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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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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2 19:07:26 |只看該作者
皇城煙華 歸晚(二)(完整版)

    空中流霜不覺飛。

    晚風加劇,吹在身上竟是刺骨的剔寒,天際旋撲雪簾,翩然如柳絮紛紛。歸晚把衣襟拉緊,步伐加快,天色已近晚,此刻軍師請她,想必局勢已然危急之至。正默然想著,臉上涼意絲絲,她伸手輕撫,水痕猶在,抬眼望天,雪似梨花,千片萬片地盛開著,她心中驀然一痛,雪地中那怵目的紅歷歷回到眼前,呼吸頓顯窒悶,她忙收回視線,不敢再觀雪。

    靠城口的一個大院臨時做了軍隊主營,近城門的百姓在一天內都遷進了城中,本就蕭索的街道此刻只見到兵將的身影。天色晦澀,大院染了一層白,瓦片泛著銀澤,青石磚花白斑斕。

    嚴冬肅殺,陽春未見。

    林將軍離開阡陌紅塵,竟連春意都一起帶走了嗎?

    柔腸百轉,酸楚匯聚鼻尖,歸晚強斂心神,踏入院中,院中等候著一個高瘦的士兵,恭敬地說道︰“軍師吩咐過,請公子隨我來。”再無第二句話,霍然轉身,領先而走。

    兩人繞到主廂房,此刻已變成了軍議處,一路之上,不見半塊白幡,士兵也無哀痛之色,歸晚疑慮懸眉間,士兵腳步一停,站在廂房門前靜靜不作聲。歸晚領意,輕磕門扉。

    “是樓夫人嗎?請進。”音調顫巍。

    推開門,暖氣縈然,屋內一盆炭火紅焰冒星,她繞過火盆,往內室張望,空曠的屋子中央擺著一具上好的棺木,旁邊鏤銀的燻爐淡煙裊裊,檀香淺悠如縷。茫然四顧,赫然發現軍師佝僂著身子坐在椅上,銅鈴似的睜大著眼,怔怔對著棺木。

    “軍師?”腳勢定住,歸晚離著三步距離喚道。

    如夢初醒地轉過頭,軍師緩過神︰“樓夫人……你來了。”哀然一聲長嘆,他站起身,走出靜穆的內室。

    當光線照清他的容顏,歸晚詫然,半晌才啟口︰“軍師操勞了。”一夜悲秋,他臉上蒼涼,憔悴一詞不足形容其萬一。往日的儒雅自信,蹤跡全消。

    “夫人似乎很吃驚?”軍師注意到歸晚的眼神,自嘲似的道,“你心中疑慮,我昨日不肯派兵相援,如今卻擺著兔死狐悲的模樣,真是可笑至極,是不是……”話到一半,他癲狂大笑,淚水不知不覺滑落眼角。

    “軍師顧慮甚多,思慮周全,將軍深明大意,怎會不知……”

    笑愕然而止,軍師回過頭,徑自搖了搖頭︰“今時今日,我密不發喪,泉下有知,他豈不怪我?”

    密不發喪?歸晚暗暗嘀咕一聲,今日清晨時分進入督城,剛一下馬,她便體力不支地暈倒,整整沉睡一日,難道這一日之中,軍師竟未向外公布林將軍的死訊?

    “軍師是怕擾亂軍心,影響士氣嗎?”

    聞言身軀輕震,軍師慨然輕嘆︰“這是其一,更主要的是,林將軍來這里只有三個多月,本地軍將不屬林系,桀驁難訓,將軍在時尚好,如果此刻公布死訊,只怕督城現時就要亂起來。”

    歸晚頷首,眉間舒展︰“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也實屬無奈。”

    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軍師反復念了幾遍,好似撥雲見月,心中豁然輕松不少,想起剛才那些知情士兵怨懟的眼光,他無奈苦笑,眼前女子竟然比他們更懂得審時度勢,拿過桌上一封信,放到歸晚面前︰“夫人可以看一下。”

    把重要軍文給她?想起剛才自己所說的話,歸晚打開信函,是弩軍宣戰信,信中所寫,給督城三日考慮的時間,不降者,殺!

    愕然望向軍師,卻發現他悲傷難抑地看著內室棺木,歸晚將信折起放在桌上,問︰“軍師打算如何?”

    “以三萬不足的兵力對弩軍傾巢而出的十幾萬鐵騎,夫人認為勝算如何?”

    歸晚無語可答,那炭火盆中忽然火星閃掠,畢剝一聲,震人心神。

    軍師頹然坐到椅中,問道︰“夫人來督城有一個多月了吧。樓相難道不掛念嗎?”

    眉梢輕挑,歸晚驚疑他此刻怎會提起這不相干的事,轉而細想,恍然大悟,答道︰“還有一月時間。”

    軍師表情變得有些凝重︰“一個月稍嫌長了些,但是現在看來,也不得不為之了。”督城後依萬督山脈,地處偏僻,此刻被圍,消息滴水不漏地被封鎖,他雖感到事有蹊蹺,卻也無法深究,想起歸晚此刻就在城中,樓相就決不會不問不聞,援軍一事尚有回旋余地,但是如今听到以一月為限……督城處境可謂危險萬分。

    “夫人,你可知道守城之要訣?”軍師恢復冷靜,款款談起,“守城首重上下一心,視死如歸。次要組織得當,人盡其用,三要糧食無缺,後源充足,四需防御完備,密無縫隙。”

    歸晚頭一次听講軍事原理,頗為受教,沉吟傾听。軍師繼續分析︰“督城世代為商交之地,城牆牢固,底根有二十余米,防御上尚算完備,這里商運發達,物資上也算充足,但是此刻軍中再無頭領,軍民散如沙,這才是問題的癥結。”

    “听軍師所言,已有解決辦法?”歸晚戒備地看著軍師,和他說話,少一份心思都不行。

    軍師霍然起身,走到歸晚面前,雙手抱拳,一鞠到底︰“這件事,還請夫人幫忙。”

    *

    寒風輕嘯,雪子扣門颯颯作響。

    督城的幾位守軍將領清晨之際就匆匆趕到臨時作為軍議處的大院。他們的軍靴染上花白,踏在雪上發出摩擦聲,鏗鏘而沉重。在大院中見了面,平時的寒暄今日全拋卻了,互相點了頭,也算作了招呼。

    “韓副都統,林將軍到底怎麼回事?”容貌古樸,一雙眼炯炯有神的督城守尉悄悄拉住韓則鳴,壓低了聲音問。

    “不清楚,听說將軍負了傷,現在城已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都有一天的功夫了,林將軍還沒出面,怕是這傷還不輕。”督城守尉贊同地點點頭,臉色更沉。

    幾個人默不吭聲地走進院中,才剛踏足內院,風聲中帶著悠揚的清吟飄忽而來,幾個人都是腳下一緩,仔細傾听,竟似有人在廂房中清唱戲曲。趙欣臉色鐵青,冷哼一聲︰“老子們為國操勞,一夜未眠,這里倒有人請了戲子來唱。”他皮膚黝黑,生的本就栗悍威猛,此刻隱有怒態,更是燕頷虎須,威風凜凜。

    其他將領們也都皺眉不滿,加快腳步走向廂房。

    風中的清唱聲越來越清晰。“萬萬千千恨,前前後後山。傍人道我轎兒寬,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難……”幽咽婉轉,如黃鸝盤旋,若斷若續,拉扯著人的心緒一起一伏。將領們不知不覺間就緩下走勢,不願承認,被這余音哀怨喚去了三分魂魄。他們都是志守四方的男兒,平日里只知刀槍,哪里听過這樣輕柔婉麗的曲調。听著听著,就好象走進了煙雨朦朧的江南,似乎看見了憑欄而望的女子幽思難言的愁容,揪人心肺的憂,滲進骨髓的怨,點滴落春池,漣漪圈圈,把人兜了進去。

    似曲非曲,似戲非戲的聲音在一個長音之間截然而斷,眾將領猶如品了一口好酒,還未盡味,就灑了一地,那余韻猶在的感覺撓地心癢。就在眾人面面相覷,驚異萬分之時。吟唱又起,平地一聲迸裂,銀瓶乍破,剛才還幽怨婉轉的韻調瞬時變成了蛟龍出海,氣吞萬里。

    “……待到來年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透天香氣襲長安,滿地盡帶黃金甲!”

    劍影忽現,拔地而起,狂風亂舞,扶搖直上,氣沖九宵。

    “好!”一聲巨喝出自趙欣之口,他本是粗人,半點不通文墨,唱詞中的詞,他倒是半分不懂,只是這詞中如大鵬展翅的傲氣,劍藏廬軒的深隱,勾起了他作為軍人的豪氣,又听到廂房內唱到“蟄龍已驚眠一嘯動千山”,只覺得胸中一口氣要跟著這吟唱聲一起抒發出來一般,半世的壯志凌雲都在這戲中展盡了,露盡了……

    門扉突然就打開了,在眾將茫然回神之時,看著廂房中走出一個翩然明淨的“公子”,修美的玉項,略現蒼白的面容,黑眸如夜,行動間,寬袖開合遮掩,異魅流盼,風采過人,踏出一步,眼光在眾將間轉了一圈,淡淡道了句︰“各位隨我來。”不急不緩,朝旁邊一間空房行去。

    眾將竟一致地跟隨其後,幾位統領級的軍官都有些驚疑,他們平日也都是叱 疆場的人物,今日才方知,有些人是天生高貴,讓人莫名地折服。

    等眾將走進房中,分布坐好,歸晚毫不客氣地走到上位,淡定自如地坐下。諸如趙欣,韓則鳴之類的將領面現不滿,卻也沒有冒然吱聲。

    就在房中流轉著驚異,好奇,猶豫等等情緒時,歸晚“啪——”地一聲,將兩塊令牌扔到房中間的空地上。眾將低頭,一金一白,一樓一林。

    “我是樓相之妻,林將軍傷重,不宜起身,今後由他在營中運籌,我在帳前施令。”不等眾將發問,歸晚先聲奪人地開口,氣定神閑,頗有統帥之風。她與軍師商量了一夜,決定隱瞞住林將軍的死訊,而軍師因為官位低,林將軍一死,便失去了說話的資格,因此由她代為指揮,幕後由軍師定謀,而她,則負責穩住眾位將領。

    故而今日施盡渾身解數,先柔後剛,采取攝人心魂的心理戰術,務必要收服上下軍心,共同抗敵,只要挨到一月滿,相信京城必能有人來救,這希望雖然渺茫,也必要盡力一拼。

    “什麼?”先跳起來的是督城守尉,他一臉的匪夷所思,“你一個女流之輩,代林將軍發令,說什麼笑話,你以為這是穿針引線這麼容易嗎?”

    眾人齊聲哄笑,督城守尉站直了身子,站在房中,盛氣凌人。

    冷冷地看著他,歸晚不怒不笑,直看地督城守尉遍體發毛,寒氣襲身,才悠悠開口︰“江守尉,我的代令一職是由林將軍決定的,不是由你,這里誰做主?難道你不懂上下尊卑的嗎?”

    眾皆寒蟬,無人敢言,只因那月射寒江般的冷和利像箭刺來,眼前人明明是眉如墨畫,清淡自怡,眉梢挑起,竟帶了張揚的凜利,壓住了一室的彪悍。

    “樓夫人既然說是林將軍的命令,那就請林將軍出來說句話吧。”韓則鳴徐徐開口,一針見血地提出了疑惑。

    果然如軍師所料,韓則鳴是最難纏的,幸而這問題也在預料之中,歸晚轉過臉,悠然問︰“韓副統領,難道你認為我會假傳軍令,來這里戲弄大家?”

    這樣的反問極為尖銳,以她的超卓身份,即使有人心存疑竇,也不敢唐突開口。

    “既然大家都明白了現在的形勢,那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就在眾將糊涂之時,歸晚趁熱打鐵,手指曲如勾,扣著桌面,門外的士兵早已準備妥當,听到指令,推門而入,一副軍事地形圖很快攤現在眾人眼前。

    眾將也都是懂得輕重的人,拋下為難歸晚的念頭,紛紛把目光定在地圖之上,想起現下城外弩軍十幾萬的鐵騎,臉色一個比一個更沉重。

    歸晚從主位上慢踱到屋中央,立于圖前,靜觀了一會,發現無人說話,清冷冷地道︰“如果大家不反對,我現在就把林將軍的計劃說出來。”輕捋衣袖,一派瀟灑,發現眾將都默然首肯,她綻開一個極淡的笑,慢條斯理地開始講述。

    這本是軍師的籌謀,她听了一個晚上,也練習了近一個時辰,才有了現在這樣駕輕就熟的感覺。軍師的計劃中把首城分為四大重要部分,糧源不成問題,而城牆的根基結實,只要稍加修補,也不是最大的癥結,此次弩軍的“攻其不備”的確是收效良好,但是同樣,因為要“突襲”,沒有帶重型功城裝備,這一點,被軍師牢牢抓住。督城死守不出,以己長來抵彼短,確是高明至極。而其中小的細節,如分配物資人員等,軍師的安排也算是人盡其用,分工合理。整個計劃都可以算是面面俱到,縝密無隙。

    眾將聚精會神地听著,歸晚的聲音清潤淡泊,吐字之間帶著京城獨有的柔和感,兼且她口齒伶俐,條理分明,絲毫不含糊,听著悅耳動人,竟無人打斷她的闡述。直到說完整個計劃,眾將都有一種恍然之感,好似撥開雲霧見青天,眼前突然出現了希望一般。

    竊竊私語地討論著,幾位將領時不時點點頭,正在交頭接耳間,韓則鳴深皺著眉,沒有放松,朗聲開口問︰“林將軍的計劃的確周到,但是弩軍這次的到來,顯然是蓄謀已久,軍心士氣都處于鼎盛時期,兩日後的攻城必是石破天驚,兩軍實力如此懸殊,如果給他們一擊得中,那這些計劃不就全白費了?”

    擲地有聲的問話,又一次犀利地指出關鍵。眾將听之有理,齊把目光射向歸晚,等待答復。

    歸晚維持著一個似乎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心里叫苦不迭,昨日她也曾提及同樣問題,軍師的計劃針對一個月的防御攻勢,但如果在弩軍士氣大振的攻擊下,頭一波攻擊沒抵擋住,後果該是如何慘痛。軍師想了想,無奈地道“那就要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她怎麼把這四個字拋給眾人。

    “諸位將軍有何好的御敵之法?”從容地把問題仍回,歸晚繞回主位,斜睇著眾將的反應。

    才有點起色的氣氛驟然又降到原點,寂靜之中,依稀可以听見雪子隨風扣門,淅瀝淅瀝地沁人心田。

    韓則鳴不再言語,將領中最為豪邁不羈的趙欣用力地搓著雙手,不知是寒冷,還是無措。把所有神色不一的表情映入瞳中,歸晚輕抿唇,在無邊的靜謐中整理思緒。

    督城的兵力只有兩萬余,而弩軍卻多達十幾萬,實力懸殊的差距,令眾位沙場百戰的將領三緘其口,如果今日督城的首軍有十萬,眾將想必能想出許多實際的對敵之法,而如今,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雙手絞纏,歸晚怔怔地望著屋中的地圖出神,這斑駁的圖上滿是創痍,線條糾葛在一處,還盡是一些不明其意的符號……難道這就是邊疆?就是自己目前佇足的地方?林將軍誓死捍衛的東西……就在這麼一張微不足道的圖上?

