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潘陽湖中俠隱娓娓孤身千里全道義清涼山上丐門惴惴兄弟絕據分東西
且說汴京開封勝地,龍亭堤堰兩旁湖水,波光瀲灩,一望無際,堤堰以東俗稱潘湖,西為楊湖,傳為北宋潘美及楊業遺宅故址,湖西孝嚴寺即為楊宅故址之一部。楊潘兩人,一忠一奸,相對而言,連明湖水都是涇渭有別,潘湖之水,渾濁齷齪,楊湖則是清澈碧綠,游魚歷歷可數,世物多有此巧合者。
這日楊湖中,蘆葦叢裡停著一隻小舟,舟中坐立兩人一老一少,老者神威嚴然,身著藏青色育狐皮施,胸前長鬚飄忽,那少年猿臂蜂腰,氣清神秀,正與老者在喁喁低語。兩人正是燕雲大俠鐵指仙猿白羽,怪手書生謝雲岳。
只聽到鐵指仙猿白羽拈鬚笑道:「老朽與令尊相交莫逆,賢侄大仇終需了斷,然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況暗襲令尊之人,正邪各派均有,以一身之仇。挑動武林大變,深為不智,急事緩辦較為妥當,老朽定必成全賢侄之志。」
說此一頓,繼又笑道:「如今隱藏深山的老一輩人物,紛紛重履江湖,莫不是與兩事有關,一則為「菩提貝葉禪經」塵囂武林,再因清廷和坤奸相與嘉親王已成水火相煎之勢,爭相延聘草莽奇人,互剪羽翼,為此蒼璽兄與雷嘯天托老朽轉請賢侄孤身北上進京去,喬裝借禍,剪除惡憨,較賢侄隻身萬里奔波,倍易收效。」
謝雲岳暗忖:「蒼大哥這主意不錯,當然和坤奸相與嘉親王既成水火,延攬門下的卻是當前有數高手,不少有昔年暗襲先父的在內,反正自己擅於易容,借禍江東之計,使他們互相殘殺,這又有何不可?」當下點頭笑道:「小侄遵命。」
鐵指仙猿白羽又道:「九指神丐蒼璽兄為何急於欲賢侄返京,便是丐門有分裂南北兩支之勢,事實詳情老朽也不清楚,蒼璽兄含糊其詞,想必甚為棘手,急須借重賢侄挽回大局。」
謝雲岳不禁想起在高家溝子弄蛇怪乞,忙道:「大概丐門有什麼重大變故?小侄今日即行北上。」
鐵指仙猿白羽笑道:「這個當然啟程越快越好,還有老朽與蒼老化子雷嘯天等人商議過,認為你該早日完婚,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是令尊在天之靈對你此事也極關心。」
謝雲岳面上一紅,喃喃道:「這個問題小侄也曾想到過,待赴京後再決定吧……世伯,您在汴京還有幾天好逗留?」
鐵指仙猿白羽搖搖頭笑說:「老朽也要返京,不過不與你同途,易惹人耳目。」
謝雲岳沉吟一會兒,道:「那麼小侄懇請世伯一事,不知能俯允否?」
白羽呵呵笑道:「你的事還不是與老朽的事一樣,究竟是什麼事?」
謝雲岳便把結織顧嫣文姑娘經過說了一遍,現在想將她們母女二人暫送長白山環碧山莊宮天丹處,對顧母養病是個極好環境,她經過自己針藥兼施後,四肢活動當無問題,就是急需生肌活血,靜養調攝,這個去處,自己思維再三,只有環碧山莊是最理想地方,故爾懇請鐵指仙猿白羽代送。白羽老眼眨了眨,點頭應了,謝雲岳也尷尬地一笑。
忽然,一聲輕輕投水聲傳入耳中,謝雲岳驚叫了聲:「不好。」足點船舷,微一借力,凌空撥起倏問蘆葦葉梢落下,足一沾葉,後又平射出去,電漩星射,無比之疾,這種身法,舉世罕見。謝紅岳耳目聰靈,循著撥水聲號去。那蘆叢中,「刷刺」、「刷刺」的聲音,越來越重了,諒那人覺出自己偶而疏忽,被怪手書生等兩人聽見,不覺心慌,手腳也亂了。
