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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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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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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30:50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見他神色激動,心下奇怪:“瞧這林逸虹的神色不似作偽,易伯伯也說,是我爹為平爭端,自願率人出走!這麼說爹爹之死,未必全怨那林教主的逼迫?”但一想起父親卓藏鋒無論如何是因與林逸煙起了爭端而走上那條茫茫不歸路的,心下便是一陣憤激,搖頭道:“易伯伯說,要我去建康雄獅堂,投奔羅雪亭羅大俠!”

    林逸虹斬釘截鐵地道:“不成,你是卓教主之子,生下來便是我明教中人,怎能寄身別處?你爹生前仇家太多,若是你這身世傳了出去,黑白兩道不知多少人都要取你性命!況且我……”說到這里卻忽然住口不言,抬頭凝視遠處,頓了一頓,才道,“我明教以兄弟相幫為本,我自不會讓故友之子投奔他人!我非但要將你帶到明教,更要教你一身武功!”但卓南雁來了性子,撒潑打賴,哇哇大哭,死活不肯。

    那女孩月牙兒一直在旁冷眼旁觀,這時忽然冷冷道:“小毛孩,你爹給你起的‘卓南雁’這名字是什麼意思?”

    卓南雁聽她叫自己小毛孩,心頭一怒,本想反唇相譏,但瞧著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睛,終究心一軟,老老實實地道:“那還有什麼意思,自是盼著我北雁南飛,回歸故土麼!”月牙兒將櫻唇一撇,道:“那就是了,你的故土在哪里?那建康是你的故土麼,行在臨安是你的故土麼,這大宋國全是你的故土麼?”

    卓南雁給她問得一愣,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月牙兒又道:“你忘了你爹親手在你胸前刺下的明教烈火印了麼,那烈火印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明教才是你終究要回來的故土!”卓南雁心中一震,暗道:“只怕真是如此,爹爹雖然自明教遠走,但在他心中,仍舊要我做一個明教中人。”當下收了臉上的胡鬧神色,向月牙兒深深一揖,道:“多謝月牙兒提醒,我這便跟著林師傅回歸明教!”在他心中,爹爹卓藏鋒即便不是因林逸煙兄弟而死,多半也是與之有關,便將先前叫過的“林叔叔”改作了“林師傅”。

    月牙兒卻將秀眉一蹙,道:“月牙兒這名字可不是你這小孩子叫的,我叫林霜月——這名字你自然也叫不得!過些日子回了明教,你若隨我爹爹習武,按著師門規矩,還要叫我師姐的!”

    卓南雁聽她幾次叫自己“小孩子”,不由將小嘴一鼓,眼瞧著她那明淨如玉的小臉高高昂起來,顯得說不出的神氣和美麗,心內更想跟她嘔氣,故意搖頭說:“我眼下還沒入師門,可叫不得你師姐。假若入了師門習武,卻要叫你師姐,那便不入這師門也罷!”眼見林霜月聞言後那對好看的眉毛又挑了起來,他登覺心下大慰,裝作沒事人似地將頭扭開。

    這時候卻聽廟內的無懼和尚一聲低喝,雙臂一振,身子疾彈而起。他本來受傷最重,但仗著功力深厚,卻最先複原。無懼和尚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歪著大頭向林逸虹上下瞅了兩眼,道:“林逸虹,這一次和尚多虧了你出手相助,道謝是不用了,反正和尚是欠了你一命!”

    林逸虹拱手一笑,正要作答,無懼又搖頭道:“廢屁客套話就不必說啦,你適才使得當真是三際神魔功麼?”林逸虹微微點頭:“晚輩不過初窺門徑,剛剛練到‘乘風鼓翼、騰鯤化鵬’的鯤鵬勁。”

    無懼撇著嘴點頭道:“我適才見你一直蓄勢不發,右臂先是如同廢了一般僵硬,後來又膨脹如帆,便知你只練到‘神魔三勁’之中的第一勁!呵呵,這門功夫和天下第一邪功‘天衣真氣’都是凶險難料的魔功,越往後練,越是凶險無比。老和尚勸你乘早丟了這門邪法,否則浸淫一深,難以自拔!”卓南雁心下奇怪:“這無懼當真是個直性子人,口口聲聲稱呼人家的功夫是魔功,也不怕人家著惱。”

    “多謝大師提醒,”林逸虹卻只淡淡一笑,“晚輩就是魔教的邪魔外道,若不練這邪功,還能練什麼?”無懼一愣,隨即揚頭一笑:“說得也是!怪我和尚婆子心切了,”回頭冷冷瞧了殿中兀自盤膝打坐的三人一眼,長歎一聲:“終日里只知自相殘殺,哪一日才得四海歸心啊!羅堂主這一回只怕又是癡心妄想啦。和尚先去了!”大袖一擺,疾向廟外掠去,歎息才落,人已遠去。卓南雁聽他那聲歎息痛切無比,竟也驀地覺出一股蒼涼意味,心下翻來覆去地暗自思量他那句話。

    又過片刻,南宮鐸、雷青鳳和桂浩古也先後起身。這三人或是朝廷官吏,或是世家名門,此時危勢既去,言語之間便對這救命大恩輕描淡寫,道謝幾句之後,便匆匆而去,連那兩個格天鐵衛的尸身也不收拾。

    “這三個狗才都他娘不是好東西,”卓南雁卻氣不忿,望著三人背影,在心中暗自咒罵,忽然想起一事,對林逸虹道,“林師傅,我求您一件事!”林逸虹皺眉道:“什麼?”卓南雁道:“我想求您看同在明教的份上,出手從那蕭別離手中救下厲叔叔。”

    林逸虹一歎搖頭,道:“適才聽那蕭別離言道,厲潑瘋已被押入龍驤樓。不說那龍驤樓主,便是龍吟壇內的幾位高人,武功就未必在我之下。況且厲潑瘋脾氣怪異,我去救他,他未必肯隨我來。”

    卓南雁一陣懊惱,心下暗自後悔:“左右不過是你不願去救,卻說了這麼多大道理!早知不跟你開這個口!嘿,哪一日我學會了武功,自然去龍驤樓救下厲大個子!”他回頭又看了眼余孤天,向林逸虹半是央求半是撒賴道:“他是我兄弟,是個沒爹沒娘的苦命人。你若要帶著我,就得帶上他!”林逸虹皺了皺眉,問余孤天:“這位小弟,你願不願隨我們前去?”

    余孤天這時卻覺得心灰意冷,跟師父剛逃出皇宮時,他也曾想過要舉兵複國,但這些日子提心吊膽地東奔西竄,那點雄心早丟到了九霄云外。只覺似這樣裝聾作啞地亡命天涯,跟在風雷堡外看到的那些肮髒顢頇的小狗小羊也沒什麼分別。聽了林逸虹的問話,他只是有些麻木地垂下了頭,心下猶豫著:“天下之大,到哪里還不都是一樣地吃喝拉睡,難道真要跟這幾人去那魔教總壇里安身麼?”

    林逸虹見他神色漠然,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巴不得他搖頭留下,便道:“明教中人要吃齋持戒,還要勤習武藝,你若吃不得苦,便不用去了。”哪知余孤天聽了“勤習武藝”這四字,卻眼前一亮,暗道:“若真能學得這林逸虹一樣的劍法,便奪不回江山,若是混入深宮之中刺死了完顏亮那亂臣賊子,也算給父皇報了大仇!”當下重重點頭,攬住了卓南雁的胳膊。

    卓南雁瞥見余孤天那孤寂的眼神,心中也是一苦,望著林逸虹道:“他好可憐,求您允了吧!”林逸虹無奈,只得歎一口氣道:“那便走吧!”卓南雁走出幾步,卻凝住了身子,回望著桐柏山的方向,心下也跟夜空一般黯然消沉:“厲大個子,待我學成了武功,自然便去救你!只是……卻還來得及麼?”

    當下四人一起上路,起程趕往明教設在君山洞庭湖的總壇。那病書生蕭別離已然受傷遁去,龍驤樓便是卷土重來,一時也難尋他們蹤跡。四人向南行得多日,便到了郢州境內,這里已是明教教眾活躍之境,路上不時有本教弟子前來迎接照顧,一到這里,便如龍入大海,龍驤樓再也難以追擊。

    一路南行,卓南雁卻覺有些憋悶。余孤天是個“啞巴”,那林逸輝卻是個跟啞巴差不多的悶罐葫蘆,終日冷著臉不言語。只那林霜月伶牙俐齒的能說愛道,偏偏這小丫頭高傲得緊,一日里也跟他說不上幾句話。

    路上卓南雁求了她幾次,讓她再唱個曲,她卻惱他開口閉口地叫她月牙兒這個小名,道:“你當我真是個唱曲的麼?那是本教‘和光同塵’的教規,為了行走江湖不至露了行跡!跟你說過不要叫我月牙兒的,叫我林姊姊!”

    卓南雁覺得她生氣的樣子著實好看,干脆路上更是起勁地叫她“月牙兒”,林霜月惱怒之下不免時時對他冷嘲熱諷,不是指摘他整日衣衫不整,就是笑他飯後油光光的不曉得抹嘴。卓南雁找到了對手,深覺有趣,哪時林霜月不罵他了倒覺著冷清,定要找個機會惹她跟自己拌嘴。

    路上非止一日,終于在過了年後的正月里,趕到了君山洞庭湖。

    卓南雁長這麼大還沒有看到過大的湖泊,乍然見到煙波浩淼的洞庭湖,新鮮得連連跳躍,叫道:“這麼大,這是海吧?”林霜月一路上和他屢次斗嘴,都是旗鼓相當,這時得了機會,冷笑道:“哪里是海?這里就是洞庭湖了,《岳陽樓記》沒讀過麼,‘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說的便是這里了。真真是沒有見識!”卓南雁混沒把她這一通搶白放在心里,只顧盯住眼前一片空闊無際的湖面馳目騁懷。

    此時已是黃昏,沒有一絲風,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時望上去鏡子似的平坦。一輪斜陽正向西低徊而去,那靜謐的湖面給夕陽映得昏紅一片。深冬時節,遠的近的仍有數艘漁船在湖上徜徉,犁出道道金色的水紋。那水紋在夕光下緩緩散開,化作萬千金色的光點隨波閃耀,似是有無數靈異的精靈悄悄地起舞。

    洞庭湖一帶的百姓靠著這八百里湖水吃飯,入水打魚要看老天爺眼色,自古就養成了敬神畏鬼的民風。明教往代教主早就來此傳教,更看中了這地方天高皇帝遠,便將明教總舵移至岳州洞庭湖濱的大云島。

    十數年前,洞庭湖西南的鼎州曾有鍾相楊麼以巫教吸引民眾,起而叛亂,屢敗官軍。後來岳飛率兵前來平叛,明教兩位教主林逸煙和卓藏鋒曾鼎力相助岳家軍,此後楊麼的叛軍在岳飛剛柔相濟的清剿之下土崩瓦解,明教卻在洞庭湖濱穩穩地立住了腳跟。雖然跟曆代一樣,明教依然為當政的朝廷所忌,但在這水路縱橫交錯、螺嶼星羅密布的洞庭湖一帶,卻是呼風喚雨,氣勢極盛。

    林逸虹帶著他們乘船行了片刻,對面一個三面鄰水的小島便遙遙在望了。這當地人俗稱的大云島就是叱咤江湖的明教總舵,明教中人都恭恭敬敬地稱呼它為“大云光明島”,江湖中人卻畏如蛇蠍地呼之為“魔島”。

    此刻的大云島正披著一層琥珀色的晚霞光芒,遠遠望去,有如一塊異彩斑斕的靈石嵌在水天交接之處。

    船到岸邊,只見那島上竹林密布,暮靄四合。他們才棄舟登岸,便聽竹林中傳來一陣叱喝之聲,卓南雁抬眼瞧去,見前面稀疏的竹林後是一片空地,地上齊刷刷地挺立著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教眾,在這群少年前面,一對少年正自揮拳苦斗。兩少年縱高伏低,出手都是又快又疾。那群少年教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全沒瞧見卓南雁他們走來。

    卓南雁只見那對比武少年忽而運掌成風,忽而變抓急撕,招式奇奧狠辣,不由眼睛發直,低聲對林霜月道:“月牙兒,他們做什麼呢?”林霜月卻櫻唇一翹,冷冷道:“才不告訴你!”卓南雁嘿嘿冷笑,正要出言譏諷,忽聽頭頂傳來一聲長笑:“林老二,你可來了!”聲音極是高亢響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卓南雁抬頭望去,登時吃了一驚,只見身旁高高的翠竹上端坐著兩個老者,一個滿頭白發,蓑衣藍袍,打扮得跟個漁翁一般。他對面那老者是個身子瘦削的青袍文士。在那高竹下方,卻有一塊大青石,石上縱橫交錯地劃著副棋盤,一局棋才剛入中盤。高聲叫嚷的顯是那白發漁翁,只見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正自抓耳撓腮。

    “好高的功夫!”卓南雁不由吐了一下舌頭,暗想,“不過下一盤棋,怎地還不嫌麻煩地坐到竹梢上去?”定睛細瞧,但見那老漁翁端坐在數丈高的竹子梢上,任由翠竹隨風擺動,他身子好似一片浮云微微起伏,悠閑無比。那青衣老者卻不知使得什麼身法,他坐的那根粗大翠竹,連枝帶葉竟是紋絲不動。顯然二老武功路數各自不同,此刻端坐竹梢,也是互較高深武功。

    林霜月不由格格一笑,向那老漁翁道:“九翁,你又跟慕容先生賭棋啦!怎地不長記性,這一回又要輸給人家什麼?”老漁翁連道:“呸呸呸!小妞子開口就不吉利!誰說我要輸?前些日子,我跟慕容智連下了七盤,都是大獲全勝,殺得他聽到我‘九步登天’彭九翁的名頭,便要跳到洞庭湖里遠遠避開!”

    林霜月笑道:“那七盤必然沒有彩頭,你才勝得順順當當,是不是?”彭九翁瞠目道:“你怎知道?”驀地大叫一聲,“哈,你是說慕容智這老鬼那時是故意輸給我的!”林霜月一笑不語。彭九翁對面的青衣老者慕容智冷冷道:“現下才知道麼,可是晚了!”

    幾人這一說話,那群少年便瞧見了他們。一群孩子忙向林逸虹躬身行禮,齊刷刷地叫道:“拜見白陽長老!”幾個跟林霜月年歲差不多的少年男女便跑到她身前問候。這些少年個個衣著光鮮,拉著林霜月的手問長問短,不時用眼睛偷瞅著卓南雁,幾個女孩還嘻嘻地掩口而笑。卓南雁知道他們必是笑自己衣衫破舊。林霜月和余孤天在路上便得了教眾送來的新衣換上了,但卓南雁覺得自己這衣服雖破,卻是風雷堡留下的舊物,說什麼也不肯換下。

    這時見那幾個孩子笑他,卓南雁倒故意挺了胸,笑吟吟地昂頭觀望比武。那兩個少年酣斗正疾,驀地那矮壯少年出招猛了一些,高個少年飄然疾閃,借勢一搭一挑,將他矮粗的身子遠遠送了出去。

    卓南雁見這一招飄逸靈動,忍不住高聲叫好。林逸虹也不禁微微點頭,長聲道:“好,這招‘孔雀剔翎’使得恰到好處!”那高個少年聽得誇獎,轉身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弟子陳金多謝長老誇獎!”微微一頓,人叢中又躍出個壯碩少年,叫道:“陳師兄,我來領教!”揮拳擊向那高個少年,二人又斗在一處。一群少年也紛紛轉身過去,凝神觀戰。

    忽聽端坐竹梢上的慕容智冷冷笑道:“快落子啊!這一局你輸給老夫,本輪‘武英會’的小狀元,便該由我帶走!”彭九翁伸手狠揪自己的白胡子,賭氣般地叫道:“催什麼,老夫早下一刻,你老東西早輸一刻!”屈指一彈,手中一枚白子勁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盤“天元”位上。

    卓南雁拿眼睛一掃,便知彭九翁這著棋毫無章法,這一局棋頹勢已現。當下懶得再看,扭頭去看那兩個孩子比武。耳畔卻聽林霜月對余孤天道:“余孤天,將來你也要習武,可要記好了!本教少年習武的弟子每半年都要進行一輪‘武英會’大比武。武英會決出的狀元、榜眼和探花便由本教淨風五子挑走,傳授高明武功。咱這大云島周遭共有五島七嶼,淨風五子平時都在五島七嶼上居住。”說著指著那竹梢上的兩個老者道,“那兩位便是十天明使彭九翁和催光明使慕容智,今日特意上大云島,是來挑徒弟來啦!”

    卓南雁聽她語音清脆,將這事說得一清二楚,不由嘻嘻一笑:“月牙兒這丫頭還不壞,這話其實也是說給我聽的!”眼見那陳金步步為營,大占上風,不由心中一陣惆悵,“不知我何時才能練成這等精妙武功!”

    余孤天聽了林霜月的話,連連點頭,心下卻沒來由的一陣懊惱:“我這金枝玉葉,竟要跟這群野獸般的魔子魔孫在一起打打殺殺!”

    驀聽慕容智呵呵大笑:“林老二,你這兩個孩子是從哪里弄來的,呆頭呆腦,跟你倒有幾分相似!”他棋藝遠勝彭九翁,飛落一枚黑子之後,便能讓彭九翁冥思苦想好多時候,這時忍不住便跟林逸虹搭訕。林逸虹性子沉默,呵呵一笑,卻不言語。卓南雁聽他罵自己“呆頭呆腦”,卻有些心下著惱,轉過頭細瞧那棋盤。

    彭九翁眼見右下角一隊白棋形勢岌岌可危,將一枚白子在手中拋來拋去,嚷道:“月牙兒,你瞧這一子落在哪里為好?”林霜月螓首輕搖,笑道:“不可說,不可說!”彭九翁怒道:“為什麼不可說?”

    林霜月道:“第一,爹爹總教訓我,觀棋不語真君子!月牙兒若說了,爹爹必然生氣。第二,月牙兒的棋藝可比不得慕容伯伯,說了也是白說!”慕容智嘿嘿冷笑:“月牙兒出去一趟,長了不少見識!論到圍棋,這大云島上,能勝得了我的,也只有你爹林老二了!”

    卓南雁一直凝視棋盤不語,這時忽然大步走了過去,指著邊角一處,道:“在這里尖!”(按:“尖”和下文提到的“拐”、“沖”等等皆為圍棋術語)一語才出,竹頂上的慕容智和竹下的林逸虹,不由同時咦了一聲。卓南雁指點的這一著出人意料,白棋不但脫困有望,更隱隱對黑棋形成鉗制之勢。

    彭九翁卻看不出這一著有何妙處,但見對面的慕容智神色微變,心想這一著總錯不了,當下哈哈笑道:“英雄所見略同!難得這小娃娃竟跟老夫一般的高明!”雙指疾彈,白子精准無比地落在卓南雁指點之處。

    慕容智面色一冷,明知卓南雁這一手甚是高明,卻不願對這小孩的一手棋多作思忖,隨手應了一子。卓南雁苦思多時,早想好了幾記妙著,眼見黑棋這一拐平平淡淡,便命白子向上沖出。林逸虹想不到卓南雁棋藝不俗,在一旁凝神觀望,沉思不語。

    彭九翁倒樂得有人支著,卓南雁每一指點,他便大叫“英雄所見略同”,老老實實地依言落子。連著叫了七聲“英雄所見略同”之後,白棋巧妙脫困,黑棋右下角卻薄了許多。

    行棋至此,彭九翁的白棋已一掃頹勢,大有後來居上之相。慕容智的臉色愈發陰沉,彭九翁卻是得意洋洋,哈哈笑道:“慕容智,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丈夫便是輸了,也該講些風度,愁眉苦臉地作什麼,笑上一笑成不成!”

    “誰說老夫會輸?”慕容智雙眉微皺,驀地振聲大笑,笑聲鼓蕩,震得竹林之中落葉蕭蕭。卓南雁、余孤天和林霜月不由一起掩耳。彭九翁怒道:“笑得跟哭喪一般,丁點風度也沒有!”

    慕容智長笑不止,忽然左手一振,三片竹葉嗖嗖嗖疾向彭九翁臉上射去,纖纖細葉給他以深厚的內力貫注,不啻利箭飛刀。彭九翁冷笑道:“輸急了眼麼?”故意賣弄本事,不以手接,一口真氣吐出,吹得竹葉擦臉而過。

    “這叫老狗掀簾——拿嘴對付!”慕容智長笑聲中,展開“滿天花雨”的精妙手法,枯枝雜葉連綿不絕,猶如一片翠云,將彭九翁頭臉盡數籠住。彭九翁這回不能好整以暇地“拿嘴對付”,雙袖疾揮,震得碎葉殘枝四處飛出,口中哈哈大笑:“林老二,你可看到了,慕容智這家伙可是黔驢技窮,哪里還有丁點神教明使的風度,可歎啊可歎……哎喲!”

    一語未落,他端坐的那根翠竹忽然從中折斷,彭九翁身子搖晃,狼狽不堪地躍下地來。原來適才慕容智故意長聲發笑,左手又連發竹葉,擾亂他的心神,右手卻乘其不備,驀地打出三枚圍棋子,將彭九翁坐下的翠竹擊斷。

    待得彭九翁在地上站穩,慕容智才飄然躍下,悠然道:“九翁,咱們說好竹上賭棋,輸棋者敗,先落地者亦敗!這一回是誰敗了?”彭九翁胡子亂翹,卻氣得說不出話來。慕容智搖頭笑道:“輸便輸了,九翁也不必如此沒有風度嘛!罷了,這一回武英會的小狀元,我讓給你啦!”

    彭九翁雙目一亮,笑道:“當真?”慕容智嘿嘿一笑,霍地身子疾晃,電般閃到卓南雁身前,探手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將他提了起來。這一閃一揪,快如鬼魅,以林逸虹之能,驟出不意,竟也沒能防范。林霜月啊的一叫:“慕容伯伯,不要傷他!”林逸虹身子微動,待見卓南雁落入他掌握之中,只得微笑不語。

    “小娃兒當真聰明!”慕容智緊盯著卓南雁,笑道,“林老二,我要收這個娃兒為徒!”卓南雁給他那幽深的眼神盯得渾身難受,大叫道:“不成,我才不做你徒弟!”慕容智一愣,隨即笑道:“小娃兒想必不知,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作我催光明使的弟子。你跟我去了赤云島,我自會讓你習得一身精妙武功。”

    卓南雁只覺這慕容智性子陰沉,說不出的討厭,連連搖頭道:“我不要做你弟子,你這人太也……沒有風度!”情急生智,忽然將彭九翁的口頭禪說了出來。

    彭九翁拍手大笑:“老家伙,連這小娃兒都說你沒有風度。若換作我,早跳進洞庭湖里淹死啦!”林逸虹踏上一步,笑道:“慕容兄能瞧上他,自是這孩子的造化。只是……這孩子來曆非同一般,逸虹要親自收他為徒!”

    慕容智雙眉微皺,正要言語,忽地咦了一聲,伸手捉住了卓南雁的手腕,面色突變,似是遇到了什麼怪異之事。

    林逸虹眼見他臉上變色,身形倏地一閃,雙掌化爪,急抓而出。這一招“結草銜環”使得快如電擊,慕容智心神微怔之間,雙臂“少海穴”已被他緊緊扣住。彭九翁和林霜月不由齊聲叫好。慕容智嘿嘿冷笑,雙臂驀地變得泥鰍般滑不溜手,身形暴退,已從林逸虹掌中脫出。林逸虹自也不願跟他翻臉動手,乘他一退之間,已將卓南雁拉到身邊。

    “原來林老二是想自己收他為徒!”慕容智哈哈大笑,“可是這孩子身有怪疾,只怕終生難以習武!”原來他適才聽得卓南雁脈象有異,微一沉思,便覺出了卓南雁體內經脈的怪異之處。

    卓南雁心中一沉,卻揚眉叫道:“胡說八道!誰說我不能習武,我、我不但能習武,還要練得比你高上百倍千倍萬倍!”他此時最怕聽的便是有人說他不能習武,慕容智淡淡的一句話,卻氣得他眼淚幾乎流下來了。

    林逸虹微微一笑,正要言語,卻見那對拼斗的孩子又分出了勝負。那陳金使一招“江海同歸”,將對手打得口吐鮮血。這時再也無人上前挑戰,這叫陳金的少年,便成了本輪武英會的狀元。一群少年大聲鼓噪喝彩,幾個孩子忽然搶過去,將陳金架在頭頂,簇擁著去了。

    “陳金這小娃有福,能做了老夫的弟子,也是他三生的造化!”彭九翁手拈長髯,搖頭晃腦。林逸虹忽道:“九翁,怎地慕容行和曲流觴二位明使,未來挑選弟子?”

    明教淨風五子除了彭九翁、慕容智和早年追隨卓藏鋒抗金、戰死沙場的韓道人,還有兩位。那地藏明使慕容行是慕容智的親兄弟,外號“大力神魔”,外家功夫登峰造極。綽號“曲水流觴”的降魔明使曲流觴則以“彈指神通”的功夫縱橫江湖,在五人之中武功最高。

    “他們挨罰了!”彭九翁歎一口氣,“你們離島不及半月,慕容行跟曲流觴醉酒貪杯,壞了本教禁酒之令,給教主撞見啦。教主罰慕容行帶上思過索,在這大云島上傳授群童武藝。罰曲流觴禁錮在白虹島半載,不得下島一步。”林霜月聽了,不由歎了口氣,柔聲道:“可憐的曲老伯,每次我偷酒給他喝,都叮囑他不要讓教主瞧見。怎地他這麼機靈的一個人,回回飲酒總是給教主發覺?”

    慕容智冷冷道:“你曲老伯雖然機靈,卻如何能逃得過教主的法眼?教主若是成心整一個人,誰能逃得出去?”說著似是自覺失言,猛一頓足,霍地飛身而起,幾個起落,便直落到了湖中的一葉扁舟上。也不見他揮臂劃水,內力自腿上源源貫注舟上,小舟輕輕隨波起伏,竟自飄然而去。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暗道:“這慕容智、彭九翁便各懷奇技,武功決不在林逸虹之下,那教主林逸煙不知該是何等身手了?”

    林逸虹卻猶自喃喃道:“禁錮在那寸草不生的白虹島半年?教主這懲戒未免也太重了!我去找教主,給二位明使求情。”明教教主林逸煙本是他兄長,但林逸虹生性嚴謹,又對林逸煙甚為崇敬,每次提及兄長,總是畢恭畢敬地稱為“教主”。彭九翁卻歎道:“不勞掛懷啦,教主三日之前閉關參修‘三際神魔大法’,天王老子也不見,要到一百八十日後才得出關。”

    “那不是要到半年之後才能見他?”林逸虹重重地一頓足,道,“嘿,持齋禁酒,乃是本教大戒,曲流觴身為本教淨風五使之一,卻怎地屢教不改?”

    彭九翁卻翻著一雙通紅的眼珠,道:“少拿著你白陽長老的位份來壓人。哼哼,三十年前‘曲水流觴’喝酒之時,你還在穿開襠褲滿處亂竄。”說著忽地仰天長歎,“卓教主早就去了,明教三長老一囚一遁,淨風五使中的韓道人也早早的撒手歸真,留下我們四個老東西又屢因小過受罰,嘿嘿,明教精英遲早會風流云散,走個精光!”驀地大袖疾揮,如一只大鶴般飄然而起,倏忽閃入林子深處去了。這人自稱“九步登天”,委實輕功高妙。

    林逸虹面色一變,似要發怒,待見他飛身遁走,忙叫道:“九翁!”也隨著他飛身投入竹林。

    卓南雁聽他們說及明教往事,心中一顫:“易伯伯說,我爹在世時明教曾因護國還是護教,引發一場急變,明教中人因而心氣不齊。想不到過去了十多年依然如此。”正自發愣,一旁的林霜月卻道:“咱們走吧,我先帶你們前去安歇!”卓南雁和余孤天便跟著她一路前行。

    島上到處都是樹蔭竹影,瀟瀟的竹葉在這冷肅季節不算繁茂,但黯淡的夕陽光芒卻只能無力地從竹蔭間隙里投下點點昏黃的光暈。林子中也不知是什麼水鳥在鳴叫,那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是有人在撥弄木梳的齒子似的。卓南雁和余孤天手行走其中,卓南雁只覺處處新鮮好玩,余孤天卻雙手抱肩,心底泛起陣陣的冷寂孤單。

    再行得片刻,眼前豁然開朗,一處極大的莊院聳立在寬坦空曠的平地上。莊院背後是一座高聳的山峰,亂石高矗,枯藤橫生,嶙峋巉岩映著蒼紫的暮色,顯得格外峻峭。這莊院依山而立,三面環水,便有一股不可言喻的奪人氣勢。莊內院落四合,屋宇甚多,以參差的竹林四處點染,別具情致。林霜月帶著二人轉了幾轉,進了竹林深處的一處烏頭門高聳的寬大院落。

    院子里屋脊迭起,前堂後寢全是歇山式大屋,飛簷四挑,頗有氣勢。卓南雁的目光卻一下子院子當中一塊青閃閃的太湖石上,那上面銀鉤鐵劃地刻著一個“劍”字,在一抹金色斜陽的映照之下,便有一股虎嘯龍吟,氣吞八荒之勢。

    “這里便是卓二伯當初的居處‘藏劍閣’了,”林霜月在斜陽影子里幽幽看著他,聲音輕輕的,似是怕驚起他的沉思,“這個‘劍’字,據說便是你爹爹當年親手揮劍刻上去的。”卓南雁無語地撫著那凜凜生威的劍痕,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難以明狀的深切痛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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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40: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節:孤憤誰訴 紅袖添香
      卓南雁和余孤天便這麼在島上住下了。

    這是一個他們都不熟悉的水的世界,每天一睜眼就能聽到吱吱呀呀的櫓聲,聽到漁人用腳踩跺船板催促漁鷹入水的啪啪聲,每晚睡覺最後聽到的聲響也必是遠處起伏不定的濤聲。卓南雁覺得這個世界新鮮而又神秘,美中不足的是他仍舊不能習武。

    第二日一早,卓南雁和余孤天這兩個新來的孩子便跟島上數十個少年教眾混在一起習拳。可卓南雁還是老樣子,練不了幾招,依舊大汗淋漓,手足酸軟地呼呼喘氣。林逸虹見卓南雁喘噓噓的樣子,想起慕容智的話,這才吃了一驚,給他認真地切了脈之後,不由搖頭連道古怪:“你這脈象太過古怪,只怕我是無能為力了。可惜教主仍在閉關,只有等半年後,待教主出關來給你親自診治!”

    卓南雁大失所望之余,更多了一份焦急,在風雷堡內他不知自己身世,不得習武便不習了,但這時深知自己身負父母和風雷堡大仇,卻仍是無法習武,不由急得雙目發紅,叫道:“林師傅,我……我這輩子當真是廢人一個麼?”林逸虹歎一口氣,道:“教主神通廣大,文武醫道無一不精,只盼著他能醫好你這病吧。嘿,便是醫治不好,你也不必過于傷悲,教主勵精圖治,本教正需各路文武俊彥,從明日起,你便專心習文吧。”

    林逸虹說得不錯,明教教主林逸煙顯是個心懷遠志之人,明教這幫孩子都是依著他的安排精挑細選上來的聰慧少年,每日上午演武,下午習文。只有在武英會中憑真本事打出來的出類拔萃者,才會各依所長,投入曲、彭、林和慕容兄弟等人門下專習各路武功。眼下這群孩子便由遭罰的地藏明使慕容行教拳法,林逸虹親自傳授他們劍法。

    余孤天在皇宮里雖然學過武,但終究是當作閑暇時的健身小道,從來沒有真正下過苦功,武功進境跟群童相差尚遠。好在他心性聰慧,揮拳練武悟性極高,加之身負大仇,恨不得早日武功大成,習武之時加倍刻苦。

    這一來卓南雁更覺孤單。每個上午,看著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們叱咤生風,揮汗如雨,他心內就是一陣陣的刺痛。

    到得下午,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濟濟一堂,在通頌《二宗經》、《證明經》等明教經典之後,便在一個白發老儒的帶領下,全力研習儒家的經史子集。

    開始卓南雁覺著奇怪,在他心中,只覺明教弟子必是如同林逸虹或是厲潑瘋一般,苦練武功之後四處劫富濟貧罷了,這樣的研習經史,難道是要考舉人中狀元去麼?

    林逸虹聽了他的疑問,淡淡一笑:“教主心懷天下,他時常說,眼下天下大亂,朝廷昏庸,正當我明教大展身手之時。而要重整河山,卻不能單憑武功精強,更要文武兼修,咱明教弟子不但要出他幾個進士狀元,便是琴棋書畫斗雞走馬這些達官顯貴喜好的小道,咱們也要勤加精研,出些人才。”

    卓南雁一愣,問:“學圍棋什麼的,有何用處,陪著那些達官顯貴去下棋喝茶去麼?”林逸虹點頭道:“不錯!咱們眼下正在待機而動,若是本教弟子憑著經學策論之學博他個進士狀元,出將入相,直入朝廷機樞要地,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據說大宋皇宮內有棋待詔一職,圍棋高手可以憑棋道直入皇宮伴駕。若是本教弟子能出一個棋待詔,深入大內,混入這些顯貴堆里,刺探各種消息,也算為本教立功!”

    卓南雁這才聽出了他話中深意,面色一變,道:“難道咱們是要……”他在風雷堡長大,易懷秋雖時常跟他痛罵朝廷昏聵,卻是一心忠耿,常以大宋汴京遺民自命。在卓南雁心底,也就天經地義地認為,似岳元帥、易老伯這樣報國抗金的,才是大好男兒。這時聽了林逸虹的話,“扯旗造反”這四字在他腦中一閃,便沒有說出口來。

    “你猜得沒錯,”林逸虹卻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目中精光一閃,道,“明教以日月為尊,眼下烏云遮日,改天換日的重擔自然便落在了咱明教弟子身上。這便是教主常說的,先要忍辱負重,才能乘勢而起。”說著用手一拍卓南雁肩頭,慨然道:“南雁,你雖不能習武,但聰明伶俐,若是文才上搏他個出人頭地,一般的也是本教棟梁!”

