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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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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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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11: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四節:補天四義 太和棋訣
      旭日映照著竹林,處處泛著金燦燦的光,和風緩拂竹葉,發出嫋嫋輕音。施屠龍正和南宮修端坐在林蔭下閑聊,見他走來,拈髯笑道:“雁兒,昨晚你使的補天劍法,再練上一練!”

    聽師尊提起補天劍法,卓南雁心底登時一振,當下凝神思索片刻,便揮劍練起。說來也怪,他只需將心神與長劍合而為一,腦海中那些奇異的劍招影像便流水般湧出,瞬間便進入心無旁鹜、人劍合一的奇妙境界。

    “怪啊!”南宮馨見他劍招流暢自若,忍不住歎道,“爺爺,看他運劍如風,便似將這劍法練了數年一般。”南宮修白眉掀動,道:“劍狂臨終前妙悟天道,他使的不知是什麼奇怪法門,竟似將劍意注入了南雁的心魂之中,使其不習而明!”

    卓南雁出了無極諸天陣後,心內雖也時時閃過這些奇異劍影,但一直不明所以,昨晚雖仗此反敗為勝,卻也只是一知半解,直到此刻,他才依著腦內的劍意從頭至尾地施展出來。一套劍法練罷,卓南雁只覺渾身勁氣流轉,竟覺無限暢快。

    施屠龍眸內精光流動,卻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南宮修微微點頭:“使得卻也著實不賴了,不然怎能嚇退南宮參那厮!”卓南雁急忙請教其詳。施屠龍冷笑道:“當真動手,未必你便能勝了那南宮參。只是這厮當日吃過補天神劍的大虧,才給你嚇退!”

    卓南雁一凜,想起當年厲潑瘋曾施出一招似是而非的補天劍招嚇退了海老怪,忍不住道:“補天劍法必是威力絕大,敗在這劍法之下的人,總不免心驚肉跳。”施屠龍點頭道:“但你只通劍意,不明劍理,仍不能臻至上乘,好在咱這里還有修老!”

    “無往不複,生生不息,”南宮修拈髯笑道,“老朽不才,當日蒙令尊卓盟主瞧得起,曾在一處推研過數日劍法。”原來當日卓藏鋒的補天劍法初成之後,游劍江湖,行至此處,與南宮修相交。南宮修武功修為雖不及卓藏鋒,但出身劍陣世家,眼界頗高,曾跟卓藏鋒論劍月余,助他將劍法臻至完善,是以對太和補天劍法頗為明了。

    卓南雁曾聽易絕邵穎達說起過父親的補天劍法,當時易絕以易言劍,便說過“無往不複,生生不息”之理,只是那時他未能多加領悟。這時聽得南宮修提及,登時大喜過望,忙虛心請教。南宮修笑道:“令尊的太和補天劍法大半得自《易經》,其劍理分為乾、變、複、和四大要義……”卓南雁身心一震,雙眸閃亮,只覺南宮修所說,正是自己百思不解的劍法至理,忙拱手行禮,道:“請老先生指點!”

    “如何談得上指點,這些話都是當年令尊所悟,老朽不過轉述給你罷了!”南宮修手撫白須,微微一笑,才道,“先說這個乾字,令尊的補天劍法最初全由《易經》中的乾卦得來,所謂‘夫乾,天下之至健也’,說的便是這個乾卦之理!”卓南雁精研易學多日,聽後眼前一亮,忍不住道:“這便是《彖》上說的道理:‘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

    施屠龍嘿了一聲,笑道:“瞧來邵老倒沒有白費工夫!”南宮修也點頭道:“公子既然跟易絕邵穎達學過易學,再來領悟這補天劍法的劍理,便是水到渠成,順當得多。”他折下一根竹枝,順手揮灑,施出幾招補天劍去的劍招,口中道,“乾者,天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補天劍法的劍理仿效天象,處處要展露自強剛健的乾天之象……”

    他年老體衰,竹枝上的劍招使得緩之又緩,但卓南雁和施屠龍都是全神貫注,越瞧越覺味道無窮。

    南宮修又道:“補天四義中的‘變’字,乃是指生生不息的變化,所謂‘變動不居,周流六虛’,補天劍法每一招的劍意和勁道,都要順勢而變,正是‘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矣’!昨晚公子力戰南宮參,劍勁流轉如意,劍意大氣磅礴,對這乾、變二義,可說是不學自通!”

    卓南雁怔怔地道:“慚愧,慚愧,晚輩昨日只是碰巧使得似模似樣,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嗯,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矣……”凝神思索其中精義,竟似癡了一般。

    “這乾、變兩義深蘊在劍法之中,公子應機而悟,原也不奇!但下面的‘複’、‘和’之理,就深奧許多了!”南宮修將手中的竹枝畫了三個圈子,老眼內精芒乍閃,“公子昨晚施出的這招‘生生不息’,雖然意蘊剛勁,可惜未能領悟‘無往不複’的道理,只求劍意籠罩天地,使劍氣催到極限,反而生出了破綻,讓南宮參乘機逃脫。”

    卓南雁心中一震,道:“劍氣催到極限,反而生出了破綻?”久久不語的施屠龍忽道:“亢龍有悔!”南宮修笑道:“正是,龍飛上了天,本來很好,但若直飛到最高重,再也無處可升,便會有憂患——這便是乾卦上九爻‘亢龍有悔’的道理!”

    “亢龍有悔,否極泰來!”卓南雁雙眸耀彩,拍掌叫道,“盛衰都在相互轉化。劍勢攻到最盛便會向弱轉化,生出弱的破綻;而守到極致時,弱中便又會蘊出最凌厲的反擊!”南宮修雪白的胡子突突抖動:“說得好,正是此理。《彖》中說:‘複,其見天地之心乎?’這便是補天劍法中的複字要訣!”

    他說得心緒激動,不免呼呼發喘,沉了沉,才道:“太和所謂道!補天劍法中的‘和’之精義,乃是令尊最後領悟的!《彖》曰:‘保合太和乃利貞。’這種太和之道,乃是宇宙中最為圓融沖和的狀態。此劍法所名的‘補天’,便是說依此太和之理,使天地萬物回複圓融之態!”

    “好!”施屠龍也拍掌道,“怪不得我初識卓教主時,只覺他劍法不過氣勢磅礴,但到了他在四海歸心盟會上橫掃群雄時,劍上已是一番圓融無礙的氣象了,那便是這太和之道吧!”他越說越是激昂,驀地仰天長嘯,“好一番太和境界!”嘯聲穿云裂石,震得四下里竹葉颯颯飄落。

    卓南雁更是雙眸發亮,似乎看到了一個從未想見的境界,大張著嘴,愣愣地竟說不出話來。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

    南宮馨見他癡癡呆呆,忍不住叫道:“喂,你發什麼呆?”伸手一扯他衣袖,卻陡覺一股剛猛的勁氣自他身上蕩來。南宮馨嬌軀劇震,“啊”的一聲嬌呼。卓南雁這才從沉思中驚醒,順勢拉住她的小手,笑道:“哎喲,我聽得入迷,抱歉之至!”轉頭對南宮修道,“這麼說,乾、變、複、和,這補天四義乃是由淺入深之道了?”

    南宮修老眼內精芒吞吐,幽幽地道:“補天劍法由遵循天象的剛健之理開始,練到最後,運劍之際,須得純是一種太和之象,劍法才至上乘。但乾、變、複、和的四義,卻是交互為用的!”

    “正是,正是!”卓南雁心中一震,道,“我怎地這般蠢,這四義該是一個圓,而非一條線!”霎時間眼前無數劍影、劍意澎湃而來,不由閉上雙目,緩緩坐下。

    南宮馨見他刹那間便似老僧入定般地呆坐當地,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不由心下生奇,道:“爺爺,他又在做什麼?”南宮修卻跟施屠龍對望一眼,拈髯笑道:“你看不出嗎?他在練劍!”南宮馨年紀雖幼,卻是冰雪聰明,嬌軀一震,立時明白,點頭輕語:“最上乘的劍法不是用手練的,該當用心體悟!”南宮修“呵呵”一笑,跟施屠龍並肩向林外行去。

    ※※※※※※※※

    卓南雁靜靜端坐,補天劍法一招招的劍勢在眼前忽快忽慢地接連閃現。他這時心如明鏡,神識卻無比得靈明清淨,劍招和易理相互印證,腦中猶如鳶飛魚躍,氣象萬千。“大哉乾元”、“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無往不複”、“保合太和”這些補天劍法的劍理要義,也隨著劍招在腦中交互閃過,最終諸般劍意漸漸歸于一種圓轉沖和的玄妙意境。

    他心頭忽然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悅,仰天一聲長嘯,驀地騰身而起,已將苦參多時的補天劍法施展開來。威勝長劍紅芒暴吐,但見碧森森的竹林之中,紅色劍影縱橫奔湧。初時只是一道淡淡的紅光,漸漸地紅影愈來愈盛,竟似鋪天蓋地,要將周遭的青竹翠色吞噬一般。

    一套劍法練罷,收劍凝立,但見四周竹葉瀟瀟亂飛,猶如滿空綠蝶漫舞,悠悠蕩蕩地圍著他不住起伏。

    竹葉紛紛飄落,迎面卻現出一張嫵媚溫柔的臉孔,笑道:“當真好劍法!”正是南宮馨。卓南雁忽然“咦”了一聲,這時才發現暮靄沉沉,左右環顧,卻不見師尊和南宮修。

    卓南雁這時仍覺身上真氣澎湃,舒暢難言,原來自己這一坐,竟直坐了大半日,忍不住道:“小妹一直在這里嗎?咦,師尊他們去了哪里?”南宮馨道:“施老和爺爺早回去啦!我見你一個人兒在此入定,生怕有什麼野獸過來搗亂,便……時不時地過來瞧瞧!”說著不由玉靨泛紅,原來她放心不下,一直在林邊靜靜守候,這時卻不願明言。

    “多謝小妹子!”卓南雁卻哈哈一笑,“便有什麼毒蛇猛獸近前,也是白白送死!”兩人說說笑笑,一起回屋用飯。

    ※※※※※※※※

    夜闌人靜,卓南雁和施屠龍對坐屋中。桌上棋枰間還擺著一局殘棋。但施屠龍沉甸甸的目光卻凝在手中那頑鐵般烏黑閃亮的圓輪上。那正是天下人只聞其名、夢寐以求的修真至寶天罡輪。

    半晌,施屠龍卻才一歎:“這天罡輪確是古怪,我跟修老揣摩了大半日,仍是未能看破其中的奧秘!”他伸手摩挲著黑黝黝的鐵輪,沉吟道,“聽修老說,此寶是三國時隱居天柱山的修道人左慈所鑄,並親手埋于天柱山。”

    “原來真是三國時的那位神仙左慈,”卓南雁雙眸一亮,道,“那這寶貝豈非已有幾百年啦?”施屠龍點頭道:“正是。相傳左慈曾隱居天柱山修道,至今其煉丹台猶存。後來凌虛公在修建諸天陣的無極天時,掘出此寶,便將之珍藏于無極銅殿內——此事也載于凌虛公的筆劄內。但瞧來南宮笙進入無極銅殿後,卻未能找到此寶。”

    他額上又現出刀刻般的皺紋,道:“此輪共分三層,分刻五行、八卦和乾坤十二爻辰,背面還刻有二十八宿的星相。三層輪盤轉動,便現出不同組合,當真各具妙蘊……”說著撥弄著手中的鐵輪,緩緩地道,“修老曾說,此輪內蘊藏一絕大玄奧,連當年的凌虛公也不能破解。但令尊卻能以道家收魄妙法,藏神魂影像和純厚真氣于其中一十七載,也算古往今來一大奇事啦!”

    卓南雁沉沉點頭:“父親臨終前能得到此寶,確是福緣深厚。若非這道家至寶,只怕我也無緣親睹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施屠龍目光探注,似要把那鐵輪熔化一般,點頭道:“這輪寶的奧秘,天下怕只有‘風云八修’中的易絕邵穎達或能領悟。你暫且珍藏,來日再尋邵老破解此中奧妙!”卓南雁“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天罡輪收入懷中。

    施屠龍寒凜凜的目光在他臉上一轉,忽地笑道:“很好,你體悟補天劍法一日,果然有些長進!”卓南雁老老實實地道:“許多地方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施屠龍道:“當真要練到卓教主那般的太和劍意,還須經年累月的苦修!”他說著悠然一笑,撥開棋枰上的棋子,“卻不知一別多日,你的棋藝有何長進?”施屠龍壯年時因貪棋誤事,曾戒棋多載,也只有見到卓南雁這得意弟子,才生出紋枰之興。

    卓南雁知道師尊要考究自己的棋藝,也是大喜過望。師徒二人擺布棋枰,燈下落子,便手談起來。

    在廬山之時,卓南雁的棋藝已然盡得施屠龍真傳,雖是火候未到,棋力已得施屠龍之七分。哪知今日重逢,卓南雁卻忽覺師尊的棋風驟變,行棋落子之間有一股讓他前所未見的平和之“氣”。這股氣看似柔和,卻又蘊含著難言得凌厲,讓他捉摸不透。卓南雁在燕京時曾跟龍驤樓主完顏亨、易絕邵穎達手談多次,可說棋藝大進,但這時跟施屠龍弈棋,仍覺束手束腳。

    弈至三十多著時,卓南雁便覺先手已失,忍不住抬頭望著施屠龍道:“師父,您這回棋上氣象怎地如此……恢弘?”他琢磨了良久,才吐出“恢弘”二字。施屠龍眼內耀著逼人的鋒芒,緊緊盯著棋盤,卻只“嗯”了一聲,並不多言,拈起一枚黑子輕飄飄地在白棋中腹一點。

    卓南雁暗自奇怪:“師尊往日行棋,都是談笑風生,自在灑脫,今晚怎地如此沉迷,倒似我適才體悟劍法一般!”細品施屠龍點落的一子,登時心頭微凜,“這一手舉重若輕,神妙非凡,頗有百煉鋼成繞指柔的氣韻!”不敢多言,竭力苦思多時,才小心翼翼地補了一手。

    短檠燈焰飄搖,師徒倆都不多言,凝神對弈。這一局棋弈到中盤,卓南雁便推枰認輸。“師父,這棋過癮!”卓南雁輸了棋,卻覺大是酣暢,“您竟似在全力經營中腹,氣勢磅礴,讓弟子大開眼界!”

    “這也是我剛剛悟出來的,”施屠龍老眼內的鋒芒忽吞忽吐,道,“便在修老說出令尊補天劍法的劍理之時,我也悟出了一番棋理!”卓南雁揚眉道:“棋理?爹爹的補天劍法是以易理入劍,師父您這棋理,莫非也是以易理入棋?”

    “正是!”施屠龍將手一拍,挺身而起,昂然道,“圍棋三百六十一路,除去天元一點,恰合三百六十周天之數。周路七十二,對應一年七十二侯。紋枰一分為四,以應四象。棋分黑白,如分陰陽。這些你都是早就知道的……”卓南雁道:“正是!棋道本就與易理一般,上應天象,變幻無方。”

    “說得好!”施屠龍清清嗓子,踱出幾步,幽幽地道,“本門棋路得自道家,與忘憂劍法相類,講究避實就虛、應機而動,雖然輕靈飄逸,終究氣象不開闊。我今日得聞‘乾、變、複、和’這補天四義,忽然間便似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棋道本就是易道,要體悟天地變化之道,領會陰陽消長之理,求的當是一種太和之境!”

    “太和之境?怪不得今日師父的棋氣象弘大!”卓南廂也覺眼前一亮,喃喃道,“不錯!棋道,易理,劍法,到了頂尖境界,都是相通的。但師父所說的棋中太和,又是怎生一番模樣?”

    施屠龍拈起一枚棋子,深深凝視,道:“什麼是太和之境?天地生生不息,宇宙萬物各盡其性,各得其所,才是一個‘和’字!”說著舉起那棋子、朗聲道,“人生天地間,能各盡其性,各得其所,是為太和,棋亦如此。每個棋子,每一步棋,都應當各盡其能,各得其所!”卓南雁雙目灼灼:“這正如同補天劍法的絕頂境界,每一劍都在太和之境!師父這棋不如叫做補天弈!”

    “就叫補天弈!也可告慰卓教主的在天之靈。”施屠龍拈髯微笑,“補天弈重在氣勢,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順勢而化,發揮最大的威力。棋棋相濟相成,便是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勢!”卓南雁若有所悟,卻又覺眼前一片混沌,喃喃道:“棋棋相濟相成……太和之勢,那是怎樣一種境界?”

    “俗語道,金邊銀角石肚子。但要營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勢,便需向中腹著眼!”施屠龍的眉峰緊蹙,將棋子隨手打在天元上。“向中腹著眼?”卓南雁忽覺眼前一片開闊,眸子里閃著孩童般的驚喜光芒,“這可當真是道前人之未道!”

    施屠龍笑道:“以易理入棋,我也是剛剛想出些苗頭,還得慢慢推衍!”師徒二人再次坐在棋枰前,都覺興致勃發,擺布棋子,細加推敲。

    ※※※※※※※※

    接下來的一月工夫,卓南雁白天便在南宮修和施屠龍的指點下,全力修煉補天劍法,夜來無事,便和師尊揣摩補天弈的棋道。卓南雁更將在龍吟壇內看到的“九宮後天煉真局”、“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轉述給施屠龍,這全是施屠龍修習的殘本《忘憂棋經》中遺缺的上乘心法。多年來,施屠龍對這幾大精妙心法都是只聞其名,一直抱憾不已,忽然間得窺全豹,當真喜不自勝。好在南宮參果然不敢前來搔擾,竹林幽靜,正是清修之地,月余之間,卓南雁對劍法和棋道的領悟都是突飛猛進。

    這一天清晨,卓南雁練罷劍法,在竹林內靜坐調息,卻忽覺一陣心煩意亂。林霜月的倩影驀地襲上心頭,他心底愁悶,忍不住拿出冷玉簫,吹起了那首《傷別》。

    幽幽的簫聲一起,心底的那道疏影卻愈發真切,卓南雁忽憂忽悲,簫聲也愈發纏綿徘惻。

    “卓大哥,這曲子真好聽。”南宮馨便在這時蹦蹦跳跳地走來,“是你自創的嗎?”卓南雁微微一震,停了簫曲,苦笑道:“我是個十足的淺陋之輩,哪里有這本事!這曲子是……一位姑娘所創,再教給了我!”

