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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坐在枰前,猜先卻是林霜月執白先行。卓南雁抬頭看她,卻見林霜月垂目盯著棋盤,清麗絕俗的臉蒼白得如同透明的玉,那上面沒有一絲表情,只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冰冷。
啪!卓南雁正自發愣,林霜月的春蔥玉指已經拈起一枚白子,脆生生地直掛黑右上角。古時下棋,在四角星位黑白各布兩子,稱為“勢子”,落子也是按著白先黑後的規矩。卓南雁見她掛角,便隨手落子一夾。林霜月見他應對極快,秀眉微挑,下一子便也不假思索地搭住強攻。
兩個人落子如飛,劈劈啪啪的似是賭氣一般地急下了數十子。卓南雁棋力本來遠在林霜月之上,但此時心中且憂且懼,一大半心思不在棋上,形勢上便落了後。林霜月卻心無旁鷲,一路棋走來,自己左方的白棋已經初具規模。
這時候林逸虹正緩步踱來,眼見林霜月局勢占優,便凝步細瞧。卓南雁見他站到近前,心中一凜:“林師傅性子細密,我可不能讓得過多,給他看出來,反而不妙!”當下對著棋盤,凝神苦思了良久,才在黑棋若斷若連處奮力飛了一手。林逸虹眼見他這一子飄逸靈動,不由暗自叫了聲好。
卓南雁初時只是想扳回一些局勢,不要來一個中盤大敗之局,但他嗜棋成癖,這時冥思苦想之下,竟將一副心思全放在了棋上,漸漸地卻忘了讓棋的初衷。他這一凝神應付,林霜月便漸感吃力。幾十手後,卓南雁眼見棋局形勢繚亂,不由雙目放光,更將輸棋的心思拋到了九霄云外。再下數子,他忽在林霜月左方白棋不穩之處突出奇兵,接下的幾路棋是他早已算好的妙著,著法緊峭之極。
林霜月自父親站在身旁便覺如芒在背,心慌意亂之下愈加捉襟見肘。啪的一聲,隨著卓南雁最後的黑子一落,他的屠龍之勢已成,竟已生生屠去了林霜月中腹的一條大龍。
他喜滋滋地抬起頭來,忽見對面的林霜月臉上雪白一片,毫無血色,卓南雁的心才驟然一涼:“哎喲,我怎地這般糊塗,竟贏了月牙兒!”但此時林霜月中腹大龍被屠,這盤棋是注定了難以翻盤的必敗之局了。二人正自發愣,一旁觀戰的林逸虹卻冷笑起來:“人家開始讓了你這麼多,你還是輸得一干二淨!”
林霜月挨了罵,仍舊向往常一樣垂首不答。卓南雁卻覺萬分內疚,忙道:“不是不是,這個……她是一時失手,平時我是萬萬不是她的對手的!”林逸虹瞪了他一眼,又見林霜月一直漠然無語,心下著惱,更加罵得狗血噴頭:“哼哼,文不成,武不就,連棋也下得如此窩囊廢物,還要你何用?”
卓南雁聽他越罵越是不堪,直覺那字字句句恰似利刃一樣捅在自己心頭。一股怒火伴著悔痛之情驀地自他心底直竄上來,卓南雁昂首叫道:“左右不過是一盤棋,何必如此說她?”他這猛然一吼,驚得滿屋少年都是一愕。眾人抬頭望著他,屋內霎時就是一靜。
“你這小子,贏了一盤棋竟敢如此目無尊長,大呼小叫!”林逸虹的白臉也紅了起來,錐子一樣的目光直向他紮了過來,“你當自己是大國手麼?”林逸虹脾氣怪異,喜怒無常,若是別的徒弟這樣叫喊,他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許是念在故去的卓藏鋒的面上,他對卓南雁倒是從來還留些情面,只是目光卻陰冷可怕起來。
“我不是國手!”卓南雁卻直愣愣地回視著他,道,“可是誰能保自己從不輸棋?便是林師傅您跟我下棋,也說不定會輸上幾盤!倘若您輸了,便也如您說得如此不堪麼?”眾人聽他話中竟已隱含挑戰林逸虹之意,心下均是一寒,屋內立時靜得鴉雀無聲。
“孽障!”林逸虹怒喝一聲,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提起手掌便要打下來。但瞧見卓南雁執拗閃亮的目光中滿是不服憤懣之色,他倒把手掌放下,冷笑道,“好,我便指點你兩盤!”林逸虹說著推開林霜月,緩緩坐在卓南雁對面,大咧咧地道:“你布子吧,授四子!”