    卓南雁隱隱覺得他說的話有些不妥,但終究是少年心性,給他幾句話撩撥得熱血上湧,暗想:“不錯,岳元帥、易老伯,還有爹爹媽媽,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給這昏庸朝廷逼死害死的!我若是全力幫著明教改天換日,一樣也算是給他們報了大仇!”自此之後,便在讀書上苦下功夫。慕容兄弟之中的高個子慕容智和林逸虹文武皆通,也時常親來給眾童講授武舉中的兵法和圍棋之道。

    卓南雁在風雷堡內雖讀過些書,但教他讀書的易懷秋卻是性子疏散之人,平日又是說史多于說經,卓南雁也就跟他一樣讀書“不求甚解”,學問上毫無根基可言。除了林逸虹教授的圍棋一道上他游刃有余之外,在兵法、書法和科舉經學上都是吃力之極。

    教他們科舉經學的那白發老者叫范同文,乃是幾個月前林逸虹派人專門自石鼓書院請來的碩儒,學問淵博,為人謹嚴。這老儒自然不知明教的底細,只是眼見這些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過了蒙學之齡,他便從嚴教起。

    這一日下午那范同文照例來教眾童《孟子》,眼見卓南雁是個生人,便點起他來問道:“可曾讀過《孟子》麼?”其實卓南雁除了蒙學之外,只馬馬虎虎讀過一年《論語》,但他素來是不願給外人瞧扁了的好強脾氣,便含糊應道:“知道一些。”

    “聖人之學,入目即應入心,知之即為知之,哪里有‘知道一些’的道理?”范同文聽了,心中先有幾分不喜,翻著老眼盯著眼前這個濃眉俊目的瘦弱少年,又冷冷道,“那你便說說看,都知道一些什麼?”他這聲音一冷,曉得他脾氣的群童都是心下生寒,幾十道目光全向卓南雁瞧來。卓南雁給眾人瞧得臉上火辣辣的,搜腸刮肚地想了想,忽然記起易懷秋掛在口邊的幾句話,便昂頭道:“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

    范同文聽他將“富貴、貧賤、威武”的次序全都念倒,不由搖頭道:“錯了,全錯了!”卓南雁臉上一紅,卻大張雙眼道:“對的呀,易伯伯便常常這麼念的!”范同文只當那“易伯伯”不知是哪里的一個誤人子弟的腐儒,眉毛越皺越緊,怒道:“還敢頂嘴?好,讓咱們聽聽,你那易老先生是怎麼教的,將這梁惠王章句第二章讀上一讀!”

    卓南雁本想說“易伯伯沒有教過我《孟子》”,但瞧見范同文兩道似哂似嘲的目光,心下微惱,順手拿起書,硬著頭皮便讀了下去。這一下立時露了丑,除了起首“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兩句還算通順之外,余下的磕磕絆絆,不是句讀不符,就是白字連篇。待念到“予及女(此字該讀汝)偕亡”一句時,更老老實實地讀成了“及女偕亡”。

    滿堂少年全都哈哈大笑,范同文卻氣得面如寒霜,學著卓南雁的語音道:“好一個‘及女偕亡’的‘大丈夫’!”不由分說,拉過卓南雁的手來,啪啪的連拍了幾大竹板。卓南雁的臉羞得一塊紅布也似,在滿堂哄笑之中暗下決心:“我這時還不能習武,讀書學文上若是再落于人後,可就丟死爹娘的臉了!”

    當晚回到藏劍閣,卓南雁連晚飯都顧不得吃,便苦讀《孟子》。無奈他這文字功夫差得太多,余孤天口不能言,他遇上了難題也無人請教,一夜熬紅了眼睛,卻毫無進境。

    第二日范同文進了書堂,頭一件事便吩咐道:“昨日那個要作‘大丈夫’的,站起來讀書!”群童哄笑聲中,卓南雁默然無語地立起身來。這群孩子已跟范同文學了三月,《孟子》已經通讀了一遍,卓南雁卻只會昨日教過的兩章,沒學的照舊不會,少不得錯字連篇,又惹得眾人大笑。范同文深信“嚴師高徒”的道理,瞅見卓南雁出錯,拽過手來便打。卓南雁挨打時總是一聲不吭,這一下更惹惱了范同文,一連三日,日日都要挑些差錯,抽他板子。

    幾天下來,卓南雁便瘦了許多,倒不是讀書有多苦,更多的苦楚卻是來自心內的折磨。習武不成,習文不就,巨大的挫折讓這快言快語的少年一下子沉默起來,臉上的線條也愈發瘦硬,只是他的眼神卻變得愈發不屈與銳利。他身上還穿著風雷堡內帶來的棉袍,雖已洗得干乾淨淨,但終究是破舊不堪。

    在諸多同窗學童眼中,這個病蔫蔫的清瘦孩子衣著殘破,整天沉默不語,卻又笨得總挨板子,實在是個落落寡合的“怪童”。他挨打之時,不少孩子便跟著起哄發笑。卓南雁是個倔犟脾氣,先生愈是痛打,同窗越是哄笑,他愈是板著臉悶聲不語。

    便在卓南雁事事不順之時,他卻發覺跟他同住在藏劍閣的余孤天也是日夜愁眉緊鎖,心事重重。他問了幾次,余孤天只是搖頭。卓南雁哪里知道余孤天心內的萬千愁緒。

    倒退幾個月,余孤天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陰差陽錯地跑到這個大澤野島的魔教總壇,跟一群“魔子魔孫”混在一處學武習文。他每日里裝聾作啞、屈尊降貴也就罷了,最難受的卻是群童對他的嘲弄和不屑。

    除了卓南雁叫他“小弟”,林霜月叫他“余孤天”這個名字,別人每日里都是“啞巴”、“啞巴”的叫著,輪到擦洗灑掃這些粗活累活,都要喚來這個年紀最幼的“啞巴師弟”來做。他這金枝玉葉受苦受累地一天下來,不免筋酸骨軟,但眾人卻全不領情,那一個個瞧著他的眼神里,依然寫滿了不屑。

    漸漸的,余孤天只喜歡一個人呆著,那時候他會小心翼翼地取出貼肉珍藏的那塊玉。師父徒單麻曾說這是他重登大寶的證物,他一直將這玉視作自己的命根子,摸著那細膩的雕紋,品著那溫潤的清涼,他的心才會安穩一些。

    余孤天還添了一個毛病,他喜歡上了一個人閉住了眼胡思亂想。只要一閉上眼,在那個一片昏黑的世界中,他隱隱覺得自己還是大金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在那里,他有權勢有父皇有一切,他會跟著那無所不能的父皇在獵獵旌旗下張弓狩獵,在紫色的宮殿中推杯換盞,在堆滿了各種雪人雪象雪馬的高樓廣廈里叱奴喚仆……

    但只要一睜開眼,茫然、無助和憤恨立即就化作一條無形的毒蛇,狠狠地嘶咬著他那顆孤寂的心。

    這一日早上,卓南雁讀書讀到眼睛酸痛,忽發奇想:“天小弟這兩天苦惱得緊,不知是不是練武不順。左右無事,不如前去瞧瞧!”便信步向群童習武的湖濱走去。遠遠地便瞧見慕容行正帶著群童練拳。

    慕容行個子矮小,性子暴躁,拳法走的卻是剛柔相濟的上乘路子。今日他教的這一趟八卦飛星掌雖只九招,但每一招掌勢變化繁複,步法更與五行八卦方位相合,極是難練。群童看了多遍都領悟不了,急得慕容行滿頭大汗,口中奶奶爺爺的不住亂罵。卓南雁在旁瞧著不由連連搖頭,暗想:“這慕容師父性子太躁,這般教徒弟,十成功夫傳不出一成去!”

    慕容行這一急,群童心下慌亂,步法掌勢愈發雜亂無章。慕容行越看越怒,罵道:“他奶奶的月牙兒偏偏今日沒來,不然讓她練兩手,也好給你們這些蠢材開開眼……”忽見群童之中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走步出掌,居然象模象樣,細瞧卻是余孤天。慕容行眼前一亮,叫道:“小啞巴出來,將這兩招練一趟!”

    余孤天紅著臉應聲而出。他當日曾跟徒單麻學過一套八卦連拳,步法也要配合八卦方位,這時將八卦連拳的拳理拿來暗中揣摩,居然打得形神皆似,沒出半點差錯。

    慕容行大喜,展眉吼道:“瞧見沒有,小啞巴這六根不全的人全練得這般好,這一招有什麼難的!一個個的出來練,哪個再練不好,老子巴掌伺候!”余孤天聽了他似罵似誇的這句話,一張臉更紅得發燒,默然退在一旁。

    跟著上來的幾人卻依然難明拳理,不是掌勢不對,就是步法踏錯方位。慕容行連著用巴掌“伺候”了六個少年,火氣漸大,叫道:“罷了罷了!他奶奶的今日不練了,除了小啞巴,你們全得受罰!老子罰你們站四平樁,幾時想明白了,老子再來教!”

    四平樁就是四平馬步,是武功中最累最苦的樁功。群童擺好了姿勢,片刻功夫就累得滿身大汗,不由個個肚里叫苦連天。慕容行橫眉立目地罵了多時,終于大袖一拂,怒沖沖地去了。

    卓南雁再瞧片刻,眼見群童愁眉苦臉,不由搖了搖頭,也要轉身而去。才轉過身,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罵:“假惺惺做什麼樣子?滾開!”卓南雁回頭看時,只見余孤天走回陣中,老老實實地也要跟著眾人一起站樁受罰,卻不知給誰罵了一句。

    這一罵立時惹得眾怒發作,群童的火氣都向余孤天身上撒來:“罵得好,小啞巴快滾!”“若不是你小啞巴逞能,咱們大家何苦受罰?”又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揍這小崽子!”立時就有兩個高大少年揮拳向余孤天打去。

    余孤天連挨兩拳,心下驚慌,轉身便逃。盛怒的群童卻四下里兜了上來,有人明里出拳,有人暗中出腿,七手八腳噼里啪啦地亂打過來。余孤天八面受敵,又怒又怕,急得哇哇大叫,卻沖不出去,片刻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卓南雁在旁瞧得怒氣填膺,大叫一聲:“住手!”飛步趕去,護在余孤天身前,叫道,“大伙都是師兄弟,憑什麼欺負人?”

    卓南雁的身份,林逸虹從未告知旁人。在眾人眼中,卓南雁就是一個身穿破衣、終日寡言的古怪少年,而且這少年還不能習武,不會念書,笨得總挨板子。這時候群童正打得興起,忽見卓南雁這怪童竟敢出來跟大伙作對,不由愈發鼓噪起來。“哈,原來是這要裝‘大丈夫’的小乞丐!”“小乞丐來給小啞巴叫屈,真是一對瘸驢瞎馬!”

    “將這小子一起揍了!”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群童一起擁上,拳打腳踢。卓南雁頭臉上霎時挨了幾拳,他也立時惱了,揮拳還擊,但終究寡不敵眾,片刻功夫腹背上又接連挨了數下重擊。卓南雁身子搖晃,險些栽倒,卻兀自橫身揮拳,拼力護住余孤天。他雖沒怎麼練過武功,卻是天生的力大非常,這時惱怒之下,呼呼幾拳,竟打得身邊幾個少年徹骨生痛。

    “這小雜種敢下狠手!”挨了他拳頭的孩子哇哇大叫。群童氣勢洶洶,竟舍了余孤天,拳腳全向卓南雁招呼過來,邊打邊罵:“打死這小殘廢!”“不能文不能武的小廢物留著也沒什麼用,打死算了!”

    卓南雁初時聽他們喊自己“小雜種”之時已是心下發惱,待聽他們罵自己“小殘廢”、“小廢物”時,心中更是火辣辣的痛:“原來我在旁人眼中不過是難成一事的廢物!生不如死的殘廢!”驀地一股怒氣自心底直竄起來,口中亂叫道:“我卓南雁不是廢物,我不是殘廢!”悲憤之下,雙臂疾掄,不管不顧地亂打亂劈。

    可是打他的孩子卻都練武經年,出拳飛腿頗有章法。一片混亂中有個少年下拳狠辣,劈頭一拳,竟打得卓南雁鼻血長流。跟著他眼睛上也挨了一巴掌,雙目難以視物,卓南雁身子搖搖欲墜,卻兀自叫喊不休地揮拳亂打。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得有人一聲斷喝:“住手!”卓南雁勉力將眼睛睜開一線,卻瞧見林逸虹帶著林霜月正如風趕來。群童眼見情形不好,一聲轟叫,四散逃逸。卓南雁陡覺四肢無力,眼前一黑,便軟倒在地。

    過了不知多久,卓南雁再睜開眼,才見自己已經躺在一張溫暖的屋中。對面朦朦朧朧地卻現出一張嫩白娟秀的**臉龐,雙眉彎彎,滿目關切。卓南雁驟然見到那美婦眼中慈祥柔和的目光,不由心中一暖,自己常在夢中見到的母親,不就是依稀這個樣子麼?他迷迷糊糊如在夢中,輕輕叫了一聲:“娘——”

    那夫人聽了他的叫聲,溫然一笑,道:“好孩子,你可醒了!”聲音溫和無比,卓南雁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慈愛親切的聲音,刹時覺得心中滿腹委屈要向她傾訴,忽然坐起,一下紮入那夫人懷中,放聲哭道:“娘,娘,雁兒可找到你了……這麼些年您為什麼不來找我!”

    那夫人微微歎息:“這苦命的孩子!”伸手緩緩撫著他的頭發。卓南雁只覺那手出奇的溫暖,登時如在夢中,本來極好強的一個人,這時淚水卻止不住的流淌了下來。

    哭了幾聲,卻聽有人輕聲哼道:“還總說自己是大丈夫呢,竟小孩子一樣的哭起鼻子來了!”卓南雁抬起頭,卻見身邊那人雙瞳閃亮,顧盼生姿,正是林霜月。

    他微微一驚,立時從半夢半醒中明白過來,身子一掙,急忙坐起,紅著臉瞧著那美婦,道:“原來是林……林嬸嬸,南雁適才無禮了!”這美婦正是林霜月的母親。

    林夫人倒一笑:“你的事你林叔叔早跟我說了。沒爹沒娘好可憐的孩子,往後林嬸嬸就是你的娘,有什麼失禮不失禮的!”卓南雁卻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爹爹已經重重處罰那幾個帶頭打人的壞小子。瞧你弄的,眼睛也腫了,衣服也撕得不能穿了!”林霜月卻開口埋怨起他來,這小丫頭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你也真是的,又不會武,一個人跟他們一堆人胡打什麼?”卓南雁唔了一聲,揚起頭來,道:“他們欺負余小弟!欺他是個啞巴,我瞧在眼里,看不過去!”這時翻身坐起,才覺得髒腑不痛,好在身上只受了些皮肉之傷。

    “你倒夠義氣,”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嗔道,“我遠遠地瞧著你,自己腹背受敵還拼力護著余孤天呢!其實你身上有病,又何苦強自出頭,替旁人打仗?”這最後一句話本是出自好心的埋怨,但不知怎地卓南雁聽在耳內,心里卻是萬分刺痛。他忽然想到自己曾跟這小丫頭斗了一路的口,她是個無論文武,都在教中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是個師長喜愛、同窗羨慕、父母呵護的公主一般驕傲的人物。在她眼中,自己必然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病人廢物。

    想到這里,他霍地挺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個百無一用的廢人!我這廢人要怎樣就怎樣,用不著你們管,更不用你假惺惺的來可憐!”忽然想到自己身負大仇,卻無能為力,霎時心中淒苦,兩行清淚刷的滑下。他不願給林霜月瞧見自己流淚,一扭頭轉身奔出。

    “卓南雁——”林霜月和林夫人齊齊叫他,他卻不應,低了頭越跑越快。林霜月愣在屋中,望著他那瘦削而倔犟的背影漸去漸遠,忽然心中好生後悔。

    卓南雁一口氣奔回藏劍閣,正瞧見余孤天一個人灰頭土臉地坐在院子里發呆。眼見他奔進來,余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來。卓南雁心中依然滿腔憋悶,忽然抓住他的雙臂,叫道:“天小弟,你說,我……我是個廢人麼,我是個廢人麼?”

    余孤天見他如此,也不禁一陣難過,連連搖頭,心下卻也思潮起伏:“這卓南雁對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會頭一個揮劍殺了我!嘿,我還得在這野島上跟這些魔子魔孫裝聾作啞地混下去,直到劍法練得跟那姓林的一樣的好,才能設法逃離這鬼地方。”

    卓南雁大叫兩聲,才覺心內舒暢了許多,忽然長歎一聲,拍著余孤天的肩頭,道:“我鼻青臉腫的,今日不去讀書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范的板子。”眼見余孤天面露畏懼之色,他卻一挺胸膛,叫道,“那幾個小子若是還敢欺負你,就來告訴我,我再去跟他們拼命!”說罷獨自回到屋內,抓起那本《孟子》,發了狠一樣地苦讀起來。

    黃昏之後,他草草吃了飯,足不出戶地又接著讀。正在燭下皺眉苦讀,忽聽得屋門啪啪地輕響了三下,跟著林霜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進來成麼?”卓南雁一愣,干巴巴地道了聲“進來吧!”

    林霜月推門而入。她這時換了一身翠綠衫子,烏鴉鴉的一頭青絲輕松寫意地散垂肩頭,手中卻捧著一件嶄新的深碧繡花衲襖,道:“穿上試試,這是我娘下午托人出島給你買來的。”

    卓南雁本想推卻,但想起林夫人那慈愛溫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過棉衣。那件舍不得換下的棉衣也給群童撕扯得實在破爛不堪了,他仍然脫下來端端正正地疊起放好。這簇新的深碧衲襖穿在身上,卻似給他訂做的一般,貼身整齊。

    當真是“人佩衣衫馬佩鞍”,他這繡花碧襖上身,燈下看來,立時顯得英姿颯爽,比起往日那個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換了個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聲,低頭歎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島上的人都說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親,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轉頭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轉,問道,“你還在看書麼?”卓南雁臉上一紅,微覺尷尬,暗想:“這小丫頭處處跟我作對,見我秉燭苦讀,只怕又要譏諷我蠢笨,夜里面用功苦讀,白日里還要挨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這回笑起來卻沒什麼譏諷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讀書,白日里再挨板子。”她說著深深一歎:“那范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時,你越是這麼一聲不吭,他就越是惱你無禮。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學會虛心求教!”

    “他們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們?便是問了,也只會惹來一頓冷嘲熱諷。”卓南雁說著,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氣,梗著脖子道,“哼,我素來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終有一日,我卓南雁心中的學問,會勝那姓范的十倍!”

    “好一個‘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這個志氣就好!”自從那日卓南雁說出那句“此之謂大丈夫”遭到范同文譏諷之後,滿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這綽號自是帶著三分玩笑,七分戲謔。這時卓南雁聽林霜月也這麼叫,不由將眉毛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麼,信不過我麼?”

    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閃了一閃,卻輕輕歎道:“我信得過你!”卓南雁跟她曾經斗了一路的嘴,對這高傲的小丫頭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這時見她這麼鄭重其事地點頭說出“我信得過你”這五個字來,胸口一熱,心內忽然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幾分感激,有幾分歡喜,更有幾分絲絲甜意。

    這時候夜色初闌,燭影搖紅,借著溫暖的燭光,卓南雁不由抬起頭細細看她,卻見林霜月似是剛剛沐浴過的樣子,雪膚紅潤,青絲微濕,更顯得初蕊新蕾般嫵媚。這時余孤天早回屋就寢了,書房內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兩個人。

    紅彤彤的燭影下驀地瞧見林霜月那雙剪水雙瞳,卓南雁心內忽然有些慌亂地怦怦亂跳,當下急咬了一下口唇,忙低下頭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里想的什麼,語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勸戒自己的小弟,“這時的當務之急,還是先要將書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說著自他手接過了書,一口氣讀下來,順暢流利之極。卓南雁默默聽著,暗自佩服,想:“月牙兒雖是個女孩,但習武學文,都是出類拔萃,不知何時我才能跟她一般。”

    “這部《孟子》,我們早就背得熟了的。先生常說,‘孟子是儒學正宗,讀孟子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說著伸出纖纖玉指在書上指指點點,將一些疑難之處,細細說與他聽。

    《孟子》多言心性,論仁政,說養氣,思想深邃,內容廣博,特別是其中又記孟子當年與戰國各方才俊的機智雄辯,卓南雁對那段曆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細加講解,卓南雁便是再挨上幾頓板子也是難以入門。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將心中的許多疑問拿來細問,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題目,其實也不算什麼難題,只是他從不開口問人,也就一直無從得知,經林霜月細細剖解,心中便似打開了一扇窗子,許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進來。

    深夜寒窗,孤燈明燭,二人身子挨得極近,那熟悉的淡淡幽香不時自林霜月身上傳來,卓南雁忽覺這往日里呆板的經書這時忽然變得可愛可親起來。

    興致勃勃地讀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話時,卓南雁不覺意有所會,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這話說得好,大丈夫便當如此,孟老夫子真是聖人!”他本是極聰明的一個人,這時心智一開,立時便將先前所讀的書全串了起來,忽閃著眼睛又道,“嗯,這一段話跟‘公孫丑’那一章中的幾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說得是一樣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義,便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敵國的財主、千乘萬騎的諸侯,又能耐我何?”

    “當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見他領悟,不禁破顏一笑,又道,“明日便該講‘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這一段。范先生必然還會找你麻煩,他常說,這一段要與‘養氣’之說相互參詳。你記住了,孟子論‘養氣’有四要,一曰養勇,二曰持志,三是集義,四為寡欲……”再將其中要義細加解說。

    卓南雁這時興趣大增,只覺這孟老夫子壯志凌云,言行超邁,單只他那句“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的豪言壯語,便深和我心。兩個人交互啟發,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過去了大半個通宵,竟是毫無倦意。

    他興致來了,又有許多新問題源源湧出。林霜月雖然聰明,終究是一個小女孩,過不多久便給卓南雁問得秀眉深蹙,不由對聰慧機敏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聽先生說,這部書就是皓首窮經研究一輩子的。你問的這些東西我倒從來沒有想過,看來只有去問先生了。”

    “我不問他們,”卓南雁卻搖了搖頭,直直望著她道,“我只問你。”林霜月扭頭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這老師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麼事明個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為何忽然神色又冷淡下來,見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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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42:05 |只看該作者
卻見天上疏星幾點,一輪明月已下林梢,皎潔的清光照在院中,猶似鋪了一層水銀。卓南雁見林霜月纖弱的背影踏在那層水銀上漸行漸遠,他心頭一熱,忍不住輕聲道:“月牙兒,謝謝你!”話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連道,“哎喲,對不住。你不喜歡我叫你月牙兒,那我以後就叫你……林師姊。”

    林霜月停下步子,回頭看他一眼,輕聲道:“那也不必,你願意叫‘月牙兒’,便也由著你吧,”說到這里忽然輕輕一笑,“要讓你說個謝字,可真難得緊呢!”也不待他回答,腳下加快,跨過那層清波樣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轉過天來,那范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問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養氣四要”。卓南雁這一回有備在先,居然侃侃而談,問一答十。范老先生見他忽然間智慧大開,不由吃了一驚,待見卓南雁臉有得色,不由沉著臉訓道:“君子之道,應該泰而不驕。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說到‘大丈夫’之論。我且問你,孟子一書,除了‘滕文公下’這一段,還有幾處帶‘丈夫’二字的?”

    這卻是單考背記功夫的題目,群童眼見先生這題出得萬分古怪,都道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著回頭瞅著他。卓南雁卻給范同文那兩道嘲弄的目光看得心中著惱,咬著唇,木僵僵地立在那里一言不發。

    “答不出來了麼?”范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來。群童眼見范同文又拈起了那毛竹板子,不由一陣交頭接耳,書堂里已竄起四五道嗤嗤冷笑。“不會,便老實說不會,”范同文怒沖沖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為不知’的道理?”

    那板子剛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這正是一句《孟子》中帶‘丈夫’二字的。范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經連珠箭般地道:“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一口氣將書中所有帶“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來。

    范同文一怔之下又不禁大是得意,以為這小子能有今日的聰慧明白,全是自己日日狠抽毛竹板子的功效。當下更扳起嚴師面孔,陰陽怪氣地道:“湊巧答對了也不必這麼得意,什麼時候你讀書的功夫趕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遲。‘聞志廣博而色不伐’,這聖人之言難道只是口里念念的麼?坐下!”

    這二十多個學童中,論起讀書作詩,卻仍是以林霜月一個女孩最好。范同文常感歎,他大半輩子閱人無數,論聰慧才智,能承其衣缽者,卻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卻是個女娃子,學問再好也不能去應試奪魁。眾少年無論文武,素來都服膺林霜月,聽了之後都深以為然。

    卓南雁遭訓慣了,也不放在心上,當下也板著臉坐下了,心內卻暗自感激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兒昨夜帶了我念了大半夜的書,今日這板子照舊要挨的!”

    他回頭看她時,見林霜月正目不轉瞬地盯著書,好像渾沒聽到這句話似的。卓南雁驀地想:“今晚,她還會不會再來教我念書?”抬頭看看那日頭,高高的還刺目耀眼,他心內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來了。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一節:霜娥斷腸 知己憂心
      黃昏時吃過了晚飯,卓南雁便在屋里徘徊不安,眼見那夕陽蹣跚落山了,卻還不見林霜月的蹤跡。他心內焦急,走到院外來回張望,正自望眼欲穿,忽覺頸後一涼,他一驚回頭,才見身後站著一人,白衣飄飄,淺笑盈盈,正是林霜月。原來她一時興起,展開輕功從牆後躍入,悄沒聲息地自後掩來,在他頸後吹了一口氣。

    “月牙兒,”卓南雁有些落寞地笑了一笑,道,“你的功夫都這麼高了,過不了幾年,只怕便能趕上那號稱‘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了。”林霜月笑道:“你也不用忙,待大伯出了關,以他的通天手眼,必然會醫好你的病。你這麼聰明,若來習武,半年功夫便會趕上我。”

    卓南雁給她說中心思,長長歎了口氣,沉沉道:“但盼著那一天越早越好!”正要再說什麼,只聽身旁有人一聲咳嗽,卻是余孤天自屋內緩步轉了出來。

    卓南雁笑道:“余小弟,出去練功麼?”余孤天向二人擠出一絲笑,自院中兵器架子上拔出一杆花槍,沖他們晃了晃,笑吟吟地出去了。林霜月覺著余孤天這一笑里藏著萬千言語,不由玉面微紅,轉過頭裝作不見。

    “這小子笑什麼?”卓南雁卻有些不解,瞅著他的背影喃喃道,“對了,他練武怎樣?”林霜月聽了他愣愣的發問,才一驚抬頭,唔了一聲,輕聲道:“你這小弟雖啞,其實卻是個極聰明的人,爹一個勁誇他悟性奇高呢!”

    二人對視一笑,忽然間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入內屋讀書。卓南雁得了林霜月的指點,讀書進境奇快。他稟性沉默,卻是個凡事都要爭先的堅毅之人,終日廢寢忘食地刻苦攻讀,幾日功夫就讓幾位先生和諸多同窗刮目相看。

    書堂中除了學習儒家經書,群童還照著教主林逸煙事先安排,兼習琴棋書畫之道。其中中又以圍棋一道最為重要。每隔幾日,都由林逸虹親自來教授奕道。這一來卓南雁更是如魚得水。

    不管何時,只要一拈起涼晶晶的棋子,他就似變了一個人,雙目灼灼,神采奕奕,以他在棋道上的超人天分,不多日便在群童之中嶄露頭角,鋒芒之盛,同窗之中也只有林霜月能跟他對弈幾手。幾位老師和同學才看出這終日少言寡語的怪童的不同凡響之處,愈加對他另眼相看。

    卓南雁在圍棋上的天分使群童歎服之後,心氣平和下來,經學功夫也增進奇快。眾人眼見卓南雁讀書功夫突飛猛進,都道這是他勤奮用功所致,卻少有人知道他之所以在讀書上逞強好勝,大半全是為了林霜月。

    在卓南雁眼里,這個一身白衣的女孩,永遠的纖塵不染,象水一樣的潔淨美麗,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梅花的香氣,那樣的高傲,又是那樣的聰慧。無論是范先生教的經論,還是林逸虹、慕容智教授的兵法戰策,都是難不倒她。不知不覺地,卓南雁在心里已經跟這個給自己紅袖添香的書友暗中較上了勁。這幾日之間,他在書堂里非但不挨板子,更能闡疑解惑,答上別的學童抓耳撓腮的難題。于是連范同文都對他高看一眼,深感這不苟言笑的小子讀書來進境神速,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但可惜是,卓南雁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好日子沒過多久便忽然結束了。

    這一日晚飯之後,林霜月沒有如往常一樣到藏劍閣來。卓南雁左等右等不見她來,心下焦急,覺得一顆心全沒了著落。他一個人在冷寂寂的院子里外來回踱步,眼看著月上中天,心下暗想:“我要不要前去找她?”

    正自猶豫不決,忽聽院門砰的一響,卻是林霜月推門而入時腳下打了一個踉蹌。她嬌嫩的臉上淚痕未干,明眸欲掩,顯是剛剛痛哭過的樣子。卓南雁急忙回身扶住她,問道:“你……你怎地了,是誰欺負你了麼?”

    “沒事的,”林霜月卻推開他的手,秀眉顰蹙,美眸之中隱含幽怨,道,“我來就是知會你一聲,以後……我再不會過來跟你讀書了。”卓南雁心弦一顫,急問:“為什麼?是你爹不讓麼?”

    “是!”林霜月點頭之後又急忙搖頭,道,“不是的,當初我來這里教你讀書,也是爹娘的意思。只是適才爹卻說,自今而後要我晚飯後再加煉一個時辰的吐納靜功,這麼著可不就再沒功夫跟你來讀書了麼?”卓南雁不明所以,問道:“聽他們說,你的武功已是少年子弟中最好的了,還要加什麼勞什子功夫?”

    林霜月垂眸望地,一陣寒風卷地而來,吹得她衣帶和秀發隨風飄搖,霧鬢風鬟,楚楚可憐。卓南雁見她緊抿著嘴不語,心下生憐,忍不住道:“月牙兒,是你爹打你了麼?我去找林嬸嬸給你評理去!”“林嬸嬸”便是林霜月的母親,卓南雁知道那傲氣十足的林逸虹在這性子溫婉、待人可親的林夫人跟前老實之極,多少有些懼內。

    哪知不提還好,聽他提起母親,林霜月臉上的淚水忽如斷線珍珠般地落了下來,抽泣道:“你去不得!爹爹和娘剛剛又大吵了一架,爹……還動手打了娘呢!”

    那怪異卻又可怕的一幕倏地在她眼前閃過,讓她的臉頰陣陣火燒火燎。

    昨晚林霜月陪著卓南雁讀罷了書,喜孜孜地向家中走去。卻在沉沉的夜色中看到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是自己的母親,只是母親的腳步匆匆的,似是有什麼急事要辦。“深更半夜的,娘要去做什麼?”林霜月童心忽起,展開輕功,遠遠地綴著母親,直向林木深入行去。

    奔得近了,才見母親的肘間挎著一個盛飯的竹籃,林霜月想起再向前不遠,便是教主閉關練功的“三世自在閣”,暗道:“原來娘是給教主來送飯!”這謎底一解,林霜月便覺興致全消,正要轉身走開,忽見娘的影子倏忽一閃,便即蹤跡皆無。“這里難道還有秘道麼?”林霜月瞪大雙眼,忍不住又走上前去,在三世自在閣外來回翻看多時,也沒瞧見什麼秘道。

    信步走入閣內,里面竟靜靜的沒個人影,空蕩蕩的自在閣中籠著一股玄秘冷漠的氣息。寂靜之中,忽聽得身後傳來低低的一聲喘息。那聲音似是含了極大的痛苦,又似是蘊著極大的歡娛,漸漸地便又轉為一種呻吟。

    那聲音太古怪了,林霜月忽地覺出一陣心慌意亂,正要走開,忽聽那聲音道:“逸煙,你說……這雙修秘法……何時能助你突破‘神魔之境’?”這聲音熟悉無比,依稀似是母親的聲音,只是這時混沌了許多,似是含在喉嚨里呻吟出來的。一道冷冷的聲音隨即道:“跟你說了,要叫我‘教主’!‘神魔之境’豈是那麼容易便能參破?幾時讓你來跟我雙修,你便過來就是!”這正是大伯林逸煙的聲音,這時聽在林霜月耳中,卻帶著幾分猙獰味道。

    林夫人又喘道:“我……我好怕……月牙兒的事,別讓逸虹知道……”聲音竟帶了幾分嗚咽。林霜月忽然明白了,大伯一定是在用什麼慘酷的手段在折磨母親。她心急火燎地便四處尋找聲音來處,但這聲音好不奇怪,竟是在牆壁上一幅摩尼立像之後傳出的。林霜月信手一推,那立像格格轉動,陡地現出一線光亮來。

    那光並不強,甚至有點黯淡,但在黑沉沉的自在閣內,這點燭光卻不啻一道閃電,射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幽暗的燭火下,竟是兩具赤裸裸緩緩蠕動的身子。她看到娘正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纏在大伯身上,雪白的嬌軀上閃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月牙兒!”林夫人扭頭看到了女兒,也是如遭雷擊。倒是林逸煙冷峻的目光精芒冷電一般射了過來,那股森冷的味道,讓林霜月一輩子也忘不了。林霜月啊的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月牙兒——”林夫人匆匆抓過衣襟掩在身上,飛身追出。林霜月在夜風里飛奔,整個人的心思都糊塗了,後來不知怎地竟撞到了爹,再後來爹和娘竟起了爭執,恍惚中,爹竟頭一回動手打了娘……

    但這些話卻不能說給卓南雁聽,林霜月芳心紊亂,忽然間竟有些瞧不起娘,也瞧不起往日在娘跟前畏畏縮縮的爹,更隱隱地有幾分瞧不起自己。

    聽她說起家事,卓南雁頓時愣住,自然不知說什麼是好。林霜月卻已止住淚水,輕聲道:“我來這里,便是告訴你一聲,免得讓你空等。話已說了,我也該走啦。”說罷轉身而去。

    卓南雁聽她話中有話,似有難言之隱,但這時卻不便深問,眼見她動人憐惜的香肩兀自在冷風中微微抖顫,霎時心中一陣氣苦,放聲叫道:“月牙兒——”林霜月卻不理,腳下有些跌跌撞撞,卻如飛去了。卓南雁怔怔地立在風中,忽然覺得這冬夜的湖風,竟是出奇的寒冷刺骨。

    當晚回屋,卓南雁卻再也無心讀書,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卻也不知林家里生出什麼變故。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起來,一溜小跑地來到了湖邊,急步向群童練功走去。

    天太早,遙見洞庭湖上微波不起,映著朝霞的浩瀚水面上卻有一層霧氣將散未散。遠遠地,卓南雁便瞧見了群童正在林逸虹帶領下在岸邊練劍。卓南雁睜大眼睛瞅了好久,卻沒有瞧見林霜月的身影。

    林逸虹今日的脾氣卻似甚急,那新教的一招“參橫斗轉”,變化繁複,接連三個弟子都領悟不了,急得他大聲訓斥。第四個上來的余孤天這一回卻再也不敢在人前顯露手段,躍起後落地時故意腳下一個踉蹌,長劍駐地才堪堪站穩。氣得林逸虹上去就是一個老大耳光,余孤天捂著臉退在一旁,雙目微紅,顯是這一巴掌打得不輕。卓南雁暗自搖頭,瞧了多時也不見林霜月的蹤影,滿腹疑慮地回去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午讀書,終于在書堂中瞧見了林霜月。只見她柳眉顰蹙,神色悒郁,一直低了頭不肯看他,卓南雁心中更是擔憂。

    這一回該當輪到林逸虹給眾童教授《武經七書》中的《尉繚子》。《武經七書》本是武舉科目,但因涉及兵家攻防之要,林逸虹講解之時又能旁征博引,講述古今戰事,素來為群童所喜。

    只不過今天林逸虹的臉色卻很冷,上來之後便點起幾個人背書,有兩個少年全無准備,《談制》一章背得結結巴巴,立時就挨了板子。群童見他今日一反常態,全嚇得噤若寒蟬,第三個卻點到了卓南雁。好在他背記功夫素來了得,一片寂靜之中,微微凝定了下心神,立時滔滔不絕地背誦起來。林逸虹聽他背得順暢清晰,臉上神色稍和,點頭道:“練劍要有練劍的樣子,背書要有背書的樣子!似南雁這樣,才象個讀書人。林霜月,你接著背《戰威》一章!”