    “是哪位姐姐,居然創出這樣好聽的曲子?”南宮馨明眸內忍地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道:“這曲子如此纏綿,那位姐姐創這曲子時必是柔腸百結,她定是在思念什麼人……嘿嘿,卓大哥,她想念的人定然是你!”她不過是一句小女孩的玩笑話,卓南雁心內卻忽地一陣熱流翻滾。南宮馨見他凝後不語,笑道:“嗨!你定是在想那姐姐了,是不是?”

    卓南雁抬頭透過竹葉寬舒的空隙,凝望湛藍湛藍的天宇,緩緩地道:“我知道,她也在想我!”手掌揉搓著冷浸浸的玉簫,歎道,“可她卻發過一個毒咒,心底給那毒咒折磨,不敢再見我!”

    “毒咒?”南宮馨罕見地蹙起了眉頭,“我們南宮世家世代信奉巫教,四靈、魔尊和九天司命真君,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對我們,這些神魔都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的。便是打罵玩笑,若是以魔尊為誓,也會小心奉行。”卓南雁一凜,顫聲道:“那……你們立誓之後,便只能一生奉行?”

    “也不是!”南宮馨明眸內波光倏地一閃,“我爺爺便從來不信什麼魔咒。他曾說,那些所謂的毒咒,不過是在人的心底打了結,只要你能打破她的心結便成了!”卓南雁的心怦怦亂跳,怔怔地道:“這心結如何打破?”

    南宮馨道:“爺爺說過,人世間的真情……遠可破解世上任何毒咒!”卓南雁陡覺雙眸一亮,心中激流滾過,叫道:“正是!真情可破心內毒咒,太好了!”狂喜之下,忽覺胸中滿是陣陣熱浪,大叫道,“我明日便啟程赴京!”

    “進京?”南宮馨一凜,驚道,“格天社、雄獅堂,還有那些江湖幫派都在捉你,你卻仍要進京?”卓南雁仰頭望天,揚眉一笑:“是,我仍要去!”南宮馨的眼內倏地閃過一絲悵然,也不禁抬頭向恢弘的天上望去。

    湛藍的天空中,一只蒼鷹展翅盤旋。

    ※※※※※※※※

    說走就走。卓南雁當晚便向師尊和南宮修辭行。施屠龍生性疏放,雖與愛徒聚散匆匆,卻只點了點頭,道了聲:“萬事小心。”微微一沉,又道,“補天劍法和老夫的補天弈,你仍要多加磨練!”

    南宮修也笑道:“那補天劍法的劍理,你已盡數領悟,是該走啦!只是,你曾闖入無極諸天陣之事,最好莫要外傳,不然只怕會給你惹上無窮無盡的麻煩。這把威勝神劍嘛,你只說是令尊的故友南宮修轉贈與你的便是。”他與卓南雁雖是初晤,倒是接連囑咐個沒完。

    卓南雁聽得心下感動,想到南宮修一月之間不辭辛苦地親傳劍理,心頭發熱,叩頭拜謝之余,又將懷中的兩儀果獻出。本來剛來的頭晚,他就曾將這絕陣奇果取出,要給師父和修老補補身子,但那時二老均是推辭不收。這回卓南雁力請之下,施屠龍和南宮修推辭不過,只得各自收了一枚,余下的仍讓他帶在身邊。

    南宮修又道:“你這威勝神劍太過顯眼,如此行走江湖,諸多不便!”轉身入里屋,取來一把闊口長身的劍鞘交給卓南雁,“南宮世家的人都好藏名劍,此鞘內原也藏有一把重劍,可惜無人使得,不如將這劍鞘配給威勝神劍吧!”

    卓南雁接過劍鞘,只覺入手堅沉,還劍入鞘時但聽嗡然一聲龍吟,可巧嚴絲合縫。細瞧那劍鞘外纏鮫魚皮,上有銅紋裝飾,古色古香中透出一股雄渾氣勢,他心知這必是老人珍藏多年之物,更是心下感激。

    轉天大早,卓南雁便辭行出門。南宮修祖孫和施屠龍送他出谷。南宮馨不願他走,哭得眼圈紅紅的,一路撅著小嘴。

    施屠龍跟徒兒並肩緩行,師徒二人照舊都不言語,只是悶頭行路。堪堪便要出谷,施屠龍忽道:“雁兒,那林霜月和完顏婷,你到底想念哪個多些?”

    卓南雁一愣,萬料不到師父此時竟會問起這個,俊面微紅,道:“自然是霜月!”他這話倒是發自肺腑,但見師父眼芒閃爍,忙又補了一句,“我們終是自幼在一起長大……”

    “可有一晚,”施屠龍嘿嘿笑道,“你熟睡中竟在喊那婷兒的名字!”卓南雁心底一震。他這些天苦練劍法,著枕即眠,夢如空花,醒後便全無痕跡,這時聽得師父一語,登時愣住,茫茫然地說不出話來。南宮馨豎著耳朵聽到了他們師徒對話,瞧著好玩,在後掩口偷笑。

    “喊便喊了,卻又怎地!”施屠龍卻伸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師父還是那句話,這兩個小妞,若瞧著好,全娶了過來便是!”卓南雁臉色更紅,呵呵苦笑兩聲,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好啦!”施屠龍大手一揮,“廢話不說,你一路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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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五節:勇抗刀霸 苦斷舊盟
      出了天柱山,一路東行,便到了江邊。這回渡江倒是平平安安,再向東數里,便又到了池州。當日林霜月聖女登壇的齊山便在左近,卓南雁一入池州,不由睹物思人,愁緒大發,眼見暮色沉沉,便信步上了一家酒樓,要了酒菜,憑窗而坐。

    距這池州一箭之地就是釀酒的千古名村杏花村,故而池州酒樓_上的美酒多來自杏花村。卓南雁雖對飲酒馬馬虎虎,但也覺這酒味道醇厚。

    正自把酒臨風,卻聽身後有人笑道:“好酒啊好酒!這池州齊山名馳天下,說來也與這杏花村大有關系。但你們可曾知道,那岳飛當年也曾屯兵于此,還來登山訪古,附庸風雅地寫了一首歪詩!”

    卓南雁聽他言語間對岳飛大是不敬,不由蹙起眉頭,扭頭觀瞧,卻見身後一張大桌前團坐著幾個儒生,正自大聲說笑,說話的是一個清瘦後生。

    又一個後生笑道:“便是那首《登池州翠微亭詩》嗎?——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馬蹄催趁明月歸。”說到興發,轉頭對一中年儒生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早說過,岳飛乃是一個只懂厮殺的赳赳武夫,這首詩果然作得平白如話。”卓南雁心底更怒,暗道:“岳大帥的這首詩不加雕飾,卻忠義內斂,一氣貫穿!豈是你們這些酸丁腐儒領悟得了的?”

    原來秦檜自以“莫須有”罪名殺死岳飛後,百般抹殺其功績,毀其清譽。其時秦檜權勢滔天,頗有無行文人阿附秦檜之言。卓南雁卻是自幼聽著易懷秋講著岳家軍故事長大,平生對岳飛最是敬重,聽到有人在酒樓上公然低毀岳飛詩句,不由氣往上撞。

    忽聽那先生模樣的中年儒生咳嗽一聲,冷笑道:“岳飛的詩豈止平白如話,簡直粗鄙不文!那一句‘特特尋芳上翠微’,分明是因襲小杜的‘與客攜壺上翠微’,只改了前四字,卻意境全無。最後兩句更是淺陋得緊,既未用事,亦未用典,哪里有半點韻味!”

    卓南雁登時沖沖大怒,轉身一把揪起那儒生,喝道:“岳少保的名句,豈是你這酸丁議論得的?”那儒生給他老鷹抓小雞一般地提在半空,自是又驚又怒,拼力掙紮,卻似蜻蜓撼玉柱,罵道:“小賊無禮!岳飛謀反,罪孽滔天,賴秦太師法眼如炬,將之鏟除。你這小子……”

    卓南雁酒意上湧,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揚手,將那儒生遠遠拋起,躍過兩張桌子,“砰”地撞開了一道屏風。

    屏風四分五裂,那儒生長聲慘呼,直向屏風後一張滿布酒菜的圓桌落去。眼見他便要摔得狼狽不堪,陡見圓桌旁一個玄衣客人似乎動了一動手臂,斜刺里卻有一股力道悄然一撞,那儒生竟是雙足著地,穩穩落下。

    卓南雁登時一凜:“想不到這酒樓之中,竟有這等高手!”只見那玄衣客人背向自己而坐,那山岳般寬大的背影更有一股迫人的勁氣凜凜發出,仿佛搭箭之弓,讓人望之膽寒。

    那儒生這時驚魂稍定,忙喘籲籲地向那玄衣客人拱手道謝:“多謝先生援手!唉,想不到紹興和議多年,仍有人為岳飛這賊人武夫招魂叫屈!先生高姓大名……哎喲……”話沒說完,干瘦的身子呼地高高飛起,慘號聲中,死魚一般跌落在樓梯口。這一下摔得更重,哼哼唧唧地竟再難站起身來。

    那玄衣客人冷笑一聲:“老夫平生最佩服之人,便是宋朝的岳少保,豈容你這腐儒胡言亂語!”他身形兀自冷若礁岩般紋絲不動,也不知他適才是如何將那儒生遠遠震出去的。

    “好凌厲的刀氣!”卓南雁雙眸陡地一縮,忽然間便想到了一個比刀還冷的名字——仆散騰!風云八修之中最霸道的刀霸、天刀門主仆散騰!

    仆散騰霍地轉過臉來,凜凜如刀的目光直盯在卓南雁的臉上,哈哈大笑:“很好,小朋友,咱們又見面啦!”笑聲鼓蕩,聲震屋宇,樓內眾人全心顫神亂。仆散騰驀地瞪著眼大喝,“老夫要跟這位小朋友喝酒敘舊,不相干的人,便全滾吧!”

    這一喝聲若焦雷,酒樓內的眾客人霎時面孔發白,只聽乒乓亂響,也不知多少人的酒杯跌落在地。那幾個後生見勢不好,當先站起,架起躺在樓梯口的中年儒生,一哄而逃。余下的客人也四散而去。酒保和店主自是不敢攔阻,縮在一旁,惴惴不安。

    酒樓內霎時冷清下來。卓南雁呵呵一笑,挺身而起,猛見仆散騰寬闊的身軀一閃,現出他對面的一襲窈窕倩影。卓南雁頓時面色大變,顫聲道:“婷兒!”完顏婷也是俏臉煞白,清炯炯的眼波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櫻唇緊咬,一言不發。

    原來她與余孤天會合後,一同啟程前去臨安。余孤天沖脈雖通,免去了真氣反噬之苦,偏又身中唐門奇毒“繞指柔”。完顏婷費盡心思,日夜鑽研那本《萬毒秘要》,終于覓得一種以毒攻毒的解法。她這些日子忙于修習《秘要》上的毒功,已有小成,依法給余孤天療傷,倒還可暫時止住毒性蔓延之苦。

    這一晚,完顏婷獨自外出,給余孤天找尋療傷的藥物,哪知卻在途中撞上了南下的新任龍驤樓主刀霸仆散騰。

    雖然仆散騰和余孤天名義上是大金國給趙構賀壽的正副特使,實則二人分頭行事,各懷心機。特別是仆散騰此次南下,身兼多職,其中一個便是監視協助余孤天發動龍蛇變,另一個卻是奉完顏亮的皇命擒拿完顏婷這個金國第一美人。

    完顏婷落人仆散騰手中,自知難以逃脫,索性要仆散騰帶她先去臨安赴會。仆散騰號稱刀霸,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最頭疼女人,見她並不哭鬧,那是求之不得,便帶著她一路南行。適才兩人一直在屏風後用膳,若非那腐儒撞破屏風,卓南雁只怕就會與她擦肩而過。

    卓南雁望見完顏婷憔悴的玉面,心內忽然一陣生疼,目光再落在一旁仆散騰冷銳如刀的雙眼上,登時猜出完顏婷已被她父親的這位死敵挾持,當下大步走來,笑吟吟地道:“婷兒,你跟著天刀門主,豈不盡給人家添麻煩,還是跟我走吧!”

    仆散騰冷哼一聲,緩緩地道:“你能帶她走?”卓南雁在仆散騰對面悠然坐下,笑容不減半分,目光卻跟他緊緊交鎖,一字字地道:“我能!”

    兩人四目對視,便如刀劍相擊,空氣都在瞬間灼熱了起來。完顏婷忽然垂下頭,春蔥般的玉指摩挲著酒杯,淡淡地道:“不必了。我要跟仆散先生去臨安散散心!”卓南雁登覺心弦一顫。

    “小美人,你怕老夫殺了這小子是不是?”仆散騰卻哈哈大笑,“呵呵,你想得也太美啦,你當他不來搶老婆,老夫便會放他走路不成?”完顏婷的雙眸仍是緊盯著杯中美酒,似一尊玉雕般動也不動。

    卓南雁望著她那明豔絕倫的側臉,心內怦然翻動:“我今日便是拼出性命,也不能讓婷兒落入刀霸手中!”仰頭打個哈哈,“仆散門主一代宗師,卻原來專會為難小輩!”笑聲淡定自若,在仆散騰震耳的長笑中字字不亂。

    “幾日不見,小子倒是長了些門道!”仆散騰兩道漆黑的長眉一挑,冷冷地道,“當日皇宮之中,小子從老夫手中搶走了一杯酒!今日可有本事,再從老夫手中搶走一杯酒?”當日金主完顏亮垂涎完顏婷的麗色,想讓仆散騰以賜酒為名,讓卓南雁知難而退,哪知卓南雁為救完顏婷,卻拼死奪下了仆散騰手中金杯。

    完顏婷和卓南雁聽他說起皇宮賜酒的往事,均是心弦撲顫。完顏婷更是想起當時卓南雁為了自己跟皇帝直言相爭,跟刀霸冒死相搏,芳心內陡地一熱,愛憐、惆悵、無奈一起湧來,當真百味雜陳,難以言喻。

    卓南雁卻是狂性勃發,仰天大笑道:“莫說一杯酒,便是千杯萬杯,我也一樣搶來喝了!”長笑聲中,右掌斜揮,已向那酒壺抓去。完顏婷看他言語豪邁,氣勢如虹,芳心又是一顫。

    “好小子!”仆散騰虎目內電光灼灼,森然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這小子敢跟老子這般說話!”五指飄然拂來,姿勢舒緩,似要拂去酒壺上的浮塵。卓南雁的五指才搭在壺把上,陡覺一股勁力悄然湧來,勁氣澎湃,正是天下聞名的天刀門獨門真氣“無弦弓”!

    卓南雁只覺那勁氣驟然急變,已由剛轉柔,他指尖劇震,似乎觸到的不是無形無相的真氣,而是一把忽張忽合的勁弓。他早領教過“無弦弓”的厲害,知道仆散騰會將真氣的剛柔隨意互易,傷人經脈于無形,當下不敢跟他硬拼內力,右掌倏地劃了個圈子,正是補天劍法中的一招“大哉乾元”。掌力看似剛健勃發,但“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的劍理已運在掌上。

    兩人的真氣都在瞬間剛柔激變,酒壺忽然變得泥鰍般滑溜,倏地向上飛起。

    “果然有些門道!”仆散騰眸內精芒暴吐、端坐不動,喝道,“小心了!”單掌平推,掌力驟然提到八成,排山倒海般向卓南雁胸前湧來。勁力洶湧,兀自忽剛忽柔,讓人難以揣摩。卓南雁的右掌輕飄飄地一領,正是補天劍法中的一招“無往不複”,氣象圓轉,掌力由剛猛而倏忽變為沒有一絲圭角。

    兩人的掌刀似接非接,酒壺陡然間竟凝在了空中。縮在櫃台後的酒保和店主看得目瞪口呆,那酒保忍不住脫口驚呼:“娘的!敢是兩個捉鬼道士在斗法?”一旁的完顏婷更是芳心發緊,明眸內光芒閃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難得難得!”仆散騰濃眉再抖,笑道,“給你!”霍地推在了酒壺上,勁氣改奪為送,酒壺忽地直向卓南雁送來。他一身陽剛的真氣灌注之下,酒壺中竟冒出了騰騰熱氣。

    卓南雁臉上漫不經心的笑意一絲不剩,已換作一番平和的氣象,右掌不動,左掌卻疾拍而出。完顏婷看他鐵掌去勢如電,似乎要將酒壺擊碎,險些嬌呼出聲。要知卓南雁跟仆散騰這回打賭,要再奪下仆散騰的一杯酒,但若是連酒壺都弄碎了,那自是算他大敗虧輸了。

    “這小子要做什麼?”仆散騰也是一凜。他心念電轉之間,卓南雁的左掌已到,便在與酒壺似接非接的一瞬,他掌上勁力陡凝,如箭迸發的剛勁倏地化為淳和柔韌。

    柔和的勁力圓環般繞過酒壺,直向仆散騰掌上撞來。卓南雁的右掌也是絲毫不停,那招“無往不複”的圓圈再轉了開去,已將生生不息的意蘊展到了極處。

    仆散騰的單掌跟他左掌吐出的圓環勁氣交接,已覺他掌法氣象高妙,又見卓南雁右掌劃出的圈子氣勢圓融渾厚,他嗜武成癖,登時為他這招的氣勢傾倒,不禁渾身一抖。只這微微一愣之間,酒壺凌空一跳,已落人了卓南雁的手中。

    卓南雁這幾招看似輕松,實則連使了補天劍法中乾、變、複、和的四大精義,這才乘著仆散騰如癡如醉的一瞬奪下酒壺。“運劍之際,須得純是一種太和之象……補天四義是一個圓!”跟刀霸過的兩招雖只是兔起鶻落的片刻工夫,但卓南雁卻覺得自己對補天劍法的領悟在瞬間躍上了一個嶄新的層次。

    完顏婷兀自香唇緊抿,閃爍的眼波有嗔有怨,更有幾分說不出得情愫。

    “好掌法!”仆散騰被他奪去酒壺,卻反覺大是酣暢過癮,揚眉笑道,“這掌法隱含劍意,不知叫什麼名字?”酒壺一人手中,卓南雁才長出了一口氣,身上已是汗水涔涔,笑道:“門主好眼力,這確是劍法,名喚補天!”