    無數沙場戰士以鮮血鑄就的,不是劍,不是刀,是這麼一張圖,甚至只是圖上的一條線,咫尺和天涯,原來是這麼區分的。

    “江守尉,現在督城中,還有多少弩民?”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歸晚隨口問道。

    听到提名,督城守尉倏地站起身,看到眾將投來詫異的眼光,才發現自己突兀的一個動作,已經把歸晚當成了將軍,老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唯諾道︰“弩族商團早在一個月前就已漸少,現下還留在督城的弩民人數大約在四百左右。”眾將紛紛搖頭,都扔給他一個“既然早就出現弩人減少的情況,怎麼不早匯報”的眼神,直把江守尉僵在原處。

    時間似乎已經停止不前,屋內沒有火炭盆,寒氣陣陣,透窗望外,雪茫茫,萬木蕭蕭,歸晚沒來由地輕聲長嘆,酥甜的吐氣聲里蘊著不知凡幾的惆悵。

    “派人把全城的弩民抓起來,不分老媼孩童。”

    “什麼?”第一跳起大叫的是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的趙欣,他怒睜雙眼,“他們都是平民,抓他們為什麼?”

    屋內頓時像炸開了鍋。本已臣服的眾將領都現出慍色。韓則鳴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他嚴厲地盯著歸晚︰“難道要用弩民來抵御弩軍?這種做法也太卑鄙了。”他們是軍人,雙方交戰,連俘虜不能輕易斬殺,如今竟要抓捕身為平民的弩民來威脅弩軍,這樣的計謀簡直是侮辱了啟陵泱泱大國。

    “弩軍的士氣大盛,銳不可擋,如果不避其鋒芒,必為其所傷,沒有比眼前利用弩民動搖他們軍心更好的辦法了。”平淡地論述一個事實。

    屋內稍安靜了些,眾將露出深思的表情,權衡著其中的利害。韓則鳴凝著臉問︰“這也是林將軍的命令?”

    平靜無瀾的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傷痛,轉瞬而逝,歸晚手腕一抬,拿起桌上的筆,就著眼前的白紙奮筆疾書,轉眼填滿了一張紙,眾將皆好奇她的動作,無不張望。寫完之後,愣看著紙面,迷茫,痛苦,掙扎……種種在她眸中流轉。猛地抓起紙,丟向屋中央︰“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這是我的命令。”

    罪己書——眾將領眼尖地瞄到紙面之上赫然三個大字。

    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是她的!以平民之命威脅敵軍,如此有孫陰德的事,出自余歸晚之手。弩軍欲攻城,必先踏著同族之血,四百多人命,有老有幼,是草芥還是同胞,她倒想看看弩軍如何自處……

    沙場對敵,真刀真槍,她不會,她沒有林將軍的所向披靡,沒有軍師的運籌千里,她有的,是心理權謀的小伎倆。如今卻要把這運用到沙場之上。

    這後世的罵名,污名,全都由她來背……

    她不知道後世丹青會如何描繪今日她這殘忍的決定,但今日,她勢在必行。

    眾將愕然地看著那張墨猶未干的紙輕飄如絮地慢慢落地,心頭說不出的沉重,望著歸晚現出疲憊的儀容,那些義正嚴辭的話語都哽在了喉中。一時間,他們竟然分不出善惡,也無法辨別,這樣的做法會有如何的是非,只知道,那一雙幽如碧潭的眸,堅定如山,傲寒如梅。

    不再多言語,眾將領命而去。

    看著他們魚貫而出,歸晚暗吁一口長氣,慢慢起身,眼神空洞地一掃四周,壓抑住滿腔的郁澀,她走出屋外。

    軍師正站在門外,身上薄薄一層雪粉,似乎等了很長時間,神色復雜難測。

    猜測他已听到她的做法,她張口欲解釋,軍師卻轉過身,不甚在意地邁步離開,頭也不回地拋下那句“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

    歸晚苦笑吟然,她滿腹說辭被這句話憋在了肚里,無處施展。院外士兵的行動聲漸變漸響,她幾乎可以想象督城街頭會發生何等場景。

    一眨眼,即到了弩軍最後通牒的前晚,夜月如鉤,水銀似的光芒瀉了一地,雪色無垠,格外動人。

    心情緊張,無法入眠,歸晚走到院中,听到牆外嘈雜的聲音,其中嚎啕哭聲,尤其刺耳,利芒似地扎進耳膜。過了不一會兒,突然听到有人唱起歌來,先是微弱的,飄搖的,蔓延地極快,似有多人合著韻輕哼。這旋律是如此的熟悉,使歸晚正要回房的身形停下。細耳傾听,這優柔的曲調,正是弩族的“索格塔”。

    余音縈繞,哀哀不絕……

    就是這陣楚楚韻調,使弩軍整整三日不敢妄動,銳氣消減,這同樣也成了後代史家寫“紅顏亂”時,或詆毀,或批判的論調。

    常有人這樣評論那個時期︰督城之圍和京城中的“樓氏宴”是天載五年發生的最為重大的事件,而這兩個事件間接改變並引導著啟陵王朝的未來。當時的文者無法用文句記載這一切,默然感嘆,樓相與其妻這樣的人物,也不知筆墨丹青如何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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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發表於 2010-8-2 19:07:43 |只看該作者
皇城煙華 元宵宴(上)

    天載四年歲末,京城雪似落花,漫天飄飛,斑斕繁華的京城一夜白頭。

    御醫秦詢低頭走進相府,冬日的風後勁十足,刮面刺骨的冷,他腳下踉蹌,身子輕晃,卻好象半點不覺,依舊快步向前。來到相府議事廳前,他面上略現豫色,推門走進,只見內室中不僅是工,戶,兵三部的尚書,還有負責京城軍防的提督司何培在場。

    這四位京城高官,或坐或站的在議事廳內,面無表情,在秦詢走進廳中之時,投來探索的眼光,點頭做了招呼,京城提督司何培在廳中來回地踱著步,眉間處深深皺折,看到秦詢的到來,現出驚疑的樣子,三步並成兩步上前︰“秦大人,你也來了。”

    拱手做揖,秦詢行過禮。還不等他回答,何培忙又開口︰“難道相爺真的病重?”

    秦詢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樓相從半月前稱病告假,已經多日不曾理過朝中政事,真病還是假病?他本以為相府今日請他前來是為了看病,可是下人卻把他引到了議事廳,看著廳里的幾位大臣,他直覺並非是因為相爺稱病這件事。

    看著秦詢的樣子,也知道他回答不上,何培嘆了口氣,大步走回原處,拿起桌上的牡丹紅釉紋碗,喝下一口熱湯,一屁股坐在戶部尚書的下首。其他三位大臣也都听到了剛才的話,神色間閃爍不定,沉著臉,靜等在廳中。秦詢慢步走近,選在了最末位坐下,這議事廳中,論官階,他是最小的了,何況還只是個沒有任何實權的御醫。

    等了近半個多時辰,即使是朝中以沉穩著稱的兵部尚書都現出了焦慮的神態,議事廳內隨著時間推移越發地安靜了。何培在廳中兜轉著,瞥到主位桌旁放著一疊厚厚的奏章,實在耐不住這一室的沉悶,湊上前,伸手去翻弄,其他官員略感不妥,還來不及阻止,看清紙上內容的何培突然驚呼出聲,眉腳高跳,現出惶惶之態。

    這一下勾起了其他大臣的好奇心,紛紛上前,把桌上的奏章看了個仔細,奏章內居然全是天載年間政事記錄,什麼事件,處理辦法,官員名字等等,而記載的這些,都是朝廷處理失當,有所疏忽的事件,其中把皇上所下的聖旨內容描述得尤為清楚,直指皇上的旨意錯誤,毫不避諱。落款處,有的是地方官員,有的是京中朝臣,極盡詳細。

    翻閱著奏章,幾位大臣神色更添凝重,郁郁不言,眼神交遞間,都清楚看清對方眼底的震驚,寒冬臘月,他們均感到背脊處冷汗涔涔,心里好似高懸大石,既不安又沉重。

    “讓諸位久等了。”清雅溫潤的聲音從門處傳來,眾大臣急忙放下手中的奏章,回過身。樓澈踏進議事廳中,淡紫厚裘,黑色織金錦帶,青蟒厚底靴,開門之際,他身後映出梅花一片,幽暗的花香隨風而入,雪粉四散,香陣陣,寒陣陣。

    嘴角微微上揚,清雋疏朗的笑似乎是碧波映月,虛渺如斯。走進廳中,樓澈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怎麼,眾位大臣面色都如此蒼白,是身體不適?”

    听著他關切的聲音,心中竟是一顫,廳中五位官員不約而同地搖頭否認,戶部更是開口︰“謝謝樓相關心,大概是這臘月太冷的緣故吧。”

    “恩。”樓澈笑著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理由,眼光瞟向末首的秦詢,“辛苦秦大人了,听說大人就快要告老歸田了?”

    被點到名的秦詢站起身,對著主位上的樓澈一揖到底︰“下官自感年紀老邁,怕錯斷病癥,誤人誤己,因此想及早辭官歸鄉。”自從螢妃小產的事件後,他深刻領悟到,這皇宮內院的險峻,辭官一念,在心中已經擺了許久。

    “秦大人不貪慕權位,真是讓人敬佩,”樓澈點頭稱許,笑紋如水,瞳眸中卻是波瀾不興,淡然不見喜怒,環視座下大臣,他徐徐開口,“這半個月來,我身染小恙,朝中之事不曾顧及,听聞皇上已有實施中書院改革的意向?”

    終于提到正題了,工,戶,兵三部尚書同時抬眼,面面相覷之下,兵部率先開口︰“皇上有意在開年正式設立中書院。”

    “皇上也太心急了些,”臉上擺出淡淡的遺憾,樓澈拿起桌上的奏章,似乎是閑極無聊地翻著,“那麼,諸位大臣有何想法?”

    幾位官員听到這話,都知道,是到了明確表態的時候了,猶豫了片刻,工部站起身,躬身說出自己的看法︰“樓相明見,如果中書院一設立,那麼六部的實權都會被架空,形同虛設,以前史為鑒,分權必勝,集權必衰,中書院計劃實不可行,對我啟陵的長久也是不利。”

    樓澈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老而彌辣,笑而不答,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沒錯,沒錯,中書院計劃的確不該實行,這樣六部不就成了虛設的嗎?”戶部緊接著就立刻開口。

    “過年之後,還望樓相重新回朝,勸阻皇上,現在這朝中一派近臣真是糊涂至極,尤其那個管大人,年輕莽撞,我怕他們的主意影響到皇上的決策啊。”

    看著眾人都表了態,樓澈滿意地放下手中奏章︰“諸位所說的,的確是我啟陵的憂患,既然大家都這麼有心,那麼今日就立書為表,等年後,一起覲見皇上,勸阻聖意。”手抬起,指向內室,幾位大臣回頭一望,筆墨紙硯具準備齊全,心中皆是一嘆,原來今日相府一聚是早有圖謀。

    他們幾人本就是樓澈一黨,明知皇上的中書院計劃是針對朝中樓氏的勢力,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年後的一番爭斗眼看是避免不了,也只好硬著頭皮上,跟隨樓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看著幾位大臣走進內室,擬章而書,樓澈眸中沉澱了些許利芒,回頭看向唯一還在座的秦詢︰“秦大人。”

    “下官在。”慌忙應聲,秦詢忐忑地觀察著樓澈,想看清他雍容優雅的的表象下到底藏著什麼,卻發現除了那一抹不達眼底的笑,他什麼也看不清。

    “當初是秦大人第一個發現螢妃娘娘小產的玄機,也是秦大人陪同我調查了事情原由……”

    就知道今日進相府容易,出相府難,秦詢老臉苦皺,默默听著樓澈溫潤如玉的聲音。

    “螢妃娘娘小產,麗妃娘娘突然上吊,想必秦大人也對事由知曉一二了吧,真正幕後何人指示,秦大人也應該很清楚才是。今日請秦大人來,不過是想請你把那件事清楚地寫下來,也算是秦大人告老歸田前為朝廷再出一份力吧。”

    室內本是暖氣融融,在听完這番話後,秦詢只覺得遍體生寒,當初麗妃的死的確蹊蹺,他曾反復思量,也想到了幕後的可能,可是今日樓澈居然要他寫下來,落筆便成鐵證,他哪有這個膽子,去指控當今的……

    肩上驀然多了份溫暖,他錯愕地看著樓澈走近,輕拍他的肩膀,看著樓澈即使斂去了犀利,也讓人感到幽深的眸中透著陰冷,他不自覺地垂目低頭。

    “秦大人好好考慮,反正告老歸田還有段時日,大人也不希望官場留下遺憾吧,”樓澈斜睇著他,唇邊笑意加深,回頭對著廳中眾人說道,“今日相府略備酒菜,就當作是我提前為大家慶賀新春。”

    言罷轉身,樓澈溫雅的緩步推門而出,就如同他進房之時一樣,門外梅雪交映,香坼風中,秦詢呆立在房中,面色僵硬如同化石,嘴里卻應著︰“是。”

    ******

    “好好招呼里面的大人。”走出議事廳外,樓澈淡定地吩咐管家,因塑風勁猛而半眯起眼,漫不經心地看著園內暗香淺淺的梅。

    “是,相爺,”聲音雖然蒼老卻很穩重,老管家挺直著身板。

    “馬上備車,我要去一趟端王府。”

    驚詫地睜大眼,老管家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樓澈的背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忙招來下人準備簡便馬車,直到馬車離府遠去,他仍有點難以回神。

    傍晚時分,炊煙裊裊,樓澈來到端王府偏門,看著下人手忙腳亂地迎接,他漫著笑,看來天下都認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為政敵。

    “什麼風把樓相吹來了。”軒昂地邁步漸近,端王朗朗之聲傳來,“樓相不是臥病在家嗎?今日怎麼這麼好的興致?”

    “王爺與我,都可算是閑人,閑人拜會閑人,還需要什麼特殊理由?”不改溫澤,樓澈故意忽略端王話中的諷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著端王。

    端王止住笑,打量樓澈,就是這種潤如玉澤般的氣度,不軟不硬,在朝堂上與他爭鋒七載有余,而自己始終未曾佔過上風,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這男人已經將俊逸溫雅發揮到了極致,掩蓋了他真正的本質,那是書生卷氣里懷抱著陡然劍氣,不張揚,卻傷人于無形。

    “既然樓相有這雅興,本王自當奉陪。”

    等兩人坐在端王西廂客廳中時,家僕已經全部退下,鶴嘴鼎爐里燃著淡淡白煙,紅松木桌上擺著兩壺酒,濃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氣中。

    看到端王不自覺地有些拘謹,樓澈首先拿過酒壺,自顧自地倒滿一杯,順手也為端王的酒杯注滿玉液,支手握杯,輕抿了一口,稠濃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仿佛一團暖火。

    “好酒!”

    端王皺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樓澈的來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說道︰“今日……你是來看螢兒的?”

    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極其嚴肅,樓澈幾乎要失笑出聲,炯目微眯,他意興懶散地答道︰“這是目的之一。”

    “……那麼就是為了中書院的事來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盡,犀芒掃過樓澈,卻發現他不為所動,那樣子,分明又比過去深沉了幾分,“皇上已經準備拿你開刀,你不去籌備,跑到我這里干什麼?”

