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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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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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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情交融,一劍縱橫!  宋金對峙,風云激蕩,“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橫劍補天!  刀光劍影中更有群芳競豔,至情至性,百轉千回……  .  江湖爭鋒與曆史風云交相輝映,  金熙宗、金海陵、金世宗、宋高宗、宋孝宗五位皇帝先後登場,  臥底龍驤樓、江南龍須、大金龍蛇變,朝野之間的間諜暗戰  采石磯江戰、唐島海戰、瓜洲渡兵變,氣勢磅礴的海陸大戰  .  熔武俠、推理、懸疑、軍事小說等多種類型文學于一爐,  融會圍棋、茶道、馬球、龍舟、琴棋書畫等多種文化元素  全景展示儒家、佛家、道家、易經等博大精深之傳統文化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一節:雪裂乾坤 龍遁九重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節:蒼山虎嘯 天馬托孤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節: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節:往歲前因 西風殘旗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五節:揮旌玉碎 喋血龍驤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六節:虎視鷹揚 壯士斷腕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七節:曲動蕭寺 氣凌豪橫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八節:縱膽任俠 拔劍驚虹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九節:平湖歸雁 翠竹爭棋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節:孤憤誰訴 紅袖添香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一節:霜娥斷腸 知己憂心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二節:三陣洶洶 兩情依依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三節:紋枰驚魂 茶香拜師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四節:絕壁危岩 天風怒云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五節:泣血殘棋 忘憂神劍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六節:笑援孤童 奇逢逸叟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七節:劍氣霜華 金陵月明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八節:今夕何夕 多情無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九節:龍韜奇詭 天下誰雄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節:躍馬燕京 助劍娉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一節:傲骨芳心 鳳壇潛龍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二節:柔情難收 疑云迭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三節:重陽鞠會 黃金面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四節:棋戰雄桀 劍斬仇魔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五節:妖殺魅變 舉手翻覆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六節:沖凝痛史 萬劫深獄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七節:順水推舟 因禍得福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八節:幽園演武 劍閣解經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十九節:難寄相思 巧窺仙經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節:舊痛驚心 石棺參玄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一節:冷巷琴悠 香懷情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二節:明燈如海 芳心如月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三節:幽恨難消 離情最苦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四節:重攜玉手 揮杖從心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五節:一鞠濺血 九州動色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六節:甯忤至尊 不負傾城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七節:血變斷魂 豪歌傳書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八節:玉簫聲咽 斷腸難顧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九節:石破天驚 往昔恩怨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節:愁懷愛意 今宵花燭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一節:合巹杯傾 喜筵瀾起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二節:前朝舊事 此生情債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三節:月昏絕頂 劍鳴刀寒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四節:雪滿蒼山 龍騰玉碎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五節:揮劍伏魔 榮枯成夢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一節:風雨歸途 冷酒熱腸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節:靈猿妖鬼 地宮魅影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節:血屏幽魂 譎變驚心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節:智破火鳳 險脫幽宮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五節:獅堂聞亂 明使傳書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六節:義戰怪傑 怒對奇冤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七節:鴛侶重逢 舊盟難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八節:孤影氣若 迷途情長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九節:嬌娥論酒 逸僧說禪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節:三奇束手 雙雄爭鋒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一節:曉風殘月 遠慮近憂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二節:聖女登壇 狂生情慟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三節:輾轉尋凶 殷勤述懷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節:險服龍須 驚失娉婷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五節:金風玉露 聯袂抗敵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六節:竹陰品茶 幽谷斗劍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七節:潛山古陣 絕地豪歌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八節:兩儀三垣 兩面三刀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九節:舍身禦敵 泣身誅凶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節:長存浩氣 無限關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一節:花香林寂 曲幽情重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二節:叔侄反目 師徒援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三節:初試身手 悵談往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四節:補天四義 太和棋訣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五節:勇抗刀霸 苦斷舊盟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六節:妖姬獻曲 狂俠賭酒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七節:再別義弟 初上臨安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八節:傳語名花 縱酒良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九節:高樓密議 金堂豪賭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節:千金一擲 乾坤三局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一節:怒挑敵巢 痛失豪傑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二節:三杯吐諾 一劍抗魔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三節:以空禦幻 以毒祛蠱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四節:計賺靈官 驚識龍須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五節:劍影血光 金鯉初會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六節:玉軟香溫 怨侶濃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七節:變生肘腋 翻云覆雨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八節:情深一往 心結四散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九節:深宮說忍 香閨生亂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節:嬌娃失計 真儒論義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一節:深洞魂驚 幽壑情殷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二節:光影燭光 洗兵夜宴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三節:臨危拔劍 銳身排難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四節:驚濤裂岸 瑞蓮舟會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五節:圖窮匕現 血雨彌天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一節:求醫路陷 解難情切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節:禪海歸元 醫谷負氣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節:妙手點茶 金針渡劫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節:孤身遠途 彩棋忘憂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五節:紅顏垂青 烏祿結友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六節:同車姐弟 異路鴛鴦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七節:交鋒七宿 別君一面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八節:太平盛會 補天弈法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九節:歡醉淚眼 跌宕棋戰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節:深宵聞亂 終局嘔血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一節:傲氣鐵骨 冷宮苦雨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二節:難補情天 再悟沖凝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三節:魔云焚鶴 金殿爭弈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四節:臨危結義 分道禦敵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五節:英雄斗智 莫愁遭困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六節:魔女動情 狂俠解厄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七節:真愛為藥 美妃做禮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八節:王府突變 幽谷傷別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十九節:四海盛會 孤峰驚雷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節:比武奪帥 揮杖降魔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一節:白衣勝雪 劍氣凌煙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二節:渠魁末路 群雄歸心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三節:母女敘緣 太尉破膽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四節:碧海赴險 老漢逞威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五節:兩國交征 四局賞心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六節:高崖逼婚 連營縱酒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七節:魔師訓徒 赤膽詐降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八節:烈火樓船 怒海鏖兵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二十九節:長途奔襲 大義受命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節:妖娃濟難 虎膽迎敵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一節:斗陣和州 轉戰江南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二節:以嚴禦兵 以虛應實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三節:白虹貫日 天雷揚威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四節:灑淚認母 揮劍救父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五節:慷慨登壇 繾綣惜別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六節:孤雁斷魂 雙驕攜手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七節:敵愾同仇 奇謀密運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八節:豔舞動魄 熱血誅凶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十九節:龍飛大寶 夢散魔天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節:無意為官 癡情允婚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一節:情海生變 梟雄入陣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二節:鬼詐神天 天崩地陷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三節:窮途悟到 苦口罷戰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四節:相知相重 此情此夜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十五節:人似當時 月似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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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15: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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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一節:雪裂乾坤 龍遁九重
      呼嘯一天的朔風入晚之後終于小了許多,滿天的大雪這時卻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大金國皇宮的夜,在紛紛揚揚的雪花掩映下,更顯得寂靜深邃。

    自熙宗皇帝三年前的那次擴建之後,這上京的皇宮也有庭屋數千,金翠碧相,氣勢雄渾,頗具當年宋國東京汴梁之風。深夜之中,遠遠望去,乾元殿、慶元宮、明德宮、武德殿諸多宮閣樓台黑巍巍的,猶如座座挺秀的峰巒。凝冰的池塘、削瘦的假山、參差的廊簷給厚厚的積雪蒙著,在暗紅的宮燈映照下,全閃著一層幽幽的青光。

    便在這時,卻有幾個貂帽裘衣的漢子裹著厚厚的斗篷,迎著漫天大雪直向皇宮走來。

    “站住了,做甚麼的?”宮門前守護的侍衛正釘子似地佇著,瞅見來人急忙一聲喝問。“不認得我麼?”對面一群人中有人大咧咧地應了一聲。侍衛們挑起大紅燈籠,才瞧清來人正是當朝駙馬唐括辯。宮門的守衛又瞧見這一行人中竟有熙宗的近侍局直長大興國,那是宮中侍衛的頂頭上司,十幾個守衛急將腰背再挺直了數分。

    大興國晃了一下手中的寢宮鑰匙,干笑道:“快到晉王殿下的壽辰了,咱們當差的可得好生伺候著。”幾個侍衛也急忙擠出笑容,陪著自己的上司呵呵地笑,卻未曾發覺大興國此刻的笑聲有幾分生硬顫抖。

    唐括辯、大興國幾人舉足入了皇宮,就有一陣寒風卷著冰冷的雪糝子撲打在臉上,絲絲的疼。唐括辯等人都將脖子縮在肥厚的貂皮裘衣內,卻仍覺心底泛起陣陣的寒意。

    幾人之中卻有一人高昂闊步,神色自若。這人身材頎長,身披的金色狐裘依著女真習俗胸左開襟,露出里面的雪色木棉襟袍。宋金時木棉產量極少,算是遠貴于絲綢的珍品布料。這棉袍顏色又是女真人最崇尚的白色,雪夜之中瞧來,頗有灑脫出塵之概,再加上他那顧盼自雄的眼神和嘴角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更顯得此人卓而不群。

    駙馬唐括辯盯了那人幾眼,忍不住暗道:“完顏亮著實是一代梟雄。我們這一次來行刺皇帝,那是大逆不道之事,事若不成,身敗名裂,夷滅九族。偏這完顏亮竟能意沉得住氣。”

    原來大金國眼下這位熙宗完顏亶(按:“熙宗”本為完顏亶死後才追尊的廟號,在此作為對完顏亶的稱呼,只為方便讀者閱讀,後文有時稱宋帝趙構為“高宗”,與此類同。)本還算是個胸懷遠志的皇帝,自登上大金國的皇位後,重才禮賢,南征北戰,使西夏、高麗相繼稱藩。皇統元年,更以兵威迫宋稱臣,定下了每年給大金國上貢二十五萬兩的“紹興和議”。但熙宗偏在數年前喜歡上了夜以繼日的縱酒狂飲。無度的縱飲終于將那個睿智干練的熙宗泡得喜怒難測,性情大變,數年前竟開始妄殺大臣,而且多是一時興起之後,不辨親疏不問罪責地親自手刃。幾年來弄得朝中大小官員個個自覺朝不保夕,入朝前都如同上刑場一般先與親戚作別而行。

    熙宗如此行徑,自然弄得朝野之中人人自危,更使一些重臣心萌異志。領頭的便是這位臉上總是掛著冷笑的完顏亮。

    完顏亮的老爹完顏宗干是熙宗的親叔父兼養父,也是金國的三朝重臣。完顏亮十八歲從軍征戰,素來胸懷大志,目視云漢。因他是熙宗的堂弟,仕途也就一帆風順,兩年前便官升為位高權重的尚書左丞,一年後再被升為平章政事,更兼任都元帥。完顏亮大權在握,愈發張狂起來,私下的吟詩唱和中便多有“等待一朝頭角就,撼搖霹靂震山河”、“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君王著赭黃”這樣的崢嶸之句。

    眼瞅著這兩年熙宗貪酒性暴,弄得群臣生怨,完顏亮自以為時機成熟,便加緊培植黨羽。駙馬唐括辯、左丞相完顏秉德和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全是熙宗近臣,卻皆因被暴戾的熙宗無故杖責而對熙宗懷恨在心。這些人便全給完顏亮招攬過來。除了大興國,熙宗身邊的近侍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等人也被完顏亮以厚禮重利邀至身邊。

    完顏亮這些日子廣結重臣近侍,已經惹得熙宗生了疑心,數日之前更是遭到了熙宗的質問怒斥。完顏亮深知凡舉大事者必貴神速之理,便鐵了心鋌而走險。

    就在上個月,酒醉狂怒的熙宗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皇後裴滿氏,隨即又將自己的皇妃烏古倫氏、夾谷氏、張氏一並殺死。完顏亮眼見熙宗喪心病狂,自認時機已到,算好這一晚該當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守衛熙宗寢宮,精心謀劃之後便帶著完顏秉德、兵部侍郎蕭裕等幾個親信,以駙馬唐括辯和大興國詐開宮門,直入皇宮。

    這一晚,正是大金國皇統九年十二月初九的深夜。

    從宮門到熙宗寢宮宵衣殿這一條路似是格外漫長,幾個人腰里揣著利刃,默不做聲地只顧走。雪愈發大了,滿空都是綿密的雪花,打得人睜不開眼。夜風小了許多,深宮的夜更靜得駭人,毬頭皮靴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吱聲響就顯得格外刺耳。

    左丞相完顏秉德的腿忽然踩到一堆軟綿綿的積雪,腳一軟,幾乎跌到。駙馬唐括辯一把揪住了他,沉聲問:“怎麼了,腿軟了麼?”完顏秉德昂起滿是油汗的腦袋,咧嘴想笑一笑,卻笑不出聲。近侍局直長大興國喘息了一聲,嘀咕道:“莫說是完顏相爺,便是我的腿也有些軟,咱這事若是萬一出個差錯”

    話未說完,一個人猛地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低喝道:“走到了這一步,豈能回頭?是個丈夫漢,便掀天揭地做下去。”大興國的嘴給那人的手扣得生痛,正待發作,黑夜中卻見了那人灼灼閃動的雙眸,正是兵部侍郎蕭裕。大興國知道這人是完顏亮的親信,素來果敢多謀,心下一寒之下,便只干笑了兩聲。

    “走!”說話的卻是完顏亮。他面上不見絲毫異樣,心中也是陣陣的發緊:自己這幾人身藏利器夜入皇宮,雖說當值的宮內侍衛統領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都給自己收買,但若是有個不聽使喚的侍衛高聲一呼,那就是九死一生的險境呀。又或是阿里出虎二人臨事反悔,事先向熙宗告密邀功,這時熙宗的寢殿內外早布下了天羅地網

    想到此,一股怒氣卻驀地從心底騰起:“都是太祖的子孫,憑什麼就讓他做皇帝。哼哼,當初父王立他還不是一時的權益之計,論資曆,我完顏亮是太祖的長子長孫,他完顏亶算什麼,太祖爺的嫡孫罷了!更何況,他是給父王一手養大的,沒有我爹完顏宗干,哪里有他的皇位?況且今日我完顏亮行此大事,實是迫不得已。”

    他不由長吸了一口氣,潮濕的雪花灌入口中就化作一片冰冷,寒意從喉嚨里直刺入心肺間。完顏亮猛地打了個哆嗦,心底忽然多了一份平生罕有的虔誠:“列祖列宗在上,完顏亶行事癲狂,不分善惡,若不誅殺此獠,列祖列宗的千秋大業就會頃刻葬送。請太祖太宗在天之靈,保佑我完顏亮馬到功成!”這麼暗自念叨著,心內就有了些底氣,似乎大金完顏氏列祖列宗的魂靈都在頭頂向他俯視微笑。

    完顏亮側目回顧,卻見身後緊跟的兩個漢子的目光一如往昔的凌厲逼人,他的一顆心才漸漸凝定下來。

    這兩人一個是竹竿般的高瘦漢子,一個卻是結實魁梧的壯漢,乍一瞧全是相貌平平,其實皆是給完顏亮籠絡來的當今武林之中的頂尖高手。那粗黑的女真壯漢名喚蒲察怒,人稱“烈火刀”,乃是武林絕頂高人“風云八修”之中“刀霸”仆散騰的五大嫡傳弟子之一,據說已得了乃師的真傳。這高瘦漢子則是個道人,道號無憂子,師出“風云八修”之中最詭異的‘巫魔’一派。

    刀霸、巫魔同為當今武林位列“風云八修”之中的絕頂人物,無憂子和蒲察怒自是互不服氣。深宮行刺,九死一生,這二人卻暗中較上了勁。無憂子展開高妙輕功,踏在雪地上竟不留下一絲腳印。烈火刀蒲察怒則每一步踏出,都震得地上積雪四散飛濺,奇的是他落地時這麼大的架勢,卻沒有發出半分聲息。

    一行人中的大興國身為熙宗親侍,武功自是不俗,無意中瞧見他二人的舉步落足,也不由心下暗歎:“瘦竹竿將踏雪無痕的功夫使到如此境界,當真了得!這矮粗的鄉巴佬竟能將剛柔兩股勁力融會一處,只怕更勝一籌,這莫不是武林中傳說的絕頂心法‘無弦弓’?完顏亮竟能籠絡到這樣的高手,也當真是處心積慮。”

    終于瞧見了前面熙宗的寢宮宵衣殿了。

    那殿前兩條長廊都挑著紗罩西瓜燈,有氣無力的點點燈光蜿蜒遠去,望過去如同一條病蔫蔫無聲靜臥的長龍。殿門前燃著大紅宮燈,紅朦朦的幽光照耀下,無聲無息飄灑的片片雪花似是密匝匝的碎棉絮,在空中織成一張蒼白紛亂的網。幽紅的燈光只照得殿前丈許,稍遠的地方就看不清,寢殿兩旁的林木山石全隱在一片冷肅黝黑的暗影里。

    那殿前正晃著兩個人影,正是今晚當值的親侍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瞧那帽子上全頂了厚厚的一層雪,想是二人早在殿外心急火燎地守候多時了。完顏亮的心微微寬了寬,使個眼色,唐括辯、大興國等人也隨著他舉步跨上丹墀。

    頂上的八面宮燈將朱砂色的光芒劈面照過來,映得幾個人眉眼須發一團暗紅。阿里出虎輕輕伸出手,緩緩地推開了宵衣殿的殿門。咯吱吱一聲響,聲音不大,幾個人卻都覺得格外刺耳。殿門只推開了一條縫,那縫里面黑乎乎的,沒有一絲聲息,似是一條深邃無比的深淵。幾個人凝在那殿門前,驀然全覺得一顆心砰砰地跳得厲害,似乎那道縫隙是個裂開嘴的惡靈,要將他們一口吸噬進去。

    便在此時,忽聽簷頂上當啷啷的一陣脆響,驚得幾人心魂間全是一震。完顏亮急抬頭看時,才知是靜夜里忽然起了一陣疾風吹動了簷上的那鐵馬銅鈴。幾個人給這鈴聲驟然一擾,額頭頸下全竄出一層冷汗。

    正在極靜極靜的當兒,忽聽殿內響起一聲叱喝:“誰?”正是熙宗的聲音。

    驀然間聽得這積威多年的主上泛著混濁醉意的怒喝,眾人的心頭全如同炸響了一聲驚雷,脊背上一股潮濕冰冷的寒意倏地游竄上來,身子僵在那一動不敢動。微微一沉,還是兵部侍郎蕭裕先呵了口白茫茫的熱氣,咬著牙迸出一聲嘶啞的低吼:“事已至此,不沖進去行麼?”

    金熙宗唯一的皇子、晉王殿下完顏冠,這時候已經記不清這一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了。平生第一次飲烈酒,而且是和自己敬若天神的父皇對飲,他的心內說不出有多興奮歡喜。在他的記憶中,父皇的臉上常是冷冰冰的,雖然父皇望向自己的眼神總有些期許和欣慰,但他極少跟自己說話,象這麼將自己拉入他的寢宮徹夜長談的飲酒,更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再過兩天就是完顏冠十二歲的生日了,熙宗對自己這唯一的皇子十分寵愛。在他眼里,這孩子雖然性子柔弱了一些,卻還伶俐機敏。照著大金國的規矩,十二歲以後的孩子便該過本命年了。熙宗尋思在後天他的生日大禮上,正式冊封他為金國太子。

    這一晚熙宗忽然興之所至,便將從來沒有喝過烈酒的晉王完顏冠傳進寢宮,陪自己飲酒。寬敞的大殿中還陪著個五短身材、目光灼灼的中年漢子徒單麻。綽號“矮修羅”的徒單麻雖然貌不驚人,劍法卻是絕高,乃是半年前熙宗親從龍驤樓調來的絕頂高手,一來隨護晉王安危,二來閑時好教這位天皇貴胄幾路上乘劍法。這位大金國將來的太子十二歲的生日之時,熙宗要在明德殿上大宴群臣,說不得完顏冠還要露上兩手助興的。

    完顏冠興沖沖地,將滿心的歡喜都化作紅潤貼在了臉上。喝就喝吧,照父皇說的,男子漢不就是得“醉死”幾回麼?兩三杯酒下肚,就覺得這軒昂的寢宮都在忽忽悠悠地轉起來,再飲下去,他就不知道這酒的滋味了。

    廳內的巨燭給絳紅紗籠罩住了,透出的燈影是迷夢般的暗紫色。這光亮柔柔地鋪出去,敷在碩大的帷幕上、繚繞的香煙上,寢宮中的一切在完顏冠眼中便都變成一片朦朧的紫色,連父皇狂蕩的笑聲都是紫色的……終于他的腦袋一沉,就在一片醉人的紫色中暈在那案上了。恍恍忽忽地,耳邊似是響起一聲無比寂寞的歎息。

    一片昏沉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寢宮內殿傳來父皇尖銳的一吼:“誰?”完顏冠的神智都給這喝聲震得一清,想要睜開眼,卻覺眼皮萬分沉重。

    猛聽得砰的一聲響,寢宮的殿門忽然給人撞開,一股冰冷的朔風卷著雪花打著旋灌了進來。完顏冠的眼睛拼力掙開一條縫,卻見門外湧進來一群人。他瞧不清那些人的長相,只恍惚著覺得那些人的頭臉、衣襟上全披著一層血紅的顏色。

    正要看個仔細,劈面卻襲來一線刀光,完顏冠迷迷糊糊地要待閃避,身子懶懶地卻提不起半分力道。眼見那刀就要砍到頭上,完顏冠忽覺背後生出一股力道,一拖一帶,將他的身子硬生生移開了半尺。饒是如此,那閃電般的刀光還是在他頸下劃出道半尺長的血痕。

    一串血珠飛到錦袍上,頸上的刺痛伴著刺骨的寒意直竄入心底,完顏冠的酒意登時醒了大半。他啊的一聲大叫,在地上打了個滾,抬頭看時,才瞧見一壯一瘦兩道身影各舞刀劍,惡狠狠直撲過來。卻又有個矮粗的身影揮掌如風,死死攔在身前,可不正是師父“矮修羅”徒單麻。完顏冠痛得雙目都流下了淚來,霎時間只覺自己似是跌進了一個驚恐黑沉的噩夢中去了。

    蒲察怒獰笑一聲:“不想這里倒有一個硬爪子。平章爺,你們去做大事,這小子交給我們了!”口中說話,手中鋼刀越使越快,霍霍刀光如同亂蛇飛湧一般直向“矮修羅”卷過來。“你們當真是要造反麼?”徒單麻身上未帶兵刃,立時給他逼得手忙腳亂,急切間連聲音都顫了。

    原來熙宗和晉王完顏冠飲酒時,徒單麻一直在一旁隨侍,今日熙宗竟是興致出奇的高,也隨手賜他禦酒數觴。幾大觴烈酒灌進去,徒單麻腦袋也有些飄飄然起來。完顏冠才喝了幾杯,便醉倒在桌案上。熙宗見兒子醉倒,酒意上湧之下,也不以為意,自顧自地痛飲數斛,便醺醺然進了內室安歇。

    昏沉沉的徒單麻正待扶晉王出宮,卻正好看見這幾人氣勢洶洶地直撞進寢殿,若非矮修羅及時出手,蒲察怒那一刀早要了晉王完顏冠的性命。

    猛然間只聽得無憂子一聲怪笑,手中的喪門劍一吐一吞,徒單麻立時一聲慘呼,胸前鮮血淋漓,卻是已被這詭譎如蛇的一劍在左胸上劃出一道血痕。“有刺客!”徒單麻驀地振聲長嘯。

    完顏冠的耳膜給那淒厲的嘯聲震得嗡嗡作響,他終于知道這決不是夢。他顧不得頸下傳來的陣陣撕裂的疼痛,急甩頭向內殿瞧去,那幾個黑黝黝的影子已經湧進了父皇的寢室。

    殿內驀地響起父皇憤然的怒吼:“完顏亮,你這幾個狗賊要待怎樣?”這一吼乍然而作,有如靜夜中響個霹靂,震得這寢殿都搖晃了一下子。無憂子和蒲察怒的招式都緩了一緩。

    微微一沉,寢室內忽又綻出一道冷峻如鐵的聲音:“還不動手!”這喝聲咬牙切齒的,如一根鋼針一般直紮入完顏冠的心底,他一輩子不會忘記這聲冷喝。立時喘息聲,嘶喉聲,刀劍聲和父皇的慘叫聲一起迸發出來,完顏冠哭喊著掙紮著,要站起來沖進去,但雙腿軟軟的,卻沒有半分力道。

    “住手——”徒單麻聽了熙宗的嘶叫,驚怒之下只覺剛喝下的酒都隨著冷汗從每個毛孔里飛濺出來,要待奮力沖進內室,但給蒲察怒二人風雨不透的招式絆住了,如何脫身得了?

    嘩啦一聲,內室的水晶珠簾給人一頭撞開,渾身是血的熙宗狂奔了出來,卻一頭栽倒在地。幾個殺紅了眼的金國重臣也一窩蜂地跟著沖出。

    完顏亮的狐裘已給他裂開,木棉白袍上斑斑點點的全是血跡,但他的刀卻最快最狠,眼見熙宗撲到在地,竟飛步踏上去,雙手擎刀,結結實實地自背後直搠進去。一蓬鮮血嗖的飛竄起來,熱騰騰地濺了完顏亮一臉一身。熙宗掙起頭,發出驚天動地般的一聲哞叫,便再沒有一絲聲息。晉王完顏冠的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只覺滿腔的血一下子都湧了上來,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熙宗這一聲慘嘶驚得眾人心頭都是一顫。完顏亮也給那迎面射來的熱血打得心膽一縮,這可是高踞九五之尊的天子的熱血呀。這個不可一世、君臨天下一十五載的皇帝終于在這個苦寒的雪夜里給自己一刀戳死了!

    狂喜、得意、吃驚、不安,諸般情愫竟一起湧上了完顏亮躊躇滿志的心頭,他高昂起一張凝滿鮮血的可怖臉孔,一霎時竟定在了那里。

    “皇上——”還是徒單麻從心底發出撕心裂腑的一吼,乘著眾人呆愣之際,身子疾縱,攬起了跌倒在地的晉王完顏冠,一腳踢飛了寢殿的窗戶,飛身縱了出去。

    便在這時,只聞腳步聲響,寢殿的大門給幾個侍衛撞開,竟是阿里出虎手下的侍衛聽得聲音不對,奓著膽子沖了進來。一瞧見浴血倒地的熙宗皇帝,幾個侍衛駭得面無人色,腿軟的就先跪在了地上。

    “慌什麼,”還是大興國拿出往日近侍局直長的威風,厲聲喝道,“龍驤樓武士徒單麻膽大妄為,還不快追過去給我擒了來!”幾個侍衛慌得只顧叩頭,跌跌撞撞地退出去,卻在門外撞見更多聞聲奔來的侍衛內侍,兩撥人亂糟糟地擁在一處,寢殿外立時亂成一片。

    駙馬唐括辯眼見著數月前還杖責自己的皇帝血汙滿臉地躺著,也有些呆了,只顧盯著那張雖死猶威的猙獰臉孔呵呵地傻笑。那笑聲沉沉地,著實駭人。

    最先醒過神來的還是左丞相完顏秉德,他輕咳了一聲道:“諸位,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昏君已廢,太祖太宗的子孫尚在,該當立誰為帝呢?”(按:金國的開國皇帝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因女真族建國之前的幾代氏族首領都是兄終弟及的制度繼承,故繼任者不是太祖的兒子,而是太祖的兄弟完顏吳乞買,是為金太宗。由于兄終弟及制度保證了繼任者有豐富的政治經驗,因而有一定的優越性,這也是完顏氏乃至女真族崛起的要因之一。及太宗晚年,應太祖之子宗干等掌權重臣之請,還位于太祖一脈,立太祖之孫完顏亶為皇儲。)

    完顏秉德說這話時雙眼灼灼地閃著光,心下暗道:“不錯呀,這時候群龍無首,我秉德之父是為大金國打下半壁江山的宗室英豪完顏宗翰,這龍椅說來我也有份!”完顏亮霍地甩過頭,眼中射來兩道怒獸般的光芒:“你說什麼?”他的目光似要把完顏秉德撕成碎屑,語氣卻鎮定如常。完顏秉德心中一虛,便不敢答話。

    兵部侍郎蕭裕陡然踏上一步,喝道:“行大事之前,早定下了立平章(按:其時完顏亮官為平章政事)為帝,這時豈能反悔?”說著拉過了桌案前的一把檀木雕龍座椅,直推到完顏亮身前,叫道,“請聖上以天下大事為重,順應天命,即刻身登大寶!”

    完顏亮盯著那龍椅上那精致的盤龍雕紋,心內一陣騷癢。他知道這時候還該當勉力推讓一番的,但窺見唐括辯、完顏秉德等人火辣辣的目光,口唇哆嗦了一下,卻又不知說什麼是好。仆散忽土耐不住了,過去將他拉過來,硬生生按坐在椅上,嚷嚷道:“請平章爺早做了皇帝,咱們也早享富貴!”他是侍衛出身,口不擇言,說得卻是大實話。蕭裕眼見秉德幾人目光閃爍,仍無臣服之意,猛然揮劍砍斷了桌案一角,怒道:“臨事反悔者,如同此案!”他一聲色俱厲,完顏亮身後的蒲察怒和無憂子的目光中也騰起了層層怒焰。

    左丞相完顏秉德也是個千伶萬俐的主兒,瞥見蕭裕等人目中的殺氣,急忙率先跪下。唐括辯、阿里出虎見他跪倒,心中都萬分後悔讓倒讓此人搶了先,急爭著匍匐到完顏亮的腳下。完顏亮眼見桀驁不馴的丞相和駙馬都跪倒稱臣,緊縮的一顆心才略略舒展開來。這時大興國、蕭裕諸人全都爬在血斑斑的殿內三拜九叩,血氣彌漫的熙宗寢宮里立時響起了一片“萬歲”之聲。

    完顏亮的雙手緊握著木椅扶手才不致興奮得打顫,但那泛紅的雙眼卻忍不住模糊起來。他就勢嗚咽著把那兩行喜淚灑下來,哭道:“若非主上嗜酒亂性,動搖社稷,我輩焉能做出今日之事”匍匐在地的眾位愛卿急忙稱頌皇帝是為了祖宗江山而大義廢絕,實乃仁義明德之舉。

    哭號聲中,完顏亮揮手去拭那眼中的淚水,卻將手上、臉上的血汙一把抹上了眼眶,模糊了一片。他卻似忽然想起了什麼,睜大凝滿血絲的雙眸,喝道:“唐括辯!”伸出血手指著地上的熙宗尸首,發布了第一道綸音諭旨,“仍舊以他的名義擬一道旨意,速召都元帥完顏宗賢入宮,就說是商議立皇後的大事!”