    卓南雁得了誇獎本來心下有幾分歡喜,聽他這時語音冷峻地喚起林霜月,一顆心立時又提了起來。林霜月面色蒼白地應聲站起,低眉垂目地背道:“故國必有禮信親愛之義,則可以饑易飽……”她似是心事重重,背得並不流暢,終究是不熟,語音發顫,越加低緩。

    “過來!”林逸虹驀地斷喝一聲。眾人都是一驚,卻見林霜月默然無語地走了過去。“無論習武還是讀書,你入門都是最早,怎奈卻如此不爭氣,”林逸虹越說越氣,白皙的臉上立時布了一層煞氣,“我還沒死,你擺出這麼個如喪考批的樣子,給誰看?”一把抓過林霜月的纖手,毛竹板子刷的拍了下去。

    堂中群童都愣住了,林霜月聰慧過人,素來都是挨誇被捧的主兒,連性子老而彌辣的范同文也甚是喜歡,這時居然被挨了板子,而打這板子的人竟是她親爹!

    卓南雁更是啊的一叫,似乎那板子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他知道林霜月性子高傲,這時當眾遭罰,必是難過之極。他幾乎不敢去看她的臉,但終究忍不住瞧了過去,卻見她的臉色蒼白如雪,那板子一下下地抽下來,她額頭上已掙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卻緊抿著雙唇不語。一時間卓南雁心中大是懊悔:“早知如此,不如我先就背得顛三倒四,月牙兒也不必挨打了。”

    林逸虹連打數下,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聲音冷冷的竟透出幾分陰險:“教主對你寄予厚望,本教聖女之位將來便是你的!明教聖女就是你這副德性麼?”眼見林霜月臉上兩行清淚緩緩滑落,又厲聲一喝,“不許哭!”林霜月給他一喝,心中委屈,淚水更滾滾而落,緊咬下唇,默然走回。

    一整晚,林霜月梨花帶雨的臉就在卓南雁眼前閃來閃去,折騰得他一直睡不著覺。卓南雁想不明白,為什麼月牙兒她爹會這麼對她。第二日早上,他依舊滿腹心事地早早起來,向湖邊走去。在那里教群童練武的卻是慕容行,但群童之中還是不見林霜月的身影。

    卓南雁疑慮更增,不顧疲憊,在島上四處亂奔,尋了多時,才在一處竹林外瞧見了她。卻見那蕭瑟的竹林外立著九根碗口粗細的木樁,那樁子全是一人多高,一根居中,八根環繞。林霜月正在上面縱躍如飛,那蓮足起落之間,有如蜻蜓點水,只在木樁上略一借力,便即飛起。卓南雁見她白衣飄飄,身法靈動,當真美如凌波仙子,不由高聲叫道:“好啊,月牙兒,原來你躲在這里練這精妙功夫!”

    林霜月蹙眉不答,甚至連瞧他一眼的功夫都沒有,只顧在樁上舉步如飛。卓南雁這才瞧見那木樁頂端全削得尖尖的,林霜月的蓮足每次踩上去都要聚精會神,才不致滑落。他不禁吃了一驚,定睛細瞧,又發覺她的落足方位也是大有講究,竟按著乾一坤二的先天八卦方位左右騰挪,進退有矩。卓南雁心中一緊:“好像聽彭九翁那老家伙說過,這是修煉奇門功法的九宮樁,極是難練,想不到月牙兒竟練起了這等高深功夫。”便不敢出聲,生怕惹得林霜月分心,摔了下來。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卓南雁仰頭瞧著,覺著脖子都痛了,林霜月才嬌喘籲籲地飛身躍下。卓南雁急忙迎上去,問道:“你累不累?”林霜月苦笑著搖頭道:“這門功夫難練得緊,爹又督導甚嚴。你快些走吧,給他瞧見我在這里跟你聊天,又要罰我!”晶瑩的汗水順著她白嫩的臉龐不斷滴下,她卻無暇擦拭,只顧扶著那木樁喘息。

    卓南雁聽她說得可憐,心內陣陣發緊。一陣冷峻的北風吹來,衣衫單薄的林霜月似是不勝清寒,不禁縮了縮肩。卓南雁道:“便是練功,也不必穿得這般少,怕要凍病的!”林霜月的臉色驀地一白,道:“爹說練這功夫先要經風耐寒,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哼,病就病吧,乘早凍死了好!”身形一幌,飛身上樁,接著苦練。

    她這時已汗透羅衫,那往來穿梭的湖風又太過峭勁陰冷,凍得她不住地冷噤。卓南雁眉毛緊鎖,忽然解下那件簇新的深碧棉衣,叫道:“月牙兒,你穿上這個!”林霜月搖頭道:“爹不讓我穿厚衣,給他看到,又要羅嗦!”她已奔馳多時,腿上乏力,這一分神說話,腳下微滑,登時自樁上跌下。卓南雁哎喲一聲,急忙搶上去伸手來扶。卻見林霜月左足疾向木樁中間踹去,略微借力,身子已凌空翻起,落在地上時卻打了一個踉蹌。

    卓南雁一把扶住了,瞧她吃了這一驚,原本粉紅的臉上已雪白一片,愈發顯得楚楚可憐。他心下憐惜,叫道:“趕緊穿上!他若要罰,就罰我好了。”正要將繡襖向她披上,忽聽林霜月啊的一叫,跟著一股大力湧來,那繡襖忽地疾飛而起,直落到了十余丈外。卓南雁給這大力一帶,身子搖晃,也一下摔倒在地,回頭卻見是一臉冷漠的林逸虹不知何時到了眼前。

    “我剛走了沒片刻功夫,你便偷懶!”林逸虹直盯著自己的女兒,語音陰寒。林霜月自幼就怕這個爹,這時急忙搖頭道:“不,不是,我是剛在樁上失手落下來的。”卓南雁瞧她嚇得連連後退,心中著惱,爬起來一步跨上,叫道:“林師傅,你不必跟月牙兒凶巴巴的,是我叫她下來的。她便是要練功,也該穿上棉衣。”林逸虹老大不耐煩,怒道:“沒你什麼事,趕緊走開,不然連你一起責罰!”

    卓南雁瞧他雙目似要噴出火來,心下畏懼,卻兀自挺胸道:“那你就打我好了,只要你讓月牙兒穿上棉衣就成!”林逸虹冷哼聲中,左掌一揮,已撥得卓南雁兩個趔趄。他的掌勢不停,卻繞過他,又向林霜月臉上打去。

    驀地一道人影疾掠而到,搶在林逸虹掌落之前,抱住林霜月,飛身退開。“林嬸嬸!”卓南雁雙目一亮,實在想不到往日嬌滴滴的林夫人竟也有如此身手。林夫人將林霜月摟在懷中,美目含淚,盯著自己的丈夫,道:“這金風玉露功何等艱難,月牙兒小小年紀,練這功夫,你要累死她麼?”

    “要做明教聖女,就要忍人所不能忍,練這金風玉露功,還只是千難萬險的一個頭!”林逸虹聲音冷得駭人,又望向林霜月,“我的話當真不聽了麼,快去好好用功!”林霜月給她一喝,嚇得身子微抖。

    “不成,”林夫人卻又將她摟緊,嘶聲叫道,“自己的骨血,你不心疼,我還心痛呢!”卓南雁從來見這林夫人都是一個溫婉端莊的賢淑模樣,這時見她面色蒼白地摟住女兒大叫,樣子更似一只受傷的母獸。他心內一陣刺痛:“林嬸嬸必是心內憤怒到了極點,才變成了這副模樣!”

    林逸虹這時的面色卻冷得嚇人,厲聲喝道:“我就是在調教我自己的骨血!”隨著這聲暴喝,猛然揮手一掌,重重地打在了林夫人的臉上。林夫人啊的一聲嬌呼,一下子栽倒在冰冷的地上。林霜月見母親因自己遭打,嚇得花容失色,嚶嚶啜泣:“爹,娘,你們不要打了,我……嗚嗚……練武就是!”

    “好啊,真是好本事啊,”林夫人再昂起頭來,嘴角上已有一道細細的血絲滑下來,慘笑道,“我在你林逸虹心中早就一文不值了,是不是?”林逸虹的目光這時已變得淡漠無比,森冷的目光從夫人的臉上掃過,卻又落在林霜月臉上。林霜月給他一看,心底生寒,身子一幌,提氣躍上了九宮樁。

    林夫人卻嗚咽一聲,猛然掙紮起身,伸手捂面,飛奔而去。“娘——”林霜月叫了一聲,卻不敢下樁,仍在樁上飛奔。林逸虹眼見夫人痛哭著跑開,不由身子突突發顫,但終究緊咬牙關沒有迸出一個字來,只是瞪著自己夫人的背影漸去漸遠。

    卓南雁眼見他夫妻反目,也不禁愣在當場,心內只是想:“那明教聖女到底是個什麼勞什子玩意,值得他們鬧成這樣麼?”忽然轉念又想,“林師傅忽然對月牙兒性情大變,當真只是為了這個明教聖女麼?”隱隱的,他似是看到了一個極大的黑影,象洞庭湖清早散不盡的冷霧,罩在林家三人的背後。

    林夫人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林逸虹初時強自鎮定,但兩三日後還不見她回轉,才有些慌亂,急派出教眾島內島外的四處尋找,卻是毫無結果。林霜月終日哭得淚人也似,林逸虹卻不許她出島尋母,教中彭九翁等淨風三子瞧著林霜月可憐,便也四出尋了幾次,卻仍是一點音訊也無。

    自林夫人出走之後,林逸虹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他身上的衣服日漸汙穢起來,白皙的臉上再不似往日那樣平滑,而是亂糟糟的長起來一堆短髭。而他對林霜月卻愈發的冷漠苛刻起來,背經誦詩,只要稍有差錯,便當眾抽她板子。群童都覺驚奇,卓南雁心中更是焦急萬分,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林霜月驟失慈母,本就傷心欲絕,最初當眾挨打時,當然不免垂淚哭泣,但連著數日在諸多師妹師弟跟前遭打,她倒不哭了,只是整個人卻似換了心魂一樣,神色終日冷寂寂的。

    卓南雁幾次前去勸她,她卻只是這冷冰冰的幾句話:“他願意打便打吧,我從不會放在心上。娘已經走了,他早一日打死了我,早一日清淨!”“你也不必勸我,我挨打挨罵,原也跟你沒什麼相干!”卓南雁聽了這樣冷兀的言語,不由心中氣苦,他雖是個伶牙俐齒的人,終究只是個懵懂少年,想不出什麼貼心話前來勸慰她,只得悶悶而退。

    冬逝春來,洞庭水暖。湖上刮來的風終于有了些融融的柔意,大云島上的青草雜木在春風中吐芽綻葉,郁郁翠竹愈發挺秀。這是卓南雁在大宋國內迎來的第一個春天,但他卻終日悶悶不樂。不能習武練功,本來已經夠讓他苦悶的了,卻還要時常瞧著林霜月挨罵受辱。

    明教群童一直暗中相互較勁,眼見這大師姐終日失魂落魄,也漸漸瞧不起她來了,她挨罵遭罰之時,便有不少孩子跟著嘻笑。只有卓南雁心若油煎,幾次為了她,跟林逸虹當面爭執,但最終的結果多半是陪著林霜月一起遭打受罰。

    有一日林逸虹講習兵法之時,窗外忽然下起冷雨。這二人又惹惱了林逸虹,被一起罰出書屋,到堂外挨那風吹雨淋。卓南雁立在雨中,兀自氣得呼呼喘氣。倒是林霜月輕輕歎氣,道:“娘丟下我們走了,爹就跟我慪氣。這些日子他瞧見我就生氣,你又何苦跟我一起受罪?”

    冷雨滂沱,兩人身上都已淋得淨濕,卓南雁卻大聲道:“我就是不許他欺負你!既然拗不過他,我便跟你一起受罰,心里倒好受一些。”林霜月雙手抱肩,在雨中抬起頭來,幽幽地瞧了他一眼。兩個人便都不言語了。

    遭罰挨罵久了,那個高傲機靈的小仙女一樣的林霜月似乎變了一個人。她那股習武讀文的機敏靈秀之氣漸漸衰卻,范同文和慕容行幾人深深惋惜,卻也無計可施。只林逸虹依然鐵了心腸嚴詞惡語地訓斥。漸漸地,林霜月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美目之中少了許多往日飛揚的光彩,換上了一層深深的憂郁。有時她對什麼都是漠然處之,對誰都是愛理不理。有時她又對旁人的話過分在意,自己身上的衣衫,更是勤加洗換,永遠的潔白如雪。

    憂郁的雙眸,緊抿的櫻唇,這個衣衫永遠纖塵不染的白衣女孩就成了卓南雁心底時時撕裂的痛。

    這一日午後,又該輪到林逸虹教書。卓南雁滿腹心事地走入書堂,卻發現眾人書案之前各自放了一副圍棋,原來又該學習圍棋了。少時林逸虹步入堂中。

    “棋學精深,天文易理盡在其中。本教之中算上我在內,有數位高手的武功路數都與八卦易理相干,”林逸虹語音冷肅,目光緩緩一掃,待屋內鴉雀無聲了,才接著道,“若是學不好棋,便是腦子不靈光,自然練不成上乘武功!今日咱們便來個大考,捉對厮殺,瞧你們有沒有長進!”群童學棋多日,卻少有對壘厮殺的機會,聽他話中有話,不由個個擦拳磨掌。

    林逸虹當下給他們排了次序。二十幾個少年還是頭一回這麼大規模的分枰對壘,更何況聽林逸虹的意思,這一番棋戰似乎事關學武大事,眾人都是全神貫注。一時書堂里靜得駭人,只聞棋子落枰的啪啪之聲和林逸虹往來逡巡的腳步聲響。下棋是個慢功夫,在林逸虹不住催促之下,自午後直下到黃昏,書堂中才有八個少年脫穎而出,卓南雁和林霜月自然都在其中。

    草草吃罷晚飯,重燃戰火,林逸虹卻將林霜月和卓南雁分在了一對。平素里群童都知卓林二人棋藝出眾,不想這時他二人卻早早兩強相爭,那六個少年一愣之後,各自暗中竊喜。卓南雁瞧見林逸虹神色冷峻,心中惴惴:“這姓林的只怕又要找月牙兒的麻煩,說不得我輸她一盤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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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45:33 |只看該作者
二人坐在枰前,猜先卻是林霜月執白先行。卓南雁抬頭看她,卻見林霜月垂目盯著棋盤,清麗絕俗的臉蒼白得如同透明的玉,那上面沒有一絲表情,只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冰冷。

    啪!卓南雁正自發愣,林霜月的春蔥玉指已經拈起一枚白子,脆生生地直掛黑右上角。古時下棋,在四角星位黑白各布兩子,稱為“勢子”,落子也是按著白先黑後的規矩。卓南雁見她掛角,便隨手落子一夾。林霜月見他應對極快,秀眉微挑,下一子便也不假思索地搭住強攻。

    兩個人落子如飛,劈劈啪啪的似是賭氣一般地急下了數十子。卓南雁棋力本來遠在林霜月之上,但此時心中且憂且懼,一大半心思不在棋上,形勢上便落了後。林霜月卻心無旁鷲,一路棋走來,自己左方的白棋已經初具規模。

    這時候林逸虹正緩步踱來,眼見林霜月局勢占優,便凝步細瞧。卓南雁見他站到近前,心中一凜:“林師傅性子細密,我可不能讓得過多,給他看出來,反而不妙!”當下對著棋盤,凝神苦思了良久,才在黑棋若斷若連處奮力飛了一手。林逸虹眼見他這一子飄逸靈動,不由暗自叫了聲好。

    卓南雁初時只是想扳回一些局勢,不要來一個中盤大敗之局,但他嗜棋成癖,這時冥思苦想之下,竟將一副心思全放在了棋上,漸漸地卻忘了讓棋的初衷。他這一凝神應付,林霜月便漸感吃力。幾十手後,卓南雁眼見棋局形勢繚亂,不由雙目放光,更將輸棋的心思拋到了九霄云外。再下數子,他忽在林霜月左方白棋不穩之處突出奇兵,接下的幾路棋是他早已算好的妙著,著法緊峭之極。

    林霜月自父親站在身旁便覺如芒在背,心慌意亂之下愈加捉襟見肘。啪的一聲,隨著卓南雁最後的黑子一落,他的屠龍之勢已成,竟已生生屠去了林霜月中腹的一條大龍。

    他喜滋滋地抬起頭來,忽見對面的林霜月臉上雪白一片,毫無血色,卓南雁的心才驟然一涼:“哎喲,我怎地這般糊塗,竟贏了月牙兒!”但此時林霜月中腹大龍被屠,這盤棋是注定了難以翻盤的必敗之局了。二人正自發愣,一旁觀戰的林逸虹卻冷笑起來:“人家開始讓了你這麼多,你還是輸得一干二淨!”

    林霜月挨了罵,仍舊向往常一樣垂首不答。卓南雁卻覺萬分內疚,忙道:“不是不是,這個……她是一時失手,平時我是萬萬不是她的對手的!”林逸虹瞪了他一眼,又見林霜月一直漠然無語,心下著惱,更加罵得狗血噴頭:“哼哼,文不成,武不就,連棋也下得如此窩囊廢物,還要你何用?”

    卓南雁聽他越罵越是不堪,直覺那字字句句恰似利刃一樣捅在自己心頭。一股怒火伴著悔痛之情驀地自他心底直竄上來,卓南雁昂首叫道:“左右不過是一盤棋,何必如此說她?”他這猛然一吼,驚得滿屋少年都是一愕。眾人抬頭望著他,屋內霎時就是一靜。

    “你這小子,贏了一盤棋竟敢如此目無尊長,大呼小叫!”林逸虹的白臉也紅了起來,錐子一樣的目光直向他紮了過來,“你當自己是大國手麼?”林逸虹脾氣怪異,喜怒無常,若是別的徒弟這樣叫喊,他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許是念在故去的卓藏鋒的面上,他對卓南雁倒是從來還留些情面,只是目光卻陰冷可怕起來。

    “我不是國手!”卓南雁卻直愣愣地回視著他,道,“可是誰能保自己從不輸棋?便是林師傅您跟我下棋,也說不定會輸上幾盤!倘若您輸了,便也如您說得如此不堪麼?”眾人聽他話中竟已隱含挑戰林逸虹之意,心下均是一寒,屋內立時靜得鴉雀無聲。

    “孽障!”林逸虹怒喝一聲,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提起手掌便要打下來。但瞧見卓南雁執拗閃亮的目光中滿是不服憤懣之色,他倒把手掌放下,冷笑道,“好,我便指點你兩盤!”林逸虹說著推開林霜月,緩緩坐在卓南雁對面,大咧咧地道:“你布子吧,授四子!”

    卓南雁卻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道:“我要分先!”自來師徒下棋,都是師父讓徒弟先布下幾子,這叫授子棋。一來是因師徒棋力高下有別,一來也是出于尊師重教之道。直到師父認為弟子棋力已成,可以出師之時,才不再與他下授子棋,而改作“授先”——就是在對局之時改讓徒弟先行。宋時最重師道尊嚴,有時弟子的棋力明明已高過了師傅,但卻不敢與師傅平起平坐地分先下棋,未得師父吩咐,永遠不得越雷池一步。

    這時卓南雁卻一下子叫出“分先”,這實是離師叛道的出奇之舉。群童嗡然一亂,全以為自己聽錯了,書堂里響起一陣亂糟糟的私語之聲。

    卓南雁咬了咬牙,又叮了一句:“南雁斗膽,要分先,跟您下三盤!”林逸虹的臉色白得嚇人,緊盯著他,一字字地道:“你這狗才膽大妄為,是要找死麼?”眾人聽他聲音咬牙切齒,全嚇得心驚肉跳,書堂內又是一陣駭人的靜。

    “我不是膽大妄為,”卓南雁這時豁了出去,索性大聲道,“只要我贏了你,就請你以後不要再為難月牙兒!”林逸虹臉上的肌肉一抖,道:“你若輸了,那又如何?”卓南雁愣了一愣,猛一揚眉,道:“是打是罰,你要如何便如何!”

    林霜月聽他這話,只覺胸口一熱,眼圈驀地紅了,抬頭道:“你……你何苦如此?”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二節:三陣洶洶 兩情依依
      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來:“好,便這麼著了!”昂頭對群童道,“你們都過來瞧瞧!”群童早就心癢難耐,卻素來畏懼林逸虹嚴厲才不敢亂動,這時聽了這話,呼拉拉地便圍了過來。

    天色已晚,紋枰旁便燃起了兩根巨燭。幾十張默然而又興奮的少年臉孔給明晃晃的光焰映照著,亮的地方紅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陰影,書堂的氣氛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倒定下心來,他知道林逸虹決不會跟他分先,索性道了聲“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聲音又冷又脆。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飛掛角,是規規矩矩的堂堂布陣之著。林逸虹微微尋思了片刻,落子虛夾白棋的掛角之子。卓南雁卻似不加思索,隨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觀戰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連幾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將旗子打得脆響,似乎林逸虹的每一著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內。林逸虹終于被激怒了,冷哼聲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盤踞的右下角透點。他落子的姿勢舒緩閑雅,這一著卻是殺氣騰騰,顯是絲毫沒把卓南雁瞧在眼內。眾人眼見林逸虹這麼快地就劍拔弩張,均是一愣。卓南雁這才微微尋思了一下,緊接著白棋“長”了一子。

    數著之後,林逸虹才發覺,對面這個終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雖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盡先機。林逸虹苦思多時,又一子緊緊壓了過來。

    林霜月見這一“壓”猶如泰山壓頂,心里又緊了起來。重壓之下,卓南雁不得不應,橫跳一子,守中帶攻,針鋒相對。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閃,著法步步進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劍法一樣凌厲猛悍,棋盤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飛騰,處處燃起戰火。

    卓南雁雖是在棋上天生稟賦異常,到底實戰經驗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來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雙方攪殺在一處,棋盤上生出了數處相互糾纏的亂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橫生,亂云遮目。群童都看得個個雙目放光,心神搖曳。

    棋到中局,不知不覺地已到了深夜。那蠟燭接連換了兩根,抖顫的燭火下只見那棋形更加緊密紛亂,變中生變,劫中有劫。旁觀群童棋力不足,更是看得頭暈眼花。二十幾張面孔緊緊圍在棋盤旁邊,個個瞠目張口,作聲不得,只聽得眾人口中呵呵的喘氣之聲。林霜月這時心慌意亂之下也難以瞧出誰占上風,一顆心繃得緊緊的,不敢再看棋盤,只偷偷瞅著卓南雁的臉。

    卓南雁的臉上卻見了汗水,雖然他竭盡所能,卻還是覺出先手的優勢正在混戰中慢慢喪失。“這頭一局一定不能輸!”卓南雁緊咬著牙關,心里一陣陣的發緊,“我是因月牙兒而跟他叫陣的。若是輸了,我倒不怕,月牙兒卻定要遭殃!”他不錯眼珠地死盯著棋盤,使出往日苦悟出來的古怪著法,指南打北,全力騰挪。圍棋一道,最重悟性。林逸虹雖然棋力精深,卻從未遇到這樣每一子都標新立異的對手。他大是惱火之余,也時時被卓南雁那新奇的著法驚得瞠目結舌。

    眼瞅著形勢又漸漸對卓南雁有利,但卓南雁冥思苦想多時,心中連急帶憂,忽覺體內經脈中也有道道熱氣隨著眼前變幻的棋形湧動不已。當下他強力定住心神,要將那熱氣壓下去,哪知不壓還好,這一用力,熱氣忽然反彈上來,竟使他渾身發抖。

    “你不成了麼,”林逸虹瞧見卓南雁似是舊病發作,不由冷笑起來,他心知這盤棋勝負難明,卻不願占他便宜,“這一盤便算作和棋如何?”這已是給足了卓南雁的面子。哪知卓南雁卻緩緩搖頭,大喘了幾口氣,道:“不成,定要……分出勝負!”

    林霜月見他滿頭大汗,仍是如此執拗,心中淒苦,幾乎流下淚來,正想說什麼,卻見卓南雁汗津津的手已抓起一枚白子猛然拍下,這一“點”有如回馬一槍,幾乎要點透黑棋邊上的薄弱之處。林逸虹腮邊肌肉一跳,暗道:“這小子當真不識抬舉!”惱怒之下,應子急了些,給卓南雁抓住機會,連環攻擊之下,竟劫殺了他一片孤棋。這時已下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林逸虹心知不妙,雖然竭力掙紮,卻再難爭回均衡之勢。收官之後,林逸虹竟以兩子小負。

    “是你贏了!”林逸虹在跳耀的燭火中抬起慘白的一張臉,吐出了幾個連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字。

    這時隱隱聽得一聲雞鳴,二人這一局棋竟下了整整一晚。卓南雁大喜之下,忽覺渾身散了架一樣的沒有半點力氣,掙紮著笑道:“承讓了!咱們再來下過……”話未說完,驀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搖晃,朦朧中聽得林霜月似是發出一聲嬌呼,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棋盤上。

    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來,卻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林霜月那雙星波瑩澈的憂郁美眸卻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內。“你……你終于醒了,可嚇著我了!”卓南雁聽她聲音關切,不由心內感激,道:“這是我的老病了,一睡就好!”四顧張望,卻見自己是躺在藏劍閣的屋中,余孤天也靜靜地守在榻前。他一骨碌爬起來,道:“棋還沒下完,我這就去找你爹再下!”

    林霜月聽他還要再下第二盤,不由黛眉微顰,道:“你這身子,還是先歇歇!”卓南雁卻心知那一盤棋贏得實在僥幸,若不乘著林逸虹心氣浮躁一鼓作氣地再贏他一盤,便難有勝機。他這時心中煩躁,實在懶得多說,只是執意要去。

    余孤天卻一把拽住他,作了個吃飯的手勢。卓南雁覺得他手上的力量好大,望著余孤天那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這天小弟不能言語,其實倒一直對我挺好!”當下也是無語地在他肩頭一拍,就坐下來吃飯。

    卓南雁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並贏了第一盤,這消息就似長了腿,一上午功夫早傳遍了大云島的五島七嶼。島中男女教眾,會棋的不會棋的,都要來瞧個熱鬧,書堂外早早地圍了大批人群。除了被禁錮在白虹島上的曲流觴,便是淨風四子之中的彭九翁和慕容兄弟,也親自前來到堂內觀戰。

    步入書堂,卓南雁眼見堂內觀棋的人較之昨晚更多,不由微微皺眉。他默默坐在了枰前,才向著對面的林逸虹微微點頭,卻拈起黑子,道了聲:“請”。原來昨晚他那盤執白先行,這一盤說什麼也要請林逸虹先行。

    林逸虹也不謙讓,冷著臉拾起白子,霍地掛在了黑角星下。卓南雁這一回卻不再依仗怪著騰挪,而是施出金井欄式,緊緊靠壓那下掛來的白子。這金井欄是個千錘百煉的定式,向以複雜多變著稱。他也知自己身有熱病,不能久戰,只盼著乘勝追擊,速戰速決。片刻之間棋盤上干戈四起,殺氣逼人。

    堂內觀戰眾人眼見兩人上來就鋒芒畢露,全不由來了興致。林逸虹在大云島上素以善奕出名,便是明著跟他不和的淨風四子對他的棋藝也是心服口服。這時眼見卓南雁一個干瘦少年居然跟他以攻對攻,眾人覺著新鮮之余,更感緊張有趣,大半人倒是盼著卓南雁能一鼓作氣贏了不可一世的林逸虹。

    淨風四子中的慕容智拈髯不語,慕容行看不懂棋,卻是比誰都急,總是扭頭問彭九翁:“怎樣了,奶奶的,這小子這一著下得如何?”彭九翁好奕而技低,棋藝也不怎麼高明,卻決不說自己不懂,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道:“不錯不錯,你沒瞧見林老二一直急得哭喪著臉麼?”

    這一盤再戰,卓南雁忽然發覺更加棘手了。這麼強硬的對決正是落入了林逸虹的路數之中,他的飄逸靈動的棋風無從施展,不知不覺之間,林逸虹的白棋已在幾處邊角的纏繞拼爭中占得上風。最要命的卻是卓南雁舊病未愈,這時勞神久了,渾身又冒出了騰騰熱汗,腹內一股熱氣四處亂撞。

    無奈之下,卓南雁孤注一擲地放出勝負手,強攻中腹白大龍,放手力搏。林逸虹冷笑連連,暗想你自己的棋都沒活透,竟先攻起我來,當即針鋒相對,狠狠反擊,行棋鋒芒畢露。

    又下了十幾子,卓南雁忽覺眼前的棋盤都朦朧地旋轉起來。他強自凝定心神,撚住一枚黑子苦思了足足半個時辰,就是不落子。慕容行見他如同老僧入定,急得抓耳撓腮,問彭九翁道:“怎地了,這小子被人點了穴道了麼?”彭九翁也是不明所以,兀自嘴硬道:“下棋不是動武,出手越慢越見成效,我老人家當初長考他幾天幾夜也是常事。你瞧卓南雁這一子落下,必能讓林老二乖乖推枰認輸。”

    話音未落,卓南雁卻黑子緩緩丟下,抬起汗水淋漓的一張臉,道:“我輸了!”一語出口,心中憤急、憂愁和後怕伴著一股急促的熱氣猛然湧上來。他身子一軟,竟又昏倒在了桌前。

    卓南雁被人抬回藏劍閣,一覺昏睡到了晚炊時分,才被余孤天搖醒。他惱恨自己無能,飯也懶得吃,獨自一人出了屋子。

    外面紅陽欲墜,一輪殘日正緩緩西沉,遠遠望去,浩淼無際的洞庭湖上無數水鳥翩翩起舞。這時春日漸長,暖風和煦,大云島上柳綻鵝黃,翠竹油綠,正是萬物欣欣向榮之時。他卻是滿腹心事,一個人在夕陽之中拖著長長的影子,踽踽獨行。

    信步走到一根枯樹跟前,見那半邊干死的樹身上這時竟也重又發出了新芽,卓南雁心中卻是一陣難過:“春日重回,枯木也能發芽!可是我……我這一輩子終究只是個廢物了麼?”心中一苦,立時渾身發熱,不由扶住了那截枯樹渾身發抖。

    “卓南雁——”這時遙遙地傳來一聲嬌呼,竟是林霜月正向這里飛步奔來,邊跑邊叫,“你不在屋內歇息,怎麼跑到這里來了?”卓南雁抬頭瞧見林霜月白玉般的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知她必是滿處苦尋自己,不由長長歎了口氣:“月牙兒,我是個廢物!我……腹熱腦脹,根本無法下棋!這第三盤,咱們輸定了。”

    “其實你何必跟爹爹嘔氣?”林霜月眼中星淚欲流,幽幽歎道,“你這人呀,有時候心寬得象能跑馬行船,打你罵你都不惱。有時候那心又比頭發絲還窄,一句話不知惹了你什麼地方,說什麼也要跟人家干到底。”卓南雁一愣,隨即道:“你忘了麼,我每次發怒,都是為了你爹罵你罰你!”