謝雲岳平射葦面時,就已看出是個胖大和尚刺著小舟,成之字形逃竄,遂冷笑一聲,猛一擰身,龍形八式中「怒龍盤江」,兩隻龍爪電光石火地向那頭陀雙肩抓去。那頭陀驀覺頭頂疾風勁射,便知不好,可已來不及閃避,被謝雲岳抓了一個正著,只痛得頭陀咬牙悶哼。
這時,鐵指仙猿白羽也刺舟尋來,撫掌笑道:「老朽猜得一點不錯,只要賢侄一伸手,沒有辦不了的。」
謝雲岳像擰小雞般提著頭陀,低喝道:「你是奉何人之命遣來?來此何為?快說。」
胖大頭陀仰面獰笑一聲道:「酒家雲遊無定,四海為家,性喜賞游勝跡,今日酒家盪舟遨遊,怪你何事,潘楊湖又不是你私產,你游得蟬家便游不得,真是豈有此理。」語意頗為強傲。
謝雲岳被頂得啞然失笑,但看其容貌,凶狠邪惡,一定不是清修之僧,還是不相信有這麼巧法,逐沉聲問道:「那麼你又為什麼逃咧?」
頭陀眼一翻道:「蟬家何曾逃來,遊湖必然操舟,興之所至任我邀游,只是你心疑之故。」
鐵指仙猿白羽捋鬚微笑不語,謝雲岳笑道:「你辯得倒不錯,不過我向行事,寧可誤殺,不能輕放,你不實說,叫你嘗嘗「七日搜陰斷魂」手法滋味為何?」那頭陀一聽面目變色,但猶不信當前少年有這奇絕大下手法,閉目傲然不語。
謝雲岳笑笑,手指疾向頭陀身上九處陰穴飛點了一指,負手長立與白羽並肩一處,面帶微笑。那頭陀只覺謝雲岳手指在自己身上飛點了數指,毫無半點不適之處,睜目一瞧,見謝雲岳與白羽兩人負手正在面前微笑,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不覺頓起逃生之念,心念一動,滿吸一口真氣,雙足一頓,便要竄去點水逃走。
哪知他不提氣還好,一提氣,只覺渾身酸麻,功力全失,本來是縱起之勢,反而如癱瘓了一般,似軟蛇癱在舟艙中。謝雲岳微笑道:「現在趕快說出來意,還來得及,少受一點痛苦。」
頭陀依然強傲,冷笑道:「只要蟬家一日不死,你便一日不得安枕。」
謝雲岳只笑了聲:「未必。」目光炯炯望著頭陀臉上。
須臾,頭陀只覺全身穴道似針刺了一般,繼之萬芒啄骨,再是酸麻已極,筋脈蠕蠕地轉動,心癢難抵,兩眼圓睜,冒汗如雨,終於哀嗥出聲,這聲音異常難聽,不知道他是笑,還是哭,是叫,抑是喚。頭陀雖是強傲,至此也禁不住了,乞求道:「大……俠……我……說……請……解……了……穴……道……吧……」
謝雲岳冷笑一聲道:「我只道你是鋼筋鐵骨,究竟也熬禁不住。」說著,用手一點頭陀腰眼穴。
頭陀只覺酸痛立止,嚥了兩口唾液,道:「小僧實是奉了宮門二傑之命,搜尋怪手書生俞雲行蹤,來得汴京兩日,一無所獲,今晨曙光初現時,小僧在龍亭石墩閒坐,無意得見這位……」說著用手指了鐵指仙猿白羽一下,又道:「刺著小舟,駛往蘆葦叢中,小憎一時好奇,也租了一隻快艇,往另端向蘆叢隱去,等了一些時候,只見這位刺舟駛出蘆叢迎過大俠,聽出大俠就是宮門二傑所要尋的人,不禁喜出過望,無意觸及木槳,帶出極微的擊水聲,小僧知大俠耳聰,不禁興起逃走之念,如今被獲,也是天意如此。」
謝雲岳又問道:「宮門二傑只派得你一人麼?」
頭陀答道:「一共扎調十六人,分赴晉豫各地,汴京只得小僧一人。」