    完顏宗賢是完顏亮在朝中的死敵,素來對熙宗忠心不二,跟完顏亮處處針鋒相對,眾人此時聽了完顏亮陰沉森寒的語調,心下均是一寒。

    就在這一瞬間,完顏亮已從驟登大寶的狂喜中醒了過來,迅即恢複了往日細密深刻的睿智,又低喝道:“蒲察怒,速速率人緝拿晉王完顏冠,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眼見蒲察怒施了禮後,急匆匆地要走,又冷冷叮了一句,“若是抓不到他,你也不必活著回來見我了!”

    ※※※※※※

    完顏冠給徒單麻夾在肋下,飛一般地掠出了寢宮。“父皇,我要見父皇”他哭喊著、嘶叫著,卻給徒單麻一把捂住了嘴。“小祖宗,別叫了,這天已經塌下來了!”徒單麻顫抖的聲音中也夾帶著一股嗚咽,“咱只求先要平平安安出了這皇宮和京城!”

    完顏冠曾跟隨父皇親自指定的飽學宿儒研習經史,以往曾草草翻閱過漢人史書中的弑君篡位之事,這時眼見素來沉穩干練的師父竟也渾身微顫,才從無盡的悲慟中略略掙回了一些神智:“是呀,天已經塌了下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往後的大金國只怕再難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一個聲音在心內只是喊:“完顏冠,你可要撐下去!死活不能丟了太祖太宗的臉!”他強掙著咬住自己的唇,但心底劇痛,這哭聲就是止不住,只在喉嚨發出一陣子嗚嗚低吼。

    起風了,虎虎狂嘯的北風夾裹著片片雪花打在臉上,完顏冠便覺著頸下的傷口刀割一般生痛。借著皇宮長廊里串起的盞盞宮燈散著的點點幽光,他隱隱瞧見蒼穹上厚實的彤云仍舊濃重地凝在頭頂上,這沉沉的夢魘般的黑夜竟似沒有盡頭。

    隱約著,不少的喧囂和火光從身後宵衣殿方向傳來。正是混亂萬分的時候,兩個人卻不敢回頭,穿過延光門,一鼓作氣地向前沖去。路上遇見了幾個巡視的侍衛和內侍,全不明白為何晉王這麼驚惶失措的奔逃,只是遠遠地垂首問安。到了皇宮的英武門前,完顏冠和徒單麻故作鎮定,喝出守門的內侍開了宮門,大搖大擺地出了皇宮。

    剛行出去半里路,身後就傳來了一串驚急的蹄聲,跟著“晉王殿下留步”的呼喊一聲緊似一聲地在靜夜中傳來。師徒二人的心都是一緊,情知這緊要關頭,誰也不能相信,立時加力狂奔。

    好在二人是趁著完顏亮等人心魂未定的一刻及早跑出來的,漆黑的雪夜里身後的追兵一時還辨不出他們在什麼方位。矮修羅顧不得身上傷痛,展開絕頂輕功,攜著完顏冠,猶似足不沾地一般在雪地上飛步急掠。

    “咱這是去哪里?”完顏冠的話中帶著哭音,他知道自己已經從天上掉到了地獄,這蒼茫大地再也沒有自己的立錐之地。“去哪里?眼下這大金國,能收留你的,想來就只有那龍驤樓了!”“龍驤樓?”疾奔的完顏冠喘息起來,他忽然想起來師父好像就是龍驤樓的吧,忙嗚咽著問,“它在什麼地方,很遠麼?”

    “遠,”徒單麻啞著嗓子說,“完顏亮當權時最怕的就是咱這龍驤樓,一年前借口汴梁人心思宋,龍驤樓要虎踞中原沖要之地,就將龍驤樓主芮王完顏亨遠遠地支到了黃河之南的南陽。”說著一把將完顏冠攔腰抱起,負在背上,加力飛奔。

    “芮王完顏亨?”完顏冠久居深宮,卻總聽師父提起完顏亨的大名,依稀記得這人就是師父總提起的大金國第一高手。

    徒單麻的眉毛上已經堆滿了飛雪,驀地揚起雙眉道:“便是他!芮王完顏亨是咱女真的大英雄完顏宗弼的兒子,勇武機謀不輸其父,這時也只有他這龍驤樓主或能仗義出手!”頓了頓,又道,“還有,殿下那塊龍紋玉佩還在吧?”

    完顏冠的心一顫,急探手摸向懷中,但覺胸口上的那塊玉還溫潤潤,便一把攥緊了,顫聲道:“在啊。”徒單麻低笑道:“好!這塊玉可是萬歲當著文武眾臣的面給殿下戴上的,那便是殿下他日重登大寶的明證。嘿嘿,若是我不成了,殿下獨自尋到芮王完顏亨時,他見了玉,自會給殿下做主……”

    徒單麻本來心底無限的虛軟,但說起“龍驤樓”和“完顏亨”之後,立覺一顆心沉實了一些,抱住完顏冠的手臂猛力緊了一緊,喝道:“殿下,你可要撐下去,誅奸鏟邪、重整河山的重任可就看你了!”

    完顏冠渾身一抖,抬起頭來,頭頂的夜空深邃漆黑,昏黑粘稠的夜氣里隱隱地也透出一股血腥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已被斫成了十七八塊,正汩汩地冒出血來,忍不住嗚嗚地又哭起來:“師父,我不成、我……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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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13: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二節:蒼山虎嘯 天馬托孤
      半月之後,南陽之北伏牛山的山道上全力奔來兩個破衣爛衫的和尚。這二人正是亡命天涯的完顏冠和徒單麻。

    二人那晚深宵逃出京城,一路之上多虧著徒單麻得自龍驤樓的神妙易容之術,兩人忽而扮作乞丐,忽而扮作和尚,更有一次完顏冠竟給扮作個女孩子,曆盡了千辛萬苦,逃到這里已經費了半月時光。

    眼瞅著就要到南陽了,兩人卻終于在伏牛山下遇到了率人阻截的無憂子。一番激戰,徒單麻奮力擊斃無憂子,卻也中了無憂子的喂毒暗器。

    師徒二人亡命飛奔,余下的幾個金廷宮中侍衛卻在後面狂呼追趕。這些人跟著無憂子苦尋了多日,雖然此刻首領斃命,但徒單麻也身負重傷,眼見便要大功告成,都紅了眼睛一般地呼喝苦追。徒單麻眼見一旁的完顏冠氣喘籲籲,急忙提了一口真氣,將完顏冠抗在肩頭,一只手擎著喪門劍,奮力疾奔。這喪門劍是適才自無憂子手中奪來的,正好給他用作防身利刃。

    濃濃的冬云伴著暮色壓了過來,冷颼颼的山風搖曳著山道旁光禿禿的幾根老樹,發出喳喳怪響,讓人聽了就渾身發冷。兩人轉了個彎子,一頭便鑽入了密林深處。完顏冠趴在師父肩頭,兀自渾身顫抖,聲音里又蘊了哭音:“師父,他們要……趕上來了!”

    徒單麻肋下中了無憂子的獨門暗器,只覺傷處陣陣酥麻,兀自冷哼道:“咱就是跳崖,也不會乖乖給他們擒住!”忽覺腳下一個踉蹌,給一根老樹的樹根絆了一下,急挺真氣穩住步子,卻見那老樹之旁立著一塊光閃閃的大青石。

    這青石半人多高,光滑如鏡,上面銀鉤鐵劃地寫著八個大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

    完顏冠瞧那“虎豹”兩字寫得甚大,蒼茫的暮色下只覺一股猙獰之氣撲面而來,忍不住抽了口冷氣,顫聲道:“師父,這里面……。有大蟲吧,咱不成繞個路?”徒單麻卻雙目一亮,喃喃道:“原來這里便是風雷堡,怎地我卻忘了這個地方?”

    完顏冠一顆心仍是怦怦亂跳,問道:“風雷堡是什麼所在?”徒單麻抱起他來,騰身躍過那青石,邊跑邊道:“風雷堡便在這伏牛山腳下,據說這風雷堡主易懷秋原是個宋朝汴京人。自咱大金滅宋之後,此人便常懷亡國之恨,潛入我北地四處游曆,後來便在這伏牛山腳下紮下了根。這風雷堡仗著地處偏僻,素來不將官府放在眼內,單瞧這‘山多虎豹,金狗莫入’八個字,就知這易懷秋有多猖狂。嘿嘿,聽說龍驤樓主芮王爺久有剿滅此堡之心,只是一直沒有騰出手來,不想卻成全了咱們!”他說著苦笑道,“小和尚,我想先讓你暫且寄住在風雷堡,你瞧如何?”

    完顏冠一驚:“這這風雷堡主不是個一心抗金的反賊麼,我怎能到那里藏身?”

    “你忘了,你眼下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和尚,”徒單麻眼中掠過一縷深切的痛,“這時候也只有在這個膽大妄為、對抗官府的風雷堡內,才能求得一刻安穩。”

    兩個人說話之間,在林中東繞西轉,又狂奔了多時,一時間倒聽不到身後的追兵呼喊了。徒單麻又道:“師父中了無憂子的碧磷毒針,能挺多久,著實難說!況且無憂子既已算出咱會南奔南陽,此刻南陽城四處只怕早已被蒲察怒布滿了眼線,咱這一老一少呆在一處,太過惹眼。我想來想去,只有獨自一人先入龍驤樓,找到芮王完顏亨求救!”

    完顏冠聽著他焦灼的聲音,心下暗道:“這險難關頭,我若一味膽小猶豫,反倒讓他瞧得扁了!”便點頭道:“好,便全憑師父安排!”徒單麻低聲道:“你這一口女真話可是萬萬不能在風雷堡那里露出來。待會到了堡內,我便說你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子,這一兩日間,你只需在堡中裝傻裝啞就成。”完顏冠心中一痛,便沒有言語。

    又奔片刻,卻見四周深林蕭蕭,暮色沉沉,這老樹林似乎永遠跑不到盡頭。急奔的徒單麻卻驀地止住步子,如見鬼魅般地盯著前面,叫了一聲“邪門”。完顏冠凝神瞧去,卻見對面樹下凝立的,正是適才見過的那塊青石。

    夕陽已逝,“山多虎豹,金狗莫入”那八個大字已然模糊了許多。山風吹來,兩人的衣襟霎時一片淨濕,完顏亮忍不住顫聲道:“師父,咱……咱怎地又轉了回來?”徒單麻舉頭四顧,叫道:“易懷秋果是高人,這山林竟是照著五行八卦的奇門陣法布置的!”

    一語未畢,忽聽身後一聲呼喝,四個黃衫侍衛穿林而出。兩人持刀,一個挺著判官筆,一人卻舞著霍霍雙鉤。若是往常,徒單麻自不會將這四人放在眼內,但此刻他身負毒傷,哪敢戀戰,呼嘯聲中,背著完顏冠轉身便逃。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林中疾奔多時,他只覺傷處忽癢忽麻,身上的真氣竟已裹不住毒氣,身後的四個侍衛呼喝連連,越追越近。

    便在此時,忽聞一聲咆哮,震得老樹枯木齊齊搖晃,簌簌枯枝亂飛的老林中卻驀地竄出一只斑斕猛虎。

    “虎——”完顏冠驀地瞧那大蟲張牙舞爪地攔住去路,驚得聲音都啞了。饒是徒單麻武功精強,猛然見了這眼若黃燈、口若血盆的龐然大物,也覺雙腿一陣發軟。正這當口,只聞林子深處又蕩起嗚的一聲虎吼,有若悶雷乍響,震得人心神搖曳。徒單麻叫聲苦也,暗道:“一只虎老子都應付不來,兩只豈不要生生了我們的命?”

    忽聞林中響起一聲呼喝:“小花,又要出來闖禍麼?”聲音稚嫩,卻是一個孩子的聲音。跟著林子里便又竄出一只吊睛白額猛虎,身軀比先前那只還要長大一圈,最奇的是虎身上卻騎著一個黑衣少年。

    先竄出來的老虎見了那少年,卻嗚了一聲,原地打了個圈子,便一步躍到那只猛虎身旁。那少年呵呵低笑,伸手拍著那老虎花斑斑的腦袋,笑道:“小花,什麼時候你會變得跟大花一樣乖!你整日價這麼瘋瘋扯扯,長大了可嫁不出去!”那喚作小花的猛虎口中嗚嗚地叫著,聲音低促,倒似是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給師長捉住一般,老老實實地臥在地上任他拍打。

    徒單麻和完顏冠都不由呆了,若非親見,實不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事。那少年卻一眼瞥見了他們,昂頭笑道:“你們是誰?”

    完顏冠見這少年比自己大上一兩歲的樣子,雖是一身破舊的黑布棉袍遮體,卻有一股掩不住的飛揚跳脫的磊落之氣。那張臉膚色微黑,雙眉斜飛,一雙黑寶石般剔透空靈的眸子灼灼閃動,如同清冽的古泉,幽深難測。完顏冠頭一次見到這樣奇怪的目光,那目光有幾分頑皮靈動,更有幾分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疏狂之氣。徒單麻已搶著道:“咱們是江湖朋友,給幾個金國宮中侍衛追殺至此!”

    那少年已望見了疾奔而來的四個黃衫侍衛,長眉輕挑,嘿嘿笑了兩聲,道:“又是金狗子!”驀地撮口打個呼哨,聲音尖銳,在寂寂深林中遠遠傳了出去。一聲呼哨才落,林子那端隱隱傳來一陣長嚎,此起彼伏,似是群狼怒嗥,驚人肝膽。完顏冠也不知這深山老林中還有多少猛獸,心中害怕,緊緊攥住了徒單麻的手。

    那四個侍衛早已呼嘯著搶來,但瞧見身前兩只張牙舞爪的猛虎,心中也是大驚,立時凝住步子。當先那使判官筆的漢子卻是技高膽大,喝道:“兩只大貓,有什麼好怕!正點子已經受傷,擒住了,咱這輩子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一句話激得另三人眼紅心熱,那使雙鉤的漢子最是猛悍,長嘯聲中飛身騰起,繞過猛虎,直向徒單麻撲來。

    那少年雙眉一揚,冷喝一聲:“小花!”那猛虎竟似極通人性,揮爪縱上,一爪便將那漢子右手的吳鉤擊落。那漢子雖驚不亂,身子疾側,左手鉤斜斜切向猛虎的咽喉。哪知那老虎嗚的一叫,身子疾轉,原地打個盤旋,便躲過這又快又狠的一鉤,那鋼鞭一樣的虎尾狠狠抽下,登時打了那漢子一個筋斗。

    那漢子也真悍厲,身子倒地,單鉤卻脫手飛出,噗的一聲刺入猛虎肩頭。這本是敗中求勝的妙招,豈知打在老虎身上只如給它騷癢一般,卻激出了那畜生的野性來。那猛虎發了怒,厲吼聲中,疾撲過來,一口便咬中了那漢子腦袋。

    另三人聽得同伴嘶聲慘呼,心下驚駭,正待上前相救。那少年已飛身自另一只老虎背上躍下,拍著那猛虎腦袋笑道:“小花還成,該瞧大花的了!”那大花早就躍躍欲試,得了指令,咆哮一聲,震得老樹殘葉簌簌疾落,飛身撲來,立時將個心驚膽戰的使刀漢子撲倒在地。另兩個漢子嚇得心膽欲裂,顧不得同伴嘶喊,轉身便逃。

    才奔出幾步,猛聽嗥聲起伏,林中竄出十幾匹野狼來,距地狂嗥,攔住去路。那使刀漢子瞧那野狼個個腿粗爪利,大的足有一人來長,驚道:“哪里有這許多猛獸?”使判官筆的漢子怒道:“殺過去!”雙筆疾挑,將兩只野狼刺翻在地。正要奪路而逃,猛聞一聲短促淒厲的吼聲凌空響起。黑影疾閃,卻是小花奇快如電地凌空躍來,一口咬破了那漢子的咽喉。剩下那使刀漢子眼見同伴先後斃命,嚇得魂飛天外,一個失神,給群狼四下撲到,咬翻在地。

    便在此時,卻聽馬蹄聲響,一個衣衫破舊的胖大漢子縱馬而來。那馬竟似不畏野獸,直奔到群狼跟前才收住蹄子。那胖子長聲吆喝,要喝住群狼。但狼性最貪,獵物在口,怎會放開。待那胖子躍下馬趕開群狼,那使刀侍衛早已斃命。那胖子皺眉環顧,歎息道:“沒留下一個活口,可惜可惜!”驀地撮口一喝,群狼股搖尾顫,忽然夾著尾巴,一起向林子深處竄去。

    “南雁,”那胖子轉身向少年叫道,“出了何事?”那少年卻不說話,只漠然向徒單麻二人努了努嘴。徒單麻這時膽氣稍定,眼見這胖子器宇不俗,便是不言不語之時,胖臉上也掛著三分笑意,心中一動,急將手一拱,道:“閣下莫不是風雷堡‘妙手乾坤’季巒季二爺麼?”

    那胖子也拱手笑道:“在下正是季巒!”徒單麻笑道:“久仰‘風雷雙龍’的大名,今日得見季二爺尊范,實是三生有幸!咱是個流落江湖的假和尚,遇上了難處,想求易堡主出手相助!”他這身形容裝束,季巒一眼便瞧出他不是和尚,待見他直承自己是個假和尚,心內的疑慮倒先去了幾成,當下低笑道:“風雷堡內少不了五湖四海的朋友!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遇上了什麼難處?”

    “在下單天馬,祖居江南,練得是五毒掌的功夫,因這功夫毒一些,便給人送了個‘五毒天馬’的渾號。這兩年往來南陽,搗騰些茶葉買賣!”徒單麻一口氣連個結巴都不打地說下來,倒似是說得天經地義的真事一般,“在下生平最恨的就是金狗韃子,結了不少仇家。這幾日卻給這金狗侍衛追擊,連番易容也逃脫不了,今兒一番惡斗好歹宰了這厮!”說著將無憂子的喪門劍一並拋在地上。

    季巒瞅著那喪門劍,面色一變,沉聲道:“這是無憂子的劍,聽說此人早就給金國權貴籠絡到了身邊!”轉頭四顧地上尸體的衣衫,果然盡是侍衛裝束,不由揚起頭來,朗笑一聲,“好,你既殺得此人,便算個好朋友,請到堡內一敘!”

    徒單麻卻拱了拱手,拼力擠出一絲笑容:“實不相瞞,單某中了這無憂子的毒針,帶著這位小兄弟行走不便!斗膽懇求先生,收留我這小兄弟幾日。他是我一個故人之子,天生殘疾,是個能聽不能說的啞子,跟著我只怕沒的送了性命!”季巒早瞥見了他臉上的隱隱青氣,聽他這麼一說,又點頭道:“單英雄中的這碧磷毒針,易某也是束手無策!那你此刻要去哪里?”

    徒單麻卻哈哈一笑:“單某在南陽還有幾個精通醫術的好朋友,若是命硬,能挺到南陽,或許能撿得半條性命!”季巒微一沉思,終究將雙眉一展,道:“好,這孩子季某收下了!單朋友騎了這匹馬去!今日老夫也不留你了,但願咱們來日再會!”說著牽過自己的那匹駿馬,神色鄭重地叮囑道,“要出這玄機谷,須記住逢林左轉,無論聽得什麼怪響,萬莫回頭!”

    徒單麻見他如此豪爽,臉上也不禁露出感激之色,向季巒深深一揖,道:“在下若能活命,自會加倍報答!”季巒卻笑道:“自來英雄命大,老夫還指望你活著回來還我這匹好馬呢?”

    徒單麻已經飛身上馬,聽了這話,不禁嘿嘿一笑。正待揮鞭縱馬,卻聽完顏冠喉嚨里發出嗚的一聲。徒單麻轉頭望去,只見完顏冠已向自己跪了下來,砰砰的接連磕下頭去。

    徒單麻驀覺喉嚨里給什麼東西哽住了,眼眶一陣潮濕,卻終究一揮手,道:“你你好自為之,但盼著咱爺倆還有再會之時。”又昂首向季巒道,“那無憂子的尸身還在山道旁的棗樹林里,連這幾具尸身,麻煩先生派人埋了,免得惹來麻煩!”也不待季巒應聲,便即一轉馬頭,揮鞭而去。

    季巒見他托孤收馬,自始至終卻未曾說得一個謝字,倏來倏去,頗有古人大行不顧細謹的凜冽之風,不由心下喜歡。目送他在蒼茫的暮色中去得遠了,才低聲道:“此人慷慨豪爽,實是個成大事的豪傑!單天馬,單天馬,江湖上倒是沒有聽過這號人物呀”

    暮色愈加沉暗,山間的風大,卷起山道旁的枯枝敗葉四處亂舞。徒單麻在暮色之中奔行片刻,忽聽腦後怪響陣陣,既似怪獸哭啼,又似鬼物怪笑,不由一陣毛骨悚然。

    卻不知此處因坡陡路滑,受地磁牽引,人們疾奔過後,常會聽到背後有怪聲起伏,時人誤認為是鬼怪鳴唱,這地方便多了“鬼鳴關”這個俗稱。徒單麻記著季巒所說的“萬莫回頭”的話,不敢回頭,只顧拼命揮鞭打馬如飛。

    終于奔出了這片玄機谷,徒單麻卻覺半個膀子都酥麻了,顯是毒氣正自蔓延而上。他知這碧磷毒針毒性最是猛惡,若非自己久練毒掌,只怕早就曝尸荒野了。再奔多時,忽覺渾身氣血都是酸脹非常,一股麻癢之感自膀臂鑽出,直射向心肺之間。徒單麻眼前一黑,險地沒有摔下馬來,當下伏在馬上,任由那馬潑刺刺地順著山道直奔下去。

    天色昏黑一片,趁著黑色云隙間的那幾點寒星的微光,徒單麻終于捱到了龍驤樓前。

    就在翻身下馬的一瞬,他陡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竟滾鞍摔了下來。迷迷糊糊地似有幾個人奔來架住了自己,徒單麻卻覺雙眼一片漆黑,知道那毒性竟已“拿”住了自己的一雙眼睛。“王爺,我要見王爺——”徒單麻拼力喊著,覺得自己的聲音竟似小得可憐,他心下一片慌亂,只怕芮王完顏亨晚到一步,自己已是個看不到、聽不清的廢人。

    陡然間背心上傳來一股渾厚的內力,竟灌得自己心腑間都是一暖,一個沉著卻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吟道:“那樁大事一出,我便知道你遲早要來!”這聲音凝定自若,似乎山崩地裂也決無可能讓此人有一絲震動。

    徒單麻的眼前似是開出了一線微光,他伸出雙手死命地揪住那人衣袖,嘶啞著嗓子喊:“芮王,我老麻只怕是不行了,”話一出口,他的心智忽然一片昏亂,他長吸了一口氣,掙紮著說出了平生最後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話,“晉王殿下在在伏牛山腳下的風雷堡,他已給我改了裝束,他頸上有有半尺長的一、條、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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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16: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節: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
      那少年和季巒領著完顏冠向風雷堡行去。遠遠地便見了那在暮靄中聳立的高大石堡,堡前卻有一塊丈高青石,上面縱橫雄放地寫著“風雷堡”三字。

    “是少爺和二當家的回來了!”早有幾個漢子笑著迎了上來。完顏冠一輩子沒瞧見過這麼窮的人和這麼窮的地方。對面迎過來的漢子個個衣衫破舊,油乎乎的棉襖上都卷了邊,飛了白絮,更有人沒有棉衣,身上胡亂裹了一張獸皮。只有身旁這少年和季巒的衣服還乾淨些,卻也洗得掉了顏色。

    這風雷堡全是以山上采下的石頭壘就的,塊塊青石光禿禿的,渾似饑饉災民胸前的嶙峋瘦骨。四處房屋上面茅草也不見幾根,地上往來有幾只山羊和野狗,也全跟那壘堡的石頭一樣滾滿了清泥。奇怪的是住在這樣窮困冷寂的地方,這群人的顏色都還很精神,眉宇間都透出一股跟那荒村敝衣毫不相配的勃勃英氣。

    進了石堡,便聽得空曠的堡外響起兩聲野獸吼叫,聲音沉沉的,伴著遠處的血色晚霞,更增蕭瑟之氣。完顏冠身子微縮,似是有些害怕。那少年才回頭向他一笑,道:“莫怕,”說著伸手挽住了他,道,“有我南雁在,沒什麼敢欺負你!”完顏冠點一點頭,暗道:“原來這孩子叫南雁!”

    院子里正半躺半坐著一個大漢,手中舉著個酒葫蘆正自痛飲。眼見眾人進了院子,那大漢忽然長身而起。

    他這一起身,又讓完顏冠吃了一驚。借著蒼暗的暮色,只見這人身材高大威猛之極,大冷的天,他卻只穿著一件單衣,雙袖褪起,露出臂上暴突的肌肉,配上一臉的暴起虯髯,看上去真猶似傳說中的巨靈力士一般。

    這最奇的是這大漢身上橫七豎八地纏了數道鐵鏈,從頸至胸,再在腰間纏了數匝,隨著他那走動,鐵鏈拖地,發出鏘鏘銳響。卻聽一旁的南雁歎了口氣:“這厲潑瘋厲大叔過去不知有什麼窩心的事,總是不開心,喝醉了酒便這麼癡癡呆呆的。”

    “厲兄,”季巒望著那大漢厲潑瘋笑道,“天寒地凍,何苦又折磨自己!”那大漢卻不理他,只顧將酒葫蘆里的酒盡數倒入口中。南雁瞧他喝得雙目發紅,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聲道:“厲大個子,你心里又難受了麼?”

    厲潑瘋對季巒這風雷堡二當家的理也不理,但聽了南雁這輕輕的一句話,卻雙目發直,忽然雙膝跪地,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哇的哭出聲來:“少爺,厲潑瘋該死,厲潑瘋該死呀”季巒見厲潑瘋痛哭,卻吃了一驚,低喝道:“老厲,你又發什麼瘋了,莫要再驚嚇了雁少爺!”

    這一句“驚嚇了雁少爺”幾個字竟是大有功效,厲潑瘋聽了就悚然一驚,季巒已經揮手將南雁拉了過來。

    厲潑瘋臉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才將腰間掛著的酒葫蘆摘下來,用力往口里灌去。那里面似是沒酒了,厲潑瘋奮力晃了幾晃,就無奈地站起了身,眼見身前有一個粗大的石碾橫在身前,惱怒之下便一腳踢去。那大石碾子少說也有二三百斤的分量,卻給他踢得忽地直向天上飛去。

    眼見這沉重無比的家伙給他踢得飛起數丈,又呼呼地直向下墜來,眾人不由又齊聲驚呼起來。厲潑瘋卻長笑一聲,踏上半步,揚起單掌一托,穩穩地接住了,又再反手一按,將石碾重重砸在地上。

    眾人眼見這二三百斤的重物在他手中耍來竟如戲蹴鞠,不由齊刷刷喝了聲彩。厲潑瘋卻晃著鐵塔般的身子,拖著鐵鏈,嘩啦嘩啦地走了。完顏冠心下更覺駭然,他在大內宮中見過不少角抵力士,但那些人若是跟這厲潑瘋動手較量,只怕全是不堪一擊。

    ※※※※※※

    南雁拉著完顏冠進了大堂,借著明晃晃的燭光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白淨卻清瘦的小和尚,心里面有些歡喜:“風雷堡內什麼都好,就是沒有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陪我玩,這孩子白得象個丫頭,只可惜是個啞巴!”忽然瞧見他頸上傷口,忍不住一驚問道:“你脖子上的這傷是誰給你弄的?”

    完顏冠聽得他問,不禁將手撫上頸上的血痕,那地方已經結了血痂,但手摸上去還是有些撕痛。那種疼更多是來自心底的,一股不堪回首的剜心般的沉痛乍然騰起,完顏冠的眼前立時一片模糊。他不願在生人跟前流淚,拼力咬牙挺住。

    南雁見他欲哭不哭的可憐相,頑皮的少年心性忽然發作,拍著他的肩頭道:“好了好了,易伯伯說了,大丈夫不流淚!不過——好漢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時!到了好漢傷心時,哭個雨過地皮濕!”

    完顏冠給他這一“溫言撫慰”,淚水終于止不住地流淌了下來,口中嗚咽大哭。南雁見他哭得傷心,心下大生憐憫,手忙腳亂地給他抹淚,道:“停,停,再哭你就不是大丈夫,你就是小媳婦!”

    “這是刀傷!好毒的一刀呀,再深得半毫就要了你的命了,”穩步踱過來的季巒蹲下了身,虛了一雙老眼,借著廳內亮堂堂的燈焰向他細細凝視著,“你這小子倒是好大的命!對了,你叫什麼?”完顏冠心中一動,嗚嗚的只干叫了兩聲。徒單麻早跟他有言在先,怕他說話露出上京口音,索性讓他裝作啞巴。

    季巒呵的一笑:“倒忘了你是個啞子!該當如何稱呼你,難道便叫你小和尚麼?”完顏冠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暗道:“終是要告訴他們個名號的,總不成讓他們就叫我小和尚!”便伸手在空中比劃著。季巒老眼一亮,笑道:“竟是個識字的小和尚,寫下你的名字和年歲來!”尋了破紙禿筆推到他面前。

    完顏冠緩緩伸出手,微一尋思,握筆時故意將那毛筆猶似提槍握棍般地一把抓在手中。屋內還有幾個滿臉粗紅的小厮伺候著,那幾人瞧了他這握筆的姿勢全不禁嗤嗤的笑,完顏冠的一張臉給幾人笑得騰的紅了。倒是南雁走過來拍著他的肩頭,小大人似地道:“休要理他們,只管寫來!”