卓南雁卻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道:“我要分先!”自來師徒下棋,都是師父讓徒弟先布下幾子,這叫授子棋。一來是因師徒棋力高下有別,一來也是出于尊師重教之道。直到師父認為弟子棋力已成,可以出師之時,才不再與他下授子棋,而改作“授先”——就是在對局之時改讓徒弟先行。宋時最重師道尊嚴,有時弟子的棋力明明已高過了師傅,但卻不敢與師傅平起平坐地分先下棋,未得師父吩咐,永遠不得越雷池一步。
這時卓南雁卻一下子叫出“分先”,這實是離師叛道的出奇之舉。群童嗡然一亂,全以為自己聽錯了,書堂里響起一陣亂糟糟的私語之聲。
卓南雁咬了咬牙,又叮了一句:“南雁斗膽,要分先,跟您下三盤!”林逸虹的臉色白得嚇人,緊盯著他,一字字地道:“你這狗才膽大妄為,是要找死麼?”眾人聽他聲音咬牙切齒,全嚇得心驚肉跳,書堂內又是一陣駭人的靜。
“我不是膽大妄為,”卓南雁這時豁了出去,索性大聲道,“只要我贏了你,就請你以後不要再為難月牙兒!”林逸虹臉上的肌肉一抖,道:“你若輸了,那又如何?”卓南雁愣了一愣,猛一揚眉,道:“是打是罰,你要如何便如何!”
林霜月聽他這話,只覺胸口一熱,眼圈驀地紅了,抬頭道:“你……你何苦如此?”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十二節:三陣洶洶 兩情依依
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來:“好,便這麼著了!”昂頭對群童道,“你們都過來瞧瞧!”群童早就心癢難耐,卻素來畏懼林逸虹嚴厲才不敢亂動,這時聽了這話,呼拉拉地便圍了過來。
天色已晚,紋枰旁便燃起了兩根巨燭。幾十張默然而又興奮的少年臉孔給明晃晃的光焰映照著,亮的地方紅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陰影,書堂的氣氛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倒定下心來,他知道林逸虹決不會跟他分先,索性道了聲“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聲音又冷又脆。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飛掛角,是規規矩矩的堂堂布陣之著。林逸虹微微尋思了片刻,落子虛夾白棋的掛角之子。卓南雁卻似不加思索,隨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觀戰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連幾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將旗子打得脆響,似乎林逸虹的每一著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內。林逸虹終于被激怒了,冷哼聲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盤踞的右下角透點。他落子的姿勢舒緩閑雅,這一著卻是殺氣騰騰,顯是絲毫沒把卓南雁瞧在眼內。眾人眼見林逸虹這麼快地就劍拔弩張,均是一愣。卓南雁這才微微尋思了一下,緊接著白棋“長”了一子。
數著之後,林逸虹才發覺,對面這個終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雖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盡先機。林逸虹苦思多時,又一子緊緊壓了過來。
林霜月見這一“壓”猶如泰山壓頂,心里又緊了起來。重壓之下,卓南雁不得不應,橫跳一子,守中帶攻,針鋒相對。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閃,著法步步進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劍法一樣凌厲猛悍,棋盤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飛騰,處處燃起戰火。
卓南雁雖是在棋上天生稟賦異常,到底實戰經驗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來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雙方攪殺在一處,棋盤上生出了數處相互糾纏的亂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橫生,亂云遮目。群童都看得個個雙目放光,心神搖曳。
棋到中局,不知不覺地已到了深夜。那蠟燭接連換了兩根,抖顫的燭火下只見那棋形更加緊密紛亂,變中生變,劫中有劫。旁觀群童棋力不足,更是看得頭暈眼花。二十幾張面孔緊緊圍在棋盤旁邊,個個瞠目張口,作聲不得,只聽得眾人口中呵呵的喘氣之聲。林霜月這時心慌意亂之下也難以瞧出誰占上風,一顆心繃得緊緊的,不敢再看棋盤,只偷偷瞅著卓南雁的臉。
卓南雁的臉上卻見了汗水,雖然他竭盡所能,卻還是覺出先手的優勢正在混戰中慢慢喪失。“這頭一局一定不能輸!”卓南雁緊咬著牙關,心里一陣陣的發緊,“我是因月牙兒而跟他叫陣的。若是輸了,我倒不怕,月牙兒卻定要遭殃!”他不錯眼珠地死盯著棋盤,使出往日苦悟出來的古怪著法,指南打北,全力騰挪。圍棋一道,最重悟性。林逸虹雖然棋力精深,卻從未遇到這樣每一子都標新立異的對手。他大是惱火之余,也時時被卓南雁那新奇的著法驚得瞠目結舌。
眼瞅著形勢又漸漸對卓南雁有利,但卓南雁冥思苦想多時,心中連急帶憂,忽覺體內經脈中也有道道熱氣隨著眼前變幻的棋形湧動不已。當下他強力定住心神,要將那熱氣壓下去,哪知不壓還好,這一用力,熱氣忽然反彈上來,竟使他渾身發抖。
“你不成了麼,”林逸虹瞧見卓南雁似是舊病發作,不由冷笑起來,他心知這盤棋勝負難明,卻不願占他便宜,“這一盤便算作和棋如何?”這已是給足了卓南雁的面子。哪知卓南雁卻緩緩搖頭,大喘了幾口氣,道:“不成,定要……分出勝負!”
