊牧民族的汗王妃也擁有自己的族帳、領地,子民,擁有極大的權勢,因此做為夜落紇長子的阿里王子與阿古麗王妃因為放牧之地、各自掌握的部落之間的嫌隙等種種緣由,彼此早有積怨,這時意見相左,阿古麗王妃一味地同他唱反調,阿里王子更加忿怒,不等阿古麗王妃說完,阿里王子便道:“楊浩留了一個替身在這裏,親自趕去肅州繼續西征之路,他是夏州軍的主帥,會把十萬大軍留在這兒,自己只帶三成人馬孤軍遠征?可笑,他既親征,必定會帶走主力,城外軍隊虛張聲勢,未必就有十萬之眾。”

阿古麗王妃嫣然一笑,瞟著阿里王子道:“阿里王子,漢人兵法裏有一句話,叫做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不錯,當初楊浩的確留了一個替身,親自趕去攻打肅州了,可是肅州得手之後,他身在肅州的消息已然傳開,你道他還會繼續親自西征?他已經回來了。”阿里王子曬然道:“七王妃何以如此篤定?”

夜落紇頹然道:“阿里,阿古麗說的沒有錯,肅州的龍翰海為了保全性命,在家族中挑選了八個美人兒服侍楊浩,以取悅於他,前日阿古麗嘗試突圍,攻近夏州軍營時,曾親見一白袍公子立於楊字大旗下觀戰,八龍女就侍立在他的身後,阿古麗認得其中一個叫龍靈兒的,楊浩若是沒有在打下肅州後返回甘州,八龍女怎會出現在這兒?”阿古麗見夜落紇附和她的話,嫵媚地乜了阿里王子一眼,眸中不無得意。

阿里王子見了心中惡意陡生,忽道:“父汗,兒忽想起一計可除楊浩,使得夏州軍群龍無首,不戰而潰。”夜落紇又驚又喜,連忙問道:“計將安出?”

阿里王子道:“龍翰海乞降,賄之以美人兒,楊浩笑納不拒,顯見是個好色之徒。如果我們做出窮途末路姿態,假意向他乞降,同樣送美人兒於楊浩營中,伺機刺殺了他,便是夏州有百萬大軍,還不是頃刻間煙消雲散?”

夜落紇霍地坐起,大為意動道:“唔…,我看此計確實可行,縱然失敗,也無甚損失。不過……”

他猶豫了一下道:“要尋一今年輕貌美、武藝高強,且又忠心耿耿,甘為本王效死的女子卻不容易,我們去哪兒找一個符合這些條件的女人來?”阿里王子陰陰一笑,睨著阿古麗王妃道:“這個合適的人選麼,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不知道父汗舍不舍得了。”阿古麗王妃俏麗的臉蛋頓時變色,一雙妙目立即瞬也不瞬地瞟向夜落紇。

夜落紇順著阿里王子的眼神一瞧,見他所示竟是七王妃阿古麗,心中大為不舍,登時猶豫起來。戰場廝殺,未必就死,可是做這刺殺楊浩的刺客,卻是必死無疑,甚至……還要付出些色相犧牲。阿古麗畢竟是自己寵愛的女人,一向心高氣傲的回紇可汗就算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又怎麼開得了口。

阿里王子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如果這一次真的敗於夏州軍之手,我甘州回紇一脈從此就要從世上消失了,英勇神武、像太陽一般照耀著整個河西的夜落紇大汗也要受盡屈辱而死,為了大汗,我回紇部落的每一個子民,誰不願意像牛馬一樣奉獻自己的一切?為大汗而死,那是無上的榮光。可惜阿里是男兒身,無法執行這個刺殺的計劃,否則的話,為了大汗,為了我甘州回紇二十萬族人,就算粉身碎骨,我阿里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夜落紇訥訥地道:“阿古麗……"

阿古麗聽他一喚自己的名字,心弦便猛地一顫,她咬了咬粉潤的櫻唇,紅著眼睛道:“好,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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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0 11:30:54
第025章鏡花水月

府谷南北兩城,以架設於黃河上的大橋為陣地,日夜廝殺,無比慘烈。

    屍體枕藉,鮮血塗滿了整座石橋,橋頭白天有日光強照,夜晚有狂風呼嘯,血就會變成烏黑的結痴,可是石隙中的血,卻永遠是液體,因為始終有新鮮的血液不斷地補充進去。 遠遠的看去,本是灰白色的石橋,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碧荷院中卻是另一派風光,這座道觀整個兒的已做了折子渝的前敵指揮所,觀外甲士林立,觀中各路文武的僚屬從員匆匆往來,莫敢高聲,一派緊張而肅穆的氣氛。

    碧荷院,曾經是折子渝和楊浩促膝談心的所在,如今幾年過去了,碧荷院景緻依舊,同樣是初秋時候,半池碧水,荷葉茂盛,蓮花半凋,一隻只碗大的蓮蓬沉甸甸地掛在莖上。 折子渝一身男裝,憑欄而站,神色寂寥。

    “我們去碧荷院坐坐吧,那裡的環境很是幽雅,我曾經路過那裡,很是喜歡那裡靜謐的氣氛,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進去遊賞一番,你看如何?”

    “你說去哪兒那便去哪兒唄,反正我就走出來走走,本無一個確定的去處的。”

    “那我直接把你載回蘆岭州做個壓寨夫人,你也沒有意見嗎?”

    折子渝幽幽一嘆:“那個小子,也就是說說,他若真有這份膽魄,做一個強擄壓寨夫人的強盜,就算是有些蠻不講理吧,也算是個男人,可是以他不打不動的性子,什麼時候能做一個霸道蠻橫的山大王?”

    當年當日,她扮做一個青衫民女彬嫵媚,假意與楊浩街頭偶遇同赴碧荷院時打情罵俏的情話兒依稀迴響在耳邊,可是時過境遷,今日此情此景,怎不叫人黯然神傷。

    折子渝輕輕靠在石欄上,只覺身心一片疲憊:“如今府州局面糜爛不堪,該如何收拾?家人盡在朝廷手中,雖說這邊聲勢鬧得越大,家人那邊越是安全,不虞有性命之憂,可如……可是如何才能把他們解救出來,這一生一世,難道就要與他們天涯永隔、不復相見了麼?”

    折子渝正幽幽出神,一陣腳步聲傳來,折子渝收拾了心情,回望去,腳步匆匆、迎面而來的,竟是秦家公子秦逸雲。 嗯起當初她與楊浩憑欄而坐,品茗賞蓮的時候,秦逸雲為了唐焰焰醉醺醺闖入,欲與楊浩爭風毆鬥,卻因酒醉一棍打傷了自家額頭跌入池中,折子渝唇邊不禁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當日,本與楊浩無甚關係的焰焰,現在真的成了他的夫人;秦公子也早已舔好了情傷,娶妻生子,成家立業,而自己……卻仍是形單影只,物是人非呵。

    “五公子。”見了折子渝,秦逸雲急急向她一抱拳,肅然施禮。

    秦逸雲身著輕甲,唇上微顯,輕之當年的輕衣少年,少了幾分跳脫,多了幾分凝重。

    折子渝微微頜,問道:“對百花塢的攻勢,可有什麼進展?”

    秦逸雲吐了。 濁氣,搖頭道:“百花塢險不可攀,唯有一徑通關,塢中守軍據險而恃,可謂一夫當關,我們反复爭奪,一座橋佔了又丟,丟了再佔,死傷無數,得力的攻城器械始終運不過去,恐怕……不將城中存糧耗盡,終是不能一舉而克。”

    折子渝黛眉微蹙,沉吟道:“宋人造出這麼大的陣仗,決不會輕易偃旗息鼓的,百花塢中的存糧,至少還可供他們消耗一個月,而朝廷的大軍步步進逼,援軍不斷,我軍雖竭力死戰,然險隘已失,恐難持久,一個月……絕對不成。你來,莫非任大人和馬將軍他們有什麼建議?”

    任卿書和馬宗強等將領此時正在橋頭督戰,秦逸雲一來,折子渝自然以為他們對當前的戰局有了井麼新的想法,因為一時脫不得身,故而讓秦逸雲前來通禀。

    秦逸雲道:“不然,五公子彬嫵媚問起,在下才說起前邊戰情。在下此來,是因為麟州楊將軍派了他的兒子,帶了一隊輕騎突破宋國兵馬的重重防線,已然到了軍前。”

    折子渝動容道:“已經和他們取得聯繫了?怎麼不清少將軍來這裡?”

    秦逸雲苦笑道:“在下也不知道楊少將軍說了什麼,現在軍前眾將群情洶洶,十分激忿,任大人和馬大人也彈壓不住,在下覺得不妥,這才趕來向五公子禀報。”

    折子渝一驚,連忙道:走,咱們去看看。 ”

    ※※※※※※※※※※※※※※※※※※※※※※※※※※※※※※※

    橋頭此時已亂成了一鍋粥,不但軍中將領都在,就是許多負責運送箭矢軍械、徵調壯丁服役的民政官員此時也聚在橋頭,群情激奮,慷慨激昂。

    碧荷院距橋頭不過兩箭之地,並不算遠,折子渝率領正在碧荷院中署衙辦公的各路官員匆匆趕到陣前,就見楊延浦被圍在當中,許多府州文武正大聲指責著什麼,一見折子渝趕到,圍攏在前的人立即閃開了一各道路。

    “五公子,你來的正辦……”任卿書一見折子渝,立即搶步上前,一邊伴著她往裡走,一邊低聲把楊延浦的來意匆匆說了一遍。

    “哦?”折子渝不動聲色地聽著,走到楊延浦身邊時,楊延清急忙趨前道:“麟州楊延浦見過五公子,延浦奉家父之命而來,有一件大事…………

    論起私誼,楊延浦是折子渝彬嫵媚的外甥,別看他比折子渝還大了幾歲,可折子渝卻是他實實在在的親姨娘,只不過眼下他代表的是楊浩一方的勢力,而折子渝卻是府州的代表人物,當著這麼多府州文武,兩人還是以官方稱呼妥當一些,倒不好說起他們的私人關係。

    折子渝淡淡一笑,頜道:“少將軍遠道而來,一路歷盡凶險,難道我折家連一杯茶都欠奉麼?請,咱們到碧荷院說話。”

    她目光盈盈一掃,說道:“諸位大人,也都來吧。”

    碧荷院一個由靜室改成的小客廳裡,折子渝、楊延浦、任卿書、馬宗強和幾個府州身居要職的文官就坐其中,楊延浦詳盡分析了當前的局勢,把種放和楊繼業的考慮和下一步的打算合盤托出,正容道:“五公子,我知道我們這麼做,會令府州軍民大失所望,認為我們大敵當前,放棄了自己的朋友。

    可是戰場上,權衡的是實力,較量的是勝負,府州防禦已千瘡百孔,內有伍維一萬苛嵐軍牢牢地釘在府谷要害之處,隨時可以出兵接應宋軍,形成腹背夾擊之勢,外有宋國兵馬源源不絕,正在陸續搶占各個要隘烽隧、堡寨城壘,如果等到他們部署完畢,我們再做應變那就來不及了。

    那時候,就算五公子肯放棄府州,朝廷兵馬銜尾急追,咱們也來不及在橫山構築第二防線,其結果只有一敗塗地。 五公子,古人有言:,蝮蛇蟄手,壯士解腕。 此時若不當機立斷,王繼恩這條毒蛇,就會把毒擴散到麟府兩州所有的要害之處,牽制得我們動彈不得,等到潘美趕到,便大勢去矣。

    家父令我來此,陳明其中利害,誠邀五公子率折家軍與我共進退,一同回防橫山。

    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來日咱們積蓄力量,未必不能捲土重來,五公子,在下希望五公子彬嫵媚能從大局出,做出明智的選擇,則府州軍民章甚,亦是我家太尉之福。 ”

    折子渝盯著他,玉面微寒,沉聲問道:“依少將軍方才所言,不管我折家如何取捨,楊將軍都要放棄麟州,撤防橫山了?”

    “是!”楊延浦毫不猶豫地回答一聲,旋又接口道:“不過,這是為勢所迫,不得不做最有利於我們保存實力,扭轉頹勢的選擇。如果五公子願率所部撤防橫山,我父願緩行一步,引麟州所屬,對大堡津的寧化軍,鎮川堡的晉寧軍,沙谷律的平定軍動攻擊,牽制他們的行動,使五公子所部從容撤退。”

    折子渝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他,沉聲又問:“這是楊太尉的主意?”

    “楊太尉遠在西域,如今正在對金山國用兵,至於府州之變,大概太尉剛剛收到消息,太尉有何主張,還未送回我們的手中,這是夏州種節度和家父共同擬定的策略。”

    折子渝輕輕籲了口氣,說道:“好,少將軍暫請歇息一下,容我與府州文武好生商量一下。馬大人,為少將軍安排一個住處,請少將軍和隨同前來的麟州將士們好好歇歇,安排些豐盛的膳食。”

    “是。”馬宗強應聲而起,向楊延浦拱手道:“少將軍,請。”

    ※※※※※※※※※※※※※※※※※※※※※※※※※※※※※※※

    楊延浦剛一出去,幾位身居要職的府州文武便齊齊站起,搶著說道:“五公子,本官以為…………

    折子渝霍地舉起了手,制止了他們七嘴八舌的叫嚷,她彬嫵媚離開座位,負著雙手,在室中緩緩行走,過了半晌,方道:“楊繼業將軍意欲主動放棄麟州,邀我們一起撤防橫山,諸位對此有何見解,一個個說,不要急。”

    府州通判蕭瑟怒氣沖沖地道:“強敵未至,先毒退意,他們這是要放棄我府州啊,楊浩如今擁有西域十餘州,放棄一個麟州,對他來說並不傷根本,可對我府州來說,棄了府州,我們還有甚麼?”

    任卿:“依我之見,楊將軍的法子倒是無可非議,苦守已不可守的麟府兩州,會牽累得橫山以西諸州府一同靡爛,皮之不存,毛將蔫附?如果搶在潘美的軍隊到達之前主動後撤,我們就能站穩腳跟。”

    另一個文官站了出來:任大人怎麼能替楊家說話? 咱們的家族領地盡在府州,如果離開這裡,就得寄人籬下,府州軍還會存在麼? 折家還會存在麼? ”

    行軍司馬申澤塔不以為然地道:“府州形勢如今已炭可危,待潘美援軍一到,還守得住嗎?何況麟州還要主動棄守,他們一走,不需潘美援軍趕到,失去牽制的王繼恩六路邊軍,再加上佞州的李不壽,就能馬上對我府州動全面進攻。”

    府州別駕洪子逸冷哼道:“澤塔兄,我看楊繼業這是虛聲惘嚇,想要迫使我們不得不與他一起行動,他是五公子的親姐夫,如果我們就是不走,他真能橫下一條心,棄五公子於不顧?方才你也聽見了,楊太尉遠在西域,對於府州之變,尚無只言片語送來。

    我折家對楊太尉仁至義盡,楊太尉是折帥的義弟,為人光明磊落,義字當先,豈會容許部下乾如此不仁不義的事來? 楊繼業就算真的想走,他也不敢令楊太尉背上這不義的罵名決然而走,他派楊延浦來做說客,就是想迫使我們答應,只要五公子同意撤走,那就不是麟州主動要撤,而是我府州要掇,麟州孤掌難鳴,他們不得不為之應和了,我看這是他的脫罪之計。 ”

    申澤塔道:“子逸賢弟,你這樣說,未免有些一廂情願了吧。楊繼業戎馬半生,不知經歷過多少險惡之極的局面,若是他臨戰之時,當斷不斷,不計得失,只計一己利害,還能闖下無敵之名麼?早就身死沙場了。因為顧忌五公子是他的親眷,顧忌楊太尉的義氣深重就不敢撤兵?笑話。

    子逸賢弟莫非忘記了,當日漢國都城之下,楊繼業置妻兒於城中為質,自率萬餘死士,險些於亂軍中取了趙光義級的事了? 該當效忠主上時,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妻兒的身家性命都可棄之不顧,他會因為這些顧忌也猶豫不決,自亂陣腳麼? ”

    “申司馬,此言差矣…………

    “洪別駕,差什麼差?我看是你們這些文人不曉武事,偏要出來指手劃腳。”

    “咦,申司馬,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我們文人怎麼啦,光憑你們這些武夫,便能運籌帷幄,便能……”

    “好啦好啦,都不要吵啦。”

    折子渝忽然打斷了他們的話,瞟了他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如今局面,武將主退,文官主戰,到是真的有趣。”

    她彬嫵媚在椅上輕輕坐了,緩聲說道:“種放和楊繼業商議,意欲趁潘美大軍未至,主動撤退,集中兵力與橫山一線構築防線。我以為,他們這是想放棄一城一地之得失,以有利地形與宋軍周旋,尋求戰機,遲滯、箝制敵人,消耗宋軍銳氣,積小胜為大勝,為反守為攻製造條件,如果不是這中間亙著一個不屬於楊太尉的府州,如果在座的諸位都是楊家的官吏,那麼你們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他們這種選擇,還有什麼可以指摘的地方嗎?”

    洪子逸急道:“可是……五公子……”

    折子渝舉手製止了他,又道:“另一方面,他們這種考慮,也不僅僅是為了應付麟府之變,應付宋國來勢洶洶的大軍,而且是考慮到了楊太尉的遠征之軍倉促回師可能遇到的凶險,集中分散駐守於各處的軍隊,形成合力,主動布防於橫山,最不濟也可與宋國兵馬僵持一段時間。

    這樣,楊太尉遠征西域的大軍就不必倉惶回師,甚至可以在吞併沙瓜二州、擊敗甘州回訖之後,才從容回師,以大勝之師,將橫山打造得固若金湯,甚至收復麟府也未必不可能。 如果我不是折家的五公子,對他們這番算計,真要擊掌讚歎了。 ”

    任卿:“五公子,這麼說你是讚成楊將軍的主張?”

    府州學正郝大杜一聽折子渝話中之意,竟也是讚同放棄府州的,不由得五雷轟頂,他臉色漲紅如豬血,氣呼呼地站起身,厲聲道:石,五公子如今還算是折家的人嗎? 宋國的一些言論,老朽具當是對五公子的詆毀,如今看來,卻未必是空穴來風了! ”

    行軍司馬申澤塔大怒道:“郝學正,你這是甚麼意思?”

    郝大杜喝道:“你們要走儘管走,郝某誓與府谷共存亡,哪兒都不去!”

    老頭子說罷,大袖一拂,怒與沖沖地去了,申澤塔急忙回身道! “五公子彬嫵媚請息怒,郝學正是折帥忠心耿耿,氣極之下,言語不遜,並非是對五公子不敬。”

    折芋渝淡淡一笑:“郝學正並沒有說錯,我有什麼好怒的?”

    申澤塔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五公子你……你……”

    折子渝緩緩地道:“我們府州……已經反了,不反就得束手待光可是反了,也就坐實了宋廷的指摘。我們反是反了,可是憑我們的實力,足以與宋廷對撫麼?若是只逞一時意氣,那就殺牠個轟轟烈烈,身死沙場便走了。若要有一番真正的作為,歸附楊太尉已成必然。”

    這一語既出,震得堂上文武盡皆愕然,誰也沒有想到原來她心中早就有了這份心思,一時都不知該說些甚麼好。

    折子渝卻自顧自地說道:“楊浩在西北所為,跡同於反,可是西北強藩向來如此,只要不稱王、不據地自立,中原一向施以羈糜之策,不會興兵討伐,而這一遭,朝廷是志在必得,我們不得不反,楊太尉業已不可能再以宋臣之名,西北霸主之實統御一方了,他是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 …”

    “折家的人,都被朝廷抓了,再把府州之地拱手奉上?我不甘心!我彬嫵媚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報這個仇,叫他趙光義曉得什麼叫得不償失。 ”

    折子渝說到這兒,神色黯淡了些,輕輕地道:“諸位對我折家都是忠心耿耿,所思所慮也都是為我折家考慮,而今子渝已向你們表明了心跡,府州的利益與夏州的利益已然一同,諸位應該知道要怎麼做了吧?”

    眾文武盡皆默然,折子渝沉默片刻,擺手道:“各位散了吧,回去之後,將我的心意告訴所屬,準備依楊將軍之策,撤防橫山,府谷百姓,願與我等同行的,盡量護其周全。稍候,我會知會楊少將軍,請麟州方面協助撤退。”

    ※※※※※※※※※※※※※※※※※※※※※※※※※※※

    折子渝說的斬釘截鐵,意志堅決,眾文武一見再不可勸,只得一一告退。 任卿書卻沒有走,待眾人默默退下,廳中一空,任卿:“子渝,你真的這般決定了?”

    “是!”

    折子渝的眼神有些茫然,依舊望著廳口。

    沉默有頃,她忽然古怪地一笑,徐徐說道:“任大人,關於家兄得了失心瘋的傳言,你相信麼?”

    任卿:“不信,折帥統御府州,威震一方,什麼的事不曾經歷過,豈會因為一朝失手,全家被擒,便遽而瘋癲?”

    折子渝道:“是,家兄沒有瘋,他藉瘋說瘋話,只是為了告訴我一件事…………

    “家兄狂言,說甚麼獻府州於朝廷,乞封折蘭王,那話……是給我聽的。這句話,涉及家兄與楊太尉縱論天下大勢時的一句玩笑話,當時… …家兄說,如果有朝一日楊太尉大勢已成,稱王稱霸,則府州願舉族而附,楊太尉就說:,若果有那麼一天,楊家定不負我折家,願封家兄為世毒罔替的折蘭王,重繼祖宗王號。,家兄裝瘋說出這句,瘋話,來,那就是告訴我,可將府谷之軍、府谷之地,獻與楊太尉,助成他的大業,也可藉此……報我折家一箭之仇……”

    任卿:“原來其中竟有這樣一段緣故,你……方才怎不說與眾人知曉?”

    折子渝呵呵一笑,淡淡地道:“此事天知地知,我縱然說出來,該不信的,還是不信,徒增一個笑話罷了,說它作甚?我既然明白了家兄的心意,所做所為問心無愧也就走了,何必一定要做那不可能的事:讓天下人都相信我的清白?”