    季巒瞅了他一眼,眼露嘉許之色,卻見完顏冠已用毛筆在紙上抹桌子拖地一般寫下了“十二歲”三字,微一思索,又寫了“孤天”二字。

    季巒不由皺眉道:“你姓孤麼?”完顏冠寫下的這“孤天”二字正是將“冠”字之音拆開而成的,其中隱隱含有“孤家寡人”、“君臨天下”之意,聽得季巒這一問,便在“孤天”之前又寫下了個“余”字,那是取“漏網之魚”的諧音。

    寫罷這三個字,完顏冠心下又是一陣摧心摘肺的疼:“從今以後,我便是余孤天了!完顏冠這名字,不知何時才能再用!”

    “原來是余孤天,你十二歲了,比南雁小了兩歲。呵呵,南雁終日嚷著要做大哥,這一回終于來了一個小弟!”季巒說著伸手拍著余孤天的頭,笑道,“莫怕,有你這個大哥在,以後這堡內沒人敢欺負你!”

    暖暖的屋里面就蕩起一陣暖暖的笑聲。這笑聲竟讓余孤天心下生出一股感動:“這群人破衣爛衫,卻窩在這光禿禿的石頭堡內自得其樂。這樣的人便是所謂的‘遺民’吧,可憐我這大金皇子,卻跑到了宋朝遺民堆里面來藏身!”

    季巒口中向南雁說笑,眼神卻沉重許多,只覺這余孤天雖是破衣爛衫,口不能言,但眉宇間卻有遮掩不住的一股矜貴傲氣,只是受了驚嚇,目下稍有些驚惶畏縮。

    眼見余孤天不時翻著眼睛的余光瞟向自己,一副心神不定之狀,季巒不由歎一口氣,溫言道:“孤天,你不必提心吊膽的,待在這風雷堡內,便如同我們的孩子一般,這一身僧袍都磨爛了,就不必穿了。待會洗了澡,且將南雁的衣服給你穿上吧。”

    南雁應聲跑出屋,捧了一件光潔的衣服過來。季巒忍不住笑道:“你倒大方,將自家過年才舍得穿的好衣服都送人了!”

    南雁昂起小臉,搖頭晃腦地嘻嘻一笑:“易伯伯教我《論語》時說,古時有個跟我一樣沒兄弟的人叫司馬牛,子夏便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這可不是來了一個兄弟了麼!”余孤天瞧這衣服雖是半新不舊,但比起南雁身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棉袍要好多了。他知這南雁是個大方豪爽之人,心中微生好感,向他輕輕點頭。

    一時余孤天洗漱完畢,換上新衣,又隨南雁到前廳用膳。雖然余孤天這幾日亡命奔波,難求一飽,但對著滿桌的山珍野味,他仍是細嚼慢咽,不曾缺了半分禮數。季巒在旁冷眼瞧了,心內更是暗自稱奇。

    才吃過了飯,便有人來報,在堡外樹林子里尋到了一具尸身,這時已經運進了堡來。季巒知道那必是無憂子的尸體,神色立時一沉,命人取過火把,帶著南雁和余孤天走到院外。余孤天遠遠瞧見無憂子那猙獰的面目,心下害怕,不敢多看,急忙別過臉去。

    季巒卻過去掀起無憂子的道袍,卻見尸身胸前肌膚上端端正正地印著兩個漆黑的掌印。那本就瘦弱的胸膛這時好似沒有骨骼的一具軟軟的皮囊,顯是胸骨皆給這這可怖的掌力盡數震碎。季巒定了定神,才道:“南雁,你瞧如何?”

    南雁凝神瞧了片刻,伸出兩根指頭漫不經心地搔著額頭,道:“傷處烏黑,顯是被毒掌功夫所傷。傷他之人毒功霸道,一掌之間毒氣業已滲入他的肌骨之內,所以死了半日功夫,野獸卻不敢咬噬尸體。他衣袖之間還要數處細微血跡,血色泛青,跟他口鼻間流出的黑紫血色不符,顯是他對手所流。”頓了頓,又道,“他那對手是受傷在先,所以激戰中細微血跡濺得他雙袖都是,但最終卻能將他一掌擊斃……必是這單天馬受傷之後故意示弱,引得無憂子大意,再暴起發難!”

    余孤天大吃一驚,師父徒單麻確是先給無憂子的碧磷毒針擊中,索性激戰幾招後便倒地假裝毒發,誘得無憂子近前查看,才躍起後一掌擊斃了他。這時眼見南雁僅從尸身上便將當時情形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下又驚又佩。

    “好你個賊小子,”季巒眼見余孤天連連點頭,不由贊道,“不枉了大哥一番調教!這果然是毒掌功夫,可又比尋常的毒掌功夫凌厲百倍。卻不知那單天馬是何許人也?”說著雙眉緊鎖,眼望余孤天,滿目疑惑之色。但他連問了多時,余孤天只是裝聾作啞地胡亂比劃一番,問急了便嗚嗚的哭。

    季巒正自無法,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咳嗽:“何必跟這殘障孩子多費唇舌,累他擔驚受怕?”卻是一個削瘦老者徐步而來。兩旁莊兵立時紛紛給老者躬身行禮。季巒雙目一亮,道:“大哥今晚不是該入止觀禪定了麼?小弟沒敢因這小事,打擾大哥清修!”余孤天這時才知,這老者原來就是風雷堡的大堡主易懷秋。

    “心驚肉跳的,難以入定啊,這事委實有些古怪!”易懷秋仔細盯著尸身,咳了兩聲,才向幾個莊兵揮手道,“將這無憂子的尸身埋到後山山坳里去,坑挖得深些,不要留下丁點痕跡!”說著大袖一擺,轉身走入廳內。

    季巒面色憂郁,帶著南雁和余孤天也走了進來。明亮的燈燭之下只見易懷秋滿目凝重,季巒心下不由一沉,看了一眼余孤天,道:“大哥,這單天馬有什麼古怪麼?”

    易懷秋搖頭道:“也不好說!最讓我擔心的還是這無憂子的主子完顏亮!這人素來野心勃勃,卻在前些日子篡位登基,奪了大金國的天下。聽說他正自加緊網羅人手,連天下武林的頂尖高人、‘風云八修’之中的‘刀霸’仆散騰,都要出山給他效命!”

    余孤天聽他說起完顏亮,心中一陣火辣辣的痛,凝神望去,卻見這老人消瘦得如同寺廟里的長眉羅漢,蕭疏而灰白的頭發散披在額前,臉上的皺紋真如刀雕過一般深刻,兩只眸子也深陷下去了,瞧上去似是七八十歲病入膏肓的老朽。

    “嘿嘿,若是任由這梟雄坐穩了江山,我大宋只怕是形勢更憂!”易懷秋說著深深歎息,“只怕不出十年,完顏亮便會揮師江南!”季巒聽了他這話不由一驚,道:“眼下江南朝廷給秦檜狗賊把持朝綱,弄得文恬武嬉,烏煙瘴氣,岳元帥已去,誰還能擋得住金人鐵騎?”

    南雁眼見易懷秋凝思不語,忽然道:“易伯伯,你說過,金國的女真人不過才幾萬人。為什麼咱們大宋千千萬萬的好漢,卻怕了他金國幾萬的女真人?”易懷秋霜眉微抖,咳了一陣,才冷笑道:“一來是咱這朝廷無能,大宋趙官家任由宵小橫行,弄得忠良凋零,自食苦果。二來麼,便是咱大宋百姓人口雖眾,卻最不心齊,素來只好相互排擠相互算計!大宋國勢不振,中原武林更是亂成了一鍋粥,一群無知之輩終日里自相殺做一團……”

    南雁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驀地頑皮地一笑:“我知道了,咱們大宋的人雖多,心卻不齊,若是有個人站出來,讓大伙息了爭斗,將勁往一處使,一同抵禦金兵,那不就成了麼?”

    “小小年紀,居然懂得這個道理,”易懷秋那一雙老眼里還隱著一蓬光,忽一閃動,如星如電地望向南雁,道:“這話不錯,我大宋好漢若真是戮力同心,中原之大,又哪里有金兵的容身之處?十幾年前,卻是真有這麼一個人,創建四海歸心盟,將天下武林聚在一處,折箭為盟,同抗外侮……”說到這里,卻忽然頓住,目光也悠遠起來。

    窗外山風呼嘯,雖是隔了厚厚的窗戶紙,仍擾得那燈焰微微抖顫,映得他那張古柏青松樣的老臉忽明忽暗。

    南雁見他深深沉思,忍不住問:“他叫什麼名字,現在何處?”

    易懷秋的身子登時一震,望過來的目光里就多了一抹蒼云般厚重的疑惑,緩了緩,才沉聲道:“那人便是‘風云八修’之中有‘劍狂’之稱的卓藏鋒。十幾年前,他還是明教的月尊教主,以一把騰威神劍決勝千里,在同心壇上戰敗了一十三家門派宗主,使黃河兩岸的天下英豪摒棄成見,立志歸心,以‘四海歸心盟’為號,矢志共破金虜。”

    南雁聽得悠然神往,睜大黑炯炯的眸子,道:“以一把長劍戰敗四方英雄,這人真是好本事啊!”余孤天心中正五味雜陳,眼見他望著自己笑,也呵呵地陪上張笑臉。

    一直微笑不語的季巒這時呵的一笑:“卓大俠獨勝天下英雄那是有的,但若想會盟群豪,使眾多英雄同心同德,單憑武功又是不夠的。四方群豪擁戴卓盟主,除了他的武功,更多的卻是他那赤膽忠心和慷慨仗義。他天生是個領袖群倫的英雄,只在那高台上豪氣凜凜地這麼一站,便引得群豪心生崇敬!”

    南雁眼前似是現出一座直聳入云的高台,台上一個長衣飄拂的漢子臨風揮劍,他心下悠悠地想:“只在台上這麼一站,便引得群豪服氣,這人不知是何等英雄!”

    易懷秋點頭道:“後來四海歸心盟便跟著卓盟主投到岳元帥麾下。那時你易伯伯也在卓大俠手下聽令,受他指派率人過河相助北方義軍。黃河以北的義軍有了‘四海歸心盟’這強援,登時便成星火燎原之勢,沒多少時日便有了四十萬之眾,鋒芒所指,所向披靡。岳元帥得了卓盟主的鼎力相助,也是愈發如虎添翼……若非後來的奸賊秦檜弄權,只怕咱早就跟著岳元帥、卓盟主直搗黃龍,迎得二聖還朝了。”想到壯年豪事,心下感懷,眼眶四周竟是一片潮濕。

    余孤天一直凝神靜聽。他隱約知道岳飛這個人,知道那是宋朝能征慣戰的勇將,連金國的大英雄完顏宗弼都不是此人對手,幾次敗在岳家軍之手。這時聽了易懷秋的話,不由暗自苦笑:“原來他們是岳家軍舊部,我這大金皇胄,卻跑到岳家軍舊部之內避難,真是天大的笑話。”

    屋內一片靜,忽地響起脆生生的一問:“那位卓盟主,後來怎樣了?”

    易懷秋神色一震,悠悠地瞅了發問的南雁一眼,才道:“卓藏鋒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卻在無意之中得罪了兩個人。第一個人便是奸賊秦檜。盟主是岳少保的左膀右臂,秦檜要除岳大帥,第一個自然先要除去他。另一個人卻是當時明教的日尊教主林逸煙。明教‘日月雙尊’兩位教主之中,論位分,日尊教主還在月尊教主之上。試想卓藏鋒以副教主的身份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欲置他這明教日尊教主于何處?聽說那時卓藏鋒要揮劍抗金護國,林逸煙卻想乘機壯大明教,後來教內便鬧出了護國還是護教的林卓兩派之爭。到底卓藏鋒和林逸煙二人之間有什麼恩怨,我們外人不得而知,聽說後來卓藏鋒為息爭斗,終于自動率了幾個親信遠走。

    “那時恰是紹興八年,秦檜獨相,氣焰囂張,這狗賊一心求和,便設計奸謀,先將盟主手下英豪驅散殆盡,更遣出鷹犬,全力追殺于他。卓盟主最終寡不敵眾……”說著聲音驀地一哽。南雁聽他語音發顫,一顆心也撲撲亂顫,忍不住急問:“怎麼了,難道那卓大俠死了麼?”易懷秋沉沉道:“或許是吧,據說那一場追殺之後,卓大俠不知所終!但我先後多次派人訪查他的下落,也是毫無所得,想必他多半便已遇難……”

    南雁睜著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瞪著易懷秋,忽然道:“那位卓大俠是天下無敵的英雄,他死不了的!”易懷秋滾滿濁淚的老臉上卻破出一線笑容:“是,他是大英雄,死不了,或許棄劍隱居,也未可知!”在南雁一個孩子的心中,自是希望英雄永遠不死,聽得易懷秋這一說,倒更加認真起來,道:“這卓大俠就是沒有死的!”

    “是,就是沒死!”易懷秋也不與他爭,只苦笑道,“只是這卓大俠一去,天下武林又如先前一般四分五裂,卻再無卓藏鋒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出來登高一呼了。”說著長長一歎,感慨無盡。南雁卻將兩條修長俊氣的眉毛一挑,一字字地道:“再過幾年,我也要跟這頂天立地的卓大俠一般,再開他一個四海歸心大會,將四海豪傑聚在一處,再不打打殺殺,大伙一起使力將那金狗趕出中原!”

    “好孩子,”不知怎地,他這孩子氣的一句話竟讓易懷秋身子一抖,伸出枯瘦的手掌將他肩頭緊緊攥住,顫聲道,“你小小年紀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枉了易伯伯督導多年……”雜著老淚的目光中掩不住的一股欣慰之色,還要待說什麼,口中卻蹦出一串猛咳。他咳得那樣的猛,那身舊得發黃的袍子象深秋落葉一樣簌簌抖起來。余孤天聽他幾人對答,心內忽酸忽苦,當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大哥,”季巒聽他咳得厲害,急忙站起,輕聲道,“那老傷可又犯了麼?”易懷秋點著頭,卻止不住那咳,愈發咳得急促起來:“咳咳……這傷是一日重似一日,也不知還能撐得幾時!”季巒面色一慘,急揮手道:“天色已晚,大哥還是早日安歇!”便帶著兩個孩子匆匆退出。

    ※※※※※※

    當晚余孤天便給人安排住進了一間正房內。這風雷堡雖然窮破,壘的屋子卻還不少,這間房子也不是很大,牆壁卻用桑皮紙裱糊得乾淨爽眼,炕也是按北方人的習俗燒了火炕,躺上去暖融融的。跟他這些日子胡亂棲身過的破廟、岩穴和野店比起來,這地方實在該算是個天堂了。但余孤天卻睡不著。

    還是平生頭一次,他這麼一個人呆著。屋里還燃著蠟燭。借著抖顫的燭光,余孤天怔怔地盯著頭頂那昏黃古舊的屋頂,心內的恐懼、憂傷如同無邊無際的海水一樣迅速地彌漫開來。他忽然將被子蒙住了頭,嗚嗚地痛哭了起來。

    沉實地哭了片刻,余孤天的心內才好受了一些,卻聽得窗外驀地響起陣陣輕吼,聽來似是個孩子低啞著聲音嘶喊。他輕輕起了身,從門縫里望過去,卻見院中正有個少年在伸胳膊踢腿地練武。余孤天心下好奇,推開屋門便走了出來。藍黑色的天上正有一彎透亮明朗的冬月,皎潔的清光照得這大院子一片銀亮,那在月下練武的孩子正是南雁。

    南雁也瞧見了他,卻只向他微微一笑,便自顧自地接著打拳。余孤天識得那拳正是少林弟子入門必練的伏虎拳法。其時這少林派的伏虎拳傳遍大江南北,余孤天當年興之所至,也曾學過幾日。

    可是余孤天凝神瞧了片刻,卻不由暗自搖頭,原來南雁舉足落步都毫無章法,那拳打出去也是綿軟無力。這趟伏虎拳剛剛打得不到半套,南雁竟已氣喘籲籲,但他倒有個咬勁,仍是一招一式認真之極地打下去。練到最後那招“跨虎歸山”時,震足擰身後該當一個起身旋風腿後收勢的,但南雁雙足無力,一躍之下竟摔倒在地上。

    余孤天眉頭微皺,想過去扶他,終究是矜著步子懶得挪動。卻見南雁已經翻身而起,又將那招“跨虎歸山”呼呼地打了一遍,這一次落足在意,身子歪晃了下,好歹沒再跌到。

    “瞧我這身汗!”南雁收了拳,便喘著氣向余孤天微微一笑,邊說邊拍打身上的土。余孤天也向他點頭微笑,見這南雁大冷的天身上衣衫卻只穿了兩件薄衣,給汗水浸透了薄薄地貼在身上,站在寒風蕭瑟的院子里,絲毫不覺得冷似的。

    南雁臉上還騰騰地冒著虛汗,他卻懶得擦,任由汗水順著那清俊的臉頰刷刷流下,呵著冷氣道:“易伯伯說,我這體質不該練武的,身子太虛……”聽這聰明多智的南雁說自己竟然體虛無法習武,余孤天心里竟有些悻悻然的欣喜。眼見南雁汗出得象水里撈出來一樣,他心下好奇,伸手抹了下他額頭上的汗。

    南雁說起自己的缺憾,臉上神色登時懶散起來,歎了口氣,才道:“據說我打小便渾身是病,三歲那年更是險些病死。忽地風雷堡外來了個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摸著我的腦頂骨說了一句什麼‘百折不撓,玉汝于成’,又給他搗鼓一陣,我這病便好啦大半。只是身子依舊是虛,一動就出汗不止,”他猛然飛足踢得一塊石子遠遠飛出,道:“我倒真盼著那怪和尚再來一次,把我全治好,可他卻再也沒來!我還是想習武,只是這麼偷著練,胡踢爛打的終究不成器!”余孤天見他神色悵然,心中才升起一絲同情:“他那麼聰明,卻也有這麼多的煩惱!”

    “嘿嘿,百折不撓,玉汝于成!天知道我還要再‘折’多少回,才能變成一塊玉!”他說著怔怔望著天上的明月,愣了半晌,忽地閃著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余孤天道,“你知道麼,我還總做一個怪夢!夢見自己跑到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深山里,那地方有水有樹,一個挺高挺俊的人,就拄著一把黑黝黝的東西站在那,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每次我總是一怕,便醒了!”

    余孤天聽他說得陰森詭異,只覺頸後冷風嗖嗖,不由縮了縮脖子。“你怕了?這個夢可是千真萬確,我連易伯伯都沒告訴,就告訴了你一個!”南雁才眨著眼睛壞壞地一笑:“可別給大哥我傳出去!”

    這南雁有時懶懶的一句話也不多說,但這時說起來就是沒完,只聽他又道:“易伯伯傳了我們一門馴獸秘術。憑著這功夫,我沒事時就在山林里面混,老虎、野狼都能做我朋友!除了在林子里玩,就是下棋!可惜風雷堡中卻沒幾人敢跟我下棋!”南雁說到下棋,陰郁的眼神驀地變得神采奕奕,伸手攬住南雁的腕子,道:“對了,走,帶你到我屋里玩去!”

    他的屋子其實緊靠著余孤天所居的房屋。進得屋來,卻嚇了余孤天一跳,滿屋都是圍棋。凳椅上,桌案上,連地上都攤著圍棋子,火炕上一張棋枰,黑白分明的棋子錯落有致地點染在棋枰上,顯然是打譜用的。

    余孤天啊了一聲,險些脫口問他:“你這麼喜歡下棋麼?”其時圍棋風行天下,金國的女真貴胄仰慕宋人衣冠文化,也頗好此道。漢化頗深的熙宗皇帝就是個中高手,上行下效,宮中之人也多好行棋打譜,余孤天自認也是其中的一個高手。這時忽然見了圍棋,倒有些出乎意料,不想這荒僻山堡間竟也有孩童喜歡此道。

    南雁見他眼睛發直,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說:“易伯伯不讓我練武,卻喜歡讓我下棋,”拉著余孤天的手,走過去一起坐到了炕上,撚著炕上那白閃閃的棋子道,“這東西也著實讓人入魔障!我玩起來就能一天不吃不喝。易伯伯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都送我一副圍棋。這滿屋子的棋,都是他給的!”

    余孤天聽得“生日”兩個字,心里就似給刀剜了一把。生日,自己十二歲的生日前夜,頭頂上的天驀然塌了下來,自己一步跌落了地獄。那個金國貴族少年最盼望的十二歲的生日,自己卻是在顛沛流離中胡亂過來的。

    他覺得雙眼一陣潮濕,怕給南雁發覺,忙低了頭拈起一枚棋子,裝做細細把玩。南雁卻忽閃著眼睛早瞧見了,他是個極機靈的孩子,心下微微一沉:“是了,這余孤天是個孤苦孩子,想必每日里吃喝都不保的,我跟他說起生日里有人送這送那的,未免惹他難過了!”便一笑道:“你會下棋麼?易伯伯說我是個奇才,天生學棋的料。這里的大人們連易伯伯算上,全給我殺怕了,我讓他們四子都沒人敢下。你若跟我下,我就讓你四子!”

    余孤天在宮里面給人捧慣了,這時聽得南雁狂傲的話語,心中登時一陣氣惱,只想立時揮棋布陣,殺得眼前這小子片甲不留,但想起師父矮修羅說的“裝傻裝啞”的話,心內又是一緊:“我這時是在這南蠻子的反賊窩里面,還是處處謹慎為妙。”便咬著牙搖頭比劃著不會,跟著又仰頭打著哈欠,做困頓之狀。

    “我倒忘了,”南雁笑道:“你是長途跋涉,只怕累得緊了。咱這就歇著吧!”將炕上棋子胡亂拾了起來,一口吹熄了燈燭。

    兩個孩子並排躺在炕上。南雁手里拈著一枚閃亮的棋子,翻來覆去地把玩,沉了一沉,終于歎道:“我這輩子其實比你還苦,起碼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卻不知道我爹是誰,我娘是誰……易伯伯說我是他撿來的孤兒,可我總覺得他們象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似的!”

    余孤天給他的話攪動了心事,霎時間心內淒苦,也長長歎了口氣,暗想:“這天下還有誰比我更苦?大金國已經換了個天地,我從此便是個漏網之魚,師父重傷之後去龍驤樓求援,也不知怎樣了……”耳聽得遠處不時隱隱傳來野獸嘶吼之聲,聲雖不大,卻讓人心中陣陣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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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17: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節:往歲前因 西風殘旗
      翌日黃昏,南雁照常來問候易懷秋,一進那禪房的就覺得氣氛不對。厲潑瘋雙眉緊鎖,正在屋中來回走動。他身上穿了一襲黑袍,那數道粗沉的鐵鏈還纏在身上,背後卻插著一把大刀,腳步頓挫之間,鐵鏈與大刀撞擊,發出嗆啷啷的銳響,聲勢驚人。易懷秋和季巒卻在斜陽淡影里端坐不語,面目凝重地盯著對面牆上一塊黑色的小旗發呆。

    南雁見那小旗不過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什麼布料制成,色沉如墨,卻有一股罕見的逼人氣勢自旗角杆頭隱隱散出。南雁走近了凝神細瞧,見那旗上面更以紫線繡出了龍虎相斗的詭異圖案,不由咦了一聲:“這東西好生古怪,哪來的?”

    季巒這時才苦笑一聲:“今天晌午便在風雷堡外那‘大界石’上插著了。這小旗不過是給人隨手一插,卻深入青石,那插旗之人內力之深委實可怖!”

    南雁知道風雷堡的界石便是玄機谷外寫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的那塊大青石,來人竟能將這小旗插到那界石上,只怕已經破去了玄機谷內的機關岔路。他撫著那毛茸茸的小旗,心底忽然間竟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顫聲道:“易伯伯,這小旗子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插到咱們風雷堡來?”

    易懷秋的眉頭又是一緊,沉聲道:“這小黑旗便是金國龍驤樓的信物!”

    “龍驤樓?”南雁雖是頭一次聽得這名字,眼前卻莫名其妙地閃過一陣鐵馬金戈的殺伐之相,心神竟隨之一顫,急問:“那是什麼地方?”易懷秋的聲音透著一股憂急:“你雖不能習武,這些江湖中事,終究是要知道的了,”這兩句話說得急了,又咳了起來,忍不住歎道,“老二,你今日跟他……說清楚些。”

    季巒也咳了一聲,才道:“當今天下武林,以‘四雄八修’為尊,其中的‘風云八修’乃是‘禪聖易絕,劍狂刀霸,棋仙茶隱,醫王巫魔’八位奇人,那‘江湖四雄’卻是金國的龍驤樓、建康的雄獅堂、洞庭湖大云島上的明教和西子湖畔的格天社這四家鋒芒最猛的勢力。這四家勢力之中,那雄獅堂幾十年來一直是抗金的中堅,‘劍狂’卓藏鋒當初便是在雄獅堂羅堂主的鼎力相助之下,才得以創建四海歸心盟。卓盟主……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之後,年近古稀的羅堂主卻接過他手中的義旗,聚起四海歸心盟中的鐵血精英再建雄獅堂,苦撐抗金大業。羅堂主大名羅雪亭,便得了‘獅堂雪冷’這麼個名號。

    “西子湖畔的格天社卻是奸賊秦檜的黨羽,蓄養的無數格天鐵衛專為秦檜清除朝野政敵、殘殺抗金義士,那格天鐵衛大總管趙祥鶴武功絕高,素有‘江南第一手’的美譽,為人卻極為猥瑣不堪,因他名字之中帶個‘鶴’字,拿手武功又是‘控鶴手’,人們便呼他‘吳山鶴鳴’。”季巒說得挺快,聲音中也透著嘶啞和焦急,似是心內有什麼緊要之事,“說到明教,卻又該讓人長歎一聲了,當初的明教只因行事詭秘,魔性十足,素來不為中原武林所容,直到‘劍狂’卓燕藏鋒橫空出世,才一手化解了這天下第一大教和中原武林的紛爭困擾。但卓藏鋒沒後,眼下的明教教主林逸煙自恃神功無敵,我行我素,明教便又成了魔教。江湖中人稱呼明教教主林逸煙為‘洞庭煙橫’,其實是罵他盤踞洞庭湖,弄得烏煙瘴氣!”

    南雁聽他滔滔不絕,心中漸漸驚訝起來:“易伯伯和季二伯雖然往日常跟我說些天下大事,但這些江湖之事說得卻是很少,今兒不知是怎麼了,一口氣說得這麼多?”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道,“這麼說,明教、格天社和雄獅堂三大勢力說來都在江南,實則卻都是互不服氣,相互之間必是少不了明爭暗斗的。嗯,洞庭煙橫、獅堂雪冷、吳山鶴鳴!這三家首領的名號都好聽,那第四家就是龍驤樓了吧?”

    “江湖四雄之中又以龍驤樓的聲勢最盛。那龍驤樓的主人完顏亨自號‘龍驤樓主’,江湖中人便送了他‘滄海龍騰’這個大號!”季巒提起“滄海龍騰”這四個字,竟覺得口舌發干,潤了口茶才道,“完顏亨本是當初金國權勢熏天的都元帥完顏宗弼之子,眼下也是金國的芮王爺。這人據說絕頂聰明,文韜武略素來不作世間第二人想。傳言當初江南有諂媚之輩稱呼秦檜走狗、格天社大頭領趙祥鶴為‘天下第一人’,趙祥鶴堅辭不受,說有大金國芮王爺在,他只敢妄稱江南第一。嘿嘿,趙祥鶴這麼說,一是隨著他的主子秦檜阿諛金人,二來也是這完顏亨著實有過人之處——你易伯伯這傷,便是傷在完顏亨的手上!”南雁一驚,問道:“易伯伯,你跟這完顏亨動過手麼?”

    易懷秋咳咳兩聲,苦笑道:“何曾談得上動手?咳咳,說來慚愧,我只是給他隨手擊傷的。”南雁聽得心中一凜,易懷秋身上之傷到底因何而起,眾人全知之不詳,這時聽他說起,便連一直焦躁不已的厲潑瘋也停下步子,凝神細聽。

    “那是紹興二年,說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易懷秋談起往事,目光陡地悠遠起來,“那時開封一帶最猖獗的就是金國立下的偽齊兒皇帝劉豫。這狗賊在開封的皇城內稱孤道寡、苛政濫刑,弄得天怒人怨。老夫那時奉岳元帥之命,正在這伏牛山下初建風雷堡,以為他日岳家軍攻取河南府的內應。岳帥早有取開封之心,便命我由風雷堡深入開封,前去刺探偽齊的虛實。

    “那一次運氣極好,一路順順當當地進入開封之後竟又得便摸到了劉豫狗賊的皇宮外,卻正瞧見劉豫父子必恭必敬地送一個金國使者出宮。那金使不過三十來歲不到年紀,瞧上去文縐縐的,看那劉豫父子的狗一般必恭必敬的模樣,我估摸著這人的官必然小不。那時候的易伯伯可不似眼下這般老氣無用,正是氣盛膽大之時,眼見這金人身邊也沒幾個護衛,便動了刺殺他之心!”南雁知道易懷秋的性子,提起金國官員,一律稱為“金狗”,這次說這金國顯貴,居然只說“金人”,那可說是客氣得很了,心下微感奇怪。

    說到壯年豪事,易懷秋蒼老的老臉上不禁湧出一絲潮紅,竟連咳嗽也少了:“哪知一出酸棗門,我便在路上瞧見了四五個高手一路暗中綴著他,我猜想必是開封附近的高手義士要出手除這金使。也是我性子疏懶,從無爭功之心,眼見有人要出手,便樂得一路上瞧個熱鬧。呵呵,哪知這不思進取的性子倒是救了我一命!”