林霜月見他滿頭大汗,仍是如此執拗,心中淒苦,幾乎流下淚來,正想說什麼,卻見卓南雁汗津津的手已抓起一枚白子猛然拍下,這一“點”有如回馬一槍,幾乎要點透黑棋邊上的薄弱之處。林逸虹腮邊肌肉一跳,暗道:“這小子當真不識抬舉!”惱怒之下,應子急了些,給卓南雁抓住機會,連環攻擊之下,竟劫殺了他一片孤棋。這時已下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林逸虹心知不妙,雖然竭力掙紮,卻再難爭回均衡之勢。收官之後,林逸虹竟以兩子小負。
“是你贏了!”林逸虹在跳耀的燭火中抬起慘白的一張臉,吐出了幾個連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字。
這時隱隱聽得一聲雞鳴,二人這一局棋竟下了整整一晚。卓南雁大喜之下,忽覺渾身散了架一樣的沒有半點力氣,掙紮著笑道:“承讓了!咱們再來下過……”話未說完,驀地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搖晃,朦朧中聽得林霜月似是發出一聲嬌呼,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棋盤上。
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來,卻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林霜月那雙星波瑩澈的憂郁美眸卻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內。“你……你終于醒了,可嚇著我了!”卓南雁聽她聲音關切,不由心內感激,道:“這是我的老病了,一睡就好!”四顧張望,卻見自己是躺在藏劍閣的屋中,余孤天也靜靜地守在榻前。他一骨碌爬起來,道:“棋還沒下完,我這就去找你爹再下!”
林霜月聽他還要再下第二盤,不由黛眉微顰,道:“你這身子,還是先歇歇!”卓南雁卻心知那一盤棋贏得實在僥幸,若不乘著林逸虹心氣浮躁一鼓作氣地再贏他一盤,便難有勝機。他這時心中煩躁,實在懶得多說,只是執意要去。
余孤天卻一把拽住他,作了個吃飯的手勢。卓南雁覺得他手上的力量好大,望著余孤天那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這天小弟不能言語,其實倒一直對我挺好!”當下也是無語地在他肩頭一拍,就坐下來吃飯。
卓南雁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並贏了第一盤,這消息就似長了腿,一上午功夫早傳遍了大云島的五島七嶼。島中男女教眾,會棋的不會棋的,都要來瞧個熱鬧,書堂外早早地圍了大批人群。除了被禁錮在白虹島上的曲流觴,便是淨風四子之中的彭九翁和慕容兄弟,也親自前來到堂內觀戰。
步入書堂,卓南雁眼見堂內觀棋的人較之昨晚更多,不由微微皺眉。他默默坐在了枰前,才向著對面的林逸虹微微點頭,卻拈起黑子,道了聲:“請”。原來昨晚他那盤執白先行,這一盤說什麼也要請林逸虹先行。
林逸虹也不謙讓,冷著臉拾起白子,霍地掛在了黑角星下。卓南雁這一回卻不再依仗怪著騰挪,而是施出金井欄式,緊緊靠壓那下掛來的白子。這金井欄是個千錘百煉的定式,向以複雜多變著稱。他也知自己身有熱病,不能久戰,只盼著乘勝追擊,速戰速決。片刻之間棋盤上干戈四起,殺氣逼人。
堂內觀戰眾人眼見兩人上來就鋒芒畢露,全不由來了興致。林逸虹在大云島上素以善奕出名,便是明著跟他不和的淨風四子對他的棋藝也是心服口服。這時眼見卓南雁一個干瘦少年居然跟他以攻對攻,眾人覺著新鮮之余,更感緊張有趣,大半人倒是盼著卓南雁能一鼓作氣贏了不可一世的林逸虹。
淨風四子中的慕容智拈髯不語,慕容行看不懂棋,卻是比誰都急,總是扭頭問彭九翁:“怎樣了,奶奶的,這小子這一著下得如何?”彭九翁好奕而技低,棋藝也不怎麼高明,卻決不說自己不懂,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道:“不錯不錯,你沒瞧見林老二一直急得哭喪著臉麼?”