    “皇上心急了些,”樓澈一口接著一口,細品瓊釀,“我們做臣子的,總不能看著皇上行差踏錯……”

    端王毫不給面子地冷哼出聲︰“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說來意吧。”

    樓澈低笑,帶著幾分愉悅︰“端王還是端王,我听說,負責京城禁軍的副督統趙明跟王爺交情不錯。”

    何止不錯,那是他多年來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樓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經很清楚其中玄機,驚疑不定的端王深鎖眉心。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當年楓山之變,王爺反應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經事先做了完全準備,依然讓你逃出京城,如果沒有內應,這就說不過去了,事後我調查了禁軍,這才發現王爺的高明之處。”

    將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謂然輕嘆︰“你想要借用這個人?”

    “我必須借用這個人,”長眉微挑,樓澈平定的說著,語意卻堅定無比。

    端王面色沉郁了幾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著眼前談笑自如的樓澈。心中盤算良久,依然無法抉擇。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幾滴醇釀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覺。來回在房中轉了一圈,他回頭看樓澈,還是那副不痛不癢的模樣,事不關己的閑適,可偏偏一切的煩惱都是他帶來的。

    “既然如此,這個人就借給你吧,”端王咬牙應承,眉間不見輕松,反而鎖地更深,“你的人情……這下可就兩清了。”

    先是輕不可聞的一聲淡嘆,隨即又略勾菲唇,樓澈似笑非笑地看著端王,眸中掠過凜色,一閃既逝︰“如此就多謝王爺了。”

    還是被他看透了!對上樓澈洞徹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陣沮喪。他對于在皇上和樓澈之間選擇的猶豫,即使將人借給了他,卻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陣營中……這一些算計在樓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來。

    端王大口悶酒,借著舉袖的姿勢,遮住了樓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時也掩住了自己一霎驚慌的失態。放下酒杯之時,樓澈掛著雍雅的淺笑,剛才那一瞬似乎僅僅是錯覺。

    兩人無言相對地喝了幾杯酒,樓澈神情平靜如初,良久後,忽而想起了什麼,問道︰“螢王妃還好嗎?”

    “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厲害。”端王舒緩了表情。

    樓澈點點頭,久壓在心里的包袱一下子減輕了似的︰“兩清了……”言罷,拂袖站起。

    “今日叨擾已久,我就此告別了。”

    端王微微抬首,明顯有些疑惑。他本以為還有一番爭斗,與樓澈同政多年,他怎麼會不知道他的脾氣,該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決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樓相似乎變了許多。”長嘆一聲,不知是遺憾還是感慨。

    “變了?”樓澈撫額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盤錯影,冷澈如同幽潭,焦距遙遙落在遠處,“世上無人不變,只不過你我站在刀口浪尖,變得比較多一些。”

    這一句似是有感而發,無比真誠,端王征愣的同時,直覺這一句,是多年來,听到從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話。

    端王耳听得一聲告辭,樓澈已轉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發絲被塑風揚起,豐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見底。

    “樓相。”連端王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出言挽留,直覺樓澈今日還有話沒有說完。

    只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樓澈唇邊浮現淡淡笑意,眸光透過窗戶,看著端王府內華燈高掛,僕役成群地來回,悠淡地說道︰“王爺,你從不曾想過為王嗎?”這才是他今日前來的第三個目的。

    眼楮一眨不眨地睜著,端王搖頭,朗聲開懷大笑︰“坐上龍椅,然後任你擺布?如果不想被擺布,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樣?”

    樓澈也笑了,笑開的剎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爺才是真的變了。”這樣的話,以前的端王又怎麼會說出口。

    斂去笑,他從容地離開,正如來時一樣,從偏門退,沒有驚動任何人,誰也不知,這一夜,素為政敵的樓相和端王達成某一默契。

    政業,無恆友,無恆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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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煙華 元宵宴(下)

    “相爺……”從門外接到傳報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書房,老邁的身軀意外的強健,腳步穩練有力。

    “什麼事?”從音調听出事態的不尋常,樓澈也只是清淡地問了一句,頭未抬,專心致志地埋首書案。

    “剛才送來的,皇上元宵設宴,請相爺走一趟。”

    筆尖輕顫,一劃而下,看著白淨的六吉宣上的墨跡,樓澈劍眉稍蹙,隨手將筆擱在案山上,看著老管家氣喘吁吁,浮雲般的淡然說著︰“也該來了。”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無好席,宴無好宴,這一場鴻門宴會,來的算是及時。

    看著樓澈雲淡風清的平靜,老管家安心不少,這朝廷爭斗半年多來,他一直心懷忐忑,如今看著相爺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隨之釋然,在有了萬全準備的相爺面前,還能有什麼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調節著喘息,眼角瞄到相爺的眼神總不離案幾,心下有些好奇,湊頭觀看案上宣紙。

    畫上……是誰?疑惑無比地再三眨眼,也沒有認出畫中人的老管家盯著畫,總算從中看出眉目極似歸晚……但是,這是夫人嗎?

    樓澈察覺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將畫卷做一團。不僅是老管家不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于書畫,魚,蟲,山水,無一能難到他。歸晚離去已近兩月,探不到半點消息,他心頭像扎著根刺,實在無以排遣,今天一時興起,想作畫一幅。提筆之後,才知根本無從下筆。

    歸晚的笑,歸晚的嬌,歸晚的萬千姿態,或顰,或笑,或嗔,或吟,一筆一劃,豈能勾勒清楚。

    “咳恩……”狀似不適地輕咳,樓澈問,“還有事嗎?”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臉上卻現出笑︰“沒有事,沒有……相爺繼續畫夫人吧。”

    ******

    天載五年元月十五,以慶元宵為名,宮中宴請百官。

    當傳令官高喊出樓澈的名字,宮門前呈現出一霎的寂靜。厚簾掀起,樓澈從容地跨下馬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環視著官道上零星分布的官員。

    走上前來親切招呼的官員明顯是自己一營,站在原地恭謹施禮的似乎采取了觀望的態度,而毫無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譏諷之意的那些官員,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攜的近臣。將百官的反應一一看入眼中,樓澈神情平靜,慢慢地踏上官道。

    元宵佳節,燈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晝。內宮里飄出陣陣絲竹之聲,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悅耳的音樂,在這看似升平的景象之下,他卻感到隱伏的殺機重重,絲絲透著金戈血光。

    “相爺,”一個年青的禁軍士兵急步路過樓澈的身邊,低聲說道,“趙督統讓小人傳口訊,殿內有埋伏,請相爺小心。”

    從端王處借來的趙明果然是個可用之人,樓澈掛著淺笑,輕問︰“這邊人手安排好了嗎?”

    “相爺放心,督統已經安排好了。”說完這一句,士兵沒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開。

    陣風撲面,搖曳的燈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樓澈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嘴邊那輕漫的笑清晰地綻著。

    來到他身邊寒暄的官員漸漸多了起來,官道也快走到盡頭。不遠處,就著大殿前的玉階緩緩走下一道墨藍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膚,清秀的五官,那種仿佛經過淬煉而提取出的美麗,清新猶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別地顯眼,看到樓澈的到來,他微笑著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學生久候多時了。”

    帶著一種重新審視的態度看著他,樓澈笑了笑︰“勞煩管大人了。”

    “先生在家養病,皇上很掛念,今日的宴會也是為先生而設,請先生務必要盡興。”一邊以恭敬的態度地說著,管修文一邊領路踏上玉階。

    殿中早設埋伏,管修文卻談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這少年早以不復當年初見時的模樣。樓澈平靜地看著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應該盡興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後又淡淡笑開,管修文以一種含諷帶譏的溫和口氣說道︰“先生真是通達。知難而迎上,這等勇氣,我等小輩望塵莫及。”

    “何需望塵,這樣的年紀,能有如今這番作為,管大人已經是同輩中的翹楚了,”樓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著他,雍雅的淡笑著,“只可惜,做事如此不留余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驀然一個轉身,管修文正面對上樓澈,臉上笑容盡斂︰“我從沒有得到過,哪來的失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調也回復平和。

    “先生,殿內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快進殿吧。”

    旁的官員看到這名義上的師徒兩人說說笑笑地走著,都驚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虛實,只能在旁估測形勢,同時暗暗打量兩人的神色。就在玉階快要走完之時,橫里插出一個禁軍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樓澈和管修文的面前。

    “相爺,府上的管家在宮外通報,說有急事求見。”

    樓澈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猶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驚訝顯然比樓澈更甚,這宮中的禁衛早已換過,都是皇上一系,如今看來,樓澈比想象中更莫測高深,佇立在側,他靜觀其變。

    “爺,爺……”管家用一種不符合他老邁年齡的速度直奔而來,聲音顫抖不成調,“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聯絡不上夫人……”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員都听到了管家的話,瞠目結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這五個字石破天驚地一扔,眾皆嘩然。自從與弩族和談之後,邊關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督城被圍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什麼?”首先叫出聲的是管修文,他瞪著眼,臉上陣白陣青,死死定著管家,沖前一步,似要抓著他的衣襟,手彎曲成爪,卻在無意識中抓了個空“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爺,玲瓏她們由南轉北,打算趕去督城和夫人匯合,到了那里才知,督城被圍死了,听說督城城牆上綁著幾百個弩民,弩軍停軍三日,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氣報告完畢,老管家說地又快又急,卻讓在場的每個官員听得清楚明白。

    眾官驚詫的同時看向樓澈,卻見這個以深沉睿智見稱的男子眉頭緊蹙,眸底深染驚惶,那種震驚和不安表現地是如此明顯,掩飾不住的緊張神情,甚至還有些無措。

    督城被圍?綁著弩民?

    把管家的話消化進腦中,反復思量,以平民抗軍這等手段決不是林瑞恩會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個結論,林瑞恩出了意外,歸晚處境危險。

    樓澈氣息猛地一窒,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華彩絕倫的宮殿在眼前驟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環顧在側的百官,不由有些厭煩,揮手讓眾人退開,他急需喘口氣,舒解他心頭陣陣碎骨的疼痛。

    “歸晚……歸晚在督城,”眾人都退後幾步,惟獨管修文大步湊前,琥珀光澤的瞳底滿是緊張,“現在弩軍圍困了督城,歸晚怎麼辦?”

    他的音調因為大聲的叫喊而顯得尖銳,大殿前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誰也沒見過這清麗的少年如此狂亂的神態,那眉眼里盛著的是憂傷,猶如繃緊的弦,有著幾近斷裂的危險。

    樓澈茫然地瞪著前方,那表情有著憤怒,有著不甘,管修文大聲的嘶吼,竟像沒有傳進他的耳里,眸中本深蘊著的犀利刺破了他溫雅的偽裝,陰冷的眸光冷冷睇過管修文︰“住口!”

    被這樣嚴厲的利芒掃過,百官不敢多有言語。樓澈驀然一個轉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當場。

    看著樓澈往內殿沖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轉暗沉,一咬牙,他竄上前,一把拉住樓澈︰“不救歸晚了嗎……不要進殿。”

    樓澈手腕一轉,甩開管修文,力道之大,讓管修文腳下踉蹌,幾乎跌倒︰“蠢材,沒有虎符調動軍隊,怎麼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復了些,看著樓澈走進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動,身邊似乎走過許多的人影,紛繁錯落,重重疊疊,良久之後,悠長地嘆出一口氣,他跟隨其他官員走進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讓他震驚,本應蕭聲鳳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內寂靜無聲,氣氛低迷。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皺著眉,或驚或疑地看著跪在殿中央的樓澈。

    他跪在那里……看到的那瞬間,管修文突然想說什麼,嘴唇輕輕地動了兩下,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這是那個高高在上,意氣風發的樓澈?

    那個看似溫潤,其實心冷如冰的權相?

    一時之間,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總是讓他仰望著的,他時刻想著超越的背影這樣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應大笑來抒發心中暢懷,而此刻,他卻只能緊抿唇畔,定神凝望著殿中的樓澈。因為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男人,他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超越了。

    這是一種什麼心情,是惆悵還是遺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將軍也許已經遭遇不測,請立刻下令,調北方軍騎前去支援。”樓澈盡量以平緩的語調說著,卻仍掩不住那絲絲的緊張。

    皇上高坐殿上,距離太遠,宮燈搖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著臉,跟著跪倒在殿上,離樓澈只有兩步之遙︰“皇上,督城已經被圍,那是我天朝的門戶,如果讓弩軍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是呀,是呀,弩軍凶猛,如果讓他們進關,啟陵危矣!”兩鬢如霜的三代老臣嚴綱也點頭應和。

    “皇上應該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與我朝休戰了,居然出爾反爾,我朝應該派出精兵,讓他們知道個好歹。”

    “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他們也太猖狂了,這些個蠻族……”

    殿上的明黃身影紋絲不動,漂亮的一個彎弧,他擺手制止眾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險為何現在才知?兵部在干什麼?”

    不等兵部尚書開口解釋,樓澈一口截斷︰“皇上,如今情勢危急,追究罪責之事可以暫緩,請先下令調兵吧。”

    “樓相似乎比朕還急,督城被圍的消息是樓相先知的嗎?”

    “是,”樓澈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憂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軍必然饒過玉硤關,直入北方,除玉硤重鎮之外,北方再無其他城鎮有足夠的兵力抵擋弩軍。”

    眾官對這個事實心頭雪亮,被一語點破的同時,心頭森寒,同時也注意到樓澈話中的含義,樓相的妻子居然在關山萬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鄭 微微的一聲嘆息,那話音里似乎有絲苦笑。也許是听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憂慮復雜的心思,眾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內越發肅穆寂靜。

    “兵部還愣著做什麼,擬旨,籌集糧草,速調北方各州兵馬,前去解督城之圍。”

    “是,”兵部尚書從席間起身,跪在殿中叩首,“軍中不能無帥,皇上,不知這次該派何人為將?”

    聞言,樓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個將才,熟諳兵法,做事沉穩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為皇上會立刻否決樓澈的提議,這兩人洶涌起伏的暗潮已經是眾所皆知。但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鄭 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傳達命令︰“漳州白巍,為北征之帥。”

    糧草,軍備,行軍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當,樓澈跪在一旁,一動不動,身軀猶如變成了化石,而鄭 也始終不曾叫他起身。

    “眾卿還有什麼事?”鄭 的話音里已帶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請命為北征監軍。”靜跪在地的樓澈突然開口。

    “樓相……”老臣嚴綱回過頭,本想勸阻的話,在直對上樓澈堅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內又重復平靜。

    鄭 顯然也有些錯愕,扶在龍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緊緊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鎖著樓澈一舉一動,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對視半晌,樓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樣事物,僅一指長寬,上有如意雕紋,鏤金為雲,盤旋著一只虎,張牙舞爪之姿,宮燈流彩芳華,照耀在樓澈的手上,熠熠生輝,仿若紅日初升的絢爛。

    “臣自認為相多年,于朝廷毫無功績,請皇上收回丞相一職。”

    看著樓澈將手中金印高舉過頭,鄭 再次啞然,一瞬不瞬地看著殿心,等看清樓澈異常決絕的表示,他的眉心攏得更深。

    等待這麼久,難道到了此刻才放棄?

