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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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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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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09:36 |只看該作者
這感覺當日他被鍾離軒誘入石棺中時曾依稀有過,但那時的虛無是伴著生死如夢的恐懼和空曠,這時卻覺兩眼所見的一切均是空靈透徹,似乎在瞬間邁入了宇宙初開時的混沌一瞬,心內更是清淨得如同纖塵不染的明鏡,只覺世間的所有一切,都只是鏡中的影像,只是順其自然的顯現,卻不再攀緣留戀。

    灰袍僧以修長的五指輕叩船艙,便傳出一陣悅耳至極的聲音。簌簌,簌簌,有如天籟。卓南雁只覺一震,那種空靈奇妙的感覺猶如水銀流淌,漸漸消逝,但一顆心清淨光明,忍不住道:“大師……這便是禪宗心法嗎?”灰衣僧仍舊向他深深凝視,忽道:“我的話,你還未答!”

    “如何才得不迷不醉?”卓南雁不得其解,凝眉沉吟道,“請大師指點!”灰衣僧收回目光,抬手推開窗子,舉目眺望江色,悠然道:“你看這江水!”卓南雁舉目望去,卻見大江浪花飛湧,滾滾東去,遠山峰巒披著綠彩融融如醉,在沉渾如嘯的濤聲中緩緩向後退去。灰袍僧手指輕叩船舷,簌簌之聲竟如琴鳴般或低回婉轉,或高昂清越,隱然與大江的濤聲相應,形成一股奇異的韻律。卓南雁耳聞妙韻,眼望大江,只覺心神搖蕩,若有所悟。

    沉了沉,灰衣僧才慨然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東坡這詞意,已說得再清楚不過……”一瞬間,卓南雁忽地生出滄海桑田的變幻之感,只覺人世變幻,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唯有千古不易的大江,依舊滔滔東去。

    正自若悟若驚的當口,耳畔卻傳來低低的一聲歎息,他扭頭看時,卻見那灰衣僧已轉身大步走到艙後,和衣倒下,閉目養神。任他怎麼呼喚,也不再搭理,不過片刻,鼾聲陣陣,竟已睡去。

    卓南雁平生遇到的奇人異士何等之多,但從無灰衣僧這般人物,聽他呼吸粗濁,分明不會武功,但舉止超邁神異,委實神奇玄妙。卓南雁暗中咀嚼他最後所說的那幾句話,更覺如嚼橄欖,滋味萬千。

    江上無話,直到夜色闌珊,那和尚仍是酣臥不起。卓南雁耳聽得夜航船中有人操著山南海北的方言低聲嘮叨瑣事,漸覺眼皮發沉,也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忽聽有人哈哈大笑:“胭脂魚,是胭脂魚!老子這回可要大飽口福!”卻是有人正自撒網捕魚。那人聲音粗嘎,艙中眾人全聽個滿耳,不少人全擁出去瞧熱鬧。

    卓南雁打個哈欠,也信步出艙。卻見捕魚的是個方面大耳的紅臉旅客。這漢子一身漁翁打扮,虯筋暴起的手臂上正挽著張大網,一尾三尺多長的紅色大魚在網內左右奔突,擊得水花怒箭般四處激射。那漁網已給大魚掙開了個豁口,眼見著它便要破網而出。

    “好大的一條胭脂魚!”四五個旅客和兩名水手全聚攏在旁呐喊助威。一個年老水手叫道:“這網怕是禁它不住,別急著收,先熬熬它的性!”那紅臉漁翁連連點頭,目光灼灼地盯住那紅色大魚,隨著大魚去向,連連抖動破網。卓南雁知道胭脂魚十分罕見,又見這大漢手法巧妙,顯是身負上乘武功,不由凝神觀望。

    正鼓噪間,忽聽一聲歎息悠悠傳來:“人的千般智巧,全用來對付一尾毫無機心的魚!網釣漁獵,真乃天下最無益無聊之舉!”語聲悲憫,聽得卓南雁心頭一顫,忽然間對那在破網中全力掙紮求生的胭脂魚生出許多憐憫之意。

    那紅臉漁翁也是渾身一震,只一猶豫之間,那大魚拼力疾躍,自網洞中倏忽鑽出。眾人一陣歎息,卻見長歎的正是那臉色黝黑的灰袍僧人。那大漢這時才回過味來,想起到口的美味生生溜走,一股怒氣全撒在這和尚身上,指著那灰袍僧破口大罵。

    灰袍僧卻也不惱,淡淡笑道:“世人愚癡,有時跟那魚一般得可憐,可惜卻不自知。”那紅臉漁翁掌前槳的水手長聲呼喝,語聲惶急。眾人抬頭望去,不由齊聲叫喊,只見一艘巨大的江船劈江斬浪,竟直向著這艘落腳頭船沖來。這大江船桅高兩三丈,數張大帆迎風張開,這般順流而下,當真勢若奔馬。

    眼瞅著兩船不過十余丈的距離,小船上的舵手拼命地轉舵扭帆,要避開大船。但大江船也是隨之彎轉,船頭始終直對著落腳頭船,氣勢洶洶地直撞過來。落腳頭船上的旅客、水手紛紛長聲呼喝叫罵。大船上白光閃爍,十幾個赤膊漢子捧刀提槍,居高臨下望來,口中呵呵怪笑。卓南雁又驚又怒,若是兩船相撞,自己這船必然舟覆人亡,即便自己武功再高,又能救得幾人?

    轉瞬之間,大江船已經沖到面前。江船蕩起的陣陣驚濤夾裹而來,落腳頭船恍似漩渦里的落葉劇烈搖晃。眾人立足不住,東倒西歪,哭罵嘶嚎之聲撕裂人心。猛然灰影電扇,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灰袍僧已然卓立船頭,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根長長的竹篙,直向大江船戳去。“他明明不會武功,怎地身法如此之快?”卓南雁心頭一凜,只見竹篙長達兩丈,但細處僅如兒臂,正是船上閑置的尋常竹竿,“他便是個武林高手,這般將細竹篙戳過去,恐怕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心念電閃之間,灰袍僧那竹篙已驚龍出海般直戳在大江船上。一聲隆隆怒響,猶如巨鼓被重錘狠擂般發出沉悶雄渾的聲響。怒射的激浪如小山一般飛撲過來,打得船頭眾人衣衫盡濕。眾人哭喊聲中,大江船轟然轉動,已經貼著落腳頭船的船舷呼嘯而過。

    江浪鼓蕩起伏,兩船擦肩而過,大江船順波逐流,瞬息間便已在十余丈外。眾人這時才驚魂稍定,扭頭四顧,再尋那灰袍僧時,卻已蹤跡皆無。

    卓南雁渾身劇震:“這灰袍僧返璞歸真,難道竟是個絕頂高手?”回思適才他揮竿疾戳,又在瞬間變戳為撥,借勢運力將江船撥開,運勁之巧妙,內氣之雄渾,委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舉目四望,唯見濁綠的江水滔滔東去,那大江船早去得遠了。

    這時候眾人才知已經死里逃生,說起那灰袍僧,感激之余不免疑神疑鬼,有說是羅漢現身的,有說是彌勒佛顯靈的。船老大雙膝一軟,匍匐在船頭,望著大江便磕頭,喃喃道:“活佛呀,咱家祖上積德,今朝遇見了菩薩現身!”眼內熱淚迸流。

    幾個水手又說起那大江船上橫眉立目的幾個大漢,均覺古怪。船老大忽然頓足驚道:“巨鯨幫,莫不是巨鯨幫的爺爺……”當下連叫邪門,不知怎麼就得罪了這大江上有數的幾個霸王之一。這時客船已快到采石磯,船老大心有余悸,卻再也不敢前行。

    卓南雁聽得巨鯨幫之名,心念一閃:“難道是沖著我來的?不知我怎地露了形跡?”他不願再連累他人,便即下船。

    眼見日色還早,卓南雁正不知是否還要再走水路,忽見一個人影綴著自己,斜眼看時,正是先前那身負武功的紅臉漁翁。“莫非是這厮看破了我?”卓南雁知道自己易容時未曾多下功夫,瞞不過真正的江湖行家。他心下冷笑,也不點破那紅臉漢子的行徑,索性用江水洗去臉上顏料面粉,回複本來面目,大搖大擺地沿江獨行。

    這碼頭不大,不遠處的江邊卻泊著一艘大船。船上兩個赤膊漢子望見他過來,低聲嘀咕一陣,忽地大聲招呼:“客官,要坐船嗎?咱家去彭澤販貨,順當的便搭你一程!還是咱這大舫船穩當,多大風浪也不怕!”

    卓南雁見這大江舫桅高五丈有余,比先前那橫沖直撞的巨鯨幫大船還要氣派高大許多,船上的赤膊漢子滿面橫肉,打扮與巨鯨幫的漢子也依稀有些相似。卓南雁暗自一笑:“倒要瞧瞧巨鯨幫這些小嘍啰能玩些什麼花樣!”跟那兩個漢子招呼兩聲,大步上船。

    那紅臉漁翁快步走到江邊,眼見卓南雁上船,嘿嘿冷笑幾聲,轉身去了。

    大江船的兩舷甲板寬闊,後艙內滿盛柴炭、鹽米諸貨,客艙兩舷都設有大窗。艙中客人卻是寥寥無幾,卓南雁在臨窗的位子坐定,臨窗遠眺,倒也舒適自在。

    過不多時,依著當時江上開船的規矩,眾水手敲起大鼓。陣陣喧鬧的鼓聲中,大江舫上二十多副大帆徐徐升起,緩緩啟航。

    “這位公子,獨坐無趣,可否共飲幾杯?”隨著這聲清朗的招呼,一個相貌儒雅的中年文士翩然坐到了他的對面。卓南雁見這人身著士人常穿的素白色褐綢涼衫,長髯及胸,心中暗笑:“才一上船,正點子便已找上了嗎?”當下灑然笑道:“仁兄既要做東,自然再好不過!”

    “公子清雅,然人一見忘俗。”那文士料不到他如此爽快,拱手道,“區區姓易,草字天南,由長江入蜀,做些買賣。不敢請教公子如何稱呼?”卓南雁見他眼神灼灼,舉止沉穩有度,顯是內功修為精深,卻極力裝出一副文質彬彬之狀,心下忽地生出一股促狹之意,正色道:“小弟卓南雁,浪跡江湖,只求快意恩仇,嘯傲云霞,哪里是什麼公子!今日得遇易兄,有幸有幸!”

    “啊……噢……”易天南料不到他竟會直承己名,猛地一震,卻迅即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笑道,“久仰久仰!區區手無縛雞之力,最敬重的卻是一劍縱橫的俠士,今日幸會卓少俠,可得不醉不散!”喚來那船上伙計,張羅酒菜,言語甚是殷勤。

    過不多時,點了一大桌子酒菜。卓南雁臉上若無其事,暗中施展龍驤樓秘傳的驗毒之法,察覺酒菜沒甚異狀,索性開懷大吃。那易天南一直殷勤勸酒,他決口不提江湖之事,只是山南海北的談天說地,每次勸酒之時,總是酒到杯干。卓南雁見他出口文雅,舉手投足,另有一股沉穩氣度,心下暗自稱奇:“這小小的巨鯨幫中,怎地會有這等清雅高士,莫非是我杯弓蛇影了?”易天南見識極廣,從諸子百家到古今逸事,竟似都有所涉獵。兩人推杯換盞,居然說得甚是投機。

    忽然後艙的大布簾一挑,一個胖大的黑衣漢子探頭向艙內掃了幾眼,隨即不見。卓南雁一眼瞥到,見這黑衣胖子的打扮跟船上伙計一樣,雖然青布裹頭,垂下半幅長巾遮住了臉,卻著實有些眼熟,但暗自沉思,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這時已是酒過三巡,他眼見日色昏沉,知道不可多飲,裝作醺醺欲醉的樣子。易天南送他到客艙中精致的暖閣內歇息。

    卓南雁一覺睡到深夜,便起身悄然出了暖閣,閃出客艙,卻見月色如洗,大江已變成了墨玉一般的顏色,在月下閃著熒熒青光。甲板上只有幾個水手昏倦寥落的影子。他轉到後艙時,忽聽一聲低沉的叱罵自一間隱秘的暖閣內傳來:“還不殺了這小子,要留到何時?”聲音拼力壓抑,若非卓南雁催動忘憂心法後耳目超靈,必然難以察覺。

    “他說的這小子,莫不是我嗎?”他心中一動,閃到暖閣後的窗外,凝神傾聽。閣內又有一道蒼老的沙啞聲音笑道:“不忙動手,這小子武功太高,還是留到采石磯再說。那地方江狹浪急,任他三頭六臂,到了那里,也難施展!”

    卓南雁透過窗欞縫隙望去,卻見秘閣中間的大桌旁端坐著四人,正自推杯換盞。迎面那人文質彬彬,正是午後跟自己飲酒的易天南。他身旁左首坐著個鷹鼻凹目的光頭老者,右邊坐的卻是個白臉中年人,在他下首坐著那個先前曾見過一面的胖大黑衣漢子。而靠壁那張床榻上卻捆著個綠衫窈窕少女,口里塞了麻布,瞧不清容貌。

    “鷹爺算計得周到!”那黑袍胖漢站起來給那鷹鼻老者添酒,道,“直娘賊的,便讓這小子多活兩日!”卓南雁聽得這一聲“直娘賊”極是耳熟,心中驀地一動:“這人是飛龍幫的舵主谷大海!”當日他初入江南,在建康城外救下劉三寶,便將這憨頭憨腦的飛龍幫舵主大大戲耍了一番。料得谷大海早就認出了他,一直用青布遮住了胖臉。

    只聽谷大海又道:“自打那回試劍金陵會,咱們飛龍幫不知如何得罪了羅雪亭那老匹夫,給雄獅堂攆得元氣大傷。這回可輪到咱們在江南武林跟前顯顯威風了!”扭頭向那白臉漢子陪笑道,“于幫主,也該輪到咱們飛龍幫在江湖上咸魚翻身啦!”卓南雁知道飛龍幫的上任幫主死後,便由個叫于飛龍的繼任幫主,瞧那白臉漢子神色倨傲,想必就是于飛龍。

    于飛龍“嘿嘿”一笑:“這姓卓的小子膽敢大搖大擺地走水路,將咱們江上的爺們兒視若無物,好歹在青龍灘那里給巨鯨幫的大船一撞,嚇得這厮乖乖地鑽入了咱飛龍幫的口袋!”那鷹爺森然道:“姓卓的小賊那日殺了我家皇甫幫主,今天卻又撞上了咱們的船,可真是天意!”

    “他們果然是為我而來!”卓南雁心底“嘿”了一聲,“原來是巨鯨幫先覷破了我的蹤跡,先將我撞下船來。眼下這艘大江船正是飛龍幫為我預備好的‘口袋’!好啊,貓玩耗子,咱們且看看誰是老貓!”

    于飛龍呷了口酒,道:“不知這姓卓的小賊是什麼來頭,這一入江湖,格天社、雄獅堂,便連明……大明尊教,都漫天價尋他!”鷹爺瞥他一眼,歎道:“怎地,聽于幫主的口氣,也降了聖教?”不知為何,這兩個黑道梟首提起明教,竟都是畢恭畢敬。

    谷大海“嘿”了一聲:“誰敢不降?林逸煙這一出關,不出半個月,便一舉收服了十八家大小幫會。那真是順我者生,逆我者亡……”于飛龍卻將酒杯重重一頓,喝到:“林教主一統黑道,便在眼前。他的大名,是你這厮隨便呼喝的嗎?”鷹爺歎道:“于幫主說得是。聽說當日連環塢的總瓢把子不肯降服聖教,更在酒後罵了林教主一句話,當晚便給人擄了去,削去了四肢,刺瞎了雙眼,卻還留了一口氣,又給送了回來!”谷大海一抖,顫聲道:“我可沒罵,我可沒罵!”

    卓南雁聽得心下生奇:“林逸煙出關後,竟然如此聲勢驚人!他先要一統黑道大小幫派,第二步便是要扯旗造反了嗎?”

    于飛龍又給一直沉吟不語的易天南倒了酒,滿臉堆笑,道:“咱們這些小幫小派,給人擠得喘不上氣來,可讓南大爺笑話了。怎地南大爺今晚總是有些心神不定?”易天南這時才搖了搖頭,道:“我一直在想適才谷舵主所說的青龍灘上遇到的古怪和尚,只怕這和尚……是沖著我來的!”鷹爺面色一肅,道:“南大爺何等神通,還怕他個禿驢?”

    “若當真是那老僧,天下有誰擋得?”易天南嘴角牽了兩下,陰著臉沉思片刻,才搖頭道,“最好是我疑神疑鬼,但願這一趟順順當當,辦好主子交待下來的差事!”

    卓南雁料定他們所說的和尚便是在落腳頭船上力撐江船的灰袍僧,心下更奇:“原來這易天南卻是姓南,這人倒不是巨鯨幫的,不知為何于飛龍和這鷹爺對他恭敬萬分。聽易天南的口氣,他還只是個下人,不知他的主子更是何方高人?他提起那灰袍僧便心驚肉跳,這和尚到底是誰?”

    谷大海“呵呵”笑道:“南大爺不費吹灰之力便給南宮先生抓了這丫頭,又有這姓卓的小子撞上門來,可見這一趟順風順水,哪里會出什麼差錯?”易天南冷笑道:“你們當卓南雁這麼好對付?這小子一入江南,便驚天動地,在五通廟底除了妖鬼,雄獅堂上救了那金國的美人,更在一招之間折服了曲流觴,落得個天下第一狂生之名!我幾次試探,只覺他氣勁沉渾,似乎已在地元境界之上,只得先用言語將他穩住……”鷹爺卻驚道:“地元境界?這小子才多大年歲,便自娘胎里開始習武,也到不了這等境界!”

    易天南眼神熠然一閃,森然道:“莫忘了,這厮是劍狂卓藏鋒之子,只怕是天賦異稟!他一個人將江南黑白兩道鬧得天翻地覆,怎能沒有驚人技業?”

    “卓藏鋒,又是卓藏鋒……”鷹爺聲音微顫,呷了口酒,忽地歎道,“當年這位歸心盟主龍因淺灘,咱們巨鯨幫、滄浪閣,算上南大爺所在的南宮世家,多少大宋江湖幫派,都曾隨著格天社出手對付過他。嘿,當日皇甫幫主被人暗殺,咱們便知道,定是卓藏鋒的那個小崽子又來報仇來啦。看來,若是不算計了這小子,只怕咱們永無甯日!”

    卓南雁渾身一震,想起完顏亨、羅雪亭說起的父親卓藏鋒當日連遭宋金高手聯手追殺的往事,心底便是一陣沉痛:“原來滄浪閣和巨鯨幫當日都曾隨格天社追殺過父親,怪不得有人冒充我到江南行刺了滄浪閣主、巨鯨幫主之後,他們毫無懷疑地便將這血帳算到我的頭上。而這易天南所在的南宮世家,更是當年陷害我爹的元凶之一!”驀地心中一動:“我當日在江南只用南雁的名字行走江湖,我是歸心盟主之子的身世更是極為隱秘,卻是誰將這風聲傳到江湖之上?是余孤天,還是當日的完顏亨?”

    谷大海不懂何謂“地元境界”,更不大明白劍狂卓藏鋒的往事,只知“嘿嘿”陪笑:“正是,正是!直娘賊的,只需到了風高浪急的采石磯,便做了這小子。這下子南大爺又給南宮先生除了一根眼中釘,風風光光地又立下一件大功!您可得好好犒勞小的一把!”易天南仍是沉吟不語。

    于飛龍卻笑道:“南大爺這趟可算一箭雙雕,何不先將這小娘兒們……讓咱們樂呵樂呵?”

    “幾位瞧上了這小妞?”易天南斜睨了床頭那綠衫女子一眼,低笑道,“隨意玩玩還成,可莫要逼急了她。這小浪蹄子性烈得緊,萬一弄死了,堡主降罪,我可擔待不起!”谷大海聽得他言語松動,“呵呵”笑道:“性烈的才有味兒,南大爺放心,不消兩三下,包她喊咱們‘親哥哥’!”

    四人齊齊淫笑,谷大海酒興上湧,伸手便向那女子腰間摸去。那少女拼力掙紮,但口中塞了麻布,只能嗚嗚做聲。她纖弱的身子一動,卓南雁才瞧清,原來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踹碎了暖閣屋門,飛身撲入。

    “什麼人?”鷹爺站得離他最近,怪叫聲中,屈指如鉤,便向他咽喉插落,出手狠辣至極。卓南雁手掌輕揮,正扣住他的四根手指。易天南斜眼看來,便似鷹爺將手指送到卓南雁手中一般。猛聽一聲慘叫,鷹爺的小臂臂骨已被他用分筋錯骨手裂開,跟著胸前要穴被卓南雁拂中。

    卓南雁身子毫不停頓,已欺到谷大海身後,冷笑道:“姓卓的撞你‘口袋’來啦!”格格兩響,分筋錯骨手再出,將谷大海手臂自肩頭摘得連連脫臼。跟著‘砰’的一聲,卻是斜刺里撲上的于飛龍被他反足踢中肋下期門穴,身子栽倒在地。

    易天南見他談笑之間連傷三人,心膽皆裂,欺他不及轉身,雙掌驟發,兩道冷颼颼的勁風直撞向卓南雁後腰。“來得好!”卓南雁沉聲怒喝,轉身揮掌迎上,猛見易天南掌心銀光閃爍,顯然套著鋼針一類的陰毒暗器。他倏地變招,斜扣向易天南的手腕。易天南縮腕屈肘,疾撞他前胸璿璣穴,以快打快,招式綿密陰狠。

    但卓南雁的手掌還是比他快了數分,手掌劃個圈子,一招“手把芙蓉”,已扣在他腰間維道穴上。忽覺手指間一陣蠕動,易天南腰部霍地翻騰鼓蕩起來,卓南雁一驚之間,變扣為撕,抓住他衣襟用力一扯。只聽“咝咝”亂響,一條碧綠小蛇猛自易天南腰間竄出,疾向他咽喉噬來,勢道勁急如矢。

    卓南雁屈指一彈,指力到處,那碧蛇的腦袋碎裂,身子倒飛出去。“嘶”的一聲,易天南的素白涼衫碎裂,大半幅落入卓南雁手中,他人卻鷂子俯沖般激射而出,砰然聲響,直躍入大江之中。兩人交手不過兩招,兔起鶻落之間,易天南竟已入水遁走。

    卓南雁疾步追出,月光之下卻見江水滾滾,一人載浮載沉,順流去了。江風吹來,卓南雁回思這人出手果決陰狠,處事當機立斷,委實是個厲害角色,心底也不禁暗生寒意。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節:三奇束手 雙雄爭鋒
      他轉身辱屋,于飛龍三人重傷倒地,兀自哼哼唧唧。卓南雁先解開了那女孩兒身上綁縛,溫言道:“小姑娘,你是哪里人氏,因何給這狗賊擒來?”目光掃過,但見這女孩兒雖然臉帶淚痕,但眉目如畫,臉頰雪白,竟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

    那女孩兒卻收了淚,揚起一雙清澈的眸子望著卓南雁道:“我……姓宮名馨,這幾個狗賊是我爺爺的仇家。謝過大俠救命大恩!”語音清脆,絕無小女孩家的忸怩之態。卓南雁道:“小妹妹不必怕,待會兒我送你回家!”宮馨雙目一亮,道:“那就更要多謝大俠了!”頓了一頓,又叮了一句,“大俠可要言而有信呀!”

    “我不是什麼大俠,”卓南雁見她性格爽朗,心底甚喜,笑道,“你叫我卓大哥便是!”宮馨脆生生道:“是,卓大哥。那我打今日起,便多了一個大哥!”

    卓南雁轉身走到哼哼唧唧的谷大海跟前,笑道:“谷大舵主,別來無恙!”揮手將他脫臼的臂膀推上。

    “大水沖了龍王廟!大水沖了龍王廟……”谷大海本就腦筋遲鈍,這時疼得滿頭大汗,連痛帶怕,便只剩下“呵呵”干笑了。于飛龍忙到:“卓少俠,這當真是誤會,小的們在江上混飯吃,也是身不由己。”卓南雁冷冷地道:“那位南大爺是什麼人?”于飛龍眼珠亂轉,正自猶豫,谷大海已搶先叫道:“這直娘賊叫南天易,乃是南宮世家的大總管!”

    卓南雁早知這南大爺必是南宮世家中人,他曾領教過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的武功,只覺這南宮世家的大總管南宮易的功力較之南宮禹雖然稍遜一籌,但手段陰沉狠辣卻大有過之。于飛龍見他蹙眉冷笑,便如撿到一根救命稻草,憤聲大叫:“從頭到尾,便是這厮在算計卓少俠!他們南宮世家勢力大,面子足,咱們飛龍幫這小門小戶可招惹不起!”

    橫臥在地的鷹爺卻叫道:“姓卓的小子,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他娘的行刺了我家皇甫幫主,我巨鯨幫自然跟你不共戴天!你一入江,便給咱們巨鯨幫、飛龍幫的眼線盯上了。老子宋天鷹是巨鯨幫的副幫主,你有種便將老子宰了。”

    “你倒是條漢子!”卓南雁冷笑一聲,將他揮手提起,在地上重重一頓。宋天鷹只覺渾身骨頭格格亂響,本待破口大罵,但覺一股渾厚的內力到處,胸前被封的穴道立解。他心底驚駭,那幾句話便咽了回去。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09:1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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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0:53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抱膝坐在太師椅上,轉頭望著窗外漆黑如墨的大江,冷冷地道:“你倒說說看,你們巨鯨幫……當初如何算計我爹來著?”

    “那也怪不得咱們!”宋天鷹挺胸“呵呵”冷笑,“令尊那時候得罪了秦相爺,天底下的好漢都爭著要向秦相邀功,當時咱巨鯨幫只是奉命封住一段江面,防他從水路逃走,最終可也沒有幫上什麼大忙。嘿嘿,那時候江湖上爭先恐後前去殺他邀功的好漢成千上萬,可不止巨鯨幫一家,你殺得過來嗎?”

    卓南雁猛然一怔。他原以為父親卓藏鋒當日護著他母子北上,途經坎坷,也只是受到格天社的輪番伏擊,想不到那時候追隨格天社落井下石的,竟還有許多趨炎附勢的江南武林同道。霎時他心底湧上陣陣寒意和淒楚,冷冷瞪視著宋天鷹,道:“你們這些狗賊恬不知恥地追隨秦檜,卻還自稱好漢?”

    宋天鷹神色一黯,隨即“呸”了一聲:“咱們追隨格天社便怎地?秦檜好歹還是大宋國的宰相!你這狗賊投靠韃子,做了金國奸細,又是什麼好種了?嘿嘿,咱們雖和卓盟主為難,但他光明磊落,實在是個大英雄。大伙心底都是佩服得緊,可歎他這英雄,卻生下你這麼個背棄祖宗的金國奸細!”

    卓南雁怒氣勃發,猛地揪住他胸前衣襟,喝到:“你胡說什麼?”宋天鷹叫道:“你為了那金國妖女,大鬧了雄獅堂。這件事天下皆知,你便是宰了老子,也防不住天下人之口!”卓南雁心弦一顫,轉頭朝谷大海兩人望去。谷大海退了半步,苦笑道:“是,這消息跑得比江里面的魚還快……”于飛龍嫌他口拙,忙陪笑道:“卓少俠為報父仇,暫且降了龍驤樓,那也是無可奈何……情有可原!”宋天鷹卻道:“呸!說來說去,還不是個……”猛地撞見卓南雁凜凜如電的眼神,便不敢說下去。

    “我是背棄祖宗的金國奸細?”卓南雁忽地一震,自己九死一生臥底龍驤樓,讓世人誤會為金國奸細原不打緊,但讓父親蒙羞,卻讓他覺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難過。跟著又想到當日父母護著自己艱辛北上,劫難重重,步步凶險,他心底就是陣陣撕痛:“完顏亨曾親口說過,有許多獻媚秦檜的江南武林幫派曾在途中劫殺我父母!原來果真半點不假,殺我父母的人,這些江南幫派,大多有份!”

    他越想越感到苦澀悲憤,氣淤胸臆,直想放聲長嘯。他驀地將雙掌一探,已將于飛龍和宋天鷹提在手中,飛身躍出暖閣。這時候滿船的水手、幫眾已給暖閣中的動靜驚動,早有數十人手揮刀劍,擁在閣外窺探。但見幫主被他夾在肋下,眾人全不敢妄動,只是嘶聲恐嚇咒罵。

    卓南雁毫不搭理,直掠到船中那粗大的桅杆之下,騰身而起,便向桅杆上躥去。他輕身功夫何等高妙,雖然挾著兩人,兀自快如飛猱,幾個起落,便凝立在桅杆之頂。

    眼見他神威凜凜地立在桅頂,只要將手一揮,便能將這二人拋入江中喂魚,飛龍幫幫眾心驚肉跳之下,不住高喊:“下來,快滾下來!”

    “賊厮鳥若敢傷了幫主,咱們將你碎尸萬段!”

    這桅杆五丈多高,江風激蕩之下,似在輕輕搖晃。卓南雁雙臂平展,將兩大幫主穩穩舉起。被封住了要穴的于、宋二人被他倒提在手,望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和呼嘯奔湧的江水,嚇得渾身冷汗。饒是宋天鷹生性冷硬,也忍不住低聲哀求。

    宮馨疾奔出艙,卻見卓南雁兀立桅頂,明月素輝自云隙間灑下,照得他的頭臉和迎風怒舞的長發銀亮一片,當真如同天神臨風。她忍不住長生呼喊:“卓大哥,請你快快下來!”耳畔江風伴著濤聲嗚嗚呼嘯,也不知他聽到沒有。

    卓南雁緩緩仰頭向寂寥的夜空望去,卻見遠處的彎月若隱若現,頭頂卻是蒼茫無垠的青黑色江云,猶如一個冷漠的巨人,正自低頭俯瞰自己。忽地想到雄獅堂中群豪望向自己那鄙夷目光,他心底更增悲憤陰郁之情:“爹爹一心報國抗金,卻遭這些猥瑣武人偷襲追殺!我為破龍蛇變,九死一生地潛入金國龍驤樓,卻被人罵作奸細!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卓南雁不是奸細……”他驀地仰天大吼,如雷的吼聲中,猛然揚手,將于、宋兩人向天空拋去。甲板上的眾人齊聲驚叫。于飛龍和宋天鷹只覺一股巨力推湧著自己,似乎永無止歇地向上疾飛,兩人嚇得魂飛魄散,連喊叫都忘了。

    過了片刻,兩個人才呼呼地飛墜下來。甲板上的人群嘶聲喊叫,有人後退躲避,有人要上前接住,相互擁擠雜遝,亂做一團。

    “卓大哥……”宮馨失聲驚叫,急忙捂住雙眼。猛聽身旁眾人齊聲大呼,她睜眼一瞧,只見卓南雁猛地自桅杆躍起,湍流激射般飛墜下來,雙掌疾若電光般探出,呼呼兩下,已將于飛龍和宋天鷹穩穩擎在手中。這兩人大起大落,本來自度必死,這時被卓南雁放落,登時委頓于地,呼呼喘氣。

    卓南雁胸臆稍舒,長吐了一口氣,眼見兩人面色如土,心底倒生出一陣歉疚之意,斜睨著宋天鷹道:“你承認當年算計過我爹爹,適才讓你出生入死一回,這筆賬也就一筆勾銷了!”