    “補天神劍?”仆散騰的眼芒變得刀鋒般銳利,喃喃道,“好!想不到令尊卓藏鋒的補天劍法今日重現江湖!過癮 ,過癮!倒酒吧!”

    卓南雁已在瞬間回複凝定,知道這場以酒論劍才過了第一關,當下平心靜氣,將壺中美酒向兩只酒杯斟去。三人都不言語,六只眼睛全盯著酒杯。只有酒浪入杯的汩汩聲響。

    兩杯酒已然斟滿,二人各自舉起身前的酒杯。卓南雁眼見仆散騰含笑舉杯,向自己送來,也只得道一聲“請”,向他的酒杯撞去。他料得仆散騰杯上必是灌注了絕頂內力,全身也是真氣流轉,握杯的五指上竟躍出淡淡的白光。

    兩人酒杯推送的去勢都是極緩,錚然一聲,兩杯終于相撞,發出無比清脆的鳴叫。

    杯中美酒平如明鏡,竟是一滴也沒有漾出。

    雄霸天下的天刀門主仆散騰,這一次居然未使內力。他銳如鷹隼的眸子里卻閃出孩子般的頑皮光芒,哈哈笑道:“酒壺已入你手,這杯酒老夫自當老老實實地飲了!”大笑聲中,昂首將酒一飲而盡,才淡淡地道,“這小丫頭,你可以帶走了!”

    卓南雁卻覺出他適才碰杯之時雖是未運內勁,但無弦弓的真氣含而不吐,那份引而不發的力道更是讓人思之膽寒。這時聽了仆散騰的話,他不禁又驚又喜,灑然大笑:“天刀門主,果然有些氣度!”也將酒一口干了,忽覺背心一涼。原來適才他全神貫注,真氣勃發,雖是一次平平常常的碰杯,卻讓他刹那間汗水湧出,如同惡戰了一場。

    仆散騰已長身而起,看也不看兩人,轉身向外走去,口中道:“小丫頭在意些,莫要再給人擒住!獻給了皇上,未免可惜!——這是酒錢!”最後一句話卻是對掌櫃的說的,揚手之處,一錠黃澄澄的金錠子已拋在酒保和掌櫃的縮身的櫃台前。

    也沒見他如何作勢奔躍,偉岸的身軀倏忽間已在樓內消逝。卓南雁料不到他如此灑脫,說走便走,一愣之間,卻聽仆散騰響亮的笑聲已自樓下遙遙傳來:“卓南雁,你的補天劍法未臻上乘,今日老夫留你不殺。你回去勤學苦練,三年之內,老夫自會再來找你!”

    笑聲猶如游龍般在屋宇內盤旋搖曳,瞬間便滾滾而去。卓南雁暗松一口氣,心道:“刀霸仆散騰雖是完顏亨的死黨,卻終是一代大宗師的氣魄!”

    忽見完顏婷默不做聲地站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卓南雁忙叫道:“婷兒,你要去哪里?”完顏婷並不回頭,冷冷地道:“怎麼,你還要擒了我,交給雄獅堂嗎?”腳下不停,疾奔下樓。

    卓南雁心頭一痛,也是疾步趕出。夜色初起,街市上還有不少閑人游蕩,叫賣聲此起彼伏。完顏婷卻是一路冷著臉飛奔。她的玉頰如同凝脂般閃著一層冷豔潤澤的光,夜風吹得她烏黑的長發飛散開鋪在臉頰上,更襯得她的香腮和玉頸無比得白。卓南雁跟她並肩而行,側頭望去,卻見她閃閃的雙眸內蕩著比夜色還深的一抹黑,他心內驀地便覺出一陣憐惜。

    兩人默然奔出里許,眼前便橫出一片柳林。完顏婷看到那些柳樹蔥蔥蘢蘢的枝條蔓披著,在風里很無助地搖曳著,心內驀地便覺一陣淒涼,頓住步子,轉頭對卓南雁喝道:“你一路跟著我做什麼?若要擒我,這便動手吧!”

    卓南雁見她玉容清減,明眸內波光搖蕩,不由胸口一疼,暗道:“我又怎能跟你動手!”兩人自喜宴驚變,便一直無暇深談,卓南雁知她對自己誤會已深,沉沉歎了口氣,才緩緩道:“婷兒,我卓南雁當年臥底龍驤樓,一半是為了我大宋河山,另一半卻是為報父仇……江湖傳言,家父之死與令尊大有干系!”完顏婷的嬌軀倏地一顫,目光亦嗔亦怨,緊咬著櫻唇,卻不言語。

    “後來與令尊相處,倒覺得他是個坦坦蕩蕩的英雄!”卓南雁想到雄武絕倫的完顏亨最終難逃一死,心內更覺一陣無奈,歎道,“再到後來,我更自令尊口中得知,原來令尊與家父,竟是結義兄弟……”

    完顏婷也不禁“啊”了一聲,隨即苦笑起來,那聲音先是很輕,隨即便成了銀鈴般淒冷的脆笑:“可笑啊可笑,爹爹聰明一世,卻沒看透你!你是他結義兄弟之子,行的,卻是栽贓陷害的卑鄙之徒!”

    “那絕不是我所為!”卓南雁知她對那書房中搜出咒魘之事耿耿于懷,心頭便如壓了塊大石般難受,霍地撕開胸前衣襟,喝道,“我卓南雁一生堂堂正正,我來找令尊報仇,自會跟他光明正大地戰上一場,便是死在他手里,也算我技不如人,卻決不會做那等苟且誣陷之事!完顏亮要害令尊,自不會在意那小小符咒!”

    這一瞬間,他幾乎便要說出“那全是余孤天對我的栽贓陷害”,但話到口邊,卻又咽了下去,暗道:“便是讓她知道是天小弟下的手又怎樣?那符咒證據本就無足輕重,我若說出余孤天,只會讓婷兒再傷一次心而已。”

    完顏婷聽他說得斬釘截鐵,芳心不知怎地就是一陣**,忽然間覺得眼前這個“渾小子”其實一點都沒有變。雖然自己恨他入骨,但這時見了他真誠流露的目光,卻覺得,人世間也許只有這個“渾小子”最值得信賴。

    霎時間她芳心內一陣空蕩蕩得無奈,嬌軀輕顫,淚珠兒點點滾落,幽幽地道:“咱們……咱們差一點兒便喝了合巹酒的,我死心塌地將你當做了自己的夫君,不管旁人說些什麼,我……我原是信你的,但你……何曾將我當作妻子?”

    卓南雁聽她語聲嘎咽,猛地想到當日婚宴上自己被蒙面的葉天候和余弧天誣陷,完顏婷卻挺身為自己辯駁,猛覺肺腑中熱流激湧,喊道:“便沒喝那合巹酒,咱們也是夫妻,我仍會愛護你一輩子,只求你肯此時放手,不隨余孤天去行那龍蛇變!”

    “我偏不放手!”完顏婷猛地甩過俏臉,掛滿淚珠兒的玉頰已是蒼白如紙。銀光一閃,一只亮晶晶的玉釵自她散亂的云鬢上滑落下來。完顏婷慌忙接住了,悵悵地捋好秀發,默默地插上了。

    卓南雁瞥見那玉釵,登時心頭一震。那玉釵眼熟無比,乃是芮王完顏亨給愛女完顏婷的嫁妝,當日完顏婷大婚之夜,她便插在云鬢上。不想後來顛沛流離,她竟還一直戴著這玉釵。

    初上的冷月如一彎玉鉤,夜色清涼如水,卓南雁見她悄立月下,顯得格外嬌弱無助,心中一軟,柔聲道:“婷兒,那龍蛇變險惡萬分,你又何必冒這凶險……”

    “不去冒險又怎樣?這天下……可還有我的回頭之處?”完顏婷昂起頭來,美眸內射出一層怒焰,喊道,“完顏亮害了我全家,我要報仇!”想到家破人亡的慘景,她的聲音驀地便高了起來,嘶喊聲中,忽地酥胸起伏,口中迸出一串急促的嬌喘和咳嗽。

    卓南雁心底又憐又痛,只覺體內的真氣都隨著她的咳喘而劇烈起伏。他猛地將她攬在懷中,叫道:“婷兒,我……我再不會讓你在江湖上飄蕩!”緊摟住懷中柔若無骨的嬌軀,聽著她痛人心肺的咳喘,他陡覺渾身的熱血都要沸騰起來,心內只想,“不管怎樣,她都是我一生一世的妻子……我再不能讓她受苦了!”

    完顏婷被他如鐵的健臂抱住,呼吸著他火熱的氣息,猛覺嬌軀一陣酥軟,壓抑在心底的相思之情猶如烈火般噴發出來,刹那間身周的萬物都被那股熱火灼成了云煙,燒成了碎屑,一時心底迷醉,連咳喘都漸漸止息了。

    兩人緊緊相擁,卓南雁看到完顏婷此刻嬌柔如水,香腮如火,也覺胸中柔情湧動,輕聲道:“婷兒,金主完顏亮喪心病狂,也是我大宋之敵。你這大仇,交給我便是!”

    完顏婷正自如癡如醉,但聽了這話,心中卻似被針芒刺了一下,猛地將他推開。卓南雁一愕,叫道:“婷兒……”完顏婷的目光已倏地冷了下來,道:“完顏亮若不是你大宋之敵,你便不會替我報仇,是不是?”

    卓南雁被她問得一愣,眼見她雪白的貝齒輕咬著豐盈的香唇,猛然想起當日在燕京的諸般纏綿時光,忍不住脫口道:“你讓我做什麼,水里火里,我都會去做!”

    “是嗎?”完顏婷聽他說得毅然果決,也不禁芳心一蕩,卻仍是冷笑道,“那你先去宰了你的心肝寶貝林霜月,再去將太子趙璦、張浚、羅雪亭,都給我一股腦兒地殺了!”卓南雁料不到她如此夾雜不清,歎一口氣,卻不知該怎麼勸她。完顏婷見他怔怔癡立,冷笑道:“怎麼?說起你那心肝寶貝,便舍不得了嗎?”

    卓南雁眉頭緊蹙,道:“婷兒,不管怎樣,完顏亮乃是咱們的死敵,你即余孤天怎地還要替他賣命?他若揮師南侵,不知該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我不要聽!”完顏婷聽他說得鄭重其事,陡覺胸中一陣煩躁,仰頭叫道,“我完顏婷的大仇,自然要由我自己來報!跟你沒半分干系!”忽然間她心緒紛亂,也不待他回話,轉身飛掠奔出。

    卓南雁見她婀娜纖弱的背影簌簌微抖,想到她又要一人浪跡江湖,心底乍痛,飛步趕上,叫道:“婷兒,你是我妻子!自然要跟我在一處,我決不許你再去冒險!”

    完顏婷陡然凝住步子,轉頭向他深深凝視。卓南雁見她的美眸中鑽出一抹清冷冷的幽光,神色冷得駭人,心中一凜,道:“婷兒,你怎麼了?”

    “我再不是你的妻子了!”完顏婷的玉容變得靜若止水,一字字地道,“卓南雁,我今日便休了你!”猛自秀發上拔下那玉釵,扯過一縷秀發來,銀光閃處,竟用玉釵割斷了半縷黑發,揚手拋下。

    卓南雁大張雙眼,似乎渾身三百六十五處穴道全被人瞬間點住,眼望自空中飄飄灑落的秀發,心內翻江倒海般得難受,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滾滾珠淚已自那晶瑩剔透的俏臉上潛然滾落,完顏婷卻一把抹去了淚,慘笑道:“我早對自己說過,今生今世,再不流淚。但今兒只怪我不爭氣,便當我、我……上輩子欠你這些淚吧……”

    卓南雁聽她語聲悲硬,心底更是劇烈抽搐,踏上一步,道:“婷兒,你這是何苦……”話未說完,完顏婷已踉蹌著退開兩步,玉釵那閃亮的釵尖反指住自己的咽喉,淒聲道:“你別過來!南雁,自今而後,你是你,我是我!你要給你的大宋盡忠,我偏偏要弄成這龍蛇變,你瞧我不順眼,殺了我便是!”

    聽著她這冷得不帶半分情愫的話語,望著她眸內淒冷的光芒,卓南雁又驚又痛,滿身血液都似凝固住了,石雕一般怔怔地佇立在夜色里。

    完顏婷猛地別過頭去,玉臂疾展,急速縱起,瞬間便沒入柳林深處。“婷兒!”卓南雁也驚叫著掠出,但心中絞痛,腳下似是灌了鉛,怔怔追了幾步,便黯然止住了步子。

    淡淡的月輝下,那襲熟悉的婀娜俏影終于模糊不見了,他心底卻是無限的悵然和歉疚。猛然間仰天發出一聲悲嘯,悲苦淒郁的嘯聲自岑寂的冷夜中遠遠傳出,久久不息。

    完顏婷在月色下飛一般地狂奔,驀地聽到身後傳來他淒苦的嘯聲,芳心狂跳,腳下卻加快了步子。夜風拍在臉上,她只覺臉頰上火辣辣得痛,她一輩子也沒有這樣快這樣猛地狂奔過。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的腳下一軟,險地栽倒,“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完顏婷踉蹌著扶住身邊一棵老樹,喘息著昂起頭來,卻見高懸在天宇上的那輪殘月也正以一種涼幽幽的目光冷睨著她。那清寒的光就似一張從天撒落的銀網,將她緊緊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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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12: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六節:妖姬獻曲 狂俠賭酒
      卓南雁心底愁苦,不免將一腔煩悶都撒在了雙腿上,當晚便過了池州再向東行,狂奔了整晚,才覺愁苦略減。翌日午時,他尋了家酒肆喝了個昏天黑地,醉醺醺地到集鎮上買了匹大青騾,狠力揮鞭催騎趕路。

    路上穿州過府,便不時遇到持刀帶劍的江湖人物,想必朝廷那瑞蓮舟會的消息發出,各大門派幫會都要去臨安一試身手。

    這一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一座氣勢雄壯的大山,煙巒籠幽,峰岩嵯峨,原來已到天目山腳下。卓南雁知道此地離著臨安已然不遠,他長途趕路,口干舌燥,便在山下尋了一家酒肆飲酒歇息。

    那酒肆不大,掌櫃的是個滿面愁苦的老者,在店內忙碌的卻是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女,聽他們相互稱呼,似是父女二人。杯酒入喉,卓南雁便又想到完顏婷冰冷決絕的話語,頓時愁緒又起,不知不覺地便喝得酩酊大醉。

    結賬出門,牽著青騾晃蕩蕩地行不多遠,卓南雁驀覺酒意上湧,熱不可耐之下,依著大樹坐下乘涼。忽聽酒肆中一片嘈雜,他回頭一瞧,卻見一個黑衣中年人手搖折扇,翩然走出店來,他身後卻是兩個壯漢拽著個少女一路奔出。

    那少女正是適才給卓南雁添酒上菜的女孩兒,此刻哭喊連連,披頭散發。那老掌櫃踉蹌而出,嘶聲喊道:“張大官人,咱這小本買賣,官家催科也不能這般急吧?芹兒她娘上月剛死,費了些銀兩……那稅錢便請再寬限幾日。”

    那姓張的黑衣漢子生著一張馬刀臉,尖聲笑道:“你個老賊囚,每次斂這幾貫錢,都要尋死覓活地跟大爺打擂台。你這閨女芹兒,模樣還算標致,跟了大爺去享福,你這兩年的稅錢便全免了。”

    那老掌櫃哪里肯依,拼力趕上拉扯住自己女兒的手臂。父女倆央求哭喊著死掙,卻抵不過那兩個壯漢的氣力。那老掌櫃一急,張口便狠狠咬住一個壯漢手碗。那大漢火速縮手、反手一拳,打得老掌櫃滿口流血。

    卓兩雁看得心頭火起,怒沖沖便待上前。那馬刀臉眼見老掌櫃猶不松手,抽出腰刀來惡狠狠便向老漢的臂膀斬去。

    驀聽“哧哧”輕響,一物激射而至,擊在刀上,“當”的一聲銳響,竟將那腰刀震得脫手飛出。卓南雁看那物滾落在地,竟只是一塊碎石,暗自喝彩:“這人力道不俗,武功著實不低。”

    斜眼看時,卻見小店外馳來十幾匹駿馬,馬上乘者均是衣著華貴,當先一人勒馬大喝:“兀那漢子,我家主人有令,讓你休得逞凶,快放了那女孩兒!”他手上還掂來掂去地耍著兩枚石子,適才顯然是他出手飛石。

    眾乘者都是相貌不俗,器宇軒昂,但卓南雁的目光卻一下便凝在當中那錦袍公子的身上。這公子身著寶藍色的寬袖長袍,臉色雖略顯蒼白,但短促的雙眉向上斜飛,配上漆黑如墨玉的雙眸,便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沉穩雍容之氣。

    馬刀臉被人飛石打落腰刀,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是誰多管閑事,他奶……”正待惡罵,劈眼打見那公子寒凜凜的目光,登時心底一寒,將半句髒話盡數咽下,只咧嘴道,“官府催科,這老兒幾次抗拒不交,前前後後地欠了幾十貫錢,你們想要跟他一起造反嗎?”

    那公子見那兩個壯漢的大手兀自緊揪著那少女,不由雙眉一盛,冷冷道:“先放人!”那耍石子的豪客道聲遵命,掌上卵石疾飛而出,兩個漢子嘶聲慘嚎,各自捂著鼻子躥開,指間鮮血長流。那老丈又驚又喜,一把扯住啼哭不止的女兒,向後退開兩步。

    “反了,當真是……反了!”馬刀臉自地上拾起腰刀,顫聲大叫,卻又不敢上前。那公子歎息一聲,揮手道:“官府催科,終究不能抗拒不交,替他還了罷!”他身後立時有個藍袍豪客催馬閃出,將一錠光閃閃的大銀拋到馬刀臉手中,喝道:“接著!多余的,便給這兩位買酒壓驚!”