這一盤再戰,卓南雁忽然發覺更加棘手了。這麼強硬的對決正是落入了林逸虹的路數之中,他的飄逸靈動的棋風無從施展,不知不覺之間,林逸虹的白棋已在幾處邊角的纏繞拼爭中占得上風。最要命的卻是卓南雁舊病未愈,這時勞神久了,渾身又冒出了騰騰熱汗,腹內一股熱氣四處亂撞。
無奈之下,卓南雁孤注一擲地放出勝負手,強攻中腹白大龍,放手力搏。林逸虹冷笑連連,暗想你自己的棋都沒活透,竟先攻起我來,當即針鋒相對,狠狠反擊,行棋鋒芒畢露。
又下了十幾子,卓南雁忽覺眼前的棋盤都朦朧地旋轉起來。他強自凝定心神,撚住一枚黑子苦思了足足半個時辰,就是不落子。慕容行見他如同老僧入定,急得抓耳撓腮,問彭九翁道:“怎地了,這小子被人點了穴道了麼?”彭九翁也是不明所以,兀自嘴硬道:“下棋不是動武,出手越慢越見成效,我老人家當初長考他幾天幾夜也是常事。你瞧卓南雁這一子落下,必能讓林老二乖乖推枰認輸。”
話音未落,卓南雁卻黑子緩緩丟下,抬起汗水淋漓的一張臉,道:“我輸了!”一語出口,心中憤急、憂愁和後怕伴著一股急促的熱氣猛然湧上來。他身子一軟,竟又昏倒在了桌前。
卓南雁被人抬回藏劍閣,一覺昏睡到了晚炊時分,才被余孤天搖醒。他惱恨自己無能,飯也懶得吃,獨自一人出了屋子。
外面紅陽欲墜,一輪殘日正緩緩西沉,遠遠望去,浩淼無際的洞庭湖上無數水鳥翩翩起舞。這時春日漸長,暖風和煦,大云島上柳綻鵝黃,翠竹油綠,正是萬物欣欣向榮之時。他卻是滿腹心事,一個人在夕陽之中拖著長長的影子,踽踽獨行。
信步走到一根枯樹跟前,見那半邊干死的樹身上這時竟也重又發出了新芽,卓南雁心中卻是一陣難過:“春日重回,枯木也能發芽!可是我……我這一輩子終究只是個廢物了麼?”心中一苦,立時渾身發熱,不由扶住了那截枯樹渾身發抖。
“卓南雁——”這時遙遙地傳來一聲嬌呼,竟是林霜月正向這里飛步奔來,邊跑邊叫,“你不在屋內歇息,怎麼跑到這里來了?”卓南雁抬頭瞧見林霜月白玉般的額頭上掛著細密的汗珠,知她必是滿處苦尋自己,不由長長歎了口氣:“月牙兒,我是個廢物!我……腹熱腦脹,根本無法下棋!這第三盤,咱們輸定了。”
“其實你何必跟爹爹嘔氣?”林霜月眼中星淚欲流,幽幽歎道,“你這人呀,有時候心寬得象能跑馬行船,打你罵你都不惱。有時候那心又比頭發絲還窄,一句話不知惹了你什麼地方,說什麼也要跟人家干到底。”卓南雁一愣,隨即道:“你忘了麼,我每次發怒,都是為了你爹罵你罰你!”