    宋天鷹這時豪氣全失,原以為他還要施展什麼古怪手段對付自己,卻料不到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愣在當場。于飛龍卻連忙陪笑哈腰,謝過“卓少俠的救命大恩”,又說到自己和宋天鷹身上還有穴道未解,央求著卓南雁先給他兩人解開穴道。

    “這不是尋常點穴,乃是我獨創的截脈手法,十二個時辰之後,若無我獨門手法解救,兩位不免落下手足麻痹之症!”卓南雁“嘿嘿”一笑,緩緩道,“在下還要坐你的船去池州,旅程孤寂,于幫主若還有什麼手段,不妨盡力施展!”于飛龍本來心底不甘,正自盤算對策,聽得他這話心中一凜,只覺四肢經脈都有些淤塞憋脹,一時膽氣盡折,連呼“不敢”。

    “走吧!”卓南雁冷笑一聲,攜著宮馨的纖纖玉手,大步回艙。宮馨跟著他旁若無人地大步前行,眼見一群凶巴巴的幫眾水手望來的目光中盡是畏懼佩服之色,她心底忽然生出一陣驕傲。

    將宮馨帶回客艙,卓南雁才細問她的來曆。哪知宮馨卻“撲哧”一笑:“卓大哥,先前我是騙你的。我本來叫南宮馨,我爺爺南宮修是南宮世家上代掌門南宮皋的兄長……”卓南雁“啊”了一聲,萬料不到這女孩竟也是來自南宮世家。他對南宮世家中人有一種天生的鄙視,卻唯獨對南宮修老人有些好感。當年在廬山習武時,師父棋仙施屠龍曾說過,這南宮修與他和其父卓藏鋒都相交甚厚。

    想到自己無意間救下了師父摯友的孫女,卓南雁當真又驚又喜。念及往事,南宮馨卻歎一口氣,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她爺爺南宮修在南宮世家身份頗高,他本名南宮致修,論輩分與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南宮致義、致虛等南宮五老同輩。但他素來與世無爭,更看不慣南宮五老的驕橫跋扈,索性去了大排行中的“致”字,改名南宮修,只在江湖上交友游玩,逍遙自在。但自其親兄弟、上代掌門南宮皋暴斃之下,南宮修對繼任的掌門南宮參心生疑惑,屢次逼問,後來更是公然翻臉。但因南宮參得到南宮五老的鼎力相助,南宮修又無實證,大鬧了一場之後也只得不了了之。

    南宮修性情孤傲,不願再與南宮參等人共居一堡,便與獨子一家搬出南宮世家,去天柱山西麓隱居。數年之後,其子得病早逝,只留下一個孫女,便是南宮馨。哪知樹欲靜而風不止,南宮參懷疑南宮修知曉有關無極諸天陣的一個極大秘密,幾次軟硬兼施地前來強逼南宮修說出這秘密,但因難以突破南宮修布下的奇門陣法,次次都是無功而返。

    南宮參鬧修成怒之下,竟派人伺機誘出與南宮修相依為命的孫女南宮馨,將其劫走。其時南宮馨尚且年幼,後來經南宮修的一位老友拔刀相助,才將她奪回。南宮修老人一怒之下,便種下病根,每逢春季便即心痛不已,至今未愈。近兩年來南宮修年老體衰,犯病後更覺痛楚。而南宮馨年紀漸大,也知關心爺爺,一個月之前,她竟突發奇想地要外出為爺爺尋名醫療疾。不料出來不久,便被南宮世家的大總管南天易劫走。

    窗外濤聲陣陣,短檠燈影飄搖,南宮馨雖不曉得這十數年往事糾葛的緣起,但口齒伶俐,卻也說出了個大概。卓南雁由南宮修老人,不禁想到了父親壯志未酬,至今生死不明,心神登時如江濤般起伏不定,暗道:“好歹我已看到了龍圖,那無極諸天陣雖然凶險,但我說什麼也要闖上一闖,探出父親下落!”

    南宮馨見他凝眉不語,忽道:“卓大哥,你不開心嗎?若是嫌我麻煩,我明日便下船自己走。”卓南雁才一震,淡淡笑道:“我不開心,卻不是為了你!”南宮馨卻明眸一轉,道:“我知道,大哥是為了那幾個狗賊罵你是奸細,是不是?”隨即正色道,“卓大哥決不是奸細,你是個大英雄!”

    卓南雁瞥見她閃亮純真的雙眸,忽覺一陣好笑,神掌拍拍她的臉頰,笑道:“卓大哥不想去做什麼狗屁英雄!”那笑容在他臉上才一閃,便逝去了,懶懶打個哈欠,“天太晚了,小妹子早些安歇!”本待轉身出艙,忽想兩人尚在飛龍幫的船上,還要看護她的周全,便將那大椅拉到塌旁,也不熄燈,斜靠椅上閉目而臥。

    艙內霎時靜了下來。短檠幽光之下,南宮馨斜臥床頭,向他癡癡凝望,卻見他雖然雙目緊閉,但眉峰上仍籠著一抹憂傷郁然之色,忍不住微覺好奇:“他這樣一個手段通天的英雄人物,為何偏偏這樣不開心?”

    翌日一早,于飛龍和宋天鷹親自帶個小厮,送來早膳。于飛龍更是噓寒問暖,客套萬分。卓南雁哈哈一笑:“于幫主如此客套,當真過意不去!”揮手在他兩人肩頭“肩井穴”和腿上“陽關穴”、“光明穴”疾拍了數掌。

    其實卓南雁施展的不過是施屠龍所授的獨門透骨點穴手法,本來隔上十二個時辰穴道自解,但于飛龍這兩人震懾于他的神功奇技,兼之這透骨打穴手法奇重,兩人不敢多想,在穴道自解的十二個時辰後乖乖跑來,任他擺布。

    于飛龍只覺一道道熱氣隨著他掌勢激射入體,又驚又喜,道:“卓少俠可是給咱們解開了這截脈之苦?”卓南雁道:“原先的自是解開了,眼下截住的卻是足少陽膽經……”宋天鷹氣得老臉通紅,便待叫罵,于飛龍急忙將他攔住,干笑數聲,拉著宋天鷹轉身去了。

    卓南雁望著他們的背影,暗自冷笑。

    過不多時,大江船劇烈起伏,眾水手齊聲吆喝,聲音高亢凝重。卓南雁尋得一個小厮一問,原來是到了采石磯。南宮馨年少好奇,拉著卓南雁走上甲板看熱鬧。遙遙地卻見兩岸峭壁如削,江面似被兩只豎掌扼住,變得狹窄緊束。

    “那里便是天門山了。”卓南雁指點著遠處夾江聳峙的山峰,對南宮馨道,“李太白的橫江詞曾道:‘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說的便是此處!”南宮馨憑欄遠眺,只見江水猶如萬條狂野的怒龍嘶叫著飛奔直瀉,沉碧色的洶湧浪濤激撞在崖壁上,迸出銀亮亮的萬千浪花。

    卓南雁卻忽然“哦”了一聲,目光所及,卻見峭壁兀立的采石磯上有一塊大石臨江探出,石上鳳翥龍翔地刻著“醉月”二字。

    這時于飛龍巴巴地趕來,陪在一旁,低聲笑道:“這采石磯便是李太白當年撈月亮醉死的地方,那翠螺山里面好玩的地方不少……”卓南雁聽他將李白醉酒捉月的傳說當真,也懶得理他,道:“那‘醉月’兩個字,是何人所書?”于飛龍沉吟道:“幾天前還不見這兩字,誰知到哪個酸丁寫的。”

    卓南雁哼了一聲,只見那兩字寬可數尺,筆道略細,似是給人用長劍信手劃出,但氣勢奔放,渾然一體,忍不住道:“尋個地方停船,我要下去轉轉!”

    于飛龍這時對他百倍迎奉,哪敢違抗,待船過激流,急命靠岸停泊。卓南雁當即帶著南宮馨下船登岸。于飛龍和宋天鷹怕他遠走,命個伶俐嘍羅遠遠跟隨。卓南雁只作不知,與南宮馨徑自來到那塊刻字的巨石之前。

    這巨岩本在翠螺山上,山中絕壁臨江,松翠欲滴。南宮馨眼見卓南雁目不轉睛地盯住那“醉月”兩個字,不禁道:“卓大哥喜好書法嗎?這兩字如橫風斜雨,確是酣暢淋漓!”原來她爺爺南宮修文武雙全,自她幾歲起便逼著她學書練字。南宮馨年紀雖小,于書法上卻有幾分眼界。

    卓南雁正待言語,忽聽身後腳步輕微,似有人悄悄掩來,他並不回頭,仍是凝望那兩個大字,笑道:“原來小妹妹年紀輕輕,倒是此中高手!”南宮馨小嘴一撇,愈發故作老成地道:“都是我爺爺教的。嗯,我瞧這兩字頗有楊凝式的筆意。”卓南雁笑道:“我不懂什麼楊凝式的筆意,只是覺得這兩字縱橫跌宕,隱隱含著一股劍氣,寫這兩字的人必是個武林頂尖高手!”

    忽聽身後有人“咦”了一聲。卓南雁不用回頭已察覺到身後四五丈開外立了三人。他聽得這幾人腳步輕捷,早已暗自留意,只聽有人低聲道:“這人竟能看得出大哥筆中的劍氣,當真了不得!”另一個人道:“這小子武功奇高,還是等大哥回來收拾他!”又一人道:“等什麼!這禍國殃民的奸賊,多留一刻也是不該。咱三兄弟一起出手,還收拾不下這厮嗎?”

    卓南雁心頭火氣,霍地轉身,目光如電掃出,卻見那三人形貌甚奇:一個是肩挑大桶的精瘦漢子,十足的走街串巷賣酒水的小販模樣;另一人卻是個面目滑稽的光頭中年,肩頭還蹲著一只猴子,似是個雜耍藝人;最後一個漁翁打扮,正是早已見過數面的紅臉大漢。那三個只見卓南雁神威凜凜地瞪視過來,心下慌亂,急忙聚攏站成丁字形,凝神戒備。

    卓南雁瞧見了紅臉漁翁,惱怒更增,忽地笑道:“要動手便動手,還等什麼?”倏忽逼近,揮掌便向他左肩拂去。那漁翁料不到他身法飄忽奇詭,拼力右閃。哪知卓南雁的手掌隨勢向右劃個圈子,清脆響亮地在他右頰扇了一記耳光。

    精瘦小販和雜耍藝人眼見同伴臉上中掌,只當他性命不保,齊聲驚叫道:“二哥!”紅臉漁翁也是驚得急退數步,只覺耳機嗡嗡作響,卻並無大礙,一時愣在當場。卓南雁哈哈笑道:“閣下陪了我一路,好生辛苦,先賞你一記耳光!”長笑聲中,衣袂飄飄,鐵掌倏翻,便向那精瘦小販抓到。

    這時那三人全神戒備,眼見掌到,瘦小販斜身後錯,雜耍漢子和紅臉漁翁一起怪叫,各自揮刃左右攻到。那漁翁的兵刃是一根精鋼打就的魚竿,雜耍漢子左手握一根熟銅短棒,右手卻擎著一面銅鑼。兩人兵刃奇特,招式也是怪異絕倫。那漁翁的魚竿平胸直刺,竿頭釣魚絲般的長索卻忽地跳起,纏向卓南雁脖頸,竟揉合了大槍、長鞭一剛一柔的兩般路數。雜耍漢子的短棒使的全是判官筆的招式,那銅鑼卻是邊緣鋒利,看削凶猛。卓南雁心下稱奇,不退反進,自兩種奇門兵刃之間飛躥過去,仍是揮掌按向瘦小販的前胸。那小販怪叫聲中,將肩頭扁擔就勢一掄,竟化作兩段尖頭短鏟,疾刺卓南雁咽喉。

    “好玩得緊!”卓南雁只得飄然閃開,談笑中反腿踢中銅棒,屈指探飛魚竿長索。忽覺眼前黑影一閃,卻是雜耍藝人肩頭的猴子凌空撲到,伸手抓他眼睛,卓南雁拼力俯身才躲過。瞬息之間,雙方各遇險招。四人斗得走馬燈一般。那雜耍藝人不時揮棒敲鑼,鑼聲刺耳,震得在旁觀戰的南宮馨芳心亂顫。她雙手掩耳,大聲給卓南雁助威。

    激戰片刻,卓南雁便已摸清了三人怪異兵刃的路數,忘憂心法籠罩八方,任那三人一猴如何奇招迭出,他也是游刃有余。這時腳步雜遝,卻是于飛龍、宋天鷹和谷大海聞訊趕來。幾人遙遙觀戰,並不上前,但見卓南雁掌法精奇,心底均是又驚又畏。

    紅臉漁翁眼見越斗越是捉襟見肘,口中連打呼哨,命那兩兄弟先退一步。瘦小販和雜耍藝人卻是齊聲低喝,死活不願獨自逃生。三人正在苦苦支撐,忽聽卓南雁振聲長嘯,手掌疾抓疾繞,漁翁的長索被巨力一牽,徑自纏到了瘦小販的雙鏟上。那兩人一愣之間,卓南雁揮掌拍中雜耍藝人的銅鑼,砰然一聲巨響,震得銅鑼高高飛起。

    “好啊!”南宮馨拍掌喝彩。彩聲未落,卓南雁已乘著那雜耍藝人氣血翻湧的一瞬,拿住了他胸前要穴,將他倒提起來。

    “罷了罷了!”紅臉漁翁大叫一聲,揚手拋了魚竿,“悔不該不聽我大哥之言,莽撞行事!蜀中三奇今日一敗塗地!咱們不是你對手,求你放過我這兩個兄弟,我上官禦任你發落!”瘦小販呵呵慘笑:“二哥說的什麼話來?飲子徐和醉侯爺豈是豈友逃生之輩!”拋了短棒,和那漁翁並肩而立。

    卓南雁暗道:“原來這三位便是號稱蜀中三奇的上官禦、飲子徐和醉侯爺!”他也聽過蜀中三奇的名頭,據說這三兄弟出身市井,為人卻任俠仗義,這時見他三人義氣深重,不由點了點頭,隨手將那小販飲子徐放在地上,卻冷笑道:“三位鼎鼎大名的大英雄大豪傑巴巴地跟著我卓南雁,也是要殺我這金國奸細嗎?”他這一路上迭遭誣陷,說話不免陰陽怪氣。

    上官禦臉色更紅,憤憤瞪他兩眼,道:“閣下武功高明,咱們自愧不如!”他猛然一指岩上那遒勁如龍的“醉月”字跡,喝道,“你可有膽量,跟我大哥一會?”

    “好!”卓南雁的目光也落在巨岩上銀鉤鐵劃的字跡上,沉聲道,“便沖這兩個字,老子也要會他一會!”滿腔郁悶之下,出口也愈發不客氣起來。上官禦舉頭望望日色,道:“我大哥尚有要事,要在今晚才能趕回。”揚手指著蔥郁絕壁間突兀伸出的石台,“你若有種,今夜子時,咱們便在那捉月台上一會!”

    “那便是傳說中李太白醉酒後跳江捉月的捉月台嗎?”卓南雁瞥了一眼那如鷹展翅、險峻陡峭的石台,心底豪氣勃發,點頭道,“此地甚妙,咱們便在那里一會。讓你那大哥今晚便來受死,老子可沒有許多閑工夫等他!”說完不再搭理上官禦兄弟三人,攜南宮馨的手,大步向江邊泊舟之外走去。

    進得客艙,南宮馨便問:“大哥,今晚你當真要去?我瞧……你還是不去的好。”卓南雁道:“為何不去?”南宮馨道:“他們人多勢眾,你孤零零的一個,只怕有凶險!”卓南雁隨口道:“是有些凶險,但大哥我已經應了人家,就一定要去!”南宮馨雙眸一亮,笑道:“答應就一定要去做。大哥,我早說你是個大英雄。”卓南雁給她一贊,臉上也不由浮出一絲笑意,但眼前倏地閃過林霜月淒冷的目光,登時心底微震:“我答允旁人的話,便一定能做到嗎?”

    江船泊岸,濤聲隱隱。當晚卓南雁便在艙內養精蓄銳。歇到將近子時,正待起身出艙,南宮馨卻心生掛念,偏要與他同去,說“親兄妹要有難同當”。卓南雁見她小臉上掛滿憂慮和關切,心下一暖,笑道:“那便請小妹去看看熱鬧!”

    藏青色的寂寥夜空上明月高懸,遠山近樹、亂石碧水都被籠了一抹透明的輕紗。卓南雁大步疾行,眼見南宮馨走得磕磕絆絆,歎息一聲,忽地伸手攬住她的纖腰,展開輕功,飛身疾行。

    翠螺山上蒼松密布,亂石遮路,卓南雁攜著南宮馨,快如飄風。月光清亮得似給水洗過,身旁樹木怪石飛一般向後掠去,夜氣中的草木清氣格外濃郁醉人。南宮馨忽覺陣陣迷醉,忍不住叫道:“好啊,大哥,咱們便如同飛起來一般!”

    卓南雁面色驟變,另一個無比嬌媚熟悉的聲音鑽入耳中:“哈,便如飛到天上一般……以後我要你日日這般抱著我飛!”完顏婷的倩影倏地閃現眼前,霎時渾身劇震,手臂一松,險些將南宮馨摔下來。

    “卓大哥,你怎麼了?”南宮馨忽見他滿面黯然,心下又是疑惑又是關切。卓南雁僵硬地一笑:“沒什麼,咱們已快到了!”抬頭望一眼絕壁間那如龍探身的巨岩,猛然提氣,幾個起落,便來到岩下。

    忽聽巨岩上傳來一陣蒼涼豪邁的長歌:“采石月下逢謫仙,夜披錦袍坐釣船。醉中愛月江底懸,以手弄月身翻然。不應暴落饑蛟涎,便當騎鯨上青天……”唱的正是宋初梅堯臣吊祭李太白的名句。只是這人聲音蒼老沙啞,歌中便多了些不羈和落寞之意。

    卓南雁冷哼一聲,攬住南宮馨的纖腰,飛身掠上巨岩。卻見月光下端坐著一個老者,長發披肩,面目清癯,胸前銀髯隨風輕舞。這老者身前燃著一團篝火,一根大木橫架在篝火之上。篝火旁還立著一個碩大無比的酒甕。這老者身形高瘦,面色冷峻,映著熊熊火光,登時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之感。

    “閣下便是上官禦那三個家伙的大哥?”卓南雁轉頭四顧,卻不見蜀中三奇的影子,于是踏上一步,立時覺出一股迫人的氣勁自這銀髯老者身上發出,他卻故作輕松地一笑,“在下卓南雁,請教大名!”他自知跟這人難免一戰,什麼客套話全都免了。

    “好狂妄的小子!”那老者雙眉乍揚,目光銳利如電,沉沉地道,“老夫的名字早就記不得了,你便喚我羅大吧!”

    “羅大?”卓南雁心頭一凜,不由長吸了一口清冷的夜氣,“你便是自號‘鋤奸務本,斬草除根’的羅大先生?”他在龍驤樓時,葉天候曾多次跟他提及江南武林人物,其中便有這位武功奇高的羅大先生。相傳此人嫉惡如仇,平生以除惡務盡為己任,誅殺江湖惡人時手段毒辣,每次定要斬草除根。但這位羅大先生的來曆卻神秘莫測,便連葉天候也摸不清他的來路,想不到他竟是蜀中三奇的大哥。

    “不錯!”羅大眼中厲芒一燦,冷笑道,“老夫對惡人從來都是斬草除根,這幾十年來殺的惡人總也有三百多人了吧!江湖中的邪惡奸佞聽到老夫名號,必是心驚肉跳。”卓南雁見他目光咄咄地逼視過來,似乎自己在他眼中已是束手待死的惡人,胸中怒意陡增,冷笑道:“死在閣下之手的,全是該殺之人嗎?”

    “斷蛇不死,傷人愈多!”羅大的冷笑依舊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凜然和冷硬,“這三百多個巨惡元凶個個罪不容誅,老夫除惡便是行善!”卓南雁哈哈大笑:“好了不起!是非善惡,榮辱生死,全仗你一念而定,實在是威風得緊!”

    羅大的雙目倏地眯起,一字字地道:“你是在譏笑老夫濫殺無辜?”他相貌威武,本就不怒自威,這時語意驟冷,便連一旁的南宮馨瞧著都覺得心底一寒。

    “有的人在你斬草除根羅大先生眼中是大奸巨惡,在旁人眼中,只怕未必如此!”卓南雁針鋒相對地瞪視著他,冷笑道,“嘿嘿,我可不是求你手下留情的!區區卓南雁,不管在誰眼內都是個禍國殃民的大奸細大惡人,稍時動手,羅大先生自可傾盡全力,瞧瞧能不能斬草除根!”

    “有趣,有趣!”羅大呵呵一笑,“自認是大惡人的,老夫今日倒是頭回遇到!”大袖揮卷,一塊四尺見方的青石蹣跚舞動,滴溜溜地直轉到卓南雁身前,穩穩平落在地。

    南宮馨眼見這老者只用袍袖便卷動巨石,功力高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啊”了一聲。卓南雁卻看出他先凌空發掌,擊得青石跳起,隨即以長袖施展軟鞭功夫借勢推送巨石。饒是如此,這人功力之高,也是江湖罕見了。卓南雁臉上卻不露絲毫聲色,暗自盤算對策。

    羅大袍袖再卷,又掃起一塊兩尺寬的大石,直向卓南雁轉來,口中喝道,“大惡人請坐!”卓南雁仰天一笑:“一塊石頭太矮!”大袖疾揮,依樣畫葫蘆地也卷起一塊青石斜拉過來。

    砰然一聲悶響,兩塊急轉的大石撞在了一起。眼見兩塊石頭便要一起平平落地,卓南雁縮在袖中的鐵掌勁力暗吐,他拉過來的那塊青石倏地一翻,將羅大推來的青石壓在下面,這一下使的雖是巧勁,卻無聲無息地搶了個頭彩。羅大虎目一寒,森然道:“好手段!是善是惡,今夜定要有個了斷!”一招之間,兩人均知遇到了旗鼓相當的高手。

    卓南雁這才緩緩坐下,居高臨下地望著身前四尺寬的大石,故作狂態地笑道:“有椅有桌,羅大先生是要請我喝酒嗎?”羅大向他深深凝視,笑道:“相傳這捉月台乃是李白醉酒後跳江捉月的所在,此地飲酒,最妙不過!”轉身提出酒甕,歎道,“只是這美酒是我多年的心血所得,趕來贈送一位老友的,也不知他今晚有無這口福?”

    卓南雁見那酒甕樣式奇古,銅鏽斑斑,不由笑道:“好酒甕,不知味道如何?”羅大卻搖頭歎息:“此酒毒性不小,尋常之人飲不得,也未必敢飲!那位老友若是不來,也不知誰能陪我一醉!”卓南雁暗道:“這羅大心機深沉,功力驚人,深夜將我誘到此處,卻不立下殺手,這壇美酒必有古怪!”口中卻不示弱,微微一笑:“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在下倒想在這捉月台上附庸風雅,一醉方休!”

    “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果然不愧天下第一狂生之名!”羅大眼中精芒一閃,轉身自身後又提起一個烏沉沉的壇子,放到大青石上,緩緩揭開壇蓋,“只是老夫來得匆忙,還沒吃飯,小老弟可有膽魄先陪我吃一頓美味?”

    南宮馨聽得那壇子內沙沙有聲,心下好奇,探頭一望,不由“啊”的一聲驚叫,急忙扭開頭去。原來壇內有幾只肥大的蠍子搖動巨鉗,正自相互撕咬,壇底更有許多蠍子的殘骸斷肢。羅大笑道:“這是老夫遣人千辛萬苦自蒙山搜羅來的十爪龍蠍。別處蠍子只有六爪,唯這蒙山之蠍通體八爪,再加上一對大螯鉗,共有十爪,身子最大,毒性最猛,故名十爪龍蠍。”

    南宮馨心底又敬又畏,卻仍忍不住又向壇內望去,卻見那幾只大蠍子搖頭擺尾,全身八爪和巨尾利鉗均呈金黃之色。她只覺胃口一陣翻騰,忙轉過頭去,險些嘔吐出來。卓南雁也覺得這巨蠍身子龐大,從所未見,不由眉頭微皺,暗道:“難道羅大竟要請我吃這怪異毒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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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2: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一節:曉風殘月 遠慮近憂
      南宮馨看得心驚肉跳,向卓南雁連使眼色,悄悄擺手。卓南雁適才不過信口一說,但想到當真要吃這玩意兒,也覺得渾身發毛。羅大卻已抓起一根竹簽,剝開巨蠍硬殼,放口大嚼,口中呵呵低笑:“這等美味,天底下竟沒幾人敢嘗,嘿嘿,世無英雄,可惜可歎!”

    卓南雁冷笑道:“敢吃些毒蟲猛獸,不過是有點膽子的莽夫罷了,哪里便是什麼英雄好漢了!”抽出一根巨蠍竹簽來,學著羅大的模樣,剝殼去尾,張口便咬。不想那蠍肉入口鮮嫩,雖無咸淡味道,居然香脆可口。

    南宮馨見他嚼了幾下後忽然住口,忙問:“怎樣?”卓南雁已將囫圇吞棗改成了細嚼慢咽,笑道:“好吃得緊,你要不要嘗一嘗?”南宮馨嚇得連連搖頭,聽他口中嚼得咯吱吱的聲音分外刺耳,忙側過頭去。

    說來也怪,這鮮嫩蠍肉咽到肚中,卻有一股辛辣的氣息自腹中熱騰騰地升起,卓南雁心頭微涼:“這是蠍子體內之毒,還是蠍肉本就如此?”真氣暗運,察覺全身並無異狀,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吃這毒蠍,須得配上毒酒!”羅大冷笑聲中,啟開了那酒甕的蓋子,斜睨著卓南雁道,“可敢喝上三杯?”甕蓋揭開,立時有一股濃郁的酒香飄出。卓南雁在船上跟那龍夢嬋論酒多時,這時聞到酒香,忽地生出一陣歡喜之感,笑道:“如此好酒,自當叨擾!”

    “這酒本是要請一位老友來飲的,月明星稀,他卻有約未至!”羅大仰頭望了一眼天上的素月,滿面悵然,自懷中取出三只玉碗,端放大青石上,“咱們還是給他留下一盞吧!”卓南雁心頭一動:“他將我約至此處,卻遲遲不動手,莫非在等這個厲害幫手?”但他素來藝高膽豪,也不願示弱,又見那玉碗晶瑩潤澤,樣式古拙,跟那酒甕配在一處,更顯古意盎然,心下更是暗自稱奇:“羅大這老頭兒好生古怪,自哪里尋來的這些奇妙器具?”

    卻見羅大腕子抖動,二尺高的粗大酒甕陡然傾斜,一股酒浪直射入卓南雁面前的懷中。借著閃爍的火光和明麗的月色,卓南雁瞅見碗內的酒汁顏色發綠,想起龍夢嬋所說的話,不由搖頭道:“羅大,你這酒器不錯,但盛的酒太差勁,所謂酒色為綠者,當以淺綠如竹葉者為佳,你這酒卻綠得發黑,一塌糊塗!”

    “賊小子懂得什麼!”羅大眯起眼望著他道,“綠如竹葉者,那是尋常之酒!我這酒卻是一千多年前的古物了,嘿嘿,這酒樽,連這酒碗,全是自西漢墓穴內盜來的!”

    “千年古酒?”卓南雁驚得張大了口,“這酒在酒甕內藏了一千多年,居然還未散盡?”羅大輕拍著那樣式流暢的酒甕,得意洋洋地道:“正是,算算歲數,這酒比李太白還要大上幾百歲!呵呵,酒越沉越美,只是此酒已在古墓之中沉睡千載,說不得已蘊有奇毒,你可敢一飲?”

    羅大說著緩緩舉碗,墨綠色的酒汁映得他須眉皆碧,眼中卻盡是挑釁之色。卓南雁想到此事千古難遇,心底豪氣陡增,笑道:“千年美酒,難得一見,李太白泉下有知,說不得也會跑來一醉方休!”端起玉碗,昂頭便飲。

    千年美酒湧入喉嚨,只覺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直躥入腹,跟著道道清涼之氣迅速游走到五髒六腑,卓南雁頓覺逸興橫飛,笑道:“好酒!”將竹簽在篝火上翻動燒烤,大嚼蠍肉。

    “這兩人吃劇毒的蠍子,又喝這千年古墓中盜來的酒,當真膽子到了極點!”火光之下,南宮馨見卓南雁舉杯揮簽,津津有味,一顆心砰砰亂跳,倒替他擔憂受怕。

    再豪飲大嚼片刻,卓南雁只覺那古酒喝道口中越來越寒,蠍肉帶起的熱氣卻是越來越盛,一冷一熱兩股氣息在腹內沖突盤旋,極是難耐。“這毒蠍、古酒果然有些門道!”卓南雁面上寒意一閃,忽然想到自己年幼時體內所蘊的奇熱發作,與這蠍肉帶起的熱力略為相似,後來潛修忘憂心法中的“九宮先天煉氣局”,才治好宿疾。這時便也潛運“九宮先天煉氣局”中的“地云勢”和“天風勢”心法,試著將兩道氣息融為一體,過不多時,果然舒爽怡然。

    羅大眼見他臉上紅光青氣交互閃爍,但片刻之後便即回複如常,心下更是驚訝:“我這十爪龍蠍用首烏、丹參等十九味大補草藥配以‘六陽散’遍抹全身,二十八只蠍子自相吞噬,早將藥性融入體內,通體猛惡奇熱;那千玄酒深埋千載,內生奇寒,更被我加入了玄陰丹,酒中寒性舉世罕見。這至陰至陽的兩樣物事混在一處,便是老夫,若非暗服了陰陽調和的藥物,也會經受不住的,這少年怎地卻若無其事?”

    原來聽了上官禦三人稟報之後,羅大也料不到卓南雁的武功居然精強如斯。他對付惡人素來不擇手段,這時不願力取,想到手上正好有一陰一陽的玄陰古酒和十爪龍蠍,便想以這陰陽相克的兩種奇物廢了這“大宋奸賊”的武功。哪知卓南雁生具異稟,而且所習內功最擅融會陰陽二氣,這古酒、毒蠍到了他身上竟成了助增功力的靈丹妙藥,運功片刻,他只覺丹田內氣息鼓蕩,渾身勁力充盈。

    “當真是後浪催前浪,看他年紀輕輕,竟有這等神通,老夫可不能輸給了他!”羅大胸中豪氣頓起,贊一聲好,手中酒甕倒傾,綠液如箭直射入兩人的玉碗之內。兩人這時均是酒意盎然,逸興橫飛,頃刻間連盡了四五碗古酒。

    清涼的美酒滾入腹內,便化作森然寒意,兩人各運內功相抗。卓南雁意猶未盡,抓起龍蠍便吃。羅大的武功走的全是陽剛路子,對付古酒寒意正好對路,但若再加上性熱的龍蠍,便有些勉強,只得裝作好酒,眼看卓南雁吃得兩三只龍蠍,他才慢慢嚼下一只,心中暗叫慚愧:“這番別開生面的內功比試,倒是老夫輸給了這少年!”

    卓南雁卻毫不為意,這時他酒意上湧,豪氣縱橫,眼見八只龍蠍已被席卷一空,忍不住笑道:“羅大,十爪龍蠍已空,你那老友至今不來,這半壇美酒,便全歸我吧!”猛然伸手,便向酒甕抓去。

    羅大心下惱怒,酒意也直湧上來,反手向他脈門拂去,道:“此酒得之不易,可不能牛飲鯨吞,白白糟蹋!”卓南雁只覺他這一拂姿勢清雅,但掌風奔湧,剛勁如矢,心下稱奇,霍地化抓為戳,駢指點向羅大掌上虎口穴。

    這一下揮灑靈動,正是忘憂心法“應機而動”的要旨。羅大神色一凜,知道自己未及拂中他脈門,必會給他戳中虎口,當下隨之變招,屈指疾彈,指風如箭,直射向卓南雁掌心勞宮穴。

    瞬息之間,兩人掌來指往地疾拼數招,羅大指法精妙,卓南雁應變奇速,居然平分秋色。這番拼斗雖然臂膀不動,瞧上去飄逸輕靈如蛺蝶穿花,其實一寸短一寸險,比之尋常比武更增了幾分凶險。南宮馨武功雖弱,眼界卻高,看到驚心動魄之處,忍不住頻頻嬌呼出聲。

    再拼幾招,卓南雁眼見羅大手指凌空虛點,猶如揮筆作書,想起采石磯巨岩上隱含劍氣的“醉月”二字,心中一動,笑道:“化筆法作點穴指法,原也不足為奇!”驀地揮指戮戮戳戳點點,哈哈大笑,“駿馬狂馳,倏忽千里,你且看我這套張旭筆意!”竟施出龍吟四老中鍾離軒的驟雨驚風指。

    羅大聽他一語中的,心頭微凜,又見卓南雁的指法縱逸豪放,心底震驚非凡:“天下竟有這等指法!”其實卓南雁于這驟雨驚風指從未精研,只是看鍾離軒施展過幾次,略知皮毛。但這指法卻是鍾離軒苦參《七星秘韞》中的《登真太清篇》多年所悟,端的氣韻橫生,跌宕多姿。偏偏羅大也是此道中人,看得兩眼,便覺這驟雨驚風指氣象奇高,猛一咬牙,揮掌硬撞過去。

    兩人鐵掌砰然相交,激蕩的掌風如驚濤拍岸,抽打在那團篝火上,登時火光全熄。卓南雁只覺一股剛猛的勁氣直撞過來,渾身如被烈火烘了一下,飛身躍起,喝道:“羅堂主是你何人?”羅大也挺身而起,月光之下一臉冷肅,怒目道:“我是羅大,他是羅二,你說他是我何人?”