    林霜月嬌軀一顫,在夕陽中抬起頭來,明豔絕倫的玉面上閃著一層似怨似愁之色,低聲道:“娘不要我了,連爹爹都厭惡我,不拿我當人看待。我……我值得你這樣麼?”

    卓南雁見她明眸欲掩,淚光瑩瑩,心中立時湧起萬千憐惜之情,挺胸叫道:“自然值得!莫說是你爹,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這般待你,我也會去跟他頂撞,跟他拼命!”

    林霜月眼見這個往日嘻笑怒罵的清瘦少年這情真意切的言語,不由愣住了,跟著又想起他幾次為了自己頂撞爹爹,跟自己一起挨雨淋、遭風吹,霎時心中柔情百轉,勉力咬住櫻唇,才沒使熱淚垂下。

    “月牙兒,我只求你變回來!”卓南雁卻越說神色越是激越,“變回那個靈秀活潑的月牙兒,不要這樣整天憂心忡忡,整天失魂落魄!月牙兒,我……我為你做什麼都值得!”林霜月聽了這話,只覺心底熱流奔湧,再也忍耐不住,嚶嚀一聲,忽然縱身投入卓南雁懷中,低聲啜泣。

    卓南雁只覺懷中一軟,鼻端傳來一陣似蘭似麝的幽香,一時間心神蕩漾,只覺全身飄乎乎地如在夢中,雙手雙腳全不知放在何處,口中只道:“我,我……”迷迷糊糊地說得什麼,自己全然不知。二人年紀尚小,本來不太知曉男女之情,但這時相惜相憐,不免真情流露。

    林霜月哭了一陣,心神稍定,才覺不好意思,急忙抽身出來,紅著臉道:“我才知道,原來除了娘,這世上還有人待我好!好,我就答應你了!”卓南雁見她白玉般的臉上新淚未干,星眸蘊彩,似喜似愁,在玫瑰紫般的晚照夕霞中瞧來,更覺楚楚可憐。他深深注視眼前這張嫵媚動人的臉孔,登時癡了。

    “人家跟你說話,”林霜月給他瞧得滿面嬌嗔,道,“你卻發什麼呆?”卓南雁噢了一聲,連道:“沒有,我、我只是歡喜!”林霜月心中欣喜,口中卻道:“那你說,我適才說了什麼?”

    卓南雁搔首道:“你說……世上我待你最好,對了,你說答應我了——你要答應我什麼?”暖融融的黃昏風中夾著陣陣香氣,也不知是島上花香,還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卓南雁已是如癡如醉。

    “誰說這世上是你待我最好了?”林霜月瞧著他那癡癡呆呆的樣子,倒覺十分可愛,隱含憂色的臉上這時終于破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我要答應你的是,今後再不那樣活死人樣的終日落魄傷神了。”卓南雁連連點頭:“是,那就好!我就是要你好好活著!”林霜月心中感激,歎道:“就是因我往日自以為聰明伶俐,乍然遇上挫折,才一發地消沉落魄了。”卓南雁苦笑道:“我這麼半死不活,還要努力讀書下棋,你又聰明又伶俐,更要振奮起來!”

    林霜月聽出了他話中的自怨自艾之意,忙安慰道:“其實你的聰明勝我百倍,只是眼前有這個病……”說到這里,才忽然想起了他和爹爹的棋戰,聲音立時顫了起來,“只是眼前這一關咱們怎麼過去?”想到父親手段狠辣,贏了卓南雁之後,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處置自己兩個,不由花容失色。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卻攥了攥拳,道:“明日拼命去下,是輸是贏,由他去吧!”

    “咱們一起逃吧!”林霜月忽然雙目一亮,抓住他的手道,“逃出大云島,找個爹爹尋不到、又沒人欺負咱們的地方去!”卓南雁也是滿面歡喜,雙眉一揚,正要說好,驀地心思一轉,搖了搖頭,黯然道:“不成!咱們年紀太小,我又一身病,逃不出幾步,便會給你爹抓回來,那時更會給島上朋友恥笑!”

    林霜月想想也是,秀眉顰蹙地愣了半刻,忽然蓮足一頓,道:“我倒有個法子,或能先治好了你的傷病!”卓南雁雙目大亮,急問:“快說!”

    林霜月緊咬櫻唇,搖頭道:“這法子未必管用,而且一旦泄漏,必受爹爹的重罰!但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挨他的罰,也只得一試了!”她說著望了望天邊那抹細若游絲的紅霞,道:“你先回去用飯。我也要回去給爹爹練靜功,過上一個時辰,我再偷偷溜出來見你。咱們還在這里相見!”

    卓南雁聽她說得神秘,心中好奇,便點頭道一聲好。眼見林霜月轉身待走,他卻忽然叫住了她:“月牙兒,等一等!”

    林霜月凝身回眸,問:“什麼事?”卓南雁紅著臉道:“我……我想再抱一抱你!”林霜月登時飛霞撲面,神色羞不可抑,低聲道:“你胡說什麼?”卓南雁上前兩步,笑道:“那你……就叫我一聲雁哥哥!”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忽覺一陣微微的害怕,心中怦怦亂跳,啐道:“叫一聲大笨雁吧!”轉過身來,如飛去了。

    卓南雁佇立樹下,眨也不眨地凝望著她的背影發呆。那老樹的一根新枝給柔柔的晚風吹著,輕拂著他的面龐,他的心也跟這隨風搖擺的輕枝一樣,發出陣陣撲顫。直到那襲窈窕的白影完全消逝在暮靄煙霞之中,卓南雁才轉身向藏劍閣走去,這時心內泛起陣陣的甜意,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回去後草草吃了晚飯,卓南雁便又匆匆奔回。時候還早,他便倚在那老樹下仰頭望著那寂寥的紫赭色天宇發呆。等了多時,那月才出來,淺淺的只一彎淡眉,清清的輝光已映得四周薄云瑩瑩晶透。他就盯著那姣好明媚的彎月,一聲聲念叨著“月牙兒”“月牙兒”。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嬌呼:“叫我做什麼?”林霜月忽然自他背後閃過來,妙目流波,臉上神色半喜半嗔。卓南雁一骨碌爬起來,道:“你可來啦!”見她又換了一身雪色束腰長裙,蛾眉秀發也似細細精心修飾過的樣子,借著流水樣的月光,那霧鬢風鬟,云裳縞袂,更顯得風神楚楚。

    “我怕你等,乘著爹爹不備,胡亂換了衣裳就急急趕來,可還是讓你久等啦!”林霜月說著提起一個竹籃,笑道,“咱們走吧!”卓南雁見那竹籃瞧上去分量不輕,便伸手去提,道:“去哪里,不知你有什麼神機妙算?”

    “還是我拿著,”林霜月卻不讓他碰那竹籃,臉上神色也緊了緊,道,“我帶你去找個給你治病的大夫,你跟著我,千萬不要出聲。”卓南雁見她說著鄭重其事,皺眉道:“是去找林教主麼?”林霜月搖了搖頭:“不是教主,可是這人也跟教主一般的神通廣大,”沉了沉,才歎一口氣,“就告訴你吧,咱要求的這人便是我教的紅陽長老!”

    卓南雁隱約聽過,明教素來有淨風五使、三世長老和日月二尊的兩位教主。自他父親月尊教主卓藏鋒沒後,明教便只有一位日尊教主林逸煙惟我獨尊。淨風五使之中的韓道人當初追隨爹爹卓藏鋒,早早的死了,剩下彭九翁四人相互之間貌合神離,各不服氣。最奇的是排位在淨風五使之上的三世長老,眼下只有一位白羊長老林逸虹,余下的青陽、紅陽兩位長老是死是活,大云島上的明教中人從來都是諱莫如深,卓南雁自然也是一直不知。

    這時聽林霜月提起,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這紅陽長老還活著麼?”

    “自然活著,”林霜月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似乎身旁的竹林雜樹間都有偷聽的耳朵,“這紅陽長老是個道號滌塵子的老道人,俗家姓徐,只是因他違抗了教規,便給困在了後山鎖仙洞中,已經十年啦!”

    “十年了?”卓南雁忍不住輕聲一呼,心中卻有些惱怒:“林逸虹脾氣如此暴戾,他兄長林逸煙自然更甚,這徐滌塵卻不知所犯何錯,竟給一困十載!”雖未見面,竟對這人生出幾分同情。

    兩個人邊說邊行。大云島三面鄰水,南側卻倚著一座峻險奇峭的蒼郁大山,二人說話之間已經轉過一道飛瀑,卻見四處景物愈發清幽。只聽林霜月接著道:“倒不是教主將他硬生生困在鎖仙洞里的。這徐伯伯其實是天底下最怪的怪人,他是對教主所行之道不敢苟同,自願待在洞中,以示不滿的。後來惹得教主惱怒,施展神法,費去了他的大半內力,說到只要他開口認錯,才回複他的武功!徐滌塵硬是不認錯,他內力大減,還余下輕身功夫,鎖仙洞中無鎖無鏈,他其實可以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但他自進洞之後,十年來決不走出那鎖仙洞的十步之遙。”

    卓南雁嘿了一聲,忽然想起風雷堡中與虎狼為伍甯死不食金粟、也不退回淮南的那些熱血漢子,忍不住道:“這人真有骨氣!”

    林霜月嗤的一笑:“該叫癡氣!每日清晨自有教眾奉命給他送飯添衣,卻絕不許跟他說話,旁的人更不得近那鎖仙洞一步!”卓南雁問:“為什麼?”林霜月歎道:“教主說,這人滿腦邪思亂想,旁人跟他稍有瓜葛,不免就會染上邪氣!”卓南雁不以為然,連連搖頭,卻懶得說什麼。

    走了一陣,忽見眼前一座數十丈的孤峰拔地而起,月光下一道清泉如銀色的帶子在峰下蜿蜒而過,泉旁郁郁蔥蔥生著幾叢矮樹,遠遠地便有一股清新的茶香撲鼻而來。卓南雁到了這里聽這泉聲泠泠,風送茶香,體內煩惡之感就減了許多。

    林霜月伸出春蔥玉指,遙遙一指,低聲道:“到了!也虧得有教主這道禁令,鎖仙洞前方圓十余丈,從來沒有教眾往來!不然咱們雖然偷偷摸摸,卻也難免給人瞧見!”卓南雁點了下頭,抬頭望去,黑魆魆的山壁頂上卻有一個洞口,想必就是那鎖仙洞了。一抹斜月光輝正照在洞前,映得洞口四周石壁碧光粼粼,真有幾分仙氣。只是那山壁光滑如鏡,卻不知如何上去。

    卻見林霜月上前幾步,將那大竹籃放在地上,掀開蓋子,一樣樣地拿出了茶盞、竹筅諸般物事來。卓南雁瞧著萬分稀奇,卻不敢出聲相問。這時候那半鉤月兒越發明亮起來,蒼暗挺峭的奇峰四周樹影婆娑,泉聲隱隱。林霜月昂首望著藏青色的廣袤穹窿,笑道:“這里月白風清,正是個烹茶的好地方。”說著取出了一個鼎般樣式古拙的小巧風爐燃起火來,口中道,“這是茶鼎,又叫風爐,唐人有詩說‘新泉氣味良,古鐵形狀丑。那堪風雪夜,更值煙霞友。’這茶鼎貌不驚人,卻能烹好茶。”

    卓南雁才知她竹籃內的各樣東西全是烹茶的物件,心下更感奇怪:“月牙兒不是找那人給我療傷治病麼,怎地卻在這里烹起茶來?”又見她白衣如雪,端坐在碎銀般的月光下,舒展著雪白晶瑩的皓腕凝神烹茶,不禁心中感慨:這樣的景,這樣的人,這樣的月色,當真只有畫中才能見到。

    “徐伯伯自號‘茶隱’,萬事不愛,卻最愛飲茶!也虧得他鎖仙洞旁就有這道上好的清泉和兩根茶樹,不然他這‘不出鎖仙十步’的誓言必破無疑。”林霜月說著就用一個色澤蒼潤的石瓶在清泉中汲了些清冽的泉水來,架在爐上,又道,“這煎水所用的瓶子用金銀為上,用石瓶呢,也不錯。石瓶煎的水叫‘秀碧湯’,不過總不如金銀瓶煎出的‘富貴湯’水味好!”

    卓南雁聽她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心下暗道:“這些文人飲茶,原來有這許多的講究,也只有月牙兒這般心細如發的女孩,才能記得如此一清二楚!”

    一念未絕,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蒼老的笑聲:“誰說秀碧湯不如富貴湯?前人說得好,石凝結天地秀氣而賦形者也,琢以為器,秀猶存焉——”隨著笑聲,一道青影已從鎖仙洞口探身出來,雙臂橫展,身子有若大鳥一般飄然盤旋了兩圈,才慢悠悠地落下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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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47:11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見這人在空中禦風而行,真似仙人一樣,不由驚得嘴張得老大,暗道:“月牙兒說,這老先生內功全失,只余下些許輕功。卻還有這麼大的本事,若是他武功不失,不知該有多厲害!”借著月光細瞧這人,卻是個方面大耳的老者,黑髯過腹,滿臉笑意,道袍臨風輕拂,使人一見忘俗。

    “徐伯伯好,月牙兒多日不來看您啦!”林霜月似是跟這人甚是熟撚,轉身便要施禮。那老道卻笑呵呵的將手一擺,道:“免了免了,你知道老道這里什麼規矩也沒有的!”卓南雁心中暗道:“原來這人便是那紅陽長老徐滌塵了,嘿,也只有這樣恬淡沖虛的人才能棲隱古洞十余載!”

    那徐滌塵這時已眯起一雙老眼,向他深深凝視。卓南雁給那古井寂波一樣深邃的目光瞧著,霎時只覺渾身不自在,似乎心肺肝膽都已給他瞧得曆曆在目,急忙躬身道:“晚輩卓南雁給道長問安!”

    “故人之子,何須多禮!”徐滌塵說著將大袖一拂,扶起了他。林霜月奇道:“我又沒跟您說起過他,您怎地知道他是故人之子?”

    “自然知道!老道還知道你月牙兒多月不來,想必受了一些磨難,呵呵,金風雨露功是那麼好練的麼?”徐滌塵一句話說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又轉向卓南雁笑道,“天下除了卓藏鋒的兒子,還有誰能有這樣的風神,這樣的根骨?嗯,你這孩子的眼神跟令尊一摸一樣,只是瞧來性子卻比卓教主還要執拗!”說著緩緩搖頭。卓南雁也怔在那里,心中更覺驚奇:“這老道一見我們便什麼都知道了,難道世間真有神仙不成?”

    徐滌塵卻忽然聽那石瓶內水聲微響,急對林霜月道,“過一會石瓶內的水就是一沸了,到了二沸之時最為要緊。”林霜月應了一聲,卻自懷中取出一枚色澤晶瑩的茶餅,道:“跟您學了這麼久,這點茶之術總是不到家!”將那茶餅碾過之後,又用茶羅細細篩了,才將顆粒細致的茶末放入茶盞之中。

    “驟雨松風入鼎來,”徐滌塵聚精會神地盯著那石瓶,口中笑道,“這時二沸剛過,三沸初來,正是時候!”林霜月忙伸出纖若削蔥的玉指,提起瓶來向茶盞內輕輕一點。這茶盞早已燙熱,再給她注入了這些許開水一調,茶末立時濃如膏油,一股清雅芳馨的茶香已經飄然騰起來。卓南雁只聞了聞那隨著白霧狀的熱氣騰起的茶香,便覺心神一爽。

    宋時上自宮廷顯貴,下自文人墨客,都盛行飲茶。宋徽宗更親著《大觀茶論》,詳寫了“七湯”點茶法的許多講究,使點茶斗茶之道,風行天下。林霜月這時也正行到了“七湯”點茶法的關鍵之處,左手提起石瓶向茶盞內注水,右手持著那竹筅在盞內輕輕打拂,全神貫注地盯住茶盞。

    徐滌塵顯是點茶的大行家,不時細加指點。過了多時,林霜月最後一次傾水入盞之後,就見一團淺霧如乳,自水面湧起。那徐滌塵不禁歎道:“好啊!月牙兒,這些年來老道的手段全被你學去了。假以時日,只怕你也該稱作點茶‘三昧手’了!”

    林霜月凝視盞內的茶水水面,卻歎了口氣:“您說過,要調得湯花咬盞,才能稱作‘三昧手’,這一次湯花雖然細密,卻不能緊咬盞壁,未免可惜了!”說著將盞內茶水倒入杯中,捧到了兩人身前。徐滌塵接過茶來,先凝神細細瞧了,再將茶緩緩吸入口中,雙目微閉地慢慢品味,口中連道:“老道自入了鎖仙洞,萬事都不縈懷,只這茶事難得一忘。也虧得這兩年月牙兒時常給我帶來些好茶!嗯,這‘陽羨小團月’茶,想必又是偷你爹的吧,還有些味道!”

    卓南雁只見那茶色澤青白,香味清幽,才一入口,便覺一片清香順著齒縫頰間直沁入心胃里,登覺俗慮全消,似乎體內的煩熱之感都少了許多。他喝了一口,便恭恭敬敬地將半盞茶放在身前。

    林霜月忽閃著一雙靈動的美眸問他:“你怎地不飲,是覺著茶味不佳麼?”卓南雁搖頭道:“不是,這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好的茶,佳飲難得,舍不得一口喝掉。”他頓了頓又道,“月牙兒,你適才烹茶的樣子真美!真盼著從今而後,你日日在我身邊給我烹茶喝!”林霜月聽了他的誇贊,心下歡喜,但聽他最後那句話,又覺萬分不好意思,嬌羞地瞧了他一眼,便垂下頭去。

    “這孩子很有意思,”徐滌塵卻哈哈一笑,“月牙兒,你深夜里巴巴地帶著他來,自然不是只想給我這糟老頭子點一碗茶喝!若不是遇上了難得不能再難的難關,你是決不會帶著個生人前來見我的吧?”林霜月苦笑一聲:“什麼事情能瞞得過徐伯伯去?只怕我們一到此地,徐伯伯便什麼都算出來了!”

    徐滌塵微微笑道:“不是算出來,而是看出來!”說著望著卓南雁,深深一歎,“他這病實在有些古怪!”袍袖一拂,已將手指搭在了卓南雁的脈門上,眯起眼睛聽了片刻,不由連連搖頭,道:“怪哉!怪哉!你這脈象忽而細滑,忽而有力,若說中氣不足,內虛發熱,卻又不似!看你五髒強壯,為什麼偏呈水濕不運、虛陽外浮之相?”

    林霜月聽他說得一聲“怪哉”,芳心就突地一顫,又聽他一股腦地說出一堆醫家術語,急得眼圈登時紅了,道:“求徐伯伯一定給他治好!他這病好怪,不能使力練武,也不能費神過度。他……他前些日子為了我,以三番棋挑戰爹爹,兩戰下來一勝一負,卻因這舊病發作,難以集中心力!若是第三盤再輸了,我們必會挨爹爹重罰!”說著又滿上了一杯茶遞了過去。

    “這小孩竟贏了林逸虹?”徐滌塵接過茶來,雙目一亮,問道,“他讓你幾子?”卓南雁搖頭道:“我不要他讓子,是分先!”徐滌塵仰頭哈哈長笑,將那茶一飲而盡,道:“有志氣!當年只有我的老友棋仙施屠龍能勝這林老二,你小小年紀就能勝得了他,真了不起!好,我說什麼也要給你治好這傷!”當下凝神斂氣,雙目垂簾,似是入定一般地靜坐在那里,不再發一言。

    卓南雁只覺他搭在自己脈門上的手指忽緊忽松的按著,更有一股暖如春風的柔和勁力隨著他的手指吞吐不定,煞是好玩。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徐滌塵才睜開眼來,瞅著他問:“孩子,你練過什麼上乘內功麼?”

    卓南雁緩緩搖頭,道:“風雷堡的易伯伯說我不能練武!”徐滌塵眉頭皺得更緊:“那你這病是何時患上的?”卓南雁道:“他們說我一兩歲時便得了重病!”想了想又道,“厲叔叔說,我兩歲時全家曾遭人追殺,我在激戰之中受了些傷!後來我娘為了救我,累得身子也垮了,不久便也棄我而去!”這些傷心往事他從不願提起,這時說著,又是一陣傷心難過。

    徐滌塵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又閉上了眼。這一次時候卻更長,卓南雁坐在地上,只覺雙腿都酸了,那徐滌塵還是毫無動靜,竟似睡著了一般。卓南雁正覺得奇怪,猛見徐滌塵雙目一張,低喝道:“接我這掌!”大袖一展,便向卓南雁胸前推到,一股勁風隨掌而至。卓南雁大吃一驚,想不到徐滌塵內力大減之後,還有這等掌力,聽他這意思竟似要試探自己武功,無奈之下急忙奮起雙掌迎了上去。

    才和他那鐵掌接在一處,便覺一股真氣循著自己雙掌鑽入體內,與此同時,卓南雁腹內登時騰起一股灼人的熱氣,也向掌上湧來。徐滌塵身子微震,搖晃了兩下,卻喝了聲好,鐵掌霍地收回。“是了,”他望著卓南雁低笑起來,“原來如此!”

    卓南雁這一使力,霎時又覺渾身乏力,熱汗奔湧,勉力扶住地面,滿是疑惑地望著他。林霜月卻比他還著急,問道:“徐伯伯,他這病有治了麼?”

    “好歹可算尋到了他這病源,”徐滌塵手拈長髯,聲音卻忽然無限傷感起來,“依我推算,卓南雁幼年受傷之後體質極虛,或許是命懸一線。他娘趙芳儀為了救他,將畢生功力盡數輸到了卓南雁體內,這才燈枯油盡而死!卓南雁重傷下的虛症雖被趙芳儀以內功治好,但他一個孩子,體內忽然間蘊了二十年的上乘內力,不會運使又無法運使,使力過大之時便會激發內力沖蕩,自然流汗無力,渾身難受!”

    “什麼,”卓南雁渾身突突發抖,顫聲道,“我娘是為了救我而死?”徐滌塵慨然一歎:“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年我追隨卓教主,對趙女俠的素心上清功甚是熟撚,適才一試,便知你體內所蘊必是這門內氣。呵呵,你回思你年幼之時是不是更加怕熱怕動,隨著年紀增長,這毛病是不是漸漸好轉?還有,你是不是情急之下便會氣力大增,事過之後卻有容易昏厥無力?這都是你童年的經脈細弱,難以容納這股內氣所致。”

    “是!”卓南雁聽他說得絲毫不爽,不由連連點頭,暗想:“怪不得我目力耳力自幼超逾常人?還有,我的力氣忽大忽小,氣力小的時候難敵尋常少年,情急之下卻會一掌擊傷那武功奇高的海老怪!”想起那晚海老怪被自己一掌擊得口吐鮮血的情形,忽然間便對折磨自己十余載的這股熱氣有了一種親近之感:“娘,原來你苦苦修煉的內氣一直在我體內,是你這二十年的精深內力那晚再次救下了孩兒性命!”隨即卻又想到母親當時奮力救活自己之後又要永久離開自己,臨終之前她不知何等傷心,立時胸中大慟,淚水奪眶而出。

    林霜月見他傷心,急忙岔開話題,道:“徐伯伯,卓南雁體內蘊了二十年的高深內力,這麼著,他不就是一個大高手了麼?”徐滌塵卻搖頭道:“他不懂導氣歸元之法,使力勞神之時便會受那內力沖蕩之苦,哪里算得上高手?嘿,也虧得素心上清功中正平和,若是換作卓教主那等剛猛霸道的功力,只怕會使他多受十倍的折磨!”

    “那可怎生是好?”林霜月聽得蛾眉頻蹙,忙給徐滌塵碗中點上一注新茶,道,“徐伯伯你說過定要治好他這傷病的,可定要想想法子!”徐滌塵兩道長眉緩緩揚起,笑道:“別說他是教主之子,便是看在我喝你月牙兒多年好茶的份上,這個忙卻也不能不幫!不過,當真是難啊!”緩緩飲了茶水,卻又閉目沉思。

    卓南雁一顆心怦怦亂跳,大張雙眼,緊張地瞧著他。過了片刻,徐滌塵才睜開眼來,對林霜月道:“月牙兒,你回去告訴你爹!卓南雁要養上七日病,這第三盤棋,要到七日之後再下!”眼見林霜月面露猶豫之色,又笑道,“放心!咱明教的白羊長老林逸虹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你只一提卓南雁病中無法凝神下棋,他自會滿口子答應!”

    他說到這里,面容一肅,站起身道:“當年老道有一位摯友,曾傳過我一套風虎云龍功,老道終生受用無窮。這門功法最能調和人身龍虎二氣,我這就傳給他。這七日功夫,雖不能大成,但伏其內氣,暢其經脈,必有初效!”林霜月雙目一亮,道:“風虎云龍功?早就聽爹爹說過,這門功夫是武林中的上乘丹法,連他都佩服得緊呢!”

    徐滌塵笑道:“小丫頭知道得倒是不少,只怕今晚就來得不懷好意,早就想著要老道傳他這門功夫了吧?呵呵,這門丹法源出道家,雖不及本教鎮教玄功‘三際神魔大法’凌厲霸道,但中正淳和,練得好了可以直趨地元境界!”

    林霜月問:“什麼是地元境界?”徐滌塵道:“天下修煉之道,分為天元、地元、人元三個境界。尋常江湖武功,重在搬弄真氣,任督運轉,全都是人元境界。再進一步,要煉氣化神,使五行精魄,山海之氣,皆可調為我用,這才是地元境界。只有煉神還虛,到了天元境界,那才是真正的與天地合一,真氣往還,無人無我!”

    林霜月忽道:“那有沒有一下子練到天元境界的武功?”徐滌塵呵呵一笑:“小丫頭好不貪心!素聞天衣真氣為天下最高妙神奧的內功,想必可以直趨天元。”

    卓南雁奇道:“天衣真氣?我好像聽無懼和尚說過,這天衣真氣乃是天下有名的魔功啊!”徐滌塵翻起眼睛,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天衣真氣效驗如神,修煉起來自然多了許多凶險。江湖中人不免罵它為‘天下第一邪功’,嘿嘿,少見多怪,莫此為甚!可惜老道卻無緣得見這門神功!”說著連連歎息,臉上頗有憾色。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三節:紋枰驚魂 茶香拜師
      卓南雁聽得心神搖曳,忽地心中一陣激動,便給徐滌塵磕下頭去,口中道:“就請道長收下我這弟子!”徐滌塵卻笑容一斂,揮袖攔住了他道:“老道武功大減,如何能收弟子!咱們有言在先,這次傳功,只算療傷,不算授徒!”林霜月見卓南雁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極的神色,急忙近前一步,軟語央求:“徐伯伯,卓南雁身負大仇,人又聰明得緊,您就收下他這個弟子吧!”

    徐滌塵卻搖頭道:“月牙兒,你還不知老道的脾氣麼,說了不成,就是不成!”他說著轉頭瞧見卓南雁灰心喪氣的樣子,又不由長長一歎,“你這孩子良才美質,我不收你為徒,並非是因老道懶散,實乃你這病症要想痊愈,決非一朝一夕之功。風虎云龍功只能暫時調和你體內的龍虎二氣,但這幾年之間,每逢酷暑,你仍舊要受那熱症困擾。一直要等到你一十八歲成年以後,經脈粗壯得可以完全容納得下這上乘真氣,虛汗發熱之症才能痊愈!”

    卓南雁心中一沉,緩緩點頭。林霜月卻眼圈一紅,道:“那這幾年之間,他豈不是還是不能習武練功?”

    徐滌塵雙眉一揚,眼中光芒乍閃,似要說什麼,卻終究又一歎不語。頓了一頓,他才轉頭對林霜月道:“小丫頭,我可要傳他內功了,時候不早,你快快走吧!”林霜月一翹白潤的下頷,俏皮地笑道:“我想留下瞧瞧,徐伯伯還不讓麼?”徐滌塵笑著一指卓南雁,道:“不是老道不讓,而是他不讓!你在此處,他必然難以凝神入靜!”

    林霜月登時玉面飛紅。她卻練過內功,知道練功者若是心有羈絆,輕則收效不大,重則可出偏差,當下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卓南雁,道:“好啊,時候不早了,爹爹只怕也要尋我了。我這就回去,咱們明日再見!”卓南雁點頭道:“月牙兒,遇到你爹,萬事都要小心些!”林霜月給他這關切的一句話語說得眼中波光閃動,急忙一咬櫻唇,轉身而去。

    卓南雁正看著林霜月的背影發呆,驀地頸後一緊,已被徐滌塵的左掌提住了頸後衣襟。他啊的一聲未及叫出,卻見徐滌塵伸出右手在石壁一拍,兩個人的身子便奇快無比地向上升去。那石壁光滑無比,徐滌塵的手掌上卻似有一種絕大的吸力,每次只是一拍一按,便帶著二人的身子竄上丈余。卓南雁眼見自己越升越高,猛一低頭,腳下黑黢黢的一片什麼也瞧不清,嚇得急忙閉目不看。

    猛聽得一聲“到了”,卓南雁睜開眼來,卻覺眼前一片漆黑,想是已到了那鎖仙洞中,伸手一摸,兩旁石壁也是光滑清冷,黑暗之中也不知這山洞有多深長,只覺陣陣涼氣不住湧來。這時耳邊又響起徐滌塵的一聲低喝:“盤膝坐下,抱元守一,勿助勿忘!”

    卓南雁才依言盤膝坐好,他已緩緩一指點在卓南雁胸前華蓋穴上,引得他身子一震。徐滌塵十指飛舞,紫宮、玉堂、膻中,循著他任脈要穴一路點下。卓南雁只覺他每一指觸到身上,便帶得自己體內一股勁氣一跳,到他點在自己丹田關元穴時,體內糾纏沖撞的熱氣立時流轉得順暢多了。

    徐滌塵這才長出一口氣,道:“好,經老道這套‘五行天星指’給你推宮導氣之後,你體內真氣業已初步調和,現下我便傳你運氣吐納之法。這門內功旨在調和人身之內的陰陽二氣,功成之後,便能龍虎相交……”五行天星指重在外力按摩導引,徐滌塵內力大減之後,經過這番施為,渾身已是大汗淋漓。黑暗之中,卓南雁仍能見他臉上汗光微閃,心中不禁湧起陣陣感激。

    當下徐滌塵便開始向卓南雁細細傳授風虎云龍功。卓南雁之母趙芳儀當年注入卓南雁體內的真氣恰恰也是道家內功修煉所得,與徐滌塵所傳玄門心法頗為相似,卓南雁依著徐滌塵教授的口訣凝神修煉片刻,便覺四肢百骸之中有一股蓬蓬勃勃的熱氣緩緩流轉,一點一滴地向氣海丹田凝聚,再過一會兒,便覺遍體通泰,心中的煩熱之感大減。

    徐滌塵見他呼吸綿長地凝神靜坐,才微微點頭,邁步走到洞口。眼望著幽遠瓦藍的天宇那幾顆閃爍的殘星,徐滌塵不由緩緩眯起了深邃得似能洞悉天地玄奧的雙眼,以極低的聲音喃喃自語道:“還有七日,屠龍兄,你可趕得上這盤棋麼?”

    自來各派內功修煉,都以恬淡虛無為要,心浮氣燥之人縱得上乘丹訣,也難以練出上乘功夫。好在卓南雁倒是能動能靜的性子,加上他自幼好棋,頗能耐得住性子靜坐,這時平心靜氣地依法吐納,漸漸地便進入了一個混沌安然的境界之中。過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來,卻見斜月西墜,紅日東升,天邊已躍出一片朝霞,原來他不知不覺地竟已練功了大半夜。

    林霜月回去之後,按著徐滌塵所言,跟林逸虹一說,林逸虹果然一口應允將第三盤棋推到七日之後再下。這一來大云島上更是人情踴躍,不少人都搶著來藏劍閣看這膽敢挑戰林逸虹的怪童生得什麼模樣。卓南雁白天里躲在藏劍閣內一步不出,表面上裝病,實則卻是暗中修習風虎云龍功法。

    到了晚上,卓南雁便獨自來這後山,給徐滌塵帶入鎖仙洞中,聽他傳授丹訣。所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內功修煉最重耳口相授的口訣竅門。這門風虎云龍功本為道家上乘心法,而徐滌塵在向卓南雁親傳細解的諸般功訣之余,更親以五行天星指給他運氣推拿奇經八脈的各大要穴,助他運氣歸元。

    數日之後,卓南雁忽然發覺自己可以和尋常少年一樣縱躍用力了,當下喜不自勝。他越練越覺津津有味,只有一點美中不足,那便是林霜月這幾日很少前來看他,即便來了,也是說不了幾句話便匆匆別過。據說這也是照著徐滌塵的吩咐,為了讓他專心煉功。

    卓南雁知道,所有這一切全是為了讓他能贏下那盤輸不起的棋。除了練功,他想得最多的便是棋,特別是他輸給林逸虹的那局棋。這局棋的每一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兩日間卓南雁自覺練功之後精力彌漫,常能在幾手關鍵之處想出十余種往日意想不到的精妙變化來。這些變化或犀利如劍,或輕靈如風,但是哪一路變化真正能克制林逸虹呢?他常常會對著棋枰整整幾個時辰一動不動,鬧得余孤天以為他癡了。

    幾日時光,一晃而過,轉天便是他和林逸虹約好的賽棋之日了。吃過午飯,卓南雁剛剛把四個座子擺上棋盤,忽聽窗外有人一聲低吟:“勢回流星遠,聲乾下雹遲。臨軒才一局,寒日又西垂!”聲音平淡沖和。一人隨聲推門而入,卻正是慕容兄弟中老大的慕容智。

    卓南雁正要拱手施禮,慕容智已笑著擺了擺手,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啪的掛在了黑角下。這正是當日林逸虹當日走的第一著。卓南雁一愣之間,慕容智又拈起一枚黑子打在棋盤上,跟著落子如飛,將那盤棋原樣擺了上去,連前後順序都分毫不差。

    卓南雁剛到大云島時,便跟他下過半局棋,暗道:“慕容智這老小子詭計多端,但他跟林逸虹素來不睦,難道來這里是指點我來了麼?”大張眼睛望著慕容智,要瞧他說出來意。慕容智低聲笑道:“明日這盤棋,你怎麼贏他?”卓南雁登時愣住,論棋力林逸虹還在自己之上,自己冥思苦想了數日便是“如何贏他”這一件事,但這時聽這一問,仍是愣了半晌,才道:“拼力死戰!”