    他說著慘笑一聲,聲音中多了不少蕭索之意:“那幾人跟著金人一出開封,便同時出了手。五個漢子一施展身手,卻嚇了我一跳,這幾人竟全是中原武林的有數高手,若論武功,個個都勝我十倍。本來我是個不服輸的主,但瞧了這幾人揮刃出招,這才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可怪的是,那些我瞧上去頭暈眼花的絕招妙勢攻到那金人身前,竟似全然無效。那金使簡直不是人,瞧他在狂風暴雨般的急招中倏進倏退,渾若鬼魅一般,看得我心驚膽戰,竟忘了上前相助……”南雁聽他語音顫抖,忍不住和季巒對望了一眼,心中都隱隱泛起一絲寒意。

    “忽然那金人一聲長嘯:劉豫老兒無用,也讓你等瞧瞧我完顏亨的武功!嘯聲未絕,雙手疾揮,也不知他使得什麼怪異招法,那五個漢子齊聲慘呼,竟一起中招,摔倒在地。”

    厲潑瘋忍不住擰眉驚道:“竟是一起中招倒地?”易懷秋黯然點頭:“這些年來,我時常暗中回思這天外神龍般的一招。想來想去,這等高妙招式,世間也只有劍狂卓藏鋒或能施展。那時我卻給驚得呆在了一旁。那金人卻忽然回頭向我喝道:回去告訴劉豫,老實做他的兒皇帝,休得再要癡心妄想!原來他早就發覺了我的蹤跡,話一說完,驀地踢出一腳,將地上一根樹枝踢得疾飛了過來,正射到我的右胸上,痛得我幾欲昏去。還沒等我明白過來,那人大袖揮舞,竟已如飛而去。我掙紮著奔過去,卻見那五個漢子除了胸前均有個清晰的掌印之外,再無別的絲毫傷痕,但人卻都已歸天了。”一口氣說完,卻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南雁聽得心中突突亂顫,似乎眼前也看到了五具僵直完好的尸體。這時卻聽窗外風聲呼呼,卻是伏牛山的晚風又起來了。

    季巒點頭道:“是了,完顏亨之父完顏宗弼一直忌憚偽齊尾大不掉,後來更一手策劃了廢立偽齊皇帝劉豫之舉。想必那時他便對劉豫放心不下,親命其子完顏亨前去試探偽齊虛實。劉豫這老狗想是嗅出了些味道,便想暗中斬殺或是扣押這位金國元帥之子,卻不料……”

    “正是如此!那也是完顏亨第一次涉足中土,但自那之後,完顏亨卻再也沒甚作為。據說是此人做事務求完美,對自己武功仍是不甚滿意,竟又閉關苦練,直到三年之後才又重出江湖,應乃父之命,籌建龍驤樓。”易懷秋額頭上深刻的皺紋又層層堆積起來,歎一口氣,才道:“又後來,岳帥遭了秦檜毒手,慘死風波亭,北伐大業毀于一旦。老夫心灰意冷,誓死不回江南,這才帶著諸多岳家軍的老兵,棲隱風雷堡。”

    季巒忍不住沉沉一歎:“大哥,你這傷便是那根樹枝種下的麼?”易懷秋揮手撫著右胸,歎道:“那時是僥幸撿了條命,後來百般打聽得知,這完顏亨習練的功夫喚作‘滄海橫流’,號稱‘一波才動,萬波相隨’,最是霸道狠辣。果然十幾年來,這老傷一年重似一年。”南雁聽得心下生寒,暗道:“只是隨手一擊,就讓人受了這樣纏綿難愈的內傷,這完顏亨的手段當真可畏!”

    卻聽季巒又道:“這完顏亨非但武功絕高,才智機略也是冠絕一時,他一手創建的龍驤樓專給金廷刺探大宋、西夏、吐蕃各國機密,聽說樓內的龍驤武士不足百人,但個個都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又經完顏亨的獨門密法苦訓之後,各自精于易容、追蹤、謀刺之道,實是可畏可怖……”說到後來,聲音竟也抖了起來,“龍驤樓本來遠在上京,一年前不知為何,給當時的金國權臣、現今篡權登基的完顏亮遠遠的調到了南陽來,就守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

    南雁越聽越驚,心下隱隱覺得一陣子憂急,頭上又冒出騰騰的熱汗,道:“他們派人將令旗插在這里,是要對咱們下手麼?”季巒臉上的胖肉一抖,緩緩點頭道:“龍驤樓時常派人剿殺抗金同道幫派,他們每次出手,常提前一日將這龍虎旗插在敵家門上,許是為了立威,也許是為了故作姿態,以示鳴而後戰!江湖傳言‘龍虎旗現,雞犬難見’,說得便是他們插旗之後,對手若是不降,他們便動手狠辣,毫不留情!”

    他一口氣說完,目光愈發僵冷陰暗,眼瞅著那龍虎旗默然無語。易懷秋也長眉緊鎖,想著心事,屋內霎時靜得駭人。一片揪心的冷寂中,南雁倒覺得心下起了一陣火,揚眉叫道:“他們欺上門來,咱們就束手待斃了麼?”季巒望著他,輕輕歎了口氣:“今日跟你說了這許多,你易大伯必是已經有了安排!”

    易懷秋緩緩點頭,閃爍的眼神如同初春摻了破碎薄冰的水面:“今日龍驤樓尋上門來,單憑咱風雷堡,斷難相抗。為今之計,便是先逃出去些人去,跑出一個是一個。我易懷秋沒有家室,季二伯的孩子早已送到了江南,眼下風雷堡的孩子就你一人了。雁兒,咱爺們的緣分也到了……”

    說到這里,南雁已經明白過來,急叫道:“易伯伯,我死活不走,南雁是風雷堡長大的男子漢,絕不做縮頭烏龜!”話一出口,驀然想起這自幼長大的世外桃源般的風雷堡要遭受不測之禍,登覺心內如沸,竟想沖出去死力厮殺一番。

    易懷秋哼了一聲,冷冷道:“你南雁留在這里,跟著風雷堡幾個老家伙一起給人家燒成了灰,便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麼?”南雁渾身一震,登時啞口無言,豆大的汗珠卻從額頭上不停地沁了出來。季巒嘿了一聲,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輕聲道:“不單是你,天一黑,堡主便會讓不會武功的仆役四散逃生。龍虎旗這一插,一場厮殺血戰是免不了的,風雷堡內會武功的,不是當初岳帥帳下的踏白使(按:宋朝軍隊中專管刺探情報的高級細作稱為‘踏白使’),就是曾經縱橫兩河的義軍,自不會屈服他金國龍驤樓的淫威!”

    南雁聽他說得毅然決然,已是動了玉石俱焚之念,心下登時陣陣酸楚,直覺體內熱血給一股暖流帶著四處急湧,忍不住大聲叫道:“我不走!說什麼我也要留下!”厲潑瘋這時卻忽地扭頭向他喝道:“你定然要走!他們只怕就是沖你來的!”這一喝聲音好大,將屋內的三個人震得全是一驚。南雁一愣,怔怔地道:“他們為何是沖我來的?”

    “老厲,”易懷秋口唇發抖,似在央求,“你何苦說出!”厲潑瘋卻驀地重重地一頓足,道:“你們又何苦瞞他,難道當真要瞞他一輩子麼?”猛然扯開了自己胸前衣襟,叫道,“瞧瞧這個!”南雁瞧見他胸前赫然一朵五瓣火焰的紋身,不禁心下大震,解開自己衣服,露出自己心口上一團七瓣火焰的紋身,叫道:“厲叔叔,這火焰我也有的!這……這是為什麼?”

    “只因你是明教子弟!”厲潑瘋的吼聲有若炸雷,一聲聲地在南雁心內炸響,“只因你父親便是明教月尊教主、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卓藏鋒!”南雁大張雙目,扭頭向易懷秋瞧去,卻見易懷秋也是身子微顫,緩緩點頭。霎時間南雁如遭電擊,暗道:“原來我爹便是卓藏鋒,原來我叫卓南雁……我長到一十四歲,卻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厲潑瘋雙手板著他肩頭,喝道:“這火焰便是咱明教印記!五瓣為豪,六瓣為英,七瓣為雄。”他越說聲音越大,裂著衣襟,拍著胸膛吼道,“你爹是大英雄,從未想過自己的兒子只會過一輩子舒坦日子。他雖要帶你先去北國暫避,卻于路上親手在你身上紋出了咱明教頂尖人物才配的七瓣徽記,還給你起了‘卓南雁’這個名字。大雁南飛,終有一日,你這大雁要獨自飛回大宋去的!”

    卓南雁自幼就見了這火焰紋身,問了易懷秋幾人多次,他們只是不說。這時聽了厲潑瘋的話,他胸中熱流翻湧,顫抖的聲音中帶著哽咽:“卓南雁,卓南雁,原來爹爹早就盼著我北雁南飛,歸還故國!他還要我做一個大英雄!”

    易懷秋雜了淚的目光中夾滿了關切和歉疚:“不要怪易伯伯,瞞了你十四年,你這身世……我本打算瞞你一輩子的。你性子剛烈,知道了父母大仇之後必然奮不顧身地前去複仇,沒的里送了性命!”

    卓南雁眼中熱淚奔湧,渾身突突顫抖,哭道:“易伯伯,我、我不怪您。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我爹……。他們還活著麼?”易懷秋黯然搖頭,道:“卓大俠性情剛毅,若還活著,必會趕到風雷堡來看你……令堂趙芳儀趙女俠是親自送你來風雷堡的。那時你才兩歲,身染重疾,趙女俠也在劇斗之後負了內傷。她眼見百般救治你不成,終究心力交瘁而亡……”

    聽到這里,卓南雁只覺胸口酸楚,嗚地一聲痛哭出聲。雖然易懷秋等人待他甚好,但卓南雁還是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有朝一日會忽然出現在眼前,夢里的父母只是個朦朦朧朧的影子,卻能帶給他無比的溫暖。今日驟然得知了自己的父母消息,卻是冰冷無比的死訊,霎時他的心一陣空蕩蕩地難受:“原來我卓南雁當真是天地間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兒!”

    易懷秋等人聽他痛哭,心內都是萬分難受。卓南雁只哭得兩聲,又霍地昂起頭來,攥拳問道:“易伯伯,我爹、我娘是給誰害死的,就是秦檜那老狗麼?”易懷秋的眼神熠然一閃,卻緩緩搖頭:“這事說來話長,令堂臨終遺言,命我不得使你執有報仇之念。許多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為什麼?”卓南雁覺著一陣陣的憋悶委屈,忍不住叫起來,“我偏偏要知道是誰害死的我爹爹媽媽!”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他本來忿忿地睜著眼不讓淚水垂下來,這一拼力叫喊,登時又有兩行熱淚刷地滑落。易懷秋的霜眉陡地豎起,叫道:“不成,就是不成!這風雷堡難道是聽你的麼?”這一聲色俱厲,立時又劇咳起來。季巒歎息一聲,將卓南雁的身子攬入懷中,揮袖給他抹去淚水,道:“南雁,這是什麼時候了,大敵當前,咱可不要惹伯伯生氣,待退了強敵……”說著聲音一餒,便說不下去了。卓南雁心中一凜,果然住口不言。

    “單憑風雷堡之力,萬萬不能與龍驤樓硬抗,”片刻之間,易懷秋已經回複了凝定,略一沉思,又道,“潑風,你就在此守著,天一擦黑就帶南雁走!將余孤天也帶上。這孩子必非常人,若當真是忠義之後,咱不能讓他落入龍驤樓手中。若是他與龍驤樓有絲毫瓜葛,便一掌斃了!”他說一聲,厲潑瘋便應一聲。卓南雁聽得最後一句,心卻一抖,又忍不住瞪起眼睛插話道:“我瞧這余兄弟……倒不似壞人!”

    易懷秋眼見厲潑瘋眉毛聳動,一副躍躍欲試之狀,又叮囑道:“不管風雷堡出了何事,你們都萬萬不可回頭,急速南下,去江南雄獅堂投奔羅堂主!我寫給羅堂主的書信便在那包裹之中。”又轉頭望向卓南雁,微笑道,“你的東西,易伯伯已給你收拾好了,你瞧瞧還缺什麼?”說著遞過來兩個包裹。

    卓南雁瞧見包裹外插著一把精巧的短劍,知道這必是易懷秋留給自己防身用的,將手伸進包裹撥弄了一下,瞧見卻是兩套剛做好的棉袍,想是預備給自己過年穿的。驀覺手上一硬,卻是摸到了兩個圓圓的盒子,細瞧時,竟是一副圍棋盒子。

    易懷秋緩緩笑道:“這圍棋的棋子挺考究,易伯伯前幾日才給你弄來,在你身邊留個念相吧!過不了這一晚,咱爺倆的緣分也就了了……”卓南雁抬頭正望見那一張無比熟悉無比慈祥的臉孔,心中一陣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聲“易伯伯”,便想紮到他懷中痛哭。

    “伯伯最厭啼哭流淚的小兒女之狀,”易懷秋卻伸出干枯的手掌硬生生地止住了他,“嘿,有生必有死,有緣必有散,又何必憂懼悲傷?”他低緩的聲音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沉靜力量,使卓南雁心頭一靜,硬硬地頓住了嗚咽,但淚水仍是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易懷秋揚起了兩道白眉,問季巒道:“都准備好了麼?”季巒昂首道:“是,玄機谷的埋伏已然開啟。宋鐵槍、李長塔和魯金剛三人在他們布下了多重埋伏,宋鐵槍還用召獸之術引來了伏牛山上的狼群!大花、小花兩只猛虎稍後也會趕到,眼下的風雷堡固若金湯!”跟著一聲招呼,守在門外的宋鐵槍、李長塔和魯金剛全都全都進來躬身聽令。

    卓南雁知道這三條漢子都是風雷堡內的悍將,和這兩位堡主素來齊稱“兩龍三彪”,這三人齊出,還用上了召獸之術,顯是已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候了。一念未畢,卻聞遠處狼嚎之聲此起彼伏,那嚎聲越來越是響亮,也不知暮色之中有多少只野狼正在向堡外聚來。

    易懷秋的神色卻愈發凝重,寒霜已經爬滿了額頭,頰邊的肌肉在抖顫的燭光中一跳一跳的,沉了沉,才向宋鐵槍道:“將那杆忠義旗給我拿來!”宋鐵槍愣了一下,仍是匆匆而出,再奔回來時手中已捧了一面裹得齊齊整整的大旗。易懷秋雙手接過了,緩緩攤在床上,卻是一面破舊的月白大旗。上面染的不少血跡,隔得年月久了,都化作斑斑點點的絳紅。大旗中央那斗大的“岳”字卻分外醒目。卓南雁雙目一亮,叫道:“是岳家軍的大旗!”

    “是呀,如今的天下只剩下這一杆岳家軍的大旗了吧,”易懷秋伸手撫著那殘破的大旗,口中呵呵低笑,“老伙計,可是好久不見了!”他再抬起頭來時,深邃的瞳仁中已迸出針芒般的精光,對宋鐵槍道:“你去告訴他們,待會玄機谷若是阻不住金狗,你們便乘黑四散突圍,萬不可留下逞這血性之勇!咱堡里那霹靂震天雷不管多少,只管給我拿來,埋在院東的大旗杆下!”幾個人聽了,心頭都是一凜。卓南雁知道易懷秋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念,渾身熱血一撞,便想叫聲“易伯伯”,但忽然想起適才易懷秋說過的話,口唇動了動,終究是沒有說出什麼。但覺體內的熱血呼呼地湧上來,心肺間一陣陣的酸楚難受。

    宋鐵槍應了一聲,虎目之中也有淚湧出,終究是一咬牙,匆匆而出。卓南雁抬眼望去,卻見夕陽正無奈地垂落,外面已是蒼茫一片。他的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易伯伯和季伯伯何等武功,這風雷堡的埋伏又是何等精巧,幾個金狗興許是沖不進來呢!”

    易懷秋卻向他望過來,輕聲道:“待會我讓你們走時便走,片刻不可耽擱。逃生之後,不可妄自提及自己身世,明白麼?”卓南雁倔犟地挑起了眉毛道:“為什麼?”心中暗道:“我偏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卓藏鋒的兒子!”易懷秋歎了口氣,伸手按住了卓南雁的肩頭:“伯伯最後再囑咐你一句話!”卓南雁聽他語音嘶啞,心下酸痛,拼力咬了一下嘴唇,聲音卻仍是抽搐發顫:“請伯伯說!”

    “你是卓藏鋒的兒子,自幼又在風雷堡中長大,注定了這一輩子多受磨難!但你記住了,拔劍而起,挺身而斗,不過是血氣之勇!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老人說到這里,向他深深凝視,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頻頻地抖著,“還記得那老和尚說的話麼,百折不撓,玉汝于成!”

    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心下明白過來:“是呀,聽易伯伯說,我爹的仇家多得很,我可不能逞那于事無補的血氣之勇!”當下重重點頭,道,“是,百折不撓,玉汝于成!南雁定會記著!”口中不經意間說到“百折不撓,玉汝于成”這八個字時,驀覺熱血沸騰,似乎這一瞬間整個人已經長大了許多。易懷秋又沉沉地望了望他,才點頭道:“好,咱們這就上風雷塔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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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1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五節:揮旌玉碎 喋血龍驤
      風雷塔其實是堡內一處可以了望四方的高塔,眾人在暮色之中登上塔來,卻見斜陽將落,殘霞如血,遠天一片蒼茫的紅色。堡外黑壓壓的已經聚了百十條野狼,只是這灰毛蒼鬃、蠢蠢欲動的群狼卻陣壘分明地分作四隊,彼此各不相擾。

    卓南雁知道,這是伏牛山內的四撥野狼,各有自己的狼王和領地,這時竟也給宋鐵槍一起召來。

    這時晚風漸緊,凜冽的風中只有群狼聲勢浩大的嗥聲,卻再不聞一點別的聲息。厲潑瘋忍不住擰眉罵道:“要打便打,賊厮鳥弄什麼玄虛,怎地到這時還不露面?”

    忽見堡外一只高大壯碩的灰狼挺身而起,昂頭長嚎一聲,悠長的聲音中帶著十足的威嚴。這一聲叫罷,西首的群狼忽然全都悄然無聲。跟著東邊一只頸前帶著白毛的烏黑大狼也揚起雪白的脖子,長長嘶嚎一聲,霎時間東首狼群也靜了下來。接著又有兩只壯碩無比的大狼先後仰天嘶叫。

    卓南雁知道那是四只狼王在各自傳令,狼性最是堅忍機敏,瞧它們這如臨大敵的樣子,難道敵人業已來了麼?他縱目遠望,卻見遠山沉暗,蒼林蕭瑟,哪里有什麼生人的影子。

    跟著那四只狼王又先後厲嗥幾聲,聲音或長或短,似乎是在各自分兵派將。群狼聽了號聲,立時四處散開,將石堡四周全都圍住。卓南雁只見這百十多只狼忽聚忽散,全都悄寂無聲,不由心中暗自佩服,又見群狼全都雙耳豎起,挺胸昂頭地四處張望,心里不由緊了起來。

    一旁的厲潑瘋焦躁道:“狼王將群狼散開,難道是已測知敵人要四面來攻麼?”季巒沉聲道:“十多年了,我在山中見群狼布陣獵物多回,從來沒有這般謹慎小心。只怕敵人已經來了,咱卻沒有察覺!”

    驀地卻見東側一只灰黑大狼挺身長嚎,聲音淒厲悠長。群狼立時一陣躁動。易懷秋忽沉聲喝道:“在天上!”

    卓南雁昂頭望去,卻見蒼暗的天穹上忽然現出一片黑點,倏忽放大,忍不住驚道:“是大鷹。”易懷秋卻嘿了一聲,道:“不是鷹,是金雕!”

    那鷹群飛近,卓南雁才瞧清那群東西雙翅寬大,羽發金光,果然全是體形碩大的猛悍金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想:“龍驤樓想必早知道我們風雷堡內有虎狼相護,他們調來金雕助戰,真是有備而來!”季巒卻道:“怪不得他們能輕易破去宋鐵槍在玄機谷布下的多重埋伏,原來龍驤樓有金雕相助!”

    群雕在空中鼓翼盤旋,卻不沖下。卓南雁霎時覺得風雷塔上的西風凜冽了許多,也不知是晚來風疾,還是雕群鼓蕩出來的陣風。堡下群狼挺足長嘯,嚎聲此起彼伏,聲勢驚人。

    驀然間一只猛雕平展雙翼自空中箭一般直插下來,這一落勁急如電,狼陣之中最靠前的那只灰黑大狼猝不及防,竟給猛雕的雙爪抓中眼球,立時淒聲慘嗥,滿地亂滾。四五只狼疾奔過去助戰,那金雕卻已振翅飛起,爪上鮮血淋漓,暮色中瞧來分外猙獰。

    猛聽得玄機谷外響起一聲竹哨的呼哨,聲短音厲。空中的群雕似是得了指令,立時紛紛鼓翼撲下。刹時間狼嗥四起,雕群和狼群殺在一處。伏牛山的群狼體大力猛,本來最是凶蠻,奈何這次的對手卻更厲害。那群金雕雙翼展開,幾乎長達丈余,鐵爪尖利,又力大無比,每每一撲一抓,就能將撕開大狼堅韌的狼皮,傷筋斷骨。若是飛撲不中,金雕立時就會展翅高飛,決不給群狼反擊的時機。

    更可怕的是,這群巨雕顯是給高人苦心馴過,玄機谷外的哨音不時響起,或悠長或短促,雕群的起落進退,全循著哨聲,竟是暗合分進合擊的兵家之道。有時是一兩只先後擾敵,有時是幾只連環誘攻,有時則是聲勢驚人的群起而攻。群狼在地上干挨打,只有嗷嗷怒嗥的份。

    易懷秋凝眉瞧了片刻,便提氣喝道:“放箭!”守在堡上的莊兵早就蓄勢待發,得令後箭如雨發,直向雕群射去。眾人眼見地上的金雕和狼群搏殺在一處,怕亂箭傷了野狼,都對准天上高飛的金雕射去。但群雕這時才顯出了它們的可怕,巨雕竟會揮翅撥打亂箭,大翅一揮,勁風鼓蕩,便會將羽箭拍落。

    一輪亂箭過後,竟沒一只金雕落下。風雷堡內羽箭素來不多,大敵當前,眾人驚駭之下便不敢再多放箭。

    季巒大怒,搶上去自一個莊兵手中接過弓來,對准飛撲下來的一只金雕奮力一箭射去。噗的一聲,羽箭直貫入金雕腹中,卻又余勢不衰,直釘在了一只野狼的背上。

    金雕和野狼一起滾翻在地,驚得雕群和狼群都是一亂。季巒連連頓足,拔出箭來,望著天上金雕又一箭射出。這一箭又疾又准,眼見便要射中,陡然間只聽嗖的一聲,不知哪里飛出一只羽箭,竟將季巒射出的長箭擊落。易懷秋眼見這一箭後發先至,勁猛勢准,不由暗自喝了聲彩:“龍驤樓內果然臥虎藏龍!”

    驀地又聞哨聲淒厲,頻頻催促雕群猛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狼王精心布好的陣勢便給群雕沖散。十幾只強悍的大狼先後給啄得眼瞎腿殘,更有幾只形體稍小的狼竟給飛撲而下的巨雕提起頸背抓上天空,再高高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再戰片刻,群狼心驚膽戰,驀地那只灰毛狼王仰頭嘶吼,聲音驚惶急促。幾十只野狼聽了這嚎聲,全都夾起尾巴,跟著那只狼王向西竄去。這灰毛狼王帶著的是伏牛山最大的狼群,余下兩個狼王見勢不妙,也帶著幾十只野狼先後退走。季巒連連撮口呼哨,但狼的性子都是欺軟怕硬,這時膽氣一怯,任是他如何吆喝,也約束不住。

    風雷堡下卻只有那白頸的黑毛狼王帶著本部二十余只野狼拼力死戰,只是這時勢單力孤,給金雕輪番撲下,連抓帶啄,傷亡慘重。卓南雁眼見那黑毛狼王的一只眼睛已給金雕啄瞎,雪白的頸毛上鮮血淋漓,兀自呲牙苦戰,心中不由陣陣難過。

    易懷秋卻歎道:“兩年前,這黑毛狼王險些被大花咬死,是我自大花口中將它救下。嘿,拼死報恩,這是古來的俠士之風!”

    那竹哨聲嘻溜溜地又再響起,這一串哨聲響過,天上一群金雕卻鼓翅掉頭,直向遠山飛去了。厲潑瘋眼見群雕沒入暮云深處,忍不住頓足喜道:“哈,這群扁毛畜生跑啦!”卓南雁卻連連搖頭,沉吟道:“未必!瞧狼群的樣子,怎地似是更加小心?”果然只見那獨眼狼王仰頭嘶叫,聲音愈加淒厲。它身旁那二十幾只野狼聞聲立時聚在狼王身旁,鬃毛擎起,在西風中惶惶地盯著前方。

    猛然間只聽得一陣猛獸厲吼之聲在山林深處響起,這時天已擦黑,凜冽的西風里驀地傳來這滾滾怒吼,真讓人心驚膽戰。卻見黃影閃動,數只花斑大豹沖出山林,疾向群狼撲來。

    “是獵豹,”易懷秋老眼一寒,道,“金雕攻敵,全憑目力犀利。到了傍晚,金雕目力不及,便成了廢物。龍驤樓正好遣走金雕,換成獵豹,看來他們這攻擊是一次猛過一次。”

    一語未落,堡下的群狼已和獵豹殺作一團。群狼苦戰已久,早就力竭,又都身負有傷,幾乎全憑著一股血性才能支撐到現在。那五只獵豹卻是蓄勢已久,又兼體大力壯,橫沖直撞過來,立時將狼群咬得鬼哭狼嚎一片。

    那狼王擎著頸下染了血的白毛,拼命嘶叫。群狼立時散開,三五只狼對付一只獵豹,嗷嗷地亂咬。不提防一只花豹直向狼王撲去,饒是那狼王身手矯健,還是給獵豹一口將耳朵咬去,鮮血濺出,染得狼頭模糊一片。

    易懷秋心中一痛,揚聲道:“讓它們退了罷!”守在堡下的宋鐵槍幾聲呼哨吹過,四五只力盡的蒼狼當先退去。

    狼王昂首嘶叫,待余下的群狼先後退走,才睜著綠油油的獨目,緩緩退去。那五只花豹眼見它鬃毛炸起,眼射冷電,一時竟也不敢窮追。

    借著蒼穹中最後的一絲余光,卓南雁見那只黑毛白頸的老狼一瘸一拐地向遠山退去,心中驀地一熱:“便是虎狼之中,也有英雄,這老狼威風凜凜,真是英雄!”

    厲潑瘋眼見那五只獵豹在堡前四處躍動,耀武揚威,不由怒道:“不敢真刀真槍較量,盡遣些畜生上來,龍驤樓算什麼能耐!”易懷秋冷哼一聲:“龍驤樓如此煞費苦心,為了對付咱風雷堡,想必早已准備多時了。”

    猛聽得一聲虎嘯,自西山深處傳來。易懷秋不由臉現喜色,道:“是大花、小花它們來了!”這兩只猛虎平時散處深山,伏牛山連綿數百里,急切間宋鐵槍尋它們不見,這時終于趕來。五只獵豹眼見身後猛虎沖到,急忙厲吼著轉身迎戰。

    夜色闌珊,呼嘯的西風里夾著濃烈的血腥氣息,虎嘯豹吼之聲驚得人肝膽欲裂。大花小花仗著一股銳氣和野性一下子便沖得五只豹子陣腳大亂,但天色昏黑,卓南雁已難瞧見到底誰占了上風。

    忽聽大花怒吼一聲,宛若晴天打個霹靂,跟著一只豹子慘聲嗚咽,黑暗中也不知出了什麼變故。卓南雁正急得滿身大汗,忽見眼前一亮,卻是堡中莊兵有人燃起了火把,明亮的火把光芒下,卻見一只豹子橫身倒在血泊之中,顯是適才被大花一口咬死。

    “熄了火把!”易懷秋見了火把光芒,吃了一驚,急縱聲高呼。但是已經晚了,那余下的四頭花豹見了火光,忽然四散退開。那大花小花卻是混跡深山的野獸,平時最怕火光,猛覺身後火起,立時吃了一驚,尾炸毛豎,惶惶欲退。

    便在這時,猛聞幾下鼓聲響起,遠處黑暗之中驀地射來一串弩箭。這排弩箭勁急無比,顯是連環機弩所發。大花正被火光一驚的當口,登時給七八只亂弩射中前胸,狂吼聲中,翻身到地。

    “大花——”卓南雁心中劇痛,忍不住驚呼出聲。忽聽四五道嘯聲同時響起。嘯聲極近極響,又在這緊急關口乍然而作,委實驚心動魄。隨著嘯聲,數十個矯健黑影直向堡中掠來。

    那小花眼見愛侶慘死,嗚地一吼,縱身便向迎面的黑影撲去。火把光芒驟然一燦,卓南雁才見對面湧來的卻是一群灰袍漢子,那小花橫沖直撞,呼呼兩爪,便將兩個漢子撲倒在地。

    “大伙散開,老子來對付這只大貓!”怒喝聲中,一個手持大斧的漢子快若疾風般沖到,劈面一斧斬在了小花頂門,登時鮮血飛迸。小花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嘯,仍是奮力撲過去。

    那漢子眼見自己開碑裂石般的一記重斧斬在猛虎頭上居然無功,不由冷笑一聲,身子旋風般的一個疾轉,大斧輕飄飄地橫掠過來,登時劃在小花咽喉。這一斧又快又狠,全仗著猛虎前撲之力,登時將虎喉劃開,小花慘嘯一聲,終于無力癱軟在地。

    這時那要命的火把終于熄滅,借著那一絲殘光,卓南雁瞧見那持斧大漢敞胸露懷,一身灰袍在風中颯颯飛舞,卻是個光頭長發的女真人!他心中又痛又驚:“這三次攻擊,果真如易伯伯所料,一次猛于一次!龍驤樓的人技高心毒,這一場血戰風雷堡怕是凶多吉少。”

    那漢子一斧斬了猛虎,膽氣大壯,揚聲喝道:“殺!留下小孩活捉,余下的不分老弱男女一並殺了!”驀地鼓氣一聲長嘯,在暗夜之中遠遠傳了出去,立時四面八方都有殺聲響起。季巒聽得殺聲,心中一沉:“他們借著金雕居高臨下的目力,必是已經破去了玄機谷的埋伏。風雷堡已經無險可守,眼下只有拼力死戰!”