    “羅大竟是羅堂主的兄長,怎地我從未聽羅堂主說起?”卓南雁心頭微愣,又見羅大袍袖鼓風,獵獵作響,似要隨時撲面抓來,當下凝神戒備,心下卻想:“這羅大武功比之羅堂主只稍遜半籌,但氣度胸襟瞧來卻差得遠了,他若真以為我殺了羅堂主,可是好生麻煩!”

    忽聽崖下響起一道笑聲:“好風好景,好酒好月,卻在此打打殺殺!”笑聲柔和,便似老友對坐般得柔和隨意。笑聲初起時還不見人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一道高瘦的人影已陡然立在石桌之前,揚手便將那酒甕舉在手中。

    羅大和卓南雁同時“咦”了一聲,一起出手,四只手掌奇快如電地抓向那人雙臂。那黑影呵呵低笑,卓、羅二人陡覺指下一滑,恍似抓向水中的月亮,觸手空空,無從著力。一愣之間,那人已高舉酒甕,悠然長吸了一口,贊道:“好酒,羅大,這便是你要送我的千年醉嗎?果然好酒!”

    “哈哈,原來是大師!”卓南雁這才瞧清了這人正是先前在江船上曾對坐多時的灰袍僧,心下又喜又奇:“這老和尚深藏不露,身手之奇,似已超越了武學一道,他到底是誰?”羅大也拱手大笑:“老和尚,咱們早就約好見面,怎地你卻行蹤飄忽,一直隱而不見?”

    “還不是為了這小妮子!”灰袍僧望著南宮馨微微一笑,“你自己出來亂跑,可把你爺爺急得險些要命。我受他之托,已順江找你多日了!”南宮馨玉面泛紅,撅起小嘴,上前施禮道:“馨兒見過大慧老和尚!”

    “大慧上人!”卓南雁渾身一震,道,“大師便是‘風云八修’之中德望最重的‘禪聖’大慧禪師?”灰袍僧笑道:“大慧大癡,八修四雄,無非是個破名相罷了,有何稀奇?老衲還要多謝你仗義援手,替我救下了故人之後!”

    原來大慧上人素與南宮修交厚,近日探訪老友,應老友之請,特地趕來尋救南宮馨。他只知南天易挾了南宮馨躲到巨鯨幫一類江匪的大船內,所以在大江之上,只尋惹眼的大江船下手。那日眼見巨鯨幫縱船撞擊,氣勢洶洶,大慧上人只當南天易藏身其上,故而揮竿撥開兩船之後,便縱上了江船尋找,待得知南宮馨不在船上,再輾轉換舟而上,便比卓南雁等人慢了半日。

    羅大眼見大慧上人對卓南雁甚是看重,踏上兩步,喝道:“老和尚,難道你識得這小子?江湖中人都道,這小子害死了舍弟雪亭!”大慧上人呵呵一笑,舉首仰望明月,悠然道:“‘獅堂雪冷’決計未死,老衲甚至覺得,他離我很近很近!”

    卓南雁眼見他深邃如古井幽泉的眸子內經芒閃爍,心內忽地生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覺。羅大喜道:“好,好,老夫信你這老和尚的話!嘿嘿,老夫本也不信,只是這些日子江湖傳言沸沸揚揚……”

    “江湖傳言?”大慧上人眸子內閃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搖頭笑道,“倘若和尚是那害死了羅堂主的金國奸細,決不會千里迢迢地趕回雄獅堂,那于和尚半點好處沒有,更會惹上無盡的麻煩!”羅大長眉蹙起,若有所思。“卓南雁若真是金國奸細,何苦巴巴地趕回來泄露龍蛇變之策,好讓大宋嚴加防范嗎?”大慧上人語音柔緩,卻有一種讓人不容置疑的冷定,“實則,這散播傳言之人,才是別有用心!”

    羅大眼角一挑,道:“老和尚是說,龍驤樓怕卓南雁泄露龍蛇變之秘,這才故傳謠言,誣其為奸?如此一來,大宋朝野自然再不會相信卓南雁說的一字一句!”眼見大慧上人微微頷首,羅大才猛拍了下大腿,歎道,“這道理淺顯至極,怎地江南武林群豪先前從未想過?”

    南宮馨忽一撇嘴,冷冷道,“未必便是沒想過,只怕還是不願想!”她不過是小女孩的一句氣話,卓南雁卻不禁心有所感,冷笑道:“當日在雄獅堂上,那些英雄好漢便說過:‘錯便錯了,哪日尋到正主一並殺了!’羅大先生殺氣惡人來斬草除根,風卷殘云,這等道理,自然是懶得思量!”

    羅大被他兩人一通搶白,不由老臉微紅。好在大慧笑道:“其實那些鉤心斗角的道理,老和尚是懶得理會的,全是老衲一位方外至交所悟!”轉頭對岩下笑道:“幼安老弟,何不上來一見!”卓南雁心頭一喜:“難道是辛棄疾辛大哥?”

    果然聽山岩下響起辛棄疾的朗笑:“在此處臨風對江,讓晚輩俗情頓消,早將旁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啦!”長笑聲中,一道魁梧身影輕捷異常地躍了上來,正是辛棄疾。卓南雁當日在雄獅堂,便與辛棄疾相談甚歡。此時再會舊友,兩人把臂大笑,喜不自勝。卓南雁忽地想起大慧適才說的話,笑道:“辛大哥,世人都誣我是奸細,你怎地偏偏信我?”

    辛棄疾眉毛一掀:“我是青兕轉生,看人入骨!你老弟奇智孤忠,舉止罕有。我跟和國公張浚和大慧上人都說過,你老弟若是奸細,大宋再沒半個好人了!”說得興起,驀地一把撕裂衣襟,仰頭哈哈大笑,“嘿嘿,老弟,大丈夫直行其道,旁人的榮辱毀譽,全是狗屁,你管他作甚?”

    望著辛棄疾在月色下灼灼閃動的坦蕩目光,卓南雁只覺肺腑一熱,驀地覺得“肝膽相照”這四個字的沉厚味道,忍不住慨然道:“能得辛大哥這一句話,卓南雁雖死無憾!”

    大慧上人卻一聲低歎,對卓南雁道:“你才入江南,便翻天覆地,惹得大宋武林對你群起而攻,一來是令尊仇家不少,二來嘛,也是你處事太過剛強之故。”卓南雁心中一沉,歎道:“多謝大師指點,只是晚輩這行事任性的脾氣向來便是如此!”羅大這時才插言道:“南雁老弟,容老哥勸你一句。你這行事任性的秉性與令尊倒是十足的相似,令尊當年便沒少吃這脾氣上的虧,你可要改上一改。”

    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卻猛覺一股悲郁之氣自心底躥起,暗道:“原來我卓南雁倒與父親是一般的脾氣!”腦中忽然閃過少年時讀過的一句話,仰天一聲低笑:“所謂受性于天,不能盡改!羅大先生見諒,晚輩既是個人見人厭的狂生,這脾氣只怕是改不了的!”羅大聽他笑聲淒冷,倒不好再說什麼。

    大慧上人的面色卻沉郁起來,歎道:“令尊襟懷坦蕩,行止磊落,正是老衲佩服之人。惜乎他遇難之時,老衲正自閉關……哪知旬日之間,便慘變突生。”說著,蒼黑如鐵的臉上油然生出一股寂寞悲愴之色,卓南雁心頭一陣抽搐:“當日若有這神通廣大的大慧上人援手相助,我爹娘料想便不會遇難!嘿嘿,人生福禍,真如風舞浮萍,起落難料!”

    “孩子!”大慧抬頭望著他,緩緩道,“大鋒易折,這道理你也該懂得!”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只覺他那湛然閃亮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孩童般的清澈光芒,柔和淳樸中,別有一股恢弘深邃,霎時他心底流水一樣地閃過許多影像,忽地叫道:“大師,原來是你!易伯伯曾說,晚輩年幼時重病難愈,曾蒙一位老僧出手救助,那位大師莫非便是您?”

    大慧上人呵呵一笑:“百折不撓,域汝于成!那時你還只三歲多些,卻遭遇大苦,好在到底是忠義之後,有驚無險。老衲不過萬緣泊湊中的一緣罷了!”

    “百折不撓,域汝于成!”卓南雁自幼便聽易懷秋多次述說這兩句話,這時候聽大慧上人一提,卻仍覺胸中一熱,恍然間忽覺一路上遭逢的諸多誤會白眼全變得不足輕重,心底感喟,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是好。

    辛棄疾的目光這時集中在那酒甕上,轉頭望著羅大笑道:“此酒曆經千載,滋味愈濃,大妙大妙!”也不待羅大相讓,倒了酒,便要飲。大慧上人卻一搖酒甕,悠悠笑道:“酒味濃,羅大施主添的這玄陰丹也是恰到好處,更能助其醇厚之味!”

    羅大給他一語點破玄機,登時老臉微紅。辛棄疾卻豪興大發:“玄陰丹?嘿嘿,只要毒不死我,這千年古酒,說什麼也要飲上一飲!”將酒一飲而盡,仰頭笑道,“好酒,端的好酒!”

    羅大怕他們再提玄陰丹之事,忙岔開話題:“這是陝西怪盜‘穿山龍’盜墓所得,據說是西漢的一個王爺陪葬之物。呵呵,穿山龍這厮不識貨,拿到京師去當做玉碗、酒甕的添頭叫賣,卻便宜給了老夫,也便宜了辛老弟和老和尚!”

    “酒是好酒,該放下時也須放下!”大慧上人悠然道,“你連番傳信相約老衲,莫非心中又有所得?”羅大面色登時變得端正肅穆,雙掌合十道:“心無所住,亦無所得,卻要請大和尚印證!”

    他兩人忽然間語帶玄機,羅大剛硬威嚴的臉上更生出一抹瑩然異彩。卓南雁心中奇怪,轉頭望向辛棄疾求問。南宮馨卻“咯咯”一笑,輕聲道:“大和尚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禪師,也曾點化過我爺爺,這時想必他們是要斗肌膚吧?”辛棄疾神色一端,點頭道:“參禪之人為破除執著,斗起肌膚,講究互不相讓,咱們正可見識一番。”卓南雁隱隱知道,因時局動蕩,大宋朝野頗多奇人異士喜好參禪。其實所謂“斗機鋒”便是禪者將自家對禪學的體認,用別具一格之言說出。而參禪者到底頓悟與否,則要得到禪門大德的許可,謂之“印證”。大慧上人禪師號稱“禪聖”,若能得到他的印證,自是非同小可。

    卻聽大慧上人淡淡一笑,手指酒甕對羅大道:“你攜酒遠來,便請以酒言之!”卓南雁往日多聽人說過“斗機鋒”,卻從未一見,這時聽得大慧上人這一問別開生面,登覺興致大起。

    羅大參禪多年,自認為修行與見地均已超凡人聖,哪知精研了多年的《華嚴》、《圓覺》、《傳燈錄》諸般經典,大慧上人全都不問,偏要讓他以酒言禪,一肚子機鋒公案登時噎住了。愣了片刻,他忽地提起酒甕,低吟道:“北斗為觴月為壺,一口吸盡西江水。”

    “一口吸盡西江水?”大慧上人的目光熠熠生輝,驀地一聲低喝,“拾人牙慧,失卻己見,口吐蓮花,又有何用?”

    這一喝聲音不大,卻如平地鈞雷,響在羅大的心底。他一愣之間,大慧上人已揚起了枯瘦如柴的大手,喝道:“你要老衲給你印證嗎?過來,過來,我與你印證!”他本來一直侃侃細語,滿面春風,這時瞠目揚眉,鐵掌高懸,便如金剛怒目。

    羅大心神搖曳,愣愣地走上兩步。大慧上人的聲音又嚴厲了數分,大喝道:“若要荷擔如來大法,須有大智慧大慈悲,老衲今日便一掌落下給你印證。但自今而後,世間眾生的罪業,也要由你一人承擔,你肯嗎?”

    “承擔眾生的罪業?”羅大身子倏地一震,雖然佛祖舍身伺虎之類的佛家公案早已了然于心,但這時聽了大慧上人的一喝,還是心下猶豫,暗道:“我一人的罪業尚且難以懺悔清淨,若由我一人承擔眾生罪業,豈不生生世世命運悲苦多折?”額頭汗水涔涔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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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3:45 |只看該作者
“去!”大慧上人的鐵掌已經揮落,“啪”的一聲,那酒甕應手而碎,碧綠的酒液伴著撲鼻醇香噴湧而出。羅大正自心魂激蕩,登時給酒汁灑得雙腿盡濕。眼見這半壇舉世難覓的千年古酒和酒甕頃刻間化為烏有,羅大竦然一凜,霎時渾身汗湧,怔怔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高明!”辛棄疾卻贊了一聲,對卓南雁道,“禪法頓悟後講究不落在有,也不執著于空,但最重的卻是要發慈悲眾生的菩提心。羅大只將工夫下在口頭禪上,這回給大慧上人棒喝交加,打碎了酒壇子,可算受益匪淺!”卓南雁連連點頭,跟望那滿地橫流的酒汁,登時也覺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大慧上人大步走到石桌之前,雙手哧哧有聲,竟運起大金剛指力在石上寫起字來。羅大精研書道多年,只看得一眼,便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大慧上人左手草書,右手隸書,只這分心二用的本事當世便罕有人及。

    月色之下,只見大慧上人雙手同時揮灑,頃刻間兩行大字便躍然石上。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羅大凝神念了一遍,立時一震,心中猛地蕩起一股激流,渾身不由簌簌發抖,老眼內竟滾出了淚花,雙掌合十,由衷歎道,“多謝老和尚點化!”

    卓南雁只見“今宵酒醒何處”那行草書龍飛鳳舞,“楊柳岸曉風殘月”幾字隸書卻端凝沉著,恍然便似一問一答,相映成趣。想不到大慧上人竟拿當年柳永寫給歌女的離別豔詞來“以酒言禪”。

    辛棄疾雙目灼灼放光,拍掌大笑:“好啊,迷時便如醉酒,悟後恰似酒醒!”卓南雁也覺以“楊柳岸曉風殘月”形容悟道後的境界剔透自然,余韻無盡。霎時間他心中竟也一片空靈,仰頭望天,卻見月色明麗,一時只覺身心都似要融在如洗的月光中了。

    “‘謝’有何用?佛法要‘會得’!”此時大慧上人臉上的肅穆之色頓去,又換上一副慈和笑意,“昔日趙州禪師年過八十歲,仍在四處參訪高僧大德,你說的這些漂亮話語他不曉得嗎?老友終日談空說有,自以為是,早落入野狐葛藤之境啦!”羅大滿面愧色,諾諾連聲。

    大慧上人瞥見卓南雁望月不語,又淡淡一笑:“造物無盡藏,才是真如境!老衲懶得談禪,便是此理!”說著目光熠然一閃,悠悠道,“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卓施主脾氣剛大,但願不要為俗世濁流所迷!”

    卓南雁只覺他深邃難測的目光似乎照見了自己多日來心底所蘊的滿腔悲憤,這兩句話正是暗中開導,心中忽覺一片豁然,急忙躬身施禮。

    “小丫頭還愣著作甚,”大慧上人一擺袍袖,向南宮馨笑道,“快跟老和尚回家去!”南宮馨吐了一下舌頭,道:“還是江湖上好玩,我還想跟卓大哥四處玩玩呢!”大慧道:“嘿,酒也飲了,禪也參了,老衲須及早把你這小丫頭交給令祖,免得他牽腸掛肚。”

    辛棄疾忙道:“禪聖且慢行,先去見見一位故人如何?”攜著卓南雁的手,當先便行。大慧和羅大對望一眼,也快步跟上。幾人轉到山下,卻見上官禦三人正自探頭張望。羅大上前引薦,醉侯爺二人聽得大慧上人之名,均覺驚喜。上官禦卻大罵自己有眼無珠,竟在江船上對這活佛出言不敬,羞惱之際,便要自扯耳光,被大慧上人一笑攔住。

    卓南雁見這三兄弟瞅著自己時,眼神仍是且怒且疑,他微微一笑,也不搭理他們。隨著辛棄疾行了片刻,卻見一艘江船正泊在江邊,孤燈光影,映得江水幽紅明滅。羅大忽在船上止住步子,道:“幼安老弟,船上的莫不是和國公張浚張大人?”辛棄疾一笑未答,船內已傳出蒼老雄渾的笑聲:“是大慧上人和羅大先生嗎?幸會幸會!幼安,我那小友卓南雁,你可一並帶來了嗎?”話音未落,一道清瘦的人影已經凝立在船頭,正是張浚。

    這些年來張浚因力主抗金,被秦檜視作眼中釘,一直離京貶居。但他越是賦閑,名氣越是響亮,十余年來,反成了大宋朝野間一面抗金的大旗。卓南雁聽得張浚這位大宋抗金柱石,言語間對自己青睞信任如初,心內登時湧起一陣暖意。羅大卻是面色一冷。

    進得船中寒暄片刻,卓南雁才知道,張浚被貶多年,一直賦閑隱居,日前忽然得到朝廷密函,令他火速進京。張浚一離貶居之地,便引起朝野間的一陣騷動,有人說他要東山再起、重掌大權,也有人說他要依附太子、伺機而動,更有人說,張浚此次進京凶多吉少,只怕秦檜要借機除去他這個宿敵。

    羅大恰在此時趕來建康,本要去雄獅堂探訪其弟羅雪亭的死訊真假,忽然得知張浚要渡江南下,而那大宋奸細卓南雁也同時順江而來。羅大以為卓南雁這奸賊定是要乘機襲殺張浚,惱怒之下,便趕到采石磯設下奇局,要與卓南雁一決雌雄。

    張浚聽了羅大一番述說,拂髯笑道:“原來我這臥槽老馬一動,竟牽出了這麼多熱鬧事!大伙兒杯弓蛇影,全是為了我這糟老頭子。老夫倒要給諸位以酒賠罪。呵呵,喝酒,喝酒!”眾人齊聲大笑,心底芥蒂頓去。艙內酒盞俱全,除了南宮馨不擅飲、大慧上人不飲,旁人都滿上了一杯酒。

    “好小子!”張浚凜凜有神的目光落在卓南雁臉上,“江湖傳言說你叛宋歸金,老夫與幼安都不信那些鬼話。你倒仔細說說,那龍驤樓的龍蛇變,到底有何圖謀?”卓南雁不由肺腑發熱:這老人雖與我只見數面,江湖中人都誣我為奸,而他對我卻坦然不疑,當真是古來賢者之風。當下便將臥底龍驤樓中所得的訊息細細說來。羅大和辛棄疾均是鎖眉沉思,滿面凝重,大慧上人卻雙目微閉,似是入定一般,只有張浚在艙內來回踱步,不時插言相問。他對那龍驤樓主完顏亨甚是關注,對其控制龍須的手段、日常喜好乃至朝野間的政敵都問得甚細,對龍蛇變之策更是細加推敲。

    當聽到完顏亨定下的“雙管齊下”策略,張浚霍地頓住了步子,一雙老眼在昏暗的燭火下幽幽放光,沉了好久,才道:“羅大先生,你瞧如何?”羅大凝眉道:“龍蛇變雖由當日的完顏亨定下,實則卻是金主完顏亮一手推動。眼下完顏亨雖死,但完顏亮野心勃勃,想必仍會用龍蛇變襲我大宋,只怕不久,他便會揮師南下,侵我大宋!”

    張浚微微點頭,又望向辛棄疾。辛棄疾道:“完顏亮南侵,只是遠慮,眼下除了龍蛇變,卻還有兩樣近憂。”拿指頭蘸了冷酒,在桌上寫了一個“秦”字。張浚目光一凜,點頭道:“不錯!傳聞秦檜老賊,業已病得難以上朝,但此獠越是年衰不堪,越是窮凶極惡。他那兩個兒子秦嬉和林一飛近來爭權奪利,著實囂張……”

    “林一飛?”卓南雁忍不住道,“秦檜的兒子怎地姓林?”漁翁打扮的上官禦呵呵笑道:“秦檜這狗賊雖是不可一世,卻最是懼內,他那婆娘王氏無子,便將其兄的庶子過繼給秦家為子,就是眼下官為少傅的秦嬉。後來秦檜有一小妾有孕,卻被王氏這母老虎趕出家門。秦檜只得將這小妾嫁給了福建的林氏,這才生下林一飛。林一飛是秦檜老賊的親子,自然得其一力提拔,眼下已官至右司員外郎。”卓南雁想不到秦檜一手遮天,卻沒法讓親兒子留在家內,想想頗覺可笑。

    羅大又道:“秦嬉和林一飛自然也是明爭暗斗,秦嬉的官做得大些,羽翼已豐,又拼力拉攏格天社的趙祥鶴,眼下聲勢更勝一籌。但林一飛到底是老賊的親骨肉,近來頗得秦老賊的青睞,聽說林一飛忽然尋到一位自號‘風滿樓’的奇人,為其拉攏了大批江湖異士,鋒芒漸露,大有後來居上之勢。”

    “風滿樓?”一直閉目不語的大慧上人忽地雙目一張,眼中精光瑩閃,緩緩地道,“這名字好生分,卻有一股古怪氣息……”羅大苦笑道:“誰也不知這風滿樓從何而來,傳聞此人不會絲毫武功,卻足智多謀,更精于巫道邪術。聽說他曾被林一飛引薦,以巫道給秦檜那老賊療疾數次,頗見起色。此人還會卜算奇術,據說秦檜曾找他測字,在地上畫了個‘一’,風滿樓便道:‘土上畫一,非王而何?太師將享真王之貴!’秦檜老賊自此對他另眼相看。”

    張浚“撲哧”一笑:“這老賊,當真是狼子野心!”一直在地上盤膝而坐的上官禦歎道:“最奇的一件事,便是風滿樓曾孤身獨闖九幽地府,竟說服了九幽地府神霄洞內的五靈宮出山,同為林一飛效命!”飲子徐“嘿”了一聲:“九幽洞是和無極陣、逍遙島並稱當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九幽地府那五個老怪物竟肯聽從風滿樓之勸,出來為林一飛賣力,秦賊羽翼更豐!”羅大道:“不止于此!據說,此次調和國公回京,便是這風滿樓給秦檜老賊出的主意!”他越說眉毛皺得越緊,望向大慧上人苦笑道,“老和尚又怎知這風滿樓古怪?”大慧上人輕歎一聲,一字字地道:“山雨欲來風滿樓!”緩緩閉上雙目,再不言語。

    “山雨欲來風滿樓!老夫從未見過此人,但大宋眼下的形勢倒與這怪人的名字頗為相似!”張浚蒼眉越皺越緊,幽幽地道:“此次隨老夫一同奉召進京的,還有胡銓、李光等十余名遭貶多年的耿介老臣。我們這群老家伙本都是秦檜的心腹之患,多年來貶居在天涯海角,忽然間自四處的貶居之地一起進京,實在……怪異至極!”久久不語的辛棄疾眼中忽地鋒芒一燦,沉聲道:“龍蛇變雙管齊下,要襲殺的能臣干將也正是張大人、胡大人、吳玠、吳璘這些能臣干將!不管怎樣,這些老臣一入京師,便是凶多吉少!”眾人心頭均是一凜。

    “幼安老弟一語中的啊!”張浚勉力擠出一絲笑,緩緩地道,“這老賊,一日不除,便遺禍無窮!”卓南雁忽地揚起長眉,冷冷地道:“那何不下手除了這老賊!”

    他這話聲音不高,卻驚得艙內幾人齊齊一震,目光全打了過來。羅大道:“老弟要去刺殺秦檜?”卓南雁昂然道:“此舉雖然冒險,但若能誅殺此獠,那可真的是為民除害!”心下卻想:說來我父母亡故,全賴這老賊所賜。便不說這父母大仇,單說他害死精忠報國的岳少保,也是罪該萬死。若能斬了此獠,豈不大快人心!一時熱血湧將上來,恨不得這就去拔劍一搏。

    飲子徐和醉侯爺聽他說得慷慨激昂,齊聲稱好。上官禦卻道:“秦老賊身邊有格天社二十八宿守衛,更有吳山鶴鳴趙祥鶴時時趕去隨護,你去冒險行刺只怕凶多吉少!”卓南雁笑道:“未必便會比臥底龍驤樓難些!”

    南宮馨一直乖乖地坐著,似懂非懂地聽他們議論家國大事,這時卻大張秀眸,叫道:“大哥,我不要你去冒險!”羅大和蜀中三奇等人聞言,一起笑了起來。

    辛棄疾也呵呵笑道:“老弟,我也不要你去冒險!”笑容一斂,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滿是期許之色,“你臥底龍驤樓是暗斗,刺殺秦檜卻是明爭!秦檜身邊除了格天社二十八宿和趙祥鶴,還有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新近出山的九幽五靈宮,委實凶險難測,此其一。其二,若你萬一失手,秦檜定會倒打一耙,將這罪證算到和國公張浚身上,甚至再牽連到這老賊嘴忌憚的太子身上……”

    卓南雁聽他說得鄭重,心底一寒,不由悵悵地點了點頭。辛棄疾侃侃而談,眉宇間氣勢凜然:“其三,你刺殺秦檜,無論成否,必然驚天動地地亂上一陣,那時國家動蕩,正給了完顏亮南侵之機!金酋厲兵秣馬已久,咱們卻是倉促無備啊!”

    “說得好!秦賊已病入膏肓,咱們又何必忙在一時?”張浚說著,霍地轉頭對羅大道,“你即刻就走,不必在乎老夫。老夫有大慧上人照應半程,足矣!你要看護好那人的安危,告訴那人,對秦檜要據理力爭,不可退讓,但也不可緊逼,以免打草驚蛇,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卓南雁心下奇怪:“聽張大人的話,這羅大竟還效力于另一神秘人物,卻又是誰?”但張浚既不明言,他也不便細問。

    羅大頻頻點頭,微微一沉,才想起來問:“幼安老弟,你說的另一件近憂是什麼?”辛棄疾卻昂起了頭,佇望艙外淒暗無比的夜色,沉思不語。大慧上人並不睜眼,卻緩緩地道:“辛居士憂心的,必是洞庭煙橫!”

    辛棄疾終于籲出一口氣:“不錯!林逸煙必反!”張浚揚眉道:“這人素來心懷異志,此次出山後自洞庭湖悄然北上,一路收複黑道幫派無數,這回又要在齊山弄出‘聖女登壇’的把戲,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卓南雁心頭一沉,終于忍不住道:“聖女登壇,不過是明教教內的一個儀式,又有什麼玄虛?”羅大笑道:“小老弟難道不知道何謂明教聖女?”卓南雁蹙眉道:“傳聞明教聖女地位尊崇,還在五明使和三長老之上,登壇拜為聖女之人,必須為處子之身……”想到自己對明教聖女所知僅止于此,忽地心中一陣自責:我自幼便知道霜月要成為明教聖女,卻對聖女為何物並不深究。還有,為何小月兒提起聖女來,便總是抑郁傷懷?

    “小老弟想必不知,明教已數十年沒有這老什子‘聖女’了。”羅大的老眼內忽然閃過一絲銳芒,“他們上一任的聖女登壇,還是在大宋宣和二年,那時的明教教主便是方臘!”

    “方臘?”卓南雁驚得大張雙目,當年方臘自稱聖公,率教眾舉兵,席卷大宋三州十九郡,後來雖是兵敗身死,但這個名字卻帶有一股奇異的魅力,大云島上的明教中人提起方臘來,總是半敬半畏地成為“方聖公”。羅大緩緩點頭:“當年方臘也是選出一任聖女之後,便即扯旗造反。醉侯爺,你曾受命探查明教教月,你給大伙兒說說這明教聖女的典故!”

    那雜耍藝人醉侯爺一直蹲在艙角,這時跳起身,道:“明教聖女的典故在他們教內極為隱秘,便是做了十幾年教眾的尋常子弟對此也知之不詳。小弟跟一位明教舵主喝了半年多的酒,才探出一絲消息。原來明教教內有一個詭秘傳說,所謂‘聖女降世,明王出世’,能登聖女之位的必是五德命相的女子,這等奇女子舉世難覓,但一經出世,便預示著明教大昌,甚至便是他們改天換日之時……”

    卓南雁忽然想起少年時候,林逸虹曾跟自己說過的“改天換日”的豪言,心內愈發緊了起來。醉侯爺接著笑嘻嘻地道:“據說林逸煙的侄女林霜月便是這樣的命相,自幼便被指定為明教聖女。傳聞林霜月這丫頭生得傾城傾國,靈秀過人,明教教內暗中傾慕她的後生才俊總有千八百人吧,嘿嘿,只可惜過得幾日登壇之後,便是誰也碰不得的多刺鮮花啦!”南宮馨瞧見卓南雁面色蒼白一片,心下奇怪,忍不住問道:“為何誰也碰不得了?”

    “照著他們明教的規矩,聖女登壇之後,便須將自家身心,連帶三魂七魄,全祭奉給了他們的明尊,她這一輩子再也不能對任何凡間男子動心。不然的話,那男子必會觸怒明尊,遭遇世間所有苦痛,連她這聖女也會墜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醉侯爺撫了一下紅彤彤的鼻子,苦笑道,“小妹妹你說,有這古怪規矩,誰還敢再多看上這聖女半眼?嘿嘿,他奶奶的邪魔外道,當真邪門到了極點!”

    “小月兒!”卓南雁如被巨木當頭擊中,“啪”的一聲,酒杯已被他無意間捏碎。他忽然想起當日燕京月夜,林霜月柔情似水地癡望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霎時他心中似有萬針攢刺,痛楚難言,身子突突發顫,懷中殘酒灑得他襟前盡濕,他卻渾然不覺。

    張浚忽地向他望來,沉聲道:“小兄弟,老夫當日在金陵試劍會上看到,你好似與林霜月是舊識?”卓南雁依舊心魂激蕩,怔怔地點了點頭,耳畔張浚的聲音冷冷地似從天邊飄來:“林逸煙心懷不軌,異志早萌,林霜月只怕已成了他掌中一枚邀買人心、妖言惑眾的棋子。小兄弟忠烈之後,大可不必跟這樣一個女子扯上干系!”

    卓南雁俊眉乍揚,直向張浚望過去。張浚那張蒼老凝重的面容上滿是期許之色,靄然道:“天下滔滔,老夫看得入眼的沒有幾人,你頗具令尊風骨,雪亭老哥眼下樹大招風,他日秉承卓盟主遺願、重建四海歸心盟的重擔,終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聽得張浚忽然提起父親和四海歸心盟,又見了他那殷切的眼神,卓南雁的心內才微微一熱,點了點頭,卻沒有言語。張浚又長長一歎:“到了重建四海歸心盟之時,這明教必是一個大患,小兄弟萬不可兒女情長,延誤大事!”