    馬刀臉掂掂大銀,登知大有盈余,不由臉現喜色,拱手稱謝。那公子目光忽地一寒,道:“看你打扮,是格天社鐵衛吧?催科斂稅,自有保長甲頭,哪里用得著格天社?”馬刀臉神色一窘,嘿嘿干笑道:“這陳老兒乃是有名的陳老賴,保長哪里催得上來?我格天社職責所在,也只得不辭勞苦啦!”

    “格天社的手伸得好長!”那公子冷哼一聲,“他便再欠你十倍銀錢,你也不得擄人子女!記住了,爾俸爾祿,民膏民脂。在我大宋為吏,第一條便是不得擾民害民!”短眉陡豎,登現威嚴之勢。

    馬刀臉心底一寒,竟踉蹌退開兩步,正要說什麼,那公子卻向他默然擺了擺手。他身後的藍袍客忙連連揮手,喝道:“走吧走吧,休得啰嗦!”馬刀臉素來飛揚跋扈 ,但一瞥見這公子的沉冷高華,卻不敢多言,帶著兩個隨從,灰溜溜地去了。

    那老掌櫃的忙扶著女兒上前道謝,定要問了那公子姓名,好償還銀錢。那公子歎一口氣,溫言道:“些許小事,老丈不必掛懷!我們還有些雜事,先走了。”一撥馬頭,率眾人便行。老掌櫃的老淚縱橫,跪倒當地,沖著那公子的背影連連叩頭。

    卓南雁斜倚樹下,看得新奇,暗道:“這公子滿身貴氣,倒是個好人!”一念未決,卻見那公子已催馬行到樹前,銳利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身上,眼中微現訝色。卓南雁不願給人看出行藏,索性以手拍腹,醉眼迷離,做出醉態可掬之狀。

    那公子果然微微搖頭,擰起眉頭,沉聲道:“少年,縱飲傷身,看你器宇不俗,可莫要貪杯無度,自毀前程!”卓南雁見他探身過來規勸,心底微生好感,但覷見那人滿面居高臨下的華貴之氣,胸中倒生出一股厭煩,忽地頑皮心起,猛然張口,打出老大一個酒嗝。

    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那公子忙側身避過。他身後一名隨從喝道:“主人,這厮無禮!”揮鞭便要抽下。那公子揚手攔住,道:“可惜了他一個大好男兒!嘿嘿,我大宋未必無人,只是多醉于酒色,湎于安逸……”搖頭低歎,策馬前行。

    他身後那藍衫豪客接話道:“這都是秦檜老賊多年來粉飾太平、歌舞升平所致。適才那開酒肆的老丈淳樸憨厚,卻被格天社那鐵衛誣作老賴,嘿嘿,眼下州縣催科,都是急似星火!”那使飛石的也道:“秦老賊將民稅增了十之七八,朝廷二十年不用兵,百姓卻稅賦日重,餓死的不在少數。坊間都道,自秦太師講和,民間一日不如一日……”

    這幾人不過低聲議論,卻被內功精湛的卓南雁聽個滿耳。他心底好奇:“這些話倒說得頗有膽氣!那公子身周的隨從個個神完氣足,瞧來武功決不在蜀中三奇之下,不知這些人到底是什麼路數?”見那公子率眾順山道前行,正與自己同路,索性上了青騾,自後不緊不慢地跟上。

    他蹄聲一響,那公子的眾隨從便目光灼灼地橫眼望來,卻見卓南雁醉醺醺地倒騎在騾上,仰頭呼呼大睡,那幾人冷笑幾聲,便不再在意。卻聽那公子忽道:“虞公子何時回來?”那藍衫客低聲道:“虞公子說那妖女大有古怪,定要去探個明白……”那公子“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江南山多翠竹,這天目山的竹林尤其繁茂。行不多時,卻見前方山腳下一彎淺溪圍著幾叢修竹,竹色溪光,相映成趣。遠遠地忽聽一陣似琴非琴的“嗡嗡”聲自林內飄出,甚是清脆悅耳。

    前行的那公子咦了一聲,下了馬,大步前行。眾隨從忙也先後下馬,快步跟上。才要入林,忽聽林外“砰”的一聲大響,眾聲一驚回頭,卻見卓南雁已自騾背上滾落在地,仰臥在地,鼾聲如雪。

    那公子微微皺眉,轉身走入林內,卻見竹林中一片濃綠。數塊青石點染在竹蔭下,別增清幽之趣。一個身披白袍的老儒端坐在當中的一塊大石上,膝前橫著一張古箏,正自凝神撫箏。那公子聽那箏曲如流水般靈動柔和,忍不住贊道:“好箏曲!”

    白衣老儒登時停指不彈,仰起一張黃澄澄的胖臉,瞥了那公子兩眼,粗聲粗氣地道:“嘿嘿,你也懂得樂理?尊姓大名啊?”那公子的幾個隨從一直在他身旁寸步不離地護衛,聽得這儒生這話說得大是無禮,登時勃然作色,性急的便要搶上叱喝。

    那公子卻微微一笑:“區區姓趙,雖是素好音律,卻一直只算個門外漢,正要請先生指教!”一揮手,隨從已將一張形制奇古的古琴捧上,恭恭敬敬地放在他身前的一塊大青石上。

    “琴是好琴,不知樂功如何?”那老儒手撫著焦黃稀疏的胡須,大大咧咧地道,“趙公子可敢跟我各奏一曲,輸了的,便罰酒三杯!”說著自腰間解下一只火紅的酒葫蘆,放在竹下。趙公子笑道:“奏曲賭酒,也算雅事!請先生不吝賜教。”

    那老儒“嘿嘿”笑道:“不敢當!我便拋玉引磚,讓你見識見識!”白哲修長的十指在弦上擘、挑、吟、猱,動作連貫舒展如行云流水,一陣細密的箏聲在林間搖曳而起。

    說來也怪,他箏聲再起,眾人的心頭頓時齊齊一跳,不約而同地全生出一陣如坐春風般的暖洋洋的醉人之感。卓南雁橫臥林外,心底卻暗自一凜:“這箏曲好不古怪,怎地倒似蘊著一股魔氣?”斜眼向林內望去,卻見趙公子和十幾個隨從,全是滿面陶然,如飲美酒。

    忽聽林外有人振聲長笑,清朗的笑聲未絕,已化作長歌:“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孤兔!”卓南雁聽他歌聲豪邁,似要踏破昆侖,橫掃北斗,心中也覺豪氣升騰,卻見一個青袍書生已踏歌入林。

    這書生青衿長袍,手按長劍,彈鋏作歌而來。他這幾句長歌一起,那老儒的箏曲登時一緩,趙公子和那幾個隨從的心神便是一震。那藍衫豪客面露喜色,向那書生笑道:“虞公子,你可來了!”

    那老儒嗤的一聲冷笑,十指疾飛,箏音倏地一柔,愈發纏綿柔媚。

    “天意從來高難問……萬里江山知何處!”那書生大步走來,歌聲直上九霄,“……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驀地歌聲一頓,振聲一喝,響若雷鳴,震得竹葉簌簌落下。那老儒手指一顫,箏弦竟斷了一根。

    “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那書生最後兩句長歌,一唱一頓,一頓一喝。連喝兩聲,竟誘得那老儒又斷兩弦。

    那老儒停指不彈,揚頭向那書生笑道:“你還沒死?”笑聲嬌媚清脆,竟已是個女子之聲。眾人一愣之間,卻見那儒生信手摘去頭頂高冠,滿頭青絲如瀑垂下,跟著撕去臉上的人皮面具,現出一張妖媚如花的嬌靨。

    “龍夢嬋!”卓南雁只聽那妖媚的笑聲,便知是誰,心底一凜,“這妖女不知為了何事,竟纏上了這趙公子?”卻見龍夢嬋玉面一露,趙公子身周的幾個隨從均是神色大變,紛紛喝道:“又是這妖女!”刀劍出鞘,圍在趙公子身周。

    “虞允文,奴家算是服了你啦!”龍夢嬋卻向那青袍書生咯咯嬌笑,“三才妙使那三個丫頭都沒能伺候舒服了你?”

    卓南雁心頭微震:“原來這書生便是‘書劍雙絕’虞允文,聽說此人才氣絕高,曾高中進士,卻又無意仕途,游曆天下多年,慨然有經營天下之志。不想卻在此處遇見!”凝目看時,卻見這位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身材極是雄偉,文質彬彬中透著英爽之氣,讓人一見心折。

    虞允文沉聲喝道:“龍妖女!這幾日來,你連化歌妓、村女、盲婦,算上今日這老儒酸丁,已是四次行刺不得,機關算盡,已到了惡貫滿盈之時。”

    龍夢嬋美眸中滿是悵然,慎道:“你這人凶巴巴的,可真是嚇壞了人家。”適才她還妖媚橫生,這時神色倏地變得楚楚可憐,清純如水,明眸一轉,又“哧哧”笑道,“但你可嚇不倒人家。看你臉色發青,必是長途奔襲、真元耗損過劇所致;印堂暗紅,想來是力拼修羅陰風指留下的暗傷。奴家勸你最好莫要動武,不然只怕活不過今晚!”

    虞允文心底一震,他昨日被龍夢嬋施計調開,途中遭遇巫魔門下的三才妙使阻擊纏斗,雖然苦戰得脫,但已大耗真元。適才強運真氣施展“驚魂吼”的獨門奇功震斷龍夢嬋的箏弦,他只盼能將對手驚退,哪知卻給龍夢嬋看破底細。

    “多謝龍姑娘掛懷!”虞允文雖知此時自己已是強弩之末,卻兀自哈哈大笑,“我這時是半分力道也沒有了,你快快動手,取我性命!”長劍一橫,半真半假,讓人虛實難辨。

    “要取你性命,也不必動手!”龍夢嬋眸子里的異彩陡地一盛,忽地仰頭“格格”嬌笑,雪色長袍下的嬌軀柔若無骨般地隨笑抖動。她容光本已妖豔無雙,配上這般誘人的神態和冶豔的笑聲,當真媚絕人寰。趙公子和眾隨從雖知她是一大勁敵,但聽了她妖媚纏綿的笑聲,均不覺人人臉紅氣粗。

    原來龍夢嬋一直意在這位趙公子,但顧忌他身周眾多武功不弱的護衛。她雖魔功精妙,但雷霆一擊的行刺卻非所長,幾次試探失手之後,才想出以魔功箏曲惑敵、不料便在她即將得手之際,被最忌憚的虞允文趕到喝破,這時她看出虞允文受傷未愈,索性便將魔功提到十成,以詭異邪門的媚功制敵。

    她這笑聲初時婉轉起伏,隨即越來越高,嬌軀輕顫,猶似花枝搖曳。林內眾人均是心神激蕩。趙公子臉色如醉,顫聲道:“允文……你快捉住這妖女!”

    虞允文想再施“驚魂吼”對抗那妖媚笑聲,卻覺真氣難繼,力不從心,暗自叫苦道:“當今之計,便是萬萬不可示弱。”長劍抖動,悠然笑道:“請主人先退。我來料理這妖女。”

    趙公子“嗯”了一聲,耳聽那纏綿萬狀的笑聲,卻懶得邁步。虞允文心下大急,向那藍衫豪客和那使飛石的喝道:“許三哥、薛飛石!你們護送主人先行一步。”哪知那兩人和幾個隨從都是臉色紅潤,均想:“既然虞公子穩操勝券,何不看看他怎樣擒住這千嬌百媚的妖女……”

    龍夢嬋的笑聲猶如無邊大網,劈頭罩下。眾人均是心底發熱,恍然間均覺眼前這妖女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美到極致。有幾人支撐不住,身子突突發顫,竟軟倒在地。那使飛石的漢子薛飛石驀地大叫一聲,臉色通紅地奔出,大張雙臂,便向龍夢嬋抱去。虞允文又驚又怒,揮指點了他的穴道。薛飛石跌倒在地,口中兀自呼呼大喘。

    便在這時,一縷如怨如訴的簫聲悠然飄起,登時將那惹人發狂的媚笑壓下一籌。這簫聲雖然音調淒冷,但曲意純正,眾人的心神片刻間便是一清。

    “卓南雁,又是你!”龍夢嬋瞥見卓南雁不知何時已端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悠然吹簫,不由揚起煙雨迷蒙般的美眸向他深深凝望,隨即紅唇如花綻開,輕聲道,“怎麼你總是來壞奴家的事?”語調親熱,倒似跟情人押昵低語。她這時收住笑聲,眾人均是如釋重負,連那薛飛石都止住了低喘。

    卓南雁才收起玉簫,哈哈笑道:“龍夢嬋,不是我壞你的事,而是你的事總是撞在我手中!”他知道這妖女機詐百出,絲毫不敢怠慢,目光灼灼地逼上一步,喝道,“今日你還有何話說?”

    “好大的口氣喲!”龍夢嬋妙目一轉,隨即揚起尖尖的下領,“卓南雁,你可敢跟我打上一賭?”卓南雁揚眉道:“只要姑娘劃出道來,卓南雁甘願奉陪!”龍夢嬋伸出春蔥般的玉指,自懷中取出一只玉杯,含情脈脈地望著他道:“當日人家跟你舟中論酒,好不盡興,可恨你這狠心的小子一走了之,害得人家夜夜思慕……”

    這時兩人針鋒相對,龍夢嬋再也無暇施展邪功,虞允文諸人已神志盡複,便連那幾個栽倒在地的仆從都顫巍巍地爬了起來。趙公子見龍夢嬋風情萬種,跟卓南雁的言語親熱得似是打情罵俏,跟虞允文對望一眼,均覺心下疑惑。

    龍夢嬋已自腰間解下一個晶瑩剔透的玉質葫蘆,擰開蓋子,倒出一杯綠幽幽的碧酒,輕聲道:“今日你若敢再飲奴家敬你的三杯酒,這個賭便算奴家輸了!”

    “飲不得!”虞允文喝道,“這妖女下毒極為隱秘,可萬萬碰不得!”龍夢嬋美眸內豔光四射,“格格”一笑:“怎麼,大名鼎鼎的卓少俠竟不敢接招?”

    卓南雁暗道:“論起毒酒功夫,這龍夢嬋還遠遠比不上耶律瀚海,倒也不足為懼!但她武功邪異,真要擒她,卻也不易。最好是將計就計,先將她僵住!”當下沉聲笑道,“卓某天不怕,地不怕,豈會怕你這小小毒酒,但你這賭約若是輸了,那便如何?”

    龍夢嬋緩緩道:“那奴家便退出江南,龍蛇變這渾水,我再不來趟了!”眼見卓南雁的雙眸如電躍動,她卻秋波顧盼地一笑,“奴家打不過你,卻自信跑得過你;即便跑不過你,也自信能拉上幾個墊背的。”說著目光幽幽地掃向趙公子等人。虞允文一凜,急忙橫身遮在趙公子之前。龍夢嬋卻好整以暇地以素手輕撫秀發,向卓南雁盈盈笑道:“卓南雁,奴家保證,在咱們打賭之間,決不會來尋你們江南武林的晦氣!”

    卓南雁見她含笑俏立,神態瞬間由妖豔如花,化為純淨如水,心底也不由暗歎:“這妖女瞬息萬變,一身媚術已至化境。嘿,若是如此僵住她,讓她不再害人,也算不錯!”仰頭笑道,“好!那日我連喝了你一壇子毒酒,今天便再喝三杯,又有何妨?”

    舉手接過玉杯,只覺酒香四溢,他手指上的銀環悄然探入杯中,只覺毫無異樣,微一沉思,忽然醒悟:“酒內無毒,杯子內沿也是無毒,那藥物必是抹在杯子外沿上,在酒杯沾唇的一瞬,隨酒而入!”一念及此,哈哈大笑,猛一揚手,內力到處,杯中美酒化作一條碧浪,直飛上天。

    眾人一愣之間,卻見卓南雁踏上一步,張口狂吸,酒浪在空中打個盤旋,如碧龍般射入他口中。虞允文和那錦袍公子從未見過如此飲酒的,知道他的內力、腕力和眼力都已精純無比,才能施出如此精妙手段,微微一愣,隨即齊聲喝彩。

    龍夢嬋也不禁目現訝色,隨即蕩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好手段!卓南雁,姐姐又對你動心了幾分。今日到此為止吧!”脆笑聲中,曼妙的嬌軀倏地掠起,直向林外投去。

    “慢走!”卓南雁探掌疾抓,口中喝道,“那兩杯酒要等到何時?”龍夢嬋嬌軀一蕩,鬼魅般飄飛到數丈之外,嬌笑道:“留待來日吧!待沒人時,姐姐再陪你淺唱低酌。”

    “杯子還你!”卓南展一抓走空,先機頓失,揚手將玉杯向她背心彈去。龍夢嬋聽得勁風如箭,不敢硬接,驀地回肘在杯底一挑,蕩得玉杯向上飛起,跟著長袖飛卷,將玉杯收入懷中,笑道:“姐姐想你時,自會再來尋你!”

    她長笑接杯,乾淨利落,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嬌笑未絕,人影已逝。便連卓南雁也不禁心底暗自喝彩。

    那趙公子和眾隨從見兩人龍爭虎斗,均覺大開眼界。趙公子起身向卓南雁笑道:“原來你便是卓南雁!好,果然名不虛傳!先前倒是我小覷英雄了。”卓南雁見他言語誠摯,想到自己適才裝醉賣傻,倒覺有幾分不該,拱手笑道:“說來慚愧!這妖女詭計多端,在下幾次都拿她毫無辦法!”

    虞允文上前拉住他的手,大笑道:“卓少俠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下你拔刀相助,來得萬分是時候!”卓南雁見這虞允文氣度恢弘,身為江南四公子之首,卻對這錦袍公子畢恭畢敬,心知這趙公子來曆非凡,不願多問對方身份,只向虞允文拱手客套。

    趙公子灑然笑道:“龍夢嬋一介女流,卻能先後化身多次前來,每次都讓我等防不勝防!這一次更看破我癡好古琴,竟來跟我斗琴,難得她文武雙全,奇計迭出,委實是個奇女子。”卓南雁聽他才脫大難,卻稱贊龍夢嬋的手段,氣度胸襟頗為不俗,心生好感,一垂眸,目光便又落在青石上橫放的那張古琴上。

    當日他隨易絕邵穎達學易時,曾多次聽聞邵穎達操琴,對古琴略知一二。但見那琴形正是最尋常的仲尼式,造型渾圓流暢,頗別于當時的古琴樣式,琴額和焦尾處烏氣沉沉,透出一種罕見的古樸韻味,忍不住道:“公子這琴……莫非是唐代古琴?”