    這些年韜光養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樓澈的最好良機,大殿的兩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聲令下,就可以把樓系一黨鏟除干淨。

    還在猶豫什麼,難道因為樓澈的主動放權?

    殺?還是不殺?

    “皇上,”黃幔旁慢慢湊近一個太監模樣的人,鄭 偏首,原來是宮內總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鄭 身邊悄悄耳語一番。

    鄭 挑起眉峰,表情相當冷漠︰“真的?”

    德宇嚴肅地點了點頭。

    再次轉首面對眾臣,鄭 勾起柔和的笑︰“樓卿是我朝少見的少年英才,現在邊疆告急,樓卿既然自動請纓,朕就準你所奏,遠去邊關,這丞相一職就暫罷,等樓卿凱旋而回,朕再嘉賞。”

    “謝皇上!”把手中金印遞給旁邊的公公,樓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極,看向龍椅之上,現出絲戲謔,一閃即逝。

    支手撐起稍有麻痹的身軀,樓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轉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紛擾,急步跨出,殿內光華四溢,殿外暮靄沉沉,清風拂來,舒曠神怡。

    樓澈走後,宴上黯然無色,皇上意興闌珊,百官因擔心戰事而惶惶不安。

    曲盡人散,鄭 稍現疲態地躺在椅間,眼角瞥過垂目靜立的德宇,冷冷問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

    “是的,樓相能如此從容,必是因為已經備好了退路。”

    深鎖眉宇,鄭 心間躁意竄上,許久之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真是遺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間,何者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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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2 19:08:26 |只看該作者
皇城煙華 第二十三日

    第二十三日

    遲來的春意漸染樹梢,督城的街巷淺翠環繞,春風四起,為這斑駁的城池帶來一絲融融暖意。

    弩軍呈扇形包圍著督城,由于采取以快制敵,出其不意的戰略方式,所以並沒有帶重型攻城工具,本以為將很快攻下督城,事實證明了他們的錯誤認識。這座曾以商貿而揚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萬的精騎壓境下,堅守了整整二十三日。

    “我們已經盡了職責。”天還未亮,臉色稍有些蒼白的軍師走進軍議處,對著滿座的督城眾將領說道。

    眾將的反應各不相同,韓則鳴只是輕微地點了點頭,為人圓滑的江守尉重重嘆息一聲。以勇而著稱的趙欣圓睜著大眼,神態忿忿,待看了眾人的反應,他終是什麼都沒說。當軍師一個不漏地掃過眾人,再看向歸晚時,發現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淡淡地綻開一個笑容。

    這是一個很純粹的笑容。

    等眾人離開,軍師一手撫著下頷,溫和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將士。”

    沒有經歷過戰爭,就不知道其中的殘酷。

    戰士的血,百姓的淚。

    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縛綁在城樓之上,日夜听到他們夾雜著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蒼蒼白發的老婦,還有少不更事的孩童,只因為民族間的戰爭,他們被當作了盾牌,擋在虎狼之師的面前。時至今日,那陣陣刺心的歌聲似乎還在耳邊回繞。

    “這是戰之罪,避無可避!”似乎一眼看到歸晚的復雜的內心,軍師循循開導。

    抬起螓首,看著軍師站在窗前,新芽幽翠,橫枝在側,春意昂然,只是窗前的身影,形消骨瘦,兩鬢班白如霜,曾經被她定義為老謀深算的眼眸此刻深邃浩瀚如汪洋。守城二十余日,他竟是度日如度年,老態畢現。

    歸晚依稀記得,初見之時的他,羽扇輕搖,笑談京畿趣聞,而同樣也是這柄羽扇,指導她守城要決,調度軍備糧草。

    在督城被圍的第三日,耶歷已打算不顧弩民生死,強攻督城,她進退維谷,不知是否該殺這四百弩民,以儆效尤。是軍師告戒她,殺了弩民,會激起弩兵激憤的情緒,不如在攻城之初放了他們。

    事實果如軍師所料,弩兵的士氣果然低迷許多。弩兵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督城才勉力堅守了二十多日。

    “天亮之後,弩軍馬上就要攻來了。”

    冥想的思緒被打斷,歸晚看著窗,眉心微蹙︰“弩軍這兩日的攻城規模不大,是在為強攻做準備?”

    “弩王耐心盡失,這次必定傾力一擊。”軍師轉身看著窗外,白蒙蒙的微光罩在周身,宛如雕塑。

    督城還保得住嗎?

    心中已經知道了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問。輕撫額角,歸晚露出一絲苦笑,話到口邊,又吞回腹中。

    “撐不到一個月,你有遺憾嗎?”軍師頭也不回,低問道。

    “會。”一愣之下,歸晚如實回答。

    軍師慢慢轉回身,蒼白疲憊的臉上泛上淡定的笑容,笑紋如菊,第一次讓歸晚感受到這睿智的長者流露出長輩般的慈懷。

    “心有所系,故而產生遺憾,有了遺憾的人生,才不會殘缺。”

    透進窗的光線漸漸明亮,歸晚細眯起眼,空留眼底一片白色光華,恍惚間,眼前飛絮紛紛,落雪點點,飄觸臉頰,涼意絲絲,猶似回到了京城離別的日子。

    似雪,似梅,縈繞著清遠悠淡的馥香。

    那雙曾經被她緊握的手,冰冷寒徹,她卻覺得那是世上唯一的溫暖。

    她的遺憾,她的牽掛,在蒼茫雪色中從手指縫間流失了,永遠停留在了那一日。

    “轟隆——”一聲巨響從天際邊傳來。

    嬌軀微震,歸晚倏地睜開眼,訝然看向窗邊,軍師依然筆直地佇立著,定眸望著遠方,一掃剛才疲態,墨海浩然的眸中綻放出灼灼光亮,沉穩有力地說道,

    “天亮了。”

    “天快亮了!”看看灰蒙之中初露晨曦的天際,轉過頭,可湛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站在前方的耶歷听地清楚。

    “準備好了嗎?”

    “是的,王,”可湛輕鞠身,“左,右兩翼整軍完畢,天一亮,就可以攻城了。”

    移眸看著南方,耶歷始終沒有轉身,一望無垠的暗色天幕上,似乎還能依稀看到星辰的光芒,微弱地幾乎快要消失,而督城在這暗沉中巍然聳立,牆頭上斑駁不堪,寥落又孤獨。

    就是這座孤城,成為他南上的絆腳石,二十多天來,他一次又一次被攔在城外,莽莽路野上,他的鐵騎所向披靡,為何到了這一座破落的城牆前,卻被擋住了前進的步伐?

    心頭泛起一陣煩躁,他大力抓住腰側的陌刀,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刺向心髒,腦中頓時平靜如水,瞳中閃過精芒,緊繃身軀。

    弩軍是雄鷹,必能翱翔于浩瀚蒼穹。

    決不能在此處停滯,督城啊督城,這塊通南之路上的盾牌,弩必破之。

    “天亮了——”

    耳際突然傳來一聲叫喊,分不清是欣喜還是哀號。耶歷仰起脖子,遠處天地一線,紅彤彤的旭日徐徐高升,紅霞蔓延開,絲絲如絮,縷縷如塵,天色驟然一分為二,一半殷紅,一半墨黑。

    到時候了!

    截然一個轉身,耶歷轉身看向軍營,大軍排列整齊,戰士的眼楮明亮如星,金戈陌刀在紅日淡光的照耀下生出熠熠光輝。

    “為了我大弩無上的榮譽,攻下督城!”遙遙一揮,耶歷指向前方的城池,臉色肅穆莊嚴。

    軍中靜得落針可聞,連士兵們呼吸形成低沉的隆隆聲。

    “攻城!”

    戰鼓轟鳴如天雷。

    當攻城的攻勢猛烈襲來,歸晚跟隨軍師來到城樓上,站在南邊的城角,臨高觀望戰局。

    慘烈兩個字簡直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情景。

    有備而來的弩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雲梯搭在城牆上,前鋒部隊黑壓壓撲上城牆,手腳並用地往城牆上爬著。他們的表情是猙獰的,絕不畏懼死亡的,那中拼死向前的氣勢很大程度地幫助了他們的攻城。

    在軍師的調度下,城牆上的士兵們手中長箭齊發,密密無隙地射向城樓下正想攀爬的士兵,長箭破空的辭耳聲一陣接著一陣,無數的哀嚎從城牆下傳來,爬在前首的士兵從雲梯上垂直衰落,跟在後面的士兵奮勇地繼續前進,連看一眼同伴的時間都沒有。

    有士兵躲過了重重危險,爬到了城牆上,督城守城士兵撲了上去,陌刀互扎進對方的身體,雙雙落下城頭。

    鮮血淋灕揮灑,斷肢隨處可見。在戰爭的規律中,是無法看到渺小的個人,所看到只有一方強大,一方弱小。而弱小的一方注定死亡。也許在場的每個士兵都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們殺紅了眼,揮起刀,就狠命地砍向敵人。

    歸晚站在殘缺不全的城樓上,清晰地看到整個啟陵弩族交界處的輪廓,是這麼的空曠和廣闊。而此刻,這片土地上站滿了士兵,這些精壯的士兵分成一個個團,他們拿著武器,向督城沖殺。

    攻擊幾乎是接連不斷的,剛擋回一波,馬上又卷土重來一波,不知疲倦,沒有畏懼。

    弓箭的數量已經不夠了,軍師立刻改變戰法,打算要在城門口進行一場短兵交接,擋退弩兵的又一輪攻勢。這個做法在過去的二十天從未用過,而此刻已到了生死關口,軍師顯然決定拼死一搏。為了不殃及城中百姓,出城的士兵就是一種犧牲,他們無論勝敗,都不能回到城中,一直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將為止。

    趁著弩軍小小休整的空暇,軍師提出這個建議,城樓上沉寂地如同死水,三位大將筆挺地站在城樓上,望著遠方,眸光中滿是堅毅,听完軍師的話,他們面面相覷,眼神中交流著不為人知的情緒。

    趙欣大步跨出,單膝跪地,朗聲道︰“末將請命前去迎敵。”

    “不行!”高叫出聲的,居然是平時總是訓誡他有勇無謀的韓則鳴,“你家單傳,你又沒娶妻生子,你不能去。”

    他的吼聲很嘹亮,城牆上的士兵全听到耳中。歸晚怔了怔,軍師也抿唇不語。

    “就是因為老子無妻無後,才應該老子去,一條命就是全家。難道讓你去嗎,你家婆娘前年才為你添了個白胖兒子,你難道要留下她們孤兒寡母,還有老江,你老娘多病,你要去了,她還能活嗎?所以說,還是老子好,家中只有我一個!”趙欣的嗓門不比韓則鳴小,一句句地反駁回去,還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臉,仿佛他佔了上風似的。

    鼻間一酸,歸晚忍住落淚的沖動,擠出笑容︰“那這個重任就交給趙統領了。”

    趙欣立刻跳了起來,大咧咧地張口笑,瞥向韓,江兩人的眼光似乎是在告訴他們,看,老子贏了吧。轉過頭,他又大聲喊著︰“兒郎們,誰願陪老子去殺弩狗?”

    他的高喊氣宇充沛,傳遍了城樓的每一個角落,傳進每個士兵的耳里。每個士兵都抬起頭,望想城樓。先是一只手,然後兩只,三只,像星點之火,呈燎原之勢,無數只手高高舉起,士兵的眼楮中透出勇氣的光芒。他們中有的是不惑之年的老兵,有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就這樣爭先恐後地舉起手,惟恐落下。

    “統領,帶我去,我也是一條命一家子。”

    “我要去,我的刀法最好了,曾經殺過九個弩兵……”

    當這樣的喊叫充斥在城樓間,繚繞不絕,不僅是歸晚,軍師和將領都愣住了。這些士兵們蓬頭垢面,由于疾病,傷殘,死亡,這些士兵比起弩軍的強壯,幾乎不能算是合格的士兵。許多士兵受了傷,只能粗略地包扎著,還有些士兵左手傷了,右手拿刀,右手傷了,左手持戈。那滿目的創痍,觀者無不動容。

    面對這樣的情形,歸晚只能偷偷背過臉,抹去那盈然劃落的淚,回過身,報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勇者無懼,你們是啟陵的英雄!”

    英雄,前朝,後世都有無數人用筆描繪過這個字眼,它們或是開創新時代的先鋒,或是拯救民眾于危難的俠客,或是領導體制變革的政客。

    但是現在,英雄,僅僅是用來形容這些高舉臂膀的士兵。他們所流的每一滴血,最後會匯聚成淵源長流,流淌在督城門外,灌溉這片蒼茫大地。

    戰鼓又起,弩兵很快又開始攻城。

    趙欣帶著一萬守兵,從城門出,在督城門外,第一次和弩兵正面對敵。

    形容這一場戰役,只能用“悲壯”這個詞,而這個詞的本身也表現不了戰爭的萬分之一。

    弩軍傾力全攻,趙欣帶兵迎上,軍號鏗鏘,金戈鐵馬。在無數兵馬的嘶吼咆哮中,這場勢力懸殊的戰爭拉開了序幕。

    弩軍的勇猛氣勢即使在戰爭史上也是少見的,他們如狼如虎地撲來,見到敵人就砍,密集的隊伍像黑色的河流,一會兒工夫,就曼延了整個督城門前。而趙欣帶領的一萬守軍,不能用氣勢來形容,他們是瘋狂,他們是放出牢籠的雄獅,喘著粗氣,把手中的陌刀揮舞著,看到黑色就上前撕殺,那種玉石俱焚的欲念,把弩軍震撼住了。

    督城的守軍像刺刀沖進弩軍中,雖然人數有差距,但是他們東刺一下,西刺一下,每次都讓弩軍損失慘重,血流成河。

    前面的同伴死了,他們踩著尸體而上,身上中了刀,也要撲上去,抱著敵軍同歸于盡。這樣瘋狂的殺法,四周漂浮著濃濃的血腥味,耳邊盡是慘叫和怒吼。弩軍一次又一次氣勢洶涌的攻擊都被督城的守軍粉碎,尸體一點點的增加,在督城城門口漸漸堆積起來。

    “王,這到底是怎麼了?”處在弩軍隊伍後方的可湛瞪大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前方,焦急地問道。

    素聞啟陵的軍隊以紀律嚴明著稱,而並不勇猛,今日見到啟陵士兵怎麼會是這樣可怕?不,也許這不能稱為士兵,簡直是野獸。

    耶歷也凝著臉,沉重無比地看著眼前的尸山血海,最後肅然回答︰“這是一個堅強的民族!”

    騎馬上前,沖到隊伍的中間,耶歷重新調整隊伍的排列,佔了人數上的優勢,用團團包圍的方式,以實對虛,以虛對實,耗費督城守兵的實力,一點一點地剿滅。

    這個方略顯然非常有效,一萬的督城守兵拼殺了一個時辰,人數越來越少。而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視死如歸的打法。他們依然勇猛,奮不顧身地沖前殺敵,一點都不在乎己方還剩多少人。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信念,在他們身後,是他們的家園,那里有白發的老母,溫柔的妻子,活潑的孩子。他們只要退一步,家將不成家,國將不成國。

    只能進,不能退,戰到最後一人!