    卓南雁再也懶得說什麼,眼望艙外夜色濃郁如醉,天邊的幾點疏星像極了林霜月當日臨別時那令人心碎的眼波,他心中更是一陣黯然。

    羅大想到張浚適才的吩咐,不敢多留,當下便辭別張浚等人,帶著上官禦三兄弟下船而行。卓南雁知道大慧上人要留在船上略送張浚半程,南宮馨也將由大慧上人送回家中,他這時心內忽覺沸如油煎,去齊山與林霜月相會的念頭催得他再難安坐片刻,便也辭行下船。

    張浚親自送他下了船,臨別之際,又反複叮囑他務要擒住龍驤樓在江南龍須的總壇主“老頭子”。卓南雁望著張浚在黝暗的夜色中灼灼閃爍的目光,心中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這老人當年身為朝廷宰執,威震四海,便是眼下,也是個一呼百應的宿將,難得對我期許如此!”他不願多言,跟張浚、南宮馨和大慧上人等拱手作別。辛棄疾忽道:“兄弟,我送你一程!”跳下船來,跟他並肩而行。

    兩人在夜色中大步而行,身後的船火漸遠漸弱。卓南雁見辛棄疾一直默不做聲,便說:“幼安兄,你要隨和國公一同進京嗎?”辛棄疾卻搖了搖頭,道:“朝廷讓我去江陰做簽判,這便要上任,臨安是去不得了。”說著一聲長歎,“前番得虞公子引薦,終得太子召見,這江陰簽判,還是太子使的力。嘿嘿,眼下秦老賊大權獨攬,我輩銳意恢複之人,也只能落此閑職,不知何日才能光我故土,還我山河!”

    卓南雁知道江陰簽判本就是無所作為的閑差,壯志凌云的辛棄疾難免悵然。他轉頭望著身邊剛硬的身影,道:“辛大哥文武雙全,來日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對了,太子這人怎樣?”

    辛棄疾眸子里光芒一閃,道:“太子雖有些意氣用事,卻頗為勤勉奮發……只是,我這性子太過剛硬,未必便為太子所喜,況且這些日子里,頗覺自己似是陷在一潭死水中,那些大笑官吏因循鄙薄,更有人名不副實……”

    聽他語氣蕭然,欲言又止,卓南雁心底一動:“他說的這名不副實之人卻是誰?”正待再問,辛棄疾卻頓住步子,笑道:“兄弟,大哥便送你至此,我明日便去江陰赴任,再相見時,又不知何年了!”卓南雁望著沉沉夜色中鐵一般的影子,心底微酸,道:“辛大哥保重!但願早日能與大哥並肩殺敵!”

    “說得好!”辛棄疾朗朗地笑起來,“春日無聊,忽聞老弟南歸,心下歡喜,作了這首《立春日》,臨別之際,贈與兄弟!”就在濃墨般的夜色里曼聲吟道,“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嫋嫋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好一個朝來塞雁先還!”卓南雁忽地生出一種波濤浮萍、萬里相知的感喟,想到自己北地曆險,身蒙奇冤,偏是這位跟自己只匆匆一會的辛棄疾,力排眾議地為自己辯駁。他此次南歸,路上迭遇冤枉,早蘊了一胸悲憤,好在先前聽得大慧上人和張浚的幾番開導,怨氣已消散了許多,此刻又聽了這位肝膽至交志氣相投的臨別贈詞,胸臆間滾滾發熱,只覺能得此知己,平生何撼,霎時間滿腔的憤懣不平都煙消云散了。

    “有大哥這一句佳詞,”卓南雁抓住辛棄疾的手,大搖兩下,慨然道,“南雁此生無憾了!”拱了拱手,轉身而去。他步子邁得極快極穩,一路並不回頭,直沒入濃夜深處。

    算算時日,還能提前一日趕到齊山,當下卓南雁尋到飛龍幫的大江船,急命他們開船。于飛龍見他臉色不善,不敢多問,張羅人起錨揚帆,大船溯江而上。一路無話,直到了齊山所在的池州。

    下船之前,卓南雁把于飛龍、宋天鷹喚到身邊,板起臉對他們訓誡一番,才裝模作樣地給兩人“解開所截的脈絡”,施術之時故意手法放重。于飛龍“哎呦哎呦”地痛呼,又問起這截脈手法會否遺留下病根。卓南雁便信口胡說,讓二人半年之內遠離女色,嚇得兩人唯唯諾諾。卓南雁見他兩人一口應承下來,倒有些後悔:“早知說他十年,也省得讓他們四處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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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4: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二節:聖女登壇 狂生情慟
      池州地處九江、蕪湖之間,水陸便通,素為兵家必爭之地。林逸煙選在此處行明教的聖女登壇大典,實是大有講究。卓南雁趕到齊山,已是當日午後。這齊山並不高,才不過三十仞,但秀岩幽壑,奇石深窟,景物之秀可與武夷、雁蕩媲美,素有“江南名山之勝”的稱譽。

    卓南雁才到山腳之下,仰見峰巒奇秀,春光明媚,也不禁眼前一亮。再行片刻,便時見武林豪客或單人獨行,或三五成伴地進山觀禮。山徑上早有不少明教弟子,身著白衣,手捧大旗,在山道兩側釘子般地肅然挺立。山路岔口則另有四五個穿灰袍的明教弟子迎奉往來賓客,指示路徑。

    卓南雁認得明教教眾中不少人都是自己兒時的伙伴,雖然相貌均有變化,但眉宇間還有少年時的影子。他本待上前搭話,但覺那些明教弟子神態冷漠,他骨子里便有一股倨傲之氣,想到當年在大云島上沒少受他們欺負,也就懶得過去招呼了。

    忽聽身後有人笑道:“齊山是個好地方,當年包括曾任過池州知府,嘗親來此山題字。數十年前,岳飛在池州屯兵,也曾月夜登這齊山的翠微亭,寫下‘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的佳句!”聲音溫和舒緩,正是唐晚菊的聲音。又一人道:“小桔子你瞧,那山崖上刻的‘齊山’兩字,便是包龍圖題的吧?好字啊好字,竟比我老人家的字還好!”卻見莫愁搖頭晃腦,跟唐晚菊信步而來。

    卓南雁忽然發覺,不論何時見了這無憂無慮的莫愁,都會覺得襟懷一暢,忍不住高叫道:“莫愁老兄,別來無恙!”莫愁見了他,面色陡變,快步走近,低聲道:“老弟……你是不是喝了唐門毒汁把膽子泡腫了?眼下這齊山群豪會聚,有三百多的俠客俠女要來殺你揚名,你竟敢在這里大搖大擺,大喊大叫!方殘歌那小子便在不遠,我瞧你還是三十六計……”

    “老兄放心!”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揚眉一笑,“這里是明教地盤,我遠來是客,林逸煙決不會讓我在他這登壇聖典上損了半根汗毛!”正說笑,忽聽有人一聲厲喝:“惡賊,你還敢來此招搖!”正是方殘歌大踏步趕來。卓南雁斜睨他一眼,冷笑道:“幾日不見,方公子嗓門又雄厚幾分,可喜可賀!”

    方殘歌面色如鐵,森然道:“今日你惡貫滿盈,還有什麼話說?”這一聲“卓南雁”登時引得四周群豪注目,人影晃動之間,跟他同行的兩淮鏢局、滄浪閣和四五家江南豪客已將卓南雁圍在核心,刀劍出鞘,虎視眈眈。醉羅漢無懼也斜刺里閃出,粗聲笑道:“好小子,這地方你也敢來!”

    卓南雁傲然挺立,心內驀覺一陣蒼冷:“我是來了,卻不知小月兒會不會聽我的話,不去做那勞什子聖女……”群豪見他冷笑不語,似乎渾沒將眾人瞧在眼內,更是惱怒,有人便待揮刃出手。

    猛聽山岩間響起一聲大喝:“今日本教聖典吉日,諸位江湖朋友不可無禮。”這一喝有如雷霆,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山道間的雜木亂葉蕭蕭落下。

    眾人一凜,卻見山道斜上方一塊突兀的巨岩上現出一人,青袍長發,目光如電,正是明教降魔明使曲流觴。方殘歌皺眉道:“貴教聖典不是明日才行嗎?”曲流觴翻起白眼,冷笑道:“教主硬要改在今日便行!他老人家心血來潮,說什麼便是什麼,明尊他奶奶的,稍時就是聖女登壇的吉辰了。”

    卓南雁心中一陣緊縮,暗道:“我只當時日未到,提前趕來跟她說些話,怎地……怎地這登壇之典忽然改在了今日?”

    陡見藍影驟閃,一道清瘦的身形如飛鶴劃空,斜斜落在眾人身前的一根古松橫伸的細枝上,冷森森地笑道:“諸君遠來,本教不勝之喜。聖教主昨夜忽睹大星西墜,以九宮飛星法推算出聖典吉辰當在今日申時三刻。吉辰將至,左近的江湖朋友已到了不少,請諸位隨我慕容智進谷。”卓南雁識得這人正是淨風五使中的慕容智,當年自己曾中他暗算,險些死在他手上。多年未見,慕容智的容貌陰沉如舊,口中似是客套說笑,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方殘歌等人也久聞明教催光明使慕容智的大名,眼見他這一落輕如飛鳥,最奇的是那松枝細如抓筆,他這百十斤的身子凝立其上,竟紋絲不顫。醉羅漢無懼雙瞳陡縮,低聲贊道:“定海針,好身法!”慕容智臉上青光一閃,悠然道:“請諸君由此入谷!”大袖飄飄,當先疾行。一見明教曲流觴、慕容智這兩大明使各逞奇能,群豪銳氣頓折,只得收起刀劍,隨著慕容智進谷。

    順山道轉過兩塊巨岩,眼前豁然開朗,卻見二百余名衣衫鮮亮的明教弟子齊聚在一處寬闊的平地上。自林逸煙出關之後,明教聲威大振,教眾上萬,這兩百弟子全是精挑細選的教中精銳,這時迎風挺立,更顯得英姿颯爽。

    平地當中早搭起了寬達百步的祭壇,壇上披紅掛彩,鍾鼓齊列,裝點得莊重異常。壇當中一排檀木大椅卻全都空著。數十位赤膊漢子手捧紅旗,分立祭壇四周,火紅大旗獵獵招展,更增凝重之色。另有兩排妙齡女弟子,手捧琴簫管弦,衣袂臨風,肅立不語。最顯眼的卻是祭壇中央另壘起了三丈余高的木台,台上擺放一尊花紋古拙的大銅鼎,在日色下閃著耀目的黃光。

    觀禮的賓客已到了不少,全在祭壇兩側落座。近來明教聲勢極盛,許多黑道幫派屈于其威,不得不爭相阿附,但雄獅堂、丐幫、唐門等白道大豪卻對明教戒心深重。此時谷中賓客全以黑道小幫派為主,雄獅堂的方殘歌是為林霜月而來,丐幫的無懼和尚和莫愁、唐門的唐晚菊以及諸多白道群豪,則全是要借機窺探一下神秘莫測的明教虛實。

    忽聽當當的大鍾鳴響,峨冠博帶的慕容智飄然上台,朗聲道:“吉辰已到,請教主與各位長老、明使入座!”霎時兩排女弟子鼓樂吹簫,曲聲悠然而作。

    悠揚的曲樂聲中,只見一位黑袍文士在四名小童的引導下緩步踏上祭壇,端坐在正中央那把雕花大椅上。這文士頭帶東坡冠,垂下一襲黑紗遮住容顏,身量頗高,雙肩極是寬闊,一副如墨長袍將全身包裹得極嚴,只余一雙白晰修長的手掌寫意無比地搭在椅上。瞧他居中而坐,顧盼自雄之狀,必是教主林逸煙無疑了。

    “明教崇尚白色,怎地林逸煙在這祭典之上卻著黑袍?”卓南雁心下疑惑,又見林逸煙雖然只在大椅上這麼隨意地一坐,但全身上下卻有一種說不出得雍容恢弘之氣,那湛若冷點的目光淡淡望來,便似祭壇上的神靈自上而下地俯瞰芸芸眾生,讓人一凜之下不由自主地心悸而又心折。跟著林逸虹、曲流觴、彭九翁等明教首腦也陸續入座,端坐在春暉和風之下。卓南雁忽覺眼前一亮,卻見林逸虹上首那張大椅上端坐一人,慈眉善目,竟是徐滌塵。

    “徐伯伯也來了,他是自己破了誓言,還是給林逸煙脅迫而至?”他又見徐滌塵的身旁另空著一張座椅,暗道,“那必是給師尊留的位置了!呵呵,師尊雖然早脫離了明教,但林逸煙倒是頗有風度,始終給他留有一席之地!”再往後看,卻見曲流觴和彭九翁赫然在座,但明教五明使中卻少了慕容智的兄弟慕容行。

    他眼光再轉,登時渾身如遭電擊。原來隨後走上祭壇的卻是兩排身著紅衣的妙齡女弟子。眾女長裙曳地,衣紅勝火,火團錦簇般地擁著當中一位白衣少女,正是林霜月。她一身倚白勝雪的衣衫給身周群女紅燦燦的朱裳丹襟相襯,便似紅葉如海中一朵耀目的白梅,絕世清麗中另有一抹動人憐惜的淒豔。

    十余位妙齡美女聯袂登壇,眾人均覺眼前一亮,一時亂糟糟的目光全掃向諸女,議論四起。莫愁舔舔嘴唇,對唐晚菊道:“嘖、嘖、嘖,林逸煙這老魔頭好會享福,招了這麼多美女做弟子!本公子回頭跟老爹建議,咱丐幫也照方抓藥開個美女分舵,本公子親自做這舵主……”話未說完,脖頸上已挨了無懼一巴掌。莫愁瞥見他眼中怒意,忙吐了下舌頭,道:“那便請無懼長老做美女分舵舵主,本公子做個副舵主罷了!”

    群豪議論之間,卻聽慕容智向眾賓客朗聲致謝,跟著宣布登壇之禮開始。立時壇邊佇立的十八位赤膊弟子吹起長角,嗚嗚聲響,悠揚傳出。

    白陽長老林逸虹此時是教中除了教主之外位分最高之人,當先起身向高台叩行大禮,三拜之後,取出一根信香高舉過頂,屈指輕彈,指力到處,信香登時點燃。眾人一凜之間,卻見林逸虹袍袖輕揮,信香冉冉升起,悠然飄入高台上的大銅鼎之中。

    觀禮賓客均是武林中人,對明教教中的繁禮大多看不明白,但對林逸虹運功燃香和揮袖送物的真功夫,卻都看得明明白白,一時喝彩聲四起,卓南雁也不禁暗自點頭:“林二叔這些年的武功精進非小,當年他勝那龍驤樓的蕭別離尚且勉強,這時候只怕已在曲流觴、慕容智等淨風使者之上。”

    信香飄入銅鼎,陡聽轟然一響,烈火熊熊燃起,火焰升騰得足有四五尺高,顯是鼎內裝有硫磺油脂,遇火便燃。卻見壇下肅立的兩百多名弟子齊齊跪倒,向銅鼎叩頭不止,便連壇上端坐的曲流觴、彭九翁等人也肅然躬身,眾人口中齊聲唱頌:“眾生芸芸,聖火熊熊。滄海可 ,此心不屈。無情無欲,唯光明故。無拘無束,唯光明故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

    這數百弟子齊運內力長聲唱念,登時震得山谷轟鳴,恍然便似天地萬物一起傳唱一般。觀禮群豪均未見過這等聲勢,均有些心下惴惴。

    祭壇上的林逸煙緩緩立起,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奔躍,黑影乍閃,已卓立在了高台之上。明教眾弟子頓時一起住口,仰望著巨鼎旁的林逸煙,滿面均是虔誠和仰慕。難耐的頌聲陡然止息,天地間一片悄靜,遠處的溪水聲竟也隱隱傳來,觀禮群豪才覺心中一暢。

    “明尊在上,曆代教主英靈在上,”林逸煙的聲音低沉有力,帶著一股金戈鐵馬般的凝重,“今有本教弟子林霜月,聰慧靈秀,五德足備,更甘願以其神魂終生奉祭明尊,實乃本教百年難覓之瑞祥,懇請明尊准其登壇獻祭。”說著向巨鼎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

    “呼”的一聲,銅鼎中竟有一道通紅的火苗直飛上天,紅豔豔的火焰直躥起丈余高,在空中經久不散。林逸煙才緩緩起身,微顫的語聲中說不出得歡喜:“明尊已然許可!聖女降世,明王出世!”眾弟子登時歡呼,振臂高喊:“聖女降世,明王出世!”聲振山谷,久久不息。

    林霜月的面色卻倏地變得蒼白異常,邁步向高台走去。圍著她的眾女垂首閃開,眾人才見林霜月竟然赤著雙足,但見蓮瓣玉趾,嬌豔動人。宋時最重禮法,若非這等奇異聖典,哪能瞧見女子的赤足,觀禮群豪盯著她那雙如玉白足一步步地踏上高台,均不由怦然心動。卓南雁心底卻覺出一陣針紮般得難受。

    跪在巨鼎之前,能清晰地感到燃燒的烈火帶來滾滾熱浪,林霜月卻覺心底陣陣發冷。

    “今登聖壇,欲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驅!”教主林逸煙的聲音冷冷地似是從天邊飄來,“林霜月,你可願終生祭奉明尊……”

    這聖典的祭辭,林霜月早已背誦前邊,但此時聽得林逸煙——自己的伯父、師尊和教主,以無比沉著冷峻的聲音問來,心底還是覺得酸苦難言。她的眼眶驀地一陣模糊,只覺紅綢子樣的吞吐舞動的烈焰已將自己團團困住,恍惚間似已跌入了一道永遠無法掙脫的煉獄。

    “林霜月……”林逸煙見她蹙眉不答,語氣更陰冷了數倍,“你可願終生祭奉明尊?”林霜月的香肩微微抖動,終究無奈地向那抹跳動的火焰叩下頭去。

    卓南雁癡立壇下,遙見林霜月那窈窕的背影簌簌發抖,猶如風中的一朵白梅,眼前倏地閃現燕京雪夜自己和林霜月在花燈店鋪前重聚的情形,臨別之際,她在雪中癡望著自己時也是如此嬌軀輕顫。霎時他心中火熱難耐,五髒六腑中也似有熊熊烈焰升騰燃燒,驀地大喝一聲:“不可!萬萬不可!”

    狂吼聲中,他身形一晃,已躍到了祭壇之上。四方賓客、明教徒眾盡皆一愣,跟著喊聲轟然四起,“賊小子,快快下來”,“本教聖典,休得無禮”,台上台下一陣混亂。

    “卓南雁,你這渾小子要做什麼?”肅立在高台下的曲流觴當先回身,向他連連揮手道,“快快退下!”彭九翁和慕容智也是目光如電射來。彭九翁一拈胡子,卻叫起了卓南雁兒時的綽號,怪笑道:“哈哈,果然是‘大丈夫’,你這小子比小時候俊了好多。你奶奶的,生得俊些便能在聖典上亂闖亂叫嗎?”

    卓南雁一躍而上,也覺莽撞過頭,但見林霜月在高台上轉頭向他望來。兩人目光交接,卓南雁見她明眸之內秋波流蕩,歡喜、癡戀、愛憐、傷情和黯然諸般情愫,盡在這夢幻般的眼波內奔湧閃過,霎時間他心頭似被一股灼熱的激流拍中,胸口更如塞了一塊大石,苦悶難言,大喝道:“小月兒,你不可做這聖女!”喝聲未落,台上四五名明教的赤膊弟子已揮掌向他抓來。卓南雁心內悲憤,雙臂齊振,內力激蕩,只聽得“砰砰”聲響,兩名弟子已被他震得遠遠跌下高台,另兩人卻向後退去,撞到飛奔過來的幾人身上,一起摔倒。

    壇下群豪齊聲驚呼,實在不明白卓南雁何以如此。唐晚菊歎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位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可敬可敬!”

    “狗屁性情中人,這叫色膽包天!”莫愁卻拍著大腿,連連搖頭,“齊山上的少年豪傑看中林霜月這美貌小妞的何止一千兩千,但大伙不過眼里看看心里想想,誰敢去招惹林逸煙那大魔頭?方老三,你說是也不是,你瞅著林霜月時不也是眼睛發直、面如桃花嗎?”方殘歌給他一問,面孔更紅,急裝作抬頭佇往祭壇,默然不語。觀禮群豪中雄獅堂、丐幫諸多門大派還只是低聲議論,一群依附明教的黑道幫派卻止不住大聲鼓噪,齊聲怒罵卓南雁。

    亂哄哄的叫罵聲中,卻有一個身材清瘦的漢子緊盯住高台上的卓南雁,凝眉不語。這人正是易容而來的龍夢嬋。那日她遁江而逃,事後推算卓南雁的船行路線,料得他必會來齊山,便也混在赴會的人流之中悄然而來,准備尋隙出手。這時眼見卓南雁驟然躍上高台,龍夢嬋也不由大惑不解,喃喃低語:“卓南雁,你這傻小子何必又自討苦吃?”

    “小月兒,我帶你走!”卓南雁卻已橫下了一條心,長喝聲中,身子疾向高台搶出。曲流觴瞥見林逸煙隱在黑紗後的雙眸倏地變得銳利如刀,心底一寒,身形疾轉,擋在了卓南雁身前,喝道:“傻小子,你是失心瘋了嗎?還不退下!”

    卓南雁這時眼中卻只有林霜月,身子微晃,仍是向前沖去。曲流觴低喝一聲,五指成抓,便向他肩頭扣來。這一抓迎面襲來,勢道威猛,准似要將卓南雁逼回去。哪知卓南雁疾奔的身形陡然一個彎轉,劃出一道詭異輕靈的圓弧,竟自曲流觴的指尖斜躥了出去。原來他輕功本就高妙,這時情急之下,竟施展出了燕高鬼所授的“九妙飛天術”。

    慕容智不由“咦”了一聲,心下微寒:“這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之高了?”彭九翁白眉乍揚,笑道:“比輕功?好玩好玩!”腳下生風,斜刺里沖到,正擋在卓南雁面前。卓南雁腳下不停,身子倏忽一彎,要待繞過彭九翁。哪知彭九翁在淨風五使之中輕功最高,呵呵怪笑,白衣驟閃,仍是擋在他身前。便在此時,曲流觴沉聲低嘯,出指如風,又向他肩頭抓到。卓南雁只得側身閃開。

    瞬息之間,三人身法如電盤旋,倏忽幾閃,卓南雁始終無法繞過彭九翁,但身後的曲流觴卻也無法抓到他。三人這時比的全是輕身功夫,身法如風似風,獵獵衣襟化作了青、白、黑三道異彩在祭壇上奔突來去,壇下群豪看得目眩神馳,這些江湖武人都是盼著亂子越大越好的好熱鬧之人,忍不住齊聲喝彩起哄。

    忽聽慕容智怪笑一聲:“本教聖典,豈容宵小跳梁!”十指如鉤,陡向卓南雁背心抓來,一出手便是穿心指的邪毒招式。卓南雁始終擺脫不開彭九翁和曲流觴的前阻後追,心下本就煩怒,更恨慕容智的陰毒無恥,驀地飛身一轉,揮掌便向慕容智疾撞過來。這時他勢若瘋虎,全力推出的一招“斷流勢”委實勢不可擋。慕容智哪里料到他在兩大高手夾迫之下仍敢向自己全力攻擊,只得揮掌迎上。四掌交接,慕容智陡覺一股巨力洶湧而來,渾身氣血受震。他武功全走陰柔一路,講究不使拙力,待發覺卓南雁勁氣猛悍,急切之下已無暇聚力,急退兩步,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卓南雁一掌迫退慕容智,也覺渾身氣血翻滾,猛聽彭九翁怒喝一聲“好小子”,背後如遭火烙,卻已中了彭九翁一掌。他悶哼一聲,仰頭張口,鮮血疾噴而出。林霜月“啊”的一聲驚呼,眼見那鮮血似一道火紅的怒焰直射上天,跟著便如璀璨紅玉四散落下,她陡覺一陣窒息,花容霎時慘白如雪,心內只想:“你……你這呆子,難道不要自己性命了嗎?還不快走,還不快走!”

    彭九翁終究念著卓南雁是明教舊人,這一掌未盡全力,眼見卓南雁口噴鮮血,倒不由一愣,跟曲流觴一起頓住身形。卓南雁卻覺心中的酸苦伴著翻騰的熱血一起湧了上來,驀地仰天長聲悲嘯。他發聲長嘯,初時只是心底郁悶,隨即,從幼及今的一幕一幕傷懷往事相繼湧上心頭,嘯聲悲昂激蕩,經久不息,群山亂世間回響不息。

    林霜月向他癡癡凝望,心底的憐惜、無奈、失落和擔憂,伴著他那響徹云霄的悲嘯,驚濤激浪般地一股股湧來,幾乎將她的芳心撕碎,眾人聽他這聲悲嘯愈向後越發高亢,似乎永遠不用換氣,盡皆駭然失色。便在群豪疑惑之間,卓南雁又已騰身躍起。適才他長嘯良久,反覺全身內息一暢,這時快若急電般地再向高台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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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5:10 |只看該作者
“好小子!真要找死嗎?”曲流觴又驚又怒,正待施展彈指神通的絕技攔阻,忽覺渾身氣血翻湧。原來他當日曾被余孤天以驚人內力震傷,雖無大礙,月余內卻無法運功激戰,這時疾奔良久,終究內傷發作。彭九翁眼見攔阻不及,揮掌如電,直向卓南雁雙腿三里穴拍去。卓南雁振聲大喝,反手一招“後引鳳凰”,借著他掌力激送,疾撲到了高台前。彭九翁叫苦不迭,大呼小叫,自後追到。

    “讓他上來!”高台之上,忽地傳來林逸煙陰森森的一聲冷笑。祭壇上明教眾人的心底均是一凜,林霜月更覺一股難耐的寒意自心底升起。彭九翁、曲流觴和一眾明教弟子只得凝步不追。

    卓南雁快如鷹飛,眼見一步之間便要掠上高台,猛覺頭頂冷電精芒,一道劍光當頭劈下,正是林逸虹驀地出劍刺來。當此之時,也只有他可以違背教主之命,出手攔阻。他也聽出了兄長林逸煙那冷笑中蘊含是森冷殺意,只盼著一劍刺倒卓南雁,也好救他一命。

    頭頂劍光如飛瀑傾瀉,卓南雁知道林逸虹劍法精妙,實難抵擋,情急之下忽地拔出腰間辟魔寶劍,迎頭揮出。猛聽鏘然銳響,林逸虹掌中長劍登時從中折斷。林逸虹性子本就清傲自高,眼見一招之間,兵刃被一個後輩砍斷,一凜之下,倒不好意思再行追擊。卓南雁削斷他的長劍,也覺臂膀酸麻,身子卻片刻不停,直向林霜月奔來。

    卓南雁每進一步,林霜月便驚得芳心一顫。眼見他一路星馳電掣般地連破明教四大頂尖高手的攔阻,直上高台,林霜月卻覷見師尊的眼神越發冷酷,她渾身的寒意也是越來越盛,心底只是無奈地高喊:“快走啊,你當真傻了嗎?走啊……”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卓南雁大喝聲中,探掌向林霜月抓來。林霜月芳心激蕩,不假思索地抬起了素手,蘭花初放般向他伸出。

    兩人手指剛剛一觸,一股暖流倏地湧入兩人心底。霎時間林霜月嬌軀劇震:“我……我怎地如此糊塗,這麼做,可不是要他的命嗎?”

    “小月兒終究是念著我,要隨我走!”卓南雁也料不到她竟會跟自己五指交握,心神激蕩間忽覺右掌也被她溫軟的柔荑握住,狂喜之下,陡覺手掌一空,辟魔神劍也被她夾手奪去。猛然青芒電閃,林霜月玉手疾翻,長劍已穿肩刺入卓南雁體內。台下觀禮群豪和明教教眾發出轟然驚叫。便連遠遠佇望的龍夢嬋都不禁嬌軀一震,發出“啊”的一聲嬌呼。

    辟魔神劍削鐵如泥,瞬間透入卓南雁體內,才有鮮血順著劍刃汩汩湧出。“小月兒……”卓南雁渾身劇震,垂首望了望慘白的劍身,才緩緩抬頭望向林霜月。

    林霜月只覺他那兩道無辜的痛楚的目光竟是化作了兩道利劍,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底,霎時芳心四分五裂,卻疾咬了下櫻唇,藉著唇角傳來的刺痛強自凝定心神,淡淡道:“今日是我登壇聖典,豈容你……胡亂鬧事!”饒是她極力鎮定,語音仍是微微發顫,忽覺口中一咸,卻是適才櫻唇已被自己咬破。

    劇痛穿心,卓南雁心神一陣迷糊,卻望著她緩緩微笑:“小月兒,我……定要帶你走!”這輕柔而堅定的話語傳入耳中,她的芳心更是一陣撕裂的痛,幾乎再不敢看他殷紅的前胸,咬牙喝道:“你是你,我是我,我又怎會隨你走!”玉掌倏翻,直拍在卓南雁胸口。掌力到處,震得卓南雁飛身跌下高台。

    “好——”祭壇下肅立的數百明教子弟眼見林霜月一掌將卓南雁自高台上擊落,齊齊歡呼,聲振山谷。林霜月卻僵立在烈火熊熊的巨鼎前,腦中全是一片空空洞洞的白。

    卓南雁凌空飛墜,長劍還插在他肩頭,內傷、外傷一起發作,渾忘了凝運內力,身子便如斷線風箏般墜落下來。好在林霜月這一掌看似凶悍,但內力推湧,只是將他平平送出,卓南雁飄落在地,也未傷筋骨。但他腳才落地,陡覺身側暗流激湧,卻是慕容智出手向他後腦襲來。

    “住手!”曲流觴揚眉大喝,要待出手攔阻,卻覺氣息翻湧,難以提起內勁。彭九翁卻是腦筋不靈,一時想不到該幫卓南雁,還是順著老友慕容智。慕容智臉帶獰笑,他對卓南雁心存忌憚,這一掌雖運足勁氣,但掌下另伏了七八下厲害後招,去勢並不迅猛。

    危急之時,斜刺里卻有一道人影撲到,抱住了卓南雁的身子,順勢滾了開去。砰然一響,那人的肩頭被慕容智五指拂中,衣袖碎裂紛飛。那人挺身而起,現出一張虯髯密布的威猛臉孔,卻是厲潑瘋。“厲大個子,原來是你?”卓南雁喘息著一笑。

    “少主。”厲潑瘋見他衣襟上盡是鮮血,又痛又驚,抱住他的雙肩,剛待言語,卻聽身後一聲陰冷的怒喝:“逆賊厲潑瘋受死!”慕容智已騰身撲到,揮掌拍向他背後要穴。

    厲潑瘋揚眉大喝,明知不敵,仍是霍然回身,揮掌推出。哪知他勢道威猛的一掌撞出,卻撲了個空,慕容智的身法滑若游魚,已在間不容發之間繞過了他,指尖陰風呼嘯,穿心指的奇功提到十成,疾抓向卓南雁的咽喉。厲潑瘋驚怒交集,要待相救,但自己這一撲勢道過猛,眼見便已不及。

    便在此時,一道黃影飄然閃來,抬掌便迎在慕容智的指風上。掌指交接,慕容智登時斜退兩步,怒視著那黃袍客,森然道:“徐滌塵!”

    徐滌塵老眼倏張,冷冷地道:“慕容智!”他一身精深內功曾被教主林逸煙運用奇術封住大半,適才跟慕容智硬駕一招,饒是對方有傷在身,徐滌塵也覺渾身氣血翻湧。但他長于謀算,自知此時不可示弱半分,臉帶冷笑,一手卻扶起了卓南雁。

    “徐伯伯,”卓南雁這時體內劇痛難耐,但頭腦卻還明白,苦笑道,“您這回怎地……出關了?”徐滌塵凜然逼視著慕容智,口中卻對卓南雁道:“不可多言,凝神調息!”運指如風,點了他肩頭四五處穴道,跟著緩緩拔出了插在他體內的長劍。

    長劍離體,卓南雁只覺痛徹心腑,饒是徐滌塵已點住他肩頭要穴,仍有鮮血汩汩湧出。他額頭上冷汗頻頻,長吸了一口氣,內氣潛轉,運功止血。

    “徐老道!”慕容智又怒又恨,森然道,“你竟敢背叛本教,公然袒護這兩個擾亂聖典的奸徒?”徐滌塵歎息一聲,只得向高台上凝立不語的林逸煙躬身行禮,朗聲道:“啟稟教主,卓南雁年幼無知,厲潑瘋生性魯莽,懇請教主慈悲,寬恕則個。今日我教聖典,大動干戈,非為祥瑞!”