    眾人下得塔來,退回易懷秋的禪堂。忽聽得黑暗之中只聽得吼聲四起:“殺呀——”“殺了金狗——”

    卓南雁聽出那是風雷堡群豪的殺敵怒吼,但這吼聲每每喊到半截就換作呃呃的一聲短促叫聲,心下正自奇怪間,卻聽身旁的厲潑瘋呼呼喘氣:“龍驤樓來的都是高手,出招好不狠辣,竟全是一擊必殺!”

    風雷堡內的群豪有當初的兩河義軍,也有不甘忍受秦檜淫威的岳家軍老兵,這些漢子上陣殺敵都是好手,但若是對付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卻又力所不及。想到這每一聲呃呃的短呼,都是一個熱血漢子瞠目倒下,卓南雁心內就是一陣烈火焚燒般的難受。

    “都是熱血男兒,叫他們不要死守,卻是沒有一人逃生。”易懷秋說著,呼吸也短促起來。驀地一道喊殺之聲從東南直竄了進來,跟著守在門外的宋鐵槍爆一聲喊,率著數十個漢子便迎了上去。

    易懷秋陡地在黑暗中昂起頭來,道:“東北已破了個缺口,賊人只怕攻進堡來了。”一陣狂風卷著逼人的寒意撞了過來,將屋門砰然蕩開。卻見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院子里黑沉沉的還沒有一個人影沖進來,但那喊殺叫罵之聲卻是越逼越近了。

    “雕狼大戰之時,我便瞧見他們已在暗中張網布陣了,”易懷秋的聲音沉沉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冷定,“聽著,西南方喊聲最疾,卻是只喊不攻,那是金狗的擾敵之計,他們佯攻西南,實則強攻東北和西北。東南方位悄寂無聲,其實是藏了高手,等候從那里突圍逃生的人自投羅網!我這就出去,將龍驤樓的金狗引到東邊!厲潑瘋,你速速帶著南雁他們向西突圍!”

    話一說完,他枯瘦的身子已經凌空躍起,那面岳家軍的大旗也被他只手揮舞,隨著他一起投入到暗夜之中。

    卓南雁啊的一叫,拼力張眼向外望去,但那夜色太黑太濃,根本瞧不見易懷秋的身形,只見那抹月白的旗影在朔風中招展飄蕩,直向東方掠去。他忽覺口邊一咸,卻是兩行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

    這一次,卓南雁終于沒有哭出聲來,只奮力凝望著黝黑的門外。那抹在沉暗夜風中飄蕩遠去的白影,深深烙在了這小小孩童的心中。

    厲潑瘋霍然立起,提起卓南雁負在了背上,大踏步便往院外走去。才閃出院外,卻見沉沉的夜色之中盡是一點點一簇簇閃耀的火把,幾十個灰衣武士往來沖突,攔住了風雷堡的莊兵四處劫殺。

    跟這些服飾光鮮、兵刃閃亮的龍驤樓武士比起來,風雷堡的漢子衣衫襤褸,兵器殘舊,不少人還揮著種地用的破鋤鐵鎬,實是寒酸到了極點,卻兀自人人苦戰,無一退卻。

    厲潑瘋口中低聲咒罵,將身形隱在黑暗之中悄然潛行。四周都是刺耳的喊殺聲和兵刃的撞擊聲,幸喜沒人瞧見他二人。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麼,叫道:“哎唷,厲大叔,還有余孤天,咱們該帶上的!”厲潑瘋喘了口粗氣,兩只火紅的眼睛在夜色里閃了閃,終究是回過頭,又向院子里沖來。卻見院中喊殺陣陣,退回來的宋鐵槍和隨後沖進的十幾個金兵已經殺做一處。

    余孤天一整日貓在屋中,黃昏時分聽得堡外虎嘯狼嗥,一直就心驚肉跳。這會聽得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他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師父出事了!完顏亮手下那批逆賊已經尋到了這里!”他在黑漆漆的屋內團團轉著,想逃出去,卻怕貿然沖出撞見金兵,可這麼呆在屋中,無異于坐以待斃。

    正自慌得六神無主,門支呀一聲開了,一個胖大的身影閃了進來,正是季巒。借著院中些微的火光,余孤天瞧見季巒鬢發散亂,渾身浴血,不由吃了一驚。

    “余孤天,你速速逃生去吧,”季巒緊緊盯著他,喘息著道,“龍驤樓的人馬沖了進來,咱們要支撐不住……”余孤天這才瞧見季巒的腹前竟插著一把劍,鮮血正自汩汩而出,但聽得他說到“龍驤樓”這三字,心下微動,雙目熠然一亮。

    季巒重傷之下,心神卻極是清楚,見了余孤天閃爍的眼神,心中驀然一沉:“今早剛得了訊息,大金皇帝之子晉王完顏冠尚在人間,難道當真是他,龍驤樓當真是為他而來?”

    原來完顏亮做賊心虛,畏懼有人以熙宗之子的名號圖謀不軌,將完顏冠私逃的訊息封鎖得嚴緊之極。以風雷堡季巒之能,卻也是剛剛在今晨得到了一點消息,饒是他多謀善斷,一時也想不到這破衣爛衫的啞和尚就是當今大金國的太子。但余孤天才來投奔,龍驤樓便驟襲風雷堡,已引得季巒對心下生疑,此刻眼見他目光閃爍,季巒心中疑心更甚。

    他心下疑云萬千,卻不露絲毫聲色,只喘息道:“快快逃吧,遲了就……不成了!”余孤天心下刹時一涼:“我跟師父千里迢迢地前來投奔龍驤樓,豈料芮王完顏亨也是個勢力小人,得知我藏身之處後,竟也揮兵來擒我,好跟完顏亮邀功請賞!”

    當下也懶得跟季巒說什麼,滿腹悲憤地向屋外走去。剛跨到門口,忽聽身後傳來一聲低呼:“晉王殿下,可要一路保重呀!”余孤天身子微顫,啊的一聲回過頭來,卻正瞧見季巒那一雙在黑暗中灼灼閃動的眸子。

    季巒眼見了此刻余孤天的神色,登知自己所料不差,他雖不明白龍驤樓大舉來攻到底要對這位落魄太子如何,卻也知道風雷堡能有今日之災,實是自己當初貿然收留此子所致。驚怒之下,掙紮著一步跨過來,反手便扣住了余孤天的脖子,喝道:“原來都是因了你這裝聾作啞的小賊……”

    余孤天見他忽然變得凶神惡煞一般,知道自己行跡泄漏,要待抽身逃走,但脖子給這人一把扣住了,立覺呼吸艱澀,難受之極。一霎時他的臉便憋得通紅,生死關頭卻將心一橫,反手一掌,重重推在季巒腹前的長劍上,嗤的一聲,那劍登時從季巒身上透體穿出。

    季巒身上早受了四五處厲害內傷,本就是燈枯油盡的關頭,經這一劍透體刺入,悶哼聲中,身子一晃,便栽倒在地上了。

    余孤天只覺喉嚨一暢,呼呼地喘了幾口氣,正待逃走,門外卻奔進兩個人來,正是卓南雁和厲潑瘋。這兩人去而複返,正是來此接上余孤天一起逃走,才跨進屋來,正瞧見倒在血泊中的季巒。卓南雁驚叫一聲,疾跑過去將他扶起來,卻見他已是不成了。

    季巒還殘存著一絲神智,口中道:“余…余……”

    余孤天只道他這就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心下驚慌,要待逃跑,偏偏雙腿不聽使喚。卓南雁眼見這往日笑容滿面的二伯氣息奄奄,不由心如刀割,忍痛道:“是,是,我自會照顧余孤天小弟!”季巒的口唇一陣哆嗦,卻再沒有掙出一個字來,整個人便已僵硬了。

    卓南雁心痛萬分,厲潑瘋已一步跨上,扯住他和余孤天,便向外沖去。三人才探身出屋,只聽喊殺震天,風雷堡和龍驤樓的人馬在院中已剿殺成了一團。

    魯金剛和李長塔正合斗一個矮矮胖胖的灰衣漢子。那人手中兵刃是根軟軟的長鞭,揮動之間,鞭上竟生出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將魯金剛的撲刀、李長塔的大槊震得東倒西歪。

    厲潑瘋只看了兩眼,便知他二人不是這矮胖子的敵手,但眼下萬分緊迫的事還是護著卓南雁和余孤天逃出去,當下肩上背了卓南雁,一手攬住余孤天,疾步沖出。

    忽見那矮胖子軟鞭疾旋,竟將李長塔和魯金剛猛攻過來的兩件長兵刃卷在一起,撲刀和青銅槊相互激蕩,震得兩人都是虎口發麻,兩件兵刃嗆啷啷地竟全都摔到地上。李長塔一愣之間,心口已中了那矮胖子一記鐵掌,鮮血狂噴,栽倒在地。

    厲潑瘋濃眉一抖,忽然一腳踢在地上的撲刀上,撲刀靈蛇般竄出,直向那胖子射去。那矮胖子猝不及防,悶哼聲中,嗤地一下,已給撲刀插入腹內。魯金剛已然撲到,拼著斜肩挨了他一掌,卻一肘猛打在刀杆上,樸刀竟被他打得自那人腹內洞射而出。

    那人怪叫聲中,身子軟軟倒下,死前的雙目在火光下鼓鼓的突著,似是不信世上有如此舍生忘死之人。

    厲潑瘋這一踢刀殺敵,卻也露了行跡,立時就有三四道身影疾向他撲了過來。宋鐵槍這時也揮槍殺到,攔在他身前,嘶聲喊道:“你快退,莫忘了堡主重托!”厲潑瘋心頭一凜,左掌抓起正在地上疾奔的余孤天,飛身一躍,遠遠地便縱上了牆頭。

    院里同時響起了四五聲叱喝“好俊功夫”、“風雷堡還有這等身手的人”、“休讓這厮走了!”厲潑瘋聽這幾聲冷叱或沉雄或冷峻,夾在紛亂的厮殺聲中居然字字不亂,便知這幾人均是高手,不由心膽一寒。

    正要向院外竄去,忽然咦了一聲,只見院外東側卻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得東邊天空一片火紅。閃耀的火光下卻見那大旗杆上緩緩揚起了一面月白大旗,旗上那猩紅的“岳”字在烈火光焰下迎風怒展,煞是醒目。

    這就是當年百戰百勝的岳家軍行軍布陣時挑過的大旗,十年前讓金人聞風喪膽的岳家軍大旗。在這個淒冷慘酷的冬夜里,在這烈焰燭天的火光下,那卷舞的旗面殘舊了許多,但招展起來的依稀還是十年前的雄風。

    幾個要待撲來的龍驤樓高手見了那旗子,神色不由一餒,心內霎時都閃過了一句幾乎忘卻的話語“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激戰之中的風雷堡群豪陡然間見了那大旗,卻均是心神大振。這些熱血漢子十年來貓在這山溝里,苦哈哈地種田打獵,也不肯出堡臣服金國。他們穿的用的多是十年前的破舊衣衫,洗得掉了色,爛了線,仍不肯換卻這些南朝衣冠,也不願退歸江南,為的便是他們曾隨著心中那位永遠的大帥在這片熱土上灑過血揮過汗,垂過淚水也留下過笑聲。

    十年後重睹這那火光中呼呼怒展的大旗,這些貧苦漢子霎時覺著體內湧起一股熱騰騰的少年豪氣,握著柴斧、獵叉的臂膊格外有力起來,呵呵大叫,拼力死戰。這一來本就穩操勝券的龍驤樓武士立時陣腳微亂。

    驀地一個禿頂辮發的高瘦老者疾掠過來,用女真話長聲喝道:“何三斧,你隨我追那使刀的漢子,旁人跟著徐和尚砍了那破旗子!”這老者顯是此次龍驤樓人馬的主使,隨口一喝,就有說不出的威嚴。

    “徐和尚遵命!”一個胖大和尚昂首應了一聲,跟著又有四五個漢子長喝呼應,呼喝之聲起伏震耳,顯是均為高手。立時院中鏖戰的諸多金人全隨著那和尚向東殺去。

    那老者卻雙臂一展,有如一只蒼鷹般直向厲潑瘋撲了過來。跟著一聲呼嘯,那斬了小花的持斧大漢也飛步奔來。

    厲潑瘋罵了一聲,攜起兩個孩子,從牆頭上飛身竄了出去。院中的宋鐵槍卻知院外東側的旗杆下埋有霹靂震天雷,急撮口嘻溜溜打了個哨子,數十個正待奔往東側的風雷堡豪傑愣了一愣,才聽到宋鐵槍的嘶聲一喊:“速來保護少主要緊!”眾人一驚,急隨著他和魯金剛也向厲潑瘋奔逃的方位沖來。

    厲潑瘋背上負著卓南雁,左臂攬住了余孤天的腰,腳下勁氣展開,直如怒豹驚馬一般向西沖去。老謀深算的易懷秋所料不差,這西側果然沒有伏下高手,只有十幾個金兵虛張聲勢,眼見厲潑瘋氣勢洶洶地沖到,急硬著頭皮上前阻攔,卻給他手起幾刀,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殺得四散奔逃。

    卓南雁忍不住叫道:“好,厲大叔,這幾下子殺得痛快!”厲潑瘋哈哈狂笑,腳下絲毫不停,將那十幾個金兵遠遠拋在了身後。

    那老者長聲怪嘯,和那提著大斧的漢子銜尾追來。魯金剛和宋鐵槍帶著幾十個風雷堡豪傑不久便即趕來,揮刃殺散了這十幾個金兵,自後奮力疾追。三撥人先後奔出風雷堡,才跑出一箭之地,忽聽得身後風雷堡東側響起震天價一聲巨響,腳下堅硬的大地也在這怒響中微微顫了顫。

    卓南雁的心卻隨著那響聲忽然裂成了數片,他回頭望去,卻見風雷堡內火光耀眼,掛著岳家精忠旗的旗杆已然消逝不見。

    “易伯伯——”他撕心裂腹地長呼了一聲,他知道他的易伯伯已隨著那聲炸響和那面他奉若神明的岳家軍戰旗一起遠去了。想到從今而後,他再也見不到這寵他、愛他的老人,再也見不到那張鐵一樣剛毅的臉孔了,卓南雁的全身都不禁抖顫了起來。

    “不好!”那提著巨斧的漢子愕然止住步子,提起鼻子狗一樣猛嗅著夾著血腥的硫磺氣息,罵道,“徐和尚他們只怕中了易懷秋這老狗的算計!”那老者也知幾個手下只怕已隨著這聲巨響灰飛煙滅了,卻紅了眼珠子叫道:“正點在前面,先攆上再說!”提起十成真氣,起落如風,直向厲潑瘋撲了過去。

    厲潑瘋身法雖快,到底攜著兩個孩童,堪堪著要給這老者攆上了。他是個血性漢子,此刻料知易懷秋與敵同歸于盡,不由悲怒滿腔,眼見身後敵手逼進,驀地吐氣開聲,掌上發力,將余孤天和卓南雁遠遠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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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21: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六節:虎視鷹揚 壯士斷腕
      卓南雁哎喲了一聲,身子在夜風中呼呼地疾飛了數丈之遠,落下地時卻穩穩當當地毫無損傷。他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余孤天,沉暗的夜色中瞧不見他臉上神色,只覺那跳耀的目光顯得說不出的慌張。卓南雁也不知說什麼是好,只緊緊握了下那雙冰冷的手掌,回頭望時,卻見身後厲潑風大刀閃爍,和那禿頂老人斗得正疾。

    陰寒的夜風搖晃著四野的林木,蕩起蕭蕭的嗚咽之聲,黑魆魆的群山頂上是墨色的天,那上面只幾顆殘星在眨眼。厲潑風便在這穿梭呼嘯的夜風中揮刀如電,虎吼連連。那把沉重之極的厚背鋸齒刀隨著他的狂舞,刃上九枚銅環交互撞擊,發出陣陣驚人心魄的銳響。那老者卻悶聲不響,手中揮著一件古怪的尺形兵刃,步法錯落,招式古怪。

    交手數招,厲潑風覺得對方招術看似綿軟無力,卻如抽絲縛繭一般,將自己的大刀緊緊纏住。兩人身形交錯而過的瞬間,厲潑風借著些微的星光,瞧見老者手中那尺樣兵刃閃著一層烏油油的光,他腦中電光一閃,忍不住大叫一聲:“量天尺?”老者怪笑道:“南蠻子倒知道不少!”

    猛聽得有人一聲怪笑:“海壇主,您先去‘照料’那兩個小孩。這小子正對我何三斧的脾氣,交與我正好!”卻是那提著大斧的漢子何三斧飛步趕到。

    厲潑瘋聽得“海壇主”三字,心下微沉:“原來這干巴老頭果真便是號稱‘海東青’的金國邪派高手。聽說此人擅于調鷹馴豹,橫行塞北二十載罕遇敵手,數年前忽然絕跡江湖,想不到卻入了龍驤樓!那金雕、獵豹必是此人所馴!”

    一念未決,何三斧已凌空掠至,揚手一斧便向他當頭劈到。厲潑瘋橫刀疾攔,刀斧相交,發出震人心魄的一聲巨響,兩個人的身子都是微微一晃。

    那綽號“海東青”的老者已揚眉叫道:“不錯,這兩個孩子才是正事!”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飄然一翻,便到了卓南雁身前。卓南雁大吃一驚,雙掌一分,擺了個伏虎拳中“跨虎登山”的姿勢,橫身擋在余孤天身前。

    海東青呵的一笑:“賊小子倒有些膽子!”卓南雁虎著眼瞪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嘴里絲毫不肯吃虧:“賊老頭還有些功夫!”海東青怒哼了聲,正待出手,忽聽數聲馬嘶,卻是魯金剛和宋鐵槍已經率人奔到,有幾人胯下還騎著剛從金兵手中搶來的戰馬。那海東青目光陡然一寒,身子勁急如電地倒飛出去,反手揮出,砰砰兩響,便有兩個風雷堡的漢子應聲倒地。他料得此刻卓南雁二童難以逃遠,但若敵手趁亂催馬逃奔,只怕難以應付,便先求斃敵殺馬。

    忽然火光閃爍,眾人均覺眼前一亮。卻是一個漢子死前將火把丟在了地上,地上一團干枯的灌木碎枝立時燃起了一團火來。宋鐵槍和魯金剛眼見海東青隨手揮灑間就斬了兩個兄弟,不由呵呵大吼,一挺鐵槍,一舞撲刀,分從左右撲上。

    海東青也不與他二人纏斗,覷准了騎馬的三個莊兵,身子疾如游龍一般竄了過去,鐵尺疾揮,啪啪數響,那三匹牲口頭上中尺,隨聲癱倒在地,竟是腦骨碎裂,立時斃命。

    十幾個風雷堡的漢子眼見他武功精強,手段毒辣,均起了同仇共亟之心,齊聲怒吼,揮著破鋤鐵鎬便撲了過來。海東青磔磔怪笑,東一穿,西一插,每一出手,必有一個風雷堡漢子應手倒下。魯金剛和宋鐵槍挺身追趕,卻總是跟他差了幾步之遙。卓南雁一直拼力嘶叫著為風雷堡的群豪助威,卻只見那攥著鋼叉鋤鎬、穿著破舊棉衣的漢子在紅彤彤的火光中先後倒下去,不由肝膽欲裂,忽覺聲音一陣啞,竟是哭喊得嗓子都劈了。

    猛聽得那邊厲潑風和何三斧齊聲怒喝,金鐵交擊之聲連綿不絕地響起,開山斧和厚背刀兩件沉重兵刃瞬息之間連撞了數下。卓南雁不知誰勝誰負,心急如焚,陡覺腕上一緊,卻見余孤天緊緊握住了自己手腕,身子簌簌發抖。卓南雁不由輕聲道:“莫怕,厲叔叔最是厲害,過不多時便會斬了這兩個金狗!”

    厲潑瘋的亂披風刀法這時已經施展到了極處,卻依然被那漢子的開山大斧緊緊壓住。他心下暗自駭異:“龍驤樓內果真臥虎藏龍,這何三斧武藝還不及那海老怪,我便戰他不過。怪不得易堡主不讓我留下跟他們硬拼。”想起易懷秋,心下悲憤,刀法一緊,招招全是舍生忘死。

    那海東青忽然哈哈大笑,急奔的身子霍然一頓,反向身後的魯金剛和宋鐵槍撞去。魯宋二人這才瞧清身旁的十幾個兄弟均已隕命,悲憤之下齊聲怒吼,鐵槍和撲刀狂風暴雨一般地向海東青揮去。但這二人跟海東青的功夫相差太遠,不過四五招間,便即險象環生。兩個人火紅的臉孔上全抹了層鐵一樣的堅毅之色,只是死戰不退。

    猛聽得啪的一聲,魯金剛背上中了一掌,鮮血狂噴,他這人卻也真是硬氣,大吼聲中,將撲刀拼力向他拋去,身子急滾,已經抱住了那海東青的雙腿。宋鐵槍嘶吼了一聲:“兄弟!”鐵槍舍生忘死地疾刺過去,卻給海東青反手攥住,頂門上給量天尺當頭砸了一下。宋鐵槍哼也未哼,身子便軟軟倒下。

    厲潑瘋這邊卻已經分出了勝負,兩個人速戰速決,各以真力硬拼,厲潑瘋內力不濟,只得一步步向後退去。砰的一聲,他的大腳猛然踩到了一片炙熱,原來竟給那巨斧客逼到了那團燃燒的篝火之中。一團跳耀的烈火立時把他身上衣服燃著。

    火光中猛聽得兩個人同時大喝一聲,巨斧客的開山巨斧劈頭砸下,厲潑瘋避無可避,只得側身一伏,巨斧還是凌厲無比地掃到了他的背上。一串火星四濺,厲潑瘋背上纏著的鐵練替他挨上了這一斧。嗆的一聲,三道鐵練齊齊迸裂。

    便在此時,厲潑瘋的厚背鋸齒刀電閃而至,本以為勝券穩操的巨斧客料不到自己這一斧竟然徒勞無功,驚駭之下不及閃避,竟給這劈山斷岳的一刀攔腰斬為兩截。

    慘叫之中,巨斧客的兩段身子轟然倒塌在那團篝火中,砸起一片卷著血腥的焦木燃枝。兩人攪動的強大氣勁打在那篝火上,那團火如遇勁風,竟倏地熄滅。那股勁風余勢不衰,疾拍在卓南雁和余孤天藏身的灌木之前,駭得二人一起低頭。

    海東青眼觀六路,實在想不到何以占了上風的巨斧客竟然給對手砍成兩段,驚怒之下連環兩掌,盡數拍在魯金剛背上。“魯叔叔!”卓南雁拼力嘶吼了一聲,一股怒火直竄起來,竟顧不得自己不會武功,拾起地上的那杆鐵槍便沖了過去。才跨出兩步,卻見魯金剛口中鮮血狂噴,已然氣絕,但雙臂兀自鐵一樣地將他雙腿緊緊箍住。

    卓南雁的眼里噴著駭人的紅光,激憤之下渾沒想到自己這麼貿然上前是以卵擊石,鐵槍疾抖,直刺海東青心窩。他年紀雖小,但這一槍含憤刺出,竟也虎虎生威。

    厲潑瘋大驚失色,急叫道:“少主,快走!”要待沖過去相助,卻覺脊背上一陣酥麻傳來,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力來。原來他適才遭那巨斧客掃了一斧,雖被鐵鏈擋住,但背後要穴受震,手足發麻,一時之下竟動彈不得。

    “小賊作死!”冷笑聲中,海東青反手在那鐵槍上一格,立時將槍遠遠震了出去,跟著左臂一長便將卓南雁脖子抓住,喝道:“小賊是誰,這莽漢為何叫你少主?”若非他龍驤樓有令要活捉幼童和少年,這一抓早要了卓南雁的性命。

    卓南雁只覺喉頭發緊,卻仍是破口大罵,想到這禿頭老怪非但親手殺了魯金剛和宋鐵槍,更是這一次率人突襲風雷堡的主謀,他惱怒之下,女真話、中原話夾雜著易懷秋平時常說的開封方言,諸般他想得到的汙言穢語一股腦地傾瀉出來。

    海東青本就性子暴戾,此刻給他罵得心下著惱,連環兩腿踢出,將魯金剛的尸身遠遠踢了出去,口中喝道:“小南蠻子,老子甯肯給樓主重責,也要扼死了你!”手下緩緩使力,卓南雁口中呃呃連聲,立覺呼吸艱難,但他是個執拗性子,兀自掙著一雙眼睛向海東青怒目而視。

    海東青卻陰著嗓子笑起來:“小南蠻子,你若肯服軟,爺爺便饒了你。若是你小子有種,便這麼瞪著爺爺,爺爺一點點地扼死你!”卓南雁雖然罵不出聲,那噴著火的眼睛仍是狠狠地死瞪著他。地上的厲潑瘋怒發如狂,破口罵道:“海老怪你個直娘賊的,這般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麼能耐?”大刀撐地,要待站起,但穴道被封,只覺手臂突突發顫,就是站不起來。

    一旁的余孤天眼見卓南雁勢危,本想撲過去救他,又覺自己這點身手上去也是白搭,慌張之下,身子緩緩後退,只想悄悄溜走。海東青卻早瞧見了他,仰天罵了一聲,右掌一振,量天尺疾飛過來,正擊在余孤天胸前要穴上。余孤天身子一軟,緩緩栽倒,那量天尺竟又忽悠悠地劃了個圈子,重又飛回到海東青手中。

    這一招勁力拿捏恰到好處,正是海東青的拿手好戲。他右手飛尺襲人,扣住卓南雁脖頸的左掌仍是慢慢加力。卓南雁雙手使力,要扳開海東青的手指,卻覺那幾根指頭如同鐵鑄一般,半點都扯不動。

    隨著海東青鐵指慢慢收緊,卓南雁的頭腦漸漸昏沉,張大了嘴,卻吸不進什麼氣息來,心底一個聲音只是喊:“我、我這是要死了麼?”

    生死之際,卓南雁猛覺丹田之中有一股熱騰騰的勁道直沖上來,霎時胸中膨脹欲炸,求生之念逼迫著他揮起雙掌奮力推出。海東青內功精湛,自然不將這孩童的掌擊放在眼內,冷笑聲中,任由這兩掌拍在了自己胸前。

    猛聽得一聲慘嗥響起,海東青的身子斷線風箏一般向後跌出。卓南雁這隨手一擊的勁力竟是奇大無比,海東青只覺一股強悍的勁氣隨著掌勢直撞過來,登時遠遠跌了去,身子尚未著地,口中已經噴出一口血來。

    卓南雁全力擊出這一掌之後,忽覺渾身汗出如漿,眼前一黑,便摔倒在地。厲潑瘋大驚,急叫了一聲“少主”。卓南雁低低地答應了一聲,身子卻軟軟地提不起半分力道來。

    厲潑瘋見他尚能應聲,心下稍安,回頭看時,卻見余孤天穴道被封,平躺在地,那海老怪卻在地上喘息著緩緩坐起,盤膝而坐,正自全力運功。厲潑瘋心中一凜,知道這老怪此刻受傷極重,但若是由他先行回複功力,自己三人只有任其宰割,急忙收攝心神,凝氣調息。

    卓南雁拼力抬起頭來,卻覺天上的星光愈發黯淡,地上只能瞧見兩個黑黢黢的影子,隱隱地覺得厲潑瘋暴呼暴吸,深長有力,海東青那里卻如泥胎木偶一般沒有一絲聲息。

    山道間一時靜得駭人,風雷堡那頭竟也傳不出任何聲息,只有山風往來穿梭,這深山的冬夜此刻就象一塊濃得化不開的墨汁,將野道山林間的一切全染成一片凝滿了血腥的幽暗。卓南雁大口呼吸著清冷的夜氣,過了片刻,忽覺四肢一抖,竟也慢慢地撐起了身子。

    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忽聞海東青一聲低笑,身子疾彈,已從地上躍起,直向卓南雁撲來。他這時功力稍複,狂怒之下只想一掌先將卓南雁斃了。

    “狗賊!”一旁的厲潑瘋竟也在這時發出雷霆般的一聲怒喝,挺身縱起,劈頭一刀已向海東青腦後砍到。海東青怪叫了聲“來得好”,身子疾伏,量天尺斜揮一招“咫尺天涯”,瞬息之間反守為攻。厲潑瘋心下微驚,大刀盤旋,要待再斬,卻見海東青呼呼呼連環三尺,分襲自己的胸口、小腹和咽喉。海東青適才曾和厲潑瘋交手數招,已對他的亂披風刀法路數了然于胸,此時這三招似是隨手攻出,卻是早就盤算好了的毒辣招數。

    厲潑瘋嘿了一聲,錯步退開時,忽覺那量天尺上生出一股強勁的黏力,將他的大刀粘住後逼到外門,一愣之間,海東青的鐵掌已然當胸推到。厲潑瘋只得揮掌相對,雙掌才交,便覺腹背之間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他素來以駭人的膂力取勝,這時硬拼掌力,便實在難敵這功力深厚的海東青。

    海東青呵呵怪笑,掌上勁力排山倒海一般湧了過來,只盼一舉奏功。生死之際,厲潑瘋忽地奮聲大喝,腳下輕飄飄地一轉,這一轉看似漫不經心,卻恰恰將海東青掌尺上的勁力盡數卸開。海東青一驚之下,厲潑瘋的大刀忽然直向他咽喉刺來。他這把厚背鋸齒刀素來大劈大砍,此時忽然使出這等剛柔相濟的劍招,著實出人意料。

    那老者驀地見了這一式怪異劍招更是大驚失色,錯步叫道:“這……這莫不是太和補天劍法?”心膽微寒之下竟有些身法凝滯,便在此時,驀覺身上一痛,背後已給銳物刺中。原來卓南雁覺得這時勁力回複,自地上拾起一杆長槍拔步奔來,覷個空隙,便奮力向海東青刺了過去。偏巧海東青見了厲潑瘋這天外飛來的一記怪招竟是心神大亂,立時給卓南雁這乘虛而入的一槍刺個正著。

    海東青驟覺背後中槍,內力迸出,脊背上刹時堅逾頑石,但不知為何,今晚卓南雁手上的勁道竟是大得驚人,鑌鐵槍勢不可擋地直搠進來,半個槍頭登時紮進了後背。海東青長聲嘶吼,反手一掌掃在卓南雁肩頭,將他瘦小的身子遠遠拍了出去。

    卓南雁的身子跌到地上,海東青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又是這個瘦小的孩童,心下又是驚奇又是駭異,驀覺耳畔吼聲如雷,竟是厲潑瘋的連環三刀已如疾風驟雨一般劈到。

    他這時重傷之下,實是難以抵擋這般勢若瘋虎的刀法,拼力施展獨門步法“戲波步”,連竄三步,仍是躲不過最後一刀,頭上辮發連著薄薄的一層頭皮給這一刀盡數削了去。海東青心膽俱碎,飛步縱出,身子登時隱入黑暗之中,幾個起落,瞬息間便去得遠了。

    “少主!”厲潑瘋卻懶得理他,大叫著跨向卓南雁,“你……你傷得怎樣?”驚駭之下,聲音都抖了。卓南雁卻自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咧嘴笑道:“沒甚麼,老家伙的爪子還不夠硬!”話一出口,又覺心腹內熱氣奔竄,煞是難受。厲潑瘋見他無恙,心下稍安,問道:“你往日病蔫蔫的,適才這一掌一槍怎地有這大氣力,幾乎要了老家伙的命?”