謝雲岳滿意他的問答,笑道:「活罪可免,尚難逃一死。」說著用手一按頭陀「聰門」穴,登時氣絕身亡,他在懷中取出了一小瓶黃色藥粉,傾倒一點於頭陀鼻內,蓋好瓶塞置入懷中,抬頭笑道:「白世伯,我們去吧。」
鐵指仙猿白羽一直在旁注意謝雲岳,只覺這少年確是一代奇才,就是手段過於毒辣了一點,不過處治惡人,也只得如此,此時,笑道:「賢任果然身手絕乘,無怪蒼璽兄讚不絕口。」謝雲岳四笑不語,兩人駐舟靠岸。
艷陽滿天,春天氣息充斥著對京城,行人如織,兩人身形隱入人叢中。
北京正月,雖說是開春,但依然是一片嚴冬景象,城外河凍甚堅,騾馬套車轔轔駛行其上,平坦舒適,河面下盡有許多人作滑冰之戲,好舒展凍僵已久的筋骨。京城內,幾天以前一場大風雪後,至今猶保持原狀,粉妝玉琢,白得耀眼。
這日,風不十分勁,天可是隱晦深沉,似壓下來一般,但在這個季節對北京城而言,卻是極難得的天氣,圍爐膩了,人們也跑出來溜木溜木,是以大街行人也不在少。這日什剎海附近一所大回合院內,走出一個身頎矍鑠,年約七旬老者來,身著一件灰鼠皮袍,外罩藍布大褂,左手攏著皮袍內,右掌托著一對光溜溜的鐵蛋,五指不停地撥動,那對鐵膽在掌心中轉得很快,弄出「索索」聲來。
路上碰見相熟的街坊,均立定笑道:「陳三爺您早,又泡茶館啦。」
那老者含笑道:「今幾個是難得的好天氣,屋裡蹲著膩啦,該出來鬆動鬆動,找個老朋友聊聊。」說著,大踏步走去。
寒意甚深,呵氣成雲,巷中積雪盈尺,留下橫七豎八的黑色腳印,兩側牆頭伸出一枝半技臘梅,競吐幽香,沁人肺腑。陳姓老者在胡同中七轉八彎,出得大街,迎面就是一路一底的老正和樓茶園,朱漆班剝差不多全掉了,木色灰黑,這座茶園當是建造年代已久。
北京的事物,講究是古色古香,不管各物買賣商計,客人一進門問貨,掌櫃和夥計都會豎起拇指說道:「咱們這家是老字號啦,貨色不但好價錢公道,而且最考究,您老買去試試,準保你稱心滿意,由此,可見北京人最是固守舊習,崇尚古老。」
陳三爺一踏過茶園,樓下已上了七成座,多半都是熟人,一一路含笑點頭為禮,揀了一個座兒坐下。店伙一等陳三爺坐定,提著嘶氣水壺,哈腰說了聲:「三爺,您早。」泡了一碗好茶,又端上兩碟餑餑,燒買。
陳三爺托著茶盅,一手掀開盅蓋,吹了吹面上浮著的茶葉,吸了一口茶,一放下又抬起一隻燒買塞入口中,抬起頭來,目光掃了四週一眼,右手中一對晶光閃亮鐵膽始終「索落」、「索落」地轉個不停。忽地,鄰座上的一個三十不到的小伙子,笑道:「三爺,多天不見啦,蹲在屋裡也悶得發慌,我說您老好久不出門,北京城的新鮮事物,您老也沒法瞧,不然,今幾個說出,給大夥兒散散悶也好。」
陳三爺用眼一翻,道:「小伙子真不會講話,誰說我老人家蹲在家裡,昨兒個就東來順涮上一窩涮羊肉,來個炸八件,泡上了大半天,又可瞧見一件稀奇事兒。」說完便止口不談,拈上兩個燒買往口裡直塞。
茶客一聽可樂了,準備聽接著說下去,等了一些時候,陳三爺一反常情,往常他有新鮮事兒,不待催請,使口若懸河,滔滔說個不絕,今兒個都透著奇怪。