    一道舒緩的笑聲自高台上飄落下來,林逸煙聲音中全無一絲喜怒之意:“既有徐長老開口求情,那便不必追究了!”徐滌塵躬身再拜:“多謝教主!”不知為何,他聲音中卻有一股黯然之意。林逸煙踏上兩步,墨色長袍迎著山風獵獵飄舞,俯瞰著眾人道:“小輩們添了些熱鬧,無傷大雅,請諸位賓朋就座。”適才卓南雁直闖聖壇,鬧得天翻地覆,誰都當他必會惱羞成怒,哪知他淡淡的一句話便帶了過去。眾人心下均想,這縱橫天下數十載的“洞庭煙橫”,果然胸襟不凡。

    “霜月,”林逸煙轉頭望向林霜月,悠然道,“這位卓公子,莫非有什麼話要對你說?”林霜月的芳心陡然一縮,臉上極力鎮定,微笑道:“這人……不過是個行事顛倒的狂生,教主無須放在心上!”轉頭望向卓南雁,冷冷笑道,“卓公子,念你也曾是明教之人,念你遠來是客,這一劍我手下留情,明教今日暫且饒你一命。若無要事,這就請便罷!”

    清脆冰冷的笑聲,說不出得悅耳動聽,卻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潑在卓南雁身上。他仰頭向高台上望去,映著夕陽輝光,卻見林霜月白衣飄擺,恍然便似立在飄渺云端里一般,一時間心如刀攪,卻緩緩笑了笑:“很好……”再也不想多說什麼,轉身向谷外行去。

    一陣山風刮來,山間落葉起伏,松濤颯颯。林霜月自高台上望去,但見卓南雁搖晃著身子向谷外走去,厲潑瘋要來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的步子慢得出奇,滿身青衫被山風鼓蕩起來,使得那背影顯得過分的寬大。

    她芳心一陣狂跳,愛憐痛惜之情撕扯得她心魂俱痛,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霍然轉身,跪在烈火騰騰的巨鼎前,玉手作火焰飛騰之狀,顫聲道:“林霜月甘願終生祭奉明尊……今登聖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驅……”林逸煙斜睨著她,見她雪白的臉頰上漸漸露出淡淡的聖潔之色,才緩緩點了點頭。

    “無情無欲,唯光明故;無拘無束,唯光明故……”祭壇上下的兩百多明教子弟齊聲唱頌,聲震山谷,群山間登時一片莊重肅穆。

    悠長有致的頌念聲中,卓南雁卻覺心底一陣難耐的淒涼,仰頭望去,卻見殘陽殷紅如醉,紅彤彤的亂云給山風撕扯得細長繚亂,似一條赤色怒龍,向西天搖曳而去。遠山如同染了血的巨大橫臥在云天交接之處,正以一種冷漠的目光斜睨著自己。云高山遠,天地不仁,萬物渾如芻狗,一切都冷峻無比。

    卓南雁忽覺腳下一軟,幾乎跌倒。厲潑瘋驚叫一聲,急上前將他扶住。卓南雁呵呵苦笑:“厲大個子,你回歸江南後……去了哪里?”厲潑瘋叫道:“老厲照著你的吩咐,回歸江南後便一直在廬山施屠龍施長老那里安身。那日下山買糧,聽得教中兄弟傳訊,要在齊山聚會,老厲稟報了施長老,便一路趕來瞧瞧熱鬧。在路上卻聽得不少江湖中人議論少主。這群賊厮鳥硬說你是大宋叛逆,操他老子娘的,老子一路上打碎了三四十個賊厮鳥的滿嘴狗牙……”

    “他們要罵便罵,干我何事……”卓南雁這時內傷外傷齊齊作痛,但心底更是失落傷情,冷笑兩聲,才道,“你沒事便好,師尊還硬朗吧?”厲潑瘋連連點頭:“施長老比廬山的石頭還硬朗……”

    卓南雁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厲潑瘋攙扶前行,想要推開厲潑瘋,卻忽覺五髒翻湧,“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眼前景物漸漸迷離,耳中卻聽徐滌塵一聲輕歎:“隨老道來吧,送他去精舍內安歇。”

    遠遠的人流之中,龍夢嬋依舊靜靜凝立。隔了良久,她才覺眼角有一點亮晶晶的濕潤,忍不住苦笑一聲:“龍夢嬋,你竟也會流淚嗎?”

    就在卓南雁推開厲潑瘋搖晃前行的一瞬,龍夢嬋驀覺心底有什麼隱藏極深的東西被觸動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歎息從她口邊滑落:“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傻男人,當真有趣得緊!”

    卓南雁再醒來時,外面已昏暗一片,屋內一燈如豆,一雙深邃沉著的老眼正向自己靜靜凝視,正是徐滌塵。“徐伯伯……”卓南雁癡癡一笑,轉頭四顧,屋內卻再無旁人,只一個小風爐上煮著一甕水,水聲悠然輕響,更增悄寂。

    這精舍本是荒廢寺院,被明教修葺後用來安排遠路群豪。但聖典之後,雄獅堂等各大門派不願與明教多有牽連,均已下山。一些依附與明教的黑道幫派則對林逸煙半敬半畏,也不敢久留,早早四散而去。住在這精舍內的只有卓南雁、徐滌塵等數人,倒安靜得緊。

    卓南雁道:“厲大個子,現在何處?”徐滌塵道:“林教主雖答允不降罪于他,但他是卓教主的舊臣,適才又在聖典上大呼小叫,已給慕容智帶上了思過索,命他面壁思過。”見卓南雁臉現憂色,又淡然一笑:“放心,曲流觴、彭九翁跟厲潑瘋都是舊交,還有老夫在,他決無大礙。”

    卓南雁才幽幽一歎:“這齊山大會,師尊怎地沒來,我好想去看看師尊!”

    “他是閑云野鶴,等閑尋不到的該見面時,自會再見!”徐滌塵說著眯起了眼,緩緩地道:“倒是你自己,身上傷還痛嗎?”卓南雁搖頭苦笑:“我身上不痛,心中卻好痛!”想到林霜月快如閃電的一劍一掌和冷漠無情的言語,心中的痛楚便如潮般地湧起來。

    “你還在怒月牙兒?”徐滌塵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呵呵笑道,“你倒更該謝她。她那一劍不是殺你,而是救你!”卓南雁愕然抬頭,道:“救我?”徐滌塵聲音倏地低了下來:“你從未見過教主的手段,不知他行事何等果決剛烈。這聖女登壇之典他寄予厚望,豈容你胡鬧,若是他一怒出手,你還有命在嗎?月牙兒也只有搶在林逸煙之前,將你擊傷。”

    他說著又沉沉一歎:“饒是如此,教主說不定已動了殺你之心。老道本來是被他脅迫至此,也只得破例開口給你求情,實則已是向他公然示弱。自今而後,茶隱徐滌塵還要老老實實地做他的黃陽長老。”他的語音蕭索無比,卓南雁的心底更是悵然若失。

    但聽“哧哧”聲響,風爐上石甕中的水湯已沸了。徐滌塵起身給他點了杯茶,遞了過來。卓南雁道聲“不敢”,恭恭敬敬地接過,心神給淡雅的茶香滌濾,登時一靜。徐滌塵自己取杯調了一盞茶,跟著又調另一盞茶,舉止輕緩沉靜,似采泰山崩于側也不能使他有絲毫驚慌。“只這份養氣功夫,我便一輩子難及!”卓南雁心下暗贊,忽然雙目一亮,忍不住道:“道長怎地倒了三杯茶?莫非還有人來?”

    “齊山水質不錯,但這龍茶的味道卻差了些……”徐滌塵悠然啜了口茶,閉目回味茶味,沉了沉,才道,“稍時那人該來看你了吧!”

    “那人……”卓南雁皺了皺眉,心中忽地一陣狂喜,叫道:“莫不是小月兒會來?”徐滌塵淡淡笑道:“老道也只是信口亂猜。嘿嘿,月牙兒眼下是本教聖女,你跟她說話,也就不同以往了!”他張開雙目,眼中神光湛然,“彭老糊塗那一掌未盡全力,老道又給你以九宮飛星指法推拿多時,你這內傷決無大礙。肩頭劍傷也敷了本教療傷聖藥紫火靈玉膏。只是,你這任性胡鬧的脾氣也要改一改了,若再四處惹禍,下次老道可不會給你療傷啦……”

    卓南雁臉色一紅,躬身道:“是,可又有勞道長啦!”眼見徐滌塵轉身便行,忙叫道,“道長,您要去哪里?”徐滌塵呵呵一笑:“月牙兒就要來了,老道還留在這里礙手礙眼做什麼?”

    “她當真會來?”卓南雁心神恍惚,竟忘了跟徐滌塵道別,猛一抬頭,茶隱徐滌塵已飄然而出。他的心怦怦亂跳,走到窗邊推窗望去,卻見四處陡峭的群山全縮在無盡的幽暗中,夜色淒清岑寂,只余遠處的溪聲隱隱傳來。

    驀地,夜色之中,一道窈窕的白影飄然映入他的眼眸。淡淡的月輝若有若無地灑下,照見她的素裳雪袂和齊腰長發,說不出得嫵媚多姿。

    “小月兒,果然是小月兒!”那道儀態萬方的倩影漸漸清晰,卓南雁的心登時一陣狂跳,忙快步迎出屋來。他忽然想起少年時在明教大云島跟林霜月相伴讀書的那一段溫馨歲月,那時候自己每晚在藏劍閣內苦候她來,也依稀是這般情形。

    “你的傷不礙事嗎?”林霜月在丈外便頓住了步子,輕柔的語音讓人聽不出是冷是熱。卓南雁點頭道:“重得很,你要不要進屋來仔細瞧瞧……”林霜月望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咱們……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了。我只是過來瞧瞧你的傷勢,你若沒事,我這便回去!”她雖是極力凝定,但聲音中仍有掩不住的一股淒然。

    “你……”卓南雁大喘了兩口氣,忽地“哎呦”一聲,手撫傷口,身子緩緩軟倒。林霜月一驚:“我刺得很重嗎?明明沒有傷到他要害的。只怪那把劍太過鋒利,倘若刺得輕了,又瞞不過師尊!”忙扶住他的身子,將他攙扶進屋,口中急道:“喂,你的傷……”話未說完,忽然瞥見他眼中閃爍的頑皮笑意,登知上當,嗔道:“你自幼便是這脾氣,至今也改不了!”

    屋內燈燭溫馨,她眼中滿是關切之色,卓南雁忽覺心中發暖,湊上兩步,輕喚一聲“小月兒”,神掌向她柔荑握來。林霜月面色倏地一白,飄然閃開,臉上籠了一層淒冷,斷然道:“眼下我已是明教聖女了,你……再不可亂來!”

    “聖女!呵呵,我才知道什麼是聖女……”卓南雁沉沉一歎,心底又是憐惜,又是自責,忽將長眉他挑,“小月兒,我知道你心中從來不想做這聖女!既然如此,咱們便一起走罷,我要你做個快快樂樂的小月兒!”

    林霜月見了他臉上不管不顧的毅然神色,忽然想到這個人自幼便是天塌下來也毫無畏懼的脾氣,當日為了自己挑戰父親林逸虹時,臉上也是這樣的神色,不由芳心一顫,輕輕地歎了口氣:“多謝你了,我現下……就很快樂!”

    卓南雁見她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神色惹人生憐,心中一熱,猛然捉住了她的柔荑,顫聲道:“你瞞得了你自己,卻瞞不過我,管他什麼‘聖女降世,明王出手’,我決不讓你再受委屈!”林霜月給他溫熱有力的大手攥住,眼前卻倏地閃過林逸煙陰沉的眼神,登時打個寒噤,喃喃道:“不可!我再不可觸怒師尊!”猛一咬牙甩開了他的手,長吸了一口氣,玉面已是冷如寒冰,“卓南雁,請你自重些。你既然無礙,自今而後……就莫再糾纏!”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話,竟不再看他臉上神色,轉身快步出屋。

    卓南雁眼見她飄然轉到屋外,這時體內傷處裂痛,自知再難追及,心中苦澀難耐,大步走到窗前,隔窗低喚:“小月兒……”林霜月終于在窗外凝住步子,緩緩仰頭望向浩渺無際的蒼穹。月光之下,卻見一行晶瑩剔透的淚珠倏地從她雪白的臉頰上滾落。

    她卻想起了適才給師尊林逸煙請安時的情形。

    “身為聖女,必要離情去欲,否則聖教大業難成!”師尊對自己說這話時,一股妖異光芒自粲然眸中躍出,似乎將她的心魂一把攥住,驚得她渾身冷戰。恍惚間,她又聞到那股古怪的氣息,每次接近師尊的房屋,她都會感受到這股讓她窒息的怪味,若有若無卻又揮之不去。她只有顫著身子,垂首稱是,再小心翼翼地退出。

    林霜月凝望著天心那瓣淚滴般的殘月,像是對卓南雁,更像是喃喃自語地輕聲道:“你知道被拒絕的滋味嗎?在燕京的那個雪夜,看著你毅然跑遠,我全身的血都已凍僵,那時……你為何一直不曾回頭?”

    “我……”卓南雁的心頭似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揉抓,千言萬語齊齊湧上,卻再吐不出一個字來。月光下,只見林霜月輕輕地道:“……那晚我眼睜睜地看你走遠,心痛得要死,終于倒在了雪地上。那時候,你在哪里?在那之前,我在燕京城外得到教主命我回教登壇的消息,心灰意冷之下也曾不支病倒,那時候你又在哪里?”

    卓南雁緩緩低下了頭,忽然發覺這時二人隔著的不止是一層窗子,眼前這扇窗子他能推開,但心里的那層窗呢?兩人站得雖近,但心里卻已隔了千山萬水。

    “自那夜之後,我曾經多少次夢到你趕到我身邊來,夢見你跟我說,你心里原是有我的……可是,醒後原來都是夢,讓我哭濕了枕頭的夢!”她的聲音幽幽的,似在極力克制,但香腮上卻已清淚潸潸,梨花帶雨,“……你終究是跟那個郡主成親了,而我,也終究成了明教聖女!”

    她忽地轉頭向他淡淡一笑:“傷好之後,你便下山去吧!咱們再不要相見了……”淺淺的笑容下卻是深深的痛楚和依戀。秋波轉盼之間,愛恨愁怨交融一處,卓南雁瞧在眼內,一顆心痛得幾乎窒息。但見林霜月轉身要走,他大叫一聲,飛身探出窗外向她抓去,卻抓了個空。眼望著她踏月遠去,他忍不住嘶聲低喝:“小月兒,終有一日,我要帶你走!”

    林霜月一口氣奔出好遠,才止住步子,天上的素月在眼中已然模糊一片,他那略帶嘶啞卻堅定的聲音一遍遍地在她耳畔回蕩: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

    “小月兒,我要帶你走!”

    “小月兒,終有一日,我要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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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6: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三節:輾轉尋凶 殷勤述懷
      足音漸消,芳蹤渺渺,卓南雁悵然回過頭來,忽地瞥見那盞留給林霜月的茶水還在桌上漾著熱香,不曾動過。他心中一陣難受,緩步踅出屋外。“小月兒走了,依著她的性子,只怕這一陣子再不會見我!”卓南雁垂首看了看自己孤寂的影子,忽地長袖一拂,大踏步轉身便行。他身上的內傷不重,劍傷卻是不輕,雖給徐滌塵以明教金創靈藥敷好,但仍該將養一段時日,但這時他胸臆間蕭索無盡,只想快些離開齊山。

    走出里許,卓南雁忽地頓住步子,仰天笑道:“鐵捕兄怎地才來?”身後忽地傳來一聲蕭索無盡的歎息,沉黯的樹陰中轉出一道挺拔的人影,正是鐵捕陳鐵衣。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他的雙眸在黑暗中竟閃著柔和的輕芒,“想不到卓兄竟也是傷心之人!”卓南雁聽他惆悵的聲音中微蘊愁苦,忍不住一聲冷笑:“怎地,你這鐵頭鐵腦的家伙竟也曾有過同感?”

    陳鐵衣又是沉沉地歎了口氣:“小弟這時剛剛趕到,未能親見明教聖典,但在路上已聽得傳言,卓兄為了林姑娘大腦明教聖典,情之所動,舍生忘死,委實……讓小弟自歎不如!”卓南雁揚眉笑道:“原來在鐵捕兄的心底,也想為了這‘情’字舍生忘死地大鬧一場!妙極妙極,不知這位讓鐵捕兄動心的姑娘,卻又是誰?”

    他本是隨口取笑,哪知陳鐵衣竟是微微一愣,沉了沉,才緩緩道,“國事未畢,何以家為!這些兒女情長之事,不說也罷!”霍地昂頭直視著他,眼底愁緒一閃而逝,又已滿是堅毅之色,道,“在下在路上遇到了張浚大人……他讓我助你一起找尋龍須的總壇主老頭子!”

    卓南雁斜睨著他道:“陳兄不急著抓我這個殺人嫌凶了?”陳鐵衣將臉一板,道:“我自然信得過和國公大人的話,跟你一同破解龍須之秘!但卓兄為殺人嫌凶,那是皇城死頒下的海捕文書,陳某無權改動。”卓南雁笑道:“這麼說,陳兄仍會隨時翻臉,將我抓走歸案?”

    陳鐵衣苦笑道:“卓兄若不放心,咱們不妨定下君子合約,在抓到老頭子之前,在下決不會對卓兄動手!況且卓兄這時氣息粗沉,右肩僵硬,顯是……”眼見卓南雁眸子內精芒乍閃,他忽地一笑,“卓兄莫誤會,我是說,卓兄此時有傷未愈,若有陳某在身邊相助,擒拿老頭子,自然多些把握!”

    “你倒是個妙人,”卓南雁“哈哈”一笑,“但若要跟我同行,卻得答應我一件事!”陳鐵衣蹙眉道:“卓兄請講!”卓南雁道:“你年紀比我大了不少,再莫卓兄卓兄地叫,就叫我卓老弟或者老弟即可!”陳鐵衣雙眉 一展,也笑道:“我叫你老弟,那你便得叫我大哥!”

    卓南雁伸出手來,笑道:“那小弟可得與大哥擊掌為誓,省得哪日大哥心血來潮,深更半夜地將我抓走歸案!”陳鐵衣“哈哈”大笑,跟他揮掌相擊。兩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處,陳鐵衣忽道:“那咱們便是兄弟了?”卓南雁笑道:“起碼這幾天是!”兩人堅毅的目光交融一處,心底都是一暖。

    出了齊山,兩人便在池州尋店投宿。一路上陳鐵衣不住問他,對江南龍須和龍驤樓的龍蛇變密策到底知曉多少,有何妙極能尋到老頭子?卓南雁只是笑而不答。直到在池州的一家小客棧內酒足飯飽,卓南雁才在炕上悠然躺倒,笑道:“我在龍驤樓內見過老頭子一面,可惜卻沒瞧清,後來據葉天候死前交待,這老頭子臉上有一塊黑痣。”

    “黑痣?”陳鐵衣仍在椅子上端坐,腰板永遠是釘子一般得直,沉吟道,“怪哉,滄海龍騰完顏亨怎會選這樣臉帶明顯痕跡之人作江南龍須的首領?”卓南雁點了點頭,緩緩地道:“江南龍須講究無孔不入,無跡可尋,他們的總壇主更該是個極善韜光養晦之人!那必是個深懷機心的能人,或是個普普通通的家伙,即便跟你喝上一頓酒,混入人群後,你也未必會一眼看出來的。”

    陳鐵衣皺眉道:“那咱們豈非永遠也尋不到他?”卓南雁的腿悠悠晃蕩著,道:“正是,龍須十幾年來深入江南,早已根深蒂固,我們自然尋不到那老頭子。除非……讓他前來找我!”陳鐵衣微微一凜,忍不住笑道:“老弟原來已有了計較?”

    “大哥可知道龍驤樓主靠什麼操控這些江南龍須?”卓南雁頓了頓,才緩緩地道,“是龍涎丹!據說這毒藥吞下後,能壯骨益髓,但若到時不服解藥,便會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陳鐵衣的眼芒陡然一黑,沉聲道:“天下竟有這等奇事?”

    卓南雁道:“據我完顏亨說,這毒物配料繁複,煉制極難,獨門解藥只在他手中……是以每個龍須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得到這龍肝的秘方!”眼前倏地閃過南宮溟癲狂如鬼的可怖樣子,心底忽地一沉,暗道:“也許過不多久,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龍肝秘方?”陳鐵衣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弟難道已找到了這解藥的配方?”卓南雁淡淡地笑了笑:“大宋武林都轟傳我叛國投金,造謠的便是這些江南龍須。他們如此恨我畏我,自是因我曾深入過龍驤樓,更曾得到完顏亨的青睞重用,我能得到這龍涎丹的解藥秘方,自然是順理成章之事!”

    陳鐵衣呼地站起,道:“老弟是要用這龍肝秘方誘得那老頭子前來找你!妙計,當真是妙計!”忽又皺起眉頭,“但老弟當真知道這龍肝的配方嗎?”

    卓南雁卻故作高深地呵呵一笑:“這可是萬分機密之事,我只能親口告訴那老頭子!”他說著翻身而起,雙目灼灼閃光,“從今日起,咱們便要想方設法地透露出我已得知了那龍肝的秘方。江南龍須爪牙四布,過不了幾日自會上鉤!”陳鐵衣仍舊雙眉緊鎖地想要問個究竟,但瞧他一副胸有成竹卻秘而不宣的樣子,也只得怔怔點頭。

    轉過天來,卓南雁便“不辭而別”,一路東行,卻于晌午時分被陳鐵衣在江邊趕上。二人裝模作樣地一番激戰,卓南雁重傷未愈,“漸漸不敵”,轉身而逃。陳鐵衣急追時,卻被卓南雁飛出幾枚銅錢,將他肋下割得鮮血迸飛。陳鐵衣一愣之間,卓南雁已然飛身遠遁。

    陳鐵衣自然“又驚又怒”地緊追不舍。醉羅漢無懼也帶著幾名丐幫高手趕來相助,陳鐵衣才說出卓南雁身上暗藏著龍肝配方,此物事關重大,萬萬不能讓他走脫。無懼等人急問那龍肝是何物時,陳鐵衣卻又堅不吐露。

    接下來的三日中,陳鐵衣和卓南雁一逃一追地“激戰”了四場,雖然都是卓南雁不支而逃,但每次都能突施詭計地讓陳鐵衣受些輕傷。最後一次,他在酒樓中順手拾起幾根竹筷飛出,竟在陳鐵衣臉上劃出兩道血痕。陳鐵衣撫著火辣辣的臉頰,暗道:“這小子莫不是來真的?若非我躲閃得快,腦袋上豈不多了幾個透明窟窿?”

    二人這一番龍爭虎斗,池州附近的江湖幫派便都知道鐵捕陳鐵衣為了一個叫龍肝的神秘物件,死追卓南雁。于是江湖上沸沸揚揚,有說這龍肝乃是上古神物的,有傳是神奇靈藥的,更有人說,這龍肝乃是當今趙官家最寵愛的劉貴妃愛不釋手的一只玉如意,卻被卓南雁潛入大內盜走。各色謠言,均是活靈活現,傳得有頭有尾。

    陳鐵衣到底不愧是“不死鐵捕”,終于在第四日凌晨,乘著卓南雁在店中熟睡之際,破窗突襲,將他擒住。陳鐵衣連點了卓南雁幾處達穴,又將他捆得結結實實,才呼呼喘息道:“卓公子,只需你交出那龍肝配方,我便可饒你一命!”卓南雁卻冷笑道:“這配方豈能交給你,便要交,也須上呈給太子!”陳鐵衣怒道:“好,那你便隨我回臨安皇城司!”

    陳鐵衣便押著他自池州還京,當晚在一處客棧落腳安歇。在僻靜舒適的客房中,兩人都覺暗松了口氣,洗漱完畢,斜倚在床上閑聊。陳鐵衣摸著臉上的傷疤苦笑:“你這小子,每次都下黑手!”卓南雁道:“龍須都是奸詐似鬼,你不掛彩,他們怎能上鉤?”陳鐵衣皺眉道:“為何每次都是我掛彩,卻不是你?”卓南雁道:“我最終給你五花大綁地擒住,比掛彩受傷還難受!”

    兩人對望一眼,哈哈大笑。這一路爭斗,雖是事先都有粗略商議,但臨機應變,也是斗智斗勇,不由讓二人更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陳鐵衣道:“你以自身為餌,豈非十分凶險?”卓南雁淡淡一笑:“越是凶險,才越是有趣!”陳鐵衣嘿了一聲,長長地歎了口氣:“老弟所作所為皆是率性而為,無拘無束,實在痛快!”聲音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惆悵之意。

    “公門里當差不快活!大哥此言必是有感而發!”卓南雁眼中忽地閃過頑皮光芒,“讓我猜猜,嗯,必是你瞧上了哪家官宦小姐!可惜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無奈一下,只得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不知怎地,他看了這陳鐵衣終日呆板沉默的一副神色,就忍不住要拿他取笑。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陳鐵衣的話語卻忽地沉緩起來,“這一句話,是一位姑娘跟我說的!”客房內寂靜得緊,更襯得陳鐵衣的這聲歎息落寞無比。

    卓南雁笑道:“是嗎?那位姑娘是尚書的女兒,還是宰相的千金?”陳鐵衣搖了搖頭,道:“她是個青樓女子!”卓南雁微微一震。他卻緩緩地說下去:“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絹不知數。她便是臨安品花榜上的狀元花魁云瀟瀟……”

    卓南雁自然不曉何謂“狀元花魁”之類的風流典故,只是依稀覺得這云瀟瀟必是個顛倒眾生的名妓翹楚,心底好奇:“想不到這端正謹嚴的不死鐵捕,會戀上一位名妓!”卻聽陳鐵衣悵然道:“多少個王孫貴胄,她都不會假以顏色,卻對我……情有獨鍾。只是……只怕我卻永遠無法娶她!”卓南雁心中全無道學的貴賤之念,忍不住道:“那又為何?是你那上司不允嗎?”陳鐵衣呵呵苦笑:“她是萬花軒的花魁娘子,我在皇城司的那點銀子,一輩子也休想給她贖身。”

    “那還不容易?”卓南雁倒哈哈一笑,“大哥武功精妙,挑個月黑風高之夜,將她劫走,也就是了!”陳鐵衣卻緩緩垂下了頭,黯然道:“我是公認,怎可知法犯法!”卓南雁揚眉道:“既然如此,咱們兄弟一場,回頭小弟替你效勞,將她劫了過來便是。”陳鐵衣急忙搖頭道:“不成,那也不成!”

    卓南雁本是帶著三分說笑,但見他語氣鄭重,懇切中蘊著無盡的愁苦,心內倒覺一陣同情,輕聲問:“她又怎麼想?”陳鐵衣一字字地道:“她也在拼命地攢錢……”卓南雁心底一熱,一時無語,房內便是一陣寂靜。

    沉了沉,還是陳鐵衣“呵呵”地苦笑起來:“五年前我初見她時,她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小丫頭,隨她家媽媽去靈隱寺上香,路上卻給‘莫干一窟鬼’中的老大‘三眼魔’看上了,硬要搶去做他的壓寨夫人。莫干一窟鬼手段狠辣,聞訊趕來的臨安捕快不敢插手,卻正好讓我撞見。那時我年輕氣盛,一路殺去,三眼魔的七個鬼兄弟給我盡數擒來,又毫發無損地放了回去……”

    “莫干一窟鬼?”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忍不住問,“……竟是毫發無損?”他聽得葉天候說起過這盤踞莫干山、號稱“莫干一窟鬼”的八名大盜,雖非高手,卻也是各懷奇能的奇人,論起名氣,比之陳鐵衣成名一戰的對手“湘江九龍”可是高了許多。以陳鐵衣之能,勝之不難,但若是毫無損傷地擒了來,可是極難之事。

    陳鐵衣若無其事地呵呵一笑:“江湖朋友都道我當年獨歸‘湘江九龍’威風得緊,實則我陳鐵衣平生最痛快的一戰卻是捉放這莫干七鬼。”他的聲音倏地變得悠遠而迷醉,緩緩地道:“那一戰不但酣暢淋漓,更讓我得到了平生最最珍重的一個人……瀟瀟!‘三眼魔’情知斗我不過,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得率莫干一窟鬼自江湖上銷聲匿跡,聽說是去了武林三大禁地之一的逍遙島。他臨行之前,便將瀟瀟完璧送還……那便是我們的初見了。

    “經此一難,我只當一個嬌弱女子必會嚇得半死,哪知她這一路上卻是跟我談笑風生,最奇的是她並不如何贊我武功高強,卻說我智膽過人!呵呵,單這眼力,便勝卻尋常脂粉千倍萬倍。哈哈,哈哈,呵呵……”那笑聲到了最後,漸漸變得酸苦惆悵,“一路之上她不住地笑,笑聲便似銀鈴一般。那一路好短,卻又好長,迷迷糊糊地,在她銀鈴般的笑聲之中,我們終于到了萬花軒外。她忽地止住笑,眼中卻陡地湧出淚來,問我會不會再來看她?

    “我素來對青樓女子全無好感,又自認心腸硬得跟鐵一般,但那晚瞧見一個女孩子眼中含淚地問我會不會再來看她,一時心中大熱,便應了。她才‘撲哧’一笑,道:‘可不要讓我久等。’伸手指著天上初升的明月笑道,‘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嘿嘿,我這一應,便是五年……這五年來,她是越來越紅,王公顯貴趨之若鹜,但她心底卻只有我一個,為我守身如玉……”

    卓南雁被他說得勾動心事,也是沉沉一歎:“大哥與這位瀟瀟姑娘情投意合,眼下雖是小有羈絆,但苦盡甘來,也是指日可待。但小弟卻不知何時才能如願……”陳鐵衣苦笑道:“老弟在齊山,為了林霜月大鬧一場,想必也是因了‘情’字吧?”卓南雁心緒愁苦之下,忍不住將自己和林霜月、完顏婷的分分合合簡略說了。

    說來也怪,他素來要強,這些傷情之苦一直深埋心底,從未跟旁人說起,但與陳鐵衣才相見幾次,意氣相投之余,更有些同病相憐,此刻雖是言辭寥寥,到底也算一發傾訴。陳鐵衣聽後,也不由深為感慨,“嘿”了一聲,道:“本來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尋常。只是我瞧,你這小月兒和婷兒決不會共侍一夫!”

    卓南雁給他的話攪得心頭一亂。林霜月、完顏婷的倩影流水一般在他眼前閃過,蹙眉凝思片晌,終于搖頭道:“我哪里有那等奢望。其實在我心底,只想跟小月兒一生厮守……”猛然想到完顏婷若是聽到了這話,不知該當如何傷心。她那火熱卻又痛楚的眼神倏地閃過,他一顆心便是猛然一沉,怔怔地想:“是啊,婷兒終究是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一念及此,不由郁郁地歎了口氣。

    兩人都給勾動愁緒,懶得多言,便沉沉睡去。轉天午後,陳鐵衣“押著”卓南雁一路東行。過了晌午,才在青陽城外尋到一家偏僻小店打尖。兩人用膳之時,陳鐵衣一直眉頭緊皺,似是若有所思。

    小店中兩個伙計一個極胖,一個干瘦,兩人卻以兄弟相稱,不住價地殷勤端酒上菜。陳鐵衣舉杯待飲,忽地眼中精芒乍閃,揮手蘸了酒水,在桌上寫了個“毒”字。卓南雁卻向他眨了眨與,仍舊滿不在乎地大吃大喝。陳鐵衣心事重重,也只得裝作毫不知情。忽聽砰然一聲,卓南雁已一頭栽倒在桌上。陳鐵衣起身搖晃了他兩下,忽地也是“頭暈眼花”,摔倒在地。

    耳畔卻聽有人“嘿嘿”冷笑,那胖瘦二伙計晃蕩著身子走來,低聲嘀咕道:“日他娘的江南鐵捕、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好大的名頭,怎地這麼容易便著了咱爺們的道?”