    趙公子笑道:“老弟好眼力!此琴名為‘天蟓琴’,乃唐代斫琴名家雷氏所斫制。老弟請看這琴上銘文,‘式如玉,式如金,怡我情,繪我心’!”

    卓南雁聽邵穎達說過,傳世之琴以唐朝古琴最為名貴,唐琴中又以唐代成都雷家所制之琴為尊,號作“雷公琴”。這時只見這天蟓琴古意盎然,在林間殘照下閃著一抹沉渾凝重的色澤,不由連連點頭,心中卻又暗自詫異:“這趙公子舉止華貴,既有虞允文這樣的英俊為羽翼,又有天蟓琴這樣的珍寶為玩物,真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相傳此琴為唐代大詩人韋應物所有,也算雷公琴中的神品了。但雷公琴中最有名的,卻不是這天蟓琴。”趙公子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輕點徐彈,發出陣陣清越之音,語音卻忽生悵然之意,“……而是春雷琴!可惜這春雷琴,已被金人擄走!”

    “不錯,先帝徽宗曾設萬琴堂,搜羅天下名琴,其中以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為第一妙品。”虞允文說著,瞼上也湧出一抹凝重之色,“但靖康之變,金狗將汴京大內之寶掃掠一空,裝了兩千車運往燕京,這春雷琴便也隨之流落金都……”

    “先帝徽宗?”卓南雁雙眉一挑,忍不住道,“這人玩物喪志,又任用高俅、蔡京那等奸臣,將我大好河山拱手讓與金人,嘿,丟的豈止是一張春雷琴!”

    “你?”那趙公子面色倏地鐵青,短促如刀的濃眉驟然跳起,沉聲道,“你說什麼?”他本就帶著一股貴氣,這一凜然怒目,更是威勢迫人。

    其時被金人擄走的宋徽宗雖早已老死他鄉,但高宗趙構卻是徽宗的親兒子,宋朝百姓仍不敢議論徽宗昏庸。卓南雁也早猜到這趙公子身世不凡,料來必是官宦世家,但這句話如鯁在喉,仍是不得不發。這時眼見趙公子臉上陰云密布,卻仍是挺胸冷笑道:“公道自在人心!這徽宗實實在在是個昏君,難道議論不得嗎?”

    虞允文想不到自己的話竟惹出這番爭執,干笑兩聲,想打個圓場,卻懾于趙公子之威,竟不知說什麼是好。

    趙公子卻長歎一聲,臉色回複凝定,忽向卓南雁長長一揖,道:“老弟說得是!公道自在人心!”卓南雁見他言語中蕭索無限,心底倒有些不忍,急忙側身避開,道:“在下出言莽撞,見笑了!”趙公子挺直腰板,眼望西天蒼茫的暮靄,緩緩道:“終有一日,咱們要將這春雷琴奪回來,咱的大好山河更要奪回來!”

    他聲音不高,卻透著說不出的慨然奮發。林中眾人都覺心神一振,卓南雁忍不住揚眉道:“還我河山!”據說這“還我河山”四字乃岳飛生前所題,但自紹興和議秦檜擅權後,便再也無人敢提。趙公子眸中精芒卻是炯炯而動,慨然道:“正是,還我河山!”

    虞允文這才松了口氣,見趙公子談興甚濃,忙看了看昏沉的暮色,低聲道:“公子,天色已晚,咱們還有要事!”

    趙公子才想起了什麼,灑然一笑:“是,險些誤了跟羅先生的約會!”向卓南雁拱手道,“不想今日得遇老弟這等人物!可惜我們還有些雜務,今日意猶未盡。好在老弟也要去臨安的,咱們今日暫且別過,他日臨安再聚,自會聊個痛快!”

    卓南雁也是含笑一揖:“那是自然!”幾個仆從已自林外牽來馬匹,趙公子跟他拱手作別,率人上路。虞允文策馬行出幾步,忽又打馬而回,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塞入卓南雁手中,笑道:“卓老弟,你的身世我等頗有耳聞,眼下大宋朝野風雨欲來,你也該小心行事!這個小玩意,或許于你有些用處。”卓南雁抖開了,卻見是兩張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虞允文正色道:“閣下武功高強,自不必藏頭露尾,但自古成大事者,便要能折能彎。告辭了!”也不待卓南雁回話,便即打馬遠去。

    卓南雁望著那一行人的身影消逝在暮靄沉沉的林子那端,暗自點頭:"虞允文雖然武功不及方殘歌等人,但胸襟不凡,深沉多智,不愧是江南四公子之首。那趙公子貴胄身份,卻也言辭激昂,是個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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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七節:再別義弟 初上臨安
      過了天目山,當晚他便在一處叫蓮花集的小鎮歇息,翌日一大早,便縱騎趕路,不多時候,便趕到了臨安郊外。時節已近暮春,縱眼望去,滿目繁草茂樹,碧水青坡,活潑潑一團濃綠欲滴的江南春色,讓人觸目欲醉。

    再奔片刻,前面一條清澈的小溪,玉帶子般蜿蜒眼前。卓南雁的坐騎奔馳久了,見有清溪,歡聲嘶鳴,奔到溪邊暢飲。卓南雁也是渾身大汗,下了青騾,正要捧溪水洗臉,忽見清溪中一縷血水順波飄搖。他心頭一凜,縱目望去,卻見上游溪畔斜臥著一具尸身。

    奔過去細瞧,但見死者道袍長發,竟是個道士。卓南雁瞧這道士有幾分眼熟,忽然想起這人正是峨嵋派旁支虛靜門的高手,當年曾在雄獅堂中跟韓覆舟、池三畏等人聯手對付自己。又見這道士頸上現出一道長長的刀口,皮肉翻卷,觸目驚心,不由心頭發緊。

    “這里也該算天子腳下了,何人敢在這里殺人?”卓南雁心中疑惑,也不牽騾子,順著溪流向上游行去。過不多時,便又見了兩具尸身,交疊著倒在一起,赫然便是虛靜三劍的另兩位。看那致命之傷,竟與先前的道士一般無二。他心中更覺奇怪:“虛靜三劍的武功不弱,卻是遭了誰的毒手?嗯,這凶手使刀,刀法好不狠辣!”

    正自詫異,忽聽一道清朗高亢的笑聲遙遙傳來。

    他抬起頭,卻見前面松柏森森,一座破舊的寺廟掩映其中。那笑聲正是自破廟內傳來。“這笑聲頗有幾分耳熟,莫非有什麼老朋友在廟內?”卓南雁心頭疑云四起,也不願招惹麻煩,取出虞允文所贈的人皮面具戴在臉上,這才悄無聲息地閃入寺內。

    寺里破敗不堪,香爐殘缺,碑碣坍倒,大雄寶殿前倒是好大一片空地。兩撥人正自遙遙對峙。背向寺門而立的一群人,全是江南武林人土,方殘歌、莫愁、唐晚菊、池三畏等人赫然全在其中。對面虎視眈眈的,卻全是金國裝束的武士,厚土刀佟廣、寒水刀童波等人昂然挺立,眾星捧月般地擁著居中而坐的一位老者。那人目光森冷,端坐不語,可不正是刀霸仆散騰。

    仆散騰身邊卻還坐著個少年,卓南雁一見,登時雙眸發亮。原來這少年正是他久尋不見的義弟劉三寶。卻見劉三寶蹺腳而坐,漾滿嬉笑的臉上滿是天真。不知為何,佟廣、童千波等天刀門弟子在師尊面前都要老老實實地站著,他卻能滿不在乎地跟仆散騰並肩坐在一處。

    “金狗!”方殘歌驀地一聲斷喝,“你們遠來是客,我們也不與爾等為難。但你們來我大宋,便須老老實實,這般欺壓我大宋好漢,是何理也?”這七八個大宋武林高手顯是以他為尊,適才卓南雁聽到的那聲長笑想必也是由他所發。

    “是了,那虛靜三劍必是天刀門所殺!”卓南雁腦中閃過那犀利的刀口,暗想,“但以仆散騰的武功,若要殺他們,必不會讓三人逃遠,只怕出手殺人的,還是他的弟子。不知方殘歌所說的欺壓大宋好漢,是否指的此事?”卓南雁心中疑惑,緩步走出,坐在一塊橫臥的大石碑上,冷眼旁觀。兩撥人馬正自劍拔弩張,對他均是並不如何在意。

    仆散騰白眼一翻,慢悠悠地道:“老夫怎生欺壓你大宋好漢啦?”方殘歌向劉三寶身後一指,喝道:“‘金筆鐵判官’金長生金先生、七爪神鷹沈天德沈老哥、陰陽劍柳玉函柳兄弟……這些人都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子,卻被你捉來作挑夫!是欺我大宋無人嗎?”

    卓南雁這才瞧見在劉三寶、佟廣等人身後,還立著幾個中年漢子,看他們個個衣衫華貴,卻又肩挑手扶地照顧著一堆行李挑子,人人面色愁苦,瞧來頗為滑稽。

    “什麼破筆判官、三爪禿鷹的,老夫全不識得!”仆散騰冷笑一聲,悠然道,“這幾個鳥人在路上打罵挑夫,老子瞧不過眼,便讓他們也做幾日挑夫!怎麼了?你們瞧著眼熱,也要做挑夫嗎?”卓南雁聽了哭笑不得:“仆散騰什麼閑事都管,脾氣當真古怪!”

    挑擔子的錦衣豪客中,有個白臉漢子苦著臉賠笑道:“老……老先生,那些挑夫走卒,本就是給人打罵呼喝的賤民,天底下挨打挨罵的賤民多了,你……您老管得過來?”仆散騰搖頭道:“自然管不過來。但你們今日偏偏撞上老夫,便算你們倒黴!”

    方殘歌身後閃出個老者,戟指大罵:“老東西,峨嵋派‘虛靜三劍’三位道長,也是你殺的嗎?”卓南雁見這老者干枯瘦削,認得是池三畏。仆散騰“噢”了一聲:“那幾個雜毛原來叫什麼虛靜三劍?沒聽說過!呵呵,三個雜毛也自稱是這幾個小子的朋友,言語不和,便敢下殺手,被我幾個徒弟順手給宰了。”

    莫愁緩步走出,向仆散騰遙遙一揖,苦笑道:“在下莫愁,替我這幾個不成氣的朋友給老先生賠個禮。老先生大仁大義大肚量,便放了我這幾位朋友如何?”

    “嗯,自入了宋朝,就只你這白胖子還會說些人話!”仆散騰瞥他一眼,剛硬的臉上破出一絲笑意,隨即又搖頭道,“只是這小白臉和這老瘦猴大大咧咧的模樣讓老夫看得不爽,老夫東西太多,還要再抓幾個挑夫。”

    驀地他身子一晃,輕飄飄地飛掠而出,倏地插到方殘歌等人身邊,鐵掌疾探疾拋。只聽得悶哼之聲不絕,池三畏、韓覆舟、唐晚菊和四五位武林豪客都被他一把抓起,揚手拋到劉三寶身前。

    仆散騰出手並非如何快捷,但這當頭一抓,五指竟似籠罩天地,池三畏、唐晚菊等人各懷絕技,卻偏偏沒能逃過這一抓。只有莫愁大叫一聲,腳下像抹了油般倏地一轉,竟出人意料地繞了開去。方殘歌則是陡覺眼前黑影晃動,忙揚眉怒喝,殘金缺玉拳電射而出。這一拳“北定中原”雖倉促而出,卻是他全身功力所聚。但鐵拳才出,眼前人影已逝,只聽“嘶”的一聲,半幅衣袖已被仆散騰一把扯去。

    仆散騰長笑聲中,已飄然退回,穩如泰山般地端坐在了那青石之上。池三畏、韓覆舟等人卻跌落在他腳下,哼哼卿卿地立不起身,顯是適才給仆散騰點了穴道。

    廟內霎時便是一靜,眾人無不震驚于仆散騰神出鬼沒的身手。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ㄧбk文學網,電腦站:ωωω.ㄧбk.cn手機站:wap.①⑥k.cn支持文學,支持①⑥k!微微一沉,卻聽劉三寶怔怔地道:“高啊,當真是高!師父,您什麼時候教我這手功夫?”仆散騰笑道:“早著哩,過上二十年,再看你的造化吧。眼下你先練好那五行步和烈火勁吧!”卓南雁心下稱奇:“怪哉,三寶小弟居然拜了仆散騰為師?”

    莫愁和方殘歌踉蹌著退出兩步,並肩而立。片刻之間,自己這方高手盡折,除了他們兩人,只剩四五個庸手,也早被對方神鬼莫測的身手嚇得呆愣當場。兩人全不禁心底生寒。方殘歌刷地拔出長劍,沉聲道:“閣下莫不是刀霸仆散騰?”

    仆散騰冷笑不語。佟廣踏上一步,厲聲喝道:“天刀門主的名諱,豈是你這等凡夫俗子叫得的?”余下幾個江南豪客聽得刀霸仆散騰之名,盡皆心驚膽戰。

    莫愁滿臉堆笑,挑起大拇指,道:“久聞仆散門主的大名,好功夫,當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功夫!小可還有些雜事,咱們改日再會!再會!”笑嘻嘻地轉身要走。仆散騰聽得他在“天下第一”之後加了“等”字,立時劍眉一聳,冷冷地道:“慢著!給老夫作上兩日挑夫,再走不遲!”

    “士可殺不可辱!”方殘歌長劍當胸一橫,喝道,“仆散騰,今日咱們便見個真章!”仆散騰蒼眉再抖,驀地駢指成刀,反掌向他前胸削去。兩人相距尚有數丈,方殘歌實不信他一掌能擊出數丈之遠,但見他化掌成刀,這隨手一削卻有說不出得凌厲刀意,便不敢怠慢,長劍一招“鐵索橫江”,牢牢護住胸口要穴。

    忽聽仆散騰一聲冷笑,鐵掌疾沉,陡地削在地上凹凸的院磚上。地上的老磚登時四分五裂,被他澎湃的刀氣催動,疾向方殘歌腿上射去。這一下變起突兀,殘磚快如利箭,饒是方殘歌慌忙變招橫封,仍是慢了半籌,雙腿一陣酸痛,已被幾片細碎磚屑射中。若非他飛身錯步,讓開腿上要穴,只怕便會當庭跪倒受辱。

    “嗯,還算不錯!”仆散騰緩緩收回手掌,聲音中卻帶著說不出得寂寞蕭索,“可還是不值老夫出手。當今江南武林,林逸煙棲隱不出,趙祥鶴一味迎奉,卻還有誰能陪老夫一戰?”

    “那是!那是!”莫愁雙手連拱,胖臉上的笑容萬分真誠,“天刀門主乃是世間絕頂的武林宗師,要來江南找對手,也該去尋洞庭煙橫、吳山鶴鳴的晦氣!咱們是小輩人物,刀霸決不會以大欺小,跟咱們一般見識!”

    仆散騰哈哈大笑:“你這胖子,繞彎子罵我以大欺小!好,”隨手抓起身邊的滄浪閣副門主韓覆舟,揚手拋在地上,喝道,“適才在廟外,只因我這小弟子笑了他一聲個子高大,他便窮追不舍,惹得老夫動怒。說來此事全是由這厮所起,也罷,他若能勝得了我的小徒兒,我便放你們一馬!勝不了,你們便乖乖地給老子做挑夫!”

    那韓覆舟摔落在地,身子突突一顫,才緩緩立起,原來不知何時已被仆散騰解了穴道。他身高丈二,形若巨人,但被刀霸隨抓隨拋,竟是如耍病貓。

    “三寶,”仆散騰轉頭對劉三寶道,“你過去將他宰了!便用師父傳你的烈火刀!”

    “為啥要殺他?”劉三寶搔搔腦袋,苦笑道,“呵呵,我馬馬虎虎地勝了他,也就是了!”仆散騰板起臉道:“江湖上全是真殺實砍,由不得你作假慈悲!”卓南雁聽得心下好奇:“三寶力氣雖大,卻不會武功,韓覆舟江湖上成名已久,他又怎是對手?”

    劉三寶皺著眉頭想了想,才踏上幾步,自腰間拔出一把鋼刀,扛在肩頭,喝道:“喂!姓韓的,我師父讓我宰了你!你若識相,便乖乖地認輸,老子便饒你一命!”他追隨仆散騰些日子,聽得仆散騰口無遮攔,便也隨著他老子長老子短的。卓南雁見他手中那刀隱現紅芒,刃寬背厚,正是當日蒲察怒的烈火刀,又見劉三寶硬充老成,卻仍是掩不住一副少年淳樸之狀,不由忍俊不禁。

    韓覆舟本就性子暴躁,適才被仆散騰擺弄得半死不活,早就大怒欲狂,這時眼見劉三寶漫不經心地扛著刀,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更是氣炸了肚皮。虎吼聲中,他龐大的身軀如一座飛動的小山,猛向劉三寶撞去,半空中雙掌劈頭蓋臉地向劉三寶頭頂拍下。一出手就是巨靈神掌的奪命殺招“力士搬山”。

    卓南雁見他招式猛惡、眉頭一蹙,忙扣住幾枚銅錢,只待劉三寶勢危,便出手相助。劉三寶大叫了聲“媽呀”,腳下滴溜溜一個疾轉,竟從韓覆丹腋下空門處鑽出,繞到他身側。大刀斜揮,刷地攔腰疾斬。卓南雁眼前一亮:“這一閃一攻,出奇不意,仆散騰當真好會調教弟子!”

    韓覆舟怪叫聲中,斜身退開,左臂一長,仍向他眉心戳來。退中帶攻,招法更見狠辣。劉三寶臨敵閱曆不足,慌慌張張地驚叫一聲,拼力低頭,臉頰上已被對方鐵指掃到,火辣辣得生痛。仆散騰冷笑一聲:“你不殺他,他便殺你!”驀地瞠目喝道,“用烈火刀!”