    任卿:“折禦勳是我義兄,雖說當初與他結拜,是為了便宜我繼嗣堂行事,可多年下來,總有一份交情在,如果折家不願歸附楊浩,我在其中倒是左右為難,既然這是義兄的心願,例省了我一番為難。楊太尉一統西域,我繼嗣堂會從中得到了莫大的好處,對此,大郎必然是樂見其成,從我個人來說,前程亦可無憂,所以……我例要不遺餘力,促成此事才好。”

    任卿:“既然五公子彬嫵媚心意已決,任某一定全力幫助你達成心願。”

    眼見折子渝有些花容慘淡,任卿書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憐惜之意,不管如何,他大半生都消磨在府州,折家對他不薄,對折家,他是有心要盡力周全的,如今義兄全家被捉,只剩下這麼一個女子,任卿書身為長輩,自然起了維護的心意。

    任卿:“五公子,要為折家報此大仇,須得借助楊太尉之力;要存續折家軍的香火,更需歸附楊太尉,合兩家與一家。不過,折家不會就這麼完了,你與楊太尉情投意合,這事我早看在眼裡,義兄也常常對我說起,有心撮合你和楊太尉,不如等楊太尉從西域回來,由我出面說項,叫他娶了你做夫人,遂了義兄一樁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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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0 11:31:26
第026章 哥舒夜帶刀

    阿古麗王妃一隻蓮花般的素手輕輕拉著面紗,輕移玉如的婷婷地走到“楊浩”身邊,那雙媚目做出羞怯不勝的模樣偷偷瞟向他的臉龐,一俟看清了楊浩的模樣,阿古麗王不由微微一怔。

  焰焰的眉眼五官實在是過於精致了,她若想扮成一個完全沒有破綻的男人,必須得經過竹韻那樣的易容大家對她的膚色、眉毛、眼形、嘴唇等處都進行十分細緻的設計和修飾,肩寬、體形、喉節這些細微處都不能放過,再加上口技的配合,才有可能瞞得住人。

  而此時竹韻不在身邊,焰焰自她那兒學來的易容術自以爲已十分高明。但是與竹韻的水準一比,還只是業餘水平,竹韻能與折子渝同行那麽久,不管是聲音,舉止、氣質,乃至形容的細微處,都叫折子渝那般精細的人都看不出破綻,唐焰焰卻是望塵莫及。

  再說,她又不捨得在自己的肌膚上塗抹些使肌膚變色、膚質變得粗糙的東西,以免傷了她嬌嫩的肌膚,自然也就瞞不過阿古麗王妃的眼睛。方才隔著層層紗幔,瞧的不是十分清晰,她的口技倒是頗具幾分火候,還能瞞得過去,這一走近了來,便令人心中起疑了。

  阿古麗王妃見他雖然生著鬍子,可是肌膚嬌嫩白簪,吹彈得破。在這大草原氣候中,簡直讓女人都嫉妒,一個男人……保養的也太好了吧?尤其是他的眉眼五官,脂粉氣也太濃些,這樣的人會是授師五州盡統諸將的西域第一霸主楊浩?

  阿古麗王妃乍一瞧這玉人兒一般的男子。美目中也是異采頻閃。大爲驚豔,接下來卻是疑心大起,心道:“楊潔竟然俊美若斯,一如溫柔處子?不可能,不可能,世上怎麽會有如此美麗的男子。不過……卻也未必不能呀,聽說漢朝時候。我西域有樓蘭王,嬌美如處子,美人兒亦不能比,所以他只得鑄了一件猙獰鬼相的面具遮住他的容顔,在戰陣之上始增其威武顔色,莫非楊浩也是然而……楊浩若是這般模樣。必然極爲引人注目,怎麽我們從不曾聽人對楊浩的容貌品頭論足過?”

  阿古麗王妃站在唐焰焰面前,心中驚疑不定,她那薄紗一襲,身姿嫋娜,往焰焰身前一站,長腿細腰、隆胸秀項,若是個真漢子,此時一攬她的纖腰,早抱進懷裏去了。焰焰卻好整以暇地仰起臉兒來,自阿古麗王妃高峙的雙峰間看上去,看著她的俏臉兒。笑吟吟地道:“美人兒,還不坐下陪本太尉喝上一杯?”

  阿古麗王妃低頭一看,這時唐焰焰恰恰仰起臉兒來,阿古麗的目光堪堪落在焰焰的頸間,只見她頸間沒有一點喉結突出的現象,阿古麗王妃心頭頓時一震,目光稍一迷惘,隨即變得冷峻兇狠起來。

  唐焰焰發現她的神色變化。心中不由一驚,剛剛生起警意,阿古麗王妃玉腿一擡,便向她的心口狠狠踢去,與此同時,阿古麗伸手拔出發間的金誓,趁著唐焰焰向後仰身中門大開的機會,探手便刺向她的咽喉,動作狠辣無比。

  阿古麗王妃此番做了刺客,情知不管成敗,自家性命都難以保全,然而王命難違,她只得豁出了這條性命,就算不爲夜落紇,也算是爲自己的族人爭取了一個生存的機會。她也知道謀殺一個男人,最好的機會就是等他與自己**纏綿、雙棲合歡的時候,那時他的戒心最輕、防範最不嚴密,必能一擊得手,阿古麗王妃原也打定了主意要以身飼虎的。不過這時看出唐焰焰是女兒身,她就知道原來的計劃行不通了,這個人真的不是楊浩,她竟然是一個女人,那麽她又怎麽可能被自己的美麗所惑?阿里王子明天是根本不可能來鑒訂什麽契約的,依據他們之前的計劃,如果她能成功刺殺楊浩,那就趁夏州軍心大亂的時候全力反撲,如果行刺失敗,那麽今夜城中就要集中精銳,抛棄老弱,全力突圍。四散遁入大漠草原。

  這樣一來,自己已經成了一枚無用的棄子,唯今之計,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阿古麗王妃是草原上的女子,騎射弓馬一身武藝。生性彪悍。心意一定立即動手,哪裏還有什麽顧忌。

  阿古麗王妃這一踢一刺迅疾如電,她髮髻上的金簪也不是真正的金子,金質性軟,不能做爲武器,這支金簪只是塗了金粉,尖端又淬了劇毒的藥物,當真有見血封喉之效。

  唐焰焰如今一身武功非同等閒,再加上她對阿古麗王妃只是存著些戲謔的意思,絕不可能爲她意亂情迷,阿古麗王妃驟然出手,唐焰焰的反應也極是迅速,在電光石火之間,千鈞一髮之際,四胸收腹一仰身,便避開了那淩厲的一腳,雙手在榻上一推,整個人就滑向阿古麗王妃的襠下。

  阿古麗王妃一腳踢空,手中的毒簪也利了個空,唐焰焰險之又險地滑到她的襠下,挺身向上一扛。阿古麗王妃哎呀一聲,整個人就向旁邊跌倒,

  唐焰焰像一頭發怒的豹子般猛躥而起,矯捷靈活之極,擡起玉足就向阿古麗王妃跺去,這時四下裏那八個美人兒一起撲了上來,八龍女都不是嬌怯怯不懂武藝的嬌娃玉女,阿古麗王妃是個女子,所以她們動起手來無所顧及,這一撲來來,七八雙手鎖的鎖扣的扣,和身壓上去的也不是沒有,一堆美人兒牢牢地扭纏在了一起。

  唐焰焰本要一腳跺下,不想龍家八女反應更快,竟已牢牢地鎖住了阿古麗王妃。她們本來扮做“楊浩”的侍妾。在他寢帳中穿著打扮俱都隨意輕薄,這時扭打在一起,衫裂裙揚,只見得渾圓筆直的白花花大腿、粉潤酥盈的弱柳蠻腰、高挺豐盈的如玉雙峰纏作了一團,妙相畢露……若是一堆男人這般扭打在一起,那是窮形惡像,既是一些美女,便是春色無邊了。

  阿古麗王妃眼見受制於人。心中悲呼一聲,便想努力扭轉手臂,把金簪刺到自己身上,只求死個痛快。可她身子被人牢牢控制住,又哪裏動彈得了。

  龍靈兒劈手奪下她手中金簪,放到鼻下嗅了嗅,對唐焰焰道:“焰夫人,簪上有劇毒。”

  唐焰焰這時急促的呼吸才平穩下來,她看得出,這個阿瓦爾古麗公主並不懂得上乘功夫,內家吐納之學更是一竅不通,不過她弓馬嫺熟,身體矯健,猝然發難時,無論是力度、速度、靈活度,都已堪稱上乘,所以她雖不擅長近身格鬥術,竟也逼得自己手忙腳亂。

  再聽說那簪上有劇毒,想想方才反應稍慢一些,這時可能便有性命之憂,心中大爲恚怒,她怒容滿面地盯著阿古麗王妃,沈聲喝道:“夜落紇竟然派你這個親生女兒做一個有來無歸的刺客?”

  阿古麗王妃被牢牢壓在地上,呼吸急促,酥胸起伏,因爲簪子拔了下來,所以歎雙品乍般披散開來,她緊咬牙關發淩亂雙眸憂…艘狠瞪著唐焰焰,滿是仇恨的光芒。

  龍瑩兒在她鼓騰騰的胸部掏了一把,吃吃笑道:“焰夫人,阿瓦爾古麗王妃年方十七,尚未出閣,我看她呀……未必就是那位公主。”

  唐焰焰有些嫉妒地瞟了眼阿古麗王妃高聳的雪玉雙峰,冷哼道:“我想也是,夜落紇好歹也是一位可汗,西域的霸主,處境再如何兇險,又怎捨得讓自家親人以身飼敵,你是他的什麽人,甘爲他如此犧牲?”

  阿古麗聽得心中一慘,淒然笑道:“我是阿古麗王妃,算不算是他的親人呢?”

  唐焰焰暗吃一驚,她看看阿古麗王妃忽然變得有些淒傷落寞的神情。又看看控制著她的八龍女,慢慢地吸了口氣,臉上恚怒的神色漸漸消失了。

  歸義軍曹氏,長女嫁與夜落紇爲妃,次女嫁與于闐國王爲後,他們是親戚呢,可是甘州與敦煌卻時起征戰。肅州龍王稱霸一方,也算是西北一個不大不小的霸主,一旦城破,卻馬上厚顔把八個女兒侄女塞給自家官人,不過是想用這些年輕貌美的女人。保住自家的權勢。而今,河西走廊第一霸主夜落紇可汗走投無路。就讓自己的王妃來刺殺敵軍將領……

  說起來,她們個個身份尊貴,姿容千嬌百媚,高高在上、風光無限,然而一旦有所需要,她們尊貴的身份,美貌的姿色,便都成了權謀的工具。弱肉強食的世界裏,這種戲碼無數次上演,失敗者,就是這樣一個下場。

  想起府州發生的變故,想起自己夫君在這西域草原上南征北戰東擋西殺所經歷的重重困難,唐焰焰心有所感,對阿古麗王妃的敵意便也減輕了許多。

  “焰夫人,咱們如何處置她?”

  龍清兒扯出一匹綢緞,將阿古麗王妃扯起來,迅速返綁了她的雙手。向唐焰焰問道。

  唐焰焰把玩著金簪,若有所思地道:“夜落紇……根本沒有投降的意思,咱們的計劃……看來也要變一變了,”

  ※※※※※※※※※※※※※※※※※※※※※

  瓜州城就像被一柄陌刀劈開的爛西瓜,已是千瘡百孔,破爛不堪,無數的夏州兵從四面八方像行軍蚊一般蜂擁入城,瓜州城頭蹄聲如雷,人喊馬嘶,箭矢穿空。牛羊亂叫,亂哄哄的好像要天塌地陷一般。

  歸義軍仍有一少部分忠於曹氏的兵將在竭死抵抗,進行巷戰,而更多的歸義軍將士已將兵器抛在地上,高舉雙手站在牆邊,接受夏州軍受降了。曹氏大勢已去。

  曹延恭、曹子濤叔侄率領最忠心的人馬狼狽逃入內城,匆匆閉緊了大門,大門旋即就在重重的撞擊聲中隆隆響起,震得城上沙石簌簌而下,也不知城門在如此猛烈的撞擊下還能支撐多久,外邊的兵馬實在是太多了,守城的士卒在城頭上面對著驟急如雨的箭矢根本擡不起頭來,還如何對城下撞城的夏州兵予以壓制?

  曹延恭又恨又悔,恨只恨自己糊塗,不該把自沙州逃來的人放進城。也不知這些自沙州逃來的兵將是真他娘的忠心,還是受楊浩指使弄進城來的奸細,一進城就到處嚷嚷沙州已經姓了楊,而且把張承先那老匹夫蠱惑人心的話到處傳揚,等他發覺不妙,想要控制住這些人時,消息已像瘦瘦一般在全城傳開了。

  面對夏州軍本就沒甚麽堅決戰意的歸義軍更是消極起來,楊浩似也得到了沙州到手的消息,這時候一面喊著口號令城中守軍棄械投降,一面發動了最猛烈的攻擊,其結果不問可知。就如蟻潰長堤一般,有一處被攻克,整個瓜州城便迅速陷入全面失守的狀態,夏州軍進城了。

  “轟!”一座城門在巨木的不斷撞擊下四分五分裂,巨木一丟,還不等城中守軍放箭,那些撞城兵便向兩側逃了開去,在他們身後,一隊騎兵高擎雪亮的鋼刀,跨馬揚刀,撲了進來,立時又是一陣昏天黑地的大戰,馬踏長街,鐵蹄踐屍,暴烈的叱喝,淒慘的呼號四旭”

  “叔,不成了,咱們降了吧。”

  曹子濤的髮髻被射亂了,他披頭散髮、失魂落魄地提著刀闖進內城最後的堡壘,那座高高的烽火臺,身上鮮血淋漓。

  烽火臺完好無損,一窖儲放著蒿艾、狼糞、牛糞,用以白天施放狼煙,一窖儲放著浸了油的薪柴大木,用以夜間放火。可是,這時候還有什麽用呢?縱然點燃烽火臺,又有誰人來援?烽火臺下戰鼓隆隆,鐵騎呼嘯。眼見得夏州兵越戰越勇,旌旗所至,人仰馬翻,血肉橫飛,勢不可擋,就算想點燃烽火博美人一笑,怕也沒人笑得出來了吧。

  “降?爲什麽要降,爲什麽要降?”曹延恭勢若瘋癲,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曹子濤,看得曹子濤連連後退。

  “棄械不殺!投降不殺!”呐喊聲此起彼伏,內城中反抗的嘶殺聲越來越小了,曹子濤扶著烽火臺向下邊一看,焦急地回頭叫道:“叔啊,內城也已全部失陷,咱們已經沒有機會了,投降吧,降了吧。”

  曹延恭披頭散髮,舉起手中的劍瘋狂地大吼道:“滾!給我滾下去!統統給我滾下去!”

  曹子濤與幾名侍衛被狼狽不堪地趕下烽火臺,這時一隊夏州武士已如狼似虎地撲了過來,如獅搏兔,鬥志全無的曹子濤和幾名侍衛匆匆招架片刻。便又向烽火臺上退卻,這時他們突然發現那些夏州兵停止了攻擊。全部仰頭向上望去,曹子濤忽有所覺,猛地扭頭一看,就見烽火臺上烈焰沖宵而起。

  曹子濤大驚失色。轉身就往烽火臺上跑。一邊跑一邊大叫:“叔!”

  那幾個侍衛看著烽火臺上怒卷的烈焰,手中的兵器當唾一聲落了地,可是他們失魂落魄的,全不察覺。

  曹子濤慌慌張張地跑上烽火臺,烈焰焚天,熾烈的熱浪撲面而來,將他撲了個踉蹌,曹子濤扣陛四顧,就見曹延恭站在前邊不遠處,熱浪烘烤得他披散的頭髮都捲曲起來,熱浪扭曲了光線,曹延恭的身影看起來就像水中的倒影一般搖曳著。

  “叔!”曹子濤只喊了半聲,撲面而來的熱浪捲進喉嚨,就嗆住了他的聲音,然後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曹延恭以袖一遮面,忽然向前飛奔兩步。一縱身,便躍進了那熊熊烈焰,身影瞬間便被烈火完全吞噬。

  曹子濤慘叫道:“叔!”

  在他背後,一個高大彪悍的夏州兵已撲了上來,凶睛如虎,手中血淋淋的鋼刀自他背後高高舉起……

  楊浩提著劍踏入瓜州刺史府,一路行來。伏屍枕藉,血濺當地。

  艾義海隨行於側,匆匆稟報:“曹延恭投烽火臺自焚,經人指認,曹子濤亦在烽火口被我將士梟首,曹延恭所有親信嫡系,除戰死者外,州甘傷就擒或棄械投降者皆已被控制在這刺史府後宅。”

  楊浩在原本富麗堂皇,此時卻遍地鮮血的大廳中站住,遊目四顧,沈聲說道:“打掃戰場,安撫百姓,嚴肅軍紀,但有搶劫、強奸者格殺勿論,擾民欺民者重責三十軍棍。本帥馬上趕去瓜州,要迅速穩定瓜沙二州,時其實施統治,少不得各大家族的助力。這裏的事一俟解決。馬上就得率大軍回師。”

  “是,對曹延恭這些心腹嫡系們怎麽處置辦?曹家是沙州第三大世家。家族極其龐大。”

  “全部押往夏州,做爲戰俘小曹氏族人不論男女全部充做官奴。分配去做工、務農!”

  楊浩柱劍而立,冷酷地說道:“沙州曹氏,我要連根拔起,遷地而居。全部打散。有恩也要有威,恩撫沙州八大家族。而曹家……必須從沙州抹去,抹得乾乾淨淨,以後不管哪個家族,想要扯旗起刺,都得給我三思而後行!”

  黃沙漫漫,數十名輕甲抱肚的武士在一個身穿明光甲的將領帶領下,夾持著一個頭戴黑色慢頭,身穿圓領袍衫的文士和一個頭戴盧帽、身穿大紅袈裟的和尚,狼狽地自阿爾金山下向前狂奔,他們的打扮,竟然是原汁原味的大唐裝束。

  在他們後面,是百餘名身穿條紋長袍,連頭帶面都裹在汗巾裏的回紇武士,手舉彎刀。呼嘯而來,不時有人施放箭矢。前邊的大唐武士邊逃邊在馬上還射冷箭,雙方箭來箭往,不斷有人中箭倒下。

  一個校尉模樣的人眼見追兵越來越近,忽地勒馬大叫:“將軍。追兵難以擺脫,再這麽下去,咱們就完了,請將軍護持李大人和慧生大師繼續前行,我等竭死阻攔追兵!”

  說著他棄弓於地,拔出筆直雪亮的橫刀,一道鋒寒的光芒沖宵而起。亢聲大喝道:“獅子王的勇士們,我們絕不懼怕任何敵人,爲了完成大王交付給我們的使命,和他們拼了!”

  “殺!殺!殺!”一個個武士急急勒住了戰馬,棄了弓箭,拔出了橫刀,幾十柄鋒利無匹的橫刀直指長空,迅速排成了一個小小的鍥形陣,突然加速,向回沖去。

  “丹丹烏裏克!”

  一個身著明光甲的將軍勒馬狂叫一聲,那些侍衛們充耳不聞,已是義無反顧地向追兵迎去,他長長歎息一聲,含淚道:“李大人、慧生大師,我們走!”

  慧生大師雙手合什,高頌一聲佛號道:“佛祖保佑你們!”說罷一撥戰馬。隨著那帳頭圓衫的文士快馬加鞭,向前奔去。

  “哦哦呵呵吧”哦哦呵呵聽,

  追兵發出怪異的呼叫,眼見數十名身著輕便的半身皮甲,腰束獅獸紋換肚的武士迎面撲來,他們也收起了弓箭。拔出了雪亮的彎刀,用回紇語大叫道:“日月神無處不在,真神的信徒戰無不勝,殺光這些異教徒,沖啊!”

  百余名彎刀武士催馬如飛,攪起漫天黃沙,滾滾沙塵之中,像一條土龍般朝著那些唐裝武士沖了過去,鐵騎呼嘯,刀劍相交,人人皆決意赴死,血染黃沙”

  “我……我不成了,咱們……咱們歇一歇吧。”

  由於那些武士捨命阻攔,將軍護持著那個文士與和尚暫時擺脫了追兵。也不知趕出了多遠,只見山勢仍連綿不絕,黃沙仍舊無垠無際。也不知幾時才能走得出是毒辣辣的太陽懼烤著他們,那文士嘴唇轍裂。精疲力竭,兩條大腿已經磨破了,再也揮不動馬鞭,行不得一步了。他搖了搖一滴水聲也沒有的水囊,絕望地叫道。

  “大人,不能休息啊。三百武士,一路追殺之下。就只剩下咱們三個人了。三百將士的血不能白流啊。”

  身穿明光甲的將軍將自己還剩下的小半囊水遞給了他,心急靈焚地道:“大人,咱們左邊是高昌國回紇人,右邊是黃頭回紇人,雖說他們也是佛國,與信奉真主的喀喇汗王國不一樣,可是畢竟俱屬回紇一系,天知道他們會不會請喀喇汗人所請,加入對咱們的搜捕,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兇險。

  慧生大師舔了舔滲著血絲的嘴唇,也振聲說道:“是啊,歇息不得,大人,一定要撐住,快了。路已不遠了。等咱們趕到沙州,那時再歇不遲。”

  李大人看看他們二人,一咬牙根,喝道:“好,咱們繼續趕路”

  一行三人使盡最後的氣力,拼命向前趕去。很快,他們的身影就變成了三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地平線上。這時,一群汗巾裹著頭面的灰袍武士。卷著漫天塵土出現在他們方才停歇的地方,一個騎著雄駿的高頭大馬的武士渾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兇狠的眼睛,他兜著馬原地轉了幾個圈子。低頭看看風沙還沒有完全抹去的一點點馬蹄印,伸手向前一指,喝道:“追!”

  蝗蟲一般的追兵在他的帶領下,沿著那三人逃去的方向疾馳而去”

  自從阿古麗王妃進入楊浩的大營,夜落紇可汗就挑選了十來個目力奇強的人站在城頭高處一瞬不瞬地緊盯著楊浩的中軍方向,觀察著那裏的一舉一動。

  草原上的人目力較之常人都要遠一些,這些特意挑選出來的人目力更是超群,而且個個都有百步穿楊的箭技,想成爲一個箭術超凡入聖的神箭手,鷹一般敏銳的視力自然不可或缺。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楊浩的軍營中仍是一片肅靜,巡戈的巡戈,站崗的站崗,可是當最後一縷陽光沒於地平線下,整個大地歸於沈寂之後。楊浩的中軍大帳突然騷動起來,先是隱約的尖叫呐喊聲順風飄來,隨即點點火光燃起,那是一支支火把。

  從城頭看去,由那些火把的移動來看,顯得雜亂無序,可見持著火把的人是如何的驚慌,他們像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躥,火把照耀下,還隱見數道白晃晃寒氣襲人的刀光反映,那些正觀察著楊浩軍營動靜的“千里眼”立即把這個消息稟報了正焦急等待城外動靜的夜落紇。

  夜落紇急匆匆奔上城頭一看,果見楊浩軍營中軍大帳內出現了明顯的混亂局面,夜落紇先是一陣狂喜,隨即便想到阿古麗王妃能在此時得手。必已被那好色之徒拖上榻去,在他欲仙欲死時刻方能偷襲得手,這嬌滴滴的美人兒,本是自己最寵愛的妃子。如今卻……

  想到這裏,夜落紇黯然神傷小可是楊浩對他的威脅、對權力地位的渴望,在他心中的份量終究要比阿古麗一個女子要重的多,黯然神傷的感覺只是稍縱即出了即鯊不及待地下令!,快,快快,倉軍出城,快!”