    “饒是他們奸詐似鬼,也要喝了咱爺們的洗腳水!你當咱黑水雙鬼的判官尿是這麼好對付的嗎?”

    “嘿嘿,日他娘的,老頭子當真是針眼大小的膽子,為他們竟出動了七道人馬,不想咱頭一道黑水雙鬼便料理了這兩個鳥人!”說罷,解下了卓南雁和陳鐵衣腰間佩劍,又在兩人身上狠狠踢了兩腳。

    卓南雁暗自苦笑:“這兩個扮作店伙計的龍須原來叫黑水雙鬼,而他們的拿手迷藥居然叫做什麼判官尿,當真惡心……哼哼,老子的寶劍先存在你們那里,這兩腳也得記在賬上,改日十倍奉還……”他跟鐵捕陳鐵衣均是裝作雙目緊閉,全身僵硬,實則體內真氣潛轉,不敢稍有懈怠。

    那黑水雙鬼雙腳甚是麻利,繩索齊施將兩人捆了個結實,連雙眼也蒙了黑巾。這時一頂大轎自小店抬出來,兩人便被塞入轎內。跟著有人長聲吆喝,悠悠蕩蕩地,轎子已被人抬起。

    抬轎子的轎夫腳力不俗,轎子抬的又穩又快。兩人在轎內初時凝神默記轎子前行的方位,但那些轎夫不知似有意似無意,抬著大轎東拐西繞,讓三人難辨東西。過了多時,忽聽有人吆喝道:“孫大官人在此,閑人閃避!”

    兩人正自苦笑,卻被人自轎中一把拽出,蒙眬中似乎天已大黑。只聞水聲潺潺,似已到了江邊。兩人被人抬過甲板,塞入了一艘大船的船艙內。艙內的味道極是難聞,四處“呼哧呼哧”的盡是豬的哼哼聲,原來艙內裝的全是大豬。

    跟著腳步雜遝,有人走入艙來,低笑道:“這兩頭畜生,不知還要費去老子多少判官尿!”撬開兩人的嘴便倒入一股酸苦的汁液來。卓南雁知道必是那判官尿的蒙汗藥性將盡,須得再灌新藥,裝作頭暈腦漲,將那迷藥一口含住,待人盡數退出後,再緩緩吐出。

    大船向西走不多時,兩人又被抬到另一艘小舟上,然後小舟掉頭東行。不到半晚工夫,兩人便被不斷地倒換船只,每次船行的方向均是不同。除了被當作牲畜,兩人還做過一回“官眷”,最後干脆被充做“糧食”塞入運糧的糧船。判官尿不住價灌進嘴來,饒是兩人心中有備,仍是不免吞入少許,只覺腦袋昏沉,再難察覺船只運行方位。

    那糧船飄飄蕩蕩,兩人斜倚在滿是糧食的艙內,卓南雁心念展開,探知四處無人,忽地“撲哧”一笑。陳鐵衣哼了一聲,忍不住低聲道:“你笑什麼?”

    卓南雁道:“這地方再沒有旁人,你怎地還躺得筆管條直,我還以為身邊放著一根齊眉棍!”原來上次被灌迷藥,卓南雁那蒙面黑巾竟被掀開了一絲縫隙未及掩上,他自縫隙望見了陳鐵衣的模樣,不禁出言譏笑。

    陳鐵衣也忍不住一笑,那笑聲隨即止住了。卓南雁笑道:“大哥是否在怕?”陳鐵衣昂起了蒙著黑巾的腦袋,道:“怕什麼?”卓南雁道:“咱們這次吃了這多的苦,若是尋不到那老頭子,不死鐵捕的威名未免大損!”陳鐵衣呵呵一笑,聲音忽地有些渾濁:“我在猜,你的身上到底有沒有那龍肝的藥方!”

    卓南雁悠然道:“難道大哥是擔心這個?”陳鐵衣吸了口氣:“江南龍須何等狡詐,若是察覺你並無解藥,只怕那老頭子便不會上當!”

    “老頭子一定會來找我!”卓南雁眸子在黑巾縫隙里閃著光,緩緩地道,“事已至此,哪怕明知道我的龍肝是假的,他也定會前來看看!”

    陳鐵衣微微一笑:“說得有理!”歎了口氣,便不再言語。

    臉中再次沉寂下來,只聞外面濤聲起伏。過了片晌,陳鐵衣忽地昂起了頭,道:“兄弟,我求你一事!”卓南雁道:“無論何事,小弟自當盡力!”

    陳鐵衣道:“再過兩個月,便是……她的生日了,瀟瀟最重生日的,她提名狀元花魁的轉過年來,清河郡王張浚王爺新娶了一房小妾,朝野百官均去賀喜,大紅帖子送到萬花軒請她去府中獻舞。那日正是她十八歲的生辰,她脾氣上來,硬是推脫不去,只為跟我一人過她的生日,呵呵,好在清河郡王也為怪罪,自那以後,年年次日,我必會趕回萬花軒與她相聚。只是此番深入龍須老巢凶險難料……”他的聲音忽地一凝,沉聲道,“我若是到時無法趕回臨安,你便去見她給我傳一句話。便說,只怕我是無法回來跟她共慶芳辰了,讓她不必等我。”

    糧船在江濤的輕撞下搖搖晃晃,穿窗而入的月光給窗欞分割,打在陳鐵衣的身上變得斑駁而飄忽,一瞬間卓南雁覺得這張暗影下隨船搖晃的剛毅身影有些虛無縹緲。“讓她不必等我!”

    卓南雁的心底不知怎地閃過一絲暗影,點頭道:“好,小弟定然給你傳到!”沉了沉,又笑道,“說來說去,大哥仍是擔憂我這引蛇出洞的妙計!”

    “那也不是!”陳鐵衣緩緩地道,“此行雖然險惡,我陳鐵衣那也不會放在心頭。但我此次處京,還有太子交辦的幾件要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胡銓大人的失蹤之謎……”

    卓南雁道:“胡銓,莫非便是寫《斬秦疏》的那位胡大人?”陳鐵衣道:“正是。紹興八年,秦檜諂媚金人,屈膝求和。胡銓大人憤然上疏,乞斬秦檜的狗頭。那奏疏一出,當真震動朝野,使奸邪膽寒,豪傑快那!”

    “易伯伯也曾跟我說過這位胡大人,傳聞當年金人曾用千金求購此疏,讀後連稱‘南朝有人’!”卓南雁說著卻又皺起雙眉,“只是,聽說這胡大人幾年前便被昏君奸相遠遠地貶到蠻荒之地去了!”

    陳鐵衣歎道:“自岳少保逝後,我大宋的忠臣能將,武推張浚,文推胡銓,可惜卻都被攆出了朝廷,胡銓大人更被遠遠貶到了孤懸海外的吉陽軍(按,即今海南島崖城)。但半年之前,秦檜忽又矯召命胡大人進京。胡大人千辛萬苦地行到桐廬,卻忽地失了蹤跡……”

    卓南雁蹙眉道:“莫非是遭了什麼匪徒的洗劫?”

    “胡大人剛直不阿,名滿天下,尋常匪徒聽得他大名,自會退避三舍。太子和我都怕是格天社或是龍須暗將胡大人劫走!”陳鐵衣說著長歎一聲,“胡大人和善寬厚,當年他尚在京城時,我還曾向他請教過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胡大人誨人不倦,甚是平易近人。他知我也曾痛罵秦檜賣國,還曾寫了一幅字贈我。至今我還常常吟誦……”

    陳鐵衣清清嗓子,慨然低吟:“傑然自立志氣,充塞乎天地,臨大事而不可奪,有道德足以替時,有事業足以撥亂,進退自得,風不能靡,波不能流,身雖死矣,而凜凜然長有生氣如在人間者,是真可謂大丈夫!”他念得極輕極緩,卻一字一字地清晰無比。

    卓南雁低聲贊道:“這幾句話好不慷慨激昂,卻出自胡銓大人的哪幅名篇?”

    陳鐵衣道:“這是他自另一位胡宏先生的《與秦檜書》節錄下的言語。這胡宏先生乃是胡銓大人的摯友,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當年秦檜曾讓他出來做官,他卻恥于投靠秦賊,便寫了這封《與秦檜書》。前幾句也頗為激揚。‘數千年間,士大夫顛名于富貴,醉生而夢死者無世無之,何啻百億,雖當時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滅。某志學以來,所不願也。’”

    念完了,陳鐵衣卻又一歎,“我是武人,素來懶得讀書,但這幾句話正氣凜然,甚是和我胃口,便常常憶誦。”

    窗外濤聲陣陣,卓南雁胸中發熱,心底也是**澎湃,又想那胡銓被召還京,卻在途中失蹤,驀地心中一動,道:“你說我大宋武推張浚,文推胡銓,前些時日張浚大人也被召還京師,豈不湊巧得很?”

    陳鐵衣眼芒一閃,沉聲道:“據我所知,還有一位李光大人,也是秦檜最忌憚的能臣。秦老賊曾在他所居的一德格天閣內寫上了張浚、胡銓、李光三人的姓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但三月之前,這位被秦檜遠遠貶謫的李光大人也被召還京師,卻也在半途失蹤!”

    “竟有這等怪事?”卓南雁心底一震,凝眉沉思不語。卻聽濤聲漸消,似乎船已靠岸,兩人心緒起伏,均是沉思不語。

    忽聽得腳步響亮,黑水雙鬼大步而入,不由分說將兩人又用麻袋蒙了頭拽出船外,重又塞入一輛牛車中,只聽車行碌碌,似是上了顛簸的山路。

    東拐西繞地不知走了多久,兩人才又給抬下車來,幾個人駕著他們,忽高忽低地沿著山路蜿蜒而行。卓南雁凝神細數腳步聲響,知道黑水雙鬼共帶有四人,聽得落足之聲,武功均是不弱。又過多時,身周一暖,似是進到一間屋內。砰然聲響,陳鐵衣被丟在廳外,卓南雁卻被人一把推入里屋。

    潑刺刺一聲響,一盆涼水當頭澆來,面罩和麻袋給人一把掀開。卓南雁迷迷糊糊地張開雙目,只見屋子空曠高大,卻只燃著一只夾瓷盞。燈焰似鬼火般幽幽地閃著,愈發襯得屋內空洞陰森,一道肥碩的人影端坐在燈光照耀不到之處,一動不動。黑水雙鬼向那人躬身施禮,緩步退出。

    卓南雁盯著隱在燈影後的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沉聲冷笑道:“老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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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7: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節:險服龍須 驚失娉婷
      “卓南雁?呵呵,還是叫南壇主親近些。”那人的聲音緩而嘶啞,有氣無力,便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朽,低咳了兩聲,才道,“咱們又見面了,老奴這廂給南壇主請安了!”他身側地一尊黑沉沉的丑怪香爐里燃著香,怪異的香氣伴著嫋嫋煙氣,鬼魅般地在屋中繚繞。

    卓南雁“嘿嘿”冷笑,極力將眼前這尊肥胖的陰影跟龍驤樓主書房內那個胖墩墩的鄉農般的龍須總壇主疊在一起,但這時兀自頭暈腦漲,思緒紛亂如麻。

    “樓主忽然駕鶴西歸,死因成謎,龍驤樓內外可是亂成了一團哪!”老頭子沉緩的語氣中有一絲說不出的黯然,“尤其是咱們這些人,說是龍須,其實不過是些朝不保夕的蝦米須子罷了,可歎哪,可歎哪……”這人本是執掌千百江南龍須的高手,但此刻言語可憐巴巴,就似一個勞苦耕作數年卻顆數無收的可憐老農。聽了他這話,便是卓南雁,也不自禁地心生憐憫。

    “咱們每年里最盼的便是那顆黑漆漆的解藥龍肝,咳咳,樓主這一去,怎麼可都被嚇得六神無主啦。老奴手里還存著些許,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得縮減龍肝的藥量。嘿嘿,南壇主想必知道,前些日子建康城外出沒的妖鬼,便是南宮溟那老家伙。他素來不聽指使,心懷叵測,老奴早就斷了他的藥。這老家伙變得不人不鬼的,鬧出了這麼多事來,幸虧有南壇主揮劍除妖,給咱們龍驤樓除了一害……”

    卓南雁聽他東拉西扯,不由冷哼一聲。他跟這老頭子已是第二次會面,只覺得這人陰沉多智,不敢稍有大意,便潛運內力,卻覺得體內寒氣升騰,五髒內更有道道熱流往來奔突,一時經脈僵硬,真氣居然無法凝聚。

    他心中一震,“這判官尿平平常常,我在舟中時時運功,都是絲毫無礙,怎地這時卻筋脈僵冷?”當下臉色不動聲色,索性裝作腹中陣痛,苦笑道:“怪哉,眼下刀霸仆散騰接手龍驤樓,他沒派人送來龍肝嗎?”

    “仆散騰?他匆忙上任,哪里有那龍涎丹的獨門解藥!嘿嘿,沒有龍肝,他做他的龍驤樓主,老奴做老奴的龍須頭子,咱們憑什麼聽他的?”老頭子漫不經心地冷笑兩聲,才幽幽地歎道,“怎麼千方百計地將南壇主請來,自然也是為了這龍肝的配方了!”卓南雁凝神默運真氣,口中卻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有藥方?”

    老頭子又沉沉歎了口氣:“南壇主年紀輕輕,便得入龍吟壇,後來更執掌鳳鳴壇;又跟樓主之女婷郡主眉來眼去,蒙聖上賜婚,做了芮王府的佳婿。咱們江南龍須早已轟動一時。後來知道你是雄獅堂潛入龍驤樓的細作後,老朽更曾想破了腦袋,王爺那是何等的眼力,怎會讓你這後生小子給蒙住?呵呵,不管如何,南壇主實乃當日樓主眼中的第一紅人,說不得這張救命藥方,便在你手上!”

    卓南雁道:“我若是胡亂說一個給你,你又能奈我何?”老頭子噢了一聲,慢吞吞地道:“壇主說笑啦!咱們眼下便有藥性發作,靠著生吞人血苟延殘喘之人,要試出龍肝真假,毫不費力。萬不得已,老奴還可拿你南壇主試上一試。咱們只需將那龍涎丹加倍地喂了給你,待你藥性驟發之時,百脈劇痛,身子或冷或熱,瞧你招是不招!”

    “怎麼不妨做個交易,”卓南雁若無其事地笑著,“我告訴你那龍肝配方,你告訴我那龍蛇變的詳細籌劃如何?”他默運真氣半響,忽覺體內騰起一股蓬勃真氣,將那一冷一熱兩道怪異氣息盡數壓制,體內諸脈的真氣漸漸融會貫通。

    老頭子忽地眯起了燈撚般的雙眼,冷冷的道:“南壇主還是少費心機吧,昨夜咱們給你喝的那‘判官尿’中加了一味‘千兵百寒散’,頗能寒人經脈而不覺,而老奴這香爐內燃的追魂香上卻抹有蠍毒‘七月流火’,壇主是否覺得五髒煩熱,經脈卻僵冷無比?呵呵,若是你還敢胡亂運功,寒熱交爭之下便會經脈俱傷,變成廢物……”

    便在此時,卓南雁體內氣血劇痛,內氣沖蕩之下,僵硬的經脈竟也有了知覺。

    “蠍毒七月流火,千冰百寒散?”卓南雁眼前登時重現羅大曾請他吃那形貌猙獰的火紅龍蠍和飲那碧綠陰冷的千載玄酒的情景,暗道:“哈哈,剛巧,我曾飲過羅大精心調制的十爪龍蠍和千載玄酒,恰好不怕老頭子的這兩樣奇毒!”心頭狂喜,加倍運轉內力,臉上卻還不動聲色,苦笑道:“反正眼下我也是廢物一個,不知那龍蛇變,到底是怎麼回事?”

    “呵呵,龍蛇變嘛,自然是讓龍變成蛇,讓蛇變成龍……”老頭子干咳兩聲,眼中卻閃過疑惑之色,“壇主這時候卻還心憂國事,忠肝義膽,當真讓老奴佩服的要死啊!可老奴卻懶得跟你多費口舌!”他喘息著站起,自懷中摸出幾粒朱紅的藥丸,顫巍巍地向卓南雁走來。

    那只顫抖的老手緩緩的向他抓來,才要觸到卓南雁的肩頭,老頭子陡然發覺卓南雁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老頭子眼芒一冷,五指驟沉,霍地向他脈門抓來。僵臥在地的卓南雁陡地化掌為刀,反向他的腕上斬去。砰然乍響,兩人已硬拼了一招。

    這幾日之間,卓南雁肩頭的劍傷已大致愈合,體內所受內傷本就不重,這一掌蓄勢而出,端的力道非凡。老頭子倉促應招,只覺內息受震,身子踉蹌著退出丈余。

    卓南雁卻如影隨行地向老頭子沖去,雙掌疾飛,瞬息間向他連拍六掌。一陣密集的掌力交接聲響,老頭子悶哼著退開數步,肥胖的身軀緊粘在牆角呼呼的喘息,胸前已凝了一片鮮血。“好,”他的聲音含混著,“南壇主果然厲害……怪不得連樓主都栽在你的手里。”

    “那龍蛇變到底何時發動?”卓南雁緩步踏上,目光在陰冷怪異的屋內四處搜尋,冷冷地道:“你們定下的雙管齊下之計到底是怎麼安排的?”老頭子呼呼喘息:“雙管齊下,須得……”聲音漸漸低沉,卓南雁正待走近,忽見他燈撚樣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異芒,心中一凜,身子疾錯。

    “嗖、嗖、嗖”的一陣銳響伴著數十道寒光撲面而來,卻是老頭子身後牆壁上陡然射出兩排弩箭。好在卓南雁已展開九妙飛天術,鷹隼般翻出,大片短箭擦肩掠過,勁射人身後的牆上。

    怪笑聲中,老頭子胖滾滾的身子已隨著身後那面牆一起翻轉,倏忽不見。卓南雁舉步奔去,猛覺勁風襲面,又是一排勁弩射來。這一回他又備在先,身子提氣疾飛,縱過那排弩矢,凌空發掌,雄渾的掌力震得那面怪牆轟然坍塌。

    滿屋灰飄塵飛,眼前卻現出一道亮光。原來這面能動的怪牆之後,卻是條不長的山洞,淡淡的日色卻自山洞的另一頭透了過來。

    “原來這怪屋是依山而建!”卓南雁疾步追出,卻見滿山幽靜,鳥語花香,秀樹翠岩全在徽明的朝陽中舒展出無盡的碧色,卻絲毫不見老頭子的蹤影。他心中忽的閃過一絲暗影:“陳鐵衣!”急忙抽身返回,卻見那怪屋外的大廳中空無一人。

    一輛牛車在庭外靜靜停放。他掀起車後布簾,便嗅出一股熟悉的黴味,正是來時所乘,但陳鐵衣卻已不見蹤影。“大哥……陳兄……”卓南雁揚聲大喝,只聞自己的聲音在空山中回蕩,卻無人應答。他猛聽不遠外有人“呃”的一聲低呼,隨即再無聲息。

    卓南雁渾身一震,循聲追出,卻見數十丈外有一道身形倏地鑽入林蔭深處。卓南雁飛身趕去,忽見一尊肥碩的身軀正在灌木叢中緩緩地爬動,正是黑水雙鬼中的瘦子。他體下腸子拖得老長,血如泉湧。桌難言上前揪住他的肩頭,顫聲道:“陳鐵衣在何處?”

    “鬼,鬼……”那瘦子呵呵低叫,眼中露出恐懼的光芒,忽地翻了個身,便一動不動了。卓南雁這才瞧見他腹下給人破開一個大口子,腸子全流了出來,滿地淋漓,瞧來可怖可畏。

    猛一抬頭,卻見那瘦子的尸身前還有一行血跡,卓南雁分開四周草木,疾行幾步,卻見黑水雙鬼中的胖子迎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裂出個大洞,一顆心竟被人硬生生地抓了出來。草木上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卓南雁只覺得渾身冷汗浸浸,心下更是疑云四起:“是誰在這片刻之間,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黑水雙鬼,難道是陳鐵衣?”轉念又暗自搖頭,“陳鐵衣大哥好稱鐵捕,怎會以這種歹毒手法殺人?”只見前面草木狼藉,似是被人趟過的樣子,他一路順著尋去,先後瞧見了四具尸身,瞧那打扮跟黑水雙鬼相近,顯是他們的四個隨從。但見四人個個死狀可怖,卓南雁心底更增驚駭,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山下。

    再行不多時,忽見前面一條淡淡的血跡伴著深淺不一的腳印,卓南雁尋蹤趕去,跟著那腳印竟一直到了岸邊。這時天空陰郁,翻卷的云氣裹住了日頭,空山大河全籠在灰蒙蒙的光影下,一葉毫無生氣的小舟靜靜的泊在模糊的日光中。舟旁一具尸身在水中載浮載沉,殷紅的血水仍在四散而出。

    卓南雁趕到近前,才瞧清了那胖嘟嘟的一張臉孔,依稀便是老頭子。老頭子的一只手兀自緊緊緊緊抓住船舷,額頭上的青痣使得他那張胖臉更添了幾分詭異陰沉。

    淡淡的霧氣隨風飄來,群山暗影在薄霧中漸漸模糊,天地間靜寂的死了一般。

    忽聽得“錚、錚、錚”的輕響,自小舟中悠悠傳出。卓南雁緩緩地抬頭,只覺那艘船似乎動了一下,一股寒意倏地自他背後升起。伴著那輕擊聲傳來的,竟是一股觸人肌冷的詭異殺氣。

    卓南雁邁步上船,卻見陰沉的船艙中端坐一人,手中橫捧長劍,修長的五指輕輕擊打在長劍上,發出韻致悠然的聲音。那把劍名如秋水,正是辟魔神劍。灰蒙蒙的晨曦下,那人的臉顯得出奇得蒼白,他的嘴角卻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天小弟?”卓南雁的眼里閃過一絲苦痛之色,“這些人全是你殺的?”余孤天收起笑容,森然道:“這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不殺何以正法度,何以立規矩,何以重振江南龍須的雄風?”

    卓南雁緊盯住這張萬分熟悉卻又萬分陌生的臉孔,忽地冷哼一聲:“老頭子被你親手斬殺,倒讓我看出一件事!”他頓了一頓,才一字字地道:“他絕不是真正的老頭子!”

    余孤天的眼芒一閃,呵呵地笑道:“大哥當真厲害!他不過是個跑堂的,江南龍須的大掌櫃,豈能這麼容易便讓你見到?”

    卓南雁心底一凜,沉聲道:“陳鐵衣在何處?”余孤天笑道:“不死鐵捕陳鐵衣?我趕到此處,到沒見到他!”卓南雁暗自松了口氣,轉頭四顧,忽道:“婷兒在哪里?”

    “婷姐姐,婷姐姐……”余孤天瘦瘦的雙肩突突輕顫,眼中忽地湧出一股比濃墨還黝黑的黯然。

    那晚在子胥廟內,余孤天說及卓南雁,便是滿腹酸氣,不禁跟完顏婷發了一陣牢騷,好在他的性子變得也快,眼見完顏婷滿面幽怨,便又轉過來軟語撫慰,好說歹說,才讓完顏婷破顏微笑。兩人歇息片刻便即啟程,照著完顏亨死前吩咐的路徑,一路西行,找尋龍須總壇。

    不管怎樣,經過林霜月在子胥廟內的這一番撮合,余孤天和完顏婷兩人之間終究是進了一層。以往完顏婷對余孤天總是不加辭色,此番上路,對他若有若無的多了些款款柔情,余孤天更是受寵若驚。

    余孤天此番南下,身兼兩種身份,暗的是龍驤樓接掌龍須的新任壇主,明的卻是大金特使。他身上懷有仆散騰給他的金使腰牌,只需向路上的宋朝官吏展示,便驚得地方官爭相獻媚,大把銀子流水般送來。

    完顏婷美豔驚人,未免麻煩,余孤天親手給她易了容,扮作一個貼身親從。他曾在江湖上漂泊過,更兼心思縝密,這一路上噓寒問暖,大獻殷勤,到讓完顏婷覺出了一種迥異于卓南雁的溫柔。而余孤天身上蘊有難以駕馭的完顏亨的雄渾內力,說不准何時便會真氣反噬,疼痛難忍,完顏婷瞧著他萬分可憐,自不免更增了幾分憐憫溫柔。

    這一日,兩人便到了安慶府,在地方官安排的驛館內安歇。路上完顏婷早依著完顏亨所授的龍須暗標寫下了聯絡密令,不出半日,便見了龍須回複的暗標。兩人心中竊喜,便約定本地龍須的緊要人物與夜半子時在離著驛館不遠處的回風崗相會。

    余孤天性子陳冷,懶于應酬,早早的把前呼後擁的地方官吏打發出去。日暮昏沉,驛館庭院內寂靜淒悄,屋中再無旁人,完顏婷終于卸去臉上的油粉,恢複了嬌豔的本來面目。余孤天見她臉上玉潤珠輝,美目流波,閃爍的短檠燈焰下,更增了一抹天然風韻,不由癡了。

    “你看什麼?”完顏婷見他涎著臉向自己呆呆凝望,不由嬌靨泛紅。余孤天臉上也顯出一抹潮紅之色,癡癡地道:“你這樣子,我便瞧上一千年一萬年,也是看不夠!”完顏婷亦嗔亦喜地督了他一眼,忽道:“小魚兒,那你去殺了完顏亮這昏君,我便嫁給你!”

    “不成!”余孤天卻搖了搖頭,“這昏君倒行逆施,惡貫滿盈是遲早之事!我要殺他原來也不難,但眼下卻不是時候!”他咬著牙,兩眼眯成了縫,盯住那幽幽燭火,森然道:“我還要借他之力複國!這狗賊一門心思的要吞並南朝,但朝中群臣卻罕有人附和,我主持龍蛇變之後有了資本,便全力慫恿他禦駕親征,那時的他自會對我更加重用。嘿嘿,這一回,我要先讓他身敗名裂,再將他千刀萬剮……”

    “好,那便依了你!”完顏婷雖然不知他心底到底有何打算,卻也覺得他說的大有道理,恨聲道:“但願這奸賊不要死得太早!”余孤天呵呵冷笑起來:“只要掌控住了這些龍須,完顏亮便不得不倚重于我。他揮師江南,必會分我一彪人馬,到時百萬大軍,變生肘腋,便是我重整河山之時!嘿嘿,仆散騰、羅雪亭、林逸煙,這些自命不凡的狗賊終有一日都要被我踩到腳下……”

    完顏婷見他眼中閃出的針芒樣的光,心底一寒,想到朝野間的這些明爭暗斗,心中忽覺一陣失落:“他若真做了皇帝,整日想的便是這些鉤心斗角的事情了!”驀地秀目中光芒一黯,斜睨著他道:“你當真做了皇帝,還會娶我嗎?莫要忘了,祖宗曾定下過‘婚姻有恒族’跟‘同姓不婚’的規矩!”

    原來完顏氏為大金皇族,講究婚姻有恒族,他們的婚娶只在徒單、唐括、蒲察等幾大貴族中擇取,而同性男女又不得為婚。余孤天本為熙宗之子,與完顏婷同性,算來都是金太祖之後,兩人若要成婚,一下子便犯了這兩大祖訓。

    余孤天終日念念不忘的是報仇雪恨,看到完顏婷時,又神魂顛倒,對這些從未細想,聽她問起,登時一愣,暗道:“我們若是尋常百姓,成婚也就罷了,可大金朝對皇帝‘娶後尚主’限制極嚴,實在難以融通。”轉念又想了,“芮王爺完顏亨何等眼光,早瞧出了我對婷姐姐的真情,卻一直並不撮合,莫非也是為此?”

    才一猶豫,忽然督見完顏婷雪白的玉齒輕咬著豐潤得櫻唇,淡淡輕睨的美目中波光流溢,似笑似怨,霎時間他一陣心旌搖蕩,直覺便是為了她死了也是值得,大叫道:“規矩也是皇帝定下的!我做了皇帝,要怎樣便怎樣,他們誰敢多言?”

    完顏婷美目忽閃,笑道:“我聽爹爹說過,皇帝的規矩和無奈更多,倘若那些倔強的大臣死死相諫,一股腦兒地偏要跟咱們作對呢?”余孤天心中又是一沉,他熟讀史書,知道國朝立後事光重大,史上跟皇帝拗死理犯顏直諫的代不乏人,一時心中彷惶:“倘若讓我在皇帝寶位何婷姐姐之間二者擇一,我\我……到底選誰?”一時心下彷惶,白淨的額頭上竟滲出了汗珠。

    “他肯在江山和我之間猶豫著一刻,也算萬分不容易了,何必在苦苦逼問!哎,小魚兒對我也算老實,連句謊話也不肯說,當真傻的可愛!”完顏婷一念及此,心頭微熱,倒“咯咯”一笑:“傻小子,你當你自己真的做了皇帝了嗎?”懶懶打個哈欠,“我倦了,子時還要去回風崗,先去歇歇!”也不多言,轉身走向里屋。

    余孤天望著她婀娜多姿的背影翩然向外走去,猛然想到那晚子胥廟內兩人火熱相擁的繾綣之狀,忽覺一陣口干舌燥,一股強烈的欲望催是著他,只想撲過去一把擁住,但轉念又想:“我完顏冠是太祖太宗的英雄後輩,我又應允了要立她為後,又豈能再對她起這等齷齪念頭!”強力凝定心神,盤膝運功。

    夜深人靜,兩人換好裝束,早早到了回風崗下。回風崗並不高,崗頂全是猙獰多縫的裸露怪石,寸草不生,最高處的巨岩遠望如猛虎昂頭,直插蒼穹。夜風吹蕩石隙,發出嗚嗚怪響,猶如群鬼齊哭。

    完顏婷仍是那身紫色長裙,余孤天為了討她歡喜,也弄來一身紫衣穿上。兩人靜待多時,忽聽得“錚、錚、錚”的輕響,似是有人用手輕彈長劍,跟著西首有人低吟道:“身居北斗星杓下,劍掛南宮月角頭。”聲雖不高,卻沉悶無比。

    余孤天早瞧見了峰下那道偉岸的人影,也沉聲道:“天地山河從結沫,星辰日月任停輪。”當日他曾潛入江南,對聯絡龍須的這幾句暗語極是熟悉。那人冷哼一聲,大步向峰頂走來。他步伐不快,但落足卻是奇重無比,“砰、砰、砰、砰”,每一腳都似要將山峰剁碎。

    完顏婷的芳心也不禁隨著那沉沉的腳步聲噗噗亂顫,舉目望去,月光下卻見那人的身子消瘦無比,黑袍長發,迎風飛舞,臉上更帶著張鬼臉面具,瞧來猙獰可怖。

    “這人難道便是江南龍須的總壇主?”余孤天的心底也有些疑惑,他事先早在暗標上留語,讓龍須總壇主一人獨自前來,但這時驟然瞧見這干枯瘦削的人影大步前來,卻不禁心下都惴惴。

    那瘦子肩頭還扛著一個口袋,走到近前,丟下那鼓鼓囊囊的口袋,在余孤天身前傲然挺立,冷冷道:“閣下便是龍吟壇主余孤天?”余孤天聽他話語冰冷無禮,心頭怒起,低喝道:“見了本壇主,還不行禮!”