    慕容智嘿嘿冷笑:“那你仍舊是輸!”望見卓南雁的目光中盡是詢問之意,他笑了笑,才緩緩道:“激怒他!只有讓林逸虹發怒,你才有勝機!”卓南雁心中一震:“不錯,林逸虹心性暴戾,若是一怒之下,必會下出昏著。”忍不住問:“怎樣才能激怒他?”慕容智卻不言語,只是笑得愈發意味深長,緩緩將盤上的棋子全都抹去。卓南雁一愣之間,他卻又將一枚白子打在黑角下,接著又照著那盤棋的順序將棋子擺了上去。卓南雁盯著棋盤,腦內靈光一閃,忍不住道:“我明白了!”眼見慕容智已背起手向外踱去,忍不住心中疑惑頓生,叫道:“你為何幫我?”慕容智低笑不答,一步跨到了門外。卓南雁追出門來,卻已不見了他的蹤跡。

    轉過天來到了正日子,卓南雁卻被忽然告知,這一局已經移到了後山金風崖上的細雨閣內。據說這是淨風四使眼見此局事關重大,臨時做的安排,非但地點換了,尋常教眾,也不許前來觀看。去往金風崖的路上,卓南雁果然發現四處冷清得緊,沒幾個來瞧熱鬧的教眾。遠遠地,又見金風崖下五步一哨,也有黃衫弟子緊緊把住了出入要道。

    金風崖不算高,卻背倚峭壁,翠嶂青岩,自有一股森峻氣象。卓南雁定一定神,放緩腳步,履著石階一步步地向崖上走去。耀目的陽光打在他臉上,使那年少的眉目之間都閃爍著一層冷鐵寒冰般的銳氣。

    走入細雨閣,卓南雁卻發現軒敞的閣內只有兩個人。林逸虹是早就到了的,卻默然坐在閣內,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怒之色。另一人卻是手搖羽扇的慕容智,連彭九翁和慕容行那二位淨風使也給遠遠地攔在崖下。

    最後一盤,卓南雁和林逸虹卻都不願先行,慕容智只得請他二人猜先,終究還是林逸虹執白。林逸虹果然冷冷地將一枚白子掛在了黑角下,與第二盤的開局一樣,顯然他對這種開局比較滿意。

    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將黑棋緊緊壓下,仍舊是那個金井欄大型定式。林逸虹雙眉一聳,冷湫湫的目光盯了他一眼,賭氣般地下了一步靠,雖是銳意逼人,卻依舊是照著那天的下法。

    接下來兩個人憋了一口氣,落子奇快,二十余子又快又響地打在棋盤上,竟都是那第二盤棋的棋形。只是卓南雁的棋子打得更加脆響,似乎在說,那日我若是無病,仍舊這麼下,一定贏了你!他偷偷看去,卻見林逸虹的眉毛已經擰成一字,似是料不到他如此倔犟。而一旁觀戰的慕容智的嘴角已經微微翹起。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1 12:4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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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虹已經動怒了。”卓南雁這念頭只在腦內一閃,便果斷起手,在天元下方猛力一沖。這出乎意料的一沖決不同于那天的棋形,猶如鬧市之中忽然縱出一匹驚馬,突如其來,氣勢奪人。這本是卓南雁苦思良久得來的狠招,卻給他隨手打出。

    林逸虹喘了口氣,面色更加蒼冷,似是怕多想片刻會給卓南雁笑話似的,也急急一子擋下。這正在卓南雁早就料到的變化,他的落子也更加快捷,但隨後的這一斷一飛卻愈發凌厲,宛若天外奇峰,凌空飛降。林逸虹頓時愣住,中央這塊全局之中最厚的棋已被黑棋這急湍怒潮般的三著沉實地壓了過去,白棋一下子就顯得局促許多。林逸虹這時才覺出了自己的失策,臉色鐵青一片。

    惱怒之下,林逸虹立時故伎重施,更加瘋狂地四處求戰,立時滿盤殺氣騰騰。中午封盤之後,下午再戰,林逸虹的白棋再次祭起怒劍,一時之間,恰似鬧市之中忽然狂飚乍起,飛砂走石,掃得四處人仰馬翻,棋盤上的局勢烽煙四起,天昏地暗,本來春光明媚的細雨閣內竟似有一股帶著血腥氣的陰風颼颼呼嘯。連旁觀的慕容智都面色緊張,握著羽扇的手都滲出一層津津的冷汗。

    卓南雁卻咬緊了牙關,這幾日風虎云龍功的修煉雖沒使他脫胎換骨,卻使他的算度更加精准自如。任他狂風驟雨,我自閑庭信步,幾番騰挪,中間的那塊黑棋始終堅硬如鐵,而且穩穩呼應四方。林逸虹惱羞成怒之下,卻在一個生死大劫找劫材時找了個瞎劫。卓南雁抓住這好不容易盼來的紕漏,一路窮追猛打,將劫中的白棋盡數提光。這盤棋林逸虹大失水准,一局終了,竟以十子慘敗。林逸虹的臉上一片蒼白,凝注棋盤,久久不語。

    “林兄,想不到這小童的棋力竟然高出你這許多!”慕容智這時卻驚訝地叮了一句。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無異火上澆油,林逸虹只覺胸口一熱,猛然張口,吐出一口血來。

    卓南雁一驚,眼見林逸虹忽然間血染衣襟,他心底竟生出了許多歉意來,忍不住道:“對不住,林先生,我,我……”慕容智卻冷冷截斷他的話:“你怎樣?林兄適才讓著你,沒瞧出來麼,這一局算不得數!”卓南雁不知他為何忽然又向著林逸虹說話,登時怒道:“為何不算,適才真刀真槍的對陣,他明明是大敗虧輸的!”

    卻不知慕容智正要的他這句話,眼見林逸虹聽得“大敗虧輸”這四字後眼中寒光一閃,慕容智已嘿嘿笑道:“林兄,這小孩詭計多端!咱明教可容不得他,今日我便替你將他除去如何?”五指一探,一股凌厲的指風已向卓南雁襲來。

    林逸虹心中雖然羞憤欲死,卻決不願傷害卓南雁性命,急叫了一聲:“不可!”翻手推出一掌,將那陰寒的指風撞開。卓南雁只覺身子似被冷風吹了一下,卻哪里知道自己已在鬼門關轉了一圈,若非林逸虹出手,他已死在慕容智的穿心指下。

    慕容智忽然向著林逸虹詭異的一笑:“原來林兄是要自己動手!”隨著這一笑,他眼中驀地射出一層妖魅般的精芒,正是他那專門惑人心智的密技“移魂懾魄功”。若是往常,林逸虹決不會著了他的道,但此時吐血之後元氣已傷,給那眼神一罩,心中的惱恨怨怒之氣立時沸騰,竟渾身打顫地站起身來。

    卓南雁見林逸虹目露凶光,緩緩向自己逼來,心下害怕,轉身跳開兩步,忽覺臂上一緊,卻被慕容智一把扯住。卓南雁心中又驚又怒,張口便要呼喊,但覺著一股陰冷之氣循經而入,登時被慕容智封了要穴。“動手吧,林兄,”慕容智的聲音柔柔的,卻帶著一股摧人心志的妖異之氣,“難道還讓天下人都知‘半劍驚虹’敗在這個乳臭未干的孩童之手麼?”

    林逸虹十指如鉤,眼瞅著就要出手,但雙臂顫抖,卻還在心底做著最後的掙紮。慕容智卻知他功力精深,深怕他忽然驚醒,當下冷冷一笑:“罷了,林兄,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就由我替你除去此孽吧”翻掌便向卓南雁頂門拍下。頭頂勁風壓來,卓南雁拼力想躲,但要穴被封,偏偏難以動彈一毫,他只覺世間最陰險無恥之輩,無過這慕容智了,心中又惱又恨:“難道我就這麼死了麼?”

    猛然間只聞嗤嗤嗤的三聲銳響,慕容智忽然啊的一叫,雙掌上竟已同時被什麼暗器擊中。就在他扯住卓南雁的手掌微微松動之際,呼的一聲,卓南雁已被一股大力拉了過去。慕容智應變也是奇快,眼見卓南雁被人奪走,身子疾彈,便要撲上。但抬眼看清了對面出手那人,他雙腳立時定住,面色也駭得蒼白一片,一字字地道:“施、屠、龍……”啪啦啦幾聲響,那三件暗器才滾在地上,竟是三枚閃亮的圍棋子。

    卓南雁適才也被一枚棋子打中胸口,但覺一股柔和的勁氣湧來,身上穴道立時解了。他回頭望去,卻見拉住自己的人竟是個又高又瘦的老人。這老人長發垂肩,雙目灼灼,古銅色的臉上蓬蓬亂翹著一副又粗又黑的短須,恰似根根鋼絲。這麼一聲不響地立在那里,便如一尊生鐵鑄就的怒目金剛。

    林逸虹卻才緩過神來,拼力扶住桌案站好,憤憤地瞪了一眼慕容智,才向那老者道:“是屠龍兄,可久違了!”

    施屠龍卻冷冷地哼了一聲,盯著慕容智道:“好不要臉!”言語短促,竟也跟金鐵交擊般有力。冷哼聲中,他左臂一振,強勁的掌風帶得棋盤上的棋子嘩啦啦的飛起,疾向慕容智身上射去。慕容智卻不敢直攖其鋒,忙不迭地錯步退開。但施屠龍顯是早算好了他這一退的方位,激射的棋子在空中相互碰撞,十幾枚陡然變向,仍是打中了慕容智的手臂。

    慕容智只覺手臂一陣酥麻,面上卻不敢露出一絲驚慌之色,錯步凝掌,狠狠地盯住施屠龍,心中卻自驚駭:“多年不見,這老鬼的功夫又精進不少,金風崖下守衛嚴密,他卻仍能神鬼不知地摸上了細雨閣來!”卓南雁見施屠龍緩緩收掌,不由心下又是一驚,只見這施屠龍的左掌竟是黑黝黝的生鐵鑄就,這冷兀剛硬的老人竟沒了左手!施屠龍也不再理會那兩人,攔腰抱去卓南雁,騰身躍出細雨閣,幾個起落,便下了金風崖。卓南雁見他奔跑之間,身子總是微向右傾,才知這老人的右腿竟有些微跛。

    崖下的幾名黃衫教眾兀自泥塑木雕一般地立著,顯是給施屠龍事先點了穴道。施屠龍肋下夾著一人,兀自身法奇快,帶著卓南雁,一路風馳電掣般地奔到了鎖仙洞前。

    徐滌塵卻正在洞下靜立,衣袂臨風,永遠一副處驚不亂的清邁意態。那茶鼎上的石瓶竟也微微冒著熱氣,一壺好茶似乎就要烹得。

    卓南雁只在這石壁前一立,四周清泉涔涔,鳥語花光,茶氣飄香,登時幾乎忘了先前的生死搏殺。徐滌塵凝神盯著石瓶,也不看他二人,待瓶內水沸,精心調好了茶,才給施屠龍滿上一盞。

    施屠龍接過茶來,石雕鐵鑄般的臉上才破開一絲笑顏,道:“每年說是我來看你,實則是饞了你老道這點茶的三昧妙手!”徐滌塵呵呵微笑:“你帶來的廬山云濤霧海茶,色味俱佳,老道不想你,倒好念著你的茶呢!”給卓南雁遞過一盞茶來,笑道,“這一局終是贏了!”卓南雁先給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才接過茶來,道:“多謝道長的療傷之功!”見那茶葉芽鮮嫩,茶一入口,只覺滋味恬淡悠長,心神間立時一片清靜。

    “全是你自己的造化,”徐滌塵說著一指施屠龍,笑道,“想必你還不知,他便是本教的青陽長老——‘棋仙’施屠龍!記得幾日前你要拜我為師,我沒有收下你,便因老道的風虎云龍功便是得他傳授。據老道所知,棋仙所修的武林絕學‘忘憂心法’中,有一路《九宮先天煉氣局》,吸天風,納山云,最適你這毒熱內蘊之人修煉。你卓南雁若得他收入門牆,自會一日千里!”

    卓南雁恍然大悟:“原來這老先生便是本教三大長老之首,怪不得如此武功!”忽然聽出了徐滌塵話中深意,心中一陣激動,忙給施屠龍磕下頭去,叫道:“晚輩卓南雁,謝過前輩的救命大恩,求施長老收下我這劣徒!”施屠龍只大咧咧地嗯了一聲,卻不言語。

    徐滌塵笑道:“施長老武功高我十倍,棋道卻更是高妙,二十年前便是一等一的大國手,這才得了棋仙這個稱呼!嘿嘿,他是棋仙,我是茶隱,二十年前便一起位列天下‘風云八修’之中,一同嘯傲云霞,一同殺過金狗,又一同入了明教!”施屠龍雖一直默然品茶不語,但聽老友娓娓說起往昔豪事,眼中也不由閃過一絲激越之色。

    “只可惜他十幾年前因了自己的一個差錯,激憤之下竟退出本教。在我遁入鎖仙洞後,老施念著和我往日的交情,每年都會來此看我一次!幾天前我算算日子,知他就要到了,這才讓你七日之後才下這盤棋,也是盼著他能看到你和林逸虹的這一局妙棋!”徐滌塵說著撚髯長笑,“好在他不早不晚,昨晚後半夜恰好趕到,聽我說了你的事情,已動了惜才之念。”卓南雁這才恍然,聽他竟然為自己安排得如此細密,真可謂用心良苦,心下更是感激。

    久久不語的施屠龍這時忽然插了一句:“這孩子天資不錯!”他惜字如金,短短地吐出幾個字便再不言語。徐滌塵卻眼中光芒一閃,喜道:“棋仙素不輕贊他人,這一句話算是應允了吧。南雁,快給師父磕三個響頭!”卓南雁大喜之下,急忙砰砰地向施屠龍磕下頭去。施屠龍伸手將他扶起,古銅色的臉上也湧出一層歉疚之意,道:“便看在你爹的份上,你這個徒弟,我也會收下!”

    徐滌塵緩緩道:“老施,你已露了行跡,不可在島上久留,這便走吧!卓南雁的經脈還不足以容納那二十載上清真氣,每到暑日便有真火灼脈的痛厄。也只有你住的廬山天池峰,高處不勝寒,或可使他免受那真氣炙體之苦。”施屠龍應了一聲,忽然抬頭問:“那你呢,還要才在此忍上多久?”徐滌塵臉上笑意不減:“有多久,是多久!”說著給二人又調上一盞新茶。

    便在此時,忽聽得一聲陰森森的長笑:“可不要放走了施屠龍!”卓南雁心下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數十個明教弟子手持兵刃正向這里奔來,領頭的卻正是慕容智和慕容行兩兄弟。這些人身法均是奇快,更難得的是步履如劃,風也似地急奔而來,又齊刷刷地一起頓住,顯是往日訓練有素。

    卓南雁心中又是一緊,卻見身旁的施屠龍和徐滌塵仍是低頭飲茶,似乎絲毫沒有瞧見這群人似的。春風帶著黃昏的暖意緩緩拂來,吹得他二人衣袂輕拂,一個寬袍大袖,一個道袍青襟,倚石臨泉,對坐品茶,隱隱地真有一股離世出塵的仙意。

    慕容智冷哼一聲,越眾而出,手搖羽扇道:“施屠龍,你當年反出明教,今日又膽大包天的大鬧大云島,當真不將我們淨風四子放在眼內麼?”將手一揮,喝道:“布陣!”卓南雁眼見這些漢子手中或持雙槍,或持雙斧,或持雙刀,腳下錯落有致地一番疾轉,隱隱似含著一番陣法。

    “慕容行,”施屠龍這時才懶懶道,“你氣色倒還不錯!”他跟慕容行說話,卻還是理也不理慕容智。慕容行的黑臉卻一紅,道:“嘿,馬馬虎虎倒還不錯,多年沒見,施兄你可又瘦了許多!”忽然將腳重重一頓,叫道,“罷了罷了!施兄,咱們交情雖好,但你不將我們淨風使者放在眼內,終究是你不對!”慕容智冷冷道:“咱們廢話少說,今日你破不了這三煞六合陣,便一起留在這鎖仙洞里!”

    施屠龍慢慢搖頭,將盞內的清茶緩緩啜盡,口齒微動,似是在回味唇內余香。猛然間只聽他一聲大喝,身子疾晃,已經竄入陣中,鐵掌疾揮,或拍或按或點或戳,只聽得砰砰、哎喲、啊呀之聲不絕,六七個漢子手中的兵刃已經被他擊落怎地。慕容兄弟大驚之下,急待上前攔阻,哪知他身形如電,一幌之間,便已穿陣而出,疾掠而回。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馳,心旌搖曳,卻見施屠龍已將手中的茶杯緩緩放在了鼎前的大青石上,這才挺身凝立,悠悠道:“當真是好茶!”他本來手殘腳跛,但此時在陣前一進一出,當真是動如兔起鶻落,靜若老僧守拙。慕容智見施屠龍石前鐵鑄銅雕般地負手一立,登時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剛硬英邁之氣,不由面色一陣灰暗。

    徐滌塵已向他呵呵笑道:“慕容兄怎地忘了,他是棋仙,雁行絡繹,魚陣縱橫,皆不離棋理。便是大云島上的陣法埋伏,也多是屠龍兄當年親手設計。你這三煞六合陣,今日可是班門弄斧了。”慕容智神色一窘,正自猶豫著是否要再上前動手,忽然得遠處有人一聲高呼:“不可動手!”卻是林逸虹急掠而來。慕容智見了林逸虹,臉上一喜,揚眉道:“林兄來得正好,這施屠龍素來不把教主放在眼內,今日咱們合力將他擒下,也算給教主除去一塊心病!”他知道林逸虹平生最敬重兄長,所以一開口便將施屠龍說成教主的心腹之患。

    林逸虹面上卻是一冷,搖頭道:“施屠龍至今仍是本教長老,誰也不可跟他動手!”慕容智雙眉一揚,還待言語,但給林逸虹錐子般的目光狠狠盯了一眼,心下微寒,便閉住了口。林逸虹已向施屠龍拱手道:“施兄遠來,是要重回明教麼?”他那身浴血的衣衫已換,但口角上還有一線血絲未及擦去。

    施屠龍將右手搭在了卓南雁肩頭,冷冷道:“我要帶這孩子走!”林逸虹眉頭微皺,道:“不成!”施屠龍道:“那就依著老規矩,你接我三掌!”他性情率直,說打便打,踏上一步,左臂斜飛,呼的一掌擊出,掌風激蕩,震得四處山花林葉簌簌飄舞。勢起倉促,林逸虹急忙揮掌相對。施屠龍掌到中途,霍然一頓,已化作“星羅棋布”的掌勢,星星點點,滿空皆是他如夢如幻的掌影。

    林逸虹贊一聲好,不敢讓他的掌勢逞奇斗幻般的變換下去,奮力一掌直擊過去。施屠龍濃眉一揚,掌勢陡然由虛變實。一股勁風蕩處,滿空虛幻的掌影霎時消散,二人的雙掌已然交在一處。元氣未複的林逸虹悶哼一聲,已砰砰地接連退出三步。

    “幾年不見,長進不少!”施屠龍一掌逼退林逸虹,卻微微點頭。林逸虹情知自己今日吐血之後,必然不是這施屠龍的對手,他又不願施展三際神魔功跟自家明教兄弟拼命,只得干咳搖頭:“你不知這孩子身世,他……”

    “我全知道!”施屠龍卻冷冷打斷他,轉頭盯了一眼慕容智,道,“本教奸佞之徒太多,將卓南雁放在大云島上,我不放心!”林逸虹一愣,適才自己中了慕容智的算計,險些親手害了卓南雁的性命,若非施屠龍及時趕來,自己便會鑄成平生大錯。一念及此,便再也說不出話來,長歎一聲道:“屠龍兄素來目視云漢,眼內無余子,今日好不容易看上了這孩子,也是緣法!”

    施屠龍微一點頭,不再理會旁人,轉頭對徐滌塵拱手道:“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徐滌塵端坐石前,慨歎一聲:“該見面時,自會再見!”施屠龍微微點頭,轉身拍著卓南雁的肩頭,道:“去收拾你的東西,我在尖沙嶼等你!”也不待他答話,大袖飄飄,當先而去,倏來倏去,竟絲毫不將旁人放在眼內。

    卓南雁應了一聲,先轉身跟徐滌塵叩頭道別,又站起來向林逸虹拱手一揖,道:“林先生,這第三盤棋就算我輸了,求你以後不要再為難月牙兒!”林逸虹面色驟然一冷,緊緊盯住眼前這個清瘦卻又執拗的少年,沉了沉,才淡然道:“棋是你勝了,林某自然不會食言!”

    卓南雁聽他話中已隱隱應承了下來,心中略安。轉頭四顧,卻始終不見林霜月的身影,他這一天里一直沒有見到她,心里便如少了些什麼似的,這時卻只得先去藏劍閣收拾衣物。

    其實藏劍閣內也沒什麼東西可帶,除了自風雷堡帶來的幾件舊物,就是些尋常的洗換衣衫。他略一收拾,提了個包袱便走出屋來,這時知道自己要走,忽然覺得藏劍閣內的一草一木都十分可愛。

    余孤天一直在旁默默助他收拾,又跟著他一起緩步走到院中。卓南雁嘿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肩頭,道:“天小弟,你機智聰慧,又最用功,再過兩年,那些弟子便不是你的對手!遲早有一日,咱們還會再見!”說著一陣感傷,卻也說不出來什麼了。余孤天黯然望著他,忽然想:“卓南雁其實待我一直很好,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終究也要離我而去!”心下難過,眼眶里立時湧出了淚水。

    卓南雁忽一抬頭,卻見院門外俏生生地立著一人,眼蘊柔情,清麗如仙,正是林霜月。卓南雁雙目一亮,疾步奔去,捉住了她的手,叫道:“月牙兒,怎麼這一日也不見的影子,那一盤棋咱們終于贏了!你爹……他已答應了我,不再為難你!”林霜月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眼圈卻是一紅,幽幽道:“爹爹不許我來看你!我直到這會才得空偷著跑出來,你……這就要走了麼?”

    “是,棋仙施屠龍收了我作弟子,要帶我走!”卓南雁見她那雙隱含幽怨的眸子中噙著一痕清波,似是隨時會流出來的樣子,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悵然,咬了咬牙,才道:“過得幾年,我功夫練好了,咱們自然還會再見。”林霜月的淚珠兒終于撲簌簌地流下,哽咽道:“那你一個人,可要留意照顧好自己。”

    二人溫言幾句,便一起走出院外。卓南雁在這大云島上也沒什麼朋友,余孤天不願在他二人跟前礙手礙眼,送出幾步,便不遠送。一路上便只有林霜月陪著他走,但此時她柔腸百轉,路上竟是不發一言。

    眼見她玉靨含愁,眼波幽怨,卓南雁心內也不由忽酸忽苦,倒了五味瓶般的不是滋味,忽然想起一事,轉頭道:“月牙兒,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情!”林霜月星眸一閃,問:“什麼?”卓南雁大聲道:“你答應過我的,要好好活著!今後我不在你身邊,不管你爹如何欺負你,你都要做一個聰明靈秀的月牙兒!”

    林霜月剛剛止住的淚水忽然又再流下,點頭道了聲是,忽然止住步子,舉頭望著遠處,幽幽道:“前面那人就是你師父吧,我就送你到這里了!”

    卓南雁回頭望去,只見施屠龍遙立岸邊,抬首望著極遠的水天相接之處,在他腳下木樁上卻系著一葉小舟。卓南雁向施屠龍招了招手,轉頭望著楚楚可憐的林霜月,忽然心內一動,低聲道:“我就要走了,你叫我一聲雁哥哥!”

    林霜月頰暈紅潮,星淚未干的妙目之中似怨似喜,卻終于輕聲道:“雁哥哥……”才細不可聞地叫了半聲,便覺臉上發燒,急忙低下頭去。卓南雁心中一蕩,道:“好月兒,可要記著我的話,我只要你快快樂樂的活著!”在那雙春蔥柔荑上重重一握,便轉身飛奔而去。

    和施屠龍上了小舟,解纜揚帆,小舟順波飄蕩而下。卓南雁忍不住再回頭望去,卻見林霜月已向湖邊奔來,直到岸邊才凝住步子,向他遙遙揮手。湖邊晚風吹得她那身白衣的衣帶襟袍蕩起老高,這時候夕陽已落,滿天似錦晚霞的映照下,林霜月嬌弱的身子上閃著一層淡紫色的清輝。

    卓南雁也向她搖著手臂,直到那襲臨風搖曳的白衣卻終于在夕光霞影中漸漸模糊得看不清楚了,他的心中才驀然覺出一陣遲鈍的痛楚來,雙眼驀地一片瑩濕。

    這時忽聽耳邊一聲歎息:“你若要做成大事、練好上乘武功,最好將她忘掉!”卓南雁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施屠龍眯起眼瞧著那抹夕陽余暉,口中冷冷道:“不但要忘,還要忘得一干二淨!”卓南雁咬了下嘴唇,問道:“為什麼?”

    施屠龍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冷道:“情絲羈絆,心性難安!”卓南雁忽然想起自己煉功之時,徐滌塵也不讓林霜月在旁觀看,臉上不由一陣發燒,暗道:“情絲情絲,這情絲不知是個什麼東西,怎地徐伯伯和師父都這麼防備這東西。我暫且忘記月牙兒,專心練功也就是了,真要將她忘得一干二淨,那怎麼成?”

    他長長歎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問:“師父,那慕容智為什麼要慫恿林逸虹殺我?”

    施屠龍濃眉一挑,道:“自我退出明教之後,青陽長老這位子一直懸而未定。慕容智覬覦這位子多年。今日若是林逸虹失手將你殺死,慕容智自會替他設法遮掩這丑行,然後以此要挾控制林逸虹。哼哼,手里握住了教主親兄弟的把柄,再要攀上長老之位,不就容易得緊了麼?”

    卓南雁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對這不擇手段的慕容智更加厭惡,沉了沉,又問:“那師父您,當初為何退出明教?”施屠龍的臉上神色霍地一緊,冷冷盯了他一眼,卻不言語。卓南雁嚇得暗中一吐舌頭。

    小舟象梭子一樣在碧波之中穿行了多時,師徒兩個都不說話,無邊的暮色卻漸漸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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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5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四節:絕壁危岩 天風怒云
      師徒二人在岳州棄船登岸,施屠龍取出盤纏,買了兩匹青騾,一路曉行夜宿,縱騎東行。卓南雁眼見那遠的山,近的溪,高的樹,低的草,全流淌著川流不息的綠色,身旁更有蛺蝶穿花,蜂喧鳥鳴,心中愁情頓洗。

    只是卓南雁也覺出這個師父施屠龍脾氣古怪,真可算得上冷硬如鐵了。兩個人每日里最多說不過十句話去,更有一兩日間互不言語的時候。

    只有一回,師徒倆在客棧之中飯後無事,施屠龍忽然問他:“南雁,你學了武功,將來要做什麼?”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道:“徒兒學會了武功,先要報仇雪恨,更要驅除金狗,報效國家!”施屠側頭看他兩眼,忽地昂頭大笑:“報效國家?報效國家?”笑聲滾滾,似乎卓南雁說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卓南雁睜大黑白分明的雙眸,道:“師父,徒兒說錯了麼?”施屠龍驀地收了笑聲,道:“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麼?”卓南雁一愣,忍不住道:“易伯伯說,朝廷昏庸,黎民無辜!趙宋朝廷好比一座破屋子,雖然破舊,終究是一間老百姓能待的屋子。若是換作韃子攻過來,大伙做牛做馬,連間棲身的破屋子也沒啦!”

    施屠龍冷湫湫地瞅了瞅他,呵呵低笑道:“岳飛、易懷秋和你爹卓藏鋒,都是銳意報國之士,後來如何?還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什麼是朝廷?朝廷就是以天下之病以利一人的大糞坑,只有亂蠅臭蛆才能在糞坑里面活得津津有味!”

    卓南雁又愣住了,他曾隨著老儒習文,聽的全是忠君報國之理,這時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問:“師父,那您說該當如何?”施屠龍的眼神在暮色里幽幽地閃著,忽而憤怒,忽而憂傷,聲音也沉得象金鐵:“易懷秋他們的愚忠愚孝全是狗屁,那些腐儒教你的仁義道德更是狗屁!大丈夫不矯情昧心,只要率性直行,何必在乎這許多狗屁!”沉了沉,忽地仰頭長歌,“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站起身來,大步邁進里屋去了。留下卓南雁一人在夕陽影子里發呆。

    他覺著師父真奇怪,以往易懷秋雖然發發牢騷,終究是對趙宋朝廷忠貞不二,但這師父施屠龍卻是什麼都看不慣,脾氣一發,罵明教的林逸煙,罵大金的完顏亮,更罵趙宋的小朝廷。卓南雁心中雖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得不佩服,師父特立獨行的話語,說得倒另有一番道理。

    師徒二人穿崇陽,過瑞昌,路上不止一日,便到了江州廬山腳下。

    廬山自古號稱奇秀甲天下,因相傳周朝時有匡氏兄弟上山結廬修道,故又名匡廬。唐人有詩贊曰:“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云錦張”,至本朝蘇東坡,更留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樣膾炙人口的名句。卓南雁雖是自幼長于山野,卻也沒有見過這樣深秀多姿的春山美景,眼見四周藍幽幽的群山云纏霧繞,煙靄籠罩,不由癡了。

    沿著崎嶇山路上行,更覺路回峰轉,美景迭出。拂花掠藤地行了多時,已到了山腰,轉過一片綠意森森的竹林,便見一座道觀聳立眼前。卓南雁凝神望去,卻見那道觀門上寫著“云竹觀”三字,字跡斑駁,也不知是何年所書。他心下暗道:“原來師父是住在這道觀中,呵呵,云霧繚繞,竹林幽幽,云竹觀這名字倒甚是貼切!”

    這時候天色已晚,道觀前卻有兩個小道童揮帚灑掃,見了施屠龍,遙遙襝衽施禮後便跑進去稟報。

    “老石猴,你這一次回來得倒快得緊呀!”隨著響亮之極的一笑,迎出一個相貌清奇的老道人。這老道白發垂肩,瞧上去只怕八十開外的年紀了,但面色紅潤,雙目閃亮。施屠龍瞧見了這器宇有若蒼松古柏的道長,也不由微微一笑:“這是我新收的弟子卓南雁!快來拜見清虛道長!”他素來惜言如金,一句話便算給兩個人都引見了。

    卓南雁急忙上前拜見。清虛眯起眼笑道:“好,老猴終于收了個小猴!別跟你一樣,是個終日不語的石猴就好!”卓南雁見他談吐幽默,心下歡喜。

    清虛道長顯是跟施屠龍多年之交,陪著他們吃過齋飯,又讓道童奉上兩盞香茶。卓南雁見那茶毫多葉翠,不由道:“這莫不就是云濤霧海茶?”清虛大是得意,笑道:“云竹觀後的幾顆茶樹乃是老道我壓箱子底的寶貝,咱幾人吃的喝的,全靠賣這寶貝得來!你這老石猴師父賴在我這里十幾年不走,一來是愛上廬山奇峰秀云,二來麼,便是瞅上了老道這妙茶!”施屠龍嗯了一聲,也笑道:“茶雖不錯,烹茶之道卻遠不及徐老道了!”

    當晚便在觀內住下。師徒兩個所住的是里外兩進的廂房,房屋寬敞潔淨,只是那古舊的牆壁上卻刮了一道絳色的長痕,似是漏雨的濕跡。卓南雁借著昏黃的燭光地瞧見了壁上的絳痕,心內就立時想起了那晚跟厲潑瘋在伏牛山外古廟中瞧見的血痕,一霎時腦中便想起了厲潑瘋沙啞的呼喊“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報了這大仇的!”

    卓南雁心中驀地一痛,忍不住轉頭問道:“師父,我何時才能學成您那樣的上乘武功?”

    施屠龍冷著臉瞧了他一眼,道:“要練上乘武功,除了心思機敏,更要有大膽識大毅力。”卓南雁挺身道:“有,我什麼苦都能吃得!”施屠龍懶懶道:“是麼,我倒沒瞧出來!”右掌揮指一點,一道細細的勁氣射出,桌上那蠟燭登時滅了。卓南雁暗自叫了一聲“好功夫”,正要再說,黑暗中卻聽施屠龍長長打個哈欠,走入里屋,翻身睡倒。過不多時,屋中便響起他香甜的鼾聲。

    卓南雁躺在外屋床上,卻如何睡得著。耳聽窗外山風陣陣,竹葉瀟瀟,他心中的思緒就如廬山山道上見到的連綿飄忽的云霧,紛亂起伏,翻飛不定,胡思亂想到了半夜,才覺眼皮發沉。朦朦朧朧地剛入夢鄉,忽覺頭發一緊,似是被什麼狠拽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半聲,卻懶得睜開眼來。

    耳邊卻忽然響起冷峻的一哼:“想練上乘武功,便跟我來!”正是師父施屠龍的聲音。他的渾身一激靈,騰地翻身坐起,黑暗中卻見施屠龍一跛一跛地,已經推門而出。

    霎時間卓南雁睡意全消,胡亂穿上了鞋子,也跟著他走出屋來。院子里清風習習,帶著一股沁人的涼意,卓南雁眼見施屠龍越走越快,忍不住問道:“師父,咱這是去哪里?”施屠龍卻不答,舉步如飛,帶著他出了道觀,徑向山上行去。卓南雁也只得加快步子,緊緊跟上。

    天上月光如銀,隨著他們腳下山道的盤旋起伏,月色下奇秀的遠山近嵐仿佛在無聲地流動,讓卓南雁忽然生出一種迷離和恍惚來。再行片刻,腳下卻已經沒有了山道,奇峰怪石幢幢地晃著蒼黑的身影,猙獰地從四處壓來。

    四周山風鼓蕩,云亂霧繞,二人似乎已經鑽到了天池峰的高處。施屠龍的身法愈來愈快,卓南雁卻已累得腰酸背痛,氣喘籲籲。但他眼見施屠龍丁點沒有回頭照顧他的意思,心底不由竄上一股倔犟之氣,咬著牙拼力跟上。一路上梆硬的山石硌得他腳下生痛,橫生的樹枝亂草更隔著褲腿,將他的小腳劃破數處。

    驀然間一道險峻的石峰在黑暗中兀立眼前,施屠龍才停住腳步,回頭道:“上得去麼?”借著月色,卓南雁只見那石峰陡峭如刀,青岩光滑,絲毫沒有手抓足落之處,忍不住喘息道:“這……上去做什麼?”