  “父汗且慢。”

  阿里王子及時阻止了他,他向楊浩營中慌亂奔跑的火把處看了一眼。沈聲道:“楊浩被刺的消息還未傳開,此時出戰,各營守將仍要從容反擊,這些時日他們挖深壕、築高牆,在外面構築了重重防禦,強攻損失太大,等楊浩遇刺的消息在各營傳開,軍心大亂,無心戀戰的時候。咱們再……”

  夜落紇恍然大悟,贊道:“我兒思慮周詳,所言甚是。各部鞍群齊全,勒馬備戰,隨時聽候本大汗的命令。”

  楊浩營中匆亂的火把漸形擴散,最後整個大營似乎都引起了騷動,火把如流星一般閃動,但凡火把密集處,必然都是各營主將的所在。城上,夜落紇和麾下一衆將領屏息等待著,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繁星滿天。大地寂寂,楊浩營中的火把漸漸穩定下來,停在原地不動了。

  夜落紇正在納罕,一個目力出衆的士卒忽然指著遠處喊道:“大汗。他們逃走了。”

  “啊?在哪裏?”夜落繞連忙按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這麽遠的地方。根本什麽也看不見。那士卒激動地道:“大汗,在那裏,看,有一道道陰影。就像一條條長龍,正迅速向東而行,他們息了火把,正趁夜潛逃。”

  夜落紇還是看不見,但是聽他一說,隱約覺著看到的那沙丘起伏的明暗之色間,確實似乎有大隊兵馬正悄然東行。

  阿里王子陰陰笑道:“成了,夜間行軍。本爲一忌;敵前撤軍。又是一忌;主將遇刺,群龍無首。更是大忌。夏州這十萬大軍,頃刻間已從猛虎,化成一群待宰的綿羊了。父汗,咱們可以出兵了!”

  夜落紇精神一振,顫聲叫道:“吹起號角,追!給我追!”

  阿里王子握緊了刀柄,大聲道:“父汗請緊守城池,等兒捷報,衆將士,隨我來。”

  說罷舉步便向城下飛奔而去!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聲。

  甘州城門洞開。阿里王子親率鐵騎,像一群餓極了的野狼,向著楊浩的軍營撲去,不出所料,楊浩軍營已成一座空營,火把插在沙地上。以充疑兵之計。

  夜落紇手中彎刀向前一指。意氣風發,大喝道:“追!”

  說罷一馬當先,馬踏連營而去。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唐焰焰一身火紅色的戰袍。英姿颯爽,駿馬高鞍,龍家八女也俱著半身甲。紅披風,隨侍在她左右,策馬輕馳。一路談笑。

  此外還有一人,卻是甘州的阿古麗王妃。她被反剪雙手,騎在一匹馬上,裹挾在龍家八女之中,隨著唐焰焰的中軍一起東行。

  “美人兒,你說夜落紇大汗,會不會趁機追來?”

  阿古麗王妃冷哼一聲沒有說話,唐焰焰用鞭俏輕輕挑起她白哲尖俏的下巴,笑道:“你的大汗就要來送死了,你不關心他?”

  阿古麗淡淡地道:“自入你營那一刻起。甘州回紇的阿古麗王妃已經死了。我能做的,已經做了,大汗之生死、甘州之未來,與我已經沒有一分關係。”

  唐焰焰哈哈大笑,回首四顧道:“拿得起,放得下,合我的脾味,如果我是男人,一定娶了她。”

  龍靈兒賠笑道:“夫人若是喜歡,就收了她,似我們姐們一般,侍候夫人左右便是了……哦?”

  唐焰焰扭頭又看向阿古麗,上下打量一番,說道:“阿古麗王妃就像一匹種傲不馴的野馬,肯乖乖套上鞍轡,做我的使女麽?”

  阿古麗王妃眼眸一轉,忽然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低聲道:“入營行刺,本就是注定了是有來無回,夜落紇捨得我一命讓我前來做刺客。我與他的夫妻之情便自那一刻起一筆勾銷了,在夫人帳中時,阿古麗雖未完成使命,但我已竭盡所能,問心無愧。如今我與甘州已再無干系,夜落紇也再無阿古麗這樣一位王妃。如果夫人願意收留,阿古麗願與八龍女一般,做夫人身前一名使女。”

  唐焰焰沈吟了一下,問道:“你當真願意?”

  阿古麗王妃心中暗喜,連忙乖巧地答道:“心甘情願。”

  唐焰焰拔劍出鞘,劍光一閃,便已刺向阿古麗王妃,阿古麗驚叫一聲,卻未躲閃,也未反抗,唐焰焰手橫秋水,微微一凝,劍光一繞,便削斷了縛在她身後的繩索,如今唐焰焰與狗兒、竹韻整日廝磨在一起,劍術突飛猛進,已非吳下阿蒙,一劍出手,再也不會鬧出當初替楊浩斬蛇時的失誤笑話來了。

  阿古麗王妃活動了一下手腳。訝然看向唐焰焰。一旁龍清兒已急道:“夫人,總麽也該帶她回了夏州再說,怎好現在就放了她。”

  唐焰焰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再說,她赤手空拳,哼哼,能在我大軍之中逃出去麽?阿古麗,我現在解開你的束縛,不要再生妄想,乖乖隨在我的身邊吧。”

  阿古麗雙手得釋自由,雖然唐焰焰沒像其他侍女一般給她一把兵刃,仍是歡喜不勝,連忙答應一聲。

  這時,後方廝殺聲起,唐焰焰勒馬駐足。向聲浪起處凝望片刻,轉首向阿古麗笑道:“身爲王妃,你真的不爲夜落紇汗擔心麽?”

  阿古麗臉上全無表情,輕輕垂首道:“婢子現在是焰夫人身邊的侍女阿古麗買買提,不是夜落紇的七王妃。”

  唐焰焰看著她宛宛輕垂的螓首輕輕一笑。在中軍大帳時,她也是這般溫馴低頭,象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可她亮出來的卻是見血封喉的毒簪,這一回,她是真心馴服了麽?

  唐焰焰眼中異采一閃而沒,她忽然勒馬回身,沈聲大喝道:“伏兵盡出,全殲追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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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以退爲進

  阿里王子率軍狂飆急馳,肆無忌憚。這倒不是因為他如何狂妄,而是當時那個年代,受限於兵員素質和指揮系統上傳下達的效率等客觀因素,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追擊敵軍都是穩操勝券。不管敵人是一敗塗地還是主動撤退,只要強敵仍有反撲之力,這種情況下令旗一展,全軍撤退,就是再出色的將領也無法完美地調動軍隊,讓他們在撤退中尚能保持旺盛的鬥志,有條不紊地進行反擊。

  如果是夜間撤退,那麽需要考慮的因素就多了,指揮系統幾乎會陷於癱瘓,如果部隊在撤退中被追及,這種情況下與強敵交鋒,便已注定了失敗,再加上主帥遇刺群龍無首,那麽就算潰逃的一方有百萬大軍,在兵力相差懸殊的追兵面前也注定是一敗塗地。

  所以阿里王子毫無顧忌,當他追上楊浩正趁夜疾退的大軍時,興奮得渾身發抖,他緊緊攥住手中彎刀,大喝道:“沖過去,殺光他們!"

  正向東方急急趕路的夏州軍聽到他們的馬蹄聲時已匆匆停下腳步,以最快的速度布下了一個簡單的防禦陣勢,這時如龍的火把已出現在沙丘上,薄弱的防禦陣形顯然無法阻擋甘州大軍,他們匆忙間後陣變前陣佈置而成的防線迅速被撕開一道口子,回紇兵悍然沖了進去,繼續擴大突破口,製造著更大的殺傷和混亂。

  夏州軍士兵自然知道今晚這次突然撤軍的真正目的所在,所以軍心士氣全無影響,儘管如此,急行軍過程中突然停下來變化防禦陣形,各部無法協調作戰,默契配合,阿里王子的人馬成功地突進敵陣,像一柄尖刀般向前刺去。

  這時兩側沙漠中突然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片兵馬,悄然向他們掩殺過來。兩側突兀出現的兵馬既不喊也不叫,更不高舉火把,他們的馬蹄聲也被現場的人喊馬嘶聲掩蓋住了,如果這時有人注意到兩側的情形,他們會發現,正有一張遮天蔽地的大地毯,悄然向這裏鋪來,一寸寸地將沙漠的顔色改變了。

  終於有人發現了兩側突然殺出的兵馬,因爲隨著那大軍而來的還有沖霄而起的沙塵,沙塵高高揚起,將天上明亮的星辰都遮蔽了,一時間就像是有一個沙漠魔怪突然把星光月色都吞噬了,幸好在雙方混戰的地方還有回紇追兵高舉的火把以及被追及的夏川兵匆匆燃起的火把。

  於是,這火把就成了沙漠中唯一的光明,而雙方的士兵就像是撲火的飛蛾,前撲後繼,無窮無盡……

  回紇兵萬萬沒有想到他們這些本來扮演獵手的人突然變成了被獵殺的物件,驚惶失措間慌忙迎戰,卻已被兩側掩殺上來的人馬截成了數段。摸上來的夏州兵既無旗幟,也無號角,既不大聲喊殺,也不需要指揮調度,儘管奇襲在戰爭中常常發揮巨大的作用,但是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了,你只需要速度和勇氣,只需要不斷地向前沖,只需要你比對方更能砍人。

  從兩側撲上來的夏州兵拿的就是最適合用來砍人的刀,一柄柄鋼刀帶著呼嘯的風聲,在火光中映出一道道電弧,隨著一道道電光的乍現與消逝,便會響起“噗噗”入肉的沈悶響聲,鏗鏘交擊的兵刃相撞聲,嘶殺呐喊的慘叫聲,還有馬兒希聿聿的長嘶聲……

  持刀者兇猛砍殺,當者披靡!好一陣兇猛狠辣的血屠!好一場雷霆萬鈞的突襲!正衝殺在前的阿里王子忽然發覺後陣的嘶殺聲甚囂塵上,竟比格這裏更加慘烈,阿里王子匆忙回頭一看,馬上便發現了問題所在:這是一個陷阱!一仿弄清楚了這一點,阿里王子的心立刻沈到了谷底,他馬上就想到了突圍,可是……他沖的太深入夏州軍陣中了,後面的人馬已被切斷,前面的敵軍正反撲回來,而左右兩翼,黑壓壓的根本看不到有多少敵軍。

  當敵軍洶湧而至,將他像一朵浪花般地湮沒在大海中時,阿里王子忽然想起了漢人的一句老話:

  請君入甕!

*********************

“我軍傷亡……”

  “告訴我敵軍的傷亡數字!”

  木魁匆匆趕到唐焰焰面前,剛剛開口說話,便被打斷。

  木魁頓了一頓道:“詳細數字還在統計之中,根據現在的粗略估計,敵軍死九千餘人,傷俘一萬五千餘人。”死與俘的比例如此接近,可見這場伏擊戰打得如何慘烈。

  唐焰焰皺了皺眉:“甘州城幾乎可以說是全民皆兵,騎射之人至少有七萬人,如果只是守城的話,能控弦足矣,這樣的話兵力還要高於這個數字,也就是說,這場誘蛇出洞的伏擊戰,我們只消滅了三分之一的敵人?”

  木魁道:“夫人,並非士卒們畏敵不前,一場夜戰,能殲滅三成敵軍,這戰績已是十分難得了。夜戰,儘管咱們占了先機,卻也易於敵軍四散脫逃,所以擊潰他們容易,想要全殲,卻大不容易。”

  唐焰焰歎了口氣,擔心地說道:“木將軍,我不是責怪將士不肯用命,只是……這樣的戰果並不理想啊,如果我們馬上回師,再圍甘州城,憑著城中現存的兵力,還是一樣不能儘快把它打下來,可時間不等人呐。”

  木魁道:“不能一戰功成,那也是沒有辦法,昔日李光睿數度擁兵西進,戰果還不及咱們一半顯赫呢,這一仗打下來,已足以威懾西域諸部了,咱們不能再等下去了,太尉命令回師的軍令已經下達,咱們得儘快回師涼州才是。”

  一直靜悄悄地站在角落裏的阿古麗王妃因爲這一場大戰,幾乎被所有人遺忘了,這時聽到木魁的這句話,她的嬌軀不由一震:“太尉下令儘快回師涼州?他們的糧草果然不濟了啊!我沒有猜錯,如果再捱下去,他們一定先行撤軍,我們根本不必四散突圍,根本不必主動出擊啊!”

  阿古麗在心裏面呐喊著,恨不得馬上沖到夜落紇面前,叫他睜大他的狗眼看清楚,到底是他的寶貝兒子英明,還是她阿古麗聰慧。

  唐焰格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道:“是啊,甘州城守軍已被消滅三分之一,只要再給咱們點時間,困上它一段時間,甘州必然到手。可惜!朝廷爲了吞併我們,居然勾結赤忠反了府州,又嫁禍給我們,使得我們百口莫辯,如今朝廷大軍已兵臨城下,而太尉卻正從瓜州撤軍,也不知幾時才能趕到,我們只好先行回援了。如果回去遲了,根基有失,後果實是不堪設想。”

  “什麽?宋國對麟府二州下手了,而且嫁禍楊浩,進逼夏州?”

  阿古麗的芳心頓時怦怦地跳了起來,只聽唐焰焰斷然道:“不能再等了,咱們馬上趕去涼州,稍做休整,立即馳援夏州。不過……甘州回紇會不會繼續追來?”

  木魁道:“夫人放心,咱們撤退不遠,他敢出城追擊,如今他們中了埋伏,此刻甘州城勢必四城緊閉,枕戈待旦,生怕咱們再打回去,哪裏還敢出兵。我們現在立刻行軍,等到天亮時,和他們距離已經拉開,夜落紇絕不敢精銳盡出,以虛甘州的。太尉那邊隨時可能回師,他若敢遠出甘州,不怕被太尉抄了老巢嗎?”

  唐焰焰贊道:“木將軍所言大有道埋,好,馬上整肅軍隊,半個時辰之後,急馳涼州。”

  “遵命!”

  這時龍靈兒提著劍跑來,急急說道:“夫人,有一個回紇人先是混在死屍堆裏,後又趁人不備奪馬而去,有回紇俘兵辨認,那人是回紇大王子阿里。”

  唐焰焰聳然動容:“當真?可已使人去追?”

  “已經派人去追了,不過大戰剛剛結束,到處都在收集屍體,救治傷兵,拘押俘虜,黑夜之中,誰也沒有料到策馬之馳的人竟是回紇餘孽,這時還不知追不追得上。”

  唐焰焰道:“原來領兵追擊的竟是回紇王子,可恨,追!一定要捉到他!”

  木魁提醒道:“夫人,救兵如救火,我們不能在此久耽!”

  唐焰焰咬了咬牙道:“大軍多等半個時辰,若無結果再行上路。”說著急急向前走去,邊走邊道:“俘虜全部帶走,說不定其中還有甘州回紇的甚麽重要人物。”

  站在一邊的阿古麗機警地四下瞅瞅,慢悠悠地踱了開去,一隊押著俘虜的士卒匆匆從身邊走過,阿古麗向外讓了讓,這隊士兵阻斷了別人視線的片刻功夫,阿古麗從地上急忙撿起一件棄甲和頭盔穿戴起來,急行幾步,已然沒入影影幢幢陣形散亂的兵馬之中。

  唐焰焰和龍靈兒在一處沙丘上站住了,龍鳴兒自後面匆匆趕過來,抱拳道:“夫人,她果然逃了。”

  唐焰焰點點頭,回首對龍靈兒道:“怎麽沒按咱們約好的言辭說話引我離開,以便給她製造機會?虧得我反應快,要不然還真信了你。”

  龍靈兒苦笑道:“夫人,靈兒沒有說謊,真的有人冒充死屍,奪馬而去,經俘虜辨認,說那人就是阿里王子。”

  唐焰焰一怔,失聲道:“竟然是真的?果真派人去追了?”

  “是。”

  唐焰焰遠近看看,到處一片散亂,都是走來走去打掃戰場的兵丁,火把如翰空星海,這種情形下突然有一人策騎急走,身邊的人怕是問也不問,想要把他抓回來談何容易。

  唐焰焰搖了搖頭,喃喃地道:“想抓他回來,很難,可惜了……”

  龍靈兒安慰道:“如果抓不回來,那便算他命大,反正無礙於大局,夫人何必放在心上。”

  唐焰焰瞟了她一眼,微笑贊道:“你的計策很好,如果真能奏效,太尉面前,你便立下了一樁大大的功勞。”

  原來,甘州存糧殆盡之後,夜落紇幾次三番嘗試突圍,有那落在唐焰焰手中的回紇兵受刑不過,招出了夜落紇意欲突圍的打算,唐焰焰聽了非常擔心,如果夜落紇真的逃了,茫茫大漠、漫漫草原,那時再想殲滅他可就難了。

  打蛇不死反被咬,放虎歸山害自家,到那時甘州回紇百姓不會臣服於楊浩麾下,夜落紇更有可能勾結隴右吐蕃,隨時捲土重來。

  有鑒於此,楊浩得到唐焰焰傳報的消息後,回覆說要她不惜一切羈絆住夜落紇候他回師,否則的話夜落紇一旦突圍逃脫,得了這座空城並沒有多大用處,真正重要的是人,是三十萬甘州回紇,如果不能收降他們,河西走廊就會陡增三十萬陰魂不散的遊擊隊,那時楊浩真要深陷河西走廊的戰爭泥沼了。

  然而以唐焰焰手中的兵力,分兵圍困偌大的一座城池,想要阻攔夜落紇棄城而逃著實不易,唐焰焰幾度召集將領們議事,都沒有想出一個確保夜落紇不會逃脫的辦法,與此同時夜落紇進行試探性突圍做戰的頻率越來越高,形勢十分急迫。

  這時被楊浩“發配”到甘州營中的龍靈兒爲唐焰焰獻了一計,她分析說:如果逼急了夜落紇,真的促使他不計犧牲棄城而逃,以目前部署在甘州週邊的兵力是圍不住他的,而夜落紇如今已經急了,太尉又不知何時才能解決沙瓜二州,這樣的話,不如主動放棄甘州,撤回涼州,對甘州的回紇人放出朝廷攻擊麟府兩州的消息,做出被迫回援的假像,反正這消息再過幾天一定會傳入他們的耳中,正可加以利用。

  外敵一退,就算甘州寸米皆無,夜落紇也不致於棄城逃荒了,他只會儘量從在外遊牧的部落中徵調糧米肉食以解決甘州糧荒。而唐焰焰退兵涼州之後,可以暫且在那裏休整,做出準備馳援麟府的姿態,但是並不真的上路,等楊浩解決了沙瓜兩州,勝利回師的時候,再通知焰焰,南北兩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度兵困甘州。如此圍而不攻,主動撤兵,再度圍困,就算他夜落紇的神經是鋼絲做的,這樣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下也得崩潰掉。

  唐焰焰把龍靈兒如此設計的理由詳詳細細地記述下來呈報楊浩,楊浩彙集諸將,尤其注意聽取了新降不久,熟悉甘州情形的將領們的意見,便同意了這一計劃。

  唐焰焰與木魁等人正在商議如何主動退兵,並且技巧地把退兵的理由傳到夜落紇今中,夜落紇便施出了獻美乞降之計,唐焰焰初還半信半疑,等到阿古麗王妃動手行刺,明白了夜落紇的圖謀,唐焰焰便知道行刺失敗的消息一傳回去,夜落紇必然馬上大舉突圍。

  於是她將計就計,來了個引蛇出洞,如果能一舉消滅夜落紇主力,也就不必大軍往返了。不過戰鬥結果並不十分理想,仍得按原定計劃撤回涼州,這時如何把假撤軍後“真”撤軍的原由透露給夜落紇,且不讓他生起疑心,卻成了一個難題,這樣重大的消息,總不能隨便逃回一個士卒都恰巧能夠聽到吧?

  龍家是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被迫投降的,龍靈兒經歷過這樣的心境變化,所以對同樣“被迫投降”的阿古麗王妃是真心投降還是虛與委蛇,遠比旁人看的清楚,她根本不相信這匹舛傲不馴的牝馬會這樣痛快地投降,便又獻計:大家一起在阿古麗王妃面前演一出戲,給她製造機會逃脫,回紇王妃親自送回去的情報,必能安撫夜落紇,讓他踏踏實實地守在甘州城。

  龍靈兒謙遜地道:“肅州與甘州最近,身畔有此強敵,怎麽不加小心,所以我龍家每天都在研究甘州,都在琢磨夜落紇這個人,能想出這樣的法子,是因爲靈兒瞭解甘州,瞭解夜落紇的性情脾氣,卻也算不得甚麽的,倒是夫人您,能隨機應變,順水推舟地利用了行刺之計,讓夜落紇吃了這麽大的一個虧,靈兒真是由衷的欽佩。”

  唐焰焰嘻嘻笑道:“好甜的一張嘴兒,你們龍家連一個女子都智計百出,也算得上人才濟濟了。”

  龍靈兒更加謙卑:“有人才,也要有實力,才有壯志得酬的機會,龍家已誠心歸順,今後還請夫人多多扶持。”

  唐焰焰微笑道:“這話麽,你何不等到慶功的時候親自對太尉說呢,經此一事,太尉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的。”

  龍靈兒泫然道:“夫人,若不是情非得已,誰家的女兒願意被當成禮物般送來送去呢?都是家父一時糊塗,才想出這樣拙劣的法兒貽笑方家,其實楊太尉英明神武,志懷大志,與女色討好,反會被太尉看輕了,龍家循規蹈矩、認真做事,總會得到太尉青睞的。”

  唐焰焰妙目流盼,嫣然道:“那麽……如果我家官人真的是一個好色之徒呢?”

  龍靈兒心中一跳,略一猶豫,決定在她面前還是老老實實回答爲妙,便道:“那樣的話,靈兒與衆姐妹,爲了龍家滿門,便服侍於太尉和夫人身前,也是心甘情願的。”

  唐焰焰故作驚訝道:“那樣一個人,你願意委身於他?”

  龍靈兒扮出一副可憐模樣,幽幽地道:"靈兒是降臣之女,哪有資格說一聲願意或是不願意,不過是爲了父兄前程,一門安危,主上好色,獻之以色;主上重才,示之以才罷了。”

  唐焰焰含笑道:“這麽說,你是投其所好了?”