    “余壇主,好,好……”那瘦子“呵呵”冷笑,忽的雙掌齊發,端端正正地擊在了余孤天的胸口。完顏婷見這雙掌勢道剛猛,又驟出不意,不禁“啊”的一聲驚叫。

    猛然間人影閃動,瘦子那鐵塔般的身子高高飛起,半空中鮮血猛噴。原來余孤天雖是臨敵閱曆不足,但渾身內力驚人,危急之間,剛猛的內力迸發,登時將他震得遠遠跌出。

    瘦子狠狠的跌在了堅硬的山岩上,眼中卻射出灼灼怒焰,驀地長聲嘶叫,聲若獅吼猿啼。霎時間山峰下響起一片怪叫之聲,或哭或笑,或叫或嘯,四下里齊齊響起。冷月孤峰,嗚咽四起,完顏婷登時一陣不寒而栗,忽然有種墜入鬼域的淒惶之感。

    一片黑黝黝的影子卻從四處聚攏過來,瞧來足有十七八人,這些人有男有女,打扮各異,但頭上均是蒙了面具。完顏婷素來膽大,卻也不禁芳心亂跳:“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奴才們要做什麼?”

    一個灰衣文士斜刺里躍出,尖聲罵道:“祁老三,你這龜孫這般膿包!”那瘦子卻自地上掙紮起來,指著余孤天罵道:“老南,他便是余孤天,便是這賣主求榮的狗賊殺了樓主!”

    余孤天悚然一驚:“我這龍吟壇主確是拿了完顏亨的人頭換來的,這些龍須若全是完顏亨的死士,可著實說不清楚!”只聽一個老者厲聲喝道:“殺了這厮!給樓主報仇!”身子凌空疾撲,五指如鉤,徑自抓向余孤天頭頂。

    一股腥臭的掌風撲面壓來,余孤天心頭一凜,忌憚這老者毒掌功夫霸道,斜身閃開。他身形如電,那老者陡覺眼前一花,余孤天已到了他身後,跟著背後“意舍穴”一麻,已被點了穴道。“王八羔子!”那老者破口大罵,卻是絲毫動彈不得。

    眾龍須齊聲怪叫,四處圍上。“這些人全是完顏亨的死士,可不能大開殺戒!”余孤天一念及此,身法展開,當真快如疾風,雙掌翻飛,或拍或按或戳或拂,疾奔了一圈,便有七八人被他點了穴道,難以動彈。他身法詭異,內力雄厚,竟無人擋得他一招半式。

    那灰衣文士飛身躍起,低喝道:“旁人閃開,讓咱們蒼龍五靈對付這厮!”瘦子祁老三震天價大吼一聲,當先騰身躍起,自背後拔出兩根齊眉鐵杆,迅即擰在一起,成了一根虎頭鏨金槍。大槍抖成桌面大小的槍花,直向余孤天沖來。

    剩下的十來個龍須“嘩啦啦”地向後疾退,卻又有三人越眾而出,一個長發頭陀雙手揮舞似錐似刺的奇門兵刃,一個紅袍和尚提月牙方便鏟,“哇哇”大叫,迎面撲到。斜刺里卻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子把一條銀亮的長索舞的呼呼生風,猛向完顏婷攔腰掃來。

    余孤天“哎喲”一聲大叫,只怕完顏婷受傷,急沖過去將她攔腰抱起,身形電射,閃開了那老婆子的詭異一鞭。忽聽“嗖嗖”微響,四五把飛刀自後激射而到,出手狠辣至極。余孤天提起疾縱,雖是挾著一人,兀自飛快如風地自那老婆子頭頂掠過。

    “好功夫!”兩道彩聲同時響起,一個是那老婆子所發,一個卻是適才突發飛刀的灰衣文士。

    “小魚兒,放我下來!”完顏婷又羞又怒,嬌聲叫道:“我可不會怕了這些牛頭馬面!”余孤天忙道:“不成,這個可不能依你!”口中說話,足下絲毫不停,虎入狼群般沖入正待四散奔突的龍須叢中,單掌翻飛,又有兩人被他點了穴道。

    峰頂地勢不闊,余下的三個龍須輾轉不開,只得齊向峰下奔去。余孤天攬著完顏婷自後急追,那紅袍和尚、長發頭陀、瘦子和那老婆子又在他兩人身後大呼小叫的追來。

    完顏婷見前面三個龍須便要散開,忽道:“小魚兒,用石頭,射雙腿!”余孤天卻搖頭苦笑:“我拿捏不准!”陡覺身後勁風颯然卻是那灰衣文士揚手打出兩篷金針。余孤天心中一動,身子斜斜避開金針,大袖疾揮,勁風到處,那兩篷金針盡數向前射出。

    那三人齊聲慘呼,手捧雙腿,骨碌碌的滾倒在地,叫聲淒慘至極。若非余孤天鐵袖上使的是向下壓的力道,這些金針便會盡數打在三人背上。

    余孤天眼見那三人腿上中針後叫得撕心裂肺,登知金針上蘊有奇毒,心下惱怒,身子疾折,反向那灰衣文士追去。倏忽一閃,已到了那文士身前,鐵掌挾風,便向他攔腰掃來。余孤天看出這灰衣文士隱然便是這群龍須的首領,恨他暗器陰毒狠辣,出手毫不留情。

    這一掌兀自至極,快無比。那灰衣文士魂飛魄散之下,身子著地疾滾,腰間陡地躥出一條小蛇,飛噬余孤天手腕。余孤天“咦”了一聲,五指疾落,將那小蛇震得遠遠飛出。間不容發之際,沖得最猛的那瘦子已銜尾殺至,大槍劈面刺到。他這槍長的駭人,槍頭所纏的黑纓隨風炸開,便如巨蟒出洞。余孤天不及躲閃,百忙之中左腿無聲無息的踢出,一腿踹在槍杆上。那瘦子雙手如遭電擊,大槍從中折斷,兩根槍杆高高飛起。

    “痛快!痛快!”頭頂陡然傳來一聲長笑,笑聲高亢嘹亮,直上九霄,猶如怒浪排空,經久不息。

    “這人好深厚的內功,只怕比那刀霸仆散騰也只略遜半籌而已!”余孤天心中劇震,昂頭觀瞧,只見一道雪白的身影凝立在峰頂那絕高的巨岩之上連蒙面的布巾都是白色的,雙目灼灼如電,冷冷的盯住他。

    便是以余孤天之能,竟也絲毫未覺出這人是何時到的。月光下只見這人全身的白袍在夜風中竟是紋絲不起,恍然便似一道冰冷的白色長劍插在那奇形怪狀的岩石上。

    這一聲驚世駭俗的長嘯半餉方息。“壇主……”那灰衣文士這才狼狽爬起,仰望著白袍客要待說什麼,但覺氣血翻湧,只是呼呼喘息。那瘦子卻昂頭大叫道:“壇主,下令罷!咱們將這姓余的小子千刀萬剮!”那紅袍和尚和長發頭陀齊聲怪叫,跟那老婆子散成丁字形,將余孤天兩人圍在當心。

    跟這白袍客森冷的眼神一對,余孤天登覺心底生出一種徹骨的寒意:“以他這身修為,我全無勝他的把握!若是他們一擁而上,便是我能僥幸突圍,那婷姐姐呢?”

    正自心中惴惴,忽聽完顏婷冷脆脆地喝道:“誰識滄海飄零客!”白袍客一凜,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黃金換酒醉神州!”那灰衣文士五人也是齊齊一震,各自站的筆管條直,滿面肅然。峰頂登時一靜,便連那三人中針的龍須都拼力屏住慘叫聲。

    完顏婷長籲了一口氣,這兩句話正是完顏亨死前鄭重叮囑的絕密暗語,但適才雙方一上來便貼身肉搏,連喘口大氣的功夫也沒有,直到此刻才得空念出來。眼見那白袍客和那蒼龍五靈神色恭謹,她心中稍寬,玉喉婉轉,登時將余下的幾句暗語連珠價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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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8:06 |只看該作者
聽她念出切口暗語,峰頂眾龍須登時肅然改容。那瘦子叫道:“壇主!你瞧如何?”白袍客卻冷笑道:“連這三口不言、六耳不聞的潛龍密語都傳給了你們,可見二位真是樓主親點的人物了。樓主待你們不薄,你們卻為何突施惡手加害?”

    “沒人能殺得了我父王!”完顏婷的美目倏地一黯,幽幽地道:“他只是悲憤難訴,再不留戀這塵世,這才自斷經脈而亡……”白袍客雙目大張,顫聲道:“你、你……果是婷郡主?”自怪石上飄然而落,將手一揮,那蒼龍五靈跟著他一齊躬身施禮,齊道:“屬下參見郡主!”

    那灰衣文士卻昂頭道:“郡主,樓主忽然駕鶴西歸,壇中人心惶惶,皆因咱們手中所藏的‘龍肝’業已不多。”說著走到那口袋跟前,撕開口袋,扯出一個漢子來,那人雙目緊閉,似是被點了穴道,灰衣文士干笑道:“這位小弟藥性發作,這幾日之間便有性命之虞。不知郡主可曾帶來了那……”

    完顏婷眼見幾句話間這些桀驁不馴的龍須便變得俯首帖耳,心中也是長出了一口大氣,喝道:“接著了!”屈指一彈,一粒黑沉沉的藥丸落入那灰衣文士的手中。

    那文士解開那漢子的穴道,將藥丸塞入了他口中。那漢子穴道一解,便即捧腹痛呼,頭上更冒出騰騰熱汗,過了片刻,忽然滿地打滾,號哭之聲慘不忍睹。眾龍須瞧得心驚膽戰,便連余孤天的額頭也滲出了汗水。這批龍肝是他依著完顏亨死前所說,在龍吟壇耶律瀚海的丹房內尋得的,到底靈驗與否,他心中全無把握。

    過得片晌,那漢子慘叫漸弱,忽的將頭一歪,竟沉沉睡去。那白袍客雙眉一挑,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沉聲笑道:“果然是龍肝!”峰頂眾人齊聲歡呼,便連那三個中了毒針的龍須也是興高采烈。那灰衣文士這才得暇給他們拔針驅毒。

    白袍客眼露喜色,身形展開,在峰頂飄然疾轉,雙掌揮舞,在十幾個倒地的龍須身上運功輕拍,便將眾人的穴道解開。余孤天見他身若游龍,倏忽來去,掌力雄渾,暗道:“這江南老頭子可著實是個硬爪子!”心中正自不安,白袍客身形電閃,已凝立在了他身前,森寒的目光緊緊地罩在了余孤天的臉上,微笑道:“閣下便是當今龍吟壇主余公子?”

    余孤天心中暗自戒備,冷冷的點了點頭。白袍客悠然笑道:“久聞龍吟壇主武功精妙,適才余公子小試身手,更讓在下眼界大開,只是瞧來公子似是意猶未盡,可否請余公子再展神通,讓我輩長些見識?”

    他談笑之間,掌力暗提,一塊碗口大的青石被他以內力吸入掌中,屈指輕攥,已將青石碎成數塊,七塊碎石勁射入地,登時擺成了七星北斗之狀。峰頂眾人眼見他這一手融會精深內功和巧妙的暗器手法,忍不住齊聲喝彩。

    完顏婷秀眉一挑,怒道:“怎麼,你們敢不服從號令?”白袍客微笑不語,灰衣文士卻“呵呵”低笑:“啟稟郡主,咱們壇主素來只服從樓主一人,這位龍吟壇主若不能施展出手段,只能讓咱們口服,休想讓咱們心服!”

    “這些玩意兒我全不會!”余孤天督見白袍客那陰郁深邃的目光,心頭似被什麼利物紮了一下,仰頭望天,冷冷地道:“你要見識,那邊出手吧!”

    白袍客的衣襟獵獵輕舞,溫溫和和地笑道:“那便請余公子印證七招,點到為止。公子請——”

    語音未落,“呼”的一聲,余孤天的手爪已堪堪到了那人頭頂,出手狠辣快捷,竟是明教獨門秘技“天魔萬劫掌”中的奪命招數。白袍客料不到他半句客套話也沒有,上來便施出這等辣手,疾步後錯。百忙之中,步法兀自輕靈飄逸。

    余孤天面色煞白,渾身卻覺勁氣鼓蕩,那人快若驚風的絕妙步法卻全在他心底清晰無比的施展出來。他不知這是一時的福至心靈,還是完顏亨注入自己體內的功力這時已運轉得開,腳下加力,如影隨行地追來,展開大天羅步,倏地繞到了白袍客身後。

    “適才見他出手,不過掌力雄渾些罷了,莫不是低估了他?”白袍客心頭一震,直覺背後殺氣如潮,危急之間竟不及回頭,疾步躥出,快逾電閃般地飄到東首丈外。

    余孤天厲嘯一聲,震得滿崗乖岩發出嗚嗚回聲,人已電掣般欺進了過去,爪勢如山,向那人背後壓了下去。白袍客心中好勝之心陡增,竟仍是不再回頭,再向東饒了半個圈子。峰頂只不過三丈開闊,他這疾步飛轉,不但將余孤天的爪擊避過,更堪堪到了余孤天身後。余孤天厲嘯不止,鬼魅般地躍起,仍向他背後轉去。

    片刻之間,兩人各展奇能,在峰頂上電掣般疾轉,便似是白虹紫電,交互銜尾縈繞。這種怪異比斗,當真是別開生面,旁人看的心蕩神搖,完顏婷更覺目眩氣促,索性閉上雙眸,暗自祈禱。

    兩人疾轉多時,余孤天渾身內力奔湧,只覺內氣運轉愈發得心,呼呼疾躥,離著白袍客的背後越來越近。白袍客心底狂氣頓斂,暗道:“這小子輕功如此了得,我以短擊長,殊為不智!”心念一轉,霍然轉身,雙掌平平推出。

    余孤天已電射而到,這是他渾身火熱,內氣似要從經脈中噴薄而出,想也不想地便即揮掌相迎。猛聽得砰然一聲巨響,奇峰怪岩似是齊齊震了一下,完顏婷張開美目,卻見兩人的手掌姨牢牢抵在一起,面上神色凝重。

    陡然間白袍客臉上神色驟變,顫聲道:“這,這……莫不是天衣真氣?”余孤天臉上陣紅陣白,只覺體內郁熱非常,聽得他這一問,忽地心中一動,傲然點了點頭,冷冷地道:“樓主已然盡悟天衣真氣之妙,他老人家仙去之前,便將沖凝真經上的功夫盡數傳了給我!”倏地在他掌上一按,身子斜斜向後飄出。

    “果然是天衣真氣!”白袍客眼中精芒陡燦,練道:“好,今日得見這等神功,當真是不枉此生!”余孤天談談地道:“你若想學,我也可傳給你!”臉上強自凝定,心下卻“噗噗”亂跳:“他若是開口一問這天衣真氣的修煉之法,我這把戲可就要穿!”

    “多謝余壇主厚愛!”白袍客漆黑深邃的眼眸內閃過無比激越之色,緩緩躬身道:“今後我江南龍須必會位余壇主馬首是瞻!”跟著蒼龍五靈和數十個龍須一起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余壇主!參見婷郡主!”

    率人參拜已畢,那白袍客才仰頭陪笑道:“余壇主,咱龍須的歃血之儀,這時就一並行了吧!”照著龍須的規矩,本人面目和平日身份都是萬分機密之事,稍有泄漏,不免會引來殺身之禍。但龍須歸附可賜予龍肝的新主子之後,須得行“歃血儀”,向新主人盡數袒露形貌和身份,以示將之當作同生共死的首領。

    “歃血儀嘛,”余孤天卻猛一揮手,冷冰冰地道:“三日後再行,地點嘛……還在此處。”白袍客碰了個釘子,忙又躬身笑道:“是!三日後屬下必親率眾兄弟來此歃血為盟!”

    余孤天仰起頭來,蒼蒼涼涼地笑了兩聲,語調已是居高臨下:“江湖傳言,都道是卓南雁殺了羅雪亭,使江南武林對其群起而攻——這個傳言不錯,是你安排的吧?”白袍客笑道:“余壇主過獎,這本是屬下的分內之事!”

    余孤天笑容不斂,聲音卻森冷起來:“今日這番逼宮的好戲,也是你的神機妙算嘍?”白袍客聽他冷定從容的聲音中透著說不出的寒意,心底一凜,忙躬身道:“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大金龍須傳來秘訊,都道余壇主這壇主之位,是因……”語未說完,覷見余孤天的眼中陡地射出針芒一樣的光來,他渾身一寒,忙將腰彎得更低,溫言道:“屬下終究是冒犯了壇主,委實罪該萬死……請余壇主先去鄙莊安歇,容屬下將功補過!”心下暗自奇怪:“我養氣功夫何等深厚,怎地這小子臉孔一板,便有一股叱咤萬民的凜然貴氣?”

    余孤天的臉上已換上一副溫和的笑意,揮手道:“不必多言了,我信得過你。我眼下還有要事,你那莊子,改日再去!”白袍客忙又溫言相請。但余孤天這時只覺內息倒海般的翻騰起來,知道再耽擱片刻,便會壓抑不住。他不願在這群新收服的屬下跟前露出半點兒軟弱,冷冷地擺了擺手,道:“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

    白袍客無奈,這時再不敢在新上司跟前有半點兒忤逆,只得恭恭敬敬地率人退走。眾龍須一去,峰頂上登時冷清起來,余孤天展開心法,察出眾人業已走遠,這才緩緩坐到地上。

    “怎地了?”完顏婷見他臉色慘白,急忙上前扶住,“又是真氣反噬嗎?”余孤天額頭上滾出豆大的汗珠,臉上卻勉力一笑:“還是老毛病,稍時便好……”這些天來,余孤天雖自完顏婷處得了龍驤樓的功法口訣,但終究時日尚短,難以將完顏亨的數十載真氣盡數融入經脈。此番他運功激戰多時,沖脈上真氣盤桓,不免又生反噬之苦。他知道那龍須的“歃血儀”甚為繁複,只怕撐不到儀式結束,便會內傷發作,這才匆匆將那些人打發走。

    凝神調息片刻,余孤天的呼吸才漸漸回複平緩。“此地不可久留,”余孤天抓住完顏婷的纖手緩緩立起,喘息道:“可不能讓那批謀良虎看到我……這個樣子!”

    “謀良虎”是女真話,意為無賴之意。完顏婷也知那些龍須才被降服,反複難測,只得扶著他緩步下峰。兩人挨到山下,余孤天便覺內氣沖撞,不敢再逞強遠行,瞧見山道旁有一片老林,便跟完顏婷去林中安歇。

    山道上月光還挺亮,進了老林便覺陰沉沉的,松、柏、榆、楊等雜木森森地撲面壓來。余孤天端坐在黑黢黢的老樹下,便只剩下一團瘦削的黑影。完顏婷看不見他臉上神色,卻依稀覺著那張臉在痛苦地扭曲著,她不僅幽幽地歎了口氣,柔聲道:“你……”

    才說了一個字,忽見山道上躍出一道碧幽幽的光焰,直射上天,旋即散開,繽紛落下。完顏婷道:“那是什麼,和尚作法會、放焰火嗎?”余孤天卻面色微變,陡地躍起,伸手捂住了她的櫻唇,低聲道:“噤聲!來的人可是不少!”完顏婷悚然一驚,隨著他悄然伏身在地,舉目向林外張望。

    林外便是混沌冷峻的大山,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的山道上還悄無一人。倒是紫灰色的天余下,兩排峭壁黑暗冷峻的讓她的氣都發緊了。過不多時,果見有人疾奔而來,那竟是個身材高挑的黑衣女子。只見那黑衣女子神色惶惶,不住回頭張望。

    山道上卻又傳來一道冷峻的笑聲:“倩妹,再不站住,二哥可是要不客氣啦!”卻是個身材矮胖之人,自後追來。語音未落,西北又有一道綠焰騰空而起。余孤天和完顏婷均知這綠色光焰必是哪個門派幫會用以聯絡同門、判斷方位的訊號,兩人對望一眼,均是暗松口氣:“原來不是為咱們而來。”

    果然西北處又有兩道矮矮胖胖的影子疾奔而來,跟先前那胖子會同一處,直向那黑衣女子銜尾追去。陡聞“哧哧”聲響,後面的三個胖子有人發放暗器,四道金光疾向那黑衣女子射去。余孤天眼見那暗器去勢勁疾,但准頭奇差,不由暗自奇怪。卻聞呼呼勁響,四枚暗器分成左右兩束,遠遠地越過了那黑衣女子,忽在空中兩兩相撞,在那女子身前左右兩側各發出一串耀目的火花,跟著兩股煙霧騰起,便如兩條怪蛇在空中蜿蜒交接,登時將那女子的去路封住。

    黑衣女子對那怪蛇樣的煙霧甚是忌憚,嬌軀疾擰,便待折向躥出。卻聽身後怪笑再響,空中光華燦然,兩道銀光帶著呼呼的尖銳鳴響,緩緩飛來。

    余孤天看得又驚又慕:“這暗器手法端的古怪,這麼大的聲勢,卻怎地會如此慢悠悠地飛來?是了,這是暗器尾部必有特制的鳴縫,這麼說,這幾人必是出自江南暗器世家。”

    猛聽那黑衣女子低叱一聲,纖手輕揚,也飛出兩道銀光,登時將那兩道光華擊得四散爆飛,化出滿空火樹銀花。便只這麼稍稍一阻,只聽冷笑陣陣,三道壯碩的人影以疾奔而到,散成丁字形,將那女子圍在核心。

    夜空中無數的火花流星般緩緩落下,天地間明麗一片,卻見這三人全是胖子,身材竟是一個肥過一個。完顏婷只看了三個胖子一眼,便覺心下生厭,轉頭細瞧那女子。卻見那女子容顏標致,腰肢婀娜,正是三十歲上下的**風華,滿空火花映照下更見美豔風韻,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顯是心底頗為憂懼。

    完顏婷瞧著那美婦臉孔上如雪得白,便覺一陣心痛,忽地低聲道:“這等江湖仇殺,往往糾葛繁複,麻煩至極,豈能胡亂出手?”卻不敢直拂完顏婷之意,只得低聲道:“且瞧瞧再說!”

    “樂二哥!”那美婦的聲音柔柔的聽著更讓人心疼,只是嘴角微撇,又透出一股恨意,“你們巴巴地追著我做什麼?”中間那胖子踏上一步,滿面嬉笑:“芙蓉小妹,在二哥跟前還裝糊塗?今日枯榮觀三枯齊出,你是萬萬討不得好去的,識相的,乖乖的把那天香包囊和《萬毒秘要》交給二哥吧!”

    余孤天心中一凜。他久曆江湖,身入龍驤樓後更對江湖門派多加鑽研,深知蜀中唐門的尋常弟子只是精研各種暗器,雖也略涉毒藥,卻並不精通。但唐門內有有一家枯榮觀最講究用毒,且喜研制諸陰毒怪異的毒物,但卻只有唐門內最出色的嫡系子弟才得進入。這枯榮觀一門雖是人丁稀少,但因毒功了得,最讓江湖中人頭疼。除了唐五公子唐晚菊,近來枯榮觀中聲名最著的弟子便是唐苦、唐樂、唐無味了。提起這唐門三枯,江湖中人個個心驚肉跳。

    他凝神瞧那唐門三枯,卻見那一直嬉笑不停的唐樂果然胖臉上滿是笑意,另有一人臉上卻是愁紋難壘,全是苦意,想必便是老大唐苦了。那唐無味的身形最胖,胖嘟嘟的一張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怒之色。

    “唐門三枯在江湖上威名極盛,素不輕出,這回居然三人一起出動,那《萬毒秘要》必是他們唐門的機密經典了。”他心頭一緊,忍不住低聲對完顏婷道:“唐門三枯是唐門枯榮觀的親信弟子沒拿芙蓉小妹想來必是枯榮觀中的‘紫芙蓉’唐倩。他們全擅用毒,咱們不可輕舉妄動!”完顏婷秀美微蹙,哼了一聲,卻不言語,心下卻想:“這女子叫紫芙蓉,跟我當年的名號紫仙娥倒有幾分相近。”

    卻聽那紫芙蓉唐倩“格格”低笑:“我跟你說了一萬遍,那‘秘要’不在我身上,天香包囊小妹更是瞧也沒有瞧過,你怎地就偏偏不信?”纖手微拂,自山道旁折了幾朵鮮花,放在鼻端輕嗅,忽地張口一吹,花瓣兒紛飛如雨,數十瓣兒花瓣兒竟疾向唐樂當面飛來。

    余孤天眼見她隨口一吹,竟能將輕若無物的花瓣兒吹得勁疾如斯,不由心中又是一驚,但隨即聽到花瓣兒夾著絲絲風聲,立時心中了然:她適才裝模作樣地這麼聞了片刻,必是已將金針插在了花瓣兒之中。

    “借花獻佛?”唐樂“呵呵”一笑,雙掌若無其事地劃個圈子,只聽得“叮叮”細響,滿天飛花全被他的大袖卷去。原來他雙腕上纏有磁石,早將花瓣兒中的金針吸去,跟著大袖再抖,朵朵花瓣兒反向飄出,這回卻是被一根細練串住了,緩緩向唐倩送去。

    那細練纖不可見,余孤天和完顏婷遠遠望去,只覺那些花瓣兒竟似排成一線,猶如一條五彩斑斕的花蛇向唐倩飛去,空中登時彌漫出陣陣甜香。完顏婷雖是離得甚遠卻仍是微覺頭暈,急忙掩住口鼻。

    “辣手催花嗎?”唐倩“格格”嬌笑,但聲音卻已微帶惶急,被那“花蛇”逼得蹌踉後退,驀地一聲驚叫,軟軟栽倒在地。“好妹子,”唐樂單掌擎著花蛇緩步逼上,笑聲中已多了一股甜意,“你只需乖乖地……”語未說完,陡見碧光乍閃,那“花蛇”竟燃起綠色火花來。

    怪異的碧綠火苗迅疾無比地向他的手反噬回去。唐樂急待縮手,猛聽得唐倩揚聲媚笑,唐樂只覺腕上一痛,躬身退開兩步,慘然道:“是……是九子魔蛛?”攥住了腕子,緩緩坐倒在地,身子抖得便如風中黃葉。

    滿面苦相的唐苦飛步躥出,手中短刀疾揮,劃開了他的手腕,一股黑血從傷口處“噗”地噴出。“嘿嘿,你這一招不正是秘要中的碧龍取水嗎,你還敢說秘要不在你身上?”唐苦仰著臉,苦巴巴的望著唐倩道,“哎,近日咱唐門風波不斷,唐老幺私自逃出枯榮觀,已讓掌門好生著惱。你唐小妹又生出這事端,可讓咱們好難辦,好難辦呀!”說著搖頭歎息,看他那愁眉苦臉之相,倒像是他偷走了秘要一樣。

    陡然間黃光閃爍,錚錚怪響刺耳,唐苦已然出手。他說話慢條斯理,乍一出手卻狠辣異常,兩道金光直插唐倩的雙眼。瞧那光影纖弱細線,似是兩枚金針,卻帶著極大的怪異聲響。唐倩雖是媚笑連連,卻一直暗自戒備,嬌軀疾仰,翩然避過,霍地彈腿踢出,繡鞋上也躍出一道金光,直射唐苦咽喉。

    余孤天看得心驚肉跳:“這些人滿身都是毒物暗器,當真防不勝防,我若遇上了,須得當機立斷地狠下殺手,絕不給他們半點兒下毒之機。”心底優急,真氣又自沖脈內突突亂竄,忙凝神調息。

    唐苦肥碩的身軀倏地一矮,避過金針,電般躥出,十指疾彈,幾道煙霧從指甲上飛出,空中便騰起一股酸苦之氣。唐倩揮掌疾拍,掌風激蕩,要待震開那股煙氣,身子縱高伏低,左右騰挪。驀然間她一聲驚呼,嬌軀斜刺里躥出,卻蹌踉連連,終于栽倒在地。

    “鐵線蜈蚣!鐵線蜈蚣!”唐倩倉惶慘哼,撕開裙角,自小腿上拈出一只嘿森森的蜈蚣來,笑道:“嘿嘿,苦大哥好狠的心哪!”原來適才唐苦彈指飛出毒霧,只是惑敵眼目,暗中又施放了數只毒蟲,唐倩心慌意亂之下果然著道。

    唐苦搖頭歎道:“早跟你說了,交出秘要來,那便什麼都好說!”唐樂仰起頭來,“呵呵”獰笑:“這時候再交卻也晚了,”乜斜著眼督了下唐無味,道,“落在咱們兄弟手中,可得好好整治!”

    唐樂緊盯住她那似欲撐破衣襟的雙峰,陡覺一陣口干舌燥,但他這回中毒不輕,心意稍動,便渾身劇痛。唐苦卻搖了搖頭,道:“我可不敢,別讓你那九子魔蛛咬我一口!”轉頭看了一眼靜靜佇立的唐無味,苦笑道:“三弟,尊夫人的身子,還是你去搜的好!”

    余孤天和完顏婷齊齊吃了一驚,適才激戰迭起,那唐無味一直冷若冰霜地袖手旁觀,哪知他竟是這唐倩的丈夫。

    唐無味終于搖了搖頭,干巴巴地道:“搜什麼?這樣的賊婆娘,一刀宰了的好!”大步上前,凝視著唐倩,低喝道:“交出來吧,念在夫妻一場,我給你個痛快,免去你在掌門跟前受那萬毒噬膚之痛。”

    “一刀宰了的好?”唐倩卻仰頭狂笑起來,“你還當我是你妻子嗎?給人閹了也不放個屁的死肥豬!你做了我唐家的倒插門女婿,還不是為了隨我家姓唐,好讓掌門多傳你兩招功夫……”她越罵越怒,霍地坐起,撕開襟領,露出大片雪脯,大叫道:“你下手哇?親手殺了你的結發妻子,讓江湖中人瞧瞧你有多威風,哈哈哈哈……”那狂笑到了最後變成了郁郁的嗚咽。

    “親手殺了你的結發妻子……”這句話便似一支利箭射入完顏婷的心底,讓她早已為已忘卻了的什麼東西有汩汩的自心底冒了出來。一時間她淚水滾動,鑽心的痛處撕扯得嬌軀突突發顫。

    “賊婆娘!”唐無味緩緩吐出了三個字,霍地揮掌向她頂門拍去。完顏婷眼見他這一掌勢道猛惡,事先全無征兆,驚得險些叫出聲來。“且慢!”唐苦卻揮掌架住,道,“先留她一命!須得要那九子魔蛛的解藥和《萬毒秘要》!”

    唐無味低笑一聲:“我瞧不必,還是殺!”左掌斜揮,猛向唐苦肩頭拍去,左手駢指向唐倩咽喉。唐苦雙掌驟發,奇快如電地將唐無味的兩手同時扣住,干巴巴得道:“還是留!”唐樂端坐地上,卻仰頭笑道:“三弟,這等美色殺了可惜!你若是玩膩了,不妨照顧一下我們兄弟。”唐無味冷笑一聲,跟唐苦兩人齊運內力,四臂交纏,一時竟是功力悉敵。

    便在此時,一道人影飛也似的掠出,猛地抱起唐倩,轉身便逃,正是完顏婷。余孤天正將一股翻騰的真氣強自壓下,眼見完顏婷貿然奔出,心中憂急,腹中便似翻江倒海般的難受,忽覺丹田一熱,四肢竟再無知覺。

    完顏婷眼見唐門三枯聯手對付唐倩一人,心中早就不忿,待見唐無味竟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子,猛覺心底舊痛泛起,想也不想得便即躍出。她自知余孤天療傷正在緊要之時,萬難再與高手較量,不敢向他藏身之地奔來,眼見唐門三枯封在山道下首,情急之下竟轉身向山頂奔去。

    唐樂毒傷未愈,急得破口大罵。唐苦跟唐無味也是一驚,但兩人鉤心斗角多年,心中相互忌憚,只得緩緩收力。只這麼緩了一緩,完顏婷已在山道上疾奔出一箭之遙。這時,二唐疾追,手中暗器連珠價射出,終究相距太遠,難以得手。

    完顏婷背著唐倩疾奔片刻,忽覺眼前一曠,卻是不知不覺地已奔上峰頂。

    “小妞,你這可是惹了大禍啦……”山道下遙遙地傳來唐苦的一聲歎息。完顏婷愕然回頭,才見那兩個肥碩得讓她惡心的身影正慢慢逼上。她轉頭向身前的絕壁下瞧去,黑洞洞地卻什麼也瞧不見。望著那兩張獰笑著逼近的臉孔,她才陡然覺出一陣心悸和失落,一股寒意自脊背騰起,渾身陣陣發冷。

    “跳下去!”背後的唐倩忽地低喝一聲。完顏婷一凜:“這高崖深谷,跳下去還有命嗎?”唐倩環在她頸上的臂膀陡地一緊,冷冷道:“你這小妞,怎地不聽老娘的話,便是跳下去,也勝于落入這兩個賊豬的手中!”