林霜月嬌軀一顫,在夕陽中抬起頭來,明豔絕倫的玉面上閃著一層似怨似愁之色,低聲道:“娘不要我了,連爹爹都厭惡我,不拿我當人看待。我……我值得你這樣麼?”
卓南雁見她明眸欲掩,淚光瑩瑩,心中立時湧起萬千憐惜之情,挺胸叫道:“自然值得!莫說是你爹,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這般待你,我也會去跟他頂撞,跟他拼命!”
林霜月眼見這個往日嘻笑怒罵的清瘦少年這情真意切的言語,不由愣住了,跟著又想起他幾次為了自己頂撞爹爹,跟自己一起挨雨淋、遭風吹,霎時心中柔情百轉,勉力咬住櫻唇,才沒使熱淚垂下。
“月牙兒,我只求你變回來!”卓南雁卻越說神色越是激越,“變回那個靈秀活潑的月牙兒,不要這樣整天憂心忡忡,整天失魂落魄!月牙兒,我……我為你做什麼都值得!”林霜月聽了這話,只覺心底熱流奔湧,再也忍耐不住,嚶嚀一聲,忽然縱身投入卓南雁懷中,低聲啜泣。
卓南雁只覺懷中一軟,鼻端傳來一陣似蘭似麝的幽香,一時間心神蕩漾,只覺全身飄乎乎地如在夢中,雙手雙腳全不知放在何處,口中只道:“我,我……”迷迷糊糊地說得什麼,自己全然不知。二人年紀尚小,本來不太知曉男女之情,但這時相惜相憐,不免真情流露。
林霜月哭了一陣,心神稍定,才覺不好意思,急忙抽身出來,紅著臉道:“我才知道,原來除了娘,這世上還有人待我好!好,我就答應你了!”卓南雁見她白玉般的臉上新淚未干,星眸蘊彩,似喜似愁,在玫瑰紫般的晚照夕霞中瞧來,更覺楚楚可憐。他深深注視眼前這張嫵媚動人的臉孔,登時癡了。
“人家跟你說話,”林霜月給他瞧得滿面嬌嗔,道,“你卻發什麼呆?”卓南雁噢了一聲,連道:“沒有,我、我只是歡喜!”林霜月心中欣喜,口中卻道:“那你說,我適才說了什麼?”
卓南雁搔首道:“你說……世上我待你最好,對了,你說答應我了——你要答應我什麼?”暖融融的黃昏風中夾著陣陣香氣,也不知是島上花香,還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卓南雁已是如癡如醉。
“誰說這世上是你待我最好了?”林霜月瞧著他那癡癡呆呆的樣子,倒覺十分可愛,隱含憂色的臉上這時終于破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我要答應你的是,今後再不那樣活死人樣的終日落魄傷神了。”卓南雁連連點頭:“是,那就好!我就是要你好好活著!”林霜月心中感激,歎道:“就是因我往日自以為聰明伶俐,乍然遇上挫折,才一發地消沉落魄了。”卓南雁苦笑道:“我這麼半死不活,還要努力讀書下棋,你又聰明又伶俐,更要振奮起來!”
林霜月聽出了他話中的自怨自艾之意,忙安慰道:“其實你的聰明勝我百倍,只是眼前有這個病……”說到這里,才忽然想起了他和爹爹的棋戰,聲音立時顫了起來,“只是眼前這一關咱們怎麼過去?”想到父親手段狠辣,贏了卓南雁之後,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處置自己兩個,不由花容失色。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卻攥了攥拳,道:“明日拼命去下,是輸是贏,由他去吧!”
“咱們一起逃吧!”林霜月忽然雙目一亮,抓住他的手道,“逃出大云島,找個爹爹尋不到、又沒人欺負咱們的地方去!”卓南雁也是滿面歡喜,雙眉一揚,正要說好,驀地心思一轉,搖了搖頭,黯然道:“不成!咱們年紀太小,我又一身病,逃不出幾步,便會給你爹抓回來,那時更會給島上朋友恥笑!”
林霜月想想也是,秀眉顰蹙地愣了半刻,忽然蓮足一頓,道:“我倒有個法子,或能先治好了你的傷病!”卓南雁雙目大亮,急問:“快說!”