    劉三寶應了一聲,想也不想地便揮刀而出。這一刀自下而上地翻轉砍出,刀口朝上,猶如烈焰升騰,別有一股剛烈之氣。韓覆舟卻不知怎地收掌稍慢,臂膀給烈火刀撩上,劃出尺長的血痕,登時鮮血迸飛。觀戰的莫愁和方殘歌齊叫“不好”。若是韓覆舟輸了,他二人勢不免淪為挑夫。莫愁忙振聲大呼:“韓閣主,拜托您老千萬要挺住,小弟給你磕頭啦!”

    韓覆舟狂性發作,臂膀血流如注,卻仍是吼聲震天,飛身撲上。兩人再斗數招,卓南雁已看出門道,劉三寶雖然刀法精妙,到底初學乍練,怎是滄浪閣副門主的敵手;但韓覆舟閃避進退,卻總有些吃力,想必適才不知被仆散騰使了什麼手段,閉住了某處經脈,真氣運轉不靈,饒是他虎吼連連,卻絲毫占不到便宜。

    片刻工夫,一高一矮的兩人翻翻滾滾,已斗了二三十回合。韓覆舟體內真氣閉塞,騰挪愈發不暢。他久經戰陣,見勢不妙,只得易攻為守,雙掌蕩出的圈子越來越小,只是偶爾拍出辛毒的掌法反擊。卓南雁見他步步退後,不由微微皺眉:“這韓覆舟存心示弱,顯是另有狠辣盤算!”

    正要出言提示,忽見韓覆舟身子一晃,肋下現出個空門,誘得劉三寶揮刀劈人。他卻驀地沉聲怒嘯,雄偉的身軀猛然翻起,十指如鉤,變掌為抓,疾扣向劉三寶咽喉。他性如烈火,被個後生小子劉三寶的一口刀逼得團團亂轉,早起了必死之心。這一招“白云蒼狗”是他巨靈神掌的必殺絕招,前半招虛實相應,後半招有進無退,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你輸啦!”劉三寶大喝聲中,腳步飄忽,竟巧妙絕倫地轉到了韓覆舟的身後,單刀刷地架到了他的後頸,歡聲大叫,“師父,我明白這五行步啦!”

    卓南雁也看出劉三寶最後那一下步法暗合五行真義,竟在間不容發之際躲開巨靈神掌的奪命殺招,反敗為勝。仆散騰眼見小徒弟得勝,也不由雙目一眯,笑道:“勝了這傻大個子,有甚稀奇,你這小子五行步是剛剛入門,烈火勁卻還沒練到家……”

    話音未落,忽聽韓覆舟震天價大吼一聲,霍然翻身,不管不顧地揮拳劈向劉三寶的頂門。他在個毛頭小子手底大敗虧輸,實是羞憤欲死,竟要與劉三寶同歸于盡。

    鐵拳臨頂,劉三寶“哎喲”一聲,驚駭之下竟忘了躲避。

    陡聞嗤嗤勁響,兩道電光,分從左右激射而來,一道擊中韓覆舟的脈門,另一道卻勢若驚雷般直沒入他肩頭的肩井穴。“啪”的一聲,韓覆舟的鐵掌拍中劉三寶頂門,卻因手臂中招,已然綿軟無力。他壯碩的身軀踉嗆著退開,右臂卻軟軟垂下。原來適才卓南雁見勢危急,彈出一枚銅錢射中他的脈門,仆散騰卻射出一塊碎石,將他肩胛骨擊得粉碎。

    劉三寶死里逃生,大張著眼退後幾步,怔怔地竟說不出話來。仆散騰緩步走上,拍著他的頭笑道:“傻小子,明白了嗎?江湖上動手過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目光倏地掃過端坐在石碑上的卓南雁,臉上閃過一絲訝色。

    方殘歌疾步掠上,攙起韓覆舟,五指如飛地點了他肩頭的穴道,為他止血敷藥。韓覆舟自知半身功夫已廢,他這人也真硬氣,額頭上凝滿汗水,卻仍是一聲不吭。

    韓覆舟退下之後,方殘歌卻和莫愁並肩一立,怒視仆散騰,朗聲道:“咱們自知不是尊駕對手,但我大宋好漢決不屈膝求生,尊駕有本事便將我們殺了!”莫愁的胖臉微微一抖,卻道:“正是!尊駕有本事,便來……以大欺小!”

    厚土刀佟廣目光一寒,低聲道:“師尊,這兩個小子,便由弟子收拾!”仆散騰緩緩搖頭。他已看出方殘歌武功精深,單打獨斗,佟廣這四大弟子全無一絲勝望,但若以刀陣取勝,那又是以眾欺寡。他是姜桂之性的脾氣,方殘歌等人越是強硬,他越要拉過來折辱一番。當下呵呵一笑,緩步走上,道:“老夫偏好以大欺小!你兩個小子一起上吧!嗯,若能撐下十招,老夫便放了你們這一群‘大宋好漢’!”

    方殘歌長吸了一口真氣,緩緩地道:“好!晚輩等便來接尊駕十招!”拼力凝神定氣,目光灼灼如電。此刻便連莫愁的嬉皮笑臉都收了起來。要知他二人若再不敵,這一群豪客都被仆散騰捉去做了挑夫,那雄獅堂、丐幫、唐門乃至大宋武林勢必顏面掃地。

    仆散騰一步一步地踏上,虎目中電光閃爍,牢牢鎖在他二人臉上,卻忽地搖了搖頭:“未戰先怯,勇氣已衰,只怕連三招都接不下!無趣無趣!”

    古廟內忽地蕩起一絲冷冰冰的聲音:“晚輩不才,願接門主一百招!”

    方殘歌、莫愁等人均是一凜,凝目看時,卻見發話的正是石碑上端坐的冷面怪人。這時候卓南雁臉上戴了人皮面具,連聲音都刻意壓制,他們早已識別不出。這時心底均是疑惑叢生。

    仆散騰頓住步子,並不回頭,冷冷道:“你當真要強自出頭?”卓南雁挺身而起,呵呵一笑:“門主單挑我大宋武林,晚輩又怎能做縮頭烏龜?”仆散騰仰頭哈哈大笑:“好,卓南雁,老夫一入江南,便聽了你這天了第一狂生之名。也罷,今日老夫便成全了你!”聲震屋瓦,驚得院外鳥雀倉惶悲鳴。適才卓南雁彈指飛錢,內力驚人,仆散騰早就暗自留意,這時他蓄勢待發,氣勁外放,立時給刀霸辨出身份。

    “到底瞞不過你!”卓南雁哈哈一笑,索性揭開了面具。

    “大哥!”劉三寶眼中進出喜悅光芒,“真的是你啊大哥!”

    卓南雁向他微微一笑,昂頭對仆散騰道:“晚輩若是僥幸接下來你一百招,麻煩你把三寶也放了!”

    仆散騰雙目又再眯起,冷冷地道:“三寶不會跟你走!”卓南雁眉頭一皺,拱手道:“我要跟我這小兄弟說幾句話!”見仆散騰點了點頭,便引著劉三寶退到一旁,低聲道:“小弟,你當真拜了刀霸為師?若是他強你拜師,大哥跟他一戰之後,便帶你走!”

    劉三寶臉色通紅,將在燕京野外遭遇仆散騰之事略略說了,末了囁嚅道:“這……這大胡子老爺爺,武功很好,開始的時候我不願意拜師,他吹胡子瞪眼地強我,我也不聽。但、但他的本事好大……小弟我見了,著實眼熱!”

    卓南雁道:“這麼說,你到底是拜他為師了?”劉三寶點了點頭:“是啊,他說小弟是極罕見的火形格,最適合修煉他的烈火勁……大哥,我為什麼不能拜他為師?”

    卓南雁忽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道:“他是金國人!”劉三寶猶豫道:“我爹爹也曾在金國當過官。他說過,要學本事,就是遠在西天,也該前去。”卓南雁一愣,不由長歎了一聲,暗道:“我身中毒盅,終究難以長久照顧他。仆散騰到底是一代宗師,更兼行事磊落,氣度不凡。三寶小弟能有這種機緣,也算不錯!”低聲歎道,“好,那……你便隨他去吧!”

    他伸手握著劉三寶的雙肩,忽然想到這個義弟年紀雖小,卻極是重義重情,當年曾輾轉北上冒險去燕京找尋自己,但自己對這小弟卻總是疏于照顧。一念及此,卓南雁心底滿是歉疚,沉了沉,才緩緩道:“好兄弟,你答應大哥,將來你學了武功……要做個好人。”

    “那是自然!”劉三寶眼中閃著孩子般的喜悅光芒,笑道,“我不但要做個好人,還要做條好漢,跟大哥一般的好漢!”

    卓南雁微笑點頭,忽然間有些意興蕭索,轉身對仆散騰道:“請仆散先生好生照顧我這兄弟!”仆散騰佛然道:“他是老夫的關門弟子,還用得著你來啰嗦!”說著白眼一翻,喝道,“賊小子,你想好沒有?你的補天劍法還未至大成,這時貿然跟老夫動手,不免就喪了小命!嘿嘿,你一命嗚呼不打緊,卻害得老夫再也領教不得天下第一流的補天劍法了!無趣無趣!”

    卓南雁吟道:“南有曲流觴,北有仆散騰,一樣的嗜武如癡!”卻挺胸笑道:“得與門主一戰,實慰平生!晚輩已然等不及啦!”五指輕按劍柄,目光如電閃爍,長劍雖未拔出,“大哉乾元”、“生生不息”的劍意卻已悄然潛轉,院內忽然生出一股凜然勃發的奇異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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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16: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八節:傳語名花 縱酒良朋
      仆散騰心中一凜:“這小子的修為當真古怪,倒也不容小覷!”他雙眸半開半闔,一縷針芒樣的精光吞吐不定,右掌緩緩按在了腰間的寶刀上。他那把金龍寶刀在與滄海龍騰、獅堂雪冷的一戰中,被完顏亨的天衣真氣毀去,金主完顏亮為彰其功,另賜了他一把絕世寶刀摩云刀。

    這時他的手指才與摩云刀的刀把相接,天地間立時耀出一蓬森寒的煞氣,滿院老柏蒼松似是齊齊打了個寒噤,陣陣肅殺之氣撲面湧來。莫愁和方殘歌對望一眼,均是心底生寒,不由緩步向後退去。

    “不成!”劉三寶忽然斜刺里沖上,雙臂一張,叫道,“師父,求您……求您別跟我大哥動手!”

    仆散騰一怔,翻起白眼喝道:“你大哥武功很高,師父不會那麼容易便傷得了他!”卓南雁也歎一口氣,道:“兄弟,你且退下!”劉三寶臉色通紅,執拗地搖頭道:“不成!師父說過,江湖上動手過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您是我師父,他是我大哥,誰都不能受傷!更不能死!”

    厚土刀佟廣素知師父仆散騰一言九鼎,見他面色機冷,急忙上前拉住劉三寶,勸道:“師弟退下。”劉三寶犯了脾氣,大鬧大叫,死活不肯。說起來也怪,佟廣內功修為較他深厚得多,但劉三寶死命掙紮之下,面色通紅的佟廣居然拽他不動。卓南雁又是好笑,又是稀奇,暗道:“這天刀門主也當真是世間奇人,教了這短短時日,三寶小弟的烈火勁竟然進境非凡!”

    仆散騰的兩道滿帶煞氣的蒼眉抖了抖,忽地哈哈大笑:“老夫老啦,竟被個小孩子治住!”霍然轉身,袍袖一揮,卷起地上碎石,彈指飛出。只聽“哧哧”輕響,唐晚菊、池三畏等人的穴道盡數解了。

    眾人驚歎之間,仆散騰大袖飄飄,拉著劉三寶的手已大步轉出廟門,朗聲笑道:“走吧!將這些‘大宋好漢’全放了!”兩人的身影瞬間轉出廟門。劉三寶的喊聲卻遙遙傳來:“大哥,大哥、你保重呀!哪日小弟出師,自會來看你……”聲音搖曳、瞬間便去得遠了。佟廣、童千波等人收拾馬匹,也疾步跟出。

    先前被抓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七爪神鷹”沈天德等人這時如釋重負,先是低聲咒罵仆散騰,待估摸著刀霸一行去得遠了,才又破口大罵。

    莫愁笑嘻嘻地過來,正要和卓南雁敘舊,方殘歌忽地走上兩步,冷冰冰地道:“卓南雁,你我有殺師大仇,但今日……方殘歌就算欠了閣下一個人情!”

    一旁的池三畏這才想到這卓南雁也是殺害自己女婿的“仇家”,扭過頭忿忿然道:“老子卻不領他這人情!臘塊媽媽,老子便是願意落在金狗手中,旁人管得著嗎?”

    卓南雁微微一笑,點頭道:“二位英雄豪傑願意去給仆散騰作挑夫,這時追上去,卻還不晚!”方殘歌臉色煞白,冷哼一聲:“方殘歌便是玉石俱焚,也不會有辱我雄獅堂聲名!哼,大丈夫恩怨分明,咱們來日自會清算!”他的人才武功,都是當世一流,但不知怎地,一站在卓南雁身前,便覺氣沮形穢,更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意,當下袍袖一拂,轉身而去。池三畏卻向地上吐口唾沫,扶著韓覆舟,大步跟上。

    金長生、沈天德等人本待上前向他道謝,聽得他們的言語,才想到江湖上哄傳這卓南雁正是刺殺羅雪亭的“大宋逆賊”,登時心下犯了猶豫。眼見方殘歌怒沖沖地拂袖而去,這些人頃刻間權衡利弊,都覺得這大名鼎鼎的雄獅堂不可得罪,只拱了拱手,便在卓南雁眼前低著頭溜了過去。

    “莫愁,”方殘歌走到破廟寺門處,扭頭向莫愁叫道,“你還不走?”莫愁笑嘻嘻地道:“方兄先行一步,小弟不急!”方殘歌面色一變,目光再掃向唐晚菊。唐晚菊也慢悠悠地道:“小弟也要跟卓兄敘敘舊情!”方殘歌朗聲道:“二位莫要忘了,兄弟情誼事小,叛宋投金卻是正邪之別,兩位可要拿捏得住!”不待二人回話,猛一頓足,大步去了。

    卓南雁忽覺有些可笑,轉頭對莫愁道:“二位當真信得過我?”唐晚菊笑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君子無德不報。若非卓兄,咱們說不定真會做了挑夫。”莫愁撇嘴道:“莫愁可不懂這麼多大道理!我只知道,咱們是兄弟,本公子決不能冷落了兄弟。方殘歌雖也是我莫愁的朋友,但他總是前呼後擁的風風光光,他姥姥的,本大少也用不著去巴結他!”舔舔嘴唇,又道,“還有,我記得卓老弟還欠我兩頓酒飯!”

    “那是自然!”卓南雁望著這兩人坦蕩的笑臉想到在建康雄獅堂時,便是這兩人力排眾議為自己辯駁.忽覺心頭發熱,大笑道,“走!我請二位去臨安酒樓喝個痛快!”

    三人談笑風生,行不多時,便進了臨安城。

    自靖康之變後、大宋的行都便不斷南遷。建炎三年,杭州被升為臨安府,十年後的紹興八年,趙構干脆就定都臨安。只是官府上按慣例還只是稱之為“行在”,意為皇帝暫時駐蹕之地,以示不忘汴京故都。

    據說杭州的山勢如龍翔鳳舞,能聚王氣。杭州城西靠西湖,北依運河,東南半繞錢塘江,南側則群山聳秀,因其城如腰鼓,五代時有“腰鼓城”之稱。多年來朝野間只顧歌舞升平,臨安男女皆尚嫵媚,號為“籠袖驕民”。

    三人進得城來,循著臨安城內最著名的禦街漫步。天剛過午,暮春和風熏人欲醉,融融的暖陽將巍巍的酒樓、密密的店鋪和鱗鱗的民舍上都鋪了一層燦燦的金光。褪色的繡旗、烏黑的招牌和各色紙燈在嫋嫋的綠柳間若隱若現。

    中瓦子前這一段乃是禦街最熱鬧的所在,林林總總的攤鋪前堆滿時新花果、海鮮野味和奇巧珍玩等百色物件,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時見胳膊上擎鷹架鶴的閑漢和淡施脂粉的歌妓穿梭顧盼。

    莫愁是臨安常客,一邊帶路,一邊不住口地信手指點:“前面攤上的貨品物件都挑著字幕,那叫‘撲賣’,半是買賣,半是賭博;那撲賣後面的高大屋宇,別瞧外面站著一溜歌女,實則全是茶坊。嘿嘿,臨安的茶坊也安著美姬,這叫花茶坊……哈哈,這個熱鬧,”指著身側亂哄哄的人群,“里面相撲的全是美女,粉背玉臂,你們看了定然舍不得挪腳……”

    唐晚菊和卓南雁都是首次前來,四下里看得眼花繚亂。卓南雁更是暗中將臨安和金國都城燕京相比較,若說燕京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臨安則如柔媚多姿的少女,宋金剛柔不同的風度在都城間一眼可見。

    三人一通趕路游覽,均覺勞累,便在禦街上尋了家大客棧落腳安歇。舒適潔淨的客房內,店伙計捧來一壺好茶,三人喝茶閑聊。卓南雁便向莫愁問起那瑞蓮舟會的詳情。

    莫愁呵呵笑道:“秦檜這老小子為了給趙官家辦這聖壽節,可著實花了不少工夫。據說他派格天社在西湖上建了一座漆金石台,遠瞧上去跟金子做得一般。金台上雕了一只活靈活現的玉龍,玉龍嘴里叼著一朵金蓮,它便是舟會的錦標‘瑞蓮’了!到時候賽會一開,哪只龍舟若能先摘得瑞蓮,便能將這瑞蓮親自獻給趙官家,這便叫‘龍蓮獻瑞’了!”

    卓南雁皺眉道:“竟有這麼多臭講究!”莫愁笑道:“講究還多呢!據說舟會上只能有八家舟隊獻技,這叫‘八龍獻瑞’!這八家中除了格天社和太子的建王府這兩家早定之外,其余六家,便自四面八方趕來臨安的諸多門派幫會中選出!”