    當耶歷看到前方沖過來燕頷虎須的將領,紅著雙眼沖到弩軍的中部,身上中了四五枝箭,依然無畏地向前沖,目標似乎是自己,心似被狠狠撞擊了一下,想要張口喊,也不知喊什麼。身邊的眾侍衛紛紛射箭,轉眼,那個督城的將領就變成了蜂窩,直到他筆挺地摔倒在地,那一雙血紅的雙目依然圓睜著。

    “打听他的名字,葬了!”耶歷簡潔地命令著。可湛忙命人前去把那將領的尸體拖開,對于耶歷的命令,沒有弩兵提出疑問,弩族是崇拜英雄的。

    英雄,即使死了,也應該擁有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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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2 19:08:59 |只看該作者
皇城煙華 銀芒

    “那個蠢貨!”站在城牆上的韓則鳴,在看到趙欣單騎沖入弩軍時,發出一聲類似哭泣的悲鳴。

    手中揮舞著軍令旗,歸晚偏過頭,清楚地看到韓則鳴的眼角流出晶瑩的液體,心頭一陣愴然。回頭再觀戰場,一萬士兵,盡數戰死在沙場上。城牆下,堆積著重重尸體,大量的鮮血染開,猶如在大地上開了一朵血艷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軍師平靜地說道。

    城中的守軍只剩一萬不到了,而弩軍雖然因為剛才的突擊死傷慘重,人數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許只是時間問題。

    “不好!”江守尉沙啞地喊著,“弩王瘋了,他不休整隊伍,打算就這樣攻過來。”

    聞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應稍做休整的弩軍重新在排列集結。也許是受了剛才突襲的刺激,弩王顯然不打算再給督城任何喘息的時機。

    連軍師都有感到詫異,怔然地站在城樓上。誰都沒有料到經歷了這麼大的重創,弩軍居然不做休整,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做出反應。

    眉心深深折起,歸晚走上前,高舉手中軍令旗,輕輕一揮,城牆下的士兵見到信號,立刻排列成隊,分布在城牆內,各司其職,準備應戰。

    韓則鳴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緊牙關,大喝︰“兒郎們,守城!”

    牆下傳出一陣應和聲,聲聲震天。

    軍師走到歸晚身後,輕聲指點她下達命令。直到城中整裝以對,他疑惑地問︰“到現在,你還相信能保住督城嗎?”

    “不知道,”臨高而望,俯攬蒼穹,雲雲浮生,她看不透,

    “人,總是要有希望,不然怎麼面對下一刻的變數呢?”

    沉吟不語地听著歸晚的話,軍師神色復雜,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開口︰“你舉錯了,應該主防北牆,那里的根基薄弱。”

    這時,弩軍已經像黑水般的涌到了城門之下,這很顯然是破城前的傾力一擊,偌大的隊伍中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只有刀劍間發出的摩擦聲,征戰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滿了血污,刀早已不復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層暗紅,他們沉住氣,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門,踩過了堆積滿地的尸體,其中一大半曾經是他們的同伴。

    時間似乎被停止了,越發顯得漫長,所有的視線都投射在城牆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陌刀,咬緊牙關,死死地盯著前方。

    這一刻,她惶惶不安,只是,她站在高牆之上,不能有一絲退縮,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鎮定,穩定軍心,這才是她應該做的。但是親身面對這樣勇猛的虎狼之師奮勇撲來,她顫栗了……

    死亡的陰影蓋天襲來。

    “听,這是什麼聲音?”站在城牆上的一個士兵突然高喊。這本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轟隆雷鳴般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直到無法讓人忽視。

    “這是行軍的聲音,”軍師鐵青著臉,盯著前方不放松。他所擔憂的,是弩軍派了援軍。而其他將領也是擔憂同一點,因此都不發言,剛才涌起的一點點希望,在這馬蹄聲中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地平線上現出重重人影,漸行漸近,天地一線之間,緩緩現出青色,猶似從大地上漫出的雲朵,又如天際流淌出的清波。這一刻來得如此突然,城牆上一陣寂靜,驀地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天青色,那是啟陵軍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幾乎忘記了眼前的戰場。那聲聲的高喊蓋過了陣陣軍鼓,石破天驚地回蕩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雜的感覺一點點從心底泛開,歸晚轉過頭,看到軍師激動地一把抓在城牆上,那表情似喜似驚。

    臉上滾燙的感覺潸潸而下,歸晚哽咽著,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還是欣喜,抬頭間,涼意點點落在面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鵝毛,飛絮滿天,漫漫飄蕩,天地瑩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開端,代表春天來了!”不知是誰在耳邊解釋著。

    淚水模糊著視線,她四顧著,螢潔的雪花飄落大地,眺望遠處,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軍旗中,其中有一面似乎飄搖著“樓”字……

    是夢嗎?還是幻覺?一再拭眼,她終于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張揚飛舞的旗。

    “他來了!是他來了!”

    ******

    “王……”抑不住的驚慌,可湛提韁回馬,對上耶歷一雙寒刀似的利眸,“啟陵的援兵到了,我們趁現在退兵吧。”

    “攻城!”絲毫不理會可湛的建議,耶歷陌刀高舉,遙遙指向前方。班駁的城牆上,本已疲憊不堪的守兵因為看到了希望而突然間朝氣蓬發。而弩軍,本來的勇猛之姿,因為看到督城的援軍,士氣大降,現出彷徨迷茫之態。看到如此情形,耶歷突然感到一陣憤怒,那是二十多日來,攻城無功而返的氣餒,突然在一瞬間,全涌進了心頭,堵在了心口間,他看著弩兵們露出了疲憊,看著鮮血流在了督城外的大地上,看著可湛憂慮過甚的雙眼,入目的一切,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越燒越旺……

    不甘!

    他的十萬雄兵鐵騎,居然被阻在了這道城牆之外。

    “王,看軍旗,那是漳州白巍,他是老將,兵法老練沉穩……我們不如先行退兵,回弩都再整兵馬,卷土再來。”可湛紅著眼,攔在耶歷的面前。他們年輕睿智的弩王,此刻擰著眉心,炯炯的雙目透著寒光,竟比刮過臉龐的北風更為冷冽。

    耶歷盯著忠心不二的可湛,听著他的諫言,眼前隔著霧似的模糊,透過可湛望到的前方卻又異常清晰,那些督城的守兵狼狽中帶著堅毅的身影,和督城城牆似乎融成了一體,佇立在前方。

    夾緊馬腹,一沖向前,可湛想攔也攔不住,只能騎馬跟在其後。耶歷一路來到隊伍的前方。弩兵看到了主帥,士氣頓時又高揚起來。圍在督城前方的弩兵自動地讓開一條道,讓耶歷通過。

    毫無阻攔地來到城牆下,耶歷把眼前的一切看地更加清楚。督城守兵已決定拼死守城,那種視死如歸的氣勢,他征戰沙場多年,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正如可湛所說,此刻還有退兵的機會,趁啟陵的援軍還在後方,此刻退兵,就不會悲腹受敵。只要回去重整弩軍,卷土重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握著陌刀的手顯得異常冰冷,他仰起脖,臉上突然感到冰冷一片,視線驟然被白色所充斥。

    “下雪了!”

    本以暗色浮沉的天空飄落著雪花,翩飛如蝶,沉寂的戰場上瑩白紛亂,雪色落在了弩軍如墨漆黑的戰衣上,格外地扎眼。耶歷靜看著,面無表情。而所有的弩兵都凝神看著他們的王,等待下一個命令。而身後不遠處,啟陵援軍的馬蹄聲鏗鏘有力地接近。

    可湛看到耶歷緩緩揚起左手,知道這是退兵的信號,心頭大石落地,不由露出苦笑。正在他要回頭傳令之時,耶歷的動作卻半途驟然而止。近圍一圈的弩兵們無不驚異。而他們的王怔然地看著南邊的城樓,久久不能回神。

    弩兵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向城樓的那個角落。多年後,依然有當時在場的士兵如此回憶道︰那一幕,深刻地讓人難以忘懷,城角上,站著一個女子,站在雪花飄飛里,當時誰都沒有想到舉著軍旗調動守兵的居然是這麼一個女子。士兵們都很悲憤,等看清了那女子,那悲憤忽而沒了。她有一頭黑色的長發,黑地如同草原的夜空,風吹起她的發,在雪中,他似乎都能清楚地看清那些發絲,像極了天朝的綢。那時天空已經快暗了,雪中偶爾折射出白色光芒,攏在那女子身上,一瞬間,就讓人想起了月神廟里的神像。

    跟那些弩兵一樣的吃驚,可湛好容易調回視線,發現耶歷那樣專注地看著城樓上的女子。那種表情,似乎已經忘記了戰場,忘記了身後的啟陵援軍,那眸中還蘊著深情,破繭而出地顯露著,憤慨,愛慕,甚至是痴迷,一一流轉過耶厲的瞳。可湛看地萬分驚心,在他印象中,他從未見過弩王有過這種神情。

    雪落在臉上,點點的陰冷,透過茫茫雪色,耶歷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同四年前一般,她這樣靜立在眼前。他還記得他被俘進京,逃入京城偏巷,那夜是如此寂靜,巷中的青磚泛著黃暈的光華,他見到她剎那間的轉身。

    同樣的夜色,她送他出城,無奈之下飲他的鮮血,手腕上那溫熱的觸感,像是滲入了骨髓,一想起,這種悸動就隨之竄入心底。

    這個女子,如影隨形在心中糾纏了四年,他依然想望著她,即使在督城之外,她含恨而對……

    就這樣望著她,他幾乎忘卻了一切……

    他突然很好奇,在他痴望著她的同時,她為何對城下重迫而至的弩兵視而不見,反而眺望著遠方,視線專一無二。他倏地轉頭,順之看向遠方。

    天青色的軍旗已經非常地接近,而主帥營處,飄飛著一面“樓”字旗,耶歷眉角高揚,利芒直射,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俊秀的男子,如玉溫澤,風拍打著衣袂,翩若驚鴻。驀地讓他想起一個人,他雖然不曾親眼得見,卻听無數人提過,啟陵權相。看他也別無二致地望著城樓上,那種安心和欣喜的表情,狠狠地刺痛了耶歷的心。

    他偏過頭,看著這兩人隔著千軍萬馬地兩兩相望,那仿佛已經遺忘了塵世的快慰。

    高揚命令退兵的手緩放下,耶歷定定地看著城樓上那抹清麗的身影,多日來的壓抑,深藏在心中的火猶如被點燃了,灼熱地燙著他的胸膛。他記得,臨行軍前,掛在主帥營中的張羊皮地圖,上面縱橫交錯著一道道的山川河脈,那是他從小到大的願望,那是弩族沉睡百年的野心。

    他帶著弩族的精銳勇士,想要越過這樣的險關,開闢一個新天地,居然就在這里,被一個女人,一雙縴縴玉手,擋在了督城之外。這個女子,曾讓他對啟陵產生了無限的憧憬,同樣也是這個女子,此刻與他一牆之隔,咫尺天涯。而她,自始至終,沒有低下頭來看過一眼。

    她給了他一個美麗無雙的想望,而她,也在這二十三日中,破壞了他從小到大的夢想。

    心火越熾越旺,燃起了殺戮之心,眸中掠過詭譎的光彩,耶歷手一轉,搶過身邊近侍的強弓,搭箭上弦,箭尖直指城樓上。

    連他自己都不懂,他在等待什麼,也許……

    也許,在等她的回眸……

    “王……”發現耶歷突兀的舉動,可湛驚呼,卻在轉首之際,看到耶歷神態悲愴,那微卷的眼睫上,沾了雪塵,在眨眼的頃刻,化成了淚水,滑下他那張刀雕似的臉頰。要說的言語在這一刻凝住,哽咽在喉間。

    弦緩張,拉至滿月,耶歷盯著那浮世沉浮的蒼穹下,唯一能吸引住他眼光的人,她忽而對著遠方露出笑容,在他那珍藏的記憶中,從沒見過她如此開懷欣慰的笑容,幸福不經意地溢出來一般,清雅如菊,似月光華。

    心如弦,繃地他隱隱生疼,握著弓箭的手指關節泛出白印,他咬著牙關,死死盯著前方,那是絕望的不甘……

    箭翎微微顫動,他拉緊後弦,至勁而松,箭矢流星般地飛射而出。

    銀芒破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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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2 19:09:30 |只看該作者
傾國系列第一部“紅顏亂”就此完結。

    第二部“魅羅”開始連載

   
番外 林將軍之--錯緣(一)(22日晚補充)

    萬木蔽天,寺門高開。

    頌佛聲忽悠忽悠地飄進耳里,夾著人聲鼎沸,倒格外有種寧靜致遠的韻調。

    “瑞恩,別總是這張表情,白白浪費了你這副好皮相,”鵝黃衣帶飄轉,林染衣薄嗔的面容折回他的眼前“再過幾日,你就要回玉硤關,今兒個來祈福,你這冰塊似的臉,可別把佛祖給嚇著了。”

    低沉的一聲恩,林瑞恩無奈之下扯起一抹淡淡的笑,頗有點無奈。林染衣稍感滿意,抿唇一笑,又快步前走,擠進那人潮涌動的大殿之中。

    鴻福寺的香火一向鼎盛,而今日幾乎可以用火暴來形容,林瑞恩不急不緩地邁著步子,一路繞過羅漢堂,東岳殿,觀音殿,燃燈殿,走馬觀花似的觀賞,眼見處處皆是人,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商賈百姓,這天下間,竟有如此多的人來求佛。眼尖跟著那道鵝黃的身影一路走進大雄寶殿,腳步停滯。仰首抬眉,三尊威德莊嚴的釋迦牟尼像跳入眸中,他心神為之微震,耳際還能听到佛韻飄渺,婆娑世界宛在面前。

    “大雄寶殿,大者,包含萬有;雄者,攝伏群魔。”見林瑞恩怔然發呆,林染衣笑著解釋。

    攝伏群魔?

    不期然地腦中閃過沙場血戰的片段,林瑞恩難得地唇邊漫起笑,這樣高居座上,就能攝伏群魔?佛祖,到底是你天真,還是世人天真?

    捕捉到林瑞恩的笑,染衣湊上前,綻著幾乎可以稱之為賊兮兮的笑容︰“你也听說了是不是?”