林霜月緊咬櫻唇,搖頭道:“這法子未必管用,而且一旦泄漏,必受爹爹的重罰!但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挨他的罰,也只得一試了!”她說著望了望天邊那抹細若游絲的紅霞,道:“你先回去用飯。我也要回去給爹爹練靜功,過上一個時辰,我再偷偷溜出來見你。咱們還在這里相見!”
卓南雁聽她說得神秘,心中好奇,便點頭道一聲好。眼見林霜月轉身待走,他卻忽然叫住了她:“月牙兒,等一等!”
林霜月凝身回眸,問:“什麼事?”卓南雁紅著臉道:“我……我想再抱一抱你!”林霜月登時飛霞撲面,神色羞不可抑,低聲道:“你胡說什麼?”卓南雁上前兩步,笑道:“那你……就叫我一聲雁哥哥!”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忽覺一陣微微的害怕,心中怦怦亂跳,啐道:“叫一聲大笨雁吧!”轉過身來,如飛去了。
卓南雁佇立樹下,眨也不眨地凝望著她的背影發呆。那老樹的一根新枝給柔柔的晚風吹著,輕拂著他的面龐,他的心也跟這隨風搖擺的輕枝一樣,發出陣陣撲顫。直到那襲窈窕的白影完全消逝在暮靄煙霞之中,卓南雁才轉身向藏劍閣走去,這時心內泛起陣陣的甜意,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回去後草草吃了晚飯,卓南雁便又匆匆奔回。時候還早,他便倚在那老樹下仰頭望著那寂寥的紫赭色天宇發呆。等了多時,那月才出來,淺淺的只一彎淡眉,清清的輝光已映得四周薄云瑩瑩晶透。他就盯著那姣好明媚的彎月,一聲聲念叨著“月牙兒”“月牙兒”。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嬌呼:“叫我做什麼?”林霜月忽然自他背後閃過來,妙目流波,臉上神色半喜半嗔。卓南雁一骨碌爬起來,道:“你可來啦!”見她又換了一身雪色束腰長裙,蛾眉秀發也似細細精心修飾過的樣子,借著流水樣的月光,那霧鬢風鬟,云裳縞袂,更顯得風神楚楚。
“我怕你等,乘著爹爹不備,胡亂換了衣裳就急急趕來,可還是讓你久等啦!”林霜月說著提起一個竹籃,笑道,“咱們走吧!”卓南雁見那竹籃瞧上去分量不輕,便伸手去提,道:“去哪里,不知你有什麼神機妙算?”
“還是我拿著,”林霜月卻不讓他碰那竹籃,臉上神色也緊了緊,道,“我帶你去找個給你治病的大夫,你跟著我,千萬不要出聲。”卓南雁見她說著鄭重其事,皺眉道:“是去找林教主麼?”林霜月搖了搖頭:“不是教主,可是這人也跟教主一般的神通廣大,”沉了沉,才歎一口氣,“就告訴你吧,咱要求的這人便是我教的紅陽長老!”
卓南雁隱約聽過,明教素來有淨風五使、三世長老和日月二尊的兩位教主。自他父親月尊教主卓藏鋒沒後,明教便只有一位日尊教主林逸煙惟我獨尊。淨風五使之中的韓道人當初追隨爹爹卓藏鋒,早早的死了,剩下彭九翁四人相互之間貌合神離,各不服氣。最奇的是排位在淨風五使之上的三世長老,眼下只有一位白羊長老林逸虹,余下的青陽、紅陽兩位長老是死是活,大云島上的明教中人從來都是諱莫如深,卓南雁自然也是一直不知。
這時聽林霜月提起,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這紅陽長老還活著麼?”
“自然活著,”林霜月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似乎身旁的竹林雜樹間都有偷聽的耳朵,“這紅陽長老是個道號滌塵子的老道人,俗家姓徐,只是因他違抗了教規,便給困在了後山鎖仙洞中,已經十年啦!”