    “那卻怎麼選?”唐晚菊道,“豈不要先賽上幾十場龍舟?”莫愁撇嘴道:“哪里用這麼麻煩?格天社早定好在三日後要來個金鯉初會,請天下武林朋友同赴南屏山比武,決出這參會的幾家門派來!”卓南雁道:“怎麼,這金鯉初會上,比的竟是武功?”

    “然也!”莫愁折扇輕搖,“北人騎馬,南人操舟!咱江南武林人物,誰不會劃龍舟?據說這金鯉初會是格天社的大首領趙祥鶴親自籌辦,取名金鯉初會,便是鯉魚躍龍門之意。朝廷還要給最後選出的六家英雄定個名分,叫做‘武宗六脈’。自此以後,江南武林,便以這六脈武功為尊!”

    卓南雁歎道:“武林中人最是好名,為了這‘武宗六脈’的虛名,定要爭個頭破血流!”唐晚菊也苦笑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百余家的高手聚在一處,爭那六家虛名,只怕要血流成河了!”莫愁冷笑道:“我幫主老爹早說了,只怕這便是秦檜老賊禍亂江南的又一毒計!”驀地一擺手,“罷了,罷了,說這些鳥事,當真無趣。還是說些別的吧。”

    三人也不願再論這憂心之事,便說些閑話散心。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問道:“莫兄,適才刀霸出手時,那凌空一抓氣勢恢弘,但你躲避的身法卻是巧妙至極,這是什麼武功?”莫愁得意洋洋:“這功夫乃是一位前輩女俠傳給我的,哈哈,你猜這身法叫什麼名字?”

    “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卓南雁信口胡謅兩個名字,見莫愁都是搖頭,笑道,“終歸是個武功名字,沒什麼好奇。我對這前輩女俠的大名,倒很是好奇!”莫愁大頭連搖:“這前輩性子古怪,名諱那是萬萬泄露不得的。她這步法嘛,說來倒是響亮得緊,喚作龍驤步!”卓南雁心中微動,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龍驤樓。

    唐晚菊微笑道:“莫愁乃是四絕劍客,最擅討女子歡心,下至香豔歌女,上至前輩女俠,都對他青睞有加!這脾氣古怪的前輩女俠將這救命的奇門步法都傳給了你,我輩凡夫俗子,卻連人家名諱也不得一聞!”

    卓南雁道:“莫兄……你一直自稱四絕劍客,這四絕是……”話沒說完,莫愁已將手一伸,皺眉道:“這是第二次了,你又叫我什麼?”唐晚菊卻“撲哧”笑出聲來,臉上神色古怪。

    卓南雁道:“你長我兩歲,我自然叫你莫兄,難道喚你愁弟?”莫愁折扇一揮,正色道:“想來你還不知,跟我熟的,都直喚我的大名莫愁。便叫我愁弟,也強于‘莫兄’——抹胸者,女子之胸前小衣也!兄弟頂天立地一條好漢,豈能如此稱呼?”其時女子貼身所著的小衣便叫抹胸,便是後世俗稱的肚兜。卓南雁萬料不到莫愁竟扯到這上面來,微微一愣,隨即與唐晚菊齊聲大笑。

    “兄弟這四絕嘛,說來更有講究。”莫愁又搖頭晃腦地道,“那便是,有美女就抱抱,有熱鬧就瞧瞧,有美酒就嘗嘗、有朋友就交交!有此四絕,此生無憾矣!”卓南雁連連呼妙,又笑道;“只是你這‘四絕’偏將美女放在首位,朋友放在末尾,未免重色輕友,依舊是‘抹胸’的本色!”唐晚菊笑道:“嘿嘿,其實莫愁這名字才就帶著七分女氣,叫做‘抹胸’,倒更增香豔!”

    “香豔?”莫愁登時雙目發光,“想不到文縐縐的小桔子也好這調調?嘿嘿,咱們這杭州銷金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香豔之地。走,本公子帶你去歌樓,見見真正的抹胸!”

    唐晚菊嚇了一跳,連忙搖頭:“不可不可!君子有三戒,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小弟品品你這抹胸也就是了,真的嘛……便免了吧!”卓南雁卻是雙眸一亮,道:“歌樓?這臨安城內最有名的歌女可是萬花軒的花魁云瀟瀟?”

    “原來老弟也是花叢聖手!”莫愁登時做出一副改容相敬之狀,“臨安有三妙,便是‘萬花軒的姐兒柔,三元樓的酒兒稠,千金堂的銀子遍地流’。萬花軒的美女個個都是花中翹楚,這云瀟瀟乃是狀元花魁,號稱臨安第一美女!”卓南雁已是第二次聽得“狀元花魁”這稱呼了,呵呵一笑:“小弟是花叢新手,還得不恥下問。不知什麼叫做狀元花魁?歌女也評狀元嗎?”莫愁小眼發亮,道:“品花榜的第一美女,便叫做狀元花魁……”

    原來其時趙宋偏安江南的富庶之地,京師臣民不免沉酒聲色,紙醉金迷,當時的臨安城有娼妓兩萬余,號稱“色海”。便有留戀秦樓楚館的名士才子對城中名妓品定高下,並仿效科舉功名放榜,名為“品花榜”。據說品花列榜之時,名妓薈萃,眾才子當場題語唱名,觀者累萬,實為風流盛事。名妓一經品題,身價百倍,其中列于榜首者,稱為狀元花魁,則為當世之冠。

    卓南雁和唐晚菊聽莫愁細細解釋之後,對望一眼,心底覺得新鮮之余,均是暗自傷懷:金主完顏亮已然厲兵秣馬,對大宋虎視耽耽,但趙構和秦檜卻在終日粉飾太平,士大夫也樂得醉生夢死。

    “這云瀟瀟有什麼好,稱得上臨安第一美女?”卓南雁想到她是陳鐵衣傾心苦戀之人,好奇之心陡起。莫愁口中嘖嘖連聲:“我那次見到她時,正是當年品花榜放榜之時,云瀟瀟以上屆花魁的名義前來獻了一曲琵琶。嘿,那個味道呀……立時便把當時新評出的花魁的風頭盡數奪去!”說到此處,莫愁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又睜大了些,“怎麼,二位有雅興去會會這位狀元花魁?”

    卓南雁眼前閃過陳鐵衣黯然閃爍的眼神,便點頭道:“正有此意!”莫愁的小眼睛幾乎從眼眶里面掉下來:“我看老弟有時冷頭冷臉,原來也有些花花腸子,失敬啊失敬!”卓南雁道:“慚愧,小弟這是跟四絕劍客借來的色膽。”轉頭見唐晚菊兀自滿面猶豫,忽地哈哈一笑,“小桔子,你怎地忘了本朝大儒程顥‘眼中有妓,心中無妓’的典故,便去聽個曲,還吃了你不成?”唐晚菊面色一緩,笑道:“卓兄既去,小弟便舍命陪君子!”

    “眼中有妓,心中無妓?”莫愁呸了一聲,“你姥姥的,那些儒生就是酸,見個姐兒,還轉出這一大堆的說辭。”唐晚菊忍不住笑道:“莫愁卻是眼中有妓,心中更有妓!”

    三人談笑間出了客棧。才上了禦街,就見街對面有個青衣仆從快步走來,向著莫愁躬身唱個大喏:“這位公子,莫不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江南四公子之首莫愁莫公子?”莫愁聽他一口稱呼自己是“江南四公子之首”,登時心中大暢,笑道:“你眼力不錯啊!是想求墨寶,還是要借銀子?”那人“呵呵”一笑,自懷中取出封帖子捧上,道:“奉我家主人之命,請莫公子明日去千金堂耍幾手!”

    “千金堂?你家主人怎知莫大公子我好賭?”莫愁大喜,笑吟吟地展開帖子,笑容卻陡然凝滯,抬頭冷冷地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誰?”那仆從依舊滿臉謙恭:“家主自然便是現今千金堂的堂主,但相請莫公子的卻是另有其人。這位客人以重金包下了整座千金堂,親制的帖子,請來京的幾路武林幫派的大爺,來千金堂一耍!”

    卓南雁見那展開的帖子上空無一字,只畫著個奇形怪狀的兵刃,細瞧卻是一把雙頭鋼叉。莫愁晃著那帖子,道:“這是我丐幫創幫的周幫主的神兵利器,失蹤了百八十年啦!你說的那客人,難道見過這神叉不成?”那仆從笑道:“那客爺特地吩咐過,說這雙龍神叉確是在他手上。丐幫若是想要,明日便在賭桌上贏回來。嘿嘿,這位爺行事極是隱秘,出手卻極闊綽,咱們賭坊只管發財,旁的也不過問。”

    “宴請各路武林幫派?”卓南雁“撲哧”一笑,“這人好大口氣,我這孤魂野鬼也能去嗎?”那仆從賠笑道:“那就難說了!那位爺吩咐,明日只請大門大派;名氣不大的,便得憑本事進去!”莫愁道:“各大門派都撒了帖子了嗎?”那人扳著指頭,道:“明教、雄獅堂、金鼓鐵筆門、青城派、雷家霹靂門……嗯,算上今兒丐幫的莫大少,還只差唐門沒送!”莫愁一指唐晚菊:“算你小子行運,這位便是唐門中最厲害的至尊高手,唐晚菊!”

    唐晚菊這時最怕跟唐門扯到一起,正要辯駁,那仆從卻以手拍額:“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跟莫大少在一處的,自然便是晚菊公子啦!”恭恭敬敬地翻出一張帖子遞過來,“恭請唐公子明日賞光!”

    帖子展開,卻見上面只一句話:“乾坤一擲誰為尊!”

    莫愁眼見唐晚菊整眉沉思,忙問:“小桔子,怎地了,這文縐縐的狗屁話是什麼意思?”唐晚菊緩緩道:“乾坤一擲,乃是我唐門中一項發射暗器的絕學,只是……失傳已久!”

    那仆從哈哈一笑:“據那位爺說,明日那賭局便叫乾坤一擲局!原來‘乾坤一擲’還是門武功?小的可是十足的門外漢,只請各位明日酉時三刻賞光一游。”探深一揖,轉身而去。

    卓南雁盯住他的身影混雜在人叢中漸去漸遠,低聲道:“這小子其實武功不弱!”唐晚菊點頭道:“他說的那客人更是厲害,只怕各家各派接到的請帖各自不同,卻都讓人推辭不得!”卓南雁笑道:“這倒有趣得緊,瑞蓮舟會還未開,先來弄個乾坤賭局!”

    “管他娘的,別給這俗漢擾了我莫大公子的雅興,”莫愁卻嚷嚷道,“咱們還是去萬花軒要緊!”

    瑞蓮舟會還有數日才開,各大門派都會陸續前來。唐晚菊還算罷了,莫愁卻是一門心思地要在老爹趕來之前,玩個痛快。

    三人行不多時,便到了萬花軒樓前。

    臨安的酒樓歌肆都造得別致出彩,這號稱臨安第一歌樓的萬花軒更是匠心別蘊。半人高的鏤空院牆內圍著兩層雕梁畫棟的紅樓,樓前幾塊枯瘦奇崛的太湖石和叢叢翠綠果木掩映生姿,將光影流蘇的秦樓楚館點染出幾分不俗的秀氣。

    莫愁轉廊過院,呵呵低笑:“江湖有云: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若要富,守定行在賣酒醋!三元樓乃是行在最大的‘賣酒醋’的地方,但若論氣派,卻還比不得這萬花軒。”但見樓前廊間高挑著各色彩燈,進出的客人全有幾分氣度,連挺立賠笑的丫鬟小厮都個個清秀可愛。

    卓南雁雖是頭回來這地方,但他是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性子,在四下里頻送秋波的丫鬟姐妹間穿行,依舊笑嘻嘻地不以為意,斜眼看唐晚菊時,竟是二目微合,雙腿都似乎僵硬許多。倒是莫愁忽然間變得神采煥發,在眾多姐兒間嘻嘻哈哈,左右逢源。

    寬綽異常的大堂上流光溢彩,滿堂花影飄忽,濃郁的脂粉香氣像春天里不安分的蜜蜂,四處亂撞。三人剛剛坐定,便有四五個姐兒扭腰揮帕地擁了上來,莫愁看到卓、唐二人蹙眉不悅,急忙揮手打發走了。

    “莫大郎,怎地來了也不招呼一聲?”幾個歌妓巧笑嫣然地退下之後,一位體態豐腴的綠衣貴婦一眼便認出了莫愁這熟客,笑吟吟地上前拉住了,一口一個“莫大郎”地打情罵俏。

    “費大姐可又年輕了幾歲,瞧上去跟我妹子一般!”莫愁跟這老鴇費大姐如魚得水地應酬幾句,便直言要見識云瀟瀟的絕世芳容。費大姐笑容一僵:“大郎來得不巧,今日瀟瀟可實在脫不開身。”朝花廳西首努了下嘴,低聲道,“今日來了位貴客,包下了……”

    “貴客,本公子不算貴客?”莫愁折扇一抖,指著唐晚菊信口胡說起來,“知道他嗎?格天社的新貴,萬秀峰還得恭敬地管他叫師兄!”費大姐苦笑一聲:“今兒就是萬爺帶著格天社二十八宿一起來了也不成!里面那主兒……”忽然掩住了嘴,蹙眉歎道:“也算今天背運,來的幾撥客人都點明要見瀟瀟。瀟瀟就是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呀。罷了,大郎先用幾杯水酒,改日再來捧場!”伸手在莫愁臂膀上一掐,扭扭地去了。

    唐晚菊給費大姐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得面紅耳赤,見她遠去,才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銳:“好啊,堂堂丐幫莫大少,竟常來這萬花軒眠花宿柳,令尊莫幫主便不管你?”

    “嘿嘿,這事自然不能讓幫主老爹知曉。”莫愁一笑之後,忽又滿臉無辜,“再說,本公子只是尋花問柳地散散心,可從來沒敢眠花宿柳。直到今日,本公子還是一身正氣一腔熱血一心淳樸的童子身……”說笑間龜奴已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布酒菜。

    卓南雁忽道:“奇怪,這廳中倒有幾個武林中人。”莫愁哂道:“有何稀奇?朝廷要辦瑞蓮舟會給皇上祝壽,四下里的武林高手全擁到臨安,練武之人沒幾個是小桔子這樣潔身自愛的君子,自然全到萬花軒來。”

    忽聽有客人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直娘賊的,云瀟瀟那小妞怎地這麼大的架子!”嗓音高亢,震得廳內嗡嗡作響。滿廳媚笑嬌叱之聲登時一斂。

    三人循聲望去,卻見大堂當中的圓桌前端坐幾個客人,相貌不俗,意態甚豪。

    “原來是他!”莫愁舉目望去,見斷喝之人正是先前在古廟內給仆散騰擒住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嘻嘻笑道,“此人是金鼓鐵筆門的高手,卻時運不濟遇上了刀霸,這時一把火全撒在了這里。”卓南雁微一凝目,低聲道:“那桌上幾人的修為著實不俗!”

    費大姐像穿花蝴蝶般飄去,嬌笑道:“金爺,瞧您這火氣!今兒瀟瀟實在是忙……”金長生還沒言語,他身旁一人已大笑著接茬:“忙你姥姥!入娘撮鳥的,老子大老遠地趕來,只是想瞧瞧云瀟瀟的花容月貌,等了半日卻連個屁股也沒見著!”他話語粗俗,身旁幾桌客人全哈哈大笑。

    莫愁低聲道:“哈,五湖幫的總瓢把子胡斷眉,一貫殺人如麻的主兒,費大姐只怕應付不來!”卓南雁忽地一笑,望著那座中一個干瘦老者,道:“呵呵,崆峒派的長老烏云金!說來倒是我的老朋友。不過首座上那兩個老者武功更高。”

    坐在烏云金上首的兩個老者,一人獅面環眼,臉色紅如重棗,打扮不似中土,形態不怒自威;另一個卻是白面短鬢,身形肥胖,一身光鮮湖綢,瞧上去便似個當鋪酒肆的掌櫃一般。莫愁眯起小眼,道:“那胖子有幾分眼熟,可這時卻想不起來啦。嘿嘿,除了混世魔王,便是修煉成精的老魔頭,可夠費大姐費心費神的啦!”

    “爺這話怎麼說的。”費大姐面不改色,咧著鮮紅的嘴唇一串浪笑,“這是天子腳下,官爺貴胄來得多了。上個月來了位爺,找了瀟瀟五次才找到。人家還是張郡王的公子,世襲的小王爺呢!上回格天社的萬大爺……”

    胡斷眉不待她說完,便哈哈大笑:“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格天社的官老爺,入娘撮鳥的都好了不起嗎?老子行走江湖,憑的不是官名,卻是這個……”左臂一振,白光閃處,一把飛刀“奪”的插入了大廳圓柱上。

    那圓柱漆了紅彩,上面花團錦簇地雕著數十朵各樣花卉,這一把刀正插在圓柱當中最大的那朵牡丹花上。跟著寒光閃爍,勁風呼呼,八把飛刀連珠價射出,在那牡丹花四周圍了個圓形。眾人看他出手凌厲利落,齊聲喝彩。

    費大姐的面色登時一白,便在此時,忽聽得大廳西側的暖閣內傳來一陣清冽的琵琶聲,錚錚然如同銀瓶乍破,便在這喝彩聲、醉語聲、叫罵聲、浪笑聲中聽來,也覺分外嘹亮。霎時間亂糟糟的聲音全是一靜,眾人全轉頭瞧向那暖閣。

    一道嚦嚦嬌音傳了過來:“難得這位爺瞧得起瀟瀟,二位爺見諒,我便出去謝一謝諸位朋友如何?”聲音輕柔,帶著一股慵懶、一股嬌癡,更有一股說不出得柔媚味道。堂內眾客人全是心神一醉,均想:“單聽這聲音已是如此迷人,這云瀟瀟的長相不知該是怎樣得花容月貌?”