  龍靈兒道:“是,世上幾人,不喜別人投其所好呢?龍家的興亡,都在太尉一念之間,自然要看太尉臉色行事。其實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一方霸主是個什麽樣的人,喜歡做些什麽樣的事,匯聚到他身邊的就會是些什麽人,這些人就合喜歡做些同樣的事,這本就取捨於主上的喜好。靈兒看太尉身邊,文官清廉能幹,武將勇猛善戰,焰夫人又是這般文武雙全的賢內助,就知道家父用錯了法子,看低太尉了。”

  唐焰焰笑道:“好一個可人兒,允文允武,生得俊俏,又這般能言會道,我若是個男子,都要對你心生憐愛了。嘿嘿……,你這番立了大功,確也顯出了你的才能,等太尉回來後,我舉薦你去銀州做個長史兼參議如何,掌理銀川的是李一德和柯鎮惡,正缺一個賢才輔佐。

  龍靈兒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一個女孩兒家,也能……做官麽?”

唐焰焰道:“怎麽不能?楊太尉治下,並不禁止女兒家抛頭露面做事情的,也不禁止女子科舉、入仕,現在節帥治下就有些女官的,只不過做到長史參議這麽高級別的以前還不曾有過。”

  龍靈兒贊佩地道:“太尉行事,當真是不同常人,女子……竟也可以在官衙做事。”

  唐焰焰笑道:“那是自然,我們楊家的女人,如今也在節帥府裏擔著幾個要職呢,不過太尉說他的女眷在官府任職弊病太多,正打算一統河西之後,就取消我們在軍政兩界所擔任的職位,不過其他人任職卻沒關係,太尉只看才學,不分男女的。”

  “喔……,啊!多謝夫人賞識。”

  唐焰焰嘿嘿一笑道:“這麽說,你是答應了?好,等麟府危機解決,我便爲你舉薦。”說罷,唐焰焰便轉身離去。

  龍鳴兒馬上跑到龍靈兒身邊,興奮地道:“姐姐,夫人要讓你做長史參議?哇!姐姐一個女兒家,居然可以做官,還能做這麽大的官,看來夫人真是很賞識你呢。”

  龍鳴兒就是那個身材最爲嬌小玲瓏的龍家女孩,年紀也是最小。

  龍靈兒瞄著唐焰焰的背影,臉上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夫人未必是賞識我啊,傻妹妹,我看她是怕太尉賞識我才對。”

  龍鳴兒眨眨眼,訝然道:“這話怎麽說?”

  龍靈兒歎道:“虧得太尉的地盤只有這麽大,要是南詔國也是太尉的天下,你的靈兒姐姐就要被發配到南詔去,讓你一輩子也看不到嘍。”

  “啊?”

  龍嗚兒看著龍靈兒姍姍離去的背影,一頭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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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底定沙州

沙州城外,已先行抵達的艾義海列陣於道路兩側,沙州城門前高搭彩棚,沙州的文武官吏、士紳名流、各大家族的當家人物,俱都衣著鮮明,翹首而立。

  “楊太尉來了!消息傳開,沙州城前一陣騷動,衆人紛紛閃目望去,卻見前方遠遠行來一支人馬,既不見那十六匹馬拉著的八角氈帳,也不見狼頭大纛,前方先是步卒,然後是騎卒,俱著甲盾爲前導,再後面是旗牌官、押衙官,後面旗幡招展,“肅靜”、“回避”的牌子,接著是金吾衛士、直場排軍、青衣緝捕,接著是一頂八擡八簇肩輿明轎,轎上一人頭戴尺半長翅的烏紗,身穿猩紅鬥牛的絨袍,腰橫荊山玉玉,懸挂太尉牙牌、黃金魚鑰,威風顯赫,貴氣逼人。

  在他後面,才是頂盔掛甲十餘員武將,寶鞍駿馬,威風凜凜,帶著穿戰襖、戴皮笠兒的無數士卒,遠遠望去,笠頂紅纓如同一簇簇火苗,耀人二目。

  沙州官吏、士紳,似乎這時才意識到,楊浩不僅僅是手握十萬大軍的一位征服者,身兼橫山節度、定難節度、安西節護的一員武將,而且他還是開封儀同三司的大宋使相,具有開衙設府、任免官吏的大權。

  楊浩深知水滿必溢,月滿必缺,行事本來一向低調,但是現在趙光義悍然動手,兵鋒直指府州,他已經不能韜光隱晦。

  西域漢人散落各處,有數百萬之衆,而且他們自大唐安史之亂後,就與中原斷絕了聯繫,兩百多年下來,他們雖思念故土,向往中原,思念與傾慕的卻只是打著他們家鄉烙印的人和物,而不會無緣無故就把曆五代之亂後,建立僅僅十年,剛剛一統中原的宋王朝當成他們應該服從的正統。

  也就是說,西域漢人是最好歸心的,今日在他們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恩威並用,叫他們曉得自己這自東方而來的征服者就是統御此地文武的最高統治者,那麽他們就會成爲自己的子民,就像幼獸睜開眼,會把它第一眼看到的生物當成自己的父母,所以以什麽樣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楊浩也是煞費苦心,此刻果然先聲奪人。

  八抬八簇肩輿明轎一到城前,沙州衆文武士紳立即上前迎見,楊浩滿面春風,下轎還禮,艾義海一旁引見,待聽說那站在最前面的皓首老人就是張承先,楊浩連忙搶上一步:“楊浩久仰張翁尊名,今日方得一見,真是三生有幸啊。來來來,請張翁與楊某同登肩輿,一同入城。”

  張承先一驚,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朽哪能與太尉共乘,沙州百姓渴慕太尉尊顔久矣,還請太尉快快上轎,我等自有乘駕當隨於太尉之後,共入沙州。”

  楊浩笑吟吟地道:“噯,老先生太過客氣了,諸位,且請各自登車上轎,咱們進了城再好生親熱親熱,張翁,莫要推辭,請請請,請上轎。”

  楊浩不由分說,攙著張承先便往轎中走,張承先再三推辭不過,這才謝了罪,側身貼著坐榻坐了半個屁股上去。

  儀仗一入沙州城,就見歸義大街上人頭攢動,對這個一朝風雲雷動,踏平河西走廊,其戰績諧美沙州人心目中永遠的英雄張義潮的楊浩,沙州百姓心中充滿了敬畏和好奇,當他們親眼看到與張家老族長張承先共乘八抬八簇的明轎入城的竟是一個英武年少的青年時,更不免嘖嘖讚歎。

  楊浩出師前通告西北的那番擲地有聲的話,已在沙州的大街小巷中傳播,人人耳熟能詳。楊浩那番話,喚起了他們心中壓抑已久的豪邁之氣和對故鄉的嚮往。他們就像與家鄉久已失去聯繫的遊子,本已茫然淡忘了故鄉的一切,曾經讓他們引以自豪的、曾經是他們堅強的後盾與支柱的故國家園,已經成了一代代沙州人口口相傳的遙遠傳說。

  即便是張義潮,他也是沙州本地人,他的歸義軍是從沙州起兵,從西往東打,大唐無法援以一兵一卒。儘管張義潮在短短兩年間,從一無所有到一統瓜沙十一州,成爲事實上的西域之王,但是他的勢力也至此而止了,當時西域與中原之間仍是險惡重重,強敵遍佈。張義潮一統瓜沙十一州後,派遣使者到中原晉見大唐皇帝,居然走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普通的西域漢人想要見一個故國人物,其艱難可想而知。

  而楊浩卻是自中原而來,他帶來的是真正的鄉音鄉貌!他的衛隊是清一色的中原軍隊打扮,皂綢衫、絹夾褲、外罩戰袍,頸束紅巾,頭戴皮蒞子,帽上紅纓火苗一般迎風飄拂……

  這支軍隊,是真正從中原開過來的隊伍。

  道路上的百姓越來越多,前驅的儀仗已經不得不用盾牌抵擋著不斷擠向中央的人群,才能爲楊浩的儀仗開闢出一條道路來。見此情形,楊浩忽然探身對策馬馳於身畔的木恩吩咐了一聲,車仗停止了前進,楊浩自明轎上緩緩站起,正興奮地向前擁擠著,爭先恐後一睹楊浩尊容的沙州百姓頓時一靜。

  旁邊張承先見狀,忙也站了起來,楊浩忙扶住張承先,目光自道路兩側無數百姓臉上一一掃過,忽然向大家一抱拳,朗聲說道:“諸位鄉親父老!”

  大街上雖是人滿爲患,因這一聲卻立即變得鴉雀無聲,懷裏抱著不懂事的孩子的婦人忙也掩住了嬰兒的嘴巴,恐他啼哭起來,聽不清楊浩的聲音。

  楊浩提足了丹田氣,清聲入宇,朗朗發言:“大唐開成年間,一百多年前,大唐使者出使西域,中午已淪陷多年的涼、甘、肅、瓜、沙諸州,我漢人百姓驚聲迎回旌節,夾道歡迎,悲喜交加,你們的相先,曾經流著淚,向來自中原的使者大聲發問:‘皇帝還記得身陷吐蕃的漢人嗎?’”

  說到這裏,楊浩頓了一頓,忽然提高了嗓音,擲地有聲地道:“今天,我楊浩,可以在這裏告訴你們,大唐的皇帝已經不在了,但是和你們流著同一血脈的中原漢人,從來沒有忘記你們,我們記得你們,所以……今天,我們來了!”

  大街上靜寂寂的,仿佛一根針落到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過了許久,彷彿一陣嗚咽的風輕輕吹過,低泣聲在歸義大街上漸漸響起,許多人,尤其是白髮蒼蒼的年邁老人,都淚眼模糊,泣不成聲。

  楊浩的雙眼也濕潤了,他長長地吸了口氣,朗聲又道:“今日,本帥擁兵入沙州,與歸義軍合爲一體,將秉持張義潮將軍之遺志,濟民撫遠,確保河西走廊暢通無阻,保護西域百姓安居樂業;立屯田於膏腴之野,列郵置於要害之路。馳命走驛,不絕於時月;胡商漢客,日款於塞下,重現古道興旺繁庶!”

  “萬歲、萬歲、萬歲!”

  一個激動的渾身發抖的老漢忽然匍匐在地,行五體投地大禮,振聲高呼起來。

  一人動,衆人從,周圍的人很快受其感染,隨之跪倒在地,向楊浩頂禮膜拜:“萬歲!萬歲……”

  就象平靜的湖水中投進一枚石子,漣漪蕩漾開來,以他們爲中心,黑壓壓一望無邊的百姓們紛紛回應,隨之下跪高呼。

  百姓們的感情是最樸素的,也是最容易感動的,而沙州的官吏士紳們歷經多多,卻不會因爲幾句貼心的話就感激涕零地掏心窩子,他們已從中聽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大唐皇帝不在了,但是現在中原還有一個大宋的皇帝,而楊太尉卻只說中原的漢人沒有忘記被抛棄在西域的漢人,並不提宋國皇帝,這就耐人尋味了。

  還有此刻,百姓們高呼萬歲,而太尉他……

  楊浩下意識地回首,看向東方。

  曾經,他也經歷過這樣一幕,那時,他惶恐不安,誠心誠意地下馬,面向東方而跪,引領衆人高呼萬歲,把百姓們的謝意和敬愛,轉達給東方那位皇帝陛下,而現在,他還會再次下轎,率領衆人面東而跪麽?

  “萬歲!”聲中,楊浩緩緩落坐,輕輕向前一揮手,儀仗再度前行了,百姓們都自覺地閃向兩邊,誠惶誠恐地目送著楊浩的儀仗前去。

  後面,是浩浩蕩蕩的大軍,他們忽然不約而同,高聲唱起了《大陣樂》。

  大陣樂,大唐的戰歌。中原已沒有幾個人會唱這首戰歌了,可是在被割裂於西域的漢人們心中,祖宗傳下來的任何一點東西,都是彌足珍貴的,正是這些東西,使他們保持著對故土的思念和聯繫,這《大陣樂》的曲子他們自然是耳熟能詳的。

  不同的是,曲子還是那個曲子,楊浩部下齊唱的歌詞卻已去掉了許多不合時代的東西,加以改變了。

  戰鼓隆隆,伴隨著士兵們氣壯山河的歌聲:“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當年,吐谷渾進犯沙州,張義潮大敗敵軍,追出一千多里地,活捉吐谷渾宰相,將其與來犯之俘一起斬首示衆,揚眉吐氣,傲視天下,凱旋之時,全軍高唱的就是《大陣樂》,這樣的威風多久不曾有過了?

  不知何時,沙州百姓異口同聲隨之唱了起來:“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聖開昌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

  他們唱的詞與楊浩所部的歌詞不盡相同,但是兩股聲音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在沙州城頭、在大漠黃沙之上回蕩……

  後面一輛車中,竹韻微微側著身子,聽著那雄壯豪邁的《大陣樂》,凝視著前方端坐在肩輿明轎之上的楊浩背影,眼波幽若兩潭老酒,未飲便已醉了。

  許久許久,她才清醒過來,驀然回眸,卻發現坐在她身邊的狗兒也在癡癡凝視著前方,臉上有種以前從未見過的恬靜安詳,那雙眸子,朦朦朧朧的,好象霧中的星辰,竹韻的芳心不禁攸地一跳:“難道這及笄之年的小丫頭……竟也動了春心?”

  “我……我爲什麽要說她?”竹韻的臉蛋兒突然豔若石榴。

  “咦!竹韻姐姐,你怎麽了?”

  狗兒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回首一瞧,訝然問道。

  竹韻不動聲色地自袖中摸出一方手帕,輕輕扇了扇,泰然自若地道:“陽光太曬了,咱把簾兒放下來吧……”

****************

  穿過長街,一行人趕到敦煌王府。

  楊浩被延請入廳,沙州的軍政要員、各大家族的當家人,紛紛上前再度行禮。

  楊浩昨日還是他們的敵人,今日卻已搖身一變,成爲他們將要效忠的首領,這番晉見便有點降臣認主的意思,所以楊浩也就不再推辭,坦然就坐,受了他們的大禮。

  “諸位都請坐吧。”

  待沙州官吏、士紳名流亂烘烘地見禮已畢,楊浩笑容可掬地道:

  “各位深明大義,避免了沙州一場刀兵,本官在此,代我十萬遠征的官兵、伐沙州這些將士與百姓,謝過諸位啦。”

  “哪裏哪裏,太尉客氣了,曹家不明大義,不識大體,我等豈能與之爲伍。張翁一番慷慨陳辭,振聾發聵,不但使我等幡然醒悟,也喚起了歸義軍的將士,我等才不致錯隨曹氏逆天而行,與太尉爲敵,將我沙州八百年古城毀於一旦……”

楊浩呵呵笑道:“張翁乃金吾衛大將軍義潮公之後,當然是深明大義的,可是諸位於沙州,那也是功不可沒呀。這次諸位同心協力,在張老先生號召之下,群起回應,使得沙州古城免於戰火,挽救了沙州城內外無數性命。這麽多年來,沙州屹立於虎狼之地,始終傳承我中國衣缽,各位瓜沙的文武官吏、地方名流,同樣是居功甚偉呀。本太尉早聽說敦煌古城人才濟濟,各大世家藏龍臥虎,本官今後欲治理瓜沙,少不得還要依賴各位歸心輸誠,共謀大業!”

  聽到這句話,許多人忐忑不安的心便稍稍安定下來。

  楊浩又道:“自古以來,欲治一地,不外乎駐軍鎮戍、屯田墾荒、設官分職、郵驛通達、編戶齊民、納糧完賦、課稅工商、兵役派征、官設學校、國家科舉、通貨可兌等等。諸位瓜沙官吏,本太尉會儘量起用原職,然本官治府,政令法紀,與曹氏亦有不同之處,這樣的話,有些官署職位會重新進行調整,有些空出來的職位也要重新進行委派,希望涉及調整的官員能夠理解本太尉的一番苦心,欲要重用的才智之士也莫要推辭。”

  楊浩爲了儘快穩定人心,對原有的官員和瓜沙的世家大族自然要儘量予以接納,但是要說一點也不觸動,那是不可能的。張、索、曹、陰、李、汜、閻、安、令狐九大家族,其中索氏雖然也參予了推翻曹家勢力的政變,但索家是因爲家主受制,不得不從,主動與被動不同,所得的回報自然也不同,他們原本是沙州第二大世家,且與曹氏走的最近,佔據了瓜沙許多重要職位,這時說不得就要推位讓賢了,這賢當然是沙州政變出力最大的張家。

  再者,佔據了瓜沙軍政兩界最多重要職位的曹家已經倒了,這些職位必然需要有人去填補,楊浩有可能會從勢力比較弱的汜、閻、安、令狐等家族中大力提拔新人,加強各大家族間的制衡,也有可能任命一些他的親信官員,加強對瓜沙的直接控制力,總之……必然是要動上一動了。

  然而楊浩大軍在握,如果他橫下心來,完全可以用兩三年的動蕩和蕭條爲代價,剷除沙瓜二州原有的整個統治階層,從無到有重新建立,而各大世家不管你在瓜沙如何的源遠流長,如何的開枝散葉,有多麽深厚的群衆基礎,有多大的威望影響,卻不具備與楊浩進行軍事抗衡的條件,那麽在這種利益分配面前便只能表示贊同,何況他們本也沒有奢望楊浩能把曹家垮臺、索家失勢空出來的權位。

  只不過誰要上誰要下,現在都還是未知之敏,大家也不好表態應和,張承先見狀,忙起身笑道:“我沙州士紳爲迎接太尉,特意準備了豐盛的酒宴,大家還是先赴宴吧,太尉入主敦煌,瓜沙中興有望,大家今日不醉無歸,呵呵,老朽雖然年邁,這樣大喜的日子,也是要喝上幾杯的,太尉,請,諸位,請……”

**************

  初次會見沙州官吏士紳,其實這些安排都不必馬上提起的,大家盡可擺開盛筵,杯籌交錯,盡歡而散,然後按照楊浩一慣穩妥的做法,先分別談話,統一思想,再公開商議,正式宣佈。

  可是楊浩現在真的急呀,沒有打下沙瓜二州之前,他日夜盼著踏進沙瓜二州,如今終於打下了沙瓜二州,他又盼著馬上離開了,在他屁股後面還有個釘子戶等著他去拔呢,而麟府兩州的烽煙也等著他去救火,他焉能不急,所以他只能儘量加快自己在沙州的操作步伐,馬上著手進行權力分配。

  當然,今天剛到,無論如何不必立即進行各種委任和調撤,這不過是給各大世家以及沙州官吏們先吹個風,點到爲止,儘管這樣,沙瓜二州的官紳世族們還是充分體會到了楊太尉的雷厲風行。

  飲宴散了,楊浩就下榻王府了。

  一回到自己的住處,狗兒就飄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手裏捧著厚厚的一疊東西,說道:“大叔,曹家涉罪人員已全部拘押,等候遷置。這裏是屬於曹家的田莊地産、商鋪牧場、金銀財帛等物的帳冊,如何處置,還要大叔示下才是。”

  “我就不看了,具體的處置,你去做就好。我的意見是:凡屬曹家所有的財産,一概充公,我要在瓜沙兩州分設刺史,開衙建府,不但要用人,也是用錢的時候,曹家百年積蓄,正好爲我所有。能直接用上的財物先封存起來,田産莊院,牧場商鋪一類的,看看瓜沙各大世家誰願買下,就做價變賣了吧。”

  “是。”

  狗兒閃身欲走,楊浩忽又喚住了她:“對了,你竹韻姐姐……”

  “嗯?”

  “竹韻自隴右歸來時接連受創,傷勢甚重,如今雖然見好,可是還要小心照料才行,她那裏……”

  狗兒恍然道:“大叔放心吧,竹韻姐姐現在就和小燚住在一起呢。其實竹韻姐姐已好的差不多了,好多天不洗澡,她一見了浴桶,就兩眼放光,嗖地一下就撲進去了,動作利索著呢。”

  楊浩哈哈一笑,說道:“那就好,大叔與沙州士紳們多喝了幾杯,現在有點頭暈眼花,我先歇歇。”

  “喔!”狗兒答應一聲,卻未立即離去,眼見楊浩和衣臥於榻上,忽然摞下那疊帳冊,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楊浩感覺頭重腳輕,一雙柔軟的小手忽然輕輕地搭上了她的額頭,按摩的加道不輕不重,手法輕而不浮,重而不滯;柔中帶剛,剛中有柔,令人飄飄欲仙。楊浩沒有睜開眼睛,他只是長長地舒了口氣,擺了更舒服的姿勢,完全放鬆了身體……

  沙州的政權重立的確非常複雜,光是人事安排方面就費盡了腦筋,既要重用張家,讓張家後人發揮餘熱,利用張義潮的威名抵消曹家幾十年來統治歸義軍的影響,確保歸義軍的穩定,又得權衡利弊,妥善安排各大家族在新政府中的位置,使他們既能通力合作,又能相互制衡,同時還得安插夏州官吏,加強對沙瓜二州的直接控制。

  錢糧稅賦方面的制定也十分謹慎,既要讓瓜沙百姓感受到楊氏優於曹氏的地方,又不能無限制地優容,讓沙瓜百姓把低稅低賦當作理所當然,養兵作戰、官府統治,所需所費,可都是要通過錢糧賦稅來徵收的。不過這方面倒也不必過於擔心,河西走廊一統之後,久已荒廢的通商古道就能重新煥發青春,厘卡抽稅的收入,足以抵消農牧稅的損失,而且還大有富裕。

  同時,楊浩以沙瓜二州爲中心,加強了對周邊地區的宣傳,河西各州諸族雜居,甘州是回紇人的地盤,涼州是吐番人的地盤,但是其領地內也有大量的漢人,而瓜沙地區是漢人的政權,其轄內也有大量的吐蕃人、回紇人,對這些人當然也要納入統治,再時利用佔領瓜沙之後的莫大聲望,還要儘量招納星羅棋佈於沙漠綠洲上的大小村鎮的百姓。

  河西走廊自然環境艱苦,有人聚居的地方都在星羅棋佈的一個個小綠州上,附近石板墩、瑣陽城、榆林窟、石包窟、紅柳峽等城阜雖在瓜沙治下,可是路途極爲遙遠,若放在中原,等於跨越了幾個縣的距離,才能看到人煙,對這些地方,要想迅速收降,納入統治,就要大力依賴於瓜沙各大家族的力量了,他們去了見到當地牧守官員招呼一聲,說明瓜沙如今的情形,便能很順利把這個地方納入版圖,如果靠兵去打,就算這些地方全無對抗之力,往來奔波,各處調兵,沒有一年半載也不可能拿下來,還得大量駐兵才能鎮壓,這時就顯出當地大家族的作用來了。

  軍隊方面的改制幅度是最大的,歸義軍已進行了完全的整編,精壯者編入了艾義海的飛豹軍,離開沙州戍守玉門關,這樣一來沙瓜二州就成了內線城池,歸義軍餘下的老弱就編入城防部隊做爲當地的守備已綽綽有餘。