“十年了?”卓南雁忍不住輕聲一呼,心中卻有些惱怒:“林逸虹脾氣如此暴戾,他兄長林逸煙自然更甚,這徐滌塵卻不知所犯何錯,竟給一困十載!”雖未見面,竟對這人生出幾分同情。
兩個人邊說邊行。大云島三面鄰水,南側卻倚著一座峻險奇峭的蒼郁大山,二人說話之間已經轉過一道飛瀑,卻見四處景物愈發清幽。只聽林霜月接著道:“倒不是教主將他硬生生困在鎖仙洞里的。這徐伯伯其實是天底下最怪的怪人,他是對教主所行之道不敢苟同,自願待在洞中,以示不滿的。後來惹得教主惱怒,施展神法,費去了他的大半內力,說到只要他開口認錯,才回複他的武功!徐滌塵硬是不認錯,他內力大減,還余下輕身功夫,鎖仙洞中無鎖無鏈,他其實可以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但他自進洞之後,十年來決不走出那鎖仙洞的十步之遙。”
卓南雁嘿了一聲,忽然想起風雷堡中與虎狼為伍甯死不食金粟、也不退回淮南的那些熱血漢子,忍不住道:“這人真有骨氣!”
林霜月嗤的一笑:“該叫癡氣!每日清晨自有教眾奉命給他送飯添衣,卻絕不許跟他說話,旁的人更不得近那鎖仙洞一步!”卓南雁問:“為什麼?”林霜月歎道:“教主說,這人滿腦邪思亂想,旁人跟他稍有瓜葛,不免就會染上邪氣!”卓南雁不以為然,連連搖頭,卻懶得說什麼。
走了一陣,忽見眼前一座數十丈的孤峰拔地而起,月光下一道清泉如銀色的帶子在峰下蜿蜒而過,泉旁郁郁蔥蔥生著幾叢矮樹,遠遠地便有一股清新的茶香撲鼻而來。卓南雁到了這里聽這泉聲泠泠,風送茶香,體內煩惡之感就減了許多。
林霜月伸出春蔥玉指,遙遙一指,低聲道:“到了!也虧得有教主這道禁令,鎖仙洞前方圓十余丈,從來沒有教眾往來!不然咱們雖然偷偷摸摸,卻也難免給人瞧見!”卓南雁點了下頭,抬頭望去,黑魆魆的山壁頂上卻有一個洞口,想必就是那鎖仙洞了。一抹斜月光輝正照在洞前,映得洞口四周石壁碧光粼粼,真有幾分仙氣。只是那山壁光滑如鏡,卻不知如何上去。
卻見林霜月上前幾步,將那大竹籃放在地上,掀開蓋子,一樣樣地拿出了茶盞、竹筅諸般物事來。卓南雁瞧著萬分稀奇,卻不敢出聲相問。這時候那半鉤月兒越發明亮起來,蒼暗挺峭的奇峰四周樹影婆娑,泉聲隱隱。林霜月昂首望著藏青色的廣袤穹窿,笑道:“這里月白風清,正是個烹茶的好地方。”說著取出了一個鼎般樣式古拙的小巧風爐燃起火來,口中道,“這是茶鼎,又叫風爐,唐人有詩說‘新泉氣味良,古鐵形狀丑。那堪風雪夜,更值煙霞友。’這茶鼎貌不驚人,卻能烹好茶。”
卓南雁才知她竹籃內的各樣東西全是烹茶的物件,心下更感奇怪:“月牙兒不是找那人給我療傷治病麼,怎地卻在這里烹起茶來?”又見她白衣如雪,端坐在碎銀般的月光下,舒展著雪白晶瑩的皓腕凝神烹茶,不禁心中感慨:這樣的景,這樣的人,這樣的月色,當真只有畫中才能見到。
“徐伯伯自號‘茶隱’,萬事不愛,卻最愛飲茶!也虧得他鎖仙洞旁就有這道上好的清泉和兩根茶樹,不然他這‘不出鎖仙十步’的誓言必破無疑。”林霜月說著就用一個色澤蒼潤的石瓶在清泉中汲了些清冽的泉水來,架在爐上,又道,“這煎水所用的瓶子用金銀為上,用石瓶呢,也不錯。石瓶煎的水叫‘秀碧湯’,不過總不如金銀瓶煎出的‘富貴湯’水味好!”
卓南雁聽她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心下暗道:“這些文人飲茶,原來有這許多的講究,也只有月牙兒這般心細如發的女孩,才能記得如此一清二楚!”
一念未絕,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蒼老的笑聲:“誰說秀碧湯不如富貴湯?前人說得好,石凝結天地秀氣而賦形者也,琢以為器,秀猶存焉——”隨著笑聲,一道青影已從鎖仙洞口探身出來,雙臂橫展,身子有若大鳥一般飄然盤旋了兩圈,才慢悠悠地落下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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