    卓南雁心中也是茫然不解,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只覺著心底下迸出一股氣力,稀里糊塗地就推出去一掌。那一掌也沒覺有多厲害,多半是這老家伙不中用!”

    厲潑瘋覺著他說話時口中微喘,不由歎氣道:“那老毛病又犯了麼?”卓南雁苦笑道:“正是,還是小時候種下的毛病,用力之後就出汗難受!”厲潑瘋聽了這話,身子卻微微一顫,長歎一聲道:“走吧,這時咱卻是半刻不能耽擱!”將他一把扛在肩上,又過去攬住了余孤天的腰,夾在肋下,足下生風,飛一般向南馳去。

    三人向南奔出好遠,回頭望時,卻見風雷堡方位已經起了熊熊大火。卓南雁心如刀割,忍不住揮起拳頭捶著厲潑瘋的肩頭,道:“可憐易伯伯,可憐風雷堡的眾位叔伯……厲大個子,我、我將來必要學會武功,找那海東青、完顏亨這一干龍驤樓的狗賊,報了這血海深仇!”論輩分卓南雁該叫厲潑瘋為“厲叔叔”,只是他性子散淡,有時便隨口喊他“厲大個子”,厲潑瘋也是絲毫不以為意。

    “不錯,這才是我的好少主!”厲潑瘋腳下不停,口中叫道,“易懷秋這老頭什麼都好,就是人老了膽子太小,瞧你身上有些鳥病,便不讓你習武。為了這事我可是沒少跟他吵!”卓南雁聽了這話,卻搖頭道:“厲大個子,不許你說易伯伯壞話,老人家也是為了我好!”

    厲潑瘋哈哈一笑:“灑家就是這個脾氣,其實這倔老頭我是佩服得緊的。嘿,你若不練武,這一身大仇,要到驢年才能得報?他奶奶的,男子漢大丈夫,有些小傷小病算得什麼,總不能終日當個姑娘家養著!喂,小和尚,你若是難受,便拍我一下!”最後一句話卻是對余孤天說的。

    余孤天被他夾在肋下,給呼嘯的夜風吹得頭皮發麻,但這時逃命要緊,旁的全顧不得了,聽了這話便只含混地應了一聲。

    卓南雁卻給厲潑瘋的話說得眼前一亮,叫道:“正是,到了雄獅堂,我定求羅先生教我武功。若是練不出個樣來,怎對得起我爹的在天之靈!”想到自己的父親卓藏鋒當年以一把鐵劍會盟天下,心中更覺熱血沸騰,忽然問,“對了,厲大個子,適才你跟那海東青打斗,忽然使出一招來,怎麼就嚇得那老家伙失魂落魄?”

    厲潑瘋嘿了一聲:“那是跟你爹學來的一招劍法。卓教主劍法天下無敵,蒙他老人家瞧得起,私下傳了我三招劍法。只是他這太和補天劍法何等精奧,我這笨驢一般的人總是連皮毛也學不到。他奶奶的,想必這海老頭曾經領教過教主神劍,一見之下嚇得屁滾尿流,讓咱們得了便宜!”卓南雁心里面熱辣辣的,暗道:“太和補天劍法,這名字好大氣魄,不知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學得到爹爹的劍法?”

    “這是教主的在天之靈護著咱呢,”厲潑瘋仰頭向天喃喃自語,“教主、夫人二位英靈在上,你們活著時是英雄,死了必然也是神仙,求你們保佑俺厲潑瘋跟少主人這一路平平安安的直到江南!”

    卓南雁和余孤天聽了這話,全忍不住一起舉頭望天上瞧去,卻見頭頂上大塊鉛色的冬云正在廣袤幽暗的蒼穹上緩緩翻滾,這又是一個深寒刺骨的漫長冬夜。

    厲潑瘋性情雖暴,卻是個耿直漢子,生怕余孤天被夾得難受,不時也將他和卓南雁位置對調。余孤天被點的穴道本就不重,隨著厲潑瘋奔騰良久,已然解開。兩個孩子要他放下來自己跑,他卻只是不肯,內力展開,邁著大腳奔跑了很久,兀自快逾奔馬。

    疾奔了幾里路,腳下的山路又變得崎嶇起來,前面一座峰巒疊嶂的山嵐猙獰地矗立在深黑的夜色里。厲潑瘋卻忽地住了步子,望著黝黑的峰影歎息道:“過去歇歇!”卓南雁拼力睜起眼向前瞧去,只隱隱瞧見山腳下一座破廟給一片松樹林子環著,冷寂寂地甚是荒涼。

    邁進黑黢黢的廟里,厲潑瘋便晃亮了火褶子,將地上兩根枯樹枝點燃了。卓南雁才瞧清這是座破敗已久的山神廟,飛簷積灰,四壁洞穿,那金漆脫落的神像也缺了半邊身子。他心下奇怪:“這是逃命的緊要時刻,厲叔叔這急性子人為什麼偏要到這破廟中歇息?”

    厲潑瘋卻揮起袖子,在那神像身上擦了幾下,才沉沉歎了口氣:“瞧這血跡,便是你娘趙芳儀趙女俠留下的……”卓南雁身子陡然一顫,借著閃爍的火光,才瞧見神像胸前那一灘已凝成碧色的血跡,心底就是一片沉沉的撕痛:“原來厲叔叔是讓我看這個!”扭過頭緊緊盯著厲潑瘋,顫聲問:“我娘她在這地方跟誰厮殺過?”

    厲潑瘋的雙眼給那跳耀的火光照成一片血紅的顏色,沉聲道:“那時四海歸心盟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又逢明教有變,教主身邊只余幾個忠心漢子,秦檜那狗賊更親遣心腹爪牙‘吳山鶴鳴’趙祥鶴,率手下鐵衛追殺他夫妻二人。那時你還不足三歲。卓教主無奈之下,只得帶上我們幾個兄弟,親自護送你母子二人舉家北上,想要先將你們寄養在風雷堡內,他再回來重整四海歸心盟和明教。”

    卓南雁心中一苦,不禁張口問道:“厲大個子,為什麼我爹這樣一心為國的大英雄,卻在大宋國內難以存身?”

    厲潑瘋卻給他問得一愣。望著卓南雁那清泉般純淨的眼神,厲潑瘋的心中陣陣刺痛,那張火光下通紅的臉孔愈加猙獰,沉了沉,忽然將腳在地上重重一頓,罵道:“他奶奶的,咱大宋國人從上到下便是不喜好英雄,大凡英雄好漢,都是不得好死!當初的宗澤宗爺爺是這般,岳元帥是這般,咱卓盟主也是這般!”

    余孤天聽了這話,竟也心有所感:“豈止宋國如此,我大金不也是一樣麼?賊酋完顏亮篡位,舉國附逆,竟無一個男兒!只師父徒單麻一人忠心耿耿,算個英雄,卻也不得好死!嘿嘿,人活世間,忍辱偷生,趨炎附勢,原比做個特立獨行的英雄要好得多!”

    卓南雁卻在火光中昂起了小臉,亢聲道:“我仍舊要做英雄,象我爹爹一般,做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好,這他娘的才是教主的好種!”厲潑瘋心神激蕩之下,仰頭望著黑沉沉的廟外,一顆心似是又回到了十年前,聲音也變得沉郁無比:“趙祥鶴那狗才號稱‘江南第一手’,卻連你這繈褓中的孩子也不放過,竟命人對你暗下毒手。雖然我們防范得緊,卻也讓你受了內傷。那時我們從杭州一路北上,連番激戰之下,才到常州,夫人和你的身子便愈發虛了。教主聽得天柱山飛來峰下的南宮世家有種起死回生的什麼靈藥,無奈之下,便讓我們先護送夫人和你北上,他卻先要繞個彎子,西去南宮世家親去取那靈藥……”

    卓南雁隱約聽易懷秋說過,南宮世家是江南武林六大世家之一,高手輩出,名望鼎盛,心下便是一沉。余孤天卻聽他二人絮絮叨叨,心下不免著急,但當此之際,卻也只得沉著性子侯著。

    “哪知教主趕到南宮世家,卻正遇到等候多時的大金國第一高手、龍驤樓主完顏亨,後來‘吳山鶴鳴’趙祥鶴也率著大批鐵衛趕來劫殺。據說江南雄獅堂羅堂主大老遠地趕去相助教主……”厲潑瘋說得雙眉抖動,神色愈加悲憤,“那一戰當真是驚天動地!只可惜到底誰勝誰敗,卻是誰也不知,而教主卻再也沒有音訊!”卓南雁聽得心神搖曳,暗道:“爹爹雖有‘獅堂雪冷’羅堂主相助,但對手‘滄海龍騰’、‘吳山鶴鳴’都是頂尖高人,更有大批黨羽,這一戰只怕凶多吉少!”

    一陣冷風吹來,將那兩根樹枝火苗噗的打滅了。三人心中都是一沉,卻聽廟外風搖松林,發出颯颯濤聲,有若群獸齊吼。

    厲潑瘋的雙眼卻在黑暗中爍爍閃著:“我和幾個兄弟護著夫人北上,也是步步荊棘,一路厮殺,追殺的高手被我們殺了不少,但明教五個兄弟卻只剩下了我一人。捱到這山神廟內,卻又是一場血戰,我和你娘拼死惡戰,斬了最後兩個格天社的鷹爪子。但那一戰之中,夫人為了護著你,卻也受了重傷,這才硬撐著到了風雷堡。你還不足三歲,本就有傷,那一戰之中又受了驚嚇,夫人到了風雷堡後對你百般救治不得,心神更是大為損耗,沒多久便也去了……”

    他說到這里忽然揮拳猛捶了一下前胸,黯然道:“你後來大難不死,身子卻總是多病,病蔫蔫的難以習武。易老頭見你性子執拗,始終不敢將這血海深仇告與你知。夫人臨終前也曾遺言,不得讓你知曉自己身世,只盼你安安穩穩地過這一生。嘿嘿,咱這一回要活著逃到江南雄獅堂,那是千難萬險之事,路上隨時都可能喪命,我老厲只能將心底藏了十多年的這些話說了出來,好歹讓你做個明白鬼!”

    卓南雁的心忍不住一陣抽搐:“原來這殘破的山神廟里,十一年前竟有這般驚心動魄之事!是了,怪不得厲叔叔醉酒之後,總是哭喊‘夫人,夫人,你先走啊’,想必母親在這慘烈的一戰中受了不治之傷,厲叔叔便為此常常自責不已。嘿,易伯伯瞞著我,是為了我好!這時厲叔叔說給我聽,也是為了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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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23:41 |只看該作者
在這一日一夜之間,他經曆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得知了太多的慘酷真像。那一顆小小孩童的心靈,忽然嗅到了一股從未想到的人生的蒼冷況味。這種錐心的痛楚難以言說,卻那樣銳利,那樣持久。

    他大喘了幾口氣,忽然道:“厲大個子,我娘……她長得什麼模樣?”厲潑瘋一愣,聲音霎時舒緩了許多:“你娘長得很美,便如天上的仙女一般,劍法也是很高,因她愛傳白衣,江湖中人便送了她個‘素衣劍’的綽號。”卓南雁的心中一陣迷茫,只覺喉頭哽咽,便再難說出什麼。

    一股冷風穿堂而來,拍得人肌骨俱寒。厲潑瘋卻忽然將手重重拍在卓南雁肩頭,低吼道:“南雁,今兒帶你來這地方就是讓你記住了潑天大仇!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了這大仇的!”

    兩個孩子聽了這咬牙切齒的聲音,心下一緊,全在沉沉的夜色里點了點頭。在這一瞬間,兩顆不同經曆不同境遇的心靈里竟燃起完全相通的仇恨火焰來。

    “小和尚,”厲潑瘋卻轉頭對余孤天道,“咱們這一回要下江南逃命,路上說不得處處都有追兵埋伏,你若不想跟著我們擔驚受怕,待會下山之後我便將你放在路上的荒僻村莊里!”余孤天卻知道這一次風雷堡遭襲,多半和自己有關,官府和龍驤樓的人抓的是他,如何敢落了單?急忙拼力搖頭。厲潑瘋才歎息一聲:“好,那便一起走吧!”攜著二童走出廟來。

    他為避龍驤樓鋒芒,不敢南走南陽,向東繞了個圈子,往東南跑跑停停地行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時,已到了羅渠鎮。

    正巧今日正有個早集,已有人迎著稀薄的朝陽,擔著擔子、趕著騾子三三兩兩地聚到大路上來了。想是臨近年關,菜農商販都想在這冬閑時節賺上兩個閑錢。厲潑瘋大喜,拿出包裹里的銀子買了兩匹騾子,自乘一匹,將兩個孩子放到另一匹上加鞭趕路。

    想是龍驤樓從未把風雷堡這小地界放在眼內,只道海東青這等高手出動,必操勝券,竟未再多派人馬前來,三人途中也就再未遇見任何阻隔,路上也沒見官軍往來巡視。

    厲潑瘋卻不敢有絲毫松心,心知龍驤樓手段通天,路上越是這般無事,他心中倒越覺不安。三人不敢停歇,只胡亂在牲口背上嚼了些干糧,一刻不緩地催騎南下。也虧得這兩匹走騾健實有力,疾走了大半日,已經到了唐州地界。

    行到黃昏時分,三人精疲力竭,猛一抬頭,卻見一座嶙峋起伏的大山佇立遠方,雖是寒冬,仍能見著山上林木的蔥郁秀氣,端的雄麗多姿。厲潑瘋展眉叫道:“前面的便是桐柏山啦,翻過此山,便是大宋地界!龍驤樓再凶,也不能將咱們如何了!”三人快馬加鞭,直向山道奔去。

    才在山道上拐了兩個彎子,忽聽遠處隱隱傳來一聲長嘯。這嘯聲有如一條張牙舞爪的蒼龍劃空而來,倏地鑽進眾人的耳際,再從耳朵里直竄入心間,紮心刺腑地甚是難受。卓南雁和余孤天給那嘯聲擾得頭腦一昏,渾身抖顫,險些要從坐騎上載下來。

    厲潑瘋雙掌疾探,將他二人穩穩抓住了,口中驚道:“他奶奶的,什麼人內力如此了得?”一道尖細的笑聲橫空傳來:“風雷堡的小子,你們逃得過海老怪,卻逃不過蕭大爺的手心!這一次鷹揚壇的海老怪丟了大臉,正好顯出我龍驤樓虎視壇的手段!”

    卓南雁只覺那笑聲便若根根針刺,紮在耳中,煞是難受,眼見身前的余孤天渾身顫抖,急忙自後抱緊了他,再伸手緊緊箍住缰繩,口中喘息道:“是……龍驤樓的人!”

    厲潑瘋面色陡變,黯然道:“是龍驤樓的虎視壇主‘百年身在愁病中’蕭別離!聽說龍驤樓有鷹揚、虎視、鳳鳴、龍吟四壇,一壇勝于一壇。海東青是鷹揚壇壇主,他這次鎩羽而歸之後,這虎視壇壇主‘病書生’蕭別離便親自出馬了。這人比那海老怪還要難纏百倍,快走快走!”

    卓南雁見他面色慘變,心中一驚:“厲叔叔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提起這病書生也是忌憚得緊,不知這是個何等人物?百年身在愁病中,這綽號當真怪異得緊!”

    三人縱馬疾奔片刻,卻聽那笑聲又自背後傳來:“跑得再快些啊,老子最愛玩這貓捉老鼠的把戲!”聲音似哭似笑,就在耳後不遠似的。三人愕然回顧,卻只見亂石嶙嶙,野徑蕭蕭,哪有半點人蹤?

    厲潑瘋忽然想起這荒山冷寂,只怕是這厮內功精深,聽著蹄聲跟蹤而至。眼見前面閃過兩個岔路,他將兩個孩子提到身前,三人合乘一匹大青騾自向東行,卻任由那匹空騾子向西奔去。

    再奔了片刻,他干脆抱著兩個孩子飛身躍下,在那青騾臀上狠力拍了一掌,大青騾四蹄放開,潑刺刺地順著山道直奔下去。厲潑瘋卻挾著兩個孩子向山上掠去。

    這桐柏山是天下四瀆之一的千里淮河的發源地,也是江淮兩大水系的分界之處,山勢兼容北國雄渾和南疆秀麗之美,更因南北氣候交彙于此,故而林木繁茂多姿。好在這是深冬時節,崎嶇的山道上沒有礙眼絆腳的亂草雜枝,只是寒天路滑,美不勝收的奇峰怪石反成了奔逃的阻礙。厲潑瘋一邊攜著二人在山上亡命飛奔,一邊低聲咒罵著這滑腳的石頭。

    但這病書生蕭別離好不了得,三人奔了半柱香的功夫,他那呼喝又遙遙傳了過來:“給蕭大爺綴上了,還想逃麼?你們逃得越久,蕭大爺越會狠狠折磨你們!”這聲音似乎極遠,又似乎就在耳邊。厲潑瘋神色一變,罵道:“只怕跑不了啦,待會若是這厮追來,你們不必管我,只管翻山逃命!”

    卓南雁心中一沉:“厲叔叔素來膽大,今日怎地說出這樣喪氣的話來?”正要說什麼,卻聽厲潑瘋沉聲道:“少主,有一樁事情你要記住了,咱們都是明教中人,避難在風雷堡。便是因為咱們,風雷堡慘遭滅頂之災,這大仇人就是龍驤樓主完顏亨!他日你若是學得武藝,便千難萬險,也要先給風雷堡報了此仇!”

    卓南雁望著他灼灼閃爍的雙眸,想起那些在火光中破衣飛揚、滿臉堅毅的群豪,登時胸中燃起滿腔怒焰,一字字地道:“那完顏亨雖是金國的第一高手,可這個仇,我是一定要報!”

    厲潑瘋贊一聲好,道:“咱明教中人,最重恩仇分明!這二百條熱血漢子的潑天大仇若是不報,那真是枉自為人了!”卓南雁心中也滿是悲憤,口中不住呼呼喘氣。

    三人伏身在接天蔽日的密樹叢林中穿行,四周都是掉了葉子的老檜蒼柏,濃郁的木葉氣息不斷撞擊著他們的鼻端。蕭別離的嘯聲卻不緊不慢地在耳後時時蕩起。

    疾奔的厲潑瘋忽然咧嘴一笑,說:“小時侯師父給我說過一個故事,他說曾經在山溝里看到兩只狼合著追一群山羊,”他粗啞的嗓音壓得極低,沙沙地響著,卓南雁不知他為何這時要說故事,卻也只有耐心聽著,“幾只小羊落了後,眼看要被那兩只狼撲到了,忽然一只老山羊掉頭沖了回來,後來那狼便撲住了老山羊,小山羊卻逃了。”他說到這里又嘿嘿笑了兩聲,道:“他奶奶的,這故事我師父那時講得出彩極了,給我講起來卻是這麼干巴巴的。”

    卓南雁心中一動:“厲大叔這時干嘛講這故事,難道他要學那老山羊?”扭頭望著厲潑瘋那在樹蔭中忽明忽暗的一張臉,卓南雁看不清那臉上的神情,只覺得這黑黝黝的臉凝重無比。

    厲潑瘋陡地在一處岔路前凝住了步子,將他們放了下來,低聲道:“由這條山路南行,便是大宋地界,少主,莫忘了厲潑瘋在這樹林里和你說的話!”也不待他回答,忽然在密林中折向西北竄了下去。

    卓南雁喉間一陣哽咽,猛然明白了什麼,低叫道:“厲大個子,你也給我好好記著,無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活著!我卓南雁自會前來救你!”厲潑瘋轉過頭狠狠點頭,眼中閃出驚喜光芒,跟著越行越快,片刻間便融在了沉沉的密林中。

    蕭別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哈,看你們還跑得到幾時——還不給我站住!”他喊頭一個字時,幾乎就在卓南雁二人身後,說到“站住”時,卻遠了許多,原來是發現了厲潑瘋狂奔的身影,便轉向西北追了下去。

    卓南雁幾乎便想舉步追出,但隨即想道:“卓南雁呀卓南雁,若是你此時沖出去不但枉自送了性命,還辜負了厲叔叔的重托,豈非連那幾只小山羊都不如?”正自猶豫間,面色焦急的余孤天已狠拉了一下他的手。卓南雁長吸了口氣,只得跟著他伏身向山下奔去。

    忽然間遠山中傳來厲潑瘋嘶啞的聲音:“姓蕭的,明教厲潑瘋在此,咱們兵刃上見個真章!”卓南雁知道厲潑瘋故意大聲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當下腳下加速,不敢稍做停留。

    隨即一陣兵器撞擊的聲音密如爆豆般傳來,卓南雁的心也隨著這撞擊聲劇烈地跳動著,腳下越奔越快。

    猛聽得蕭別離哈哈大笑,兵刃交擊之聲噶然而止,再響起來時卻又遠了許多。卓南雁驀地仰起頭,呵呵地大笑起來:“厲大個子,你給我好好活著,你要給我好好活著!我定會回來救你!”臉上淚水滾滾而落,山間寒風拍在潮濕的臉上,錐心刺骨的痛。

    余孤天見他忽哭忽笑,心下害怕,拉緊了他飛步下山。堪堪要到山腳,余孤天腳下卻踩著了一塊滑溜溜的青石,腳下一軟,二人都立足不住,竟自山道間骨碌碌滑了下去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七節:曲動蕭寺 氣凌豪橫
      桐柏山南麓便是大宋京西南路的隨州地界,自紹興和議之後,金宋兩國便不在邊界派駐重兵。二人連滾帶爬地下得山來,跑了片刻便瞧見了那路邊的界石。

    卓南雁心下陣陣激蕩:“爹爹給我起名叫卓南雁,就是盼著我早一日回歸故土。我這只小雁長到了一十三歲,可不是終于回來了!”想起風雷堡群豪殉義,厲潑瘋生死不明,那股喜悅立時又煙消云散了。余孤天卻一直面色沉郁,雖是暫時逃脫敵手,但他想起從此別離故國,心中又泛起陣陣撕痛。

    兩個孩子不敢片刻停留,飛步急奔,身後卻一直沒有傳來厲潑瘋或是蕭別離的聲息。卓南雁的心卻不禁慢慢向下沉去,明知道余孤天不會說話,依然不顧冷風呼呼灌進口來,連連地問:“孤天,你說厲大個子會不會再追過來,他……他會不會有事?”余孤天胡亂地點著頭,想起厲潑瘋多半無幸,心下竟也絲絲的有些難受。

    二人跑跑停停地一口氣逃了數里之遙,卻見蒼暗陰晦的天穹下,冷寂寂的橫著一座蕭瑟的村落。

    這時山風四起,天色陰得好重,頭上的濃云一團團地似是給爐火烤過的,閃著青灰暗紫的怪異顏色,給朔風一蕩,低低地都快壓到頭頂了。道路兩旁無數枯草荊棘全在寒風中蜷縮著身子,瑟瑟地抖動。

    迎面刮來的山風里摻了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汗水涔涔的身子給冷風一拍煞是難受,卓南雁身上陣陣發冷,眼見余孤天牙齒不住打顫,便道:“這麼跑下去,不累死也得凍死咱們,得找個地方歇歇!”余孤天唔了一聲,卻揮手向前一指,只見一座冷寂寂的小廟正挺立在風雪中。

    二人飛步奔到近前,卻見廟上的匾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幾個字,推門走進去,卻見大殿前燃著一堆篝火,一群人正圍火取暖。卓南雁見了生人,先吃了一驚,待瞧清楚那只是幾個烤火取暖的村民,才心下稍安。

    這廟院子不小,正殿上供著一尊神像,依稀是個面目清秀的青年將軍。廟里似是沒有常駐僧道,七八個村民圍在殿前,一個面色黝黑的六旬老者彈著一面小羯鼓正說著書。想是農閑時節,這小廟擋風遮寒,便引了一批村民來此聽書。一股子生炭濕柴燒出的煙氣伴著陣陣暖意,在昏暗的殿內四處亂竄著。

    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遠處明柱下還倚坐著個面目削瘦、衣衫破舊的中年漢子,身旁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瞧神情似是一對父女,因隱在暗處,瞧不清長相,只依稀瞧見那漢子手中抱著一對牙板和胡琴,顯是流落江湖唱曲的父女倆。

    廟里的眾人全聚精會神地聽那老者說書,也沒人注意這兩個少年悄沒聲息地湊了過來。

    只見那老者敲著羯鼓,搖著梨花板唱道:“滴溜溜號帶齊飄,威凜凜掛甲披袍,撲咚咚鼓擂春雷,雄糾糾人披繡襖。百戰百勝岳家軍,長驅河洛馬咆哮。”

    宋時百姓好聽藝人講抗金英雄的俠義故事,時人稱為“鐵騎兒”。這老者說的正是當初岳家軍北伐之事。卓南雁自幼生長于深山,一聽之下便覺得新鮮無比,開始心內還惦記著厲潑瘋,但終究是少年心性,漸漸地心思便全在那鐵騎兒上了。

    那先生才唱了幾句,那廟門忽又支的一聲開了,兩個皂衣漢子晃著身子蹩了進來,瞧打扮全是宋朝的官府捕快。

    當先那人瘦臉凸顴骨,頜下翹著一叢山羊胡子,進來後目光四處亂掃,道:“兀那說書的,你們瞧見了個身子高大的老乞丐來過麼?”說書老漢和幾個村民連連搖頭。

    山羊胡子罵了一聲,叫道:“也不知是哪里來的老不死乞丐,居然去招惹格天社!這凍死猴的臘月天,還累得咱爺們頂風冒雪的四處尋他。”他身後那隨從道:“管他呢,格天社的大爺下了令要咱尋他,咱出來胡亂應應景也就是了。一個老乞丐能逃得了格天社的天羅地網去麼?這大冷的天,凍也凍死他了。”二人說著撥開人群,坐在了火前,山羊胡子向老漢喝道:“接著說,接著說,揀一段熱鬧的說來聽聽。說好了,爺有賞!”

    那老漢應了一聲,停鼓不敲,張口說道:“老朽今日既來到這楊將軍廟,便說一說當年楊將軍的鐵血丹心。話說楊再興楊將軍隨著大軍北伐,在岳元帥帳前討了個正印先鋒官,率了三百條好漢逢山搭路,遇水架橋,一路長驅直入,不想卻在臨颍外的小商橋前正撞上金國四太子兀術手下三大王帶領的數萬大軍。那四太子手下三大王是哪幾個?正是龍虎大王、蓋天大王、昭武大王,各帶一萬大軍,氣洶洶好不威武,怒沖沖如狼似虎!”

    在岳飛屈死風波亭之後,岳家軍之事被官府嚴禁議論傳播,但民間百姓、尤其是金宋邊界上久受金人欺凌的窮苦百姓卻仍是喜聞岳家軍故事。山羊胡子卻算個官差,聽那老者說這岳家軍楊再興的故事,不由皺了皺眉。

    只聽那老者又道:“有道是兩軍相遇勇者勝,眼見著敵眾我寡,楊將軍卻毫無懼色,吼一聲驚天動地,催動坐騎千里青霜駒,揮動神飛亮銀槍,直撞入敵陣。這一番大戰直殺得天昏地暗,那時天降大雨,雙方將士流下的血水全落入了溪澗之中。正是——”說著拖個長腔,將小鼓一敲,亢聲唱道,“漫漫殺氣飛,滾滾征塵罩,百戰袍甲紅,四野陣云高。”聲音淒郁蒼涼,如帶金戈鐵馬之聲。

    圍坐著的村民全聽得津津有味,卓南雁更忍不住高聲叫好,只有余孤天聽得南朝俠義之事,心中不是個滋味。

    那老者唱了幾句,臉色便一片沉暗,歎道:“那天上大雨拼命的下,地上兩軍拼命的殺,這三百條岳家軍好漢如同三百條猛虎,跟著楊將軍在數萬敵騎之中橫沖直撞,斬殺金兵兩千名,直殺了那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無數,最終三百豪傑盡數不屈戰死。那橋下的溪水已給血水染得赤紅一片,成了一條血澗赤溪。那楊將軍在敵陣之中殺得幾進幾出,全身浴血如同紅人一般,兀自毫無退意。

    “到得後來,他單槍匹馬守在小商橋上,以一人之力,竟殺得數萬金兵過橋不得。金兵無奈,只得放亂箭射死了他。饒是如此,楊將軍死後半個時辰,金兵硬是不敢近前。後來岳大帥揮兵到此,尋到了楊將軍的尸身,火化之後,竟得了箭鏃兩升。正是,驟雨雄兵數重圍,將軍百戰碎鐵衣。青史圖書載丹心,橫戈氣寒虎羆威。”這老者說得眉目聳動,聲色並茂,聽得眾人盡皆動容。

    驀地小鼓咚然一響,一段“鐵騎兒”已然說罷。卓南雁抬頭看時,卻見院中昏溟蒼茫,暮雪正緊,這一段書竟使眾人聞之如醉,神馳萬里。

    那老者拱手道:“諸位爺,這楊再興楊將軍如此忠義,後來京西一帶廟宇,多有他的牌位!”就有村民連連點頭,應和道:“是,俺們這楊將軍廟都道是供的是楊六郎,想必也是這位楊將軍。”幾個人就將銅板丟到老者的銅盤里。

    “狗屁岳家軍,狗屁楊將軍!”那山羊胡子官差卻一把火竄到了腦頂上,跳起來尖聲罵道,“當著我丁長富丁大爺的面還敢胡言亂語,楊再興算個屁!那岳飛又如何?十年前還不是給秦相爺宰了!這楊再興若是不死,風波亭上說不得也得陪著岳飛挨上一刀!”他這放聲一叫,惹得眾人全是一驚。

    山羊胡子丁長富已走過去劈手一把將盤子里的銅錢奪了。那老者氣得面皮發白,卻不敢作聲。幾個山民也是敢怒不敢言。

    卓南雁雙目發紅,便待發作,忽然想起:“易伯伯說過,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我一點武藝不會,上去徒然吃虧,這不知進退的暴躁脾氣可要暫且改改!嗯,這小子叫丁長富,可要記住了這狗賊名號!”