  除此之外,楊浩還令人四處張貼告示,大舉招納各族勇士踴躍參軍。歸義軍養不起那麽多軍隊,可楊浩正是大肆擴張期間,以戰養戰的所得,再加上他大力發展工商與農耕,以靈州爲中心,依託賀蘭山,借助黃河水,發展了大片的糧米基地,卻是支撐得起擴招軍隊的消耗的。

  至於修整拓寬原有驛道,開拓建設新的驛道,以便人馬往來,並建立驛寄郵傳,烽火傳報,確保軍情傳遞、商業運輸的需要。暫時是不能著手的,因爲在來路上還亙著一個甘州,得回頭拔掉這顆釘子,才算是真正暢通了河西走廊。

  在此期間,楊浩與夏州的訊息往來也是接連不斷,種放與楊繼業聯名上報的主動撤防,以橫山建立第二防線,禦宋軍於橫山以東的計劃,正與楊浩所思不謀而合,楊浩見信心中大定,不但未予治罪,而且通令嘉獎。

  宋軍原有的戰略部署、軍事安排、後勤輜重的供給,都是按照佔領府州,牽制麟州,逐一消滅來援之敵設計的,東線部隊甩開已糜爛不堪的府州和已成爲包袱的麟州,主動撤防橫山,進行了一次戰略大轉移,主動放棄麟府戰場,開闢了以橫山軸、蘆銀兩州爲點的第二防線,這就徹底打亂了宋軍的安排,雖然是撤退,卻是化被動爲主動,扭轉劣勢的開始。這樣一來,東線就算不勝,至少也能暫時維持對峙,爲楊浩在西域的軍事行動爭取了寶貴時間。

  在完成這些部署,徹底控制沙瓜二州之前,楊浩不想把宋國出兵麟府,討伐於他的消息公開,然而這麽多的安排,林林總總,方方面面,就算他再如何日以繼夜,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這些天可真是累壞他了。

  這一天,楊浩到陽關巡察駐兵防務,敦煌西北是玉門關,西南是陽關,這兩座雄關在握,就能確保敦煌不會受到來自西北回紇和瓜沙以南回紇人的侵擾。瓜沙二州各個方面的部署已基本完成,楊浩已有把握在他離開之後,仍能把這裏牢牢控制在手中,只要他回師之後沒有遭受大的失敗以致勢力大損,就能始終保持對這裏的控制。

  站在古長城的烽燧上,眺望著一望無垠的大漠黃沙,楊浩正思索著回返夏州,並順路拔掉甘州回紇的事情,木恩忽然腳步匆匆地走到他身邊,對他耳語幾句,楊浩順著他的手勢回首東望,只覺陽光刺眼,楊浩手搭涼蓬,眯起眼睛,定睛觀望,待他看清了那片沙丘後面緩緩出現的景像,不由驚奇地叫道:“怎麽可能!那是甚麽?海市蜃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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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跋前疐後

    出現在楊浩面前的,是一個密集的重步兵方陣,士兵們戴著各式各樣奇特的頭盔,身披奇特的板甲,身後背著兩杆標槍,手中拿著短劍和大型立盾,胳膊大腿的古銅色肌膚都裸露在外面,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每個士兵的頭盔上面前有一個白色馬鬃做成的扇形羽翎。

  這支隊伍大約在一千二百人左右,隊伍中還有十多個身穿魚鱗狀鐵甲,頭戴橫向裝飾的紅色羽翎,外披紅色斗蓬的人,看起來像是這支奇怪隊伍的頭領。

  他們漸漸走近,楊浩從他們行動間身上盔甲的扭動中忽然發現,他們那身鮮明的板甲其實是皮草做成的,大概是塗了層漆,遠遠看去就像是真正的白鐵板甲,一到近處就原形畢露了。

  饒是如此,楊浩還是看的目瞪口呆,或許別人不認得這支隊伍,但他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分明就是一支羅馬軍團!從他們的板甲偷工減料用皮革製成來看,這還是一支山寨版的羅馬軍團。

  在這個地方,突然發現這麽一支意想不到的隊伍,楊浩自然有點發懵。

  羅馬軍團在一箭之外停下了,這一箭的距離是按照西域傳統弓弩射程計算的,楊浩的士兵已裝備了最新式的一品弓,此時完全可以亂箭齊發,不過因爲楊浩正在目瞪口呆之中,並未下令放箭,所以士兵們只是刀出鞘、箭上弦,嚴陣以待。

  停了片刻,一個大紅披風,頭戴橫向紅鬃雞冠的羅馬百夫長,就像一隻高傲的雄雞,一手劍、一手盾,昂首闊步向前走來,楊浩見狀連忙吩咐道:“不許放箭,讓他近前答話。”

“娘的,我這邊誰懂羅馬話呀……”

  命令下達,楊浩才想到溝通上的困難,不過令他更爲吃驚的是,那個羅馬百夫長走到城下,仰首向城頭大聲喊的居然是一句字正腔圓的漢話:“我們是曖泉峪的百姓,聽說楊浩太尉正在招募兵馬,我們全寨壯年都來投軍了,不知哪位將軍能爲我們引見。”

楊浩愣了片刻才清醒過來,忙下令道:“打開城門,放他進來說話。”

  楊浩手下的兵將中,這時忽然有人驚叫起來:“啊!我認得他,這不是賣菜的隆德斯大叔嗎?我的天呐,他怎麽扮得像一隻公雞似的?這是什麽打扮!”

  利用在沙州的這段時間,楊浩已將他手下成份複雜的軍隊進行了重新整編,焉耆人、吐蕃人、回紇人、黨項羌人、吐谷渾人,以及漢人,全部打散組成新的軍團,歸義軍中精壯的士卒也全部編入他的主力部隊,老弱則成爲沙瓜二州的守備部隊。

  這樣一來,陽關和玉門關的守軍就並非全部都是原來的軍卒了,玉門關和陽關原來的守軍本就有限,楊浩對軍隊進行整編,並派駐重兵把守兩關之後,陽關的守軍裏面原有的當地士卒寥寥無幾,所以這時才有一個當地的士兵認出城外那人身份。

  楊浩無暇多問,叫人打開城門,放了那大進來,那個隆德斯聽說楊浩太尉正在陽關,不由又驚又喜,連忙上前參見,楊浩一看此人,果然金髮碧眼,隆鼻凹目,是個正宗的歐洲人,楊浩驚詫不已,聽他自敍身份,竟是沙瓜政權轄下暖泉峪鎮的百姓,因爲見了官府張貼的告示,竟爾舉族投軍。

  楊浩按捺不住,問道:“你們的形貌與此地各族多有不同,你們的裝扮,像是極西之地一個國家的軍隊,這是怎麽回事?”

  那位百夫長打扮的賣菜大叔隆德斯大爲訝異,欽佩地道:“太尉大人當真是見多識廣,竟然認得我們的裝扮,不錯,我們的祖先正是來自極西之地的一個國家……”

  賣菜大叔很是健談,把他們的來歷娓娓道來,楊浩才知究竟。原來早在幾百年前,羅馬人就已經到過東方,當初正是漢朝初年,羅馬帝國三巨頭之一的克拉蘇率領羅馬第一軍團東征帕提亞王國,也就是漢朝所稱的西域安息國。

  克拉蘇的第一軍團中了安息騎兵的埋伏,不甘坐以待斃的克拉蘇萬般無奈,只好命令部下各自逃命。他本人戰死沙場,其子率領部下殺開一條血路,爲了避開帕提亞軍隊的封鎖只好繼續向東突圍,逃竄到了敦煌附近,並成爲當地王國的雇傭軍。

  此後,漢軍西征,討伐與漢爲敵的郅支單于,發現匈奴人不但懂得在土城外建造重木城拱衛主城,而且他們的隊伍會使用魚鱗陣等幾種防禦和進攻的陣法,對當時的匈奴人來說,這是他們不可能掌握的技術,所以漢軍大爲驚奇。

  不過儘管有這支雇傭軍相助,但當時已經分裂的北匈奴人與漢軍相比實力相差太過懸殊,而且羅馬軍團就算沒有遭受重創,憑他們的武器和戰術面對同等數量,且裝備了弩的北漢遊騎兵也不是對手,於是他們就成了漢朝的俘虜。

  這些俘虜被安置在了河西走廊一帶,幾百年來,他們在這裏繁衍生息。由於交通不便,再加上各部落間的天然隔閡,所以這些羅馬軍團後裔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祖先的文明,沒有受到其他文化的衝擊,他們的後人仍然保持著獨立的作戰方式和生活方式。

  起初,他們的生活還算穩定,不過漢王朝自顧不暇後,西域重陷戰亂,羅馬人的生活便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不管哪一族稱王稱霸,做爲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這支羅馬第一軍團的後裔都是屬於被統治的階層,更是受到其他各部落欺壓的物件,生活極其艱難。

  河西各族征戰不休,一般都使用本族的戰士,而且本族的戰士都是戰時爲兵,平時爲民,沒有軍餉可拿,難得這一次楊浩在西域大舉徵兵,而且不分種族,一視同仁,入伍還有相當高的待遇,所以看到沙州地方官府的告示之後,曖泉峪的羅馬人心動了。

  他們覺得這是改變族群命運的一次難得的機會,要想改變他們的族人艱苦困厄的生活環境,唯有投軍入伍,如果能立下戰功,出幾位將軍,那麽整個部落的境遇才能隨之改變,於是他們拿出僅有的積蓄,按照他們祖先的軍容,盡可能地把自己打扮的風光一些,以期得到楊太尉的青睞,能對他們委以重任。

  雖說他們早已化軍爲民,不過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地方安家落戶,廝殺征戰的技藝是不會摞下的,再加上他們部落內部時常搞些長跑、擲標槍一類的體育運動,族人的身體素質還是很好的,他們整個部族的百姓始終沿襲著祖先傳下來的軍事訓練,說到聞金而退、聞鼓而進的軍事紀律和軍人素質,遠比剛剛收服時的艾義海的馬賊隊伍還要強上許多。

  楊浩正在用人之際,這樣一支稍加訓練就能投入戰鬥的部隊自然不會拒之門外,一俟弄清了這些人的來歷,楊浩便慨然應允,同意他們加入自己的隊伍,並且會立即分發一部分軍餉和米糧,以使他們的族人沒有後顧之憂。得到楊太尉的親口接納,隆德斯也十分興奮,立即出城向他們的族人說明情況,然後列陣入關,接受楊浩的檢閱。

  楊浩出城前只帶了三百名輕騎兵,回城時後面倒跟了一支千餘人的羅馬軍團,木恩放心不下,特意加派了士兵護送太尉趕回敦煌。

  沙州地方百姓對金髮碧眼的西方人並不陌生,可是對他們這種大公雞似的打扮,而且是千餘隻大公雞一齊現身的壯觀場面卻是從未見過,羅馬軍團一進城,就引起了城中居民的好奇圍觀,沿途跟來看熱鬧的沙城百姓越來越多,那些羅馬兵一見這麽多人圍觀,個個挺胸腆肚,擺出威風凜凜的模樣,那高大的身材、整齊的行伍,倒也搏得了一片喝采聲。

  楊浩帶著這支雄雞隊伍正趕向王府,前面大街上突然又趕來一支隊伍,後面同樣是熙熙攘攘看熱鬧的沙州百姓。看那群人,其中不乏金髮碧眼的歐洲人,也有渾身黝黑如墨的黑人,只不過他們的穿著五花八門並不整齊,被圍在中間的人手中也沒有兵器。

  兩支隊伍相遇,大眼瞪小眼的都有些發怔,楊浩也在納罕,這時就聽有人大叫道:“楊太尉,楊太尉,哈哈哈,楊太尉好生了得,竟然這麽快就打下了沙瓜古城,一統河西古道,真是可喜可賀呀。”

  楊浩聞聲看去,竟是大食國商人伊本‧艾比‧塔利卜,楊浩立即明白過來,不禁大喜過望:“塔利卜先生,你這是……這就是……”

  塔利卜笑道:“是啊,這些就是我從鄙國給太尉大人帶過來的農奴。”他說完看了楊浩後邊的人馬一眼,驚疑不定地問道:“太尉大人,你後面這支隊伍……”

  楊浩笑道:“他們啊,呵呵,他們是沙州本地的百姓,幾百年前,他們的祖先遠征安息,兵敗之後流落於此,聽說本官正在招兵,便舉族來投了。”

  “原來如此。”塔利卜見這些士兵的模樣和裝備與大秦帝國的士兵有些相似,本來心中極是詫異,一聽原因如此,就不太上心了,他轉而指向自己帶來的人,得意洋洋地吹噓道:“太尉,你看看,這些人個個健康強壯,吃苦耐勞啊。我這次一共給您帶來一千五百人,哎呀,一路上帶著這麽多人,叩關過城、疏通交際的花費可著實不少,太尉你可不能讓我賠了本錢呀,呵呵呵,這一次時間倉促,只是就近調撥了我們在東來商路各處地方充當奴僕的戰俘過來,你要是滿意,下一次運過來的人還能更多。”

  楊浩笑道:“這個你儘管放心,沿賀蘭山下來,本太尉已在黃河兩岸開闢了大片沃土,西域古道平定之後,草原上會安靜下來,農耕、畜牧,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商路通暢,漸爾興旺之後,客棧酒家等等也需要大量人手,而戍疆守土,建立政府,需要大量的本地青壯,這樣一來,勞力十分匱乏,想從中原招募是不成的,他們本來就是故土難離,何況西北如今終究要比中原貧窮的多,所以,你弄來多少,我收多少……”

  他看看塔利卜帶來的人,又說道:“下次可以把女人也帶來一些,人口的繁衍生息,總不能只靠男人,種棉紡織、製作皮裘、釀酒、經商、畜牧,這些事情女人一樣做得來,有些事情比男人還可以做得更好。”

  塔利卜猶豫道:“這個麽……女奴的價格嘛,比起男奴要低了許多……”

楊浩笑道:“這有何難?節帥府來支付差價就走了,總不能叫你吃虧。”

  塔利卜聞言大喜,當下兩人邊行邊走,塔利卜喜上眉梢,以前他經營買賣,在西域古道上每過一城都會遇到一方勢力,每一方勢力對他們這些胡商都會抽以重稅,如果運氣不好正趕上各方勢力大戰,更有可能人貨並失,所以塔利卜辛苦一趟,敢攜帶的財物並不太多。如今楊浩統一了河西走廊,自玉門關往東,直到宋遼境內的稅賦成本會大幅降低,其中可以增加多少利潤,塔利卜心中有數,當然喜悅非常。

  一路上塔利卜帶來的許多俘虜看見楊浩麾下的羅馬兵,都面露異色,儘管他們的軍服款式已經有了相當大的變化,但是對本國古老的戰服自然並不陌生,行進中,他們壯起膽子試探著同這些士兵問話,這些曖泉峪的士兵中還有些人會說些簡單的母語,得知這些士兵竟是幾百年前他們遺落東方的同族,那些農奴大爲震驚,同時也起了從征入伍的念頭,當兵自然比當奴隸要強上許多。

  快到王府時,塔利卜便向楊浩告辭,先去客棧安頓自己的部屬和販來東方準備繼續運往宋國和遼國的財物,兩下裏拱手告辭,塔利卜走出幾步,縱身上馬,無意間回頭一看,忽然又勒住了繮繩。楊浩帶著親兵衛隊在他的府門外停住了,府門前站著三個人,竟是一個將軍、一個文士、一個和尚。塔利卜爲之一詫,連忙又跳下馬,帶著幾個彎刀武士跟了上來。

  和尚、文士、將軍,這樣的組合已經很是匪夷所思了,更離奇的是他們的裝束。那和尚大紅袈裟、毗盧帽,手中一杆禪杖,好象東土大唐西天取經的唐三僧。而那文士玄色襆頭、圓領白袍,腳下一雙馬皮六合靴,既具儒雅之氣,又帶驍勇之風。袍袖上還繡著翔鶴吉雲。

  至於那武官,則是頂盔掛甲,頭盔頂豎紅纓,左右護耳外卷,身甲探出護頸,披膊如同龍首,胸甲前後各有一枚護心寶鏡,腹甲如魚鱗,下垂膝裙戰袍,小腿縛紮吊腿,腳下一雙戰靴,按劍而立,一動不動。和尚的裝扮自古如今沒甚麽大大變化倒也罷了,這一文一武,卻俱是唐人打扮。

  楊浩看到那三個面朝王府而立的怪人,也有些莫名其妙,不過今天就連幾百年前的羅馬軍團都穿越到他面前了,就算再蹦出幾個唐將來,那也算不得甚麽了。楊浩定了定神,舉步上前,沈聲問道:“你們是甚麽人?”

  王府大門前站立的三人回頭一看,見楊浩年紀雖輕,神情氣度卻是不凡,而且後面跟著許多披甲佩刀的侍衛,便曉得這人在沙州的官職地位一定不低,那和尚白眉一垂,高宣佛號道:“阿彌陀佛,貧僧等要面見河西隴右兵馬大帥楊浩楊太尉,不知小施主在楊太尉軍中官居何職,可肯代爲引見。”楊浩剛要答話,大門裏邊喊了一聲:“太尉大人回來了!”

  臉若重棗、身材魁梧的令狐上善快步走了出來,令狐上善如今是沙州別駕,官職不低,楊浩皺了皺眉,一指那和尚問道:“令狐大人,他們是什麽人?”

  令狐上善哈哈一笑,說道:“大人且請回府,咱們慢慢的話。”說著不由分說,拉起楊浩就是,這時那三人聽清眼前這箭袖青衣的弱冠男子就是楊浩,不由的精神一振,立即回轉身來,成品字形將楊浩攔在當中。楊浩身後侍衛一見登時上前,只聽“嗆啷啷”聲不絕,十幾口刀劍已將三人死死逼住。

三人面無懼色,當中而立的文士向楊浩長揖一禮,肅容說道:“鄙人是于闐國黃門將軍、國子少監李從林,奉大朝于闐國中興皇帝之命,前來沙州。”

  楊浩並不知道這個黃門將軍李從林口中的大朝指的是中土,把大朝放在于闐國前面是始終表明于闐國是中原屬國。于闐國主李聖天是個瘋狂的哈唐族,衣飾、官制、建築、文化,莫不效仿大唐,就連名字,他都在自己的本名尉遲僧烏波之外,另取了個唐朝國姓的名字李聖天。

  楊浩還以爲李從林口中的大朝是自稱于闃,雖說于闐國在西域確也稱得上是一個大國,而且歷史悠久,秦始皇一統六國稱始皇帝前,于闐國就已建立了,不過自稱大朝未免有點狂妄,他只一笑,卻也並不動怒,只問道:“你們是于闐國主的使者麽,求見本太尉做什麽?”

  令狐上善哂然道:“他們哪裏是來求見太尉的,他們要見的是曹延恭,可惜他們來遲了一步,曹延恭自不量力,妄與太尉爲敵,已然自焚於瓜沙烽燧,嘿!這些于闐人急病亂投醫,居然妄想再求太尉相助。走走走,太尉莫要理會他們。”

  令狐上善拉起楊浩就走,楊浩見令狐上善舉動大異於常,科他必有緣由,所以也不再拒絕,那三人被刀劍緊緊逼住動彈不得,眼見楊浩就要步入王府,情急之下,李從林高聲喊道:“我于闐素來以中土爲奉朔正統,施政建制、職官衙署,文物教化,都城建築,莫不以東勝爲風範,以中土臣屬而自居。太尉擁兵入沙州,曾當衆言道,要秉承張義潮將軍之遺志,濟世撫遠,保境安民,今我于闐,危在旦夕,求於太尉門下,太尉卻將我等拒之門外,莫非要食言而肥?”

  令狐上善勃然大怒,回首嗔怒道:“豈有此理,我家太尉與你于闐有甚關係,濟世撫遠,保境安民,與你于闐有何相干?再敢胡言亂語,就把你們叉將下去,打個半死,逐出境去!”

  李從林慘然道:“李某此來,本領三百侍衛,沿途受人追殺,三百勇士以身殉國,只保得我三人性命周全,披星戴月地趕到沙州,如果不能完成使命,何須令狐大人動手,我們三人也無顔回去了,就死在這兒便是。”

  李從林說罷,抽出匕首抵住心口,那將軍與僧人也都從容取出隨身短刃抵住了自己要害,看那樣子,楊浩一腳踏進門去,三人就要立即自盡。

  楊浩臉色一變,馬上制止了令狐上善的動作,返身走到三人面前,沈聲問道:“你們求見本官,到底有何所請?”

  李從林見他回來,連忙說道:“前些時日,喀拉汗國不宣而戰,猝襲于闐,他們步步進逼,焚我佛寺,殺我僧侶,劫我民財,燒我民居,欺男淫女,無惡不作,我于闐錯失先機,以致步步受制,急需外援相助。李從林與慧生大師在蘇拉將軍保護下來到沙州,就是要乞請太尉發兵,解我于闐之圍。”

  楊浩聽了眉頭頓時一皺,他自己還有甘州和麟府兩州的難題未解,哪有閒心替于闐解難,楊浩便道:“我與于闐國主素不相識,也談不上什麽交情,爲什麽要爲你于闐出兵,折損我麾下將士?”

  那慧生大師高宣一聲佛號,說道:“阿彌陀佛,楊太尉此言差矣。太尉出兵援我于闐,既是助人,也是助己。助人者,爲的是大義所在。助己,是爲了西域古道萬千庶民,怎麽能說此事與太尉毫不相干呢?”

  楊浩哂然道:“助你于闐,如何就是助人助己,大義當先,還請大師明示。”

  慧生大師侃侃而談道:“太尉,我于闐和喀拉汗國時戰時和已十餘年了,當初,大戰初起,我于闐三位太子便分赴沙州與開封求取救兵,當時沙州慨然助兵,而中原因路途遙遠,中間又相隔吐蕃、回紇、黨項羌等諸多部落,難以發兵,宋國皇帝陛下只得派了一百五十七名僧侶行勤往赴西域,予以道義上的支援。未能發兵來援,貴國皇帝陛下亦以爲憾事。

  太尉是宋國使相,今既屯兵沙州,與我于闐近在咫尺,反倒不能發兵相助麽?太尉既說要恩遙撫遠,我于闐向來奉中原爲正朔,無論唐梁晉宋,但主中原,即是我于闐正統,西域孤臣,一片丹心,如今國事危急,不正是太尉恩威撫遠之時麽?這不是上合帝意、下合民心,匡扶正義,炫耀軍威的時候麽?

  再者,喀拉汗國能擊敗我們,卻不能滅亡我們,縱然太尉不肯發兵相助,我于闐也是要與敵人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我于闐疆土西南抵蔥嶺與婆羅門接,相去三千里。南接吐蕃,西至疏勒二千餘里,領地遼闊,疆域寬廣,一旦燃起戰火,玉門關外處處狼煙,再無一片淨土,胡商難來,漢商難往,太尉縱然一統河西,又如何做得到胡商漢客,日款於塞下,重現古道之興旺繁庶?這不是失信於天下麽?