    “跳下去,便什麼都沒有啦!”完顏婷的雙眸驀地一陣模糊,淚水不爭氣地洶湧而出,心下忽想,“……可是爹爹已棄我而去了,那渾小子再不來找我了,我還剩下什麼?”

    一念及此,她渾身便似掏空了般的難受,滿腔抑郁空虛,猛然轉身便向峰下躍去。

    余孤天體內真氣淤在沖脈內亂撞,身子劇抖不息。眼看著完顏婷救走唐倩,有引著唐門三枯向峰頂奔去,他心中憂懼交集,偏偏此時四肢提不起半分力道。卻見完顏婷幾人終于奔上峰頂,月光雖明,但遠遠望去,幾人不過全是些小小的黑點,只有完顏婷的長發迎風飄舞,分外醒目。

    驀然間只見那飄舞著的長發在月光下散開,劃出一道明麗妖嬈卻又驚心動魄的弧,只向懸崖下墜去。

    “婷姐姐——”余孤天嘶聲哭喊,陡覺四肢一熱,飛身躍起,但隨即一股洶湧的真氣直撞向腦心,他只覺眼前發黑,一頭栽倒,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余孤天再次醒來,已是轉天黎明,山道見卻再無唐門三枯的影子。他僵臥半夜,真氣漸漸平複,山間林下群鳥幽鳴,更襯出一股泛著淒冷的靜,恍然便似做了一場噩夢。他連滾帶爬地向山頂奔去。峰頂空蕩蕩的沒個活物,他四下里呼號,又潛到絕壁之下,卻也沒有尋到完顏婷的尸身。

    尋了整整一日,他的嗓子都喊啞了,終究也沒尋到完顏婷的丁點兒蹤跡。余孤天發瘋一般地找到明月東升,忽地生出一絲僥幸:“我連一攤血跡都未瞧見,必是她無恙,只是因躲避那幾個肥豬追擊,連夜遠遁了!”

    他仰頭望著紫褐色的滄溟,心底又悲又憂,暗道:“好在眼下龍須依然盡數降服,不妨借助龍須之力找尋婷姐姐。”當下急急趕到江南龍須總舵,調度人手,搜尋完顏婷。

    這一日忽然得報,有龍須暗線捉住了卓南雁和鐵捕陳鐵衣。余孤天細問緣由,登時察知有異,以卓南雁和陳鐵衣之能,絕不會如此輕易的便被人捉住。當下一路趕來。才到山下,便見黑水雙鬼倉惶逃遁,一問才知,卓南雁已然脫困。余孤天知道若是龍須的身份暴露,那可萬萬不妙,這幾人被卓南雁記住了容貌,總有一日會被捉住。他新近接手龍須,急于立威建功,索性將這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手下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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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18: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五節:金風玉露 聯袂抗敵
      “婷兒到底在何處?”眼見余孤天驀然變得失魂落魄,卓南雁心下一沉,忍不住大喝了一聲。

    余孤天忽地咧開嘴冷笑起來:“她很好!不管如何,有我在她身邊,都會讓她快快樂樂的。”他說著仰起頭,眼里泛出絲絲的紅,一字字地道:“決不似你,只會讓她傷心!”

    卓南雁的長眉陡地一跳。兩人在陰郁沉暗的艙內對視著,空氣干得似要燃起來。沉了沉。還是卓南雁長吸了一口氣,黯然道:“是,或許我已不配問她!”話一出口,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刀割剜般得裂痛。

    “大哥,”余孤天卻歎了口氣,“你臉上那道細細的疤,是幼時替我打架時挨的吧?”卓南雁哼了一聲,卻沒言語。

    “自我進了風雷堡避難,有隨你一路輾轉入得明教棲身,你可是沒少替我挨打受苦!”余孤天眼內閃出一層幽光,忽道:“其實咱們還可以做好兄弟……”卓南雁淡淡地望著他,道:“我還是喜歡你裝啞巴時候的樣子,老實得讓人心疼!”

    “大哥!在明教時我便聽人說過,你的父母乃是死在大宋格天社之手!”余孤天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熱,一字字地道:“你又何苦在為大宋賣命,何不與我聯手,我助你報了大仇,咱兄弟更能掀天揭地,干出一番事業?”

    卓南雁沉沉一笑:“多謝美意!父母之仇,卓南雁自會去報,絕不假手于人!”余孤天露出雪白的牙齒,笑道:“你可莫要忘了,眼下大宋朝野全是恨你入骨,你不入我龍須,天下之大,何處是你容身之地?”反手將辟魔神劍筆直的插在桌上,屈指一彈,長劍嗡嗡作響。

    “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容身之地?”卓南雁緊盯住輕輕顫動的雪亮劍身,緩緩地道:“這還得多謝天小弟!當年你曾自龍驤樓失蹤一段時日,必是提著辟魔神劍來江南殺人,滄浪閣主那幾人都是死于你手吧?”余孤天老老實實地道:“那全是芮王爺的吩咐,我又如何違抗得了?”

    “龍驤樓,完顏亨……”卓南雁心底倏地閃過完顏亨那無比銳利卻又空虛的雙眸,道,“他死了?”余孤天點了點頭。卓南雁的心隨之一縮,隨早聽過完顏亨已死,但見余孤天親自證實,他的心內仍是一沉。風雷堡的血海深仇終究算是報了,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失落反而籠上心頭。

    余孤天卻緊盯著他,又笑起來:“芮王爺死前還說,你也曾服過龍涎丹!只要大哥答應助我一臂之力,小弟自會給你解藥,他日咱兄弟同享潑天富貴!”他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麼,又釘了一句,“我知道大哥對林師姊一往情深,但又林逸煙在那里橫著,只怕你們終是無緣。若是藉著我手下的龍須之力,自可讓你二人如願!成不成,只在你一句話!”

    艙內陡然一靜。卓南雁卻終于搖了搖頭,緩緩地道:“不成!”這兩字聲音不大,卻似一團火,將艙內干燥的空氣燃著。余孤天臉上笑意未斂,卻陡然探掌便向卓南雁頭頂拍來。

    卓南雁忘憂心法早已展開,雙掌輕揮一招“左右修竹”,兩股掌力交疊而至,才將他這個剛猛無儔的一掌帶到一旁。余孤天笑吟吟地道:“辟魔神劍在此,瞧你還能奪去嗎!”口中微笑,屈指成爪,撕、鑿、戳、抓連環四勢,施展的全是攝血離魂抓的狠辣招數。瞬息之間,兩人以快打快,拳掌交接了七次,余孤天掌上勢道雄渾,卓南雁被迫得施展以柔克剛的綿勁化開。

    兩人這番比試不同以往,余孤天得了完顏亨傳功之後內力雄渾,天下少有,但差在運使不靈。卓南雁自入龍驤樓後,潛心參學了忘憂棋經的殘卷,于忘憂心法的領悟更上層樓,更經翠鶴山一戰之後因禍得福,自身中黃大脈已開,內功之深雖不如余孤天,但勝在運用隨心。

    艙內狹窄,桌椅板凳都礙手礙腳,但卓南雁的忘憂心法最擅長因地制宜的應機而動,兩人拼爭數招,余孤天雖是掌力驚人,但被四周的家什縛住了手腳,反不及卓南雁隨機應變,占盡先機。

    余孤天心下焦躁,霍地低喝一聲:“艙內狹促,咱兄弟何不到外面比試?”只聽砰然一響,兩人終于硬碰硬地交了一掌。艙內爆出一股勁風,兩人之間的方桌四分五裂,小船劇烈搖晃。余孤天夾手搶回辟魔神劍,但腳下卻將艙底踏出兩個大洞,河水汩汩湧入。

    卓南雁已借勢飛起,震破頂篷,斜躍出艙,長笑道:“甘願奉陪!”他內力修為本就不及余孤天,又兼內傷初愈,跟余孤天硬拼一掌,登覺傷處作痛。危急之間,他疾展輕功自河面上翩然劃過,真氣潛轉,才將那撕裂的痛感抑住。

    猛聽得身後傳來悠長得駭人的一吸之聲,他不及回頭,便知余孤天已追到了身後。“大哥,莫要逼我殺你!”余孤天的喝聲透著說不出的委屈,一股比寒冰還陰冷的蓬勃掌力已堪堪拍到了卓南雁身後。

    卓南雁曾見過余孤天在雄獅堂救下完顏婷後快如鬼魅的身法,心知他的內力莫名奇妙的激增之後,輕功必也快得驚人,絕不能跟他比快。于是,便猛地身子一彎,施展九妙飛天術,詭異絕倫地劃了個弧,斜刺里躥出。余孤天收勢不及,一掌拍到岸邊的一顆老樹上,登時擊得海灣粗細的半截樹身倒飛而出,重重栽入水中,激起丈余高的浪花。

    “好大的力氣!”卓南雁哈哈大笑,“再練得兩年,完顏亮說不得會召你入宮,做他金廷里的角抵力士!”身子飄閃,猶如飛鴻戲水,倏忽幾個彎子,已將余孤天拋到了十余丈外。

    他誤打誤撞的一句話,哪知正戳到余孤天心底的痛處。余孤天氣得臉色發白,他自知體內的真氣忽強忽弱,不耐久戰,徐得速戰速決,當下便奮力疾追。他真氣展開,腳下快如電掣,兩三步之間,便又欺到卓南雁身後。

    但卓南雁這回找到了竅門,危急之時,又以九妙飛天術的高明身法閃開,余孤天自幼隨林逸煙參習魔功,本來輕功遠超旁人,內力激增之後,若說長途奔突,卻非卓南雁可比。但那九妙飛天術是燕老鬼悟自《七星秘韞》的絕技,實乃當世一等一的絕妙身法。余孤天不解其理,幾次施展天羅步堪堪便要追及,都被卓南雁運使更加精妙的步法甩開,有一次追得急了,倒被卓南雁撕下了他肩頭的一副衣襟。

    兩人一追一逃,打打逃逃,片刻工夫,便繞過眼前的這座小山,直插入群山深處。

    卻見四周山石奇麗多姿,簇簇林木擁著嶙峋翠岩,眼前一道瀑布貼著碧峰流下,濺玉飛珠,點染得景物越發清奇。他猛一抬頭,卻見遠處一座奇峰突起如柱,峭壁懸崖,屹然傲立,隱然獨尊于千巒萬峰。

    霎時卓南雁渾身一震,隱隱地覺得這景物竟有些似曾相識之感。他霍然回身,冷冷逼視著余孤天道:“這是何處?”

    余孤天眼芒閃爍,沉聲道:“此乃天柱山!”卓南雁的心內轟然一響,那千山拱衛的高峰映入眼內,便覺萬分突兀,心下只是想:“怎地竟到了此處?”

    “江湖都道,令尊劍狂卓藏鋒便埋骨于此!”余孤天低聲歎息,氣貫雙掌,緩步逼來,“想不到二十年後,他的兒子也合該葬身此地!”卓南雁想到父親當年入得天柱山的無際諸天大陣之後一去不歸,心底似被塞了一塊大石,悲郁難舒,忍不住仰頭一聲長嘯,嘯聲穿透山岫間的亂云薄霧,在群峰之間繚繞不去。

    余孤天聽得他嘯聲悲昂,也不禁心旌搖曳,驀地怪叫一聲:“拿命來吧!”身子電射而來,爪上陰風慘慘,直向他頭頂插來。卓南雁卻再不避閃,揮掌迎上,一出手便是六陽斷玉掌中最剛猛的“玉碎勢”。

    雙掌訇然相交,卓南雁只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湧來,渾身內息受震,血管似要炸開般的難受。但他此時滿腔悲憤,猛然間心底發熱,一股狠勁發作起來,竟不顧體內氣血翻湧,掌勢狂舞,又是一招“玉碎勢”直擊過去。

    余孤天跟他硬拼一掌,雖也覺得胸臆間氣血翻騰,但終究仗著內力深湛,占了上風,眼見卓南雁雙眼泛紅,竟是不管不顧地又一掌劈來,心中微生懼意:“這小子莽性發作,我可不能跟他硬拼,惹起真氣反噬,可是不妙!”低喝聲中,展開天羅步法微避鋒芒,隨即揮掌向卓南雁咽喉抓去。

    卓南雁直覺體內一股熱氣伴著血性騰起,揚眉怒喝,不管不顧地又是一招“斷流勢”拍向余孤天胸口。余孤天若不收招,隨能先行抓破他咽喉,但也會被他一掌拍得胸骨盡碎。他怒罵一聲:“謀良虎!”抓勢變換,便爪為撕,霍地將卓南雁肩頭撕開五道血痕。

    片刻之間,兩人倏來倏往,疾拼數招。卓南雁的掌勢隨著心中悲憤之情奔湧飛騰,招招都是不顧生死地全力進擊。有幾次兩人硬接硬架地拼了掌力,余孤天雖是穩占上風,渾身也是難受之極。他因有那真氣反噬之憂,只敢施展出七成真氣。

    這是眼見卓南雁變得勢如瘋魔,余孤天心底卻是懼意漸濃,只想轉身便逃,但隨即又想:“這小子狠拼狠殺,必然難以持久,我且支撐片刻再說!”閃避之時,施展攝血離魂抓的陰毒招式旁敲側擊。又斗片刻,忽見卓南雁右肩漸漸滲出一股殷紅,原來他全力激戰,竟迸裂了劍創。

    “原來他身上有傷!”余孤天心中大喜,怪笑聲中,乘著卓南雁右臂僵硬,疾抓他右胸下期門穴。這一抓鼓足勁力,如鉤五指上射出咝咝真氣,當真勢在必得。卓南雁招架不及,左掌狂拍出一招“無爭勢”,推向余孤天頂門。但此刻他右掌虛軟,便有些力不從心。

    眼見余孤天便要得手,卻驀地怪叫一聲,身子倏地翻出。淡淡的日色下,一抹耀目的劍光乍閃即收,一道嬌俏如花的白色身影已凝立在兩人之間。

    “小月兒!”卓南雁只當自己眼睛花了,奮力睜目望去,卻見林霜月側身而立,雪衣黑發隨風輕舞,楚楚風姿映得四周的花樹泉石都似明麗了許多。

    林霜月卻瞧也不瞧他,雙劍斜指著余孤天,淡淡地笑道:“天小弟,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自幼一起長大,難道當真殺個頭破血流才痛快嗎?”

    余孤天長于明教,見了明教中人不免就有三分忌憚,眼見林霜月驟然現身,才“嘿嘿”笑道:“師姊,小時候的事情,還提它作甚?師姊榮生明教聖女,小弟還未曾祝賀……”雙手交疊,似要拱手相賀,驀地猱身直進,揮掌向林霜月拍下,掌風呼呼,這一擊已使上了八成勁力。

    瞬息之間,他權衡利弊,覺得這時卓南雁身上有傷,只需逼退林霜月,便可除了這眼中釘。機不可失,他也只得鋌而走險。

    “小心!”卓南雁見他這一掌勢道猛厲,急斜踏一步,揮手迎上。林霜月冷哼一聲,雙劍盤旋,“刷刷”兩劍,疾刺余孤天咽喉。兩人自幼同師學藝,相互間熟悉至極,這兩劍正是破解余孤天這招大天羅掌的精妙劍招。

    “師姊的金風玉露功又有不小的精進!”余孤天心頭微凜,鬼魅般自兩劍的縫隙中躥出,精芒乍閃,辟魔神劍已然出鞘,順勢一劍疾刺卓南雁心口。他內勁沉厚,這一劍快如雷霆驟發。

    卓南雁本待展開九妙飛天術避開,但驀地想到辟魔神劍削鐵如泥,若是他轉身一讓,余孤天便會傷到自己身側的林霜月。情急之下,提氣含胸,胸口陡然凹入三寸,猛然揮掌,拍向辟魔神劍那精光閃耀的劍身。這是已命相搏的險招,稍有不慎,手掌、心窩便會遭受重創。

    驀然間劍光耀目,只聽“叮叮”兩響,卻是林霜月飄身迎上,雙劍如彩鳳展翅,將辟魔神劍堪堪架開。“你不要命了嗎?”林霜月並不看他,但明眸含嗔,這句話明明是對卓南雁說的。她揮劍架開辟魔神劍,便覺玉臂酸麻。好在這對短劍本也是明教的傳世名劍,一名新月,一名青日,雖不如辟魔神劍鋒銳無匹,但交擊之下,卻也劍鋒不損。

    “師姊已榮登本教聖女之位,可不該對卓大哥這般情真意切!”余孤天眼光一寒,情知此時已翻了臉,索性斬草除根,“嘿嘿”笑道,“怎地,卓大哥要躲在師姊身後一輩子嗎?”長劍猛向林霜月當頭劈下,左掌卻斜斜印向卓南雁肋下,正是大天羅掌的一招“點石成金”。一招分襲兩人,全是勢挾風雷。

    林霜月短劍橫封,雙劍迎上辟魔神劍,只覺胸腹間氣血翻騰。余孤天冷叱一聲,左掌迫退卓南雁,驀地屈指在她左劍上一彈。勁力到處,林霜月左臂劇震,再也拿捏不住,青日短劍劃出一道耀目的弧光,疾飛上天。

    卓南雁一聲驚呼,奮不顧身地斜身搶上。林霜月卻銀牙緊咬,不退反進,新月劍如白虹貫日,瞬息之間疾刺五劍。明教教內的兩大奇門劍法——赤火白蓮劍和驚虹神劍,素不輕傳。林逸煙精研驚虹神劍,以半招劍法打遍江南罕遇敵手,號稱“半劍驚虹”;那赤火白蓮劍乃是雙劍路數,林逸煙更是只傳給了林霜月一人。這時林霜月情急之下施展的這招“蓮花千葉”正是赤火白蓮劍的精妙招數。

    余孤天只覺眼前碧芒暴漲,恍惚間似有千花萬葉交疊湧來,驚駭之下不及細想,辟魔神劍拼力橫劃一劍。只聽“丁丁當當”幾聲短促的銳響,余孤天面色慘白地斜步退開,林霜月也是玉臉泛紅,嬌喘籲籲。這一招短兵相接,余孤天身遇險招,林霜月則是內力受震。

    “再來!”余孤天察覺林霜月內氣起伏不定,冷笑聲中,欲再撲上。

    忽有一劍橫封而到,斜斜指向他小腹,算度精准無比。正是卓南雁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那把青日劍斜刺里沖上。他自在龍吟壇內得了《忘憂棋經》的殘卷之後,于忘憂神劍的領悟早已更上層樓。這門劍法最擅審局度勢,避實就虛,這時卓南雁情急之下,這招“陳摶封山”使得更是妙至毫巔,似封似刺,余韻無盡。

    余孤天只覺自己再進一步,便會將小腹撞到他劍尖上一般,心慌意亂之下,只得揮劍斬向青日劍的劍身,陡覺劍氣襲體,一抹碧光又射向自己咽喉,正是林霜月乘隙攻來。這兩劍分進合擊,竟似一個人似使出來的一般渾然天成。余孤天擋無可擋,倉惶之下,只得飛身後撤,于間不容發之際避開了林霜月這奪命一劍。

    跟林、卓二人不同,余孤天自幼苦學掌法,除了在龍驤樓內跟完顏亨學了幾招似是而非的劍法之外,從未在劍法上多下工夫。本來他這時若棄劍用掌,仍有勝算,但他心底總對這辟魔神劍甚是依賴,這時臉色慘白如紙,兀自橫握長劍,眼中寒芒閃閃。

    陡覺眼前碧光暴漲,卓南雁和林霜月已聯劍殺到。余孤天大驚失色,長劍斜刺卓南雁脖頸。卓南雁橫劍一挑,順勢劃下,斜刺他脈門。林霜月的赤火白蓮劍以繁複善變見長,眼見卓南雁直攖其鋒,招化“天花亂墜”自旁攻上,一招六勢,如同蓮花六瓣,分刺余孤天胸腹間六處大穴。

    余孤天只覺寒氣森然,直沁肌骨,眼花繚亂之下,全辨不清對手劍招虛實,急急地將長劍揮成一個圓弧。只聽“丁丁當當”一陣亂響,卓南雁的青日劍被他震得險些飛出,但余孤天胸前卻被林霜月劃出一道血口。

    這下子余孤天肝膽皆裂,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內力深厚,這一發足疾奔,當真快如脫兔,幾個起落,轉過了一個山坳,便沒了蹤影。

    卓南雁陡覺壓力頓減,呼呼喘息,轉頭對林霜月笑道:“小月兒,你怎地來了?”林霜月卻不看他,盈盈妙目緊盯著余孤天退走之處,冷冷地道:“那余孤天古怪得緊,這回對你痛下殺手,必有緣由,怎麼速速追他!”卓南雁心頭一凜,哈哈笑道:“還是小月兒想得周全!”轉身待追。

    “且慢!”林霜月卻又轉到他身前,自懷中取出一副軟帕給他包裹肩頭傷口。兩人挨得極近,卓南雁又聞到那抹熟悉的如蘭似麝的甜香,驀地想到當日自己初入江南在楊將軍廟內跟林霜月初見,她也是這般過來給自己包紮傷處。那時自己頑童心性,曾千方百計的逗她說話。

    往事如煙,仿佛便在眼前,這時想來,既有糾纏到心神深處的絲絲甜蜜,更多的卻是彷惶無奈的陣陣苦澀。稀薄昏沉的日色下,只見林霜月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美眸專注地盯著他的傷處,蘭花玉指極是利落,幾下便給他包紮妥當。

    “走吧!”林霜月輕歎一聲,長長的睫毛微微抖顫了一下,自始自終,仍舊一眼也不瞧他,轉身便行。卓南雁心緒翻滾,忽喜忽愁,也只得飛身跟上。

    余孤天身法極快,這是早已渺然無蹤,但卓南雁和林霜月全是追蹤的大行家,履著那抹淡淡的足跡只向山谷深處追去。卓南雁望見林霜月依舊秀眉顰蹙,隱含幽怨,忍不住笑道:“適才我生死一線,正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當口,偏偏你就來了。小月兒,你說咱們這是不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林霜月舉目望著前面的茫茫山色,搖頭道:“我來這里游賞打獵,忽地聽到一只笨熊叫喚,便趕過來瞧瞧!”

    原來林霜月趕來這天柱山南宮世家卻是另有要事。

    明教近來聲勢大振,收服池州各大小幫派、占領齊山之後,與天柱山南宮世家已是隔江相望。明教與南宮世家這兩大股勢力不免互有摩擦。林逸煙重出江湖,其志不小,不想多結仇怨,便親自修書一封,命林霜月以明教聖女的身份持信趕來,與南宮世家的掌門南宮參說和。

    林霜月帶著陳金等八名年少高手趕路途中,便聽得明教弟子來報,說是尋得了叛徒而逃的弟子余孤天的蹤跡。林霜月聽得余孤天近日來居然出入地方官府,地位尊崇,登時疑惑頓生,便即派精干弟子四下探尋其蹤。余孤天進出官府,也甚好尋訪,但他以龍吟壇主的身份趕來處置龍須時,便顯出了龍驤士的出色手段。林霜月帶著人一路尋到了天柱山附近,便失去了他的蹤跡。

    無巧不巧,便在這時,林霜月忽地聽到了山谷中傳來的卓南雁那幾聲悲憤激昂的長嘯。那是她一輩子撇不開忘不掉的聲音,她芳心一陣收緊:“定然是他,定然是他!難道他遇到了什麼凶險?”

    她不願讓陳金等人瞧出自己跟卓南雁的情事,靈機一動,借口南宮世家敵友難辨,不可貿然進堡投書,便命陳金帶領那幾人先回分舵。他自稱要先進堡探詢,獨自循聲追來,眼見卓南雁遇險,急忙飛身趕來救下。

    卓南雁自然不知其中緣由,乍睹玉人,實是驚喜若狂。眼見她神色冷冷,他童心忽起,鄭重其事地道:“我近日學了個本事,能一眼看破人的心事!”林霜月見他滿面正色,不禁蹙眉道:“怎麼看?”卓南雁道:“容易得緊!有些臉皮薄的女孩子越是擺出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心底越是對這人情深似海!”

    林霜月又羞又惱,督見他照舊是一臉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嬉笑神色,心下倒覺得對這人無可奈何,想了想,也覺忍俊不禁,輕笑道:“這等胡話,也只有你才琢磨得出來。”卓南雁笑道:“是啊,若非今生今世遇上了你,這等絕妙胡話,我也琢磨不出!”林霜月妙目微嗔的橫了他一眼,只幽幽地歎了口氣,便再沒言語。

    卓南雁想方設法地逗她一笑,但見他那宛如春花綻放的笑靨背後,仍隱著一層淡淡輕愁,心底也不由一沉。兩人循著余孤天淡淡的足跡疾追片刻,林霜月卻驀地頓住步子,道:“什麼聲音?”卓南雁也凝神傾聽,皺眉道:“溪聲,風聲,蟲聲?”林霜月的目光卻自他臉上向下瞧去,神色似笑非笑,道:“原來是笨熊肚子里面的蟲聲!”

    他一怔,這才覺出腹內空空,正咕嚕嚕得叫個不停。他被眾龍須折騰了一夜,又連番激戰,此刻日以近午,自然饑餓難耐,當下哈哈大笑:“肚子里蟲聲一片,須得放進兩只山雞去捉蟲!”扭頭四顧,便待尋些野味充饑。

    林霜月輕歎一聲:“你先歇歇,追那天小弟,也不忙在一時!”也不瞧他,提劍翩然閃入山林深處。卓南雁望著她有些寂寞的窈窕背影,忽覺心底微微一痛,竟懶得再站起來。片刻工夫,林霜月便獵得一只小山雞,默默地燃起篝火,收拾了那山雞,自那山溪中采了幾片碧綠的荷葉包在雞身上,外面又以泥巴裹住,架在火上炙烤。

    卓南雁在旁搭訕,笑道:“好月兒,做這叫化雞怎地還用荷葉包裹?”林霜月仍是對他愛搭不理,垂首撥弄那山雞,隔了好一會兒,才道:“荷葉有清新之氣,正可抵去山雞的野性氣。”忽地眼芒一閃,“這味菜給你吃甚好,這叫名副其實!”

    “為何名副其實?”卓南雁話才出口,不由笑道:“好啊,你罵我是叫花子!”林霜月雖是緊纏著俏臉,但美眸中閃過一絲得意的頑皮神色。兩人少年時隨著林逸煙結伴南歸,一路上接連斗氣斗嘴,每次林霜月得勝時便總是這樣的神色。

    卓南雁心中一陣溫馨,笑著伸手拂向她腋下,去呵她的癢。林霜月天性最是怕癢,卓南雁手才抬起,她已“格格”嬌笑著躲避,二人少年私下相處之時,常常這般無憂無慮的笑鬧,但卓南雁的手指才撫到她肩頭的肌膚,林霜月的俏臉卻倏地一白,止住了笑,嗔道:“別胡來!”

    卓南雁見她玉面瞬間變得冷肅無比,也不禁愣住,笑聲突然止息,兩人都覺一陣尷尬。忽聽一陣嗞嗞之聲響起,林霜月才“哎喲”一聲嬌喚:“你便這麼搗亂這一半只怕烤的糊啦!”卓南雁才笑道:“只要是好月兒弄的,哪怕整個烤糊,那也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

    林霜月橫睇他一眼,嗔道:“那我將這叫花雞烤的全糊,待會兒讓你吃這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心中卻泛起款款柔情,垂首專心的翻烤那山雞。她纖手不住撥弄著篝火上的叫花雞,稍時便有一股香氣溢出。

    估摸著火候已到,林霜月才取下山雞來,剝開包裹在外的泥巴。泥巴一褪,自然將山雞體上殘余的羽毛剝盡,露出泛著油脂的鮮嫩雞肉,更覺濃香撩人。林霜月道:“這地方人跡罕至,山溪清澈,除了荷葉清新,溪便泥土自然帶了一股清香之氣,正是叫花雞的上乘輔料。只是咱們沒有調味作料,你也只得將就些了!”將叫花雞撕作兩片,把那大半的鮮嫩雞肉遞給卓南雁。

    卓南雁見她把那片烤的微糊的雞肉留給她自己,忙笑道:“我愛吃火候大些的!”不由分說搶過那片烤糊的雞肉便吃。雞肉入口清香,雖是有些地方烤的焦糊,但想到這是林霜月親手燒制,卓南雁卻覺天下第一等的美味莫過于此。

    他也餓的緊了,轉眼工夫便將半只叫花雞吃個乾淨。林霜月在旁瞧著,眼中閃著又是溫馨又是惆悵的光芒,覷見他風卷殘云地吃光,才將手中的那片山雞又撕了大半遞了過去,淡淡地道:“果然是吃叫花雞的行家!我可吃不了這許多,還是給你吧!”

    卓南雁不依,說什麼也要讓她先吃。林霜月只得先將那小片雞肉吃了,忽然發覺卓南雁一直在盯著她看,轉頭問道:“你看什麼?”卓南雁見她細嚼慢咽的樣子嫻雅動人,不禁有些發癡,聽她一問,呵呵笑道:“小月兒,你便是吃飯的樣子也這般好看!”

    林霜月蒼白的玉靨上飛起一抹輕紅,忙轉頭避開了他執著的目光,輕聲道:“你的傷勢怎樣?”卓南雁撕開剩下的雞肉狼吞虎咽,一邊含混道:“不輕不重,撐得一時是一時!眼下填飽肚子要緊。”林霜月生性好潔,自去溪邊洗去了手上油脂,又將玉面細細洗過,這才坐回他身邊,雙手抱膝,仰頭望天。

    卓南雁轉頭望去,正瞧見她的側臉。閃爍的火光將她粉鑄玉合的嬌靨映得瑪瑙般嬌豔,白潤的下頷上還凝著幾點盈盈欲滴的水珠,乍看上去,便如淚滴一般。

    “怪哉!”卓南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玉一樣晶瑩剔透的肌膚,終于忍不住歎道。“為何每回再見到你,都覺得你比從前美了數分?莫非是我思念若狂的緣故?”林霜月亦喜亦嗔地橫了他一眼,卻垂下頭幽幽地道:“師父說過,這是我修煉金風玉露功的緣故,這功法有幾分魔氣……”

    “哪里有什麼魔氣?”卓南雁哈哈大笑,“便有魔氣,到你身上,也變成了仙氣!”林霜月聽他一贊,白璧無瑕的雪腮上閃過一片動人的光澤,卻歎道:“師父說,這是明教最難練成的幾門功法之一,但效驗奇大。只是這名字我不喜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說著昂首向天,“難道早已注定,偏要金風玉露一相逢?”

    卓南雁心底也是一苦,見她那雙波光流淌的美眸中煙雨迷蒙,似是蘊著說不盡的憂愁,不由瞧得癡了。林霜月忽也轉頭望來,跟他火熱的眼神一碰,又慌忙垂下螓首,似是自語般地道:“你不要再逼我了。自我登上聖壇的那一刻起,一切……便全然不同了。”卓南雁呆呆地注視著她。有頃,聽她接著說道,“你不會懂的!”林霜月緊盯住跳躍的火焰,玉頰卻變得雪一樣的蒼白,幽幽地道,“你才在明教待過幾日?我自懂事起,就跟著爹爹念《二宗經》、《大云光明經》諸部經典。明尊于我,就似天上的浮云,雖是飄渺難測,遙不可及,但終是實實在在的存在著!”卓南雁的心頭似被一股看不見的陰云包裹,千言萬語一起湧過來,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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