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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險中行懸崖百丈冰 捨棄
捨棄是日,獅虎口一戰,江北軍第七營第二隊阻敵半日殺敵三百,隊中六十七壯士皆壯烈犧牲,隊正楊墨身中七創,斷一臂,倚壁而亡,至死刀未離手。
————《盛元記事》
不知是誰先開始唱起了戰歌,慢慢地大家都跟著和了起來,阿麥也張了嘴,卻發現自己嗓子嘶啞的唱不出調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楊墨最後留在阿麥記憶裡的就是他的那張笑臉,眼睛笑眯眯地彎著,嘴咧得極開,方正的下巴上滿是青色的胡茬子……阿麥知道她再也不用擔心他會洩露她的身份了,也不用算計著怎麼殺他滅口了。可是……為什麼心底的某個地方會絲絲作痛?
又往深山處走了兩天,軍中食物已經吃盡,到後面大家都是在用野菜充饑,幸好現在已
是早春,不少耐寒的植被已經泛綠。長距離的奔波逃亡,耗到現在,幾乎所有人的體力都已經被榨幹,往往還在趕路中,就會有些人突然倒下去了,從此就再也沒能站起來。活著的人沉默地挖著坑,然後把戰友下葬。坑很淺,只剛剛能把人埋住,沒有時間來好好地挖一個墓,也沒有那個力氣。
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還得繼續往前走。
阿麥身上僅剩的一小塊面餅拿出來,用手掰碎了想塞到張二蛋的嘴裡,張二蛋死死地閉著嘴,說什麼也不肯張嘴。
“聽話,二蛋。”阿麥啞聲說道。
張二蛋卻拼命地搖著頭,到最後咧開嘴放聲大哭道:“伍長,你們把我放下吧,我就是個累贅,你們丟下我吧!我求你們了。”他趴在地上,跪不起身來,只是用胳膊撐起一點來,用額頭大力地撞著地,“我求你了伍長,我不想再拖累你們了……”
阿麥伸出手去墊在了他的額頭下:“傻小子,現在再丟,前面的力氣不是白費了麼?”
王七從前面拎了只兔子過來,眉開眼笑地對阿麥說道:“阿麥,你看看,要說比箭法,你絕對不如我。”他轉頭看到張二蛋還伏在地上嗚嗚哭著,來到他身邊蹲下,忍不住罵道:“又他娘的犯老毛病,哭,哭,哭!好歹也是條漢子了,一怎麼就跟個娘們似的哭哭唧唧。”
王七把手裡的兔子脖子割開,順手遞到阿麥面前,阿麥也不推辭,就著他的手,把嘴貼到豁口處閉上眼大力地吸了幾口,腥熱的兔血入口,化成溫熱的線落入腹中。腹中明明是空的,可是還是壓不住的噁心泛上來,她閉著眼屏了好半天的呼吸才強自忍了下去。然後抬眼問王七:“逮到幾隻?”
“有個七八隻吧,不過這會兔子正瘦,沒多少玩意。”王七回道,他又咧著嘴笑了,說道:“他娘的也是怪了,這山裡的畜生們好像也都知道咱們兄弟要餓瘋了,大點的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兄弟們想逮個虎啊狼的,結果連個毛都沒見著。”
“把捉到的這些獵物給大夥分下去吧,就這麼墊點吧。”阿麥吩咐道,沉默了片刻又說道:“等過了前面的山谷到平家坳,如果還沒大軍的蹤跡,咱們就不再往西了。”
平家坳,烏蘭山脈深處崇山峻嶺間的一處狹小平原,如果要進行大規模的伏擊戰,這裡是方圓幾百里的不二之選,阿麥知道,商易之清楚,估計常鈺青心裡也有數。
只剛領著部隊進入穀口,那盼到望眼欲穿的江北軍斥候終於從前面縱馬飛來,阿麥站在隊前都忍不住下意識地去揉眼睛,生怕這再是自己的幻覺了。還記得母親曾經講過的一個故事,說每個女子心中都有著一個英雄,在萬人矚目中身披金甲腳踩祥雲過來救她脫離困境……而此刻,阿麥卻覺得這個英雄不用身披金甲,不用腳踩祥雲,他只需要穿一身江北軍的軍裝,然後再騎匹馬就足夠了。
“來人可是江北軍的第七營?”那斥候勒住了馬,高聲問道。
阿麥走出一步,答道:“是。”
那斥候看了她一眼,又把視線投道眾人身上,高聲問:“校尉營官陸剛何在?”
阿麥抬著頭看他,沒有說話,只招了下手,身後背著陸剛遺體的親兵從隊伍中走出,來到阿麥身旁立定。那斥候也是一愣,怔了片刻後躍下馬來,沉默著沖陸剛的遺體行了個軍禮,然後轉向阿麥這裡說道:“將軍有令,所有人等速入谷,于平家坳處待命!”
“卑職得令!”阿麥一字一頓地答道。
斥候沒再多說,翻身上馬後又繼續往後馳去。
南夏盛元三年三月,江北軍第七營引北漠常鈺青大軍至平家坳穀外,至此,七營一千四百二十七人,猶存三百九十二人。初八日,匆忙調來的江北軍步兵第五營從後襲擊北漠先鋒營,五營兵敗,殘部退入平家坳。
阿麥再次在江北軍的中軍大帳中見到商易之和徐靜時恍如隔世,商易之一身輕便的錦袍,俊逸依舊,而徐靜,貌似只下頜上的山羊鬍子長了一點點。
商易之從座椅上站起身來,默默地打量阿麥,好久都沒有說話。倒是徐靜打破了這片沉默,微微笑著說:“阿麥辛苦了。”
阿麥垂下了視線,恭聲說道:“不辛苦,是卑職的本分。”
商易之眼神一黯,轉身走到帳中掛的地形圖前,問道:“第七營走的什麼路線?”