    那丁長富兀自指著說書先生罵罵咧咧:“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遠遠地滾走,不然抓了你交與那格天社!你這老東西若有種,便到京師秦相爺府里面去說這‘鐵騎兒’去!哎喲——”話沒說完,忽然驚叫一聲,跳起老高,捂著嘴叫道,“是誰,嗚嗚,奶奶的是誰放暗器暗算……嗚嗚……老子?”眾人凝神細瞧,才見丁長富的嘴中竟已鮮血淋漓。丁長富哇的一聲,張嘴將那“暗器”吐了出來。他那隨從低下頭來一瞧,不由扯著嗓子叫起來:“丁爺,奇了,是根羽毛。莫非是這球鳥毛打掉了您的三顆牙!”

    眾人全是一驚。卓南雁凝神瞧去,卻見地上淋漓的血跡中果然插著一根翠色綠羽,心下暗道:“這翠羽長不過指,似是鳥翅上的翎子。這一根輕靈的翠羽怎會打落了丁長富的滿嘴牙齒?”

    忽聽得一道粗沉的聲音笑道:“跳梁小丑,無知蟊賊,也敢在這楊將軍廟內胡言亂語!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不然抓了你交與那閻王爺!你這小蟊賊若有種,便到陰曹地府里面去放你的狗臭屁去!”這笑聲乍然而作,滾滾如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卓南雁聽這人最後兩句卻是拿丁長富的話轉過來罵他,不覺大是解氣,但轉頭四顧,卻見院中飛雪飄飄,殿內火焰抖顫,也不知是誰發出的笑聲。

    丁長富捂著嘴竄出殿外,四處查看,卻哪里有半個人影,正自心驚膽戰間,一個白胡子村民忽然向那神像跪下,叫道:“神仙呀,莫不是楊將軍顯靈麼!”一群村民連那說書先生,都給他這聲喊驚得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跪在白胡子身後,齊齊向那神像磕下頭去。不少人口中還念念有詞。丁長富眼見眾人下跪,心中半信半疑,但他此時驚魂未定,也不敢貿然上前生事。

    卓南雁心下暗自稱奇:“這必是一個武林高手出手教訓那狗官差!只是這人身手好高,竟然來去無蹤,真是奇了!”四顧之下,見只有那一對唱曲的父女悶聲不語地側身倚在柱子下,似是對眼前一切全不在意。

    便在這時,卻聽廟外一個清朗的聲音叫道:“大雪風寒,世伯不如暫到這古廟之中避上一時!”立時又有一聲沙啞的笑聲響起:“哈哈,言之有理!這西北風白毛雪,刮了老夫的老面皮不打緊!若是吹著了閑侄女花容玉貌的小嫩臉,可就大是要緊!”聲音響亮,在暮野之中傳出好遠。

    廟門一開,卻走進來四五個人。當先一人四十余歲年紀,身著碧綠武官時服,手中擎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竹節鞭,瞧這人白面長眉,顧盼甚豪,只是那胸前衣襟裂了數個口子,瞧上去就有幾分狼狽。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窄袖快靴的烏衣隨從,各自打扮倒是齊整,只是一個左眼眶烏青,一個右眼眶紅腫,湊到一處,便多了幾分滑稽。

    在那武官身側,卻伴著一對青年男女。那青年公子二十歲上下,面如冠玉,雙眉挺秀,腰間懸著一口長劍。那女子方當妙齡,眉彎眼柔,姿容俏麗,竟是個標致美女,她背上也背著一把長劍。兩個人俊朗娟秀,牽著的馬也都是金鞍玉轡,當真是璧人寶馬,交映生輝。眾人眼見這荒村野廟,忽然走入這樣一群華衣貴人,都覺著奇怪。

    那公子只掃了一眼,便笑道:“世伯,都是一群窮棒子,這是個沒主的野廟。咱暫且歇歇,待風靜雪停了,再上路不遲!”他口中向那武官說話,眼睛卻偷偷向那女郎望去。那中年武官也賊溜溜地瞥著女郎,笑道:“言之有理,便這麼著了!”

    那女郎卻秀眉微皺,伸出白嫩的玉手,掩住了鼻子道:“離他們遠一些,鄉巴佬髒得緊,真熏死人了。”那公子應了一聲,將馬牽到簷下,在殿內神像前掃了一處空地,扶那女郎坐下了。

    那武官眼尖,卻一眼覷見了丁長富身旁地上的那根翠綠色的羽毛,飛步竄上去,小心翼翼地拈了起來,顫聲叫道:“羽毛……這、這莫不是禦鳥的翎毛?”當胸一把揪住了丁長富,喝道,“狗賊,這羽毛是哪里來的,你是如何偷了這禦鳥,又藏匿何處?快快從實招來!”

    丁長富給他一連串的厲聲喝問駭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道:“小人是本地差官丁長富,奉……格天社大爺之命四處搜尋個老叫化子,這羽毛……。小的也是剛剛看到!”那武官怒氣勃發,單掌一吐,將他震得飛出幾步之外,直撞到那香案上,喝道:“讓老夫抓個人贓並獲,還敢狡辯?”

    那公子卻緩步踱來,瞅著那翎毛道:“世伯息怒!聽這小子口音,瞧這小子打扮,似乎真是本地差役。這厮功夫尋常,諒也沒有手段到京師去盜禦鳥。”回頭向丁長富喝道,“這位是格天社的副總管、號稱‘浩氣千古’的桂浩古桂大人,還不過來參見!”丁長富和那隨從急忙過來磕頭。

    “賢侄言之有理!老夫都是給那老叫化子弄的,一路上心魂不定,”桂浩古說著,瞧見幾個村民和那說書先生戰戰兢兢地轉身想要出殿,又厲喝一聲,“全給老夫站住了!此時真相未明,呆在這廟里的,全有嫌疑。待會老夫歇息之後,還要一個個親自審問!”幾個村民眼見忽然間惹上了官司,全都哭喪了臉,只得乖乖坐在火前。

    那美豔女郎卻道:“桂伯伯,您說的那禦鳥什麼的,是怎麼回事?那老叫化子,又是怎麼回事?”桂浩古立時換上一副笑臉,走過來象拍撫自己愛女一樣地拍了拍那女郎的臉頰,笑道:“閑侄女,你南宮哥哥沒告訴你麼?”

    “我們雷家接了您的飛鴿傳書便立時兵出五路,我在路上急匆匆地一通亂趕,卻湊巧遇上了這位南宮公子,才知他南宮世家也接到您的傳書相邀。”說到這里,那女郎卻白了一眼那公子,嗔道,“哼,哪知他這人呀,一路上只會假現殷勤,十句話里沒一句正事!”

    那公子見她輕嗔薄怒,嬌媚可人,登時心神大醉,笑吟吟向桂浩古拱手道:“這一次加上我這‘飄花劍女’雷青鳳妹子在內,江南霹靂堂雷家出馬了五位好手。我們南宮世家,算上區區不才,也是六大劍客齊出,這可都是被您傳書邀來的。我只知要捉的那個老叫化子‘醉羅漢’,原是嵩山少林寺羅漢堂的長老,法名無懼,入了江南丐幫之後一直跟咱格天社作對,卻不知他跟禦鳥之案有何干系?”

    這幾人說話聲音響亮,旁若無人。卓南雁聽了他們的話,腦中轟然一響:“原來這南宮鐸是那南宮世家的,聽厲叔叔說,爹爹當初便因闖入南宮世家之後下落不明的!不知這驚動了格天社、南宮世家和霹靂堂的叫化子‘醉羅漢’,到底是何許人也?”當下雙目望著熊熊篝火,愈發凝神靜聽。

    桂浩古卻干笑兩聲,故作神秘地道:“這禦鳥的主人來曆不凡,便是鼎鼎大名的崇國夫人!”雷青鳳秀眉一挑,問道:“崇國夫人是誰?”

    桂浩古似是極喜這女郎發問,笑道:“青鳳侄女想是專心練武,連崇國夫人的名頭都沒聽過。”雷青鳳見他說話之間又笑嘻嘻地伸手向自己的臉頰撫來,不由心下大是懊悔問這句話。正惱也不是、躲也不是的當,南宮鐸邁上一步,恰好擋在她身前,笑吟吟地道:“這崇國夫人便是聖相爺的孫女,今年不過八歲,卻是福慧雙全,小小年紀便給聖上禦封為崇國夫人……”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當今大宋諸多阿諛之輩提起秦檜來,都要在相爺之前破天荒地加個“聖”字。這時聽得大宋皇帝趙構將秦檜的孫女、一個八歲的女孩,封為什麼崇國夫人,不由心中又恨又惱。一旁的余孤天也不禁暗自搖頭:“想不到秦檜氣焰如此之勝,照這麼下去,他會不會也做了南朝的完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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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25:06 |只看該作者
“禦鳥主人來曆不凡,禦鳥的來曆更加不凡,”桂浩古這下沒有摸到美人玉面,橫眼掠了南宮鐸一眼,才向雷青鳳笑道,“這崇國夫人雖然年幼,卻頗得聖相和聖上喜愛。那一日崇國夫人進宮面聖,恰恰趕上宮中剛自隴山進了一批鸚鵡。崇國夫人便問一只鸚鵡,還思鄉麼?那鸚鵡卻答道:思鄉!聖上恰恰在旁聽到了,登時也起了思鄉之情,立時命人將這批鸚鵡放回隴山。萬歲爺眼見崇國夫人喜歡鸚鵡,便另賞了她一只翠羽鸚鵡,這便是禦鳥的來曆了!”

    南宮鐸拍手笑道:“好,鸚鵡通靈,夫人聰慧,聖上仁德,這真乃傳流千古的雅事!”桂浩古歎道:“崇國夫人自得了這禦鳥,自是萬分寵愛,走到哪里,都要隨身帶著。可是一月之前,崇國夫人隨母親去靈隱寺上香,卻在飛來峰下給一個打扮得如同叫化子般的老和尚出手奪去了禦鳥,隨行的格天社‘白虎七宿’居然攔他不住!”雷青鳳櫻唇微動,忽然看了看桂浩古那只老手,急忙住口不言。南宮鐸倒替她問道:“這老叫化子想必就是桂大人千里追尋的醉羅漢了?”

    “正是這厮!”桂浩古白臉一紅,冷哼道,“老夫帶著白虎七宿連日追趕,他卻從臨安竄出,一路北上。這老家伙不敢真刀真槍地跟咱們較量,卻連出詭計,先後弄傷了老夫手下的白虎七宿。一到隨州境地,這狗賊便再無蹤影。好在今天讓老夫遇上了南宮賢侄和青鳳侄女,咱三人聯手,必能擒到這老賊。”雷青鳳聞言,雙眉一挑,躍躍欲試,那南宮鐸卻皺眉沉吟道:“世伯,醉羅漢為何要搶崇國夫人這只禦鳥?”

    “這老賊無法無天,明擺著是跟聖相作對!這禦鳥是聖上所賜,這麼不明不白地給人奪走,聖上便不怪罪,聖相他老人家臉上也不好看!”桂浩古說得心頭火起,重重頓足叫道,“相爺若是發起火來,那還得了,便說這一年前的‘獅貓案’吧!崇國夫人喜愛的一只獅子貓無故丟失,相爺責令臨安府找尋。臨安府請畫師將此貓的畫像畫了一百多幅,在全城張貼,找了半年仍是毫無音訊。因這‘獅貓案’牽連入獄的便有一百多人,知府曹泳急得焦頭爛額,最後終于憋出個法子,他找人打了一只比那獅貓小不了多少的金貓,獻給相爺,才算保住了頭上的烏紗帽!”

    卓南雁越聽越怒,暗想:“便因為他孫女的一只貓,秦檜便牽連了一百多人入獄,這老賊真是無法無天!”余孤天卻想:“嗯,這知府雖然大是破費,但好歹保住了頭上烏紗,過不了幾年,還能再撈回來。”(按:秦檜孫女的“獅貓案”,見于陸游《老學庵筆記》,其事大致如此。)

    南宮鐸和雷青鳳聽了,全都凝眉不語。卻聽桂浩古歎道:“這獅貓案剛了,又來了個禦鳥案。咱可真要小心措置,不然聖相一怒,雷霆大作,誰也擔待不起!”

    話音剛落,忽聽廟內響起嗤嗤嗤的幾聲冷笑,聲音清脆嬌嫩,顯是對桂浩古所言大是不屑。這笑聲本來不大,但恰在桂浩古三人高談闊論停歇之時發出,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循聲望去,卻見冷笑之人正是端坐一旁的那賣唱的小女孩。

    那女孩也側過頭來斜睨桂浩古,紅通通的篝火登時映紅了她的半邊臉頰。卓南雁這時才瞧清那女孩容貌,但見她花膚如雪,瑤鼻櫻唇,雖只扭過來半邊臉兒,卻已有一股明珠美玉般的容光自然流照出來。

    卓南雁本來心下奇怪這個賣藝女孩膽敢嘲笑朝廷武官,待得瞧了她的容貌,登時一呆,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如此仙姿麗質的人物。那飄花劍女雷青鳳本就是個罕見的美女了,但跟這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一比,登時成了庸俗脂粉。

    桂浩古聽了那聲冷笑,本來心頭惱怒,但轉頭瞧見了這樣粉雕玉琢的女孩,心頭怒火頓消,一轉眼又瞧見了那男子手中抱著的牙板胡琴,不由大咧咧地笑道:“難得唱曲的小娘生得這般標致,往後不要胡亂發笑!若不是桂大人我素來惜香憐玉,你可就要倒大黴啦?”

    “我可沒敢笑各位大爺!”那女孩睜大瑩澈的雙眸,搖了搖頭,道,“我是適才做了一個好玩的夢,夢見東海里的一只老鱉丟了個什麼東西,就讓蝦兵蟹將去找。那群蝦兵蟹將遍尋不見,便回來稟報老鱉說,海里面找不見,想必不是天上的鳥偷的,就是地上的貓偷的——不是鳥案,就算貓案!格格,鳥和貓居然會到海里面偷東西,這蝦兵蟹將不是太笨了麼?”

    她語音動聽,笑聲純真,宛若雛鳳乍鳴,冷玉輕擊。但說出的話卻是膽大之極,不但將秦檜比作了老鱉,更將桂浩古諸人罵作了蝦兵蟹將。卓南雁忍俊不禁,嗤地笑出聲來,心下更是佩服這女孩的膽氣。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轉頭盯著那女孩。說來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氣勃發,但只瞧了一眼那張清麗得惹人憐惜的純淨臉孔,滿腔怒火偏又發作不出,當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兒胡言亂語,是活得不耐煩了麼,過來給大爺唱個曲子,唱好了便饒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頗不情願。她身旁那中年漢子卻冷著臉道:“月牙兒,這一路上盡是惹禍!禍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麼罰你!”略調了下弦,指撚臂抖之間,立時就有一縷蒼冷如訴的琴音響起來。那聲音悠長淒清,若斷若連,人人聽了,心頭都沒來由的一陣悲涼。

    那女孩似是極怕這漢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櫻唇道:“爹爹別急,月牙兒唱就是了!”說著將牙板輕擊,曼聲歌道,“長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濤無際。天險難逾,人謀克敵,索虜豈能吞噬!”

    這一開口而歌,聲音婉轉清潤,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蕩進眾人的心脾間。似這般以牙板唱曲的,當時喚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著曲樂輕唱慢曲,講究重起輕殺。宣和年間東京汴梁的李師師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風靡東京,有風雅人便給小唱起了個雅名叫“淺斟低唱”。

    眾人怎麼也想不到,在這荒野小廟內,竟能聽到這等美妙唱曲,一時之間,桂浩古等人的怒氣竟消弭不少。

    卓南雁自幼長于荒野,素來少聞曲樂,這時乍聽這美若天籟的歌聲,更覺心神一蕩。這時廟中諸人全將目光集在那喚作“月牙兒”的女孩身上,卻見她將牙板夾在指縫中叮叮當當地敲得悠然有致。

    她這一轉過頭來,眾人借著跳耀的火光和朦朧的煙氣,更有霧里觀花之感。這女孩見這麼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頭去,眉宇之間便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輕愁。火光下,卻見她那黛眉翠煙,眸凝秋水,愈發顯得清麗絕俗。

    她的歌聲不高,但愈是這麼宛轉低回,愈是惹人屏息傾聽。只聽她唱到:“阿堅百萬南牧,倏忽長驅吾地。破強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破強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聲音倏地由低轉高。她年紀幼小,本沒有高歌遏云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這兩疊反複的高亢之處仍是唱得嫻熟無比,好似一抹清風越飄越高,直入云霄。

    卓南雁聽得入神,忽聽那桂浩古低聲問道:“這小妞唱得著實不錯,這詞聽著有幾分耳熟,卻不知是誰人手筆?”南宮鐸低聲笑道:“她唱的是一首《喜遷鶯》,乃是被貶多年的故相李綱,死前發牢騷所做。詞中以秦王符堅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說他李綱自己便是從容指畫的謝公,鼓動大宋之人隨他一起抗金。”

    聽南宮鐸說起“李綱”的名字時,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動:“原來這是李綱老丞相的詞,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說李剛忠烈,是個大大的好官,卻一直不為昏君所喜,後來郁郁而終。這女孩敢唱他的詞,真是不同凡俗!”登時對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聽南宮鐸又道:“李綱的詩詞已被聖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借此將這小丫頭扣下!”桂浩古被他說破心思,卻故意將臉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綱詩詞,那還得了!待會可要將這小丫頭帶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兩個差官急忙低笑湊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處,忍不住笑道,“多虧賢侄心思機靈,老夫這一路大風雪總算沒有白挨!”

    他幾人壓低聲音說話,自以為旁人無法聽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超逾常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時燃起一片怒火:“原來大宋狗官如此喪盡天良,見這女孩美貌,便要借口抓走!”忍不住向那幾人怒目相視。只聽南宮鐸接著笑道:“哪里!小侄還有多謝世伯這次傳書相邀!若無您這調度,我南宮鐸焉能跟青鳳妹子輾轉數日,形影相隨?”

    雷青鳳聽他說起自己,忍不住格格嬌笑,嗔道:“怎地又扯到人家身上來了。呸!見到美貌小妞,便動歪心思!”一扭頭忽然瞧到了卓南雁憤憤的目光,登時紅暈滿面,秀眉一蹙,向南宮鐸道,“這小叫化子死死盯著我看,好生無禮!”南宮鐸和桂浩古甩臉瞧見卓南雁怒沖沖的眼神,都是一驚,心下均想:“難道我們的話,都讓這小子聽到了?”

    這時候月牙兒那一闕《喜遷鶯》剛剛唱罷,廟中眾人全是心神皆醉。南宮鐸卻向卓南雁厲聲喝道:“賊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麼,亂瞧什麼?”余孤天聽了這一喝,臉色乍白,他是驚弓之鳥,急扯了卓南雁的手,便要走開。

    卓南雁也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心中卻還惦記這桂浩古要打這女孩的主意,低聲嘀咕道:“慌什麼!咱又沒有招惹他們,我……”話未說完,忽覺眼前一花,那南宮鐸已經閃身竄到他面前,忽然揮手,啪啪啪啪,打了他四記耳光。

    卓南雁給他打得頭暈腦脹,口邊的鮮血霎時流了下來,抬頭叫道:“我沒招惹你們,你憑什麼打我?”南宮鐸冷笑道:“沒招惹就打不了麼?公子爺打人還問憑什麼!”驀地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臉上,將卓南雁的身子打得直向後跌去。

    他要在意中人面前大獻殷勤,身子一彈,如影隨形地直竄過去。卓南雁身子在空中才要落地,南宮鐸已閃在了他身前,單掌疾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使力一貫,將他雙膝著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女孩眼見他驟然出手傷人,不由花容失色,啊的一聲驚叫。廟中村民見南宮鐸毆打一個孩子,本來有人心中不忿,但見了他這奇快無比的身手,嚇得都不敢言語。桂浩古、丁長富等人卻都抱膝而坐,樂得看個熱鬧。余孤天急得身子打顫,但心內猶豫,終究不敢上前。

    卓南雁雙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覺劇痛欲折。卻聽那女孩顫聲道:“爹爹,您瞧,他們……”又聽那漢子冷哼一聲:“跟你說了,少管閑事!”卓南雁正要掙紮起身,南宮鐸的二指卻搭在了他眼上,冷冷道:“小叫化子,你得罪了‘飄花劍女’雷俠女。快快給雷俠女磕三個響頭,不然公子爺就剜了你這雙眼珠子!”心內卻想:“也不知這小叫化子聽到了多少,若是給他傳揚出去,只怕南宮世家、霹靂堂和格天社的名頭都要有損。不如找個茬子,將這小子殺了滅口!”

    卓南雁雙手撐地要待站起,但才一抬頭,便覺眼中酸痛無比。這時候他心底騰起一股悲憤之氣,早將易懷秋說的“忍人所不能忍”的囑托拋到了九霄云外,張口叫道:“小爺我只給祖宗父母磕頭,死也不給你兩個狗男女磕頭!什麼雷家、什麼俠女,你們恃強凌弱,沒的里玷汙了這一個俠字!”

    雷青鳳聽了他這一罵,不由玉面一寒,喝道:“南宮師兄,跟這小叫化子費什麼話,他敢對我雷家出言不遜,將他一劍斬了!”南宮鐸哼了一聲:“我偏偏先讓他磕過了頭,再宰了他!”手指用力將卓南雁的頭向下按去。

    卓南雁只覺腦頂上重如泰山壓頂,雖死力強撐著,腦袋還是一寸寸地向地上低下去。這時他滿腔怒火,渾身熱如火焚,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死也不能給這惡毒女子磕頭!”猛地一歪頭,噗的一口痰向南宮鐸吐了過去。二人相距太近,南宮鐸心思又大半在雷青鳳身上,登時給卓南雁這混了血的口水啐在了腿上的襟袍前。

    “小叫化子,是你自己找死!”南宮鐸目射寒光,單掌提起,便向卓南雁頂上拍落。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纖手疾抬,忽覺腕子一緊,已被她父親捉住。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八節:縱膽任俠 拔劍驚虹
      南宮鐸這勁力十足的一掌已經凌空拍下。這時他惱怒之下,滿擬一掌拍得卓南雁七竅流血,哪知手掌才落,忽覺臂彎曲池穴上一麻,手臂便落不下去。跟著身前的卓南雁不知給什麼怪異力量一牽,呼的疾飛了出去,落地之時穩穩當當地立在了地上。

    南宮鐸一驚抬頭,才見一個光頭長髯的破衣老丐笑眯眯地站在卓南雁身前。南宮鐸心下一凜:“這老丐是何時到的,又是使得什麼手法將這小子拉走,怎地我全沒瞧清?”一拂之下,才在臂上拈出一根翠綠的羽毛來,登時心下大震:“莫非他竟是用這輕飄飄的翠羽拂中了我的曲池穴?”

    桂浩古卻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老叫化子,果然又是你!這一次看你還能逃到哪里去!”雷青鳳嬌軀一幌,便閃到了南宮鐸身前,拔劍出鞘,冷冷道:“原來閣下便是我們要找的醉羅漢無懼和尚!”

    那老丐卻不理他們,伸手撫著卓南雁的頭,旁若無人地笑道:“好孩子,你這身骨氣,竟比我老人家還硬氣!我老人家十二三歲時,若是有什麼大俠俠女的拿刀子動劍讓我磕頭,我一二百個頭也給人家磕啦!”卓南雁瞧這老丐身子高大,滿面紅光,頜下亂糟糟一堆烏黑的長髯,偏偏頭頂光光,瞧上去似是個和尚一般。他聽出了老丐對南宮鐸的譏諷之意,便強自笑道:“那是您老人家運氣好,想必您年少之時,天底下還沒有這麼多的狗屁俠女大俠。”

    丁長富這會卻也聽出了他的笑聲,叫道:“老東西,適才就是你暗算的老子!”嗆啷啷亮出鐵尺鐵鏈,手法乾淨利落,只是口中掉了幾顆門牙,說話未免露氣含糊。無懼和尚連連搖頭,笑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過是想躲在神像背後睡上一覺,偏偏遇上許多瘋狗野狗母狗公狗跑到老子跟前嘶叫不停。掃興掃興,當真掃興!”

    驀地大叫一聲,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竄到丁長富身前,啪啪兩響,丁長富和那隨從齊聲悶哼,二人已經面向神像跪倒在地,竟已被那老丐踢中了腿上穴道。只聽無懼哈哈笑道:“敢在楊將軍跟前胡言亂語,老子便罰你們在這里跪上十二個時辰!”

    卓南雁眼見他這一進一退,快如飄風,忍不住心懷大暢,暗想:“什麼時候我也練成了這樣的高妙武功,遇上了惡狗凶徒,上去也是這麼兩下子!”

    南宮鐸和那雷青鳳眼見無懼和尚此時背向他們,背上露出老大空門,忍不住對望一眼,驀地雙劍齊出,疾刺無懼後背。卓南雁一驚,急叫了一聲:“小心!”無懼大笑聲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向下栽去,如同一塊石碑般地硬生生砸到了地上,就勢一滾,便輕輕巧巧地躲過了那勁急無比的雙劍。

    南宮鐸雙瞳一縮,忍不住贊道:“好脆生的一招‘大栽碑’,醉羅漢之名果然不虛!”他二人一擊不中,隨即雙劍盤旋,緊緊守住了門戶。

    幾個村民和說書先生眼見要起爭斗,心下驚慌,都要逃出廟去,但那兩個各自腫了一只眼的格天鐵衛這時候門神一般地守在廟門口,氣勢洶洶,誰也不敢上前,眾人無奈之下只得貓在院子邊上那根老柏樹下。卓南雁拉著余孤天溜到神像背後,探頭瞧著熱鬧,一扭頭間,忽然不見了那對賣唱父女的蹤跡。

    無懼見他們這一刺一收,法度謹嚴,不由連連搖頭,歎道:“師出名門,卻行此以大欺小、暗算偷襲之事,真真可憐了你們這身功夫了!”說著翻起眼睛瞪著南宮鐸道,“你便是南宮六劍中的什麼‘一劍奪命’南宮鐸麼?嘿嘿,南宮世家的上代掌門南宮皋何等英雄,怎地傳到你爹南宮參手上就壞了門風!”

    南宮鐸臉上陣青陣白。桂浩古已昂起一張胖臉叫道:“廢話少說,無懼老兒,快快交出禦鳥!”和雷青鳳、南宮鐸三人各挺兵刃,虎視眈眈地盯住了無懼。

    無懼仰頭笑道:“那只鳥兒麼,呵呵,味道平平!”桂浩古顫聲叫道:“怎麼,你……你將禦鳥吃了?”無懼的大頭猛點,鄭重其事地道:“正是!不過這狗屁禦鳥終日養尊處優,養得肥胖流油,遠沒有山間野雀有嚼頭!”猛然將手一揚,幾根綠色鳥羽紛紛揚揚地自空中飛落。

    桂浩古身子發抖,自地上捧起幾根鳥羽,心下又驚又怕,幾乎便想放聲大哭。無懼見了他那模樣,大是得意,仰天笑道:“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和尚好歹留下這幾根鳥毛,好讓龜大人拿去跟秦檜老賊請功!”桂浩古忽然昂起頭來,恨聲道:“你這一次劫了禦鳥,引得格天社帶動大批人馬隨你北上,是不是還有什麼陰謀詭計?”

    “誰說龜大人是草包一個,這不是還有些見識麼,”無懼和尚冷冷笑道,“可惜這時領悟,未免晚了。雄獅堂羅堂主和本幫莫老幫主想聯絡江南各路英豪,籌備再開四海歸心盟會,卻怕你們格天社礙手礙腳,這才請老和尚出馬,略施小計,引開你們這群鷹犬!”

    卓南雁聽得他說起“四海歸心盟”,雙目登時一亮,暗道:“原來羅老伯真的要重開盟會啦!”無懼說著卻霍地收起冷笑,昂然道:“便沖著‘四海歸心’這四個字,這一路之上,灑家才對你和你手下的那白虎七宿手下留情!”

    “嘿嘿,果然又是這四海歸心盟,”桂浩古眼里登時迸出一層碧幽幽的利光,冷笑道:“實不相瞞,格天社大總管趙祥鶴趙大人深謀遠慮,早已洞悉了羅老兒的奸謀,此刻趙大人業已北上建康,親自攪散你這撈什子盟會!哼哼,死了一個卓藏鋒,又冒出個羅雪亭!眼下四海晏如,太平盛世,抗什麼金,擊什麼虜?”一聲呼喝,金鞭劃出一道黃光,直上直下地砸向無懼的光頭。

    無懼擰腰閃開,怒道:“可憐卓盟主一心為國,卻跟岳元帥一般,給你們這群奸詐小人暗算致死…”口中說話,腳下步法踉蹌,好似醉漢一般,東一倒,西一歪,卻將桂浩古的連環數鞭盡數閃開。卓南雁在旁瞧見那單鞭卷起道道金光,招招擦著他身子掠過,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倒替他揪心不已。

    南宮鐸和雷青鳳眼見桂浩古強攻無效,急挺長劍上前。這二人的劍法師出名門,“飄花劍女”雷青鳳劍招迅捷,每一出手,便如雪花六出一樣連環六式。南宮鐸號稱“一劍奪命”,劍法卻是沉穩老辣,辛毒如蛇。三人聯手,登時將無懼團團圍住。

    四人鞭來劍往,殺得呼呼生風,那團取暖的篝火給拳風劍氣擾得忽明忽暗。旁人早已遠遠避開,只苦了跪在神像前的丁長富和那隨從。二個人一迭聲地叫喊不休,“哎喲,羅漢爺爺小心小的腦袋!”“姑奶奶——留神小的耳朵!”