    “听說什麼?”林瑞恩疑惑地問道。

    “京城兩大美人來上香啊,”擺出一張我了解的神情,染衣顯然是有些興奮,“早就听說京城的‘春螢晚月’,真想見識一下。”

    別人說這話,他早已轉身離去,可是面對這位親姐,他除了無奈,還是無奈。看出他的不以為然,染衣撇撇嘴︰“你都過了二十了,也該到了取妻的年紀,京城的閨秀不知凡幾,也不知哪個入你的眼,你再這麼拖著,林家的香傳繼香火可怎麼辦?今日不如去看看這兩大美人,這樣萬里挑一的人尖,你要再看不上,只怕這輩子只有做和尚了。”拖著林瑞恩就往內走。

    林瑞恩皺起眉,只能尾隨著往內殿走去。林染衣拉著僧人就問,一路打听,最後還動用了身份,才方知,兩位美人從後殿進寺,她憾然一嘆,直道錯失良機。又听聞兩位美人並未離開,心下暗喜。

    “姐姐,這是偷窺。”察覺到染衣的意圖,林瑞恩冷聲提醒。

    “這是賞花。”大言不慚地丟下話,林染衣繞到廣力殿旁,對著林瑞恩使出一個“在這等我”的眼色,向著廣力正殿中走去。

    暗自嘆了一口氣,站了一會,看著幾個成群的小沙彌走了過來,怕他們多加詢問,惹出事端,他慢步踱開,無目的地走著。走過偏殿,里面傳來柔和的女子聲音︰“小姐,听剛才那個故事,這簽也太不吉利了,還是扔了吧。”

    白色玉光掠影,清脆地撞擊在地面,落到腳前,林瑞恩低頭,看著瑩澤的玉簽靜趟在地,俯身拾起,簽身翻轉,端正有力的字體寫著“帝王燕”。

    “玲瓏,要扔也不能扔在這里,把簽揀回來,莫讓別人笑話了。”如風輕吟,笑意融融,這聲音悅耳至極,甜酥地動人心弦,傳進耳鼓,林瑞恩竟有片刻失神。一陣小跑聲,青衣小婢的身影走出殿,逆著光,難以看清她的容貌。那喚做玲瓏的丫鬟似乎也沒料到殿外有人,微愣,福了福身子,接過簽,低身道了謝,又快步跑回殿中。

    涼風拂身,颯然不沾塵,殿中再無聲響,想起此處僻靜,殿中還留有女眷,不敢多逗留,林瑞恩轉身離開,臨走一瞥,隱約間,眸光掠到羅衣霧紗,衣裙飄飄。

    重新走回廣力正殿,林染衣沮喪迎來︰“兩個都走了。”安撫地淡然一笑,林瑞恩道︰“無緣又何必強求?”

    三日後,林府接兵部傳書,玉硤關弩軍時有掠強邊境城鎮,林瑞恩立刻離京,直赴玉硤。而當時,弩軍的統帥,是弩王甚為疼愛的二子,耶歷。

    傍晚風起,如狂嘶亂吼,天際雲殘如絲,地上碎石飛走,天地于莽莽平原的邊界化為一處,觀者,不知何處是天,何處是地。

    *****

    “將軍!”

    林瑞恩回過頭,側面如風刀所割,稜角分明,線條利落,無一絲征戰沙場的粗礪。來者見之微怔,大咧咧地笑著,遞上一碗湯,淡淡地飄著撩人的芬芳。

    “這是廚子燒的肉湯,將軍晚上還沒吃東西吧?”

    伸手接過湯碗,燙地有些扎手,他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將湯送入口中,滾燙如火的一團,從喉口直竄進胸口。被風帶起的寒氣隨著暖意入懷而消散。

    “謝謝!”

    “厄……啊?”來者睜大眼,仿佛被剛才那句話給驚住了,不自在地擺擺手,“將軍……將軍怎麼這麼客氣……這是廚子讓我拿來的……我,我叫李勇,軍里都叫我大勇……”驀然發現自己張口不知說了些什麼,臉刷地漲紅,直搔著頭。半晌沒見聲響,他抬眼偷瞄林瑞恩,那樣一張冷峻的臉上,唇如鉤月,好似帶著微微的笑意。

    原來將軍並不如表面上那樣的冷漠,到底是少年人啊!大勇這樣一想,膽子不由壯了三分,輕問道︰“將軍,這里草也沒長幾根,你看了三天,到底在看什麼?”

    林瑞恩轉頭看向茫茫天際,道︰“我在看這里的風沙。”

    “風沙?”

    “這里是苦寒之地,風沙如颶,可弩軍,卻在這樣的土地上磨練出比我們更堅定的意志和戰力……”林瑞恩不回頭,輕聲嘆息,仿佛是說給自己听的。

    大勇漠不作聲,听了這些話,只覺得心中哪一根弦被觸動了,卻又形容不出。想了半天,他才開口︰“弩軍的確強大,在這里與我們纏斗了三個月,可是……可是,這里地方大,利于行馬,那我們可就吃虧了,如果,如果能換個地方……”

    林瑞恩倏地轉過頭來,頗為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

    大勇心里直打哆嗦,直到對上這少年將軍的眸光,寒澈中帶著堅定,仿若剛出鞘的寶劍。

    他看過無數從沙場來回來的人,卻沒有見過如此不加掩飾,卻又異常美麗的眸光。這清新冷肅的目光在他身上兜轉一圈,他不由緊張開口︰“將,將軍!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不是!”林瑞恩道,“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大勇瞠目結舌地看著林瑞恩,也顧不上什麼身份有別︰“將軍是說,我剛才說對了?”

    林瑞恩點頭︰“此地地域遼闊,最適合騎兵作戰,其迂回,包抄很大程度上都得到地理優勢的庇護。而我軍兵騎不及弩軍,而步兵優勢又發揮不出來,雖有兵力優勢,在戰場上卻總落于下風。如果將弩軍引至小群山,那里山峰環繞。騎兵受制,弩兵就必敗無疑。”

    大勇只知連連點頭應和。身後卻多了一道醇和的聲音︰“依將軍所見,應該用什麼辦法把弩軍引進小群山呢?”听到這聲音,大勇幾乎要跳起身來。回頭一看,果然是一身布衣,面貌溫文的中年文士。在軍中,他甚至比將軍更來得可怕。執行軍法毫不容情,兼且機智狡猾,背後被人稱作“狐狸軍師”。

    林瑞恩並不驚奇,只淡淡道︰“軍師此行可順利?”

    軍師溫和地笑︰“此去順利,而且一切正如將軍所料!”他看了看一旁正獨自緊張的大勇,又問道,“剛才將軍說,要引弩軍進小群山,是不是與這次派我去的任務有所關聯?”

    “是的。”林瑞恩大方承認,“軍師此次確定路途,正是引弩軍入甕的關鍵所在。”他將手中空碗放下,自袖中取出一張極薄的羊皮,平鋪在地上,用碗壓住一角,手指圖上縱橫交錯的線,問道︰“軍師此去途中,一共幾個縣城?”

    “五個。”

    “弩兵將領是誰?”

    “弩王二子,耶歷。”

    軍師和大勇的回答分別一前一後。林瑞恩微一沉吟,道︰“時機已到!明日起兵分兩路,一路繼續與弩軍糾纏,並引其西行……”

    大勇驚呼︰“可是小群山在北側,怎麼把他們引向西呢?”

    軍師冷淡地掃了他一眼,他立刻心下打鼓,後面的話全又縮回了肚子。

    林瑞恩倒不以為許,道︰“另一路直赴小群山做埋伏。這一路引弩軍西行,路上有五個縣城,只許敗不許勝。從這三個多月弩軍行軍看來,耶歷並非無能之輩,一路西行,連敗五場,他豈能不生疑心,此刻再到軍中散播謠言,說我軍此行真正目的在于直襲督城,他已經疑心這五敗是惑人耳目,到時必然上當。此刻他只能快馬加鞭,帶軍回督城,北上途中,于小群山上早已有伏兵。而另一路,可隔三十里路程,綴在耶歷的軍隊後。如此到了小群山,那里山巒連綿,騎兵優勢全無,且弩軍來去奔波,必然是疲憊不堪,此時我軍前後夾擊,弩軍將敗,就在眼前了。”

    听完此番話,軍師良久無聲,風聲呼呼耳邊咆哮而過。大勇張著嘴,半晌合不上。

    “你出師了!”軍師長嘆,“這一路我雖知道你有心引弩軍進小群山,可我思索許久,卻沒有想到完全之法,你這計中計,攻心為上,且以逸待勞,用吾之長克己之短。已超越我許多啦。”說到這最後一句,軍師似有悵然。溫厚的目光注視林瑞恩,只想起他幼年之時,他一筆一劃手把手教導他抄默兵書,而一轉眼,他卻已經能夠獨自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歲月如梭,當真只是一眨眼而已。這世間上的事,說長了,那是幾十年,其實,不都只是一眨眼嗎?

    林瑞恩回望軍師,只覺得在那雙慈父般眼中看到許多,寒肅的面上緩過柔色。轉而又看到大勇那一臉又驚又喜又敬畏的表情。其身後,一座城池萬頃燈火……幼年所學兵法,師長所含期待,無不是為了保住這鐵血山河,想到此處,胸膛不由一熱,長身站立,遠望天邊。

    燕山上,新月如勾。

    (螢妃的番外和林將軍的番外,都隨著我舊電腦硬盤的損壞而隨風去了……淚一個!

    如今把林將軍的番外再寫一次補全,了卻遺憾。(估計需要四天時間寫完,我動作是比較慢,大家諒解一下,白天還要工作)但是螢妃的卻無法再寫了……螢妃啊,是某朵對不起你,你就原諒了我吧!!再淚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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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2 19:09:4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錯緣(二)(29日補充)

    三日後,一切按照林瑞恩的計劃。由游騎將軍帶兵與弩軍交戰于玉硤關外五十里。此戰維持半日,啟陵軍小敗,西退覃城,弩軍隨之西行。次日傍晚,兩軍于城外交戰,啟陵軍再敗,又西退三十里,如此八日,啟陵軍連退五城,弩軍大勝。

    此戰弩軍將領耶歷,是弩王之二子,生性狂傲,自幼時就聰穎過人,深得弩王之寵,與啟陵軍交戰數日,連連大勝,心中欣喜。其為人雖傲,卻也是謹慎小心。不由暗暗疑惑。停戰兩日,漸有流言傳軍中,更有探子報信,說是啟陵大軍此西行乃是聲東擊西之策,其主力已北上直襲督城。耶歷本就心中存疑,此刻見啟陵軍有意拖延,對此軍情深信不疑,當夜拔營起軍,急奔北上。一日一夜,趕至小群山。林瑞恩早在小群山步下埋伏。其後,游騎將軍帶兵緊隨弩兵,在小群山前後夾擊弩軍。

    這一戰名曰“小群山之戰”。弩軍連日征戰,兼之一路奔波,早已是疲憊之軍,小群山乃是群山環繞,騎軍優勢全無,耶歷勇猛無匹,帶兵四處突襲,苦戰整整一夜,血流成河,弩軍死傷過半,耶歷負傷,于小群山下生擒。被擒之時,耶歷身邊隨行將領大多死于亂戰之中。耶歷大悔,同時又為啟陵誘敵之計所驚,詢問敵將之名。得聞林瑞恩年紀二十有二,比之自己還要年輕兩歲,且驚且憂,沉默半晌,仰天長嘆,只道︰“我自以為年少已是英雄,今日大敗,才明白天下之大,英雄之輩豈止我一人。”嘆完復又道,“總有一日,必叫林瑞恩敗于我手。”

    軍師听將士傳報此言,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

    大軍稍作調整,林瑞恩帶部下回師京城。途經一月,到達京城之時,正值金秋時節,楓樹層林漸染,斜陽掉在江邊,粼粼泛著金黃的光芒。

    進京前一日晚,軍師進到林瑞恩房中,滿面春風。

    “將軍,這次與弩軍之戰大功全勝,你功勞最大,皇上已下旨,封你為輔國大將軍,從今以後,你與樓相文武平起而坐了。”

    林瑞恩依窗而坐,金風細細,拂來一室飄香,他放下手中書冊,略一點頭,表情淡然,也不見任何欣喜。口中問道︰“弩王子交送刑部了麼?”

    “馬大人已經把人帶走了,他讓我代為恭喜將軍,還說日後必登門恭賀。”軍師喃喃念叨,坐到空椅上,等了一會,卻不見林瑞恩任何反應,接著道,“此次我們進京,先要備一份厚禮給樓相。”

    林瑞恩這才有些詫異地看向軍師︰“厚禮?”

    “樓相成親已經半個月了,將軍你出征在外,此刻回京,自然是要補辦一份禮物。只是不知該送什麼……”

    他聞言折起眉峰,對這些官場禮節本能的帶有厭惡,手中冊放到桌上,手下不自覺地用了些力︰“隨便送一份去吧。”

    軍師斂起笑,壓低了音量,沉聲道︰“將軍切莫把此類事務等閑視之。京城之中,樓相最是不能得罪。他日你與他朝堂平排而立,千萬不可輕視。他一個外臣,內無皇室姻親,外無親族家勢,卻能穩坐文官之首,把持朝政,此人殊不簡單。”

    “這與我沒有多大關系。”林瑞恩甚是不以為然。

    “關系莫大。”軍師定言,卻不明說,只拿眼看著這尚是少年的將軍,目光沉郁。

    “權勢太大了麼……”林瑞恩低低呢了一聲。

    “權勢再大,也大不過天,這萬里江山依然還是天子的!”樓澈在朝堂中的勢力實在過于強大,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當今皇上真如表面上看起來如此懦弱無能,毫無主見?那又怎會任由端王在京中跋扈行事,另一面,讓世代忠誠的林家之後屢立奇功,分以兵權。這樣的舉動,到底是無心之作,還是有意為之?對朝堂動靜始終慎重對之,心中有譜的軍師細眯起眼,狹長的眼中露出一絲精光,話說半句,卻留下一半。

    也不知有沒有听懂這樣的暗示,林瑞恩重新拾起書,翻開書頁,燭火在風中搖曳,昏暗地照在字上,那字也模糊起來,暈成一團,直欲要化去了。他便一字一句吃力地看著,口中輕吐了口氣,淡淡道︰“給樓府備一份厚禮,軍師代我親自送去,賀其新婚之喜。”

    軍師點點頭︰“對任何人都要防,卻又要讓任何人都不防,這才是官場……不,是世間的生存之道!”

    他握緊書冊,冰冷的書頁上染了他的余溫,暖暖的,他隨手一翻,“嘩——”的一聲一頁而過,軍師話音才落,風大了,窗戶嘎吱作響。

    軍師瞧著窗戶,沉吟了一會,突發奇想地道︰“樓相已經成親,你年紀也不小了,此次進京,也該考慮成家的問題了。師傅還沒問過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林瑞恩一怔,似是沒回過神,窗外竄進冷風陣陣在屋內肆虐,絲絲地拂過他的面龐。心中似乎有哪塊是空落落的,卻又不知道是哪塊。燭火一晃,把他的身影拉地老長,他愣愣地看著,軍師那一句“成家”,鑽進他的心口,似乎勾起了他某處的柔軟,那些本不被允許在沙場上存在的柔軟……

    手指一松,書頁被那淒冷的秋風吹地快速翻飛,一頁一頁劃過他的胸口,耳邊只听得呼呼的風聲,燈焰擺動地更急,明暗難定。

    他冷冷地看向那唯一帶有光亮的燈芯,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刑部侍郎蕭謙的馬車停在輔國將軍府的門口。他下車抬頭一望,神情間不由露出些古怪。馬車從街的那一頭駛來,耳間淨聞人言交雜,賣雜貨的,賣燈油的,賣胭脂女紅的……嘈嘈雜雜地,倒顯出了京城的繁庶來。可街的這一頭,偌大的輔國將軍府,門口僅冷清地蹲著兩只石獅子,有了些年月,早已斑駁,殷殷的朱漆大門也色彩暗沉。這條長長的巷子真像是一幅卷軸,由那一處熙攘嘈雜的濃彩轉到此處繁華夢落,洗盡鉛華,露出其真實面目出來。竟是這樣的秋水長天,素淡宜人,于冷冷清清中顯出別樣的美。

    這樣的府第,真是堪稱“啟陵之牆”——林將軍的宅院?心頭疑惑竄過,時間卻不容他擔擱細想,蕭謙兩步沖前,馬夫早已敲了門,一個裝飾清簡的灰衣小僕湊出臉來。蕭謙焦急地道︰“小哥,請通傳林將軍,刑部侍郎蕭謙求見。”

    那小僕清亮的眼楮打量了來人一番,見蕭謙雖臉色鎮定,眼中卻焦慮無比,不像是這幾日蜂擁上門送禮之人。把門拉開,小僕低頭垂目,道︰“蕭大人稍等,我這就去通報。”

    蕭謙卻等不及了,一只腳跨進門中,口中道︰“小哥,我要務在身,急著見將軍,還請通融。”小僕微怔,看蕭謙臉色不似作假,何況他這樣的高官又何必作假,當下點點頭。領路往府中走去。

    林府的樓台亭閣是官宦人家最常見的,該有亭的地方便是亭,該有閣的地方便是閣,每一處皆是平常,清淡地品不味來。獨院中滿是菊花,融融地簇成一片,杏黃在這清淡中欣欣跳脫出來,平添一抹亮色。

    蕭謙便于這道色彩中看到正低頭栽花的林瑞恩。

    他俯低身子,撥弄著枝丫,心無旁騖。小僕站在花叢邊,高聲道︰“將軍,刑部侍郎蕭大人求見。”

    他身形一頓,放下手中的鏟,直起身,獨立于花團中,玉立挺秀,風姿清朗。蕭謙心中一嘆,低下頭,拱手作揖,心里焦急地好似身處油鍋之上,見了這少年將軍,只覺得寒徹逼人,心倒靜了下來。

    “將軍,弩王子耶歷逃脫了!”