  三者,于闐佛教隆盛,乃崇佛之國,喀拉汗國之敵燒我寺廟、殺我僧侶,焚我經卷,其形其狀,慘不堪言,我聞太尉是我佛家護法,敬佛崇佛,譯經印經,功德無量,深受西域諸活佛、高僧之信賴,深受西域百萬佛教信徒之擁戴,今于闐僧侶信衆大難臨頭,太尉豈能坐視不理?”

好一張利口。

  慧生大師琅琅而言,舌燦蓮花,現場圍觀的百姓聽了登時一陣騷動,竊竊私語聲彙聚成了一股嗡嗡的聲浪,楊浩臉色不喜不慍,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思,眼神卻陡地銳利起來。

  一旁的塔利卜聽了臉色卻變得很難看,他是大食國人,與喀拉汗人有著同一信仰,喀拉汗王國原本是崇佛之國,剛剛改變信仰才三十多年,這正是大食用軍事征服和經濟滲透的方式向東方擴充的一個傑出成果。而今,面對於闐和喀拉汗的這場戰爭,他的立場不問可知。

  不過塔利卜心中雖然十分緊張,但是他也清楚以自己的商賈身份,對這種事不宜置喙,所以他只是謹慎地盯著楊浩,看他如何決定。

  楊浩凝視慧生大師許久,忽然淡淡一笑,吩咐道:“令狐大人,將三位於闐使者於館驛中暫且安頓下來。”

  令狐上善一怔,下意識地朝王府裏看了一眼,這才應道:“是,下官馬上就安排。”李從林見楊浩轉身欲走,急叫道:“楊太尉!”

  楊浩駐足,回首道:“軍機大事,豈能輕率?三位且請去館驛歇,聽候本官傳見。”

  楊浩說罷便進了王府大門,一踏進府門,他看似輕快的步伐忽然沈重起來,塔利卜將這一幕完全看在眼中,他眉頭一擰,目光針一般微微一縮,忽然急急轉身,向侍衛們打了個手勢,悄然沒入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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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5-10 11:33:34
第030章 泥菩薩也是菩薩

楊浩邁進府門。腳步就沈重起來。行不多遠,就喚過一人,吩咐道:“去,馬上請張雨大人來府中一唔。”

  張雨是張承先的第四子。楊浩入主瓜沙之後,拜張雨爲沙州刺使,至於張承先張老先生,已是偌大的年紀,自然不會入仕,仍然於士林之中,充當沙州歸義軍的精神領袖。

  行至中堂時,楊浩看見狗兒和竹韻正在花叢綠樹下活動,竹韻本來練的是外家功夫,自從在狗兒口中套得了周女英的坤道鑄鼎功,內外兼修,武功大進,內氣中和,傷勢痊癒的也較常人迅速,不過在楊浩面前,她可不敢露出一絲端倪,此刻所練的仍是外家功夫,只是傷勢未曾大癒,只挑些輕柔的動作活動身體。

  楊浩見二人切磋的入神,便沒有高聲,徑自轉向了中堂。一杯香茗還未飲盡,張雨便匆匆趕來,楊浩連忙起身相迎,將張雨接到廳中就坐,張雨茶不沾口,便拱手問道:“未知太尉匆忙相召,有何要事垂詢?”

  楊浩一笑道:“張大人,這只是私下敘話,不必拘於禮節。”

  他請了口茶,這才說道:“張大人,今日有于闐使者,往我沙州乞援。他們本來是要向曹氏求援的,卻不知如今已是本太尉統御沙州。聽他們說起于闐目前的情形,其形其狀甚是可憫,然本太尉與于闐國素無往來,對他們目前的情形瞭解也十分有限,所以對他們的懇請,並未當場答應。如今請張大人來,本太尉就是想知道這于闐國的詳細情形,以及與我沙州的關係。”

  張雨聽了方才釋然道:“原來如此,是爲了沙州使節一事啊。”

  他捻鬚想了想。這才說道:“說起于闐,滅而復立,立而復滅,如此反復,不知凡幾,不過該國始終不滅,倒也是一樁異數。唐玄宗時候,嫁宗室之女予于闐國王尉遲勝,自此于闐自稱中原臣屬,其後代國王與中原皇帝國書往來,皆尊中國皇帝爲舅,自稱爲甥。

  尉遲僧烏波稱帝之後,嚮往中原文化,國家體制、文化建築也都一應仿照中土,當時大唐已然滅亡,但于闐遠在西域,不聞消息,仍以大唐宗屬自居,尉遲僧烏波還給自己起了李姓漢名,後來與我沙州開始結交,當時沙州是曹氏掌權,曹議金把次女嫁給于閱王李聖天爲皇后,李聖天則把第三女嫁給曹議金之孫曹延祿爲妻。從那時起,與我沙州往來漸密,兩地使者、僧侶來往不斷。”

  說到這兒,張雨端起杯來喝了口茶,又道:“于闐是西域大國,自南而來的胡商翻越蔥嶺,必經于闐,方至玉門關,西域諸國中,如今與我沙州關係最爲密切的就是于闐國,如果于闐動蕩不安,或許有些有手段的商賈可以另辟蹊徑,不會受到大的影響,但是對大部分胡商來說,確實會怯於東行。而喀拉汗國……”

  張雨侃侃而談,楊浩只是凝神靜聽,有所疑問時便開口詢問,張雨知無不言,兩個人說了一個多時辰,楊浩不但對于闐國的情形已經基本掌握,就連它周邊各國的勢力分佈,國家情形也大致有了瞭解。不過與張雨言談期間,楊浩絲毫沒有露出是否援助于闐之意,等到張雨將情況介紹清楚,楊浩起身送走了張雨,再返回中堂時,令狐上善已經等在那兒了。

  楊浩問道:“于闐使者已經安頓好了?。

  令狐上善忙道:“是,他們已被安排在胡楊館,那位與太尉相識的胡商塔利卜本已入住胡楊館,占了最好的房舍,下官出面斡旋,讓他們騰出了三間上房,又囑咐了店主要好生侍候,一應花費皆由刺使府支付,這些事兒忙完了,這才剛剛回來。”

  楊浩點點頭,說道:“令狐大人請坐,方才在王府門前,令狐大人再三阻止本官與那幾位于闐使者交談,莫非,內中有甚麽緣故?”

  令狐上善苦笑道:“下官哪裏有什麽緣故,實是馬統領特意囑咐下官,說那于闐人既是來求曹氏的,便與咱們全不相干,太尉政務繁忙,哪有餘暇理會這些不相干的人物,要下官將他們逐出府去。”

  楊浩一怔,若有所思地道:“馬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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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宅,馬燚和竹韻的住處。

  楊浩抬腿進了院子,才要走向門口,門扉吱呀一聲開了,裏邊探出一個身穿月白小衣的女孩兒來,手中端著一個木盆,一盆水“嘩”地一聲揚向院子,虧得楊浩身手靈活,攸地閃了開去,佯怒道:“小燚,要把大叔淋成落湯雞嗎?”

  “啊!大叔。”

馬燚吐吐舌尖,笑嘻嘻地道:“誰曉得大叔要來啊,你走路像貓似的,不帶一點聲音的。”

  馬燚推開房門,笑道:“大叔進來吧。”

  房內的燈光灑出來,給她的身子披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小丫頭好像剛剛洗過了澡,水靈靈的模樣,俏生生的身子,她未著外衣,身子還未長成,但胸口已見一抹渾圓隆起,撐起她月白色的棉布小衣,猶如一對可愛的玉兔。

  馬燚一直叫楊浩大叔,雖說如今漸漸長大,可在楊浩心中,現在的她與當初那個黃毛小丫頭卻似乎沒有什麽區別,從來也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所以雖見她未著外衣,卻也未覺有什麽不妥,便泰然邁進房去。

  馬燚平常慣挽的道髻已經打散了,長髮簡單地分作兩束垂在削肩上,月白色小衣,燈籠紗褲,寬大的褲腳在足踝邊鬆鬆的叠了幾籠,兩隻白生生的小腳丫級著一雙木屐,臥蠶似的十顆小腳趾就像新錄的荔瓣一般晶瑩可愛,如畫的眉眼,帶著新浴之後的潮紅,瞧來倒真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

  “大叔今晚怎麽有空過來呀?”

  馬燚摞好木盆,馬上殷勤地給他斟了杯茶過來,歡歡喜喜地問道。

  “哼!”

  楊浩板起臉道:“大叔是興師問罪來了。我問你,我早吩咐過衙中各司各負其責,不得利用職權插手過問其他人的事情,今日有于闐使者到訪。你爲什麽告訴令狐別駕把他們給趕出去?你是我身邊的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該更加謹慎,否則旁人豈不以爲是出於我的意思?”

  馬燚只道他真的生氣了小臉立刻緊張起來,雙手垂著,規規矩矩站在他面前,雙眼盯著自己的腳尖,期期艾艾地道:“啊,我,我是聽竹韻姐姐說,這些于闐人來了,對大叔並無半點好處,反要讓大叔陷入兩難之地,不如趁著大叔不在,將他們打發了去,也可保我沙州體面,所以才……才……”

  楊浩哼了一聲,沈聲道:“竹韻呢?”

  馬燚慌慌張張地道:“剛剛沐浴,正在梳妝,我……我去叫她……”

  馬燚一溜煙跑到旁邊門口,掀起簾兒,探頭進去,小聲叫道:“竹韻姐姐,快來,快來。”

  楊浩橫目一瞧,鬆軟薄紗的燈籠褲掩不住她那嬌俏的身段,這樣往房裏一探身,纖腰微沈,凹下淺淺一道溝痕,翹臀挺起,小巧玲瓏,雖說看起來似乎一巴掌就能蓋住,但是隱隱已有些圓潤的女人味道了,心中不由得一動:“小丫頭開始長大了呢,我以後對她說話倒要注意一些,小孩子不會往心裏去,一個姑娘家,這樣嚴詞訓斥,難保她不會覺得委曲……”

  內房中,竹韻已經聽到了楊浩的聲音,狗兒叫她時,她已匆匆穿上一件外衣,應聲便走了出來。

  竹韻穿了件白色繡鶴的輕袍,秀髮鬆鬆地挽了一個髻,膚色白裏透紅,嬌中有媚,傷體初癒的她,英氣少了幾分,倒是多了幾分柔媚。站在闌珊的燈影裏,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予人一種光豔清華的美麗。

  她淺淺笑道:“太尉大人,我們俱是一番好心,小燚做事,更是處處只知爲太尉著想,何必這麽聲嚴色厲的,莫要嚇壞了她。”

  楊浩瞪她一眼道:“小燚本來很乖,就是跟著你,學的一肚子機靈古怪。說說吧,你爲什麽要未經我的允許,就擅自趕走于闐使者?”

  什韻最擅察言觀色,一個人是真怒還是假嗔,哪能瞞得過她的眼睛,所以楊浩的佯怒她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她走到楊浩身邊,嫣然笑道:“我的大老爺,你就不要裝了成不成?難道你喜歡看見那些于闐人?沙州官吏還不知道發生在麟府的事,可是我還不知道麽?大人在沙州這些天做事廢寢忘事,通宵達旦,爲的是什麽?還不是爲了儘快穩定沙州,揮兵去解麟府之亂?”

  她捧起狗兒斟給楊浩的那杯茶,輕輕遞到楊浩手邊,這一靠近,楊浩聞到一股淡淡的藻豆香氣,令人心曠神怡,竹韻穿著輕鬆的博袍,袍袖一滑,露出一截雪腕,腕上卻有一道剛癒的傷痕,才生好的嫩肉還泛著嫩紅的顔色,楊浩心中一軟,便接過了茶杯,說道:“你們坐吧。”

  狗兒如奉綸言,她拍拍心口,趕緊蹭到一張椅子上,乖乖坐好。

  楊浩道:“繼續說。”

  “是!”

  竹韻見他聽進了心裏,淺淺一笑,又道:“大人,于闐和咱們有甚麽關係,更何況于闐先王李聖天的皇后還是曹家的人,他們今日是急病亂投醫,可來日焉知不會恩將仇報?就算咱們現在太太平平的,也沒必要赴援于闐。再說,大人的根基在夏州,雖說以橫山天險爲隘阻循宋軍西進的步伐,他們未必就能攻下銀蘆兩州,夏州可保無恙,然而一旦讓他們在麟府兩州站穩腳跟,把那裏據爲己有,就堵住了咱們東進之路。”

  楊浩也了她一眼,哼道:“東進?誰說我要東進?”

  竹韻挑了挑眉毛,向他嫵媚地一笑,並不反駁。

  楊浩吸了口長氣,放下茶杯站起身來。緩緩踱著步子,沈吟道:“你認爲,我應該對于闐之難置之不理?”

  竹韻道:“那是自然,不但我這樣想,就算種大人、張將軍在這裏,恐怕也要這樣想吧。漫說咱們和于闐素無交情,就算彼此交情深厚。如今咱們自顧不暇,安能爲他解圍?”

  楊浩緩緩搖頭,喃喃地道:“都這麽想嗎……”

  竹韻窺他臉色,忽地動容道:“難道,太尉真想出兵攘助于闐?”

  楊浩反問道:“如果我確有此意呢?”

  竹韻驚詫道:“如此自討苦吃,所爲何來?太尉,現在朝廷大軍壓境,咱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哪裏還能顧及他們?”

  楊浩喟然道:“泥菩薩……也是菩薩啊,若不然,就真的只是一灘泥巴了。竹韻,對這件事,我已想過很久,我們現在是很辛苦,內憂外患,危機重重,可咱們就是再苦,這個仗還是得打,應該去打。”

  “應該打?”

  “不錯,應該打,內中原由有四:第一,利益。于闐西南抵蔥嶺與婆羅門接。相去三千里。南接吐蕃,西至疏勒二千餘裏,領地遼闊,疆域寬廣,如果這個地方戰火連綿,那我們縱然一統河西,也無法做到振興河西的承諾了,中西貫通的絲綢之路,我河西走廊只是其中的東段啊……”

  竹韻反駁道:“太尉,于闐與喀拉汗之戰一直時斷時續不曾停止,可屬下聽說,大食商人塔利卜已帶了一千多個農奴和大批的財物抵達沙州,再加上之前他偷運過來的大食寶馬,可見,他們並未受到于闐戰火的影響呀。”

  楊浩搖頭道:“不然,那只是一個塔利卜,他有大食王族血統,與大食軍方必有聯繫,而普通的商賈卻沒有這樣的特權,也沒有這樣的本事。重振河西,不可能只靠一個塔利卜,何況……”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竹韻,如果我的經濟命脈掐在一個人手中,你說那是幸,還是不幸呢?”

  竹韻不說話了,楊浩又道:“第二,安全!宋國伐我麟府,消息還一直在我們的控制之中,可是隨著河西古道的暢道,消息是遮掩不了多久的,一定會傳到這裏來。如果這個消息傳開,剛剛歸附我們的各方勢力會不會蠢蠢欲動?我們封鎖了麟府之亂的消息回師東下平亂,勢必不能把收服的西域所降軍隊帶回夏州去。

  這樣一來,玉門關、陽關、肅州、甘州、涼州……,每一處地方,我還要留駐忠心可靠的大量的軍隊,以防我們一走,就有人利用我東線之亂,蠱惑剛剛歸附尚不可靠的軍隊死灰復燃。與其派駐重兵日夜防範他反,不如釜底抽薪,乾脆以保我河西古道昌隆興盛爲名、以援我友邦,救我信衆爲名,派一支精銳,帶領支剛剛歸降的大軍赴援于闐。

  遠師在外,他們是反不起來的,而且,在此緊要關頭,我還有餘力支援他國,等宋國攻我麟府的消息傳開,那些蠢蠢欲動的人想要造反,就是再三拈量,而那些三心二意、觀望行色的,就會更加堅定對我信心。”

  “那麽,第三呢?”

  “第三,人心。民心向背,在戰場上雖然顯示不出明顯的力量,可是它無時不刻不在影響著敵我軍心士氣的興衰、糧秣輜重的供應。河西諸地崇佛信佛,而于闐佛教隆盛,此番乞援使者中又有一個高僧,我能這麽快一統河西,除了我們的兵士作戰勇敢,其實當地百姓與其統治者沒有同仇敵愾之心,大大消磨了他們的壯志也是一個主要原因,否則當初李光睿揮軍西進,屢至涼州而止,難再寸進,何以我們卻能勢如破竹?是我們的兵力遠勝於李光睿,還是我們的戰鬥力遠甚於李光睿?

  路無痕西域大儒,在沙州士林素享盛名,要想做官,曹氏早已委以重任了,他爲何棄沙瓜而爲我所用?一路西來,爲什麽西域的士林名宿紛紛投效?漢人子弟雀躍相迎?因爲他們身處異地,飽受欺淩,才會更加的記得自己的根,才會更加渴求同祖同宗的親人。

  于闐國昔日與大唐往來密切,當年安西四鎮之中就有于闐。所以那裏國內也有很多漢人,而于闐國王更以中原宗屬自居,自視爲中原之人,他們受到了欺淩,當初困守沙瓜二州委曲求全賴以自守的曹氏尚能派兵相助,而今我這盡擁河西,兵強馬壯的楊浩反而袖手旁觀,豈不是還不如原來的曹家?

  沙州百姓愛我敬我,將我比擬爲當年的張義潮。張義潮曾策馬急追一千多里,斬殺吐谷渾宰相,而我呢?于闐使者向我乞援時,我卻帶領大軍匆匆逃回夏州去了,還談什麽保境安民?做不到這一點,如何得到這方百姓的擁戴?歸義大街上,我曾對沙州百姓親口說過,要愛我百姓,濟民撫遠,重振河西,再現興旺,現在卻是一副虎頭蛇尾的模樣,這不是打自己的臉麽?愛,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這才是我真正的命門所在啊。”

楊浩說的激動,順口溜出了一句後世名言,一語出口,心頭就是一驚,他的身子僵在那兒,好半晌,才尷尬地轉向竹韻和狗兒,卻發現兩個人聽的非常入神,兩雙大眼睛就像天上星,亮晶晶,正滿是崇拜地看著他。

  見他回頭,狗兒擊掌贊道:“大叔說的好棒!”

  楊浩鬆了口氣,暗自慶幸道:“幸好……,這個時代還沒有這個詞兒……,要不然我楊太尉在兩個下屬、一個晚輩面前,可真是全無形象可言啦。”

  竹韻站起身,心悅誠服地道:“太尉說的太好了,想不到這其中還有這許多道理,竹韻錯了,以後……竹韻再也不敢自作聰明,壞了太尉大事……”

  楊浩汗顔道:“知錯就好,你們都是我身邊的人,我不希望你們因爲想要維護我,反而做出有害於我的事來,不屬於你們職權範圍之內的事,以後切勿插手便是。呵呵,剛才這番話,我是分析給你們聽的,不過這樣一說,倒是更堅定了我自己的決心。”

  狗兒眨著眼道:“大叔,你方才說有四個理由,這第四個原因是什麽啊?”

  楊浩的眼神攸地變得深沈起來:“這第四個理由,與東邊有關。”

  “東邊?”

  “對啊,那個昊啊。”

  “啊?”

  還是竹韻機靈,腦海中靈光一現,脫口道:“趙昊?趙光義?”

  楊浩一笑:“不錯,軍事上。我要把他阻於橫山以東,消化鞏固整個河西。軍事上進入僵持之後,就是政治上的互相攻訐,這政爭,卻是比戰爭更加險惡、更加詭謫。其中理由,你們現在不必知道的太細……”

  他看了竹韻一眼,溫和地說道:“等你養好了傷,我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需要你去汴梁,等你把這件事辦妥,就是我和他趙昊攤牌的時候了……”

  楊浩說完又道:“好了,你和小燚先歇息吧,等我安排了遠征之事,就立即回師夏州,希望趕回夏州的時候,你的身子已經大好。不管對錯,不管用心,這一次的教訓,要記住。不許再犯。”

  “是……”

  竹韻和狗兒一齊應了一聲,狗兒乖巧認真的很,竹韻偏要扮出一副委委曲曲地樣兒,楊浩瞪了她一眼,這才離去。楊浩一走,狗兒馬上蹦蹦跳跳地跑進裏間,拿了竹韻放在梳粧檯上的一支眉筆,又跑出來趴在桌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本攤開,一筆一畫地記了起來。

  竹韻奇道:“小燚,你在做甚麽?”

  狗兒一邊念一邊寫:“愛,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然後抬起頭道:“我記下大叔說過的話啊,大叔經常會說一些很精彩很精彩的話,我都會記在小本子上,省得忘記了。”

  竹韻翻個白眼,沒好氣地道:“你大叔如果有一天真的做了皇帝,我看你做個起居郎倒正合適。”

  狗兒合上小本本寶貝似的揣回懷中,好奇地問道:“起居郎是幹什麽的?”

  竹韻道:“起居郎啊,皇帝御殿則侍立,皇帝行幸則隨從,就是整天跟在皇帝身邊,不管是他做國家大事也好,還是日常起居也罷,統統,都要記錄下來的人。”

  狗兒一聽,訝然道:“還有這麽一個奇怪的官兒嗎?要整天跟在大叔身邊呀……”

  她按著自己心口的小本本,幸福地傻笑道:“那真是大好了。以後……我就跟大叔討個起居郎做,呵呵呵呵……”

  竹韻歎了口氣,喃喃地道:“沒心沒肺的傻丫頭,真是傻的沒治了……”

*        ********************

  天亮了,雄雞唱曉。

  楊浩一身箭袖青衣,在院中剛剛打了兩趟拳,額頭沁出些微汗水,正欲再練兩趟劍法,令狐上善忽然急匆匆地跑進了後院,邊跑邊叫:“太尉,太尉大人,出事了,胡楊館出事了。”

  楊浩愣了愣,收劍問道:“胡楊館?胡楊館是個什麽所在?”

  令狐上善急得直跺腳:“就是安置那三個于闐使者的地方啊,他們出事了。”

  楊浩失聲道:“于闐使者?他們出了什麽事?”