    施屠龍冷冷道:“你要跟我學上乘武功,便自己上來!”話音一落,驀地身形拔起,直向峰頂躍去,堪堪要到勢盡之時,單掌在石壁上一撥,便又竄上丈余,幾個起落,身子便沒入亂云深處。

    卓南雁一愣:“這石峰比徐伯伯所居的鎖仙洞還險要百倍,那時是徐伯伯帶著我上去的,這時我一個人可怎麼上去?”轉頭四顧,卻見來時路徑黑茫茫的,全被亂草雜樹掩蓋,已尋不到丁點痕跡,峭壁兩旁卻全是幽深無底的峽谷。他拾起一塊大石,揚手向下拋去,沉了良久,卻也不聞墜地之聲。

    再仰起頭來,卻見頭頂明月如鉤,石峰光滑如鏡,一時間卓南雁心中不禁猶豫起來:“我這師父真是個怪老頭,要練武功,哪里不能練?這險峰亂石,一個失足,就是粉身碎骨!這分明是存心拿我的性命作耍!”轉身摸索著便向山下行去,才走出兩步,忽然想起施屠龍睡前說的那句話“要練上乘武功,必要有大膽識大毅力”,登時心中一沉:“我這麼偷偷溜走,那豈不就是臨陣退縮!給他看輕了,日後再也沒臉跟他習武!”猛然發狠,轉身便向石峰攀去。

    這千仞危壁峭似斧削,好歹還垂下幾根野藤。卓南雁揪住野藤,拼力向上攀去。摸著黑攀上丈余,就累得氣喘不已,忽然手上一滑,登時從岩上跌落,摔在亂石突兀的危壁下,硌得他骨痛欲折。

    卓南雁心底大罵:“這鬼石壁,這鬼老頭!”喘息幾下,爬起來撣撣塵土,咬著牙又再攀上,這一回卻還沒有上次攀得高便摔了下來。接連試了三次,卓南雁的雙腿已給摔得烏青,腕掌上也磨破多處。卓南雁累得氣喘汗流,扶著石壁仰頭向上瞧去,卻見嶙峋峭壁錐子一般直插向蒼暗的天穹,峰頂黑蒙蒙的隱約有云霧繚繞。

    屢攀屢挫之下,他心中不免氣餒:“這石壁如此陡峭,怎能攀上去,這時候也不知師父那怪老頭到哪里去了?”但一轉念又想起了師父那冷峻輕蔑的眼神,卓南雁骨子里那執拗的脾氣卻又發作起來,暗道:“今夜若不能攀上崖頂,便甯願累死在這里!”當下盤膝坐在石壁下,照著風虎云龍功的竅決凝神運氣。

    他靜靜吐納片刻,收功之後便覺體內勁力稍複,猛一咬牙,便再向峭壁行去。這一回或許是風虎云龍功之效,他四肢力足,竟然比前幾回多爬了兩丈多高。但是再向上的這段石壁是光溜溜的,再沒有野藤垂下。卓南雁又累又惱,揪住了野藤呼呼喘氣。

    這時候天上白云給晚風吹開,那輪皓月的清光登時皎潔了許多。卓南雁借著月光,卻忽然瞧見頭頂半尺處的石壁上有兩處凹洞,一高一低,正好可以借力攀爬。再抬頭向上仰望,卻見石壁上居然有一串大小不一的孔洞,卓南雁一愣之下,忽然明白:“原來這石壁以前有人爬過,這人想必跟我一樣,也不會輕功,卻借助利物,鑿了一路借力攀登的孔洞。適才月光朦朧,我竟沒有瞧見這些洞眼。”大喜之下,伸出手去摳住凹洞,將身子向上奮力拉起。

    這一個個孔洞間距正好適合人來攀爬,卓南雁手摳足登,倒比適才揪住野藤上山省力許多。但這峭壁又高又陡,竟似沒有盡頭,他奮力攀了大半個時辰,已累得四肢發酸,里外衣裳盡數被汗水浸透。忽覺雙眼一片模糊,卻是被額頭上流下的涔涔汗水浸住,辣辣的甚是難受。他摳住石窩,將頭臉在臂彎上蹭了蹭,抹去流到眼上的汗水,再掙起頭向上望去,只見頭頂上全是徐徐拂動的白云,也不知離著那峰頂還有多遠。

    這時候他十指都已磨出血泡,雙腿突突發顫,再沒有力氣向上挪動分毫。向下一望,腳下竟也有云氣浮動,一顆心不由嚇得突突亂顫:“原來這峭壁本就是天池峰的最高處,我適才又憑著一股血氣在峭壁上不知爬了多高,若是一個失足,說不定便跟我拋下去的那塊石頭一般,直落到深谷之底。”

    正自心驚膽戰進退不得,忽聽得頭頂上傳來一個懶懶的聲音:“我足足睡了一覺,你還沒有上來!不知你這笨小子今晚還上得來麼?”正是施屠龍的聲音。

    卓南雁心下大怒:“原來他一直在旁看我笑話!這施屠龍不知輕重,怪里怪氣,只怕要累得我將小命喪在這里!”又憤又急之下,心底驀地騰起一股火來,“我卓南雁就是摔死,也不能給他瞧得扁了!”猛然間一股勁氣自腹內竄起,霎時十指堅硬,四肢有力,呼呼地便向上攀了上去。

    越往上攀,便覺山風越大,呼呼的風聲就在腦後呼嘯,似是云中有無數鬼魂神魔在嘶吼。拼了命又爬了十余丈高,忽見頭頂數丈之上又橫伸出一塊大石,神龍探首般地壓在絕壁之上,卓南雁心中一震:“這塊大石突兀巨大,這般凌空壓下,若無繩索器械,怎能攀上去!”他本來就已精疲力竭,心氣一泄,忽然五指一松,竟自石壁上滑落下來。

    卓南雁哎唷一聲,拼力去抓向石壁,但身子呼呼飛墜,急切間哪里尋得到那些石洞。峭壁上只處處堆壘著又薄又尖的石片,他的雙手根本沒有借力之處,亂抓亂摳之下,臂、腕、肩、肘都給石棱割破,卻還是阻不住身子的呼呼下墜之勢。

    “師父——”卓南雁急得大聲呼叫,聲音已帶了哭音。身子才跌了兩丈左右,猛覺斜刺里伸出一只沉穩如鐵的堅硬臂膀,一把將他緊緊攬住。卓南雁喘息著回過頭來,月光之下卻見施屠龍單掌扣在石壁上,左臂攬著自己的腰,正自嘿嘿地笑著。“有種,”施屠龍的笑聲在山風之中滾滾鼓蕩著,“你這小子自始至終沒有出口求我,比我想的還要有種!”

    輕紗般的月光下,卓南雁頭一回覺得這施屠龍的笑容居然也這麼溫暖。“原來師父一直在旁看護著我!”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立時一熱。卻聽施屠龍笑道:“好小子,咱爺倆上去!”他左臂緊攬住卓南雁的腰,右臂在石壁上輕輕一按,身子便借力飛起。幾個起落,便到了那橫伸出來的巨岩之下。

    施屠龍略略一頓,猛然長吸了一口真氣,足掌一起發力,兩人的身子便陡然凌空竄高丈余,由岩下斜斜躍到了那巨岩之側。施屠龍半空之中單足向巨岩上一點,便又借力而起。這一躍竟似永無止境,卓南雁只覺自己化作了禦風升騰的仙人,輕飄飄地直向云中鑽去,忽覺眼前霍然一曠,卻是終于落在那巨岩之上。

    這時月光明朗,卓南雁佇立崖巔,極目遠眺,卻見群山茫茫,在月色里若隱若現,當真是美不勝收。只是身處高處,山風又疾又冷,將他衣襟吹得獵獵作響。卓南雁素來畏暖不畏寒的,也不由抱緊了雙肩,抬起頭來,但見那輪皎月分外清亮耀目,似乎縱身一躍,便能摸到。

    借著銀紗般的月光,只見眼前云氣茫茫,似乎自己已經站在了天上。正自馳目騁懷,忽覺腳下微微晃動,嚇得他急忙蹲下,才知是絕頂之上山風更大,狂蕩的山風似是從天上吹來,吹得這高大的岩石微微晃動,似乎隨時都會給天風吹得倒飛下去。

    “這才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施屠龍卻絲毫不懼,長笑聲中,雙臂平展,任由狂風吹得他衣襟亂舞,似是要乘風而去。那滾滾笑聲,更自絕頂上遠遠傳了出去。卓南雁為他豪氣所感,也挺身而起,縱目四望。

    忽聽身旁的施屠龍道:“你可知我為何深夜激你獨自上山?”他說話之時也不看卓南雁,更不待他答話,便已接著道,“你體內所蘊的高深內力,只有在你身處絕境之時才能迸發!適才你進退不得、生死一線之際,忽然氣力大增,這便是內力迸發之相。現下我正好傳你《九宮先天煉氣局》,這是我生死關頭得來的上乘功法,你此刻練功,進境才快!”

    “《九宮先天煉氣局》?”卓南雁一驚,忽然想起:“徐伯伯說過,師父有一門《九宮先天煉氣局》的功夫,最是適合我來修煉!”這時才知這滿臉冷峻的老人對自己竟如此用心良苦,心中霎時一熱,忍不住低聲道:“師父,對不住!徒兒該死,適才……還在心底罵您糊塗乖戾!”

    “那又怎樣?若是換作我,早就破口大罵啦!”施屠龍呵呵一笑,又道,“你記好了!為師一生所修的功夫名為‘忘憂心法’。這忘憂心法分為煉氣局和煉神局兩套功夫。今日先傳你煉氣功夫,這套功夫將先天八卦卦相融會道家九宮龍圖,名喚《九宮先天煉氣局》,吸天風之陽剛,納地云之陰柔,功成之後,可生天龍地虎之力。”說著雙掌輕飄飄地推出,身前一抹白云給他掌力吸納,緩緩向他身上飄來。

    施屠龍口中又道:“這是第一勢‘地云勢’,化自先天八卦‘坤地卦’,吸云氣之柔以補十二正經之中手三陰、足三陰諸經之陰!”隨著他雙掌舞動之間,方圓丈余的云氣都被他吸了過來,游龍般地繞著他的身子疾轉,看得卓南雁雙目發亮。

    施屠龍大袖驀地一振,舉掌向天,緩緩道:“第二勢‘天風勢’,化自‘乾天卦’,接天風之剛以補十二正經之中手三陽、足三陽諸脈之陽。”這時山風漸大,隨著他掌勢吞吐,徘徊在他身周的云氣迅即被山風吹散。卓南雁見他佇立風中,衣袂獵獵,不由心下神往,連巨岩微微搖晃都不覺得了。“這一勢‘山秀勢’,本‘艮山卦’之理,采山林之秀,補督脈身後之陽!”施屠龍邊說邊舞,掌意由沉著一變而為飄逸,接著道,“這是‘水流勢’,循‘坎水卦’之理,采河川之精,補奇經八脈中任、沖二脈之陰……”隨著他掌勢緩緩起落,崖頂云氣飄蕩,忽聚忽散,煞是好看。他略略演示一番,便細細傳授口訣。

    卓南雁才知道,這《九宮先天煉氣局》只有八勢,依照先天八卦之相,分別采天、地、日、月、星、霞、山、水之氣,補人身內十二正經和奇經八脈之中的龍虎陰陽二氣。八勢之中,又以“天風勢”和“地云勢”為各勢根基,諸般運氣采納的竅決都在這兩勢之中涵蓋。這兩勢卻又與自己練過的風虎云龍功中“風虎”、“云龍”兩勢心法要旨相近,他修煉風虎云龍功小有根基,對這些口訣可謂一點就透,這時拉開架勢,便要運功修煉。

    施屠龍卻搖頭道:“不成,你的心境未曾打開,氣機還不能與天地交彙!”卓南雁一愣,道:“這心境要怎地打開?”施屠龍問:“你會看山麼?”卓南雁暗道:“看山誰不會?抬眼便看了唄!”但料知師父這一問之後必有玄機,便老老實實地搖頭。

    施屠龍道:“心境未開之人看山,只是草草觀望。心境打開之人看山,應當覺得山也在看我。我看青山巍峨多姿,青山看我,也是高松矯立,卓而不群!非止看山如此,看天看地,都是此理!”卓南雁心頭一震,舉目望去,忽然覺得月光下起伏的山巒,嫵媚的峰岩,挺秀的林木,全變成了有生命的東西,全在向自己點首微笑。

    耳畔忽傳來施屠龍低緩的聲音:“好,這時你心境已然放開,才好練功!”此時卓南雁自身內氣已給激發出來,依著頭一招“地云勢”的勢子演練,立時便覺體內氣息流轉。

    過不多時,只見峰頂的白云緩緩向他掌上飄來,一團一團的,象棉絮般輕盈可愛,圍著他的身子飄舞。卓南雁凝氣一吸,就覺一股清涼之氣,自勞宮穴直透體內,與體內熱氣融為一體。卓南雁心下大喜:“這功夫果然對我的熱病甚是對症!”

    接著又演那勢“天風勢”,這一勢卻是大開大合,以自身氣機接納絕頂上呼嘯的天風,練起來卻艱難許多。卓南雁初練之時只覺狂風清冷,越練越覺那打在身上的狂風陰寒難耐。再過片刻,呼嘯的冷風似乎將九天上的寒氣都帶了來,每一鼓蕩,就將陣陣寒氣直拍入他體內經脈之中。卓南雁遍體森寒,心下暗道:“這一勢越練越冷,怎麼還說是補我諸脈的陽氣?再練下去,只怕會生生凍死我?”

    “忍住了,”施屠龍眼見他身子突突發抖,忽然冷冷道,“這叫‘天風洗脈’,功成之後,易金筋,換仙脈,不知多少武人夢寐以求而不得!”卓南雁嗯了一聲,咬牙苦撐。過不多時,忽覺腹內騰起一股熱氣,霎時間渾身發暖,氣息鼓蕩,呼嘯的天風吹到體內竟都化作股股熱流,游走諸脈。原來這兩勢功法一陰一陽,互為表里,卓南雁越練越覺興味昂然,漸漸地便進入了一個動亦靜、靜亦動的混沌境界之中。

    自此卓南雁便在這云竹觀住了下來。每日晨昏之間,施屠龍便帶他上山修習《九宮先天煉氣局》。除了給他細細傳授練功口訣,施屠龍照舊每日跟他說不上幾句話。但卓南雁知道了師父倔強散淡的脾氣,也就習慣了。他是個高興起來就嘻嘻哈哈的人,每日里就想著法子逗師父開心,師徒二人相處得淡而有味。

    只是施屠龍仍是不跟卓南雁談棋,卓南雁甚至從來沒有見他摸過棋子。云竹觀的觀主清虛道長倒是好棋,知道棋仙新收的這位弟子棋藝不俗,有時興起,便和卓南雁來下上兩盤。這老道長棋力高超,還在林逸虹之上,卓南雁跟他下授子棋,依然是萬分吃力。

    這一日下午,卓南雁跟清虛下棋之時,忽然問他:“道長,我師父號稱棋仙,為什麼從來不見他下棋?甚至他見我一摸棋子,便不大高興!”

    清虛臉色一變,道:“老石猴心有苦衷,嘿嘿,他既不說,老道也不必饒舌了!”說著長長一歎,“當年他與我賭棋三盤,說是若贏了我,便讓我留他在觀中長住。哪知他授我四子,連下三盤,我竟是越輸越慘。連著大敗三盤,只得由著你師父賴在我這觀中不走!嘿嘿,我將他留在云竹觀中這多年,便是盼著有一日能再跟他下上一盤,這倔老頭卻不知怎地,再不動棋!”

    卓南雁聽他話中有話,不免若有所思,浮想聯翩,結果這一盤棋竟被老道長狠施辣手,屠去中腹一條大龍。清虛雖然贏不了棋仙,但好歹大勝了棋仙弟子,心下依然得意,眼見日色已晚,哈哈大笑而去。卓南雁卻面紅耳赤,挑起蠟燭,對著棋枰仔細推敲這一局棋,越想越覺清虛著法精妙。

    正鑽研得津津有味,忽覺眼前一黑,一個人擋在了蠟燭之前,正是施屠龍。卓南雁眼見師父神色不善,忙紅著臉叫了一聲:“師父。”施屠龍卻不答話,猛一揮手,將棋盤上的棋子盡數打落在地,冷著臉轉身出屋。卓南雁見他直向絕頂奔去,才知自己今日沉迷棋道,竟將練功的時辰都耽擱了,急忙飛步追出。

    施屠龍卻神色蒼冷,到得崖頂,忽然問道:“你可知我當初為何退出明教麼?”卓南雁搖了搖頭。施屠龍道:“便是因嗜棋誤事!”說著狠狠地一頓足,才道,“當年我曾接連兩次因了下棋,耽誤了抗金大事。你爹卓藏鋒勸過我兩回,每一回我都是追悔莫及地發誓改過,但沒幾日又依然故我。更有一回,岳元帥的一位重要謀士去兩淮一帶探察敵情,我奉命暗中隨護。哪知我在道上遇上一位棋道好友,欣喜之下晝夜搏殺,竟失了那先生的蹤跡。那先生獨自在道上被金狗細作發覺,孤立無援,終于遭了毒手!”

    他越說越是心痛,驀地鐵掌一揮,重重擊在身前的一塊山岩上,登時打得石崩岩裂,喝道:“出了這等大事,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本教兄弟,心灰意冷之下,只有退出明教!”卓南雁見他目紅臉赤,不由也垂下了頭,低聲道:“徒兒知錯了!”自這一日之後,卓南雁便也暗自發狠,從此不再摸棋。

    施屠龍的功法出自道家。道家修煉,講究法、地、財、侶,缺一不可。這門《九宮先天煉氣局》的要旨主張收積虛空中清靈之氣于身中,再與自身真元打成一片,貫通諸脈,正是上乘之“法”。卓南雁每日得明師看護指點,傳道之“侶”和修道之“財”都不必縈懷。而廬山為天下奇秀寶“地”,山間的天風、怒云、清泉、佳木,莫不是仙家眼中的鍾靈之物。

    卓南雁在此潛心修煉,真可謂得天獨厚,再加上他練起功夫來刻苦堅忍,過不了多日,便將八勢《九宮先天煉氣局》修習純熟。每次上峰,他都照著師父所授的使力運氣的竅訣,奮力攀爬,十幾日後,便能獨自直趨峰頂。一月之間,他內功便已大進,體內龍虎二氣初步調和,略一運氣,便覺真氣游走,渾身似有使不完的氣力。

    這一日草草吃過了晚飯,施屠龍卻神色悒郁,對卓南雁道:“晚上你獨自上山練功,不必等我!”說罷走回自己的屋中,倒頭便睡。卓南雁覺得奇怪,跟進屋中問道:“師父,您哪里不舒服麼?”施屠龍也不張眼,冷哼道:“沒事,去吧!”卓南雁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出屋,忽見師父額頭上滾滿了豆大的汗珠,登時一驚,問道:“師父,您頭上出了這多汗!”

    “是老病,”施屠龍忽將雙手按住額頭太陽穴,似是痛苦不堪,語氣卻愈發嚴厲,“教你出去,怎地還賴著不走?”卓南雁忽然明白:“師父素來好強,不願我見到他這病痛之狀!”當下給他沏上一碗熱水,才轉身而出。

    關上屋門,仍能聽到施屠龍的呵呵低喘之聲,卓南雁心中一痛:“師父看似冷漠,其實對我卻是關懷倍至!只是我對他卻知之甚少。他這麼高的功夫,左掌卻是怎麼斷的,腿是怎麼跛的,為何又有這頭痛惡疾?”越想越覺繞在師父身上的謎團越多,層層迷霧真象廬山的煙云,迷蒙難辨。

    春去暑來,日子一天天熱起來,好在廬山云飄霧繞,四季清涼,而卓南雁的內功小成,已漸能容納那股上清真氣,徐滌塵所說的真氣灼脈之苦,倒還能耐得。

    施屠龍眼見卓南雁內功有成,便擇了個微風拂煦的黃昏,開始傳他龍虎玄機掌法。這路掌法與施屠龍師門所傳的風虎云龍功一脈相承,二十四勢變化繁複,招法意境皆出自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那第一勢“飲之太和,獨鶴與飛”,臨敵之際稍加變化,便能衍出“荏苒在衣”、“閱音修篁”、“握手已違”等另五種變化來,招式雖異,卻皆取《詩品》中“沖淡品”的意境。

    饒是卓南雁天資聰慧,最擅強聞博記,學這一招也是從昏至夜,直到夕陽落山明月東升,方始完全領悟。他生怕忘記,又將這一招的六種變化從頭演練一番,收勢之後,便覺身上內勁游走,舒暢無比,忽然想起:“這是我生平以來學會的第一招武功,我卓南雁終于能習武啦!”

    抬起頭來,眼見月上中天,清輝四溢,霎時間心中的歡喜難以言喻,忍不住奔到崖邊,縱聲高呼:“我能習武啦——”

    這二十四勢龍虎玄機掌法靜動相宜,一招一式都與內勁運轉相承,卓南雁每練一趟,對體內那股真氣的駕馭運使,就又多了一層體悟。

    卓南雁練功之余,自是不免時時想起林霜月來。尤其是夜深人靜之時,他一人躺在床上,林霜月那純純的忽嗔忽喜的眼神,黑黑的隨風輕舞的長發,還有她身上那幽幽的若有若無的馨香,便春水樣地在他心間眼底流過。

    有時想得多了,便會一陣子心神不甯。好在他年紀雖幼,卻是個性子剛硬之人,轉念想起父母之亡、風雷堡之難和深陷龍驤樓的厲大個子,便會狠狠抽打自己耳光,強逼著自己將那倩影從心頭暫時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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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 12:5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五節:泣血殘棋 忘憂神劍
      一年時光,倏忽而過。卓南雁已將八勢煉氣局的內功和二十四勢龍虎玄機掌法習練得純屬無比,功力既增,眼光見識也是突飛猛進。這一年之中,施屠龍的頭風惡疾又發作過兩次,每次發作之時,都要將卓南雁趕出屋去。卓南雁臉上假裝不知,心下卻甚是著急,便私下里問那清虛道長:“我師父這是什麼病,為什麼他那麼大的本事,卻治不好自己?”

    清虛歎道:“人有身體,便會有疾病煩惱。老石猴這頭疾,據說跟他青年之時用腦過力有關。聽說靈芝能補腦,卻終究去不了他的病根。”說著連連搖頭,“他那煉氣功夫如此精深,仍是對這怪疾束手無策,我瞧天下能治好他這傷痛的,也只有風云八修中的醫王了!”

    卓南雁已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風云八修,卻一直不得其詳,這時忍不住問:“這醫王住在哪里,他既跟師父一樣位列風云八修之中,那不就是朋友了麼?何不請他前來醫治!”

    清虛笑道:“誰說這風云八修是朋友了?這八人是‘禪聖易絕,劍狂刀霸,棋仙茶隱,醫王巫魔’,八人各自精通禪功、易學、劍法、刀法、棋道、茶道、醫道和巫術,呵呵,其實個個都是脾氣古怪之輩。依老道瞧,該叫他們風云八怪才對!”

    卓南雁的父親卓藏鋒便是風云八修之中的劍狂,他倒頗想聽聽這風云八修的逸事,但轉念想起師父的怪病,心頭如同堵了一塊大石,默然施禮告退。

    這日黃昏,又到采氣練功之時,施屠龍卻在觀內尋不到卓南雁的蹤影,無奈之下,只得獨自來到峰頂。他一個人佇望斜陽,等了許久,才見卓南雁氣喘籲籲地爬上峰來。

    “師父,”卓南雁不等他問,便滿面歡喜地捧出一叢團扇大小的紅燦燦的靈芝,笑道,“清虛道長說,靈芝能療頭風。弟子尋了一整天,好歹尋到這一顆大的!”見他滿頭滿身的泥和汗,褲腳也掛破數處,顯是大費周折,施屠龍臉上的冰霜之色稍見舒緩,嗯了一聲,伸出滿是老繭的右掌,接過靈芝,緩緩摸索。

    卓南雁見師父久久不語,心下微覺害怕,道:“師父,徒兒這便練功!”施屠龍卻一擺手,道:“不必練了。你奔波一日,體乏氣虛,強練反而無益!”說著揮袖擦了擦卓南雁滿是汗水的額頭,道:“南雁,你可長大了,今日咱師徒聊聊天!”卓南雁與他相處一年,卻從未見他有這興致,當下忽閃著黑漆漆的大眼睛點了點頭。

    師徒二人並肩坐在崖頂,施屠龍緩緩伸出漆黑的鐵手,道:“今日跟你說說這斷手的事!”卓南雁渾身一震,臉色在夕陽中立時緊了起來。

    只聽施屠龍歎道:“二十多年前,我還在道門學藝,教我武功的師父乃是世間一大奇人,非但劍法通神,兵法、數術、詩詞、棋道,無不精通。我的性子也甚是雜博,勤習武功劍法之余,最是癡迷棋道。恩師曾經勸過我不要因棋誤武,我卻全沒在意。師父眼見拗不過我,便將道家棋術傾囊相授。

    “數年之後,我仗劍出山,以棋會友,居然橫掃江南棋壇。卻終因贏了一盤不該贏的棋,得罪了一位厲害之極的江湖人物,給那人打得手廢腿殘,險些喪命!”施屠龍平時沉默寡言,這時述說往事,依然言簡意賅。卓南雁忍不住啊了一聲,問道:“什麼是不該贏的棋,什麼人又如此蠻橫?”

    “金人!”施屠龍的聲音冷冷的,穿透了數十年時光的苦痛,依然沒有消弭分毫,“那是個金朝來的使者,生性好棋,聽了我的名聲,指名了要來會我。一群護送金使的宋朝鷹犬便暗中叮囑我,只准敗不准勝!呵呵,那盤棋我下得酣暢淋漓,將那金使的白棋零零碎碎地割成了七塊,讓那厮顏面隨地。那宋朝鷹爪子中領頭的一個,姓錢名厚,說我藐視大金使者,罪不容誅,便向我痛下殺手,拗斷我的左掌,打折了我的右腿,又將我乘黑拋在了大江之中。也是我命不該絕,順水漂流,卻給個好心的漁翁救下。我受傷甚重,將養數日,雖緩過些精神來,但左手終于廢了,右腿也從此跛了。”

    卓南雁氣得說不出話來,暗道:“官府暗弱,諂媚金人,竟到這等地步!師父年紀輕輕,便落得手足殘廢,豈不比我還要命苦!”忽然想起什麼,不禁輕聲問:“師父,若是老天爺讓您再下一次,你還會不會冒著手足之痛,贏那金使?

    施屠龍嘿了一聲:“哪怕錢厚那狗賊事後斬去我的雙手雙足,我也會狠狠贏那金使!若是你呢,又當如何?”卓南雁眼中精芒一閃,道:“跟您一般,拼了性命也要贏這金狗!”

    施屠龍眼露嘉許之色,贊道:“好小子!”又接著道,“我跛著腿逃回師門,從此矢志報仇,跟著本門恩師苦練武功。但錢厚那厮是崆峒派掌門紫星道人的師弟,功力精深。我雖將師門劍法練到爐火純青之境,終因手廢腿殘,功力又淺,三年間連著三次找他報仇,都是藝不如人,每次若非都仗著機智逃出來,只怕早就喪在他手里。我連著大敗三次,羞憤欲死,再回師門時,師父卻已重病垂危,臨終前將本派鎮山絕技龍虎玄機掌法傳授給我。我又發憤苦練了三年,這才去找錢厚那厮!”

    卓南雁揚眉道:“師尊這一回武功大成,自要先將那狗好好教訓賊一番,再將他碎尸萬斷!”施屠龍卻苦笑一聲:“那時錢厚卻到了這江州做官。我尋到這里,便在這廬山腳下跟他拼死苦戰,終究還是因手足不便,又敗在他掌下。”卓南雁聽他語音蕭索,暗想:“師尊苦練多年,仍舊屢戰屢敗,也怪不得事隔多年,提起來仍是黯然神傷。”

    “那晚大敗之後,雖又逃得性命,但我屢挫之下,想到自己這輩子終究是廢人一個,霎時間萬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只是我素來心高氣傲,便是死,也要尋個旁人找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眼見前面那山峰直插蒼穹,便想到那峰頂跳崖。”

    卓南雁聽到這里,雖知他必然無恙,卻也不禁啊的叫了一聲,暗道:“師父那時的性子就如此剛硬!”

    施屠龍道:“到了峰下,才知這山峰陡如利劍,我受傷之後,決難徒手攀上。好在我師門中還有一路飛抓功夫,身上一直帶著丈長飛抓,那時激憤之下,用短劍邊鑿邊登,憑著飛抓利劍,費盡氣力,終于攀上了峰頂。”卓南雁這時終于忍不住道:“原來這山峰上的孔洞全是師父以利刃鑿成的!那時您大敗之下,仍能攀上這絕頂峰頭,真是厲害!”

    “厲害的還在後頭,”施屠龍淡淡一笑,“到得峰頂,意氣蕭沉,正要縱身躍下,忽聽有人哈哈大笑,比武不勝,便要自盡,天下竟有這等無用之人!這笑聲豪邁無比。我回頭一看,卻是個高大漢子,笑吟吟地坐在峰頂。他何時上的這絕頂高峰,我竟全然不知,當下唬得我一驚。雖然我死意已決,卻也不願受他譏諷,當下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不和,便動起手來。大漢手中擎著一把長劍,也不出鞘,連鞘揮動,十幾招間,便將我打翻在地,更踏上了一只腳來,喝問我,服是不服?

    “我自然說不服!那大漢忽見我背後背著一副鑌鐵棋盤,便問,你會下棋?我說,談不上會,卻比你下得好些。大漢哈哈一笑,那咱們比劃比劃!我也自知武功跟他相差太遠,紋枰對陣,自然竭盡所能。這大漢的棋藝也是極高的了,終究還是遜我半籌,以二子惜敗。這一來,我二人倒動了惺惺相惜之念,互通了姓名。他聽了施屠龍之名,更是改容相敬,說道,原來是拼死大勝金使的施先生,卓藏鋒這回倒是莽撞了!”卓南雁靜靜聽他說到這里,忍不住叫道:“什麼,原來這人……竟是我爹爹?”頭回聽得師父說起爹爹,他登時心中一熱,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此時遠天夕陽將落,余暉在施屠龍岩石般堅硬的臉上塗了一層蒼暗的紅色。他頓了一頓,才道:“不錯,我聽得這人便是以一把長劍縱橫天下的明教月尊教主卓藏鋒,自是欣喜非凡。原來卓教主早見了我二人的拼斗,又見我大敗之後,失魂落魄,便遠遠跟著我上了廬山絕頂。他武功高絕,我竟一直沒有發覺。聽我說罷與錢厚那厮的恩怨,卓教主義憤填膺,便要出手去除了那厮。那時我死意早去,心中又騰起爭強好勝之念,死活也要自己親手報仇。

    “卓教主只得應允,卻拿出一本古書,塞到我手中,道,這半部《忘憂棋經》,是一名泰山老道士死前交給我的,書中載有一套跟圍棋相關的‘忘憂劍法’,我苦思多日,也難以索解。你精通劍法和圍棋,若能悟出這套奇妙劍法,取那錢厚狗頭,便如探囊取物。我拿來一瞧,卻見那書殘舊無比,書面上卻寫著‘忘憂棋經’四個字,中間和後面更缺了大段,似是給兩個人硬生生地扯開了一般。隨手一翻,才知並非棋譜,而是一套奇門劍法,只是書上載的劍招和內功心法旁出蹊徑,圖譜上更畫了不少黑白棋子,讓人匪夷所思。卓南雁聽得心下稱奇,暗道:“怎地一套劍法武功,還會跟圍棋聯系在一處?”但見師父說得興起,也不便打斷他。

    施屠龍本是個可以兩三日不發一言之人,這時說起來,卻又滔滔不絕:“當下卓教主說有要事在身,隔幾個月後自會再來尋我,便即飄然下山。從此我便在廬山住下,苦參這《忘憂棋經》。經書上的武功圖譜奇妙之極,那頭一副《九宮先天煉氣局》,我便苦參了整整三日。直到第四日早上,我獨自攀上峰頂,忽然看到天風激蕩,云海奔騰,瞬間我腦中靈光一閃,《忘憂棋經》上所說的‘直參天地造化’的口訣在腦中一閃而過,對這《九宮先天煉氣局》所載的八勢先天心法,才豁然貫通。”卓南雁暗想:“原來師父的這《九宮先天煉氣局》竟是得那《忘憂棋經》之助,嘿,真不知寫這經書之人是何許神仙!”