    林瑞恩眉角一挑,神色也不見如何寒厲,蕭謙卻是心頭劇跳,直覺眼前的少年實是憤怒至極,那眉目間肅冷的氣息,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

    “是屬下辦事不力,耶歷傷痛難忍,我原想如果真讓他死了,皇上那里難以交待,只有給他換個囚室,誰知……”

    “現在逃到哪里了?”林瑞恩大步流星地走出花叢,菊花的枝葉撲了他一身的零碎。

    “只知道他逃走時是往百華市集,”蕭謙低眉垂目,避開一條道,“將軍!兵部已經調齊了人馬,城門也設了官卡,只要全城戒嚴……”

    “不要驚擾百姓!”林瑞恩深鎖眉心,低喝,“戰事才剛結束,不宜喧擾民心。”

    “是!”吏部侍郎連連點頭,“那將軍的意思是?”

    “讓士兵暗中查訪,弩族外貌如此明顯,京畿重地難以藏人,必然逃不遠。”他下的命令如他的人一般,清冽如同迎面寒風,蕭謙應聲稱是。

    不到片刻時間,城郊的守兵已接到命令入城暗訪。這一日,本是林瑞恩帶兵入城的日子,京畿百姓為邊關大捷歡騰不已,紛紛涌上百華道,一時之間,街頭項背相望,冠蓋如流,誰也不曾想,那個年少的將軍卻在兩日前靜悄悄的進了京城。遠遠避開了這金碧濃彩,繁盛如畫的一幕。

    林瑞恩走出府邸,見的便是這繁華夢至,人流熙攘的京城大街。穿出巷口,華燈方才初上,萬千燈火如明珠綴于街旁,屋舍梁檐相連,飛檐斗拱,綿綿的連向皇宮,屋脊高低錯落,像是一條漫流匯合在那一端,又像是一張阡陌分明的網,堪堪罩在京城。

    而耶歷,正在那網的中心。

    他定下心神,往著百華街上走去,那一步步邁地穩健有力,絲毫不因重犯的逃脫而顯慌亂,眸色凝定,四顧之間,把整個街道的情景清楚地映入瞳中。

    街尾的人流最是多,挾著歡顏的百姓來回穿梭,人影憧憧地擦著他衣袖而過。他站在街尾,攏起眉,他于這樣的喧鬧本就是格格不入,此刻站于人群之中,倒更顯出這少年的孤傲來。

    “老伯,今天特別熱鬧,是有什麼緣故嗎?”身旁不遠處有一道壓低的聲音這樣問道,音調軟軟的,很是舒心。

    原來這繁華之中,也有人像他一般,是誤闖進來的。他回轉頭,瞥到那聲音的主人,身材縴細,衣袍勾著銀絲,靜立在街角,是錯畫在這繁庶中的淡色。他原以為那是一個女子,看清了背影,才知是個官家子弟。

    被少年問路的老者極不耐煩,只道︰“年輕人,平時只會玩樂,不關心國家大事。今天是林少將軍回朝,再過一會就要路過百華街了。”

    本已移開眼,听到這話,林瑞恩又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看的卻是那一直低頭絮叨的老者,發半白,可是說到林少將軍這句,掩不住的有些得意。林瑞恩心弦劇震,已欲離開的腳步也停住了。

    他原是不知道的,京畿之中,會有這樣的白發老翁,在街尾擺著攤,言笑語罷,會以這樣的語氣提起他的名字,那是怎樣一種期待,怎樣一種驕傲,這又豈是朝堂之上的金銀,百官朝賀的恭維所能相比……

    而這一聲“林少將軍”所包含的意義有多沉重,他掂量在心,自問,那與沙場上戰士傾灑的鮮血可是同等分量?

    可是同等分量?

    心頭驀然沉重,想起耶歷還在逃,他收拾起零碎的心情,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而那老者就在此時,抬起頭來,看到問路少年的臉龐,瞠目結舌,喃喃低噥︰“現在的少年人……都長得如此好看嗎?”

    (這一段,大家可以對照前文第三章“亂了”來看,就知道我是用林瑞恩的角度描寫。而這章“錯緣”的標題所來,也就很明顯了,他與她,到底有多少次的擦身而過呢?

    我們也是如此,多少次,在茫茫人海中與誰,與何擦身而過,而這一次的錯過……是不是在未來的某一天,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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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煙華飛入尋常百姓家(一)

天載五年春,漳州老將白巍領兵十七萬揮師北上,解督城之圍,弩王耶歷被迫退兵。戍邊停戰兩月餘,啟陵與弩族言和。耶歷卻在談和期間再度整兵南征,白巍大敗,在督城外損兵八萬,退守桐戍,弩王英武,緊追不捨,先後連下三城,白巍一夜白發,自刎於西州。

鄭?大為震怒。舒閥值此時自薦,無奈之下,鄭?命舒豫才為將,在西州領兵,阻弩王耶歷南征步伐。舒豫才方及弱冠,天文地理無所不精,尤擅兵法。其手段殘忍,戰場上無所不用其極,弩王對其也莫可奈何,兩人在西州對峙五年,大小征戰近百場,戍邊百姓苦不堪言。天載十年秋,弩王耶歷身感不適,遂退兵。同年冬,兩國和談,西州之外,桐戍,圖輪番,督城三地割讓弩族,兩國休戰。

玉督之戰持續五年,啟陵皇帝鄭?憂慮過甚,惡疾纏身,病情時好時,太醫束手無策,正值萬物回春,百花怒放時節,兩國休戰調養民息,鄭?卻在此時病入膏肓,藥石罔顧。

“娘娘,娘娘……”宮女急步跑進殿中,皇后半瞌眼依在帳前,被這喊聲一驚,猛然睜開眼,眼中掩不住露出些無措:“是皇上那……”

“?娘娘,皇上急召,太醫……太醫說請娘娘快去,再晚可就遲了!”

皇后深鎖眉宇,掠了掠鬢髮,就在那一掠中,她的神情閃過哀傷,僅僅一瞬就消失無影,站起身,她吩咐道:“快請羽林軍統領到宮外候旨!”貼身宮女快步跑了出去,皇后輕輕一嘆,帶著一眾宮婢侍衛,急匆匆地往禦乾殿。

禦乾殿外古木參天,春日融融的陽光灑在枝丫間,嫩綠如翡翠,只是走近了,鼻尖竄進濃濃的藥味,陰鬱隨著藥香散在春蔭中。皇后踏進殿中,凝神看去,那殿內用琉璃採光,只把光線剪成了一束一束,那形態像是女子高盤的髮髻之上垂下的發,極具風情。

進出這殿中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這一次,她就如同第一次來這兒時一般,忐忑不安,心中似乎有什麼聲音在喊,心直跳,欲跳出胸膛。殿內空曠深幽,沒有半點聲音,知道皇上只傳喚了她一人,屏退左右,她慢慢走入內殿。

“是皇后嗎?”重重幔帳後,一道低沉的聲音輕喚,音質低醇,彷若擊筑之樂。

“皇上,是臣妾!”

帳內人似乎嘆了口氣,又似乎沒嘆,皇后低垂著目,腳下平滑如鏡,她的群角曳過,留下一道輕輕的影。

“扶我起來!”鄭?道。皇后忙上前,挽起帳簾,半坐在床邊,伸手扶起鄭?,將繡枕墊在他的身後,帳內瀰漫著一種熏人的龍誕香,撲鼻而來,她一陣頭昏,待看清帳內情形,心下一驚,鼻間的酸楚濃郁起來,她幾乎要落下淚,口中不由輕喚道:“皇上……”

鄭?笑了笑,自重病以來,他似乎第一次露出笑顏:“朕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母后,她說朕躺了許久了,再躺下去,這鄭氏的江山就要易人了……”

“皇上……”皇后低喃,眼淚不知不覺地掉落,“皇上龍體為重,朝中大事自有,自有……”她心中焦慮,一時間竟想不到朝中還有何人可說。

鄭?閉上眼,淡定的說道:“朕是病了,可還沒老,這朝中現今何等模樣我還不知嗎?皇后,朕前幾日下了詔書,放在桌上,你幫朕取來。”
  
皇后點頭,抹了抹淚,站起身,來到書桌前,暗紅的陳木上放著一張澄心唐紙,草草地寫著幾行字,聖旨是平鋪開的,她一眼掃去,看到“長子”兩個字,心跳如雷,手不聽使喚地輕顫,撫上聖旨,不敢再多看,忙捲起。她這一身之中,接過無數聖旨,可唯獨手中這份,卻好似最沉,重愈千斤。

鄭?看也不看皇后手中的紙,只是道:“你看看吧。”皇后抖著手,抑制不住心中的憂慮,驚慌,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措,緩緩展開紙,那幾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柳眉折起,道:“皇上要調動南軍滅端王嗎?可,可這樣一來,不就是,逼他反嗎?還有舒家,在玉督戰中立了功,皇上……皇上卻要……”
“皇后,”鄭?打斷皇后,面色蒼白比紙更甚,右手微微抬起,“朕知道,晉陽餘言禾是你的助力,你當得好好扶持,以後在朝中必能成為你的堅強支柱。三代老臣,嚴綱,對我鄭氏最為忠心,他日宣兒登基還要靠他等老臣。你記住,主弱臣欺,一防功高蓋主,二防主弱臣強,三防皇室宗親……端王目前羽翼漸豐,早有不臣之心,趁著他現在毫無防範,一舉滅之,倘若錯過這個時機,我一旦離去,你孤兒寡母,又如何是他的對手……”他一口氣說了許多,似乎已經疲憊,眉緊緊擰起。

皇后正想說話,卻被他眼神制止,緩過一口氣,鄭?接著又說:“舒氏是個隱患,可現下卻可以暫時不理,如果同時對付舒氏和端王,反而讓他們聯起手來,那我鄭氏的江山可就不保了。兩權相害取其輕,其中道理,你應該清楚才是……皇后,宣兒年紀尚幼,我立他為儲,不知有多少狼子野心蠢蠢欲動,皇后你日後切忌妄動,只能徐圖之,先殺端王,再滅舒閥!”

皇后見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異彩流動,心中慌亂,安撫道:“皇上說的臣妾都知道了,臣妾都知道……皇上,你保重龍體,這些大事等皇上身體好了再做不遲……”

鄭?卻好像沒有聽見,神態安詳如同沉睡,驀然,他舞動雙手,右手向上抓,卻什麼都沒抓到,他平靜的面龐露出一絲哀傷,神思似乎已經迷茫,口中呢語:“皇后……皇后……”

“臣妾在。”伸出手,握住鄭?掙扎的右手,那手心冷如寒冰。

“你告訴朕,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她?哪一個她?

皇后張開嘴,口中苦澀,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卻成串地落下,湮地胸前一片暗黃。

鄭?睜大眼,直直地看著帳幔,急促的語氣顯露出他神誌的錯亂:“那一箭射到她了嗎?射到她了麼……誰來告訴朕,射到她了麼?”

皇后木然地任他箍著手,鄭?越抓越緊,神色慌亂,似乎想拚命抓住些什麼,而一切又顯得這麼徒然。

手中受痛,心中,卻好像比這還痛,胸口似乎有什麼要咆哮而出,而當她張口,那咆哮卻只是一聲溫柔的話語:“皇上……已經過去了,那已經過去了。都已經五年了啊……”

鄭?震了一下,眉峰間的慌亂稍淡,哀傷卻更濃了:“五年,都五年了嗎?朕怎麼覺得才只有一瞬而已,朕夢中夜夜都能見到她,她在笑,笑地好甜,朕從沒見過她這樣笑過……她為什麼沒有對朕笑過呢?耶歷一箭射她,朕聽到消息都快瘋了,恨不得能立時殺了耶歷,朕派了這麼多人去打探,卻都沒有她的消息了……她到底是生是死?樓澈呢,他也不見了,他去哪裡了?朕等著他回來,回來再與朕一決雌雄,為何他也不回來了……她和他,到底去哪裡了?你們告訴朕……他們去哪裡了?”

他最後一句喊叫出聲,那被霜染過似的髮披散在頰旁,眼神渙散。皇后跪在床幔旁,半撲在鄭?身上,壓住他的掙扎,涕淚縱橫,把頭埋進鄭?的懷中,清晰地聽到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貼地那樣近,到最後,她再也分不清這心跳是誰的。

“皇上……皇上……請不要再想了,都過去這麼久了,過去這麼久了啊……”皇后哭泣,“皇上,樓相不會回來了,那一箭,什麼都了結了,樓相他對權力最是不捨,可是為了歸晚,他什麼都可以舍……皇上,請不要再想了,他們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

殿中突然靜了,除了皇后的哭泣聲,什麼都沒有了,剛才的掙扎和叫喊,彷彿都是幻覺般的退去。皇后抬起頭,淚水迷濛了雙眼,鄭?靜躺著,皇后手心觸到些許濕暖,仔細一看,鄭?的面上,竟有濕痕。

“樓澈願意為她舍,朕知道,否則他當年也不會跪在朕面前,這就是原因嗎?朕可以把珍寶捧到她面前,樓澈卻可以為她捨了這些珍寶……這就是差別?呵呵呵呵……”他狂笑出聲,呼吸不穩,“朕錯了,朕錯過了……當初朕調查她的身世,她也曾摸到帝王燕,朕就該留下她……朕錯了……”

“皇上,”皇后放開壓制鄭?的手,“臣妾當年試探過她,她說本不是鳳凰而以入得帝王家,是她自己放棄了這些,不是皇上的錯啊……”

鄭?也不知有沒有聽清這些話,往昔深蘊光華的眸斂去光澤,餘留下沉沉的黑,一望無底:“她不要……朕給的,她不要!”