  令狐上善急得滿頭大汗:“殺了,被人殺了,下官剛要登衙署理政務,就聽到這個消息,一刻不停馬上就來尋找太尉,太尉,這下可糟了,不管怎麽說,他們是于闐國的使節,彼國使節死於沙州,這事……”

  楊浩的臉色嚴峻起來,截斷他的話道:“我曾任鴻臚少卿一職。自然知道一國大使身死於此意味著什麽,不要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急有何用,咱們去看看。”

  楊浩一邊說一邊大步而行,令狐上善提著袍裾,一溜小跑跟在後面,兩人出了府門翻身上馬,在一行侍衛的護衛下急趨胡楊館。

  胡楊館是沙州最大的一家客棧,條件也最好,占地極爲寬廣,楊浩趕到時,沙州府衙的衙役公差已然進入了胡揚館,客棧外面又有沙州的守備軍將那裏團團圍住,楊浩急急下馬,與令狐上善進了大門,那胡楊館掌櫃臉色如土地趕來相迎,引著兩位大人直趨三位于闐使者住處,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的辯白撇清:“大人啊,小老兒一向本份,經營這客棧從來沒有出過事情,今兒一大清早,起夜的時候聽見一聲慘叫。小老兒匆忙趕來一看……”

  楊浩二人也無暇理他,沈著臉只是趕路,到了那處院落,早有幾個衙役迎上來道:“太尉大人,別駕大人,這院門本是自內閘著的。小的翻牆才打開來,賊人是直接翻牆進去的……”

  楊浩點點頭,腳下不停直接進院,一進院門就吃驚地站住了,那個于闐將軍站在門邊,身著小衣,嗔眉怒目。似欲擇人而噬的一頭猛虎,但是他再也動彈不得了,一杆長矛洞穿了他的胸膛,將他牢牢地釘在了牆上。

  旁邊的門敞開著,楊浩快步進去,就見那個文士李從林同樣未著外衣,他似乎剛剛聞聲起床,走出內間要察探動靜,便被猝然闖入的兇手一劍刺穿了頸子。

  這一劍刺斷了他頸間動脈,鮮血噴濺了一身,屍體軟軟地靠在壁上,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片驚詫與茫然。

  楊浩定定地瞧著李從林那雙已了無生氣,卻死不瞑目的眼睛,許久沒有動彈。

  “大人,這和尚還有一口氣兒。”裏邊的衙差高聲叫道,楊浩一個機靈,立即彈身掠進了內間,只見那位慧生大師一襲月白色僧袍,斜斜倚在榻上,一手掩住汩汩流血的胸口,一雙無神的眼睛正向他看來。

  楊浩立即掠過去,俯身扶起他來,怒聲問道:“大師,是何人行兇?”

  慧生大師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艱難地道:“老衲……能捱到太尉大人趕來,總算我佛……有靈。不知太尉思慮一夜,今……是否……決定出兵,解我于闐萬千……衆生之難?”

  楊浩急道:“大師,到底是行人行兇?”

  慧生道:“老衲……三人此來,已懷必死之心,今……已見太尉,死得其所矣。老衲……身爲于闐……使節,只想知道……太尉可有定……議麽?”

  楊浩重重地一頷首,沈聲道:“本太尉心意已決,必援于闐!”

  慧生和尚目中露出驚喜之色,他顫巍巍地合起染血的雙手,寶相莊嚴,一派肅穆:“太尉……慈悲爲懷,尋聲救苦,不捨于闐衆生,有此弘願,便是菩提心,心懷菩提,即是立地活佛,老衲心願已了,可以去了……”

  “大師!”

  楊浩叫了一聲,卻見慧生唇角含笑,意態安詳,竟已坐化菩提。

  楊浩慢慢站了起來,默默地退了兩步,向這個只有一面之緣,卻令人肅然起敬的佛門高僧雙手合什,鄭重地施了一禮,又沈默片刻,返身便往外走去。令狐上善驚疑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忙也匆匆向慧生大師行了個合什禮,緊跟著楊浩走了出去。

  楊浩一路出了胡楊館,翻身跳上戰馬,拉住繮繩,這才對令狐上善道:“于闐國使者的後事,就拜託令狐大人,要好生處理,以備送回于闐國去。”

  “是,下官自會妥善處置,太尉儘管放心,下官恭送太尉。”

  令狐上善一揖到地,再擡頭時,楊浩已率侍衛揚長而去。

  楊浩信馬遊繮,拐上長街時,這才放緩了馬速,輕輕攤開了他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有一枚被鮮血浸染的戒指,戒面很寬,純金打制,沈甸甸的很有一些份量,用兩指將它輕輕拈起,可以看見上面有些細小的蝌蚪文,乍一看去,就像一串串花紋。

  楊浩仔細地端詳著,目中漸漸泛起針一般鋒利的光芒,冷冷笑道:“竟然是他……也只能是他,我竟然沒有想到。刺殺于闐使者,哼!刺殺于闃使者幹什麽……你想做司馬班超麽?可惜,我楊浩卻不是鄯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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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風雨欲來

回到書房,楊浩拿出那只已經洗去血迹的寬面金戒指仔細端詳起來。這只戒指是慧生大師坐化前塞到他手裏的,作工一般,但是碩大的純金戒指,戴在手上顯得很大氣,戒指的正面沒有鑲嵌寶石,正面和背面前雕刻著一種蝌蚪式的文字。

  這種文字他不認得,但是他前世的時候,常在某一類飯店裏見到掛著類似文字的匾額。在塔利卜和他的隨從侍衛們身上,他也見過這種戒指。他知道那上面雕刻的是經文或聖訓。

  事發地點、塔利卜的出身來歷、再加上這枚戒指,三者聯繫,兇手是誰已是呼之欲出了。

  楊浩長長地吁了口氣,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商人對信仰竟是如此的虔誠,他竟然不怕觸怒自己,冒著巨大的風險動手殺人,信仰之力實在是太可怕了。或許,塔利卜是自恃與他關係密切,認爲他楊浩斷不致爲了幾個不相干的外人與他決裂,才如此肆無忌憚吧?

  慧生師入駐“胡楊館”時,是親眼看見過令狐上善與塔利卜進行交涉,很客氣地請塔利卜讓出一處上房給他們居住的,自然明白他們雙方的關係密切,慧生大師至死也沒有當衆說出兇手是誰,而只是把他搶到的物證悄悄塞到自己手中,恐怕也走出於這種忌憚,他怕節外生枝,增加楊浩出兵赴援的變數。

  正思忖著,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楊浩收起戒指,輕輕擡頭。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侍衛高聲稟道:“沙州別駕令狐大人到。”

  “有請。”

  令狐上善舉步入內,向楊浩一禮:“太尉,屬下已處置妥當了,三位于闐使者皆已入斂,內置香料以存屍體,現存放於‘得聖寺’中。”

  楊浩點點頭,肅然道:“我叫你調守備官兵困住胡楊館,緝凶查案,真相未明前,不得放一人出入,可辦妥了?”

  令狐上善道:“是,遵太守吩咐,胡楊館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此案一日不結,不許放走一人……”

  楊浩冷冷一笑,頷首道:“甚好!我倒要看他,還能不能沈得住氣……”

  一隊侍衛,個個高頭大馬,腰帶刀,肩椅弓,猩紅披紅,遠遠馳來如同一片紅雲,整個敦煌內外,如此既拉風又燒包的作派,除了馬匪頭子艾義海便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艾義海領一隊輕騎急馳入城,片刻不停地直奔王府而去。

  艾義海本來正在玉門關督建工事、修繕烽燧,得到楊浩將令之後,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回敦煌,到了王府前面他翻身下馬,把大氅一撩,風風火火地直奔中堂,一進楊浩的書房,便迫不及待地叫道:“大帥,急急調末將回來,可是有仗要打了麽?”

  楊浩笑道:“你這性子便是一個霹靂火,來來,先坐下,玉門關的防務怎麽樣了?”

  艾義海擦了把汗,在胡椅上大馬金刀地坐了,咧嘴笑道:“玉門關腐朽倒塌處甚多,烽燧古城年久失修,目前正在進行修繕加固,旁的嘛,實在沒什麽好說的。大帥啊,你要老艾衝鋒陷陣那沒得說,這種娘娘們們兒的活,幹著可實在無聊。要說這修繕工事,加固城防,還是老柯幹著在行,不如太尉把他調過來吧,要是哪兒有仗要打,大帥您把我派過去那才痛快。”

  楊浩哈哈笑道:“好的很,本帥如今,正有一場惡仗要你去打!”

  艾義海騰地一下跳了起來,興奮地道:“當真?果然?哈哈哈哈,總算不用待在那玉門關喝西北風了,太尉真是我老艾的知音呐,哈哈哈,大帥,咱們要打誰?要打哪兒?請大帥示下,老艾馬上就走。”

  楊浩笑道:“不要急,先喝杯茶,喘口氣再說。”

  艾義海抓起茶杯咕咚一口喝乾了,呼呼地喘了兩口大氣,迫不及待地道:“大帥現在可以說了?”

  楊浩哭笑不得地道:“急甚麽,等木恩和李華庭到了,本帥再詳細與你解說便是。”

  一柱香的功夫之後,木恩和李華庭也分別趕到了,楊浩這才正了正顔色,把于闐使者向沙州求援前後發生的事,以及自己昨日對竹韻分析的四點出兵理由說了一遍,木恩和李華庭用心聽著,艾義海卻左顧右盼,根本沒往心裏去,這種勾心鬥角的事要讓他多想一會都覺得頭痛,他只曉得有仗打了,一顆心早飛了起來,在那兒摩拳擦掌的只等著楊浩下令出兵。

  木恩和李華庭的性子比起他來可要沈穩的多,楊浩說罷,李華庭蹙眉沈思半晌,忍不住說道:“大帥,如今涼甘肅沙瓜諸州剛剛歸附,咱們對其軍隊的控制力還有限,這個時候如果把他們調往東線,讓他們面對朝廷軍隊,難保不會有人幹出陣前倒戈的事來。

  如果把他們留在河西呢,卻也不妥。各州的殘餘反對勢力如果借朝廷攻我麟府的機會蠱惑軍心,煽風點火,很難說不會有人嘩變造反。想要克制他們,咱們東行前就得留駐大量的軍隊。現在把他們調往于闐,一則可以揚我軍威於西域,二則也是釜底抽薪,借喀拉汗的兵牽制著,河西諸州心懷叵測者就攪不起什麽風浪,這倒的確是個妙計……”

  楊浩笑道:“你是一員武將,說話痛快些,莫要繞來繞去,倒底想說什麽,儘管開口……”

  李華庭微窘,訕訕一笑,這才說道:“屬下擔心的是,如今喀拉汗國與于闐交戰具體情形如何,出兵多少?領軍何人?戰力如何?兵力部署怎樣?我們一概不知。而于闐方面目前的情形我們也一概不知,勞師遠征,糧草輜重能否承擔得起?自此往于闐去,黃沙千里,路途坎柯,能否保障運輸?這都是問題。萬一吃了敗仗,削弱的可是大帥的威信,剛剛對太尉生起敬畏之心的西域諸國也難免又生怠慢之意。”

  楊浩道:“這一點,我自然想過,喀拉汗與于闐雙方時戰時和已十多年了,喀拉汗國的兵力多寡,戰力如何、有名的將領,沙州官員並非一無所知,至於具體的兵力部署、如今的戰況情形,呵呵,就算于闐使節把這些交待的清清楚楚又有何用?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他們趕到我沙州的時候,于闐國的情形早已天翻地覆,與他們所知全然不同,等我們的人馬趕到,彼國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如果咱們囿於成算,出兵之前就按照現在瞭解的情形擬定戰略、畫好陣圖,依樣兒打仗,那不成了紙上談兵了?如此拘泥不化,哪裏還有勝算?”

  木恩贊同地道:“大帥所言甚是,咱們只要估算出他們大致的兵力,瞭解基本的情形就足夠了。屬下擔心的是,于闐國王李聖天的王后是曹家的女兒,如今于闐國三位使者又喪命在沙州,于闐朝廷對此種種,心中豈能沒有芥蒂?咱們貿然出兵,熱臉貼了冷屁股還是其次,如果于闐再對我們懷有敵意……”

  楊消失笑道:“可能嗎?于闐岌岌可危之時,大軍遠來相助,難道于闐國王瘋了?會選擇拒援亡國?”

  “這個……”

  楊浩又道:“本帥已向張刺使瞭解過于闐國的情形,于闐國主李聖天已逝世十多年了,其子李從德去年也剛剛駕崩,如今于闐國是李聖天的長孫尉遲達摩在位。新君登基,國勢不穩,這才連取敗績,不得不向沙州急急求援。江山基業,與彼國太皇太后的一點私人恩怨敦輕敦重,我想這尉遲達摩還是分得清的。

  何況,如今于闐掌握大權的宰相是李從德、尉遲達摩父子兩朝的元老重臣張金山,這張金山說起來可是沙州張家的後人,昔年李聖天與沙州歸義軍張氏互結姻緣,嫁女娶媳時,張家有一個晚輩做了于闐駙馬,就此留在了于闐,張金山就是他的後人,論起輩份,沙州刺使張雨張大人乃是他的族叔,你說他會做何立場?”

  說到這兒,楊浩輕輕笑了:“昔日于闐王與張氏交厚,也是姻親。曹氏取代張氏成爲歸義軍首領後,于闐王是怎麽做的?與曹氏結親而矣,他可曾因爲曹氏代張而對曹氏生起敵意?所以,這件事無須擔心。至於于闐使節被刺一事,若是他們爲我所殺,那才是向于闐公然宣戰,可我楊浩卻派了援軍去解于闐之圍,于闐王又不是白癡,好賴還分不清麽?”

  說到這兒,楊浩的神色嚴肅起來:“真正需要我們考慮的,其實只有一點,那就是如何遠征作戰。”

  楊浩返回身拉開牆邊遮幔,牆上懸掛著一張十分簡陋的西域地圖。楊浩到此時日尚短,對玉門關外情形瞭解有限,還未做出讓人一目了然的沙盤地圖來。

  “三位將軍,你們看,首先說行軍與後勤。如果我們要赴援于闐,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走出陽關,沿阿爾金山脈直達于闐國的約昌城。這條路是直線,路途最近,不過沿途不是山巒就是沙漠,補給方面很成問題。第二條路就是西出玉門關,先抵羅布泊,借道高昌國,沿若爾臣河直達約昌城。這條路稍遠一些,不過真要走起來,反要比第一條路好走,抵達羅布泊之後,補給問題也可以就近解決。”

  艾義海跳將起來道:“好,那咱們就走第二條路,西出玉門關好哇,我的軍隊正在玉門關呢,大帥下令吧,末將馬上出兵。”

  楊浩瞪著他道:“你要如何補充糧草?”

  艾義海理直氣壯地道:“搶他娘的唄!這事兒老艾常幹,大帥放心,我那些兵油滑的很,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來去如風,行蹤莫測,高昌國的人休想擋住我們的去路……”

  楊浩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道:“你以爲此番援救于闐,只有你那五千遊騎兵?”

  木恩蹙眉道:“末將聽說高昌人與喀拉汗人都是回紇一族,借道高昌,可行嗎?”

  楊浩道:“本屬同族,卻也是不同的國家。高昌崇佛,而喀拉汗國卻崇信日月神,他們爲了推行教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行事十分霸道。

  如今他們發兵攻打于闐,固然是爲了擴張國土,信仰的原因也是其一,高昌豈能不生忌憚?

  再者,高昌國是被于闐、沙州、喀拉汗呈品字形包圍在中間的一個小國,國小勢微,所以一向安份守己,不敢妄生事端,對于闃、歸義軍和喀拉汗,高昌一向以結交爲主,中原每立新朝,他們也都會想盡辦法遣使進貢,所以他們是不會主動對我們挑起事端的。

  當然,如果是在喀拉汗國的脅迫之下,高昌國也未必就不會對我們起了歹意。我們若是挾起尾巴取道阿爾金山,悄悄趕往約昌,正是壯其賊心,借道高昌,反而可以耀我軍威,打消他們的妄念,嘿!西域諸國,哪個不是欺軟怕硬呢!

  他們一旦借道於我,那就走向我靠近了一步,輕易來說,就不會再投向喀拉汗王國。同時,我打算派一個商貿使團與援軍一同前往,大棒加胡蘿蔔,呵呵,也就是軟硬兼施的意思……”

  楊浩事前已經做足了功夫,侃侃說來胸有成竹:“高昌以畜牧爲生,高昌王、王后、太子均各有領地和馬場,在他們那兒,好馬一匹值絹一正,差馬僅供肉食,每匹只值絹一丈,貴族食馬肉,平民食羊及野鴨、雁等爲食,因爲周圍國家都有自己的馬場,他們的馬銷路少,所以生活極其貧苦。

  本帥通過一笑樓,從中原廉價買進了大批絲綢,本來是要充作軍餉之用,此番正好用上,我可遣一使團,攜帶高昌國匱乏的絲綢、瓷器、茶葉、鹽巴前往貿易,換取他們的馬匹、布匹、貂皮、玉器、琥珀、室刀、鑌鐵劍、藥材等等,一面以軍威震懾他們、一面以商貿的甜頭羈縻他們,高昌就能成爲我遠征軍的後勤補給基地。到了于闐之後,軍需輜重自然要于闐國來承擔,這一點倒無需擔心。至於如何作戰嘛……”

  楊浩轉向三人,微微一笑:“喀拉汗軍自西而來,約昌卻是于闃國最東邊的城市,喀拉汗人是不可能打到約昌的,如果他們已打到約昌,那於闃也就亡了國,咱們直接打道回府算了。所以,遠征軍進入于闐後的這第一個立足之地,不會有兇險,接下來,就是與于闐國人取得聯繫,共同作戰,迎戰喀拉汗軍了。”

  木恩聽到這裏,方才微微點頭,踏前一步,振聲請命道:“末將明白了,末將願領軍往援于闐……”

  艾義海怪叫道:“木將軍,你可不能跟我搶啊,這差使大帥已經許給我了。”

  “哦?”

  木恩和李華庭看了看艾義海,再看向楊浩,神情都有些詫異,艾義海善打猛仗硬仗,在戰場上是個十分難纏的角色,這個他們自然知道,可是艾義海此人性情暴躁,作風狂野,向來有前無後,讓他單獨領軍遠出千里,誰能放心得下?

  二人不太相信楊浩會委派艾義海做爲援救于闐國的三軍主帥,是以都向他望來,楊浩笑道:“此番往高昌、于闐,自然需要一位使者的,這位使者,由張家來出。至於統兵主將,不錯,本帥的確屬意艾將軍。”

  李華庭是降將,資歷淺,不好表什麽態,木恩卻搶前一步,說道:“大帥,艾將軍……”

  楊浩擺手道:“孤軍遠戰,處境險惡,對手又是驍勇善戰的喀拉汗人,這種情形下,艾將軍正是最佳人選,我大軍此去,若能成爲喀拉汗人的剋星,威震西域,那這員大將,便非艾將軍莫屬了。”

  艾義海一聽大爲得意,乜了兩個袍澤一眼,臉上滿是沾沾自喜的表情。

  楊浩誇獎完了,卻把臉一板,對他道:“艾將軍,此番遠征于闐,我可是把涼州、肅州、瓜沙的精兵都交給你了,異域他鄉,人地兩生,打勝仗不容易,如何盡可能地保全咱們的將士,更是大不易,你不要一味想著打仗可立戰功,要好好想想如何打上一場大勝仗,又能把咱們這支軍隊完完整整地帶回來,本帥把這重任交給你,把這些兵交給你,你可莫要讓本帥失望。”

  艾義海一抱拳,大聲應道:“大帥放心,艾義海絕不會讓大帥失望。”

  木恩茫然道:“大帥,艾將軍征于闐,那末將做什麽?”

  楊浩道:“你,就爲本帥守住陽關和玉門關!艾將軍一上路,本帥就得回師甘州了。如果艾將軍慘敗于闐,命喪他鄉,說不定戰火就會直接燒到玉門關來,那時候……爲我守住兩關,不使外敵入侵一步,不使本帥後院起火,首尾兩顧的重任,就全要靠你了。”

  艾義海一聽大是不忿,剛想頂撞幾句,可是話到嘴邊,心裏忽然翻了個個兒。他仔細想想楊浩的話,臉上倨傲狷狂的神情漸漸斂去,換上了一副謹慎凝重的神情,沈聲道:“大帥,艾義海此去,定會謹慎小心,不辱使命!”

  楊浩欣然一笑,說道:“那樣最好,本帥若信不過你,也不會把這件重任交給你。你們現在就回去各自準備吧,三日之後,艾將軍遠征于闐,李將軍隨本帥回返夏州,看看兩線作戰,比一比,誰能打個漂漂亮亮的大勝仗!”

  ※※※※※※※※※※※※※※※※※※※※※※※※※※※

  甘州汗帳王庭上,雙方的激辯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阿里王子和阿古麗王妃互相攻許,彼此貶斥,已經完全不顧母妃和王子的身份。

  而僕固渾氏、拔野古氏、同羅思結氏、動羅葛氏各大部落首領也微微加入了戰團,各自擁護一方,針鋒相對,毫不示弱。

  阿古麗王妃激動的滿臉紅暈,大聲說道:“大汗,事實證明,阿里的猜測從一開始就完全是錯的。夏州軍虛張聲勢,本已不克久戰,如果我們一直堅守城池,夏州軍早已絕望退卻了,可阿里王子是怎麽說的?他一味攛掇大汗棄城逃入大漠,三番五次催我各部強行突圍,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估固渾部、動羅葛部在夏州軍的屠刀下損失怎會如此慘重?”

  阿古麗王妃這一說,估固渾、動羅葛諸部的族長和頭領們登時連聲附和,估固渾首領蘇爾曼更是老淚縱橫,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強行突圍時慘死在夏州軍的陌刀陣下了,陌刀之下,人馬俱碎,其狀慘不忍睹。大漠男兒,馬革裹屍尋常事,可這犧牲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啊,老來喪子,怎能不一掬傷心之淚。

  夜落紇大汗盤膝坐在白熊皮的王座上,雙目似闔非闔,始終一言不發。

  夜落紇佔據甘州這些年來,已漸漸接受了漢人的一些生活習慣,雖然他在城中還沒有氈帳,不過早已蓋了一座金碧耀煌的王宮,這王宮自然比氈帳住著舒坦,所以夜落紇大汗平時都居住在王宮裏面,那大汗的氈帳只是做做樣子,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踏進去一步了。

  這座宮殿是漢人工匠建造的,不但富麗堂皇,而且攏音效果極好,阿古麗王妃站在庭中說話,聲音悠遠傳開,站在大殿每一個角落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有人出聲應和,自然有人出聲反對,站在阿里王子一邊的拔野古氏、同羅思結氏頭人們馬上就站出來進行反駁。

  阿里王子不陰不陽地道:“目前圍城之軍雖已退卻,可楊浩的主力卻還在瓜沙那邊,焉知他回師途中,不會順手抄了我甘州城?以父汗的安危和我甘州城十萬軍民的性命打賭,這個賭注下得實在是太大了,七王妃可以不在乎,身爲父汗的兒子,我阿里卻不能不在乎。”

  阿古麗王妃怒道:“大汗之安危,甘州軍民之安危,我如何便不在乎了?”

  阿里王子冷笑一聲,負起雙手,仰望殿頂承塵,悠悠地道:“父汗令你入楊浩軍營行刺,他們竟然識破了我們的計策,反而將計就計打了我們一個埋伏,他們營中主將能掐會算不成?而你……阿古麗王妃,既然被人識破身份,居然還可以從萬馬軍中從容逃脫,不傷分毫,這份本事,就更是了得了。”

  阿古麗氣得嬌軀亂顫,反唇相譏道:“楊浩營中,沒有人能掐會算,可是如果有人施計拙劣,人家還看不破嗎?我一個女子,假意投降,趁亂逃脫並不稀罕有,倒是阿里王子你,於亂軍之中受傷被擒,竟然還能隻身奪馬,逃出生天,這才真是不可思議。”

  阿里王子大怒,嗔目喝道:“你言下何意?我是父汗的兒子,難道會背叛父汗嗎?”