    棋仙說著,眼中光芒閃爍:“寫這《忘憂棋經》之人,顯是個不世高人,竟以圍棋暗寓易理,將棋理、易理和劍法融會一處,實在讓人大開眼界!只是參悟劍經上的精妙劍法時,我又遇上了許多難題。好在不久卓教主便又重回廬山,又跟我盤桓了七日,以絕世手眼,助我破解出了經書上所載的大部分高妙劍法。他走了之後,我又冥思苦想、反複推敲了二百七十七日,終于練成了這套忘憂劍法!”

    卓南雁聽他言語一頓,才笑道:“難得您這日子記得如此清楚,想必這二百七十七日是受了大苦!”施屠龍傲然點頭:“不錯,大苦之後才有大甘!學武之人,先要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辛苦。兩年之後,我再去尋那錢德,不過七八招間,便殺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卓南雁修習《九宮先天煉氣局》業已一年,深知此功威力,連連點頭道:“那您便一劍斬了這狗賊!”施屠龍搖頭道:“若在兩年前,我恨不能將之碎尸萬斷,但在絕頂峰頭清修兩載,心氣反倒平和許多。這惡賊心毒手辣,卻也不能白白放過,當下也斬了他的左掌,打折了他的右腿,也算以直報怨!”卓南雁哦了一聲,心中若有所思:“師父外表嚴厲,其時倒很是心軟。”

    施屠龍又道:“我大仇一了,心中快慰,當下便游曆江湖,四處尋訪棋道高手、武林奇人,學藝切磋。江湖上的朋友見我武功高強,棋道精深,便送了我‘棋仙’這頂高帽子,將我列入風云八修之中。只是我游曆江湖多年,卻再也沒有見到《忘憂棋經》剩下的殘卷,當真是平生憾事!

    “那時與我最是臭味相投的,便是你徐伯伯和南宮世家上代掌門南宮皋的兄長南宮修。其時金兵南侵,民不聊生,我和徐滌塵便追隨卓教主入了明教,一起笑傲江湖,抗擊金虜,擒殺貪官,倒也轟轟烈烈地做過幾樁大事!”說到這里,他臉上忽又湧出一股歉疚之色,道,“後來我因棋誤事、退出明教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哪知在我離開你爹不久,便有秦檜奸賊弄權、四海歸心盟土崩瓦解,這一連串的劇變發生,又過些時日,便傳來你爹和你娘遇難的噩耗!若非我耽棋誤事,退出明教……有我在你爹娘身邊,料也不會生出如此慘禍!”施屠龍說到這里,聲音也抖了起來,“每一想到此處,便讓我追悔莫及,頭痛欲裂!”

    卓南雁心中一痛:“原來師父的頭痛病,卻是因終年痛心自責而起!”眼見他目紅氣喘,怕他頭痛發作,忙道:“師父,生死有命,許多事……也不是人力所能左右!”說著也覺心內隱痛,忽然想起什麼,仰頭道,“師父,那您何時傳我這忘憂劍法?”

    “明日!”施屠龍凝望滿天霞色,神色漸漸平複,緩緩道,“這劍法卻跟棋道相通,傳你劍法之時,自然也會以棋理印證,說不得還會傳你棋藝!”卓南雁聽得師父說要將棋道和劍法一起傳給自己,登時雙目發亮。

    施屠龍卻將臉一扳,道:“今日跟你說了這許多,就是讓你記住,凡事須在苦中磨練。我的平生際遇甚苦,練武更苦,但苦盡甘來,才能修成不凡技業!你身負大仇,萬不可跟我當初一樣,玩物喪志!”卓南雁嗯了一聲,昂首從峰頂望去,只見遠處山嶺煙靄迷茫,近處層巒疊嶂卻給染成一片胭脂般的紅色,尋思著師父的話,心內也如云濤起伏。

    翌日清晨,卓南雁為學劍法,起個大早。施屠龍卻不急著傳他劍法,吃過早飯,倒在桌前給他擺上了一盤圍棋,撚髯笑道:“我見過你大勝林逸虹的那盤棋!小小年紀,棋上就有如此造詣,也算不錯!今日我讓你二子,咱們手談一局!”

    卓南雁大喜,暗道:“師父號稱棋仙,今日正好試一試我的棋藝跟這棋道第一人相差幾許!”當下道了聲好,布好二子之後,拈起白子飛掛黑角。施屠龍隨手靠壓。卓南雁凝思片刻,一路緊峭的著法疾攻過去。

    眼見弟子咄咄逼人,施屠龍卻只淡然一笑,步步為營,以柔克剛,不知不覺之間已然穩占先手。卓南雁覺著師父的棋風看似軟綿綿的毫無霸道之氣,偏偏密不透風,早已穩據了棋枰上的各路要津,他頭上不禁滲出了汗水。棋到中盤,施屠龍驟下殺手,硬生生屠去了卓南雁的一條中腹大龍,竟不給這位愛徒留丁點情面。

    這是卓南雁自學棋以來遭受的最大的一場慘敗。他抬起白得發青的一張臉,低聲道:“弟子無能,讓師父見笑了!”施屠龍見他傷心無比的樣子,倒哈哈一笑:“南雁,你可知你敗在哪里?”卓南雁也笑了笑:“是師父神技驚人,棋力太高!”

    “那你也不必敗得如此之慘,”施屠龍緩緩搖頭,臉上神色也凝重起來,道,“只因你的勝負之念太重,少了關照大局之念!”卓南雁長眉鎖起,喃喃自語,心中若有所思。施屠龍一推棋枰,挺起高大的身軀,朗聲道,“大局在胸,洞察入微,避實就虛,應機而動!這十六個字,既是棋訣,也是忘憂劍法的劍訣,你記好了!”霍地拔劍在手,身子起落,竟在不算寬敞的屋內接連舞出七八招凌厲無比的劍勢。

    卓南雁眼見他劍走輕靈,快如電閃,三尺長劍絲毫不為屋內的桌椅條案困擾,不由驚得眼睛瞪得老大。

    施屠龍卻驀地凝住劍勢,回頭望著他道:“這便是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道理,你懂了麼?”卓南雁眼見那劍尖離著施屠龍身前桌上的紫砂泥壺不足半寸遠近,精光閃耀的長劍兀自微微顫動,登時心中一震,道:“一桌一椅一案一壺,都要洞悉在眼,默查于心!”

    施屠龍點頭道:“正是,下棋臨局之際,毫厘不可差!動手比劍之時,身周萬物,也都要在我算度之內,日光明暗,道路凹凸,甚至身旁一根樹木枝葉,腳下一粒石子,都會變成你的決勝關鍵。這便是洞察入微的道理!”

    卓南雁聽得雙目灼灼,津津有味。施屠龍跟著將棋理和劍訣相互比照,又講解“大局在胸”、“避實就虛”和“應機而動”的要旨,讓卓南雁真有醍醐灌頂般的頓悟。他凝思片刻,忽道:“師父,其實這四句要旨,可以相互參詳,每一句都與其他三句關聯緊密。但臨敵之際,怎麼才能在瞬息之間,便將大局、細微、虛實、先機參透?”

    “這便是忘憂心法的高明之處了!”施屠龍眼見徒弟句句都問到點子上,不由喜上眉梢,提起紙筆,刷刷刷地畫了一副奇怪圖形,問道,“識得這圖麼?”卓南雁見那圖上畫滿黑白點陣,或三或九,四處分張,忽然想起什麼,道:“在明教時范先生教過,這是九宮圖,所謂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這九個數如此排布,橫豎相加,或是交叉相加,都是十五。”

    施屠龍緩緩點頭,道:“不錯!這九宮圖,便是道家神仙呂洞賓傳給陳摶老祖的九宮龍圖!”說著提筆又畫,在九宮圖內層,又加了八列黑白棋子,道,“識得麼?”卓南雁目瞪口呆,暗道:“九宮圖里面又加了一通圍棋子,這可就亂七八糟了,難道是圍棋珍瓏麼?”怔怔搖頭。

    施屠龍歎道:“這便是《忘憂棋經》上的第一張玄機圖,當時讓我三日三夜未曾合眼,才參悟得透。”說著以筆指點著後來畫上的棋子,道,“這八列棋子,每組三枚,其實是以黑子為陰爻,白子為陽爻,三枚交錯,正是乾天卦、坤地卦、艮山卦、坎水卦等先天八卦卦相!”卓南雁雙目一亮,猛然道:“哈,這便是我練了一年的《九宮先天煉氣局》吧?”

    “小娃兒好不聰明!”施屠龍雙眉一揚,悠然點頭,“這《九宮先天煉氣局》便是將先天八卦和道家九宮龍圖融會一處所得的精微奇功,以先天八卦方位道出天地運行之妙,以九宮龍圖道破五行參數之秘,更以玄機妙語,注解了修煉先天真氣的八種妙法。可是若不能破解圍棋子布出的八卦卦相,便難以參悟其中妙理。”(按:九宮圖便是易學上有名的九數洛書,雖然九宮圖起源甚早,但直到南宋朱熹及其弟子蔡元定著書論述,易學界才將之稱之為“洛書”。在卓南雁所處的南宋初年,對“洛書”與“河圖”為何物,尚有爭論。北宋華山道士陳摶著有《易龍圖》一卷,相傳其學說得自呂洞賓。在當時,陳摶的學說屬于道家不傳之秘。元代著名道士、易學家雷思齊考證,陳摶所說的“龍圖”即為九宮圖,故本文有“九宮龍圖”之說。)

    卓南雁忍不住笑道:“這《忘憂棋經》的著者竟以黑白棋子畫先天八卦!師父,只怕他比您的棋癮還要大!”施屠龍道:“想必如此!《忘憂棋經》上的功夫以忘憂劍法為用,以忘憂心法為根基。這忘憂心法,又分為煉氣和煉神兩套功夫。先前傳你的《九宮先天煉氣局》只是煉氣之法,而最精妙的卻是重在煉神的《九宮五行煉神局》。這煉神局將陰陽五行和九宮龍圖融會,功成之後,能以自身元神真炁感知天、地、風、雷、水、火、山、澤八種氣機變化。臨敵之際,自可霎息參透大局,把握先機……”當下便細細傳授《九宮五行煉神局》的精妙要旨。

    自這一日起,施屠龍開始傳授卓南雁劍法。他這套忘憂劍法得自那《忘憂棋經》,將棋道精密算度之理融于武學之中,劍招劍意看似異想天開,卻是別有奇妙之處,更輔以《九宮五行煉神局》這樣精微的高妙心法,實是武林之中不可多得的上乘劍法。饒是卓南雁聰明絕頂,將這一十八路劍法和《九宮五行煉神局》融會貫通,也堪堪用了半年時光。

    日月如梭,又是三年時光過去。卓南雁已長成一個高大挺拔的少年,微黑的臉上,一雙眸子有若明珠閃爍。經年苦修,使得那股困擾他多年的內氣終于融于他的自身內氣之中。

    十八歲的年紀,便有了數十年的精純修為,但十八歲的年紀,卻已受過大苦,經過大難。廬山絕頂的雨霧霜風,洗刷得他的性情愈發堅忍。施屠龍文武雙全,四年之間,卓南雁除了內功和劍法已趨一流之境,棋藝更是突飛猛進,便是兵法、易學、陣法也均有所涉獵。清虛老道再跟他分先下棋,也早不是他的對手了。

    這一日上午,清虛又纏著卓南雁和他“手談幾局”。無奈他棋風早被卓南雁摸透,這一局棋下不到七八十手,便已被卓南雁逼得四面楚歌。

    施屠龍在一旁踱了過來,抬眼打了兩眼棋局,便鄭重其事地道:“道長,下一盤讓南雁授您二子吧!”清虛的老臉一紅,罵道:“老石猴不張嘴便罷,一張嘴必是亂放狗屁!”一語未畢,忽聽觀外傳來一聲長嘯。

    施屠龍和卓南雁聽這嘯聲高亢,顯是來人武功不俗,都暗自一凜。清虛卻將白眉一挑,向自己的弟子靜觀道:“奇了,老道這荒山野廟的,還會有什麼人來?你出去瞧瞧!”近年來清虛懶得收徒,靜觀還是個十六歲的小道士,聞得師父招呼,笑嘻嘻地跑去開門。

    門外卻接著傳來一聲朗笑:“江南晚輩何殘雪,求見觀主!”聲音清越,驚得觀外雜樹上的鳥雀聞聲亂舞。笑聲未息,猛聽得哎喲一聲,靜觀的身子已不知被什麼巨力一震,倒飛了進來。兩扇廟門被靜觀的身子撞了下,正咯吱吱亂響,一個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已一閃而入。

    卓南雁身形疾晃,單掌在靜觀的背上輕輕一托,登時止住了他呼呼的疾飛之勢,穩穩立在地上。那白衣客本來面帶微笑,但見卓南雁這一手舉重若輕,心頭一凜,笑容頓斂。卓南雁已一步踏上,冷森森的目光直射過來。

    他煉氣多年,這不言不語的冷冷一逼,便挾著一股萬仞高崖的絕大氣勢,驚得那人竟退了一步。靜觀面紅耳赤,操著一口江州土語,沖那白衣公子嘰里咕嚕地怒罵。清虛也怒道:“何方神怪,敢到我云竹觀中撒野?”那人聽了清虛這威勢十足的一吼,心頭狂氣頓消,忙躬身道:“晚輩江南雄獅堂弟子江殘雪拜見觀主。”

    “江南雄獅堂,”清虛皺起白眉,喝道,“是羅雪亭那老頭子讓你到這里顯威風麼?”若非機緣際會,卓南雁當年已依著易懷秋的吩咐去江南雄獅堂投奔羅雪亭了,這時聽到“羅雪亭”三字,登時留意。

    何殘雪臉上一紅,長揖到地,笑道:“家師常說,清虛道長隱居廬山,神技驚人,你若無緣得他老人家指點,便跟他弟子切磋幾下,也是受益匪淺!適才冒范,得罪勿怪!”清虛見他言語謙和,臉上仍是滿面輕佻,冷笑道:“他才比你小了十歲,你跟他切磋,受益個屁!不如選個八歲的娃娃去切磋受益的好!哼哼,羅雪亭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弟子。你大老遠地跑來,有何貴干?”

    何殘雪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八月十五乃是家師七十大壽。日前青城掌門石鏡先生送來一把稀世名劍祝壽,家師便定于中秋之夜,辦一場試劍金陵會,在他老人家的七十壽筵之上,請大宋各路武林英豪賞月試劍!”

    清虛細瞧那信,乃是羅雪亭親筆寫就,請他親赴建康一游,言辭倒甚是客氣。但何殘雪剛跌了自己徒弟一跤,清虛老道心頭余恨未消,連道:“那不是讓老道給他去拜壽麼?老道七十大壽時,他怎地不來給我拜壽?不去不去!”

    施屠龍忽道:“眼下雄獅堂是誰主事?”何殘雪見他器宇不凡,不敢怠慢,笑道:“自然是家師。只是家師近年潛修玄功,尋常俗務都是方殘歌方師兄打理!武林有云,楊柳春風江南岸,何人不識方公子!”說著折扇一張,緩緩搖擺。清虛見他意態輕狂,心下大厭,搖頭道:“方公子圓公子老道全不識得。老道也懶得下山。你快走快走!”

    卓南雁眼見清虛已下了逐客令,當即踏上一步,向何殘雪揮手道:“請圓公子下山!”何殘雪折扇一收,怒道:“在下姓何!”卓南雁嘿嘿一笑:“原來又姓何了!”左掌輕拂,緩緩向他推去,漫不經心地道,“不管姓圓姓方姓何,都得下山!”

    何殘雪見他掌勢雖慢,卻有一股內勁潛流緩風般湧來,心中暗道:“這冷頭冷臉的小子好不古怪,也該讓他出一大丑!”臉上淡淡微笑,驀地提起十分勁力,翻掌便向卓南雁掌上迎了過來。哪知雙掌才交,卓南雁掌力遇強則強,鐵掌上的暗流潛湧霍地化為決堤怒潮。

    何殘雪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身子登時向後飛起。他技業不凡,雖敗不亂,在半空中急提內勁,要待拿樁站穩,但落地時腳下忽然一絆,卻給地上一根橫伸的斷竹擋了一下。這時他正自乏力,給斷竹一絆,立時便要歪倒。何殘雪哎唷一聲,身子疾挺,但內息受震之下提不起氣來,雙腿一軟,直挺挺栽倒,腦袋正碰到斷竹旁的一塊圓滾滾的岩石上,登時磕得鼻青臉腫。

    何殘雪急使一招“龍取水”,這才騰身躍起,蒼白著臉向卓南雁道:“領教了!”不敢停留,轉身而去,回思適才無巧不巧地撞上斷竹、圓石,不由心中連叫晦氣。卻不知卓南雁所習的忘憂心法每一出手,便將天時地利算計在內,身周的一草一木俱為所用。清虛眼見何殘雪狼狽而去,不由向哈哈大笑:“小石猴,老石猴那點手段你倒都學會啦!”

    卓南雁淡淡一笑,卻不言語。施屠龍這時忽道:“要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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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師徒倆多年相處,早已心神相通,施屠龍眼見他一直若有所思,便已猜知了他的念頭。卓南雁抬起頭來,望著他道:“我想找羅雪亭,問他我爹的事!”

    施屠龍昂首望天,淡淡道:“我知道,你還要去龍驤樓!”卓南雁沉沉點頭,道:“厲大個子受困在龍驤樓,襲殺風雷堡的元凶完顏亨、海東青也在龍驤樓!雄獅堂領袖江南武林,跟龍驤樓對峙多年,我先向羅堂主討教一番,再去龍驤樓。”清虛大張雙目,叫道:“怎地,憑你這小石猴還要斗那龍驤樓?那‘滄海龍騰’完顏亨何等身手,號稱四雄宗師之首,你去了豈不是白白送死?”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句話來,眼中精芒乍閃,挺起胸膛,道:“百折不撓,玉汝于成!再難的事情,但凡去做,便有成功之望!”心下卻想,“我不但要搗翻龍驤樓,更要秉承先父之願,重建四海歸心盟!”

    施屠龍臉上干硬的肌肉卻不由一抖,沉了好久,才道:“小鷹翅膀硬了,終究是要一飛沖天!”卓南雁知道師父已然答允,想起師父多年的督導之恩,翻身跪倒,給師父磕下頭去。施屠龍嗯了一聲,鐵掌疾揮,要將卓南雁扶起,但覺卓南雁肩臂上傳來一股雄渾的勁道,竟和自己相持不下。他岩石般冷硬的臉上,終于破出一絲笑顏。

    卓南雁說走就走,吃罷午飯,便去收拾衣物。施屠龍將幾塊散碎銀子塞到他包里,道:“只剩下這麼多了!”便不再理他。清虛道長和靜觀、靜玄兩個小道士倒是依依不舍,一直在旁幫忙收拾。

    眾人一起送到廬山腳下,卓南雁正要揮手離去,一直無語的施屠龍忽道:“據那《忘憂棋經》記載,咱修煉的煉氣局和煉神局之後,還當有九宮龍圖與後天八卦相配的《後天九宮煉真局》和返本歸一的《太極順逆圖》等幾張玄奧圖譜!可惜那劍經缺了半部,你我一直無緣得見。”卓南雁點了點頭,眼望師父,卻不言語。

    施屠龍冷湫湫的眼神盯了他片晌,才干巴巴道:“簡而言之,你差得還遠!萬事小心,不要無端送了性命!”忽將大袖一拂,轉身而去。卓南雁望著師父岩石般冷硬的身影,心底卻驀地一熱。

    下廬山北上,自鄱陽湖循水路往東,便到了長江。眼見江波浩淼,卓南雁不由想到了洞庭湖的波光帆影,立時,林霜月那張絕美面容便又映上心頭。“一幌四年,月牙兒長得什麼樣了,我要不要前去看她?”

    這念頭便如那起伏不定的江水,在心間沖蕩不休。忽然想起師父冷冰冰的話語“你要想做成大事,最好將她忘得一干二淨!”他的心腸又剛硬起來,猛一頓足,暗道:“我終究要去龍驤樓拼死一搏的,若是活著回來,再去看她不遲!”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六節:笑援孤童 奇逢逸叟
      清秋時節的江色最是耐看,峻急處如野馬脫缰,穿山破峽,轉瞬千里;幽靜處又微瀾粼粼,明澈柔媚。凝碧清波雜糅著青山紅葉的倒影,雄渾中增了不少秀媚。卓南雁乘船順流東下,眼見舟移景換,目不暇接,只覺心襟大暢。

    不多日便到了建康附近,他那一點盤纏卻早已用光。這時日已近午,他饑腸轆轆,眼見前面一處郁郁蒼蒼的樹林,便想到林中打些野味。才趕到林子邊,忽聽身後一陣喧囂之聲,回頭望去,卻見五六個持刀弄劍的江湖豪客遠遠地擁著一匹馬向這里趕來。那馬上卻五花大綁著一個孩子。

    卓南雁雙眉一挑,暗道:“這劫道的強人好不膽大,光天化日的就綁著孩子四處招搖!”他內力精純,隔得老遠,便聽那群豪客中一個胖子念叨道:“那老賊死了,算他命大,可逮住了老賊的小賊兒子,這一票買賣也不算白做!”又一人笑道:“不錯!聽說那老賊生前可斂了不少錢財,這回拿住了這小賊,定要將那些銀子的下來逼出來!”

    那孩子忽在馬上揚起頭來,叫道:“我爹是殺富濟貧的好漢,他不是老賊!”話未說完,那胖子一個耳光便扇了過去,怒道:“你奶奶的,你老爹大號‘無量劫手’,他活著的時候,咱們不敢招惹,這時已化成了灰,還不許老子說句公道話?無量劫手就是江南一等一的飛賊,不是老賊是甚麼?”

    一行人罵罵咧咧,便到了林子前。卓南雁聽得暗自皺眉:“無量劫手?聽說是一位獨來獨往的江湖怪客,生平頗多義舉,原來已經作古了麼?”卻聽那孩子兀自叫道:“我爹劫富濟貧,布施無量,是個大英雄,決不是老賊!”

    那胖子大怒,揚手又一耳光重重打去,喝道:“甚麼無量劫手,說得好聽,還不是一個劫字?當年咱飛龍幫可沒少吃這老賊的虧。老子說是老賊,便是老賊!”這一掌更重,打得那孩子口角都流出血來。但這孩子甚是硬氣,仍是高聲叫道:“胡說八道,我爹就不是老賊!”

    卓南雁見這孩子身子高大,臉孔雖稚氣無比,但眼角眉梢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倔犟之色。他心中怦然一動,猛地在那張天真卻又執拗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狗崽子!”那胖子怒氣更盛,又待揮掌打下。卓南雁驀地揚眉喝道:“住手!”這一喝聲音冷硬如鐵,驚得幾個豪客齊齊一抖。“直娘——”領頭的胖子眼見卓南雁器宇不俗,便將半句髒話硬生生咽下去,怒道,“這位朋友有何見教?爺們是長江飛龍幫的舵主,來此赴那試劍金陵會,識相的,便少管閑事!”

    卓南雁也不知飛龍幫乃是這一帶長江上殺人越貨的大幫會,聽他言語傲慢,心頭火起,猛地將胸一挺,學著那胖子的聲音叫道:“直娘賊!爺們是長江屠龍幫的幫主,平生專宰飛龍幫的。識相的,將懷里銀子和這孩子留下,快快滾吧!”

    那胖子的黑臉脹得通紅,叫道:“這小賊,活得……”忽覺眼前青影閃動,背上猛地一痛,跟著全身酥麻。胖子大叫道:“直娘賊,哪個弟兄胡亂出手,點了老子穴道?”話未說完,身子猛然騰云駕霧一般飛起,砰的摔倒在一根老槐樹下。胖子痛得呲牙咧嘴,忽聽得空中“哎喲”“媽呀”之聲不絕,自己的同伴接二連三地飛起,不偏不倚地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五個大漢疊羅漢一般地硌在了一起,口中哭爹喊娘,動彈不得。

    “飛龍幫遇上屠龍幫,只得乖乖挨打!”卓南雁牛刀小試,頗覺不過癮,不由連連搖頭。走過去將那孩子自馬上扶下來,揮手扯斷了他身上繩索,笑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那孩子適才看得眼花繚亂,這時才定下神來,道:“我叫劉三寶,大哥真是好功夫!”卓南雁嘻嘻一笑,拉著他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指著那幾人,道:“這幾位大爺為何說令尊便是無量劫手劉老俠,你又如何給他們捉到了這里來?不要怕,從實講來,本幫主自會給你作主!”

    “不錯,我爹是俠客,江南大名鼎鼎的無量劫手劉一鶴!”劉三寶的眼中閃過一抹黯然之光,“只是……爹爹半年前病死啦。我一個人流落江湖,爹爹留給我的銀子也早花光了,聽說這里要開一個‘試劍金陵會’,我便過來長長見識。不想這幾個小嘍羅當年在我爹手下吃過虧,認出我來,便將我擒住了。偏要逼問我爹當年留下了甚麼金銀寶貝,”

    那胖子怒道:“老子是飛龍幫揚威分舵的舵主谷大海,在江湖上鼎鼎大名,怎地是小嘍啰?”轉頭對卓南雁叫道,“這位……大俠,我們飛龍幫馮幫主要給羅雪亭羅堂主送點壽禮,只是羅堂主規矩好多,斷不會收咱們在江上搶來的東西。這小賊的賊老子當年連偷帶搶,可著實掠過不少錢財寶貝,咱們將這老賊的寶貝奪下來,想那羅堂主必能收下!”

    劉三寶怒道:“你胡說!我爹當年是劫過一些錢財,卻早就接濟給了百姓,哪留下甚麼寶貝?

    卓南雁微微點頭,暗道:“‘獅堂雪冷’果然威震江南,便是飛龍幫這樣亂七八糟的幫會也來給他賀壽,卻又懾于他的威名清譽,不敢胡作非為!這羅雪亭,不知是何等樣人!”

    谷大海見他點頭微笑,忙賠笑道:“咱們馮幫主還跟羅雪亭羅堂主有過幾面之緣!麻煩大俠看在羅堂主和馮幫主的金面上,放了咱們!”卓南雁嗤嗤一笑:“做大俠要行俠仗義,可麻煩得緊!好在老子是幫主,不是大俠!幫主遇見買賣,可不能錯過!”走上前去,抓起谷大海身上摞著的幾人,拋沙包一般地扔到地上,將他們身上的銀兩盡數掏了出來。

    “小兄弟,”卓南雁將一半銀兩塞到自己懷里,另一半堆到劉三寶身前,笑道,“你騎了這馬,拿了銀兩去罷。本幫主還要去試劍金陵會去瞧瞧熱鬧,可不能遠送了。”劉三寶的臉紅了紅,忽道:“大幫主,我不要銀子!我……我要認你做大哥!”

    地上躺著的胖子谷大海不禁哈哈大笑:“這姓劉的小子卻有幾分賊心眼,原來是想攀上幫主大俠這根高枝!”卓南雁也覺這孩子異想天開,天真得有幾分好玩,搖頭道:“不成,這屠龍幫只有我幫主孤家寡人一個,從來不收幫眾弟子!”

    “我不是要入你這屠龍幫,”劉三寶的臉卻更紅,道,“我、我爹說江湖好漢,意氣相投的,便要義結金蘭。我見大哥你武功高超,人也仗義,想……跟您拜把子,認你做大哥!”

    谷大海笑得更響:“你這小賊丁點功夫不會,怎地能跟這位武功頂尖的幫主大俠拜把子?”他身旁幾人也跟著笑道:“小賊大白天說夢話麼?”“跟這位幫主大俠作兄弟,你也配!”這幾人被卓南雁擒住,只顧全力奉承,盼著“幫主大俠”一時歡喜,能放過自己一馬。

    在那幾人的哄笑聲中,劉三寶的臉便越來越紅,卻兀自雙目閃光,緊盯著卓南雁道:“那又怎樣,我年紀雖小,跟大哥學了功夫,也要作劉大俠!”谷大海幾人聽他自稱“劉大俠”,更是笑不可抑。

    不知為何,卓南雁看到那雙清澈純淨、滿蘊期許的眸子,忽然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初入江南時,也是到處給人看不起的一個小叫化子,看到武功高強之輩,也是這樣巴巴的眼神,暗道:“這劉三寶是個有骨氣的孩子,他一心要作‘劉大俠’,卻跟我當年要作‘大丈夫’頗有幾分相似。嘿嘿,他有沒有本事,又有什麼相干!”他心頭猛然一熱,當下慨然道:“好,咱二人便結為金蘭兄弟!”

    一語出口,谷大海幾人的笑聲登時噎住,眼睛全瞪得溜圓。劉三寶急喘了兩口大氣,才道:“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抬頭又道,“不知大哥怎麼稱呼?”

    卓南雁暗想:“他日我還要混入龍驤樓,當著飛龍幫這幾個嘍羅的面,可不能露出我的尊姓大名。”當下呵呵笑道,“哥哥姓南名雁,日後別人問起你屠龍幫主的大名,可不要忘了!”劉三寶雙手連搓,忙道:“忘不得!忘不得!”歡喜之下,連說話都抖了。

    卓南雁笑道:“那試劍金陵會今日便該開啦,不如咱哥倆同去那里耍耍!”忽聽谷大海叫道:“南幫主,咱們都沾著一個‘龍’字,想必都在一條江上混飯吃。咱們馮幫主最是仗義,大俠若是放了咱們,日後江上遇到,也有個照應!”卓南雁只作不聞,轉頭對劉三寶笑道:“若在試劍金陵會上遇上那飛龍幫的馮幫主,作哥哥的將他一並料理了,給你再出口鳥氣!”

    任由地上的谷大海幾人大呼小叫,兄弟二人上了那匹馬,揚塵而去。

    穿過雜樹林子,眼見四處無人,卓南雁才道:“好兄弟,大哥不久便有件千難萬險的大事要做,適才當著那幾個兔崽子的面,便沒有跟你說出真名!你大哥姓卓名南雁,咱們義結金蘭,可得記住了。”

    劉三寶雙目閃光,道:“卓南雁?嗯,這名字可比南雁要好聽得多!大哥這麼大的本事,天底下哪里還有什麼難事?”卓南雁淡淡一笑道:“大哥這名字可不得跟旁人提起,你只當大哥還是叫南雁便是了。這件大事難得緊,大哥也不便跟你細說。咱兄弟這次只怕會聚別匆匆,若是辦完這大事,還能留條性命,大哥自會傳你高深武藝!”劉三寶眼光熠熠跳動,道:“大哥不管做什麼事,都能馬到成功!”卓南雁哈哈大笑,快馬加鞭,直往金陵馳去。

    劉三寶自幼隨其父闖蕩江湖,自己又孤身在建康附近飄蕩半年有余,對江南武林甚是熟撚。他是個存不住話的主,一路上早將聽來的這盛會的緣故說了個透。

    原來數月之前,青城派掌門石鏡先生忽然得了一把斷鐵如泥的神劍。他素來與雄獅堂主羅雪亭交厚,得知老友七十大壽將至,便將寶劍當作壽禮,遣弟子專程送往建康。哪知剛剛行到池州,卻給南宮世家的人將劍奪去,還傷了那青城弟子。石鏡先生接了弟子的飛鴿傳書,自是沖沖大怒,親自趕往潛山南宮山莊問罪。南宮世家不願明著得罪這位武林怪傑,轉而將劍送給江南雷家霹靂堂。

    劉三寶說到這里,不由雙目放光:“雄獅堂主想必害怕自己老友石鏡先生落了單,便以試劍金陵會為名,將三家約至建康,更請來江南無數武林宿耆,只怕是要憑著多年威望,搶了此劍!那金陵試劍的盛宴定于今晚在玄武湖邊的摘星閣上開宴,必有一番好殺!”