    無懼和尚的身子在鞭影劍海中前傾後倒,瞧上去隨時要給兵刃掃中一般,可偏偏就是履險如夷。他口中兀自滔滔不絕:“金國跟咱們講和,不過是瞧明著打咱們不過,暫且等候時機而已,等到朝中柱石忠良都給你們算計盡了,要兵無兵,要將無將之時,你們的金狗爺爺若不發兵來攻,老子就割了這顆腦袋給你們!”卓南雁聽得連連點頭,暗想:“他說的這話跟易伯伯說得差不多,這等道理,難道當官的都瞧不出來麼?”

    桂浩古卻喝道:“老夫現下便割了你這狗頭!”老羞成怒之下,奮力一鞭抽得老了,收手不及,將那神像前的香案打得碎成數段,嚇得跪在香案前的丁長富嗚嗚大叫。

    無懼呵的一笑,一招“滾地龍”急攻過來,右掌蛇一般地疾伸過來,攥住了金鞭的鞭頭,左掌斜斜拍向了他肋下空門。鐵掌未到,一股勁風已壓得桂浩古肋下隱隱作痛。桂浩古大吃一驚,正要撒手扔鞭,卻見青光閃動,南宮鐸的長劍後發先至,搶上來擋住了他肋下破綻。雷青鳳劍如匹煉,刺向無懼脖頸。

    這二人一攻一守,都是救友攻敵的精妙招式,只是這兩劍卻全落在了醉羅漢的算計之中。眼見飄花劍女長劍攻到,無懼叫一聲好,右掌撤了那鞭,化掌為指,在那劍上一彈,錚然一響,震得她玉手酥麻。醉羅漢的左掌劃了個圈子,仍是在桂浩古的腿上抹了一下。

    這一抹輕如拂柳,桂浩古卻覺腿上一陣酸痛。醉羅漢這一掌余勢不絕,不待招術使老,勁力暴吐,乘著南宮鐸出劍護友之時,已在他肩頭拂了一下。南宮鐸身子踉蹌,半邊膀子立時酥麻,驚駭之下,一張臉已沒有半分血色。

    無懼一招迫退了三人,心中大是得意,不由昂頭笑道:“羅堂主屢次囑咐,對武林各方豪俊要以和為貴。咱們都是大宋武林同道,何必要拼個你死我活!大伙暫且住手如何?”話才說完,忽覺背心上一麻,一股陰寒的勁力已自“命門穴”上急透而入。

    無懼一驚,暗道:“我手下留情,他們卻施此暗算!”身形搖晃之間,卻見一道白影如草中驚蛇一樣在眼前疾閃而過,跟著嗆啷嗆啷的兵刃落地之聲不絕,那桂浩古、雷青鳳和南宮鐸的身子已經先後栽倒在地。

    無懼知道另有高手來襲,驚怒之下須眉戟張,奮力回身一招“醉騎驢”擊向那道游走不定的白影。

    哪知拳到中途,忽聽得一聲冷笑,那人竟一把抓過跪在地上的丁長富擋在胸前。無懼知道自己這一拳開碑裂石,倉卒收拳之際,渾身氣血受震,臂上尺澤穴上更撞到了一股冷颼颼的掌力。醉羅漢再也支撐不住,便在丁長富呼爹喊娘的哭號聲中,緩緩倒在了地上。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2:2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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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27:21 |只看該作者
一股朔風撲地卷來,那團顫抖的篝火突地滅了,兩扇殿門給勁風吹得忽悠忽悠的響,大殿之中霎時變得陰沉沉的森冷瘮人。卓南雁睜大了眼睛,才瞧見挺立在神像前的白衣人。這人書生打扮,身高臂長,只是身子太瘦,在昏溟的暮靄中瞧來,似乎瘦得只剩一道白慘慘的影子。

    那“白影子”卻連連咳嗽著道:“好,咳咳,醉羅漢果然有些門道,中了我摧經傷脈的化血七殺勁……咳咳,還能擊出如此剛猛的拳法!”

    那白衣書生說著猛然提起丁長富的脖頸,將他在地上重重一頓。丁長富只覺一股霸道剛猛的勁力自頸上透來,腿上穴道自解。他回頭見這人左耳上垂著一根光閃閃的金環,估摸這病鬼一樣的人物必是個“金國老爺”,當下就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道:“多謝大人相救!本地小吏丁長富給您磕頭了!”

    無懼和尚跌坐在地,卻亢聲大罵:“姓丁的不要認賊作父!這病鬼是金國龍驤樓虎視壇壇主蕭別離,你給這金狗磕什麼頭?”地上的南宮鐸、雷青鳳和桂浩古三人聽了“龍驤樓”三字都是一驚,那白袍書生卻揚眉笑道:“醉羅漢還有些見識,不錯,在下便是‘病書生’蕭別離!咳咳……百年三萬六千日,不是愁中即病中!”

    躲在神像後的卓南雁心中一顫:“這厮竟追到了這里,厲叔叔難道已遭不測?”回頭看余孤天時,卻見他也是目光惶然,握著自己的手中冷浸浸的全是汗。

    躺在地上的桂浩古卻干笑起來:“原來是蕭大人,老夫格天社副總管桂浩古,這兩位是南宮世家和霹靂堂雷家的高手,我們奉了相爺指令追擒這老乞丐至此,咱們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啦!”蕭別離似是有些不信,細細瞧了他那身翠綠的武官時服,才冷冷一笑:“江湖都道,南有格天社,北有龍驤樓。在下今日一出手便擒了格天社的副總管,回去之後樓主定有重賞!”

    桂浩古忙道:“大伙是一家人,談不上什麼擒不擒的!紹興十六年,老夫曾隨秦禦使出使貴國,見過龍驤樓主芮王爺,芮王爺天縱神武,英邁過人,委實讓人一見心折。今日一見蕭壇主,更是雄姿英發,武功通神,老夫心中萬分佩服,萬分佩服!”他為人做官,素來抱定“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不二法門,這時性命攸關,自是將高帽子一頂頂地堆上來。

    蕭別離心中萬分受用,卻連連搖頭道:“龍驤樓的病書生遇上南蠻子,素來是血流成河趕盡殺絕!嗯,雷青鳳這小妞如花似玉,暫且留下來慢慢享用。看在樓主面上,便也饒你桂大人一命。余下的人,都是難逃一死。”說著將冷森森的目光從殿內掃到院外,口中“一二三”地數起數來,似是在盤算今日要斬殺多少個“蠻子”。

    此言一出,躺倒在地的南宮鐸和雷青鳳固然是心驚肉跳,那幾個村民和守在門口的格天鐵衛更暴一聲喊,便要奪門而出。蕭別離冷喝一聲,大袖急拂,將一把銅錢以“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飛拋出去,那幾人哎喲哎呀的驚呼急叫,個個癱倒在地。

    無懼和尚瞠目大叫:“蕭別離,我無懼和尚決不會向你這金狗求饒!只是那幾個無辜村民老實巴交,你卻殺他們作甚!”蕭別離還未言語,丁長富卻一步竄了過去,揮掌重重打在無懼臉上,罵道:“天殺的驢毬老花子,這會子當著金國蕭爺爺的面,還敢猖狂!”

    眼見無懼雙目圓睜,根根虯髯倒豎而起,丁長富心下害怕,但此時他急欲向蕭別離獻媚買命,咬著牙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無懼喉下,轉頭對蕭別離擠出一臉諂笑:“蕭爺,您只需點一下頭,小的便給您料理了這不識好歹的老東西!”

    蕭別離卻搖頭道:“不成!”丁長富見他那顆瘦骨凸出的腦袋狠狠一搖,心中就是一顫,卻聽蕭別離眯著眼道:“一刀子捅死了還有什麼趣味!這等硬骨頭難得一見,遇上了可要慢慢折磨,”忽地咧嘴一笑,“姓丁的,你若是有本事弄得這老和尚向我出口求饒,我便饒你一命!若沒這本事,老子今日第一個便取你性命!”

    丁長富渾身一抖,回頭向無懼咬牙道:“老……老花子聽見沒,你若不給蕭爺求饒,老子先將你十根指頭一根根地斬下來!”無懼哈哈大笑:“灑家自打三十歲半路出家到了少林寺,得了‘無懼’這個法名之後,便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慢說是他蕭別離,就是龍驤樓主、閻羅老子到此,灑家仍舊是無懼!”

    卓南雁在後面聽著,心內突突亂顫,既恨這丁長富為虎作倀,又暗贊無懼和尚膽氣過人。忽覺眼前一亮,一股光焰映得廟內通紅一片,想是神像前有人又點亮了那團篝火。

    跳耀的火光下,丁長富的臉色愈發駭人,口中低聲咒罵,將匕首抵著無懼胸前衣襟緩緩劃下。無懼呵呵冷笑:“慢著點,這刀要進得急了,老子沒命你也沒命!”好似那刀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股血水卻汩汩冒出,將他胸前衣襟染得殷紅一片。

    “好……你個老花子,這就休怪丁爺手狠了!”丁長富的聲音倒有些顫了,驀地攥起無懼的手掌,一刀斬下,登時將他左掌上的小指砍了下來。一股血水嗖的竄出老遠,直濺到地上雷青鳳的臉上,嚇得她尖聲驚叫。

    蕭別離卻給這聲驚叫提起了興致,撫掌笑道:“過癮過癮,想不到這南蠻子宰割南蠻子,竟然這般有趣!”無懼卻也跟著哈哈大笑:“狗賊再斬來,老子這笑聲若是抖上一抖,就算老子輸了!”丁長富的手掌上也濺滿了血,眼見無懼神色自若,手竟有些抖了。蕭別離在旁一迭聲地道:“快斬快斬,沒用的東西,快出刀啊!”

    丁長富把牙一咬,正要再將匕首砍下,驀地里神像背後竄出一道黑影,合身一撲,將他的身子撞得一個趔趄。丁長富吃了一驚,定睛瞧時,卻見正是先前被南宮鐸暴打的那個破衣少年,不由扯著嗓子叫道:“驢毬的,老子整治這老花子,卻又來了一個小花子跟著找死!”

    卓南雁卻不理他,橫身擋在無懼身前,叫道:“蕭別離,你要抓的不是我麼?這老爺爺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這滿院子的人都跟你無仇無怨,你何必跟他們為難?”他年紀雖小,這般義正言辭地挺身而言,卻自有一股凜然氣勢。

    蕭別離呵呵冷笑:“兩個風雷堡的漏網小魚兒,還能逃得出爺的手心麼?那一個小賊也不要躲躲藏藏了,出來吧!”余孤天戰兢兢地自神像後挪出來,一顆心砰砰亂顫,心內不住埋怨卓南雁行事莽撞。

    卓南雁倒自知難逃,索性挺起胸膛,對蕭別離道:“我厲大叔在哪里,也被你殺了麼?”蕭別離眼里光芒閃爍:“這莽漢殺了何三斧,哪里這麼容易就一刀殺了!老子也要將他帶到龍驤樓內慢慢折騰!”卓南雁聽得厲潑瘋暫無性命之憂,暗自放心,道:“既然如此,我們兩個隨你走!旁的人你可就放了吧?”

    蕭別離將吊梢眉一挑,冷冷道:“病書生一生行事,只聽龍驤樓主一人的話,豈能讓你這乳臭未干的孩子擾了興致?丁長富,你可還欠著我一刀呢!”

    丁長富給他寒冰似的目光一瞅,渾身一個激靈,反手將卓南雁推開幾步,舉刀便向無懼手掌砍下。卓南雁大急,猛然撲上,伸手捉住丁長富的手掌,一口便咬了下去。

    丁長富啊的一叫,匕首險些脫手,低頭看時,虎口上已經滲出血來。他驚怒之下,犯了蠻性,一把將卓南雁拉到近前,獰笑道:“好,老子先整治了你這小花子!”揚手將卓南雁那棉襖撕開,露出了他瘦弱白皙的胸膛。他聽出蕭別離是為了抓這兩個孩子而來,不敢傷了卓南雁性命,卻一刀在他胸上劃出一道血痕。

    卓南雁痛得一聲慘呼,無懼和尚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扭頭怒聲喝道:“丁長富你這狗賊喪盡天良!老夫若是有三寸氣在,天涯海角也要取你狗命!”

    便在此時,卻聽得幾聲胡琴之音嗚嗚地連響數下。這琴聲在陰沉沉的廟宇中乍然而作,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冷肅蕭殺之氣。

    眾人一驚之下,卻見一個漢子緩緩在黑影中站起身來,正是那對賣唱父女中拉琴的漢子。這人在醉羅漢和桂浩古等人過招之時便不知藏身何處,直到這一刻卻又陡地現身而出。他緊緊盯著卓南雁胸前的烈火印記,快步走近,口中顫聲道:“你這孩子竟是明教弟子,難道、難道當真是你……”

    丁長富一股邪火正沒處發泄,見這漢子渾身顫抖地步步走近,不由掀起八字眉罵道:“窮唱曲的,快給大爺我……哎喲!”

    他的話未說完,身子忽如稻草一般向外飛去,直落到院子當中的老柏樹下,哼哼唧唧地卻再難站起身來。殿中高手不少,卻也只有醉羅漢和蕭別離瞧清了他這一招快捷無倫的出手。醉羅漢忍不住凝眉沉思,南宮鐸等人卻心下齊齊一驚:“難道這窮唱曲的深藏不露,竟是個絕頂高手?”

    蕭別離也是面色微變,適才他沒有出手阻攔,就是要瞧瞧這拉胡琴的怪人身手如何,這時不由哼哼一笑:“好脆好硬的一招‘龍抬頭’,閣下是誰?”心下也是暗自稱奇:“這厮隱身暗處,藏氣收神,我竟一直沒有覺出他是個高手!”

    醉羅漢忽地揚聲叫道:“哈,半劍驚虹,名不虛傳!”那漢子才揚起一張冷冰冰的臉孔,昂然道:“不錯,在下明教林逸虹!”他本來一直低眉順眼的縮著身子,這一挺身揚眉,雙瞳之中精芒如電,立時顯得英氣逼人。

    其時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的大名早就轟傳天下,其弟林逸虹在近兩年才名聲鵲起,號稱以半招“驚虹劍法”打遍江湖,聲勢之盛直追乃兄。

    卓南雁這才得手掩住胸前衣襟,心中又驚又喜,暗道:“原來這大叔也是明教的,武功竟然這麼高!”

    蕭別離給林逸虹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打,心底也泛出一股寒意,卻猶自笑道:“久聞江南武林以格天社、雄獅堂和明教鼎足而三,剩下的就是南宮世家、霹靂門雷家、丐幫這江南各派了。今日蕭某在這野店之中一舉擒下了江南武林這多高手,實是三生有幸,若再能一鼓作氣擒住林兄,便是錦上添花了!”

    林逸虹冷冷道:“蕭兄的偷襲之術別有一功,若非暗中偷襲,未必便能一舉擒下醉羅漢而毫發無損!”他二人雖是稱兄道弟,言語之間卻已經劍拔弩張。

    醉羅漢無懼聽了他的話,卻心中大暢,哈哈笑道:“說得好!林逸虹,你可比你那死板板的哥哥林逸煙有意思得多!”林逸虹聽他提及兄長,卻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不敢,兄長于我如父如師,林逸虹可不敢妄自跟兄長相比。”說著一撩襟袍,邁步走到空曠的院落之中,昂然道,“明教林逸虹,在此領教龍驤樓虎視壇主高招!”蕭別離哈哈大笑:“能跟林兄一戰,我這趟南下才算不虛此行!”大笑聲中,也緩緩踱到院中,在林逸虹對面丈余站定。

    他二人談笑風生,步履從容,似是多年不見的老友要敘舊談天一般,但殿內眾人均知這一戰干系重大,蕭別離若是再勝了林逸虹,非但江南武林顏面大損,殿中這幾個人多半也性命難保。眾人心中驚愫,不錯眼珠地瞧著他們,心中都是怦怦亂跳。

    那女孩月牙兒邁步走進殿來,自袖中取出一幅長長的翠巾,先來給卓南雁包紮傷口。卓南雁胸前給匕首劃開一道血口子,雖是皮肉之傷,卻也痛得他夠嗆。月牙兒白皙的小手如同一對好看的蝴蝶,在卓南雁胸前翻飛忙碌著,竟是靈巧之極。

    卓南雁自幼在男人堆里面長大,見的都是滿身泥土的莊稼漢,從來沒跟女孩子打過交道。這時兩人離得極近,只覺一股淡淡的香氣從月牙兒身上傳來,似花似露的極是好聞,卓南雁忽道:“月牙兒,你身上好香!”

    月牙兒秀眉一蹙,凝脂白玉般的小臉上紅霞飛撲,抬起清炯炯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卓南雁愣了一愣,暗道:“瞪我做什麼,你身上就是很香麼?”原來風雷堡主易懷秋生性粗豪,心中少有禮法之念。卓南雁跟他長大,心中也從來沒什麼男女之防,這時不由奇怪自己這一句話為何會惹她生氣。月牙兒心細手巧,給他敷了金瘡藥包紮完畢,卓南雁竟沒有覺出痛來。

    他心下感激,但見她一直冷著臉不跟自己說話,又有幾分氣惱,忽地頑皮性子發作,神秘兮兮地低聲道:“我聽人說,女孩子有一件事情萬萬做不得,不然長大了可嫁不出去!”月牙兒想不到他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忍不住道:“什麼事情?”

    卓南雁緩緩道:“裝啞巴!”一語出口,險些笑出聲來,心下大是得意,“你冷冰冰地對我愛搭不理,這時可不是乖乖地跟我說話了麼?”

    月牙兒秀眉絕倫的彎眉挑了兩挑,終究一跺蓮足,默然走到醉羅漢身前,拿藥給他止血裹傷。卓南雁眼見月牙兒臉上現出又羞又惱的神色,心內倒有幾分後悔:“這小丫頭不識斗,未免勝之不武!罷了,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再招惹你!”扭過頭不再看她,一雙眸子直向院子里那兩個人望去。

    已經入夜了,頂上蒼穹黑得象一個倒扣的瓦盆,呼嘯的朔風里那根老柏樹搖枝擺干,發出陣陣讓人心悸的咝咝啦啦的聲響。大殿里還有一團篝火,只是快燃盡了,只剩下條條隨風抖顫的猩紅。借著那點幽暗的紅,卓南雁瞧見院中的二人淵停岳佇一般地立著,晚風將二人的襟袍撩起老高,衣袖給風鼓著,獵獵作響。

    滿天飛雪密匝匝地從天而落,在二人的須眉頭肩上都灑了一層玉屑,卓南雁一瞬間竟生出一股恍惚,覺著這兩人已化作了石像,恒古以來便在這里對立了。

    “好!”還是蕭別離大笑一聲,緩緩一步踏上。他這一步跨出,腳下半尺深的積雪登時給一股無形的巨力推動著向兩旁湧出,地上竟現出一片尺寬的無雪土地來。林逸虹渾身衣襟更給一陣狂風鼓蕩著,發出有若裂帛一般的嘶響來。

    沉思不語的無懼和尚這時卻渾身一震,喃喃道:“好霸道的化血七殺勁!聽說蕭別離就是為了練這邪門功法,傷了身子,久咳不止,得了‘病書生’這綽號,這化血七殺勁摧筋傷脈,不知林逸虹的魔功可否抵擋得住?”

    一語未畢,卻聽蕭別離笑聲再起,雙臂平展,凌空躍起,整個人如同一只搏兔蒼鷹般向林逸虹當頭撲下。人在半空,雙袖卻卷起滿地飛雪直向林逸虹撞了過去。無懼眼見那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給他袖上騰起的罡風帶著,如同兩面雪牆,分從左右直向林逸虹身上裹去,驚得住口不言,心下暗道:“這厮功力精深至此,便不用偷襲,我也不是他對手!”

    林逸虹身子一幌,悄無聲息地疾退了兩步,那兩面雪牆已經撞在一處,登時飛起丈高的雪浪,飛花濺玉,煞是好看。林逸虹冷哼聲中,左袖疾拂了幾下,那雪浪給他勁氣一撞,立時分出四五道細浪來,劍一樣向空中的蕭別離刺去。

    蕭別離雙臂一振,大喝聲中,右拳已經當頭擊下,將迎面射來的“雪劍”砸成一片玉屑白粉,剛猛的拳勁隨即擊向林逸虹頭頂百會穴。林逸虹卻似不敢硬接他這猛厲的拳勁,竟再退一步,左掌疾飛,斜斜斬向蕭別離的雙腿。他身旁雪片正自飛落而下,給這掌力一蕩,又升騰而起。蕭別離雙目怒張,驀地吐氣開聲:“去!”雙掌一合,滿空怒雪如給颶風攪動,化作一團盤旋不已的“白龍”,將林逸虹緊緊裹住。蕭別離的身子終于從天而降,也鑽入了那團飛轉的雪龍之中。

    卓南雁眼見那雪龍越轉越大,二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不由目瞪口呆,回頭問那無懼:“大師,到底是誰占上風?”

    無懼眉頭緊鎖,尚未答話,地上的南宮鐸已歪著頭叫道:“這樣的打法我可還是頭回看到!那姓林的一退再退,只怕要糟!”卓南雁向他怒目而視,正要反唇相譏,忽見身旁的月牙兒蛾眉微蹙,臉上神色發緊,紅通通的火光下愈發襯得她面如皎玉。他不由長眉一挑,賭氣般地道:“我瞧那姓蕭的才要糟!”

    “我爹不會輸的,”月牙兒緊緊盯住那團漸旋漸粗的怪異雪柱,咬了咬櫻唇,道:“他還沒用右手!”眾人都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卻見二人模糊的身影在雪團之中時隱時現,林逸虹那右臂果然始終軟軟垂在腰間不動。

    卓南雁暗自吃驚:“這林逸虹恁地高傲,難道他真要單臂勝這病書生麼?”南宮鐸連連搖頭:“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高手性命相拼,哪有右臂不動的道理,只怕他右臂已然受傷了。”地上的雷青鳳卻最怕林逸虹落敗,急得破口大罵:“你又知道什麼,你當‘半劍驚虹’跟你一般膿包麼?”

    南宮鐸面紅耳赤,卻決不敢跟她斗口,連道:“是,是,鳳妹,我還不是跟你一般的心思,盼著他一劍斬了這病鬼!哪知他偏要單臂對陣,嘿嘿,他拿自己的性命做兒戲無妨,豈不是拿咱們的性命也當作兒戲了麼?”

    “林逸虹使的,莫不是明教的三際神魔功?”一直不語的無懼和尚忽然嘀咕了一句,聲音卻極是低沉,“想不到他竟暗中修煉這門邪功!”他語音微抖,透著打心底泛起的顫栗,這低低的一聲嘀咕也只有卓南雁聽到了。

    卓南雁聽他語音發抖,神色凝重,心下奇怪:“三際神魔功是一門什麼功夫,怎地這老和尚如此害怕?”

    話音才落,卻見那盤旋不已的粗大雪柱忽地四散爆開,一片雪粒子勁矢般打過來,拍在眾人臉上,獵獵生痛。卓南雁卻似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大張了雙目,原來他正瞧見那白霧般四處湧動的雪花中,林逸虹的右臂忽然龍一般地翻了起來,這臂膊此時竟膨脹得水桶粗細,右掌中更擎著一把短劍,精芒如電,直刺蕭別離的咽喉。

    他這右臂不動則已,一動起來就驚人眼目,那如椽粗細的巨臂驀地揮出一把雷霆怒劍,委實有排山倒海之勢。

    蕭別離眼見林逸虹一直左支右絀,卻遲遲不肯施展劍法,原也早就留意他那右手,此時見了這險湍怒龍般的一劍,叫一聲好,右掌一翻便迎了上去。他指上都套著純鋼指套,素來不畏刀劍,反手揮動之間,化血七殺勁已提至八成,將這一招平平常常的“手揮五弦”使得剛猛無儔。

    驟聞轟然一響,鐵指和短劍已經撞在一處,這響聲如同金石交擊,卻又隱隱含著一股風雷之聲。蕭別離只覺一股絕大的勁力從五指直竄入體內,五髒六腑煞是難受。這人也真強悍,竟怒聲厲喝,雙掌齊齊翻出,卻是一招更平常的“推石問路”,只是此時他須發皆張,竟已用上了畢生修為。林逸虹雙眉一揚,短劍上光華更燦,凜凜劍光直向鐵掌撞去。

    鏘!這一聲卻短促郁悶,如同裂帛碎錦。隨著這聲怪響,滿地積雪如遇狂飚,帶著尖銳的呼嘯疾向四處飛濺出去。

    借著微弱的火光,卓南雁卻見林逸虹的身子隨聲而退,一連三步,堪堪抵在了那棵老柏樹上。蕭別離卻低哼了一聲,身子化作一團白光,疾飛而起,直向廟外逸去。他身形才逝,空中卻又響起兩聲淒厲的慘叫,那兩個格天鐵衛直挺挺地自半空栽到大殿前,喉嚨中鮮血淋漓,已是不能活了。顯是遁走的蕭別離暴怒之下,出手殺了這兩人。

    殿中那團篝火給尸身帶起的罡風一砸,登時熄了。眾人一驚之間,黑暗中又傳來蕭別離的笑聲:“咳咳,好一個有勇有謀的林逸虹,咱們來日……咳咳,再會!”笑聲夾著連綿的咳嗽,暗夜中聽來說不出的陰森怪異,倏忽便去得遠了。

    “爹——”月牙兒驚叫了一聲,聲音顫得讓人揪心。眾人一驚之間,耳畔忽又響起一聲冷哼:“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是林家子弟,遇事要剛毅沉穩,怎地總這麼慌慌張張的!”

    眾人只覺眼前一亮,才見林逸虹幌著火褶子走了進來,冷峻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口角上還掛著一絲絳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九節:平湖歸雁 翠竹爭棋
      “您受傷了?”月牙兒走過去作勢欲扶,卻給她爹一把推開了。

    “爹沒事!他這摧經傷脈的化血七殺勁還沒練到家,已給我傷了三焦經脈!”林逸虹說著卻歎了口氣,“他臨走前說我有勇有謀,實是心里面不服氣。呵呵,龍驤樓,好了不起麼?”說話之間,掌指齊施,或拍或按,將地上無懼四人的穴道盡數解了。

    桂浩古身為官人,素來與明教勢同水火,眼見林逸虹對自己也是一視同仁的救下,忙不迭地將一堆高帽子笑送了上來:“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今日林大俠大展神通,力挫賊虜,實是……”他這一下站得猛了,猛覺腹內一痛,身子一晃,重又跌坐在地。

    林逸虹淡淡一笑:“諸位眼下雖能行動自如,但化血七殺勁猛厲非凡,單憑外力難以盡除,請諸位少安毋躁,且在此運功片刻!林某有言在先,你們是傷在金狗手中,此時咱們都是大宋百姓,自家恩怨且拋在一旁,我給眾位在此護法。”南宮鐸、無懼等人心存感激,這時候卻不是客氣的時候,各自微一頷首,便凝神調息。

    林逸虹又命月牙兒將篝火生起,自給那幾個村民和說書先生都解了穴道,好言安撫,讓眾人去了。轉頭又見那丁長富可憐巴巴,便也出手解了他和那同伴的穴道,訓誡他二人以後不得為惡。他生性沉冷,少言寡語,卻更有一股凜然逼人之勢,將二人嚇得呼爹喊爺,唯唯諾諾而去。林逸虹卻拉著卓南雁的手走到廟外,四顧無人,這才低聲道:“孩子,你叫什麼?”

    卓南雁昂起了頭,道:“我叫卓南雁!”林逸虹凝視卓南雁胸前那片紅焰印記,聲音都有些抖了:“你胸前這九瓣烈火封印,只有教主及其親子才堪刺與。我大哥尚無子息,你……你莫不是卓藏鋒卓教主之子?”

    適才卓南雁衣裳裂開,林逸虹見了他胸前露出的烈火封印後便大是驚奇,這才拼力出手將他救下。卓南雁想起易懷秋的叮囑,本想堅不承認自己是卓藏鋒之子,但此時瞧見了林逸虹焦灼的眼神,又陡然聞得“卓藏鋒”這三個字,驀地覺得胸中一陣熱流湧動,不禁挺起胸來,叫道:“不錯,我爹就是卓藏鋒!是爹爹親自給我起的‘卓南雁’這個名字。”

    林逸虹緊盯著他,身子竟一直顫抖,驀地仰天大笑三聲,連道:“好,好,卓二哥,你的兒子果然還在世間!”心神激蕩之下,眼中竟湧出兩行熱淚,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叫道,“好孩子,我們這一次就是探知了你流落在金國的消息,才大老遠地趕去尋你!哪知在桐柏山下轉了大半個月,卻是沒有丁點音訊。天可見憐,今兒終于叫我們在這野廟之中尋到了你!走,跟你林三叔上明教去!”

    卓南雁卻退了一步,睜大黑漆漆的一雙眸子,問:“你是林逸虹,那個林逸煙是你兄長?”林逸虹將眉頭一皺,道:“不錯!你該喚他教主,不可直呼其名!”卓南雁搖頭道:“風雷堡的易伯伯說過,就是明教的那個什麼林教主逼走了我的爹爹。我不要再去明教!”

    “風雷堡的易懷秋?”林逸虹登時將臉一沉,怒道,“休聽那外人胡言亂語!你小孩子不曉事,更不要瞎說。卓二哥和我們兄弟一個頭磕在地上,是過命的交情。我們之間絕無私怨,只有所見不同,所謀有異!嘿,長輩的事你這小毛孩也難以理會!”說到這里聲音竟有些哽咽,揮手抹了淚水,不再言語。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2:3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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