  阿古麗王妃把酥胸一挺,嬌聲反駁:“我是大汗的王妃,難道我會投靠漢人?”

  “好啦好啦,如此吵鬧,成何體統!”

  夜落紇斷喝一聲,霍地站起來,他在王座前緩緩踱了幾步,回首問道:“阿古麗,依你之見,本王如今應該怎麽做?”

  阿古麗王妃急忙道:“大汗,若敵尚未至,咱們先已棄城而逃,威風掃地之餘,如何稱雄西域?如果讓楊浩順利得了這座空城,派一支兵馬駐守,咱們再想取回來,豈不是難如登天?如今宋國討伐麟府,正是我們的天賜良機。楊浩雖擁重兵於瓜沙,可是他的根基之地正受到攻擊,他豈能不急如風火地趕回夏州去?哪有餘暇再打我甘州。

  依我之見,咱們應該令域內各部多籌糧草屯於甘州,據甘州而觀河西形勢。楊浩馳援夏州時,我們可以出兵抄他的後路,如果楊浩防範嚴密,不予機會,我們便可在他退兵之後,上下其手,對西路,扶助肅、瓜、沙、涼諸州不肯臣服於楊浩的權貴世家,煽動他們造楊浩的反,重現河西舊勢。

  對東路,則可以觀望夏州戰事行色,楊浩雖然勢大,可是與實力雄厚的宋廷比起來,卻如狼搏雄獅,難有勝算,等到楊浩落了下風出現敗勢時,我們就可以立即進兵,趁他自顧不暇時吞併靈、興、順、定諸州,到那時,大汗就可取代夏州,成爲河西霸主了。”

  夜落紇聽的怦然心動:從一個眼看就要棄城而逃、流落大漠的亡國大汗,一躍成爲河西霸主,有這個可能嗎?能抓住這個機會嗎?這樣的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啊……,想著想著,他的心漸漸熱了起來。

  阿里王子怒道:“你的部落族人多在甘州執業工商,自然不想遠離。真是一個愚蠢的女人,爲了你那些罎罎罐罐,就要讓父汗擔上無盡兇險不成?”

  阿古麗王妃毫不示弱地道:“王子駐牧于貢雍之地,如今一味勸誘大汗棄甘州富庶遷居大漠,又是何居心,莫非你要挾大汗而自重?”

  阿里王子聽了怒不可遏,猛地拔出彎刀,直指阿古麗王妃,厲聲喝道:“你敢挑撥我與父汗的關係?”

  夜落紇大喝道:“夠了!在我面前拔刀霍霍的成何體統,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父汗麽?”

  阿里王子急忙收刀請罪:“父汗,兒是因爲一時激忿……父汗,你萬萬不可相信她的話啊,留守甘州的風險……”

  夜落紇面沈似水,冷冷地道:“前番,我錯信了你,這一次,你還要我相信你麽?”

  阿里王子怵而抬頭,待他看清夜落紇那雙冰冷的眸子,一顆心頓時沈落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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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2章 大漠雄風

沙州城外,白雲藍天。

萬里黃沙做校場,縷縷白雲做旌旗,從涼州吐蕃軍、肅州龍王軍、瓜沙歸義軍中精中選優挑出來的各一萬騎的精銳鐵騎,再加上艾義海本部的五千驍騎兵合兵一旅組成的遠征大軍經過三天的整合備戰,秣馬勵兵,如今盤馬彎弓,正候令出塞。

馬鳴風蕭蕭,紅日照大旗!

一杆火紅的‘楊’字大纛高高飄揚,秋風吹過,獵獵有聲。勒騎肅立的士兵立即齊刷刷地向東望去,一輪紅日下,楊浩親自來爲他們餞行了。

隨同楊浩而來的,是瓜沙二州的地方官吏、士紳名流、鄉里耄耋,除了準備隨同大軍趕赴高昌國的使團隊伍,後邊還有幾十輛車子,荷牛載酒,以爲搞軍之用。

“嗚……嗚嗚……”

楊字大纛一出現,軍陣之中便兵甲鏗鏘,旌旗飛揚,數萬精騎徐動如林,向高壘一丈的黃沙土台靠攏。

這番出兵,楊浩發動了瓜沙的士紳名流,鄉里父老,打出保家衛沙,抗喀援于的旗號,更利用三天的時間,做足了宣傳功夫,將援救于闐的重要意義直接和河西走廊的興衰和瓜沙父老的存亡掛上了鈎。

每一個百姓、每一個士卒,現在都已知道于闐大亂,阻塞東西,他們不但無法重現西域古道的興旺,而且將因道路阻塞,不得通商,漸漸變得和高昌國一樣貧窮落後。

每一個百姓、每一個士卒,現在都已知道,喀拉汗人窮形極惡,他們一旦佔領于闐,就會繼續東進,威脅敦煌的安危,敦煌的佛寺、塔林都會被搗毀,所有的僧侶和虔誠的信徒都會被梟首焚屍,整個河西將陷入無盡的戰火,所有的百姓都將變成他人的奴隸。

其中有多少誇大其辭且不去管,宣傳是很有效果的,同仇敵愾之心已彌漫於整個瓜沙,原本一場遙不可及的戰爭忽然間變成了與他們生死攸關的一件大事,瓜沙父老、鄉親百姓自然不遺餘力地支援,他們的態度直接影響到了這支遠征軍,每個士卒從百姓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中,都感覺到了自己負有多麽重要的使命,他的長弓利矛,並不僅僅是去西域他鄉作戰,他在直接保護自己的父老鄉親,士氣空前地高漲起來。

而今天,楊浩攜八大世家、地方官吏、士紳名流,以及德高望重的鄉里耄耋隆重檢閱遠征部隊,更是把這種榮譽感、自豪感和堅不可摧的旺盛鬥志提到了極至。

楊浩徐徐登上了點將台,隨之而來的人都在台下肅立,面向遠征大軍。

從臺上看下去,正對著點將台的是艾義海的五千驍騎兵,飄揚的飛豹大旗下面,是同色同款的戰袍甲胄、統一制式的鋒利刀槍,軍容威武雄壯。

馬是雄壯魁梧的西涼健馬,護甲披膊、火紅的披風,隨秋風一起,就像一片火燒雲。秋風掀起披風的時候,可以看到他們肋下的彎刀,槍托上的長矛,側掛的圓盾,他們的肩上俱挎一品弓,兩壺狼牙箭滿滿當當的。

左右和後陣,便是涼州、肅州、瓜沙三路軍陣。他們的武裝和武器並不整齊劃一,刀槍劍戟、棍棒鞭鐧不一而足,同一隊伍中,長短兵器、輕重兵器可謂五花八門,使用的弓箭也是各有不同,但是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威嚴淩厲,彪悍如虎的氣勢,卻也絲毫不弱於艾義海的中軍。

同樣還是這些隊伍,在與楊浩爲敵的時候,他們消極怠戰,士氣低落,而落到楊浩手中後,稍加擺佈,精氣神兒就完全變了個樣兒,看在楊浩身後那些人眼中,不由得他們不對楊浩更生幾分敬畏。

楊浩練兵,固然注重軍紀軍法,但是從蘆州演武堂訓練出來的各級將佐,本就是平民出身,他們更淡漠上下階級、更注重官兵一體,素質一流的將校軍官、保家衛民的同一志向,再加上絕不拖欠和克扣的軍餉,使得這支隊伍在楊浩手中迅速脫胎換骨,變了模樣。

站在楊浩身後的人群雖然都是趕來勞軍的,但是他們未必全都與楊浩一心一意,比如本是沙州第二大世家的索家,如今已是大權旁落,雖說他們龐大的家族注定了索家在瓜沙仍然具有相當大的影響,但是他們家族的人已經從瓜沙軍政要職上退了下來,像九大世家中屈居最末的令狐世家,如今其家主都做了沙州別駕,如果索家今後不能出幾個傑出人物,不能在瓜沙軍政兩界謀幾個要職,那麽不可避免的,三五代之後,在沙州九大世家中屈居末尾的很可能就是索家,甚至一蹶不振,徹底沒落,沒擠出世家大族的行列。

像這樣的家族不止一個,他們也未必就肯甘心臣服,用忠誠和行動來維持家族的地位,如果楊浩把主力撤回夏州,而且楊浩與強大的中原政權發生戰爭的消息傳來,他們很可能就會聯起手來發動政變,顛覆楊浩對瓜沙的統治。

而現在,他們卻不得不與楊浩齊心協力了。

楊浩回師夏州,瓜沙涼肅諸州精銳遠征于闐,這個時候他們還能攪起什麽風浪來?就算還有那個餘力,他們也不敢妄動了,遠征大軍中不少將領都是諸州世家權貴的子侄,如果河西有點什麽風吹草動,這支孤懸於外的軍隊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將領們後面站著一個個根基深厚的世家名門,士兵們後面站著一個個百姓人家,這些人就算只爲了自己的家人,也絕對不允許河西大亂,阻塞了他們子弟回家的道路。

楊浩今天一身戎裝,頂盔掛甲,威武不凡。

他肅立在點將臺上,望著緩緩迎向台前的三軍將士,忽然輕輕一舉手,三軍立即戛然而止,駐馬於前,肅然而立,當真是其徐如林、不動如山。

艾義海和其他三路兵馬的統軍將領策騎出陣,向台前疾馳而來。

楊浩徐徐收回目光,高聲說道:“三軍將士們,楊某自夏州而來時,曾張《告河西父老書》,向天下宣言,誓統河西,光復故土,還河西父老一個太平世界。楊某做到了!”

他在臺上踱起步來,威然注目各個軍隊:“如今,只剩一個甘州苦苦支撐,跳梁小丑,不足爲慮,本帥揮軍回師時,踏平甘州,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現在,本帥要向西域諸國、諸部,發佈《告西域諸國書》,向天下宣言!”

三軍肅穆,戰旗獵獵,就連楊浩身後的八大家族、瓜沙士紳們,也都感覺到楊浩話語中的騰騰殺氣,是的,楊浩的崛起是個另類,他奇迹般地崛起於河西,奇迹般地打敗了河西之王李光睿,在此之前,他一直低調又低調,只是埋頭發展自己的軍政,他第一次信心十足地向整個河西宣告他的實力和主權,就是出兵西進,一統河西的時候。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慷慨激昂的誓詞言猶在耳,他做到了,他奇迹般地一統河西,他用了最短的時間,實現了他的第一宣言,這是楊浩第二次向天下宣告,這一次,他要說什麽?

那時將帥對全軍講話,哪怕聲音再大,喊得聲嘶力竭,也不可能布達全軍,軍中自有訓練有素的傳令兵,將將帥的講話用最快的速度傳過下去,所以將帥們講話,常常一句一頓,這樣自然可以加強語氣,加強將士們的理解消化,同時也是爲了方便傳達。

楊浩頓了一頓,方才朗聲道:“于闐國,素以中國藩屬自居,事之以忠,待之以誠。中國萬邦上國,交往諸國,素以睦鄰友好爲爲策,然扶危濟遠,亦是己任。菩薩慈悲,亦有修羅護法,今喀拉汗悍然興兵,荼毒千里,于闐國使求于本帥階下,本師忝爲河西隴右兵馬大帥,安能置之而不顧?西域宵小,妄逆天威,我若倒退一尺,彼豈便進一丈……”

※※※※※※※※※※※※※※※※※※※※※※※※※

胡楊館中,一直悠然安坐的塔利卜霍然而起:“他已決意出兵?”

他的一個僕從躬身道:“方才聽館外守卒言道,楊太尉已沙場點兵,出征在即了。”

塔利卜的雙眉攸地擰了起來,殺死于闐國三位使節之後,他就料到以楊浩的精明早晚會猜到兇手是他,也料到這般觸犯楊浩的權威,必然惹他激怒,不過于闐對楊浩來說,實無必保之需要,而他卻是楊浩的重要合作夥伴,至於于闐之亂會阻礙東西交通,影響河西興衰,這應該是楊浩最爲擔心的了,而這個問題對別的胡商是天大的問題,對他來說卻不是。

他自以爲按住了楊浩的命門,楊浩早晚要服下軟來。等到楊浩對通商西域的倚賴越來越重,而通商西域的關鍵完全掌握在他的家族手中,他就可以對楊浩發揮更大的影響,兵不血刃地讓這位西域霸主皈依他的信仰,成爲大哈里發在東方最強有力的夥伴和代言人。對喀拉汗,他們正是這麽做的,而且大獲成功。

行刺成功之後,他就耐心等著楊浩主動來找他,不管楊浩如何的怒不可遏,他都有信心以讓人心動的條件,息楊浩雷霆之怒,從而進一步加強對他的控制,可是想不到楊浩居然封鎖了胡楊館,根本不與他見面。塔利卜一直猜度不透楊浩的用意,只得沈住了氣,看看誰先按捺不住。

萬萬沒有想到,楊浩在三位于闐使者身亡之後,短短幾天功夫,就已做好準備,毫不猶豫地發兵遠征了。一時間,塔利卜完全猜不透楊浩心中的打算了,不由得方寸大亂,他繞室疾走半晌,忽地站住腳步,急道:“備馬,更衣,我要去見楊浩!”

點將臺上,楊浩的聲音鏗鏘有力:“喀拉汗侵我藩屬,就是挑戰我中國之權威,本帥既然在此,就有執中國之責任,援藩邦之義務。今告西域諸國,莫以爲玉門之西,便是我中國不臣之地。

今大難當前,大義所在,大愛所施,大善所行,大德所向,不容反顧,楊浩將義兵,行天誅,陷陣克敵,必敗宵小,以爲天下戒!”

狗兒滿眼崇拜的小星星,伸手便去摸胸口,竹韻也著她,見她掏出個本子,忍不住好笑地道:“小燚呀,你什麽時候落下這麽個毛病,他說的又不是聖旨,還是記下來。”

狗兒幸福地笑道:“我就是喜歡記下大叔說過的話啊,他以前說的話少,我記得住,現在不成啦,哇~~剛剛說什麽了?好多話,我記不住……”

竹韻翻了個白眼兒,順手遞過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來:“喏。”

狗兒茫然道:“這是什麽?”

竹韻沒好氣地道:“張貼的滿大街的告示啊,上面前寫著辦呢……”

楊浩說罷,大聲道:“衆將士,此番出征,還望三軍將士奮勇爭先,建功立勳,打出一個威風來,不要辜負本帥的期望,不要辜負河西父老的期望!”

艾義海等將帥在馬上齊齊拱手,轟然稱喏,四下將士一齊回應,聲震長空。

楊浩把手一揮,大喝道:“出發!”

中軍移動,旌旗如雲,號角聲響徹大漠。

慷慨激昂的《大陣樂》在蒼茫萬里的大漠上空回響:“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長矛前指,萬馬縱橫,宛如一股旋風,無數勇猛的將士呼嘯西去……

※※※※※※※※※※※※※※※※※※※※※※※※※※※※※※※※

沙州金山國王府,楊浩戎裝未解,大馬金刀地坐在帥椅上,看到塔利卜走進來時,雙眼只是輕輕一抹,全無前番相見時的禮遇。

塔利卜的臉色十分難看,進來以後長揖一禮,也未講話。

楊浩也不讓座,端起杯來輕輕抿了口茶,這才瞟向他,淡淡說道:“于闐國使遇刺一案尚未查明,所有嫌犯不得稍離,塔利卜先生是本帥的好友,是以破例允你來見。不知道塔利卜先生有什麽要事?本帥馬上就要揮師返回夏州,如果塔利卜先生只是生活上有什麽不便利的地方,可以直接向張刺史提出來,這些方面,我們是會予以滿足的。”

塔利卜一聽,臉色更加難看:“太尉何必明知故問,在下的來意,想必太尉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楊浩冷冷一笑:“本帥只知道,塔利卜先生是本帥十分器重的西域商賈,一個商賈就該自明身份,不想妄想干預我的政事!”

塔利卜吸了口氣,臉上的怒氣漸漸收斂:“呵呵,太尉何必這般震怒,爲了于闐傷了你我的和氣,值得嗎?不錯,我是一個商賈,可是與你們中原的商賈不同,在我們大食,商賈的身份地位並不低。而我,更有皇族身份,在大食軍政兩界均有許多關係,對太尉的助益,在下相信,遠比那不知所謂的于闐國要重要的多。”

楊浩放下茶杯,沈聲道:“塔利卜先生看來還是沒有明白本帥的心意。這不是誰有用誰沒用的問題,而是我的權力,絕對不容侵犯。塔利卜先生與我的合作,只在於雙方的金錢利益,餘此並無其他。”

塔利卜哂笑道:“呵呵呵,這裏沒有外人,在下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太尉是岡金貢保,是佛教的護教法王……然而據在下看來,太尉只是利用了河西民衆崇佛之心罷了,如果太尉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我在太尉府上,卻不曾見過一尊佛像,不曾見太尉去任何一座廟中禮佛上香,不曾見太尉誦過一句經文,佩過一件法器。太尉,佛家對民衆的約束號召力,其實十分有限,太尉如果……”

楊浩一舉手,制止了他的講話,微微一笑,說道:“果然如此,我想……我已經明白你要說什麽了,你的目的是什麽了,呵呵,你不必再說了。”

塔利卜目光一厲:“難道太尉欲扶菩薩而滅我真主?”

楊浩冷哼道:“日月神的光輝,還不曾灑到我河西之地,塔利卜先生這話,從何說起?”

塔利卜驚疑不定地道:“那麽,太尉是什麽意思?”

楊浩緩緩直起身來:“你既開誠佈公,那我就把我的意思也與你說個清楚明白。如果塔利卜先生願引貴國阿訇入我河西傳播教義,楊浩竭誠歡迎……”

塔利卜一聽喜上眉梢,連忙道:“此話當真?”

楊浩道:“本帥一言九鼎,自然當真。不過,我有一言在先:唐朝時候,貴國商旅異人自海路而來,大量聚居於廣州、泉州、洪州、揚州等地,多者達數萬人,建寺傳教,皆屬自由,大唐並不禁止。唐伐西域時,大食國曾發一路援軍相助,後來這一支人馬到了長安,蒙唐皇恩賜,允其娶漢婦,駐於長安,其信仰教派,亦隨其自便。

本帥也是這個意思,效仿唐時辦法,海納百川,兼收並蓄,信仰自由,絕不獨尊一術。佛儒釋道,概不打壓。如果天主教徒要來我的轄地傳教,我一樣歡迎,對你們,自然也不會拒絕,不過,我絕不允許你們唯我獨尊,以血腥手段屠滅其他信仰,你的信仰若是真可令百姓信之,百姓自然便是你們的信徒。大家各呈其能罷了,在我這裏,你不要妄想喀拉汗故事重演。”

塔利卜的臉色又難看起來。

楊浩道:“如果塔利卜先生能夠同意,那麽我與閣下,我與貴國,便仍是親密的朋友。如果塔利卜先生仍固執己見,那麽,如果說本帥真要在我轄地禁絕一教,那就是你所信仰的了。本帥希望塔利卜先生能做出明智的選擇,等你有所決定之後,隨時可以來見我,現在,請回吧。”

楊浩說罷,返身就走,塔利卜急叫道:“太尉且慢。”

楊浩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怎麽,塔利卜先生這麽快就有所決定了麽?”

塔利卜含怒問道:“如今我的人全被困在胡楊館,幾時可得自由。”

楊浩呵呵一笑,說道:“這個啊……等我的西征大軍抵達于闐國約昌城的時候,你們會得到自由的。不過,不管塔利卜先生是否答應我的條件,今後爲敵還是爲友,我需要幾個兇手,這……是本太尉因爲你我以往的交情,所做的最大讓步了!”

※※※※※※※※※※※※※※※※※洪※※※※※※※※※※

塔利卜被侍衛引著,怒衝衝地往王府外走,走到前院時,迎面正碰上幾個人,兩個沙州官員引著身穿大紅的披風的幾名羅馬武士正往裏走,他們戴著橫向紅鬃的頭盔,銀白色板甲,小腿和手臂都胳露在外,肌肉虯結如龍,古銅色的肌膚蘊含著強勁的力道。其中有兩個,甚至就是塔利卜這一次運到河西的羅馬戰俘。

塔利卜怔了怔,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避,那幾個人似乎全未注意這個胡商,其中一個道:“隆巴斯,你真的是克拉蘇執政官的後裔?哈哈哈,那好的很呐,當年我們羅馬帝國與帕提亞王國議和之後,曾經向他們索要我們第一兵團的戰士,我們知道你們沒有全部戰死,你們是羅馬公民,我們不會放棄你們的,可是安息人也不知道你們的下落,這件事成了我們永久的遺憾。這一次,太尉大人讓我們一起去羅馬,克拉蘇執政官的後人回到故鄉,一定會轟動整個羅馬……”

幾個人說著,興衝衝地過去了。

塔利卜心中一驚,腳下頓時沈重起來,別看他在楊浩面前把大食帝國說的無比強大,似乎縱橫西方,所向無敵,但那只是借了東西資訊不暢之利。實際上大食帝國與羅馬帝國打了幾百年的仗,在幾十年前那段時間,大食帝國的確占了上風,節節進逼,勝仗無數。

可是羅馬帝國分裂爲東西帝國之後,在軍事、政治、文化各個方面都出現了分歧,西羅馬帝國是守舊派,一直沿用步兵爲主力的作戰方式,在大食帝國的騎兵面前屢遭敗績,而東羅馬帝國已開始重視以騎兵爲主力的作戰方式,一百多年來,東羅馬帝國在幼發拉底河上游的薩莫薩塔全殲大食軍隊,先後收復巴里、塔蘭托和卡拉布里亞。又奪取了美索不達米亞、克里特島、塞浦路斯、安條克、阿勒頗、埃德薩、大馬士革、貝魯特及敍利亞等地,拜占庭帝國在東方已開始重新獲得優勢。這也是他們迫不及待要在東方發展信仰國家的原因。

東羅馬帝國重新走向下坡路,是在他們丟失安納托利亞這個重要的馬匹盛産地之後,而那是幾百年後的事了,塔利卜對此自然一無所知,他只知道,現在的東羅馬帝國正如日東升,當楊浩瞭解這一切後,他就會明白,如果他同羅馬帝國建交,所獲的幫助並不弱於大食帝國,而對大食帝國來說,失去在西域擁有重大影響的楊浩,他們將承受重大的挫折。

塔利卜的雙腿就像灌了鉛,越來越是沈重,他本來是絕不肯接受楊浩的建議的,而現在……他的意志不得不動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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