    卓南雁聽了,心中已知大概,暗道:“雄獅堂主羅雪亭素來力倡天下武林同心抗金,眼見這一把劍卻將青城、南宮和霹靂堂都卷了進去,大宋武林只怕難有太平之日,辦這試劍金陵會,明里給自己慶壽,暗中必是盼著各家息爭罷斗。”談笑之間,已進了建康府城。

    建康古稱金陵,據說當年秦始皇東巡至此,見金陵有帝王之氣,便命鑿方山,掘淮水以泄其王氣。可見這地方自古便是虎踞龍盤、天下形勝之地。從南朝開始,建康的秦淮河畔便為名門望族聚居之地。自宋高宗趙構以臨安為都城後,建康便成了大宋的留都,商賈云集,文人薈萃。

    不多時便到了樓台林立、畫舫凌波的秦淮河,兄弟二人東瞧西望,看什麼都覺著新鮮。在一家小酒肆胡亂吃了飯,卓南雁便領著劉三寶,騎馬四處閑逛。城中時見身藏刀劍的江湖豪客,想必都是來赴會的。卓南雁也是少年心性,想到索性要去那試劍金陵會試試身手,便也不急著去見羅雪亭,帶著劉三寶一氣逛到了黃昏時分。

    不知不覺之間,二人已縱馬出了城,來到了建康城北的鍾山。這鍾山峰巒起伏,有若巨龍,林木幽美,氣勢雄渾。哥倆一氣奔到山頂,邁步走入山頂那座孤零零聳立著的小亭,卻見有個藍衫大漢懷中抱個丹紅大酒葫蘆,正自呼呼大睡。

    卓南雁和劉三寶這一日間已見多了各色江湖人物,早已不以為意,走到亭子邊上,馳目遠望。只見一輪殘陽緩緩西沉,暮靄蒼茫的建康府城盡收眼底,遠處銀帶般的江水繞城而過,直向東南奔去,近處覆舟山下的玄武湖給夕陽襯著,似一面閃著澄光的鏡子。

    卓南雁正自遠眺風景,劉三寶卻道:“大哥快瞧,那兒有個漁翁像,雕得跟真的一般!”卓南雁扭頭瞧去,卻見數丈外有塊陡峭的岩石,烏龍探爪一般伸出山崖,岩上端坐著一個蓑衣斗笠的老翁,蓑衣里探出一根漁竿,山頂晚風徐來,那竿上的一根長長的漁絲微微拂動。

    “那是活人,可不是石像!”卓南雁一語出口,心中也驀地一驚,自己玄功初成,心識展開,便是蟲躍蟻爬,也能探知,怎地數丈外的這老翁自己竟未留意?凝神望去,只見那人背向自己,臉沖著岩下遠山,從頭到腳,紋絲不動,當真說不出的古怪。

    “哪里有在山頂上釣魚的漁翁,大哥莫不是取笑我!”劉三寶呵呵地笑起來,“那家伙一動不動,待劉大俠試試他是不是真人?”忽地抓起一塊石頭,揚手拋去。卓南雁叫聲“不可”,正要揮手打落飛石,但一抬眼間,忽覺那漁翁渾身上下,了無生氣,一瞬間他竟也懷疑那到底是不是石像。

    啪的一聲,小石子已打中了那漁翁的後背,跟著滾落下來,在岩上一彈,骨碌碌地墜入山谷。那漁翁仍是動也不動。“哈,真是個石頭人呀!”劉三寶得意地笑了起來。卓南雁的眉頭卻慢慢擰起,不知為何,他凝視著那漁翁在斜陽下的蒼暗背影,竟驀地覺出一股莽莽蒼蒼的寂寞與蒼涼來。

    正自心中疑惑,忽聽得峰下山道間傳來一聲朗笑:“三國時,蜀相諸葛亮觀此地山川形勢,曾歎曰:鍾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都也。區區有幸,這時已陪著幾位大人,已到了這鍾山龍蟠之頂啦!”這聲音著實有幾分耳熟。卓南雁聽得這上山來的幾個人腳步輕捷,顯是身懷武功,不由轉頭觀望。

    只見幾人談笑上山,領頭的是個身穿紫袍的白面公子,身旁伴著個綠衣美貌女郎,卓南雁猛地心中一震,原來這二人正是南宮鐸和雷青鳳,想到年少之時曾遭此二人痛打,他臉上登時紅光一閃。

    南宮鐸二人身前,卻是一個滿面春風的中年武官,眼角不時瞟向雷青鳳。卓南雁識得這便是那名氣挺大武功平平的格天社副總管桂浩古,不由微微一笑。又見這三人身邊,是一位身子高瘦的皂袍老者,雙目微合,似是幾天沒睡覺般地無精打采,卓南雁不由心頭微凜:“桂浩古跟南宮鐸這三人倒還罷了,這穿黑袍的老頭兒精氣內斂,卻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

    這幾人本來要進亭子,雷青鳳忽地聞到沖鼻的酒氣,瞥了眼那昏睡的大漢,皺眉掩鼻,道:“哪里來的酒鬼!”桂浩古賊兮兮地笑道:“正是,可別讓這滿天酒氣熏著咱賢侄女!”引著那黑袍老者,便向亭外的岩石邊上行去。卓南雁早非當時的小叫化子形貌,南宮鐸等人只淡淡瞅他幾眼,便到崖邊遠眺山色。卓南雁暗自冷笑:“你這幾個狗賊不來惹我,那是最好!”忽聽身邊的劉三寶顫聲叫道:“大哥,那石像……不見啦!”卓南雁凝神觀望,果然不見了那端坐危岩的怪異漁翁,霎時心中驚駭更甚:“這老翁在我眼皮子底下倏來倏去,怎地我竟全沒知覺?”轉頭四顧,空蕩蕩的山道間也不見那老漁翁的影子,他心底竟隱隱騰起一股寒意,“難道是遇上了山神老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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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七節:劍氣霜華 金陵月明
      那桂浩古忽地哈哈笑道:“好景致!怪不得‘獅堂雪冷’羅雪亭巴巴地來這地方隱居!”南宮鐸忙陪上笑臉,順勢說道:“傳聞羅雪亭眼高于頂,素有一統江南武林的野心,他開這試劍金陵會只怕便是要為他那石鏡老友撐腰,只是家叔對那辟魔神劍志在必得,到時少不得請桂大人跟烏長老,給我們說句公道話!”

    那黑袍老者道:“我跟令尊相交多年,自不會袖手旁觀,只是我這鄉巴佬跟羅雪亭素昧平生,咱說的話,他雄獅堂主肯聽麼?”驀地昂頭長笑,滾滾笑聲,聲震山谷,端地氣勢非凡。桂浩古也呵呵笑道:“聽說除了崆峒派烏長老,南宮世家二先生還請來了江南霹靂堂的少堂主助陣,有這一老一少兩位武林巨子齊出,天底下還有什麼劍奪不下來?”雖是大聲狂笑,語音仍給烏長老高亢的笑聲掩住,聽不真切。

    劉三寶忽地湊到卓南雁耳邊,低聲道:“大哥,原來這黑袍老頭子就是崆峒派的長老烏云金,名氣可大得緊呐!”卓南雁淡淡一笑:“知道得倒是不少,是令尊告訴你的麼?”劉三寶得意地點頭:“爹讓我多知道些江湖中事,兩年前便跟我說起江湖人物,我劉大俠可全記在了腦子里!”卓南雁嘿嘿笑道:“你說說,這烏長老名氣大,還是大哥這屠龍幫主的名氣大?”劉三寶見他臉上掠出一絲壞壞的笑意,不明所以,憨憨地道:“我爹沒跟我說起過屠龍幫!”

    又聽烏云金微微一頓,忽道:“辟魔一出,群魔辟易,騰威在握,神威萬里!我倒好想看看,這名動天下的辟魔神劍,到底有何非凡之處?”他這話一出,南宮鐸立時臉上變色。烏云金呵呵低笑道:“南宮老弟不必多心,老夫平生不好刀劍。聽說青城掌門石鏡先生早放下話來,要在試劍會上比武奪劍,嘿嘿,老夫倒好想借此機會,見識見識天下英雄!”語調平淡,卻是傲氣十足。

    便在此時,亭內那酣睡的大漢卻懶懶地打個哈欠,欠身而起,眼望暮色中黯淡的群山,忽地長歎一聲:“滿目殘山剩水,何處還有英雄!”聲音響亮,滿是悲憤落拓之氣,引得崖頂眾人全回頭望他。

    卓南雁這才扭頭細瞧那大漢,只見這人文士打扮,不過三十上下的年紀,鬢角卻已微現霜雪之色,挺拔的劍眉下,一雙虎目已喝得紅絲泛起。大漢一歎之後,忽又仰頭長籲:“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歎息未落,猛地將手中那大紅酒葫蘆向口中灌去。

    細咂這大漢吟詠的詞句,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慷慨悲壯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不禁拍手叫道:“好詞!此詞直抒胸臆,氣概不在東坡之下,可是先生大作麼?”那大漢翻起醉眼看他兩眼,笑道:“這是在下那日在建康賞心亭上的胡亂塗鴉,什麼‘不在東坡之下’,小兄弟可是說笑了!”烏云金、南宮鐸幾人一直瞅著他,惱他適才言辭倨傲,便要出言喝問。

    崖頂上卻驀地傳來一聲蒼老沉渾的歎息:“這位先生適才說,何處還有英雄,難道這天下當真沒有英雄了麼?”聲音蒼冷如鐵,帶著一股厚重的寂寞之意。

    卓南雁循聲一瞧,登時心弦顫動,只見那老漁翁不知何時又已端坐在了崖邊的怪岩上。這一下先聲奪人,崖上南宮鐸、烏長老等人俱是高手,均不由心神劇震:“這老翁是誰,他是何時到的,怎地我全然不知?”

    那大漢卻毫不為意,眼望老翁那黯淡的背影,冷冷道:“中原久陷而不敢取,偏安一隅,畏金如虎,舉國上下哪里還有什麼英雄?我久聞‘獅堂雪冷’大名,此來建康,本欲一見!哪知一到此地,才知這雄獅堂和江南武林的什麼南宮世家、霹靂堂,還有那狗屁格天社,為了一把破劍,爭得頭破血流!嘿嘿,盡日價爭這虱癤之物,也真令天下人齒冷!”一席話說得劉三寶大張小眼,似懂非懂。卓南雁卻覺他這席話見識非凡,暗自點頭。

    “好!罵得痛快!”老漁翁身子微微一抖,笑聲愈顯出幾分蒼涼。桂浩古忽挺身而出,喝道:“哪里來的酸丁,在此妖言惑眾,你罵雄獅堂也罷了,卻膽敢辱罵格天社,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那大漢仰頭大笑:“一德格天,好不威風!那位相公只知傾天下之財以媚金人。卻不知金人狡詐,彼強則戰,彼弱則和,眼下的金主完顏亮素懷異志,不出數載,必興戰禍!”據說秦檜所居的格天閣內,高懸有高宗趙構給秦檜手書的“一德格天”的橫幅。這大漢所說的“一德格天”和“那位相公”,自然便是直指秦檜了。卓南雁越聽越奇,暗道:“這人目光高遠,出口不俗,卻不知是何方高人?”

    “放肆!”桂浩古勃然大怒,鏘地拔出金鞭,直向那大漢臂膀劈下。卓南雁數年前早見識過桂浩古的脾氣,知道此人動不動便會向人刀劍相向,眼見這一鞭快捷狠辣,急忙踏上一步,陡然伸掌在鞭上一拍。這招“獨鶴與飛”看似平平無奇,卻蘊含了九宮煉氣局中的高深勁力。桂浩古只覺手臂劇震,金鞭呼地脫手飛出,高飛數丈,才重重跌落在地。

    “狗賊,要造反麼?”桂浩古無事生非慣了的主,這時自覺大丟面子,老羞成怒之下,揮拳便向卓南雁擊出,一出手便是五行拳中的猛厲招式。卓南雁雙手背後,口中連叫:“官爺莫急,大伙消消氣,有話慢慢說不成麼?”雙足釘子般釘在地上,全憑腰腹轉動,桂浩古官疾風暴雨般攻來的五六拳,便給他輕松避過。

    桂浩古又驚又怒,破口大罵:“小雜種,會妖法麼?”雙掌運起十成勁力,不管不顧地直撞過來。他身子猛搶,忽覺眼前人影一花,卓南雁已不見蹤影,跟著背後微麻,身子登時動彈不得。烏長老幾人眼見卓南雁這幾下舉重若輕,那一轉一抓更是怪異絕倫,心頭均是一凜。

    “官爺火氣太大,說不定是暑氣沒消透,我給你降降心火!”卓南雁惱他罵自己“小雜種”,心底怒氣陡生,霍地扣住他背後衣襟,身子疾晃,已到了山崖邊上,一個金雞獨立,大半身子已探出山岩外,作勢要將桂浩古拋出。

    桂浩古大叫道:“大膽!你……你若敢放手,便是、便是襲殺朝廷命官。那可是造反殺頭的死罪……”卓南雁道:“誰說我要殺你,本幫主只是想給你降降心火!哎喲,官爺您可是太胖啦,累得我胳膊好酸。”說著手臂連顫,嚇得桂浩古哇哇大叫,聲音中已帶了哭腔。劉三寶忍不住拍手大笑,那大漢也不禁莞爾。只那老翁仍舊靜靜端坐,遠望群山,似是對眼前萬事都漠不關心。

    “小賊住手!”雷青鳳卻是火爆脾氣,嬌斥聲中,飛身躍上,揮劍便向卓南雁刺去。卓南雁看破她這一劍是虛招,故意不避不讓,口中大叫道:“哎喲,抓不住了!”猛一揚手,將桂浩古高高拋起。劉三寶眼見雷青鳳劍光閃爍,將卓南雁頭臉盡數籠住,卓南雁卻微笑不避,不由嚇得“媽呀”一聲大叫。桂浩古只當這回必死無疑,人在空中,也是長聲慘嚎。山頂上倒是一片熱鬧。

    果然雷青鳳劍到中途陡然變招,改刺卓南雁心口。她早看出這黑衣少年武功怪異,這一招不求傷敵,只是試探,連環六劍刺出,卻全是虛招。劉三寶“媽呀”、“媽呀”的剛叫得兩聲,雪花劍女這一招六劍,已然刺完,每一劍均是貼著卓南雁的頭臉衣襟刺出。卓南雁卻胸有成竹,金雞獨立的姿勢絲毫不動,便連臉上的笑意也未減分毫。

    那落拓大漢忍不住雙眉揚起,高聲喝彩:“好膽魄!”在他眼中,武功高低無關緊要,倒是卓南雁這份刀劍臨身而不變色的膽氣,委實讓人驚歎。

    便在此時,砰的一聲,桂浩古才穩穩地落在小亭邊上,這時他死里逃生,渾身已是冷汗淋漓,想放聲大罵卻又遲疑著不敢出口,加之身上穴道未解,那模樣瞧上去尷尬之極。

    “這等劍法只配拿去繡花,”卓南雁向雷青鳳冷笑兩聲,右掌虛晃,“我瞧你也得降降心火!”雷青鳳對他甚是忌憚,眼見他右掌忽抬,身子嗖的躍回丈余。哪知腳才著地,忽覺眼前多了一人,目光朗朗,冷冷逼視,正是卓南雁已竒快如電地掠了過來。

    雷青鳳大驚失色,長劍顫抖,卻不敢刺出,猛地回頭向南宮鐸喝道:“你死了麼,還不出手?”南宮鐸自知不是敵手,又不敢不應,正自神色尷尬,身旁的烏長老一聲冷哼,大步而出,猛然翻掌,重重拍在桂浩古身上。他一股渾厚的內力隨掌吐出,本擬漂漂亮亮地解開桂浩古的穴道,哪知棋仙施屠龍傳下的點穴秘技別有妙處,桂浩古只痛哼一聲,仍舊一動不動。

    烏云金灰撲撲的瘦臉更是冷得駭人,雙眸精芒倏閃,盯著卓南雁道:“年紀輕輕,便敢胡作非為,你叫什麼名字,師父是誰?”他一步踏上,卓南雁便覺身周的氣機沖蕩,知道這病蔫蔫的老者絕非易于之輩,卻兀自不懼,笑吟吟地瞅他兩眼,搖頭苦笑道:“適才那位官爺是心火旺盛,您老先生無精打采,卻是五癆七傷之症,這個病在下可治不好。”

    烏云金面色陡變,冷冷道:“小輩無禮,老夫代你師長教訓教訓你!”兩只大袖忽如風帆般的一陣鼓蕩,渾身勁氣如箭在弦,已在尋找卓南雁氣機身法上的破綻。

    他這一蓄勢待發,崖頂上立時現出一片蕭瑟冷肅之氣,雷青鳳、南宮鐸等人便只得遠遠退開,落拓大漢和劉三寶更是不錯眼珠地觀瞧。只有那蓑衣老翁仍舊背沖眾人,仿佛是鐵雕銅鑄一般凝在沉沉的暮靄之中。

    勁敵當前,卓南雁雖然口中嘻笑,心底其實也是微微一慌,但隨著兩人運功對峙,他的心境卻漸漸甯謐下來。卓南雁以往對那八勢煉氣局修煉較多,對煉神局的領會始終未臻上乘,但這時越是跟這高手對峙,心底對元炁心神的禦使,便多了一層領悟。不知不覺之間,卓南雁已進入了龍虎相交、神氣融會的玄妙境界。

    “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心法竅訣展開,山頂的一草一木,漸漸地都在他心底活躍起來,耳畔穿梭的山風,頭頂飄蕩的浮云,竟都跟他的心神融于一體。烏云金望著對面這雙冷澈的眼神,心中忽地生出一絲極為怪異的感覺,仿佛面對的是一眼帶著絕大吸力的幽冷深潭,對峙越久,那寒潭的吸力越足。

    “先下手為強!”這念頭一動,烏云金的灰臉上忽有紫光一閃,蒲扇般的大手已自袖中緩緩探出,腳下幾片枯敗的落葉被一股怪風掃了下,驚惶失措地打起了卷。劉三寶見了這怪異聲勢,心底不由替卓南雁擔驚不少,想叫聲“大哥”,但山頂的殺氣太濃冽,這一聲竟噎在了喉頭,喊不出來。

    便在此時,山頂驀地響起沉冷的一歎:“烏云金,看你印堂發紫,太陽穴鼓出,想必體內奇經八脈已開,貴派的殘心七絕掌,只怕你早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說話的竟是那一直端坐不語的老漁翁。

    烏云金身子微震,在他腳下盤旋的幾片殘葉倏地墜落在地,扭頭盯著老翁那鐵一樣蒼冷的背影,沉聲道:“不錯,那又怎樣?”他聽這老翁淡淡的一句話,便將自己武功修為道得清清楚楚,心底疑惑萬千。那老翁冷冷笑道:“你十年前便已涉足神足境,但十年來刻苦用功,卻再也難得寸進,可知為了什麼?”老翁這句話一出,卓南雁忽地察覺出烏云金掌上氣機蕩起一陣起伏,知道他心內必是極為震驚。

    “在下不知,請先生指點!”烏云金聽他一語中的,語氣不由恭敬了許多。那老翁淡淡道:“殘心七絕掌重在心性修煉,你心量太窄,只重氣脈修煉,不知返修本心,如此精進,便如同南轅北轍!”南宮鐸等人聽這老翁直言烏云金“心量太窄”,心底均想:“這老翁怎知烏云金的為人?老烏性子乖戾,只怕要跟這老頭翻臉。”烏云金臉色卻是一片煞白,眉毛擰起,似要發怒,但雙掌突突抖顫,卻終究不敢出手。

    老翁卻又徐徐叮上一句:“你若不信,勉力而為,五年後當可煉到第五重‘三冬無暖意’的死心境,卻已有走火入魔之相!”他仍不回頭,驀地屈指向後一彈,一枚石子破空飛來,啪的打在桂浩古身上。桂浩古胖大的身軀一震,穴道立解,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氣。

    這一手“飛石解穴”禦重于輕,更難得的是石子擊中桂浩古後,便即飄然滑落,顯是力道拿捏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卓南雁不由心底微寒:“我便是再苦修十年,也未必能如他一般,將勁氣禦使得如此妙至毫巔!”烏云金更是心神劇震,除了震驚于這手彈指飛石的絕技,老翁那一針見血的話語,更直戳到了他的心坎子里面。烏云金的身子卻如落葉一般簌簌地抖起來。

    老翁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寬大的斗笠遮不住那兩道寒凜凜的眼神,沉沉歎道:“你心境未開,這一輩子再難進入第六重‘無中能生有’的無為境!”烏云金驀地大叫一聲,飛身躍起,直向山下飛馳而去。

    卓南雁望著他快如勁矢的身影,不由暗自搖頭:“這人果然心量太窄!”雙眼陡然跟老翁的目光撞在一處,只覺那眼神猶如冷電寒泉,熠熠閃動間,竟似能洞悉自己心靈深處的點滴隱微。

    “這老翁是誰,他的眼神怎地如此奇異?”卓南雁心底一震,不由低笑道:“山高風急,老先生怎地來此釣魚?”那老翁搖頭一笑:“老夫釣的不是魚,而是那輪日頭!”說著揚眸凝望落日。

    卓南雁見他神氣縱逸,竟有吞吐日月之勢,一時心有所感,歎道:“原來老先生名為釣日,實為悟道。”那老翁豪縱的目光重又凝在他臉上,微微點頭,臉露嘉許之色。

    “師尊——”山道上陡地傳來一聲長嘯,聲音清朗,有若龍吟。一道白影有如白鶴般直向山上撲來,轉瞬間便跟疾馳下山的烏云金打了個對臉。烏云金正沒好氣,眼見掠上山來的白衣公子毫無退避之意,忍不住喝道:“讓開!”揮掌當頭劈出。那白衣公子見他掌勢道威猛,雙眉乍揚,忙運掌迎上。雙掌相交,兩人的身子都是一震,各自退開兩步。

    這一下,山上佇望的南宮鐸幾人心頭都是一震。要知烏云金的鐵掌出手在先,又是自上而下擊出,本應大占便宜,結果卻是旗鼓相當之勢,這白衣公子的功力委實非同小可。烏云金又驚又怒,憤憤瞪了那公子兩眼,疾步下山。

    南宮鐸眼見這公子白袍如霜,面目俊朗,不由雙目一亮,叫道:“方兄,原來是你!”白衣公子起落如飛,霎息便掠上山來,向南宮鐸恭恭敬敬地拱手笑道:“原來是南宮兄在此,適才那位也是咱的朋友吧,方殘歌這可是莽撞啦!”卓南雁心中一動:“原來這人便是羅雪亭的三弟子方殘歌,這手武功果然比那師弟何殘雪勝強百倍,怪不得在‘獅堂雪冷’羅雪亭諸弟子之中獨享大名。”

    方殘歌含笑的目光只在眾人臉上略略一掃,便落在那端坐如山的老翁身上,躬身道:“師尊,原來您果然在此!”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霎時間南宮鐸尷尬,雷青鳳驚詫,卓南雁更是瞪大雙目,暗道:“原來這毫不起眼的老漁翁便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獅堂雪冷羅雪亭!”轉念又想,“這老翁如此身手,如此眼光,除了羅雪亭,還能是誰?”定睛細瞧,卻見羅雪亭身子枯瘦如猿,腰板卻挺得筆直,似乎支撐他身軀的骨骼全是鋼鐵打就,最奇的是那雙眼睛。卓南雁覺得那眼神悠悠的,透出一股閱盡滄桑的寂寞,但偶而精芒乍閃,卻又射出幾分少年般的桀驁和不羈來。

    方殘歌卻似看慣了師尊放浪形骸的模樣,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羅雪亭古銅般的頰肌一抖,低笑道:“原來是他來了,怎地不早來尋我?”略略舒展筋骨,懶洋洋道:“他娘的,終日價跟你幾個不成器的家伙扳著臉,老子這把老骨頭快累散啦,偷偷跑到山頂透口氣!不過這一趟不虛此行,竟遇到兩個奇才。”

    這羅雪亭一直出言古雅斯文,如同循循大儒,這時跟自己心愛弟子說話,卻又罵罵咧咧,自稱“老子”。他說著猛然伸手,左掌抓住了那落魄文士,右掌攬住了卓南雁,頑童般開心地笑起來:“你們知道了我是羅雪亭,我卻不知你們是誰,好不吃虧,快快報上名來!”

    “獅堂雪冷,果然超俗邁流,”那大漢狂態頓斂,抱拳道,“在下濟南辛棄疾,醉酒無禮,適才言語冒犯,堂主勿怪!”

    一語方出,眾人皆驚。原來七八年前,金國山東濟南府耿京不堪金人殘暴,揭竿而起,眾至二十余萬。全力輔佐耿京的,便是才滿二十歲的辛棄疾。後有叛賊張安國,趁著辛棄疾不在營中之際襲殺耿京,攜了頭顱投奔金營,隨即被金主封為濟州知州。辛棄疾聞訊之後,只率五十余騎,乘夜直入濟州,在五萬金兵營中智擒張安國,又輾轉押回臨安,一時轟動大宋,人人皆傳辛棄疾是青兕轉世。(按:曆史上辛棄疾起義及投奔南宋的時間當在本文所敘故事發生的數載之後,本文中的辛棄疾及其所吟詠的詩詞,與曆史略有出入,純為小說家言,讀者無須認真。)

    卓南雁暗道:“原來是辛棄疾,聽說此人文武雙全,更難得的是落筆填詞,渾厚慷慨,舉世無雙。嘿,那兩句詞如此氣魄,早該想到是他!”“原來是青兕辛幼安,”羅雪亭哈哈大笑,他說的“幼安”是辛棄疾的字,這時喜不自勝,忍不住又脫口成章起來,“天下誰人不識君!適才你罵得甚合我意,呵呵,醉酒無禮又怎樣,老夫平時少有醉酒之時,日日里不是照樣無禮麼!世俗禮法,又豈為我輩所設!”

    卓南雁聽他說出“世俗禮法,又豈為我輩所設”這句話時,仰頭大笑,形骸放浪,登覺一股深契我心的感慨油然而生,急忙拱手道:“在下南雁,見過羅堂主和辛先生!”他生性灑脫,什麼“三生有幸”、“如雷貫耳”的客套話一概全免,但愈是如此,愈讓辛棄疾和羅雪亭覺得此子英氣內斂,沉渾不凡。辛棄疾微微點頭,羅雪亭眼中發亮,笑道:“十步之澤,必有香草!少年才俊,委實難得!”

    這時南宮鐸、雷青鳳也忙著上前行禮參見,這兩人都是世家子弟,羅雪亭卻神色淡然。輪到桂浩古自報名號,自是一疊子高帽直送過去:“格天社桂浩古見過羅先生,久聞羅堂主大名,適才見羅堂主神功一顯,當真便如神兵天降,神龍經天……”羅雪亭卻哈哈大笑:“你‘浩氣千古’桂大人才是神龍經天,適才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桂大人面不改色,膽色過人,讓佩服得緊呀。”霍地笑容一收,又道,“格天社趙祥鶴派你來建康,是來給老夫祝壽,還是看熱鬧來著?”

    桂浩古給他連笑帶諷,兀自面不改色,連道:“自然是給堂主祝壽!趙大人說了……”羅雪亭聽他又要滔滔不絕,忙道:“好啦,趙大人的高論咱們回頭再聽!”卻轉頭向眾人叫道,“請諸君與我同去摘星閣,咱們今兒個晚上喝個痛快!他奶奶的這才叫群賢必至,少長咸集!”說罷也不理會旁人,拉著卓南雁和辛棄疾,大步下山。劉三寶眼見名動天下的大宗師羅雪亭親自拉著自己結義兄長的手並肩而行,心中狂喜,小臉上登時紅撲撲地光鮮了百倍。

    下鍾山西行不久,便到了跟鍾山形斷而脈連的覆舟山下。覆舟山因山如覆舟而得名,山雖不高,卻是曆代帝王游樂之地,山頂三藏塔下葬有唐代玄裝大師頂骨,更為此山添了不少仙佛之氣。名震江湖的雄獅堂就在覆舟山腳。

    一行人先進了雄獅堂,待諸人落座之後,羅雪亭說有要客來訪,便匆匆告退。辛棄疾自和卓南雁暢談天下大事,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少時羅雪亭四大弟子之中的大弟子翁殘風、二弟子孫殘鏡也上前和眾人相見。這二人已年過四旬,雖然相貌堂堂,卻是不善言辭,語不驚人。相形之下,倒是方殘歌談笑風生,片刻功夫便跟南宮鐸、辛棄疾和桂浩古都混得熟撚無比,更兼妙語如珠,幾句話間,便連劉三寶也對他心生好感。

    言笑之間,卓南雁才知,青城掌門石鏡先生、丐幫幫主莫複疆和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數日前早已到了金陵。南宮鐸的二叔、在南宮世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南宮禹也率了數名南宮世家高手早早趕來,適才南宮鐸奉家師之命,陪崆峒派長老烏云金和格天社的副總管桂浩古去離著覆舟山不遠的鍾山去散心,不想生出一場變故,氣走了南宮世家請來的幫手烏云金。

    談笑之中,方殘歌不住旁敲側擊地詢問卓南雁的武功來曆,卓南雁不是裝聾作啞,便是笑嘻嘻地胡說八道,方殘歌暗自惱怒,面上卻不露聲色。歡飲暢談了多時,羅雪亭大弟子翁殘風眼見夜色沉沉,便請眾人齊赴玄武湖畔的摘星閣。

    玄武湖便在覆舟山北側,自古便是金陵佳處,北通長江,南銜覆舟山,煙波浩淼,湖島林碧,兼有柔媚和剛勁之美,昔年宋孝武帝曾兩次于此檢閱水軍。此刻夜色四合,明月初升,玄武湖中倒映了天光月影,如詩如畫。依山而築的摘星閣內筵席四張,熱鬧非凡,青城、南宮等江南諸家武林名門和建康江湖宿耆已然濟濟一堂。

    方殘歌故意將卓南雁安排到了一個偏僻角落,劉三寶忿忿不平,卓南雁卻也不以為意。他抬頭瞧見羅雪亭親自陪著幾個形狀怪異的人物端坐首席,除了適才見過的辛棄疾和格天社的桂浩古,卻是一個也不識得。

    好在劉三寶在一旁搜腸刮肚地苦思父親說過的“江湖名人”,又逐一指點辨認。卓南雁才知道,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的老者便是羅雪亭的老友青城掌門石鏡先生,那一身紅袍、神色傲然的公子自是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了,丐幫幫主莫複疆卻是個背駝腰彎的怪異老頭。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則是五十來歲年紀,面色潮紅,猶如喝醉了酒一般。

    最奇的是,端坐上首的竟不是羅雪亭,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干瘦老者,一身青色粗布衣裳,滿面風霜之色,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羅雪亭和辛棄疾一左一右陪坐兩側。卓南雁想起在鍾山頂上,方殘歌曾跟羅雪亭說有貴客來訪,不想竟是這貌不驚人的老頭。

    酒菜端上之後,羅雪亭將辛棄疾給眾人引見了,辛棄疾大名轟傳天下,眾人瞧他器宇不俗,均不禁刮目相看。但那青衣老者是何許人也,羅雪亭卻支字未提,群豪心下納罕萬分。首席上幾個武林人物本來各自互不服氣,但見這青衣老者打扮得跟個鄉農一般,談吐之間卻神色冷傲,不禁心下各自著惱。

    “大哥,你說待會兒會不會打架?”劉三寶忽閃著眼睛四處張望,低聲跟卓南雁嘀咕道,“這群家伙各自窩了一肚子火氣,只怕羅堂主約束不住!”卓南雁笑著拍拍他的頭:“你急什麼?”游目四顧,果見身旁幾桌的各派弟子面上全是緊繃繃的,向旁桌顧盼之際,眼中盡是狠辣凶毒的光芒。再舉頭向首席望去,又見羅雪亭不時地向南宮禹和石鏡先生勸酒言笑,顯是正自苦口婆心地勸解雙方。石鏡先生臉掛怒容,始終冷言冷語。南宮禹更是一言不發,神色肅然。

    酒過三巡,羅雪亭身邊的丐幫幫主莫複疆挺著駝背,站起身來,朗聲高笑:“南宮老弟,羅老哥廢話說了一大筐,你聽得進去也罷,聽不進去也罷,今日終須有個了斷!我跟羅老哥一般,都想息事甯人,做個和事佬。但今日請來的這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卻想瞧個熱鬧,依我說,你且將那辟魔神劍拿出來,讓咱們瞧瞧是正經!”摘星閣中的群豪大多都存著這個心思,聽了這話一起轟然叫好。

    羅雪亭也道:“不錯!相傳本朝仁宗年間的‘武仙’沖凝道長,煉有辟魔、騰威兩把仙劍,素來號稱‘辟魔一出,群魔辟易,騰威在握,神威萬里’!騰威神劍十余年前為‘劍狂’卓藏鋒所得,辟魔神劍卻百余年來,深隱不見。今日盛會難得,便請南宮老弟先拿出神劍,讓大伙先開開眼界!”卓南雁這時才知此劍的不凡來曆,聽得辟魔劍竟和父親所持的騰威劍並稱于世,心中更是怦然一動。

    在眾人此起彼伏的叫嚷聲中,南宮禹的臉色卻變得殷紅如血,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羅、羅…雪亭,你欺、欺人太甚!事先偷走了我的劍,又……又讓我將劍拿、拿出來!”這一開口,眾人才知這南宮世家大名鼎鼎的二先生竟是個結巴,有幾個年輕子弟嗤嗤發笑。南宮禹怒目一掃,發笑的幾人撞上他的目光,心中如遭雷擊,席上登時鴉雀無聲。

    羅雪亭卻早就與他相識,聽他話中有話,皺眉道:“怎地,南宮老弟的寶劍竟給人奪走了?”南宮禹的臉上血色欲滴,急道:“不、不是奪……是……啊是偷!”

    南宮鐸眼見叔父惱怒之下愈加口吃,急忙站起,拱手道:“羅堂主,我叔父十日前攜劍前來赴宴,卻在建康一家偏僻客棧之中將長劍遺失!久聞雄獅堂威震江湖,建康又是雄獅堂的領地,嘿嘿,此劍丟在建康,委實蹊蹺無比!家叔武功卓絕,只怕天下還沒幾人能自他手中將寶劍強奪而走。”他伶牙俐齒,雖未明言,但閣中諸人都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是說雄獅堂暗中派人偷走了辟魔劍。

    羅雪亭面色一冷,他那老友青城掌門石鏡先生早已勃然作色,怒道:“也不知是真丟還是假丟,卻在這里倒打一筢!”南宮禹一拍桌子,怒道:“我……我南宮禹難道會大言欺、欺…”惱怒之下,那一個“人”字說什麼也出不了口。

    石鏡先生冷笑道:“不錯,你南宮禹本就是個大言欺人大言不慚大吹大擂之輩……”南宮禹不待他說完,大叫一聲,猛然揮掌便向他拍去,鐵掌未至,一股掌風先擾得石鏡先生身後數根大燭的火焰一起往後倒去。眾人見他這一掌聲勢驚人,心下均是一驚。

    羅雪亭卻不願他們公然動手,急忙側過身來,擋在石鏡身前。南宮禹掌勢奇快,眼見這一掌便要打在羅雪亭胸前,急忙收掌,忽覺掌中多了個東西,卻是羅雪亭順手將酒碗塞到他掌中,笑道:“老弟脾氣太急,先要罰酒三杯!”南宮禹眼見自己鐵掌給他腕子一撞,掌力立時消散地無影無蹤,不由狂氣頓消,暗道:“獅堂雪冷,果然武功深不可測!我若莽撞,只怕自取其辱。”

    正當此紛亂之時,驀地一陣嫋嫋的簫聲飄進閣來,聲音婉轉,如怨如慕。這劍拔弩張的當口,眾人聽了這簫聲,卻都覺心神一蕩,一起回頭向外望去,但見閣外的玄武湖畔上泊著數艘雄獅堂的大船,燈籠火把映得湖水幽紅一片。蕩漾的湖水上正有一艘小舸順風順水地如箭而來,小舟上卓立著個白衣少女,手按一只玉色洞簫吹弄。湖邊火把高挑,遠遠地雖然瞧不清她的容貌,但見仙袂飄飄,臨風弄簫,真有說不出的楚楚風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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