阿麥走到商易之身邊,看了地圖片刻,然後伸出手指沿著這些日子以來走過的路線粗略地畫了一遍。商易之的眼神卻突然有些恍惚,焦距無法投到地圖上,只是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的手指。她的手原本就細長,現在更是幾乎只剩下了瘦骨嶙峋,指上猶帶著結痂的血口,全沒了往日時的白皙修長。
“……將軍?”阿麥試探地輕喚。
商易之猛地驚醒過來,轉眼間已經恢復自若,他轉頭看著阿麥的臉龐,點了點頭,說道:“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去吧。”
阿麥目光清亮,沖著商易之行了個軍禮,然後從大帳中出來,剛走了沒多遠,突然聽到徐靜在後面喊她的名字,她轉頭,見徐靜竟從大帳中追了出來。
徐靜捏著鬍子嗟歎:“唉,阿麥,你讓老夫說你什麼好呢?”
阿麥面上波瀾不驚,淡淡問:“軍師此話怎講?”
“十一日行軍一千二百餘裡,實在出乎老夫的意料,你能引常鈺青主力來此實在是甚合老夫心意,可就是……”
徐靜撚須不語,見阿麥只是抬眼靜靜地看著他,並不肯接話,他稍有些尷尬地笑了下,說道:“可就是你來得有些快了點,老夫的局險些就沒設好。”
“是阿麥讓軍師失望了。”阿麥平靜地說道。
徐靜知道阿麥心中有氣,也不和她計較,只是了然地笑了笑,安撫道:“不是失望,是太驚訝了,老夫本還派出了四個營的兵力去吸引韃子,誰知他們都沒用上,只你一個第七營就把常鈺青的幾萬大軍都招來了,這連老夫都沒算到,感覺你小子簡直就是在牽著北漠韃子的鼻子,你上哪他們追到哪了。”
阿麥說道:“是阿麥走運吧。”
徐靜緩緩地搖頭,問:“你怎麼招惹常鈺青了?”
阿麥苦笑一下,回道:“我把崔衍給殺了。”
徐靜小眼睛猛地睜大,驚愕地看著阿麥:“北漠輔國公崔家的那個崔衍?”
阿麥沉默地看著徐靜,徐靜點頭,自言自語:“難怪,難怪,”他突然目光如炬地看向阿麥:“老夫還有一事不明,阿麥怎麼知道要把韃子引到平家坳?”
阿麥嘴角抬了抬,露出一絲略帶譏諷的笑意,回答道:“阿麥哪裡能猜到將軍和軍師會在此處設伏,阿麥只是把適合設伏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湊巧在這裡撞見大營罷了,從阿麥帶人逃命的路線,難道軍師都沒有看出來嗎?”
徐靜一時噎住,微張著嘴看了阿麥半晌,終於淡淡笑了下,不以為意地說道:“先下去休息吧,讓軍需處安排你們的駐處,等將軍回頭再分配你們的任務。”
阿麥笑笑,轉身離開。阿麥料想徐靜話雖這樣說,估計也不好意思再給她的第七營分配什麼任務,整個第七營已經被打殘打廢,半死不活的三百多人,還能做什麼?可沒想到過了二日,徐靜卻又找到了阿麥,神色頗為歉意地讓阿麥再領個軍令。
“軍師敬請吩咐就好。”阿麥說道,她告訴自己不能帶出情緒來,可嘴角卻忍不住地想冷笑。
徐靜神色凝重,說道:“我也知道這樣對不住你,可常鈺青守住穀口不肯深入,既然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必須把他引進來了。”
“那就讓我們第七營再去送死?是不是第七營的一千四百二十七人死不絕,軍師都覺得不甘心?”阿麥冷笑道。
徐靜沉默了下,說道:“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恨,可是這是大局所需!”
“大局?”阿麥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尖刻,“大局就需要可著我們第七營死嗎?我們的命就那麼不值錢?就活該做靶子?將軍就非要除了我們第七營?”
“阿麥!”徐靜突然厲聲喝道,“不要說混話!你們在做靶子,將軍呢?他還不是在用自己在做靶子!你也在這待了兩天了,這裡駐了多少兵力你難道沒有看出來?主力根本就沒在這裡,可將軍在這裡,這說明什麼?他自己也在做誘餌,我們在賭,賭常鈺青會冒險進來吃掉江北軍的中軍大營!賭他就算知道這裡有詐,也不肯放棄除掉將軍的念頭!”
阿麥說不出話來,僵了片刻後哽著嗓子說道:“……可我們第七營已經沒法打了,現在還能活下來的人也是半死不活了,這些日子的煎熬,都不成人形了。”
徐靜歎了口氣,語氣放緩了下來:“不用你的第七營,我從其他營裡拿出五百人來給你用,打出你的旗就行,只是……”
“我明白,”阿麥介面道,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去穀口叫陣。”
徐靜沉默了片刻,輕聲說道:“這是我的主意,將軍原本不同意的。”
原本,阿麥苦笑,只是原本而已,結果還是同意了。
徐靜轉身離開,臨走時又看了阿麥一眼:“你多保重!回來了,我力保你升為校尉!”
阿麥笑了,說道:“那阿麥多謝軍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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