他輕輕的說,只說給自己聽得。皇后聽見了,莫名地傷悲。許久,鄭?已恢復平靜,唇邊也勾起了淡淡的笑,就如同往日一樣。

“皇后,你告訴宣兒,朕不是個好父親……朕要留下你們倆,繼續在這皇位上爭鬥。只是我有句話要留給宣兒,告訴他,皇位,是刀箭上的蜜糖,只要貪戀那種甜蜜的滋味,就會被扎得鮮血淋漓,而旁的人都避著,讓著,這滋味,太過寂寞了……”

心猶如被鑿了個洞,空洞洞的,痛地揪心,皇后勉強帶著笑點頭:“是,臣妾自會轉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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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2 19:10:21 |只看該作者
皇城煙華飛入尋常百姓家(二)
鄭?不再言語,皇后拿起床沿邊的錦被,輕輕蓋在他身上。殿內採光極盛,帳內纖毫畢現,床上人臉頰蒼冷,下巴尖尖,整個面上浮著青色。她看著他的臉,胸口就像悶鼓被擂了一下,沉重無聲,忙撇過頭,以袖遮面,擦去面上淚滴。

殿內鴉雀無聲,靜到了極致,鄭?剛才一陣折騰,此刻累極,似已熟睡。靜悄悄的大殿中只聽見他略顯急促的呼吸,一呼一吸,一深一淺。她屏氣靜聽,視線卻在殿內游盪,帳外的光芒是屢屢成束的,經過琉璃映射,帶上了些微色彩,或是黃的,或是紅的,投在如鏡的青磚地面上,光線也像是活了,在空中暗暗流溢。

她有多久不曾這麼靜過了?久地連自己也忘記了。這幾年來,她可有片刻是像今日一樣?

自玉督之戰起,先是白巍戰敗,自刎西州,皇上跟著就心力交瘁,重疾纏身,朝中一面進行改革自新,肅清樓氏一黨,另一邊端王卻不安於室……她在這殿外熬過了多少歲月?

這樁樁件件,哪一件不讓人揪心人肺,左右為難?

她低下頭,留意到自己的手,溫滑細膩,白如玉脂,還如雙十年華的少女一般,一點都看不出歲月留下的痕跡。可心裡清楚,自己已經是老了,就算容顏依舊,心,卻已經老了。

五年之中,她在這個殿中,看著鄭?一日日地虛弱,一刻刻地衰老,只覺得這樣的日子如此漫長,無邊無際……就這樣把心給熬老了。

想著不由心酸,她無聲地輕嘆,轉過身,瞥到鄭?明黃色的衣袖露在被外,伸出手,溫柔地掖進錦被中。就在她神思恍惚間,被中的手倏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心“卜通”的一聲巨響,倒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歸晚?”鄭?轉過身,沉沉地喚了一聲,吐氣濃濁,像是夢語。

她方才還精神不濟,思緒不齊,聽得這一聲叫喚,心下陣陣發涼,人倒清醒過來,面色陣紅陣白,眼前錦被明晃晃的黃,亮地直扎眼。她抽回手,這一下用力極大。

鄭?驚醒,睜開眼:“嗯?”

皇后悚然,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道:“臣妾失禮。”

鄭?又喚:“是皇后?”皇后應聲。

“你一直在這侯著?”鄭?精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著吧,朕給你的旨意好好收著。”

皇后微怔,只是道:“皇上,臣妾還是在這裡陪著您吧。”

鄭?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抬頭仔細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胸口漸漸淤塞,氣息不平,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煩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著。”

鄭?自病後,脾氣一向不善,皇后無奈退出帳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帳內悄無人聲,她慢慢起身,拿起擱在一旁的聖旨,手指微微顫抖,收進袖中。收拾好心情,轉身離開。一路踩著琉璃光彩傾灑的青磚地,走出空空蕩蕩的內殿。

“禾楚……”

聽到這聲低喚,她身軀一震,腳下立停。慌張地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瞪著羅帳,風輕輕吹拂,湖水似地漣漪晃擺,金光粼粼。

像她剛進宮做信王妃的時候,他就曾站在帳外,半挽著簾,眉眼間盈著笑,笑地溫柔,一聲聲喚她:“禾楚,禾楚……”

可這一聲喚,她等了足足有十年了。

“皇上?”她開口,聲音抖地厲害,語不成調。

“朕知道,你和他們瞞著朕,不讓朕知道……”帳裡模模糊糊,聲音淡地只成一線。

皇后顫著身,唇畔微張,眼中晃過五彩,頭脹欲裂,心中只是念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朕不怪你,你是為朕好,可朕就想知道,她……她到底……”一陣急喘擾亂了他的話語,皇后靜靜地聽著,半個身子軟了下來,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殿上只有她一道纖弱的身影,淒清難言。

“罷,罷了……你退下吧,朕不想知道了,”帳內人喘著道,呼吸已用盡了他所有力氣,嗓子沙啞,耗了半晌,他才艱難地擠出一句:
“這些年,辛苦你了。”
皇后哪裡還忍地住,淚水決了堤似地流,她掩起面,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急步離開內殿。

殿外陽光明媚,端的是春光如練,暖氣融融。院中宮人都被遣走了,她看著落落空無的院子,嚎聲慟哭。

一生一世的淚水,彷彿都在這一刻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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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發表於 2010-8-2 19:10:40 |只看該作者
皇城煙華飛入尋常百姓家(最後篇)




這一哭足有個把時辰,待她醒過神,天顯暮色,已是傍晚時分。眼中的淚流盡了,心裡頭這才空出方寸地方。思考今日禦乾殿中情形,心如明鏡,揣測出些端倪。手伸進袖中,緊緊攥緊那張輕如薄絹的紙,緩緩走出殿院子。

走出長門,一眾太監宮女早已等候多時,見得人影,黑壓壓跪倒一片。皇后倦極,擺手道:“回宮。”

各人都回過一口氣來,幾個宮女上前,看清皇后的模樣,都是一驚,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皇后。其餘人各司其職,留守在御乾殿外。皇后身軟無力,由宮女攙扶,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殿前的朱漆填金門暗沉沉的,不復往日絢麗色澤,像是蒙上了紫黑色的煙霧,陰冷冷的,這暮色如漆,勾起她心中寒意,心中如潮翻滾,卻又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回到鳳儀宮,早已掌了燈,偌大的院中散落了明珠似的光亮點點。摒退了左右,皇后一個人獨坐在殿內,看著那燭火明暗間交錯地晃動,映在宮牆上銀燦生輝,靜默地想著心事。

宮女卻在這時跑了進來,皇后心頭煩躁,冷聲道:“不是讓你們都退下了嗎。”宮女伏地一跪,硬著頭皮?告:“德總管在殿前求見多時了。”

皇后眸光迴轉,瞧著殿前宮燈投射的影,道:“讓他進來。”宮女應聲而退,不到片刻,身著緋色宦服的德宇慢步走了進來,也不抬眼,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

“德公公有事嗎?”這幾年來,唯一能在鄭?身邊說得上話的宮人就是他,故而皇后對他總存著幾分客氣。

“娘娘,羽林軍曹統領接了娘娘的旨,在宮外等候了半日了。”德宇道。

皇后折起秀眉,這才想起以防不測下的旨意,道:“讓他退了吧。”德宇聽到旨意並未動,靜立殿前。皇后見他毫無反應,不由大怒,目光冷凝地射去:“本宮的旨意你沒聽到嗎?”

“雜家認為皇后應該讓羽林統領於宮外隨時候命才是上策。”德宇介於中性的嗓音既不尖銳,也不低沉,清脆如玉鳴,不疾不慢的說來,讓人安心。

皇后震怒,本欲發作,等德宇說完,細細一想,的確有幾分道理,將怒氣按下,皇后問道:“如何是上策?”

德宇抬起頭,膚白明潤,眉目端正,低聲道:“端王目前就在曲州,距京城不過兩日路程,皇后當得趁此刻把京城的兵權抓在手中,端王才不至於妄動……”

皇后驀然一驚,脫口道:“皇上,皇上仍在……你……”

德宇烏黑的眸子對上皇后略顯驚慌的眼,肅然道:“難道太醫沒有對娘娘說過,皇上這些日子已經起不了身,偏今日精神好起來,只怕是……”他把後半句吞回腹中,細細打量皇后,見她似有所慮,倒沒有震怒的跡象,接著又道,“皇后需未雨綢繆,防範於未然才是上策。把京城的守兵控制住,才不虞某些狼子野心,即使做更壞的打算,在京城中與他們僵持住了,手中也多了些爭鬥的籌碼,更重要的是,爭取到時間向各地求助。”

皇后不語,上上下下把德宇看了個透,不由疑惑,他從不是她跟前的人,也不曾得她好處,為何處處幫襯她?這話裡話外,都是為她做打算……

“這五年來,皇上病重,脾氣暴躁,本宮有事要報,常常是公公給予方便,也多番在皇上代為美言,今日公公又趕到這里為本宮籌謀,公公所為,實在讓本宮費解。”

德宇淡淡一笑,皇后直盯著他看,微微一低頭,耳邊的珍珠點點晃動,燈光下隱泛起銀色光芒,半邊臉龐的輪廓,酷似記憶中的一個人,也是那樣笑著低頭,便帶過一道淡銀色光芒。德宇微微閃神,因不知想起了何事何物,而有些怔忡,口中不覺答道:“受人所託。”

皇后挑起眉:“誰?”

殿內空幽幽的,迴盪著她這聲“誰”,德宇佇立不語,皇后目光刀似地在他身上轉著。心裡不停地思索,春夜的風猶是帶著陡峭的寒意,呼呼地吹進殿中,
晃地宮燈亂晃,攪亂了一殿的明暗。萬千的念頭和線索在腦中轉過,皇后心頭越加混亂,只覺地少了些什麼,驀然,電光火石的一道亮光劃過腦海。

“是她!”她低呼。

這一團亂麻終是被她理清了,死死盯著殿下垂立的德宇,她的心彷彿被一把利剪卡擦剪了道口子,許許多多的東西一件件地往下落,落地多了,心頭就清楚了,同時也輕了,輕地不勝一羽。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只我一人,哪裡能在皇上面前把消息給瞞下,原來是你暗中幫我,”皇后苦笑,“難怪皇上不知,也對,這宮中也只有你能……”

德宇見她目光忽而飄離,忽而凝重,一雙剪剪秋瞳裡映了不知多少東西,盛的東西太多了,讓人沉重,不敢逼視,喚道:“皇后娘娘。”

皇后不理,撫額輕嘆,久久不動,許久,才想起了什麼,突然抬頭,道:“當初皇上可查過她了麼?她可真摸過那支簽?”這聲音直從胸膛中發出的,又急又快,她喘息不已。

“是的。因樓相先去查,皇上才又派人去查,聽探子回報,那日寺中香客雲集,小沙彌亂中出錯,撞翻了兩個籤筒,簽支混在一起的,有兩人拿到此簽。”

“兩人?還有一人是誰?”

“姚瑩。”

皇后捏住自己的袖袍,神色一緊,提到這名字,心中不由一痛,這彷彿是一根很久以前就扎在心頭的刺,即使時過境遷,也是觸及就痛。眼神望著遠方,透過了重重院落,似乎飛地很遠了,那明黃的大殿上,已病入膏肓的垂垂王者。

她不禁想到,那個王者的一生之中,假的愛戀,留給了姚瑩,真的愛戀,留給了歸晚,唯有她,真的假的,都沒有得到。

錦樣年華水樣流,她的一世,只落得這樣一個暮色中的皇宮,還有袖中這樣一道輕薄的聖旨。

“皇后娘娘,”德宇見她面色蒼白,忙道,“皇后當多為以後打算,太子尚需要您的保護。”

皇后被“太子”兩字恍然驚醒,端坐直身子,輕咬牙,寒聲問:“那查探的結果呢?帝王燕的簽到底有如何神奇?”

德宇唇邊漾起笑,搖了搖頭:“皇后娘娘心中清楚,又何必再問。當初探子回報,只有一樣,是我扣了下來,沒有呈報皇上的。”他從腰間掏出一個錦囊,藕色緞制,繡著如意云紋,上面垂著金絲的流蘇,在風中輕輕擺,看樣子他是非常珍愛地放在身旁。從其中捏出一張雪亮剔透的絹紗,折成四方的一小張。他走上兩步,遞到皇后面前:“這是帝王燕的簽箋。”

他遞來得手只有咫尺的距離,她抿著唇,面現豫色,卻有些不敢接,那是一種懼怕,懼怕這種讓她艷羨的命運此刻就這樣輕易的展示在她面前。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當口,宮外突然響起尖銳的鈴音,這聲音急促而不穩,頃刻間傳遍了皇宮,劃破了平靜的夜晚。宮裡頭有人喊著,哭著,聲音若有若無。皇后身子劇震,口乾舌燥,耳邊悠忽忽地飄過了什麼,她卻好像沒有聽見。德宇輕輕一嘆,想把手中籤箋收回。手勢不穩,薄薄的絹紗從他手縫中漏走,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也不撿,愣在當場。

一個宮女氣喘吁籲地跑進內殿,面上淚雨滂沱,哭著道:“皇……皇上……駕崩了!”

皇后張了張口,卻沒有聲。口中吸的都是冷氣,冷到了股子裡,竄到她的心口。她摀住自己的心,怕那會兒心就不跳了,觸到胸口,那也是一片冰涼,身子瑟瑟發抖。

她覺得心頭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塊,痛地沒有知覺,喊痛也來不及,眼中的淚早已哭乾了,此刻覺得眼眶澀地直作疼。

她在他心中,原是假的真的,都不佔分量的,得到的只有名分而已。可如今他去了,她才知道,他有多大的分量。他沒了,她的最後一份支撐都沒有了,眼前紛亂一片,身後茫茫,兩處都是空的。

“娘娘,娘娘……”宮女駭然大喝,看著皇后瞪著前方,那樣子森然可怖。德宇走上前,拍拍皇后的背,沉聲勸道:“娘娘保重,您還有太子呢。”皇后緩過一口氣,發不出聲音,抓緊德宇的手,長長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劃出紅印。

“公公助我!”

德宇從她的口型中讀出這句,凝重地點點頭。

淚水從眼角緩緩而下,她還以為再也哭不出了,原來淚水這東西,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梁簷下吊著的宮燈隨風而動,光暈暗淡,映在眾人的面上,也是浮光黯然,帶著悲切之色。許久,她才緩過神,手上用得上力,倏地站起身。德宇在一旁扶著她。

她沒有時間哭泣,也沒有時間悲傷,只得這一刻,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巴巴地望著,多少顆蠢蠢欲動的心在激烈地跳動著。她倘若把時間花在哭泣上,她丈夫的皇位,她兒子的命運……又將會落得何等下場。

她不能等待。

“來人,擺駕!”她開口,聲音異常沙啞,壓抑著,卻又堅定萬分。

德宇攙扶著她,一步步走下殿。

那張素白的簽箋被她一腳踏過,她卻半點不覺,眼睛直視前方,一步比一步穩健,一步比一步踏實,一步比一步雍容。

鳳儀宮的殿門慢慢在她身後合上,咯吱咯吱地作響。

殿中宮燈全熄,悄無人聲,風過簌簌如哭,漫天的黑,沉沉地陷入這殿中,只餘下那一抹瑩白的簽箋,薄如蟬翼。風吹起,它翩飛,撲上鏤金鳳紋的宮壁上,又徐徐滑落。

上面只寫著兩句: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鄭?皇后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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