陳三爺十年前在三貝子府中當過擴院,人稱鐵拳陳得魁,練的是外門功夫,與其說穿了,還不是花拳繡腿,簧緣人事,幹上護院,倒也難能可貴,憑著忠實兩個字,極受信任,人也直爽豪邁,胸無城府,是以人緣極好,人一上歲數,便覺得腿硬手笨,這護院並不好當,碰上有事,白天應差,晚上巡夜,甚至三天三晚目不交睫,苦夠了也冤透了,便辭了差,逢朔望兩日,去貝子府上打個扦,請個安,應應景兒,每日下茶園,趕戲館倒也怡然自樂。
他這裡止口不說,可把鄰座的小伙子急壞了,急道:「陳三爺,今兒個怎麼啦?這不是有心吊胃口嗎?」
陳得魁哈哈一笑,道:「要說也得先填飽肚子哇,諸位有所不知,近來京城到得武林高手真不少,都是身輕似燕,一飛三丈高,一躍八丈闊的好漢,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咱聽得猶不深信,京城裡有數高手,除宮門二傑外,比咱陳得魁就高得有限,內家好手不是沒有,但飛花摘葉,怕壓根兒就沒聽過。所以咱由東來順出來後,就跑跑三貝子府中一趟,總共十來天沒去貝子府邸了,大河南北好手便到得不少,稀奇的事也跟著來。」
說著,又鯨飲了一口茶,眼光掃了掃,發覺眾茶客都在傾耳凝聽,於是笑了笑,接著說下去,只聽他說:「內中有個稱作「混元指」蒯浚,原是邛崍派出身,現為雲南丐門掌門人,應咱們大伙要求,露了幾乎絕活,陳得魁活了這多年歲,昨幾個可真算開了眼紅啦!那蒯浚徐步廊外,抬頭望了望院中矗立的一棵十五六丈高的巨松,只見他兩手一按,嗖地就撥起七八丈高,一個「鷂子翻身」凌空翻了個解鬥,不知怎地他又撥起,一直落在樹巔,這麼大得北風,他竟像釘在樹枝上一般,咱們練武人,講究是借力取勁,他凌空翻身時,卻毫不借足樹枝,又前一般筆直射了上去,真是稀奇。」
說在此處,鄰座小伙子發問了,道:「陳三爺,您當年也差不多的,聽說您老年輕時偌高的紫禁城,也是一躍而上,怎麼今兒個您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陳得魁臉上一紅,笑罵道:「小猴子,你敢臊咱陳三爺面皮,招乎咱老人家揭了你的皮。」大概陳得魁往常在茶園裡,指天劃地,胡吹一氣,今兒讓小伙子揭了短去。小伙子舌頭伸了伸,做了一個鬼臉,眾茶客起了一陣哄笑。
陳得魁又說下去,道:「蒯浚躍身下樹,兩手卻抓了一把松針,只見他左手一揚,那徑尺的木柱,被松針釘入一半,那軟的東西,怎會刺進去,可把眼都看直了,咱昨晚兒方信飛花摘葉均可傷人之說,這還不算奇,還有奇的,珊浚右手又是一揚,打出松針將原嵌入松針迫出柱外,你說這不是怪事嗎?」
此時一茶客道:「想必陳三爺又在替他加油添醋啦,世人哪有這好功夫的人,別混吹啦,怕不讓別人笑掉大牙。」眾茶客又是一陣哄笑。
這時坐在角落的一人,緩緩起身離座百了,頭戴一頂瓜楞皮帽,戴得很低,幾乎半邊瞼遮沒,光線很暗,瞧不清那人面目。只見那人步出正和接,踏雪走去。陰醒布空,朔風呼嘯,那人出得西城,身形變疾,往小清涼山走去。
眼前是一片琉璃世界,冰天雪地凜冽特甚,那人一勁地往小清涼山下鼓風疾走。前數天一場大風雪,將小清涼山平添了數尺厚,又經過幾天幾夜的猛烈北風一吹,凍成厚厚的一層堅冰,不要說是人走,就是蟲獸也無法爬行,可是那人雙肩一振,兩足飛點,不容一刻緩氣,捷如糜鹿成之字形望山顛馳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