    “些許小事,不須姑娘費神!”暖閣內忽然傳出一聲冷哼,聲音略帶沙啞,“哪位英雄要見識瀟瀟姑娘的芳容,只管進來便是!”言語說不出得淡定從容,傳到每個人的耳中,卻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氣。

    “好大的口氣!”胡斷眉拍案而起,“老子偏不信邪!”大踏步便向西側的暖閣走去。滿廳客人低聲議論,數十雙眼睛全盯了過來。但見那西側暖閣以珠簾遮門,水晶簾的顏色恰染出一朵蓮花之形,靜靜垂下,看不出里面絲毫動靜。

    “瀟瀟姑娘,”那沙啞的聲音又再響起,“那日得聞你一曲《胡笳十八拍》,魂醉至今,請再奏一回如何?”聲音依舊淡定自若,似乎全然沒把簾外虎視耽耽的胡斷眉放在眼內。云瀟瀟“咯咯”輕笑,曼聲道:“那瀟瀟便獻丑啦!”

    “賊厮鳥!”胡斷眉大吼聲中,飛身掠起,直向珠簾撲去。半空之中雙掌疾揮,三把飛刀連珠價射向簾內。

    猛然間一縷琵琶聲自簾內爆出,聲音激昂如鐵馬金戈。眾人心神一震的當口,陡聞胡斷眉悶哼一聲,似是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壯碩的身子倒翻而回,踉蹌著落下地來,“騰、騰、騰”地一串疾退,砰地撞在那雕花圓柱上。

    他本來身材魁梧,但這時卻像一張畫般地貼在圓柱上,臉色煞白如紙。在他頭頂,明晃晃地插著他適才射出的九把飛刀。廳內客人有懂武功的也有不懂武功的,卻均是心神震動,霎時間廳內靜得出奇。

    只有那琵琶聲急切細密,如飛泉瀝石,似雨打芭蕉,琅琅銳響催得人的心愈發得緊。

    “胡兄,不妨事嗎?”烏云金身子一晃,攙起胡斷眉,冷笑道,“適才好好地為何躍了回來?”胡斷眉這時才籲出一口長氣,似是聽出了烏云金話中的譏諷之意,一把抖開他的胳膊,叫道:“老子興致忽地沒了,自己願意躍回來,你管得著嗎?”

    烏云金聽他說話神完氣足,不由眉頭一皺,斜眼望著那暖閣的簾籠,低笑道:“果然好身手!崆峒派烏云金前來領教。”身形飄忽閃動,直向那暖閣逼去。他性子高傲,素來瞧不起胡斷眉的為人和武功,猜想閣中之人武功雖高,卻也只是精通劈空掌一類的重手法,這般如蛇游走,正可讓對方無從發力。

    暖閣內忽地傳出一聲沙啞的輕歎:“烏長老步法飄忽,似柔實剛,只怕七絕真氣,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只是運柔成剛之際,未免僵硬難化,可惜,可惜!”

    七絕真氣正是烏云金苦修的崆峒派殘心七絕掌的內功,烏云金聽得簾內人足不出戶,便一口說破自己平生修為,登時愕然止步,顫聲道:“閣下說得是,不知有何指教?”本來以他的為人,決不會這般貿然向陌生人出口相詢,但他自當日在建康的鍾山峰頂被獅堂雪冷羅雪亭點透修煉破綻,事後一直苦思冥想,始終難有寸進。這時聽得簾內人一語中的,便忍不住開口相詢,可話一出口,卻又有些後悔。

    “慚愧,哪里談得上什麼指教!”那人呵呵一笑,“傳聞貴派殘心七絕掌的第五重為死心境,旨在‘三冬無暖意’,若閣下一味精進,只怕適得其反。若能以退為進,說不得會別有所得!”烏云金喃喃道:“以退為進?”那人緩緩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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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17:30 |只看該作者
“這等境界,怎地我全沒想到!”烏云金身子一震,雙眸炯炯發光,朗聲道,“多謝指點!”灰撲撲的瘦臉上竟湧出一團紅色,也不回席落座,徑自飛身掠出大廳,如飛地去了。

    莫愁大張雙目,望著他的背影道:“他姥姥的,這烏云金好大名頭,怎麼給人家幾句話便唬得落荒而逃?”卓南雁卻搖頭道:“他不是落荒而逃,而是醍醐灌頂,這時心底豁然開朗,只想找個清淨地方細細參悟!”

    唐晚菊卻如癡如醉地沉浸在那琵琶曲中,五指輕叩桌面,喃喃道:“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好一曲《胡笳十八拍》,好一個花魁云瀟瀟!”在那兩人對話之時,琵琶聲一直輕拈徐撥,奏出一派出山清泉般的婉轉之聲。

    忽聽得一聲長笑,那掌櫃模樣的白臉胖子已一笑而起.拱手道:“尊駕口綻蓮花,讓管鑒大開眼界!佩服啊佩服!”他言語看似客氣,實則卻是譏諷簾內那人只會口若懸河。莫愁眼睛一亮,低聲道:“原來他便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人管鑒!嘿嘿,原來‘金筆鐵判官’金長生的師尊在此,怪不得飛揚跋扈,他姥姥的這叫狗仗人勢!”

    管鑒話一出口,金長生也是氣焰再熾,拍桌子喝道:“正是!若有本事便出來見個真章,這般縮頭縮腦,算什麼好漢?”

    簾內那人卻是一聲冷哼:“這姓管的言語無味,面目可憎,老夫懶得搭理。先生可有雅興打發?”暖閣內又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你都劃下了道,我也只得依樣畫葫蘆了。”卓南雁一凜:“原來暖閣內除了云瀟瀟,竟有兩個人!這後一人的聲音怎地有幾分耳熟?”但那人嗓音顯然刻意壓抑,他一時也猜測不出。

    管鑒聽得那兩人談笑間渾不把自己當回事,冷笑中雙臂一振,肥胖的身子輕飄飄地蕩起,疾向暖閣飄去。他心思與烏云金一般,也是要以飄忽身法讓簾內之人摸不到痕跡,再以本門的凌厲筆法雷霆一擊,破門而入。

    眾人看他身形微胖,但這一躍卻疾如鳥、靈如猿,不由齊聲喝彩。金長生更是揚聲嘶喊,為師尊打氣。一片吆喝聲中,那琵琶聲倏地一冷,猶如天風突起、蒼林怒號。

    管鑒疾撲而到。繪有蓮花的珠簾忽地微微一蕩,似被春風輕拂。猛然間只聽管鑒振聲大喝,快如流星般地欺入了簾內。眾人那一道喝彩聲還未落下,陡見人影一閃,管鑒已經倒飛而回。他雙足在地上一頓,才要立穩,卻不知被什麼力量一推,竟又疾退了數步,忽覺雙腿發軟,砰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喀嚓嚓”一聲響亮,那把梨花木的大椅竟被他坐得粉碎。管鑒的身子向後仰去,斜刺里卻伸出一只手,將他穩穩扶住。出手的正是那居中而坐的獅面老者。琵琶聲依舊起伏淒惻,如陰雨綿綿。廳內諸多武林豪客看得目瞪口呆,被那琵琶聲一攪,心底全是寒浸浸的。

    簾內那沙啞聲音笑道:“妙!先生這一記手揮五弦,出手時機實在妙不可言。”那冰冷聲音卻只淡淡一笑:“慚愧,慚愧!”

    管鑒兀自呼呼喘息,心底有苦說不出。適才他掠到簾前的一瞬,正是勁力運到十足之時。哪知簾內人竟是以靜待動,並不出手,卻在他破簾而入、勁力稍泄之際,雷霆一擊。管鑒先機頓失,只得狼狽退回,暴進暴退之下,被那人剛猛無鑄的掌力推送,連出大丑。

    那獅面老者沉聲道:“管兄,怎地了?”管鑒片刻間已面色如常,苦笑道:“里面是兩個老狐精,甯掌門也不要去行險啦,免得討苦頭!”他笑吟吟的話語卻是笑里藏刀。那獅面老者登時面色一紅,霍然站起,冷冷地道:“甯某幾十年沒討過苦頭啦!”整整衣冠,大踏步便向暖閣走去。

    “甯掌門?”莫愁小眼瞪起,驚道,“莫非他……他是昆侖派的掌門甯自隆?”連一直沉迷琵琶樂曲的唐晚菊也不禁抬起頭來,驚道:“‘甯折不彎’甯自隆?不錯,果然是他!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便是他的弟子。”卓南雁也早聽過這昆侖派掌門之名,當日那喪命五通廟底的“血手太歲”孫列武功已是剛硬得很了,而這甯自隆內外兼修,武功卻純走剛猛一路,單聽“甯折不彎”這綽號,便知此人出手之霸道。

    甯自隆目光灼灼,大步向暖閣行去。與烏、管二人不同,他的身法並不快,甚至有些沉緩,步子更是重得出奇,一步踏出,便是砰然一響。

    這時那一串緊調急弦的琵琶聲已漸緩漸悄,化為一縷若有若無的嚶嚶細語。那沙啞聲音又淡淡傳出:“這是京師,不是江湖!老夫若不立些規矩,只怕這些江湖人會反上天去!呵呵,無可奈何,倒讓先生見笑了。”那冰冷聲音笑道:“老夫正想瞧瞧你如何立這規矩!”這兩人始終不互稱姓名,顯然都不願吐露身份。聽他們言語,似乎又在暗中較勁。

    “莫非是他?”卓南雁再次聽到那冷冰冰的聲音,眼前忽然閃過羅大冷銳的眼神,登時心中一凜:“不錯,正是羅大!但跟他在一起的這沙啞嗓音之人卻又是誰?”

    清清冷冷的琵琶聲越發襯得甯自隆的腳步聲沉重響亮。砰!砰!砰!每一步踏出,似乎這偌大的廳堂都微微晃動。卓南雁不禁望向那珠簾,卻見珠簾依舊靜靜垂下,始終紋絲不動,那朵怒發的白蓮這時瞧著,便現出幾分詭豔。

    “開!”甯自隆驀地大喝一聲,臉色紅若滴血,雙掌疾推。掌力暗湧,那珠簾無風自開,眾人只覺眼前一花,甯自隆那雄偉的身軀已一閃而入。

    珠簾霍然合上,簾上雪白的蓮花簌簌抖動,似是被疾風吹拂。那曲琵琶這時已細若游絲,卻別有一股回腸蕩氣之韻。偏偏甯自隆一入閣內,便再無聲息。廳內的客人全睜大了眼珠子,性子急的恨不得趴到那簾邊去看個究竟。

    陡聞一聲悶哼,黃影閃處,甯自隆忽地斜斜躍出,“騰、騰、騰”的一串腳步聲擂鼓般響在廳內。三四張桌子全被甯自隆撞倒,杯盤亂飛,幾個客人更被他撞得人仰馬翻。甯自隆小山般的身子兀自收不住來勢,直向卓南雁這張桌子撞來。

    卓南雁霍地挺身,揮掌在他肩頭一搭,內力源源送出。臉色殷紅的甯自隆才刹住腳步,眼望卓南雁,微露感激之色,卻猛一低頭,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全噴在了桌上。“前輩留神!”卓南雁緩緩收回內力,低聲道,“不知屋內出手的卻是何人?”

    甯自隆吐出鮮血,反覺胸臆一暢,但臉上卻滿是黯然失落之色。他緩緩伸指,蘸著桌上的血,顫巍巍地寫了一個字:鶴!

    “趙祥鶴?”莫愁嘴巴張得碗大,半晌才道.“吳山鶴鳴?格天社的總頭領?怪不得,怪不得……”他這一喊堂內眾高手聽個滿耳,聯想到適才那沙啞嗓音之人所說的要“立些規矩”的話語、登時心底發寒:“除了趙祥鶴,京師之中還有誰有這麼高的武功,這麼大的口氣!”先前耀武揚威的胡斷眉、金長生諸人全是臉色發灰,噤若寒蟬。

    卓南雁卻覺心底一冷:“羅大自命俠義,又與張浚交厚,卻暗中與趙祥鶴在萬花軒內相會?”

    一番別開生面的比試終于停歇,昆侖派、金鼓鐵筆門和五湖幫盡皆鎩羽而歸,但深隱簾後之人居然連面也未露。陡聞琵琶鏘然一劃,聲若裂帛,那首《胡笳十八拍》也在這時悄然曲終。莫愁等人的心神一陣搖曳,既醉于這琵琶余音嫋嫋,更震于吳山鶴鳴的絕頂武功。

    “好曲呀好曲!——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趙祥鶴沙啞的聲音又在簾後響起,“可歎如此好曲,卻無一場可觀之戰,世間少有英雄啊!”

    卓南雁聽得這聲長歎,卻覺心頭火起:“當日便是此人,處心積慮地算計我父母!”登時胸中怒火猛撞上來,仰天一笑:“誰是英雄,是你說了算的嗎?”大踏步便向暖閣走去。

    “兄弟,你瘋啦?”莫愁驚叫著伸手要拉他,但手指明明觸到了卓南雁的衣衫,卻覺指下一滑,抓了個空。卓南雁的身形片刻不停,已大步向前行去。堂內霎時議論聲四起,眾人的目光全盯在了他的身上。甯自隆和管鑒更是滿面疑惑,毫不相信這年紀輕輕的少年竟敢挑戰當今號稱江南第一高手的吳山鶴鳴。

    卓南雁的臉上依舊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但渾身真氣流轉,忘憂心法已然籠罩全場。他的步子不緊不慢,卻如行云流水般得氣勢連貫。廳內又悄靜下來,數十雙眼睛全瞪得溜圓地望著他。

    簾內忽地傳出一聲輕歎,似乎那趙祥鶴也頗為驚詫。原來卓南雁這樣閑庭信步般地走來,看似行險,但一身氣勁似發非發,更生出一股深玄難測之感。

    靜靜垂著的珠簾驀地發出一陣輕顫,猶如風行水上,波瀾微生。甯自隆、唐晚菊等明眼人都瞧出那是絕頂高手的內家真氣蓄勢而發,引得珠簾發顫。這也是頭一回,簾內高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勁氣外放。

    卓南雁忽在珠簾的五步之外頓住身形。他臉上淡淡的冷笑未去,右掌卻已緩緩按在了威勝神劍的劍柄上,心神與長劍交接一處,鞘內的長劍登時嗡嗡而鳴。這劍鳴聲初時綿密清脆,隨即化作一股宏大沉郁之音,龍吟般游走堂內。眾人均覺耳畔轟然作響,心神劇震。

    長劍雖未出鞘,一股澎湃的劍氣卻已直撞向珠簾。串串水晶珠子急速跳動,交互疾撞,發出比適才的琵琶聲還緊密尖銳的聲響。

    趙祥鶴那沙啞的聲音忽地一歎:“好膽魄!好眼界!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他贊的是卓南雁的膽魄和眼界,說的是卓南雁這種含而不發、以靜制動的戰法,說來奇怪,他歎聲一起,疾跳的珠簾似被同時伸出的千百雙無形的手按住,忽然悄寂無聲,靜靜垂下。眾人驚歎莫名,不由齊齊“噢”了一聲。

    卓南雁仍是靜靜挺立,身形穩如淵停岳峙,緩緩道:“大哉乾元!”忘憂心法與補天劍意交融一處,劍氣流轉,再次沛然湧出。

    “老弟又精進不少,恭喜,恭喜!”簾內這回傳來的卻是羅大的笑聲,“你可以進來了。”笑聲剛發時似乎便在卓南雁耳邊,隨即倏忽遠去,到了最後一個字時似乎已遠在十余丈外。

    “難道他心中有愧,竟要避而不見?”卓南雁心念一閃,飛身而起,電射般掠人簾內。暖閣內甯謐一片,只一個紅裳少女懷抱琵琶靜靜端坐,羅大和趙祥鶴早已蹤影不見。

    “別找了,他們都走啦!”那紅衣美女明眸耀彩,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略帶驚訝。她的聲音分外好聽,卻又帶著三分慵懶和七分頑皮。

    這少女不過二十歲上下,波光瑩閃的眸子和櫻紅的香唇間總像是籠著一抹笑意。只看她一眼,便覺得有股說不出得媚,正從她的發髻間、酒窩內、眼波里,隱隱散出。若說龍夢嬋給人的媚是妖嬈多變的嬌媚,這云瀟瀟展露出的,就是一種霧籠香花般的柔媚。

    “小姐便是云姑娘了?”卓南雁想到若是從陳鐵衣那里算,自己還該叫她一聲嫂嫂,當下老老實實地躬身施禮,“在下卓南雁,見過云姑娘!”云瀟瀟一笑:“你這人倒有趣得緊!看你適才的架勢,似是要挑破房頂,哪知轉眼間便又這麼彬彬有禮!”頓了頓,又笑道,“雁飛高兮邈難尋——你這名字恰是《胡笳十八拍》里的好句。——好名字!”她說著朱唇曼啟,低聲歌起《胡笳十八拍》的曲意:“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

    她似乎很愛笑,笑聲也如她奏出的曲樂般剔透悅耳。卓南雁想起陳鐵衣所說他們同行時的一路笑聲,頓時有些明白為何剛硬如鐵的陳鐵衣會為她神魂顛倒。

    他呵呵一笑:“多謝姑娘誇獎!不知適才這閣內品樂的,可是趙祥鶴與羅大先生,他們去往何處了?”云瀟瀟雪白修長的五指在琵琶上輕輕撥弄,發出悅耳的憐憐聲,搖頭笑道:“你這可是不曉事了。我們只是唱曲賣藝的歌女,客人們的事情,哪能隨意泄漏!”她天生媚骨,雖是語帶嗔意,瞧上去仍是巧笑嫣然。

    閣內燃著一爐香,嫋嫋的煙氣更襯得閣中清雅幽靜。堂中客人全知道適才格天社大首領趙祥鶴在此,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貿然闖入。卓南雁眼見這幽香四溢的精致暖閣中只有自己和云瀟瀟兩個人,便不願久留,微微一揖,道:“如此倒打擾了。我也是受一位朋友所托,來跟姑娘傳一句話!”

    云瀟瀟玉頰上的梨窩旁現出一抹紅暈:“卓公子那位朋友是誰?”卓南雁道:“便是江南鐵捕陳鐵衣!”云瀟瀟笑容一斂,低聲道:“你……你認識他?”卓南雁道:“在下跟陳大哥相交無多,卻已是過命的交情。”

    云瀟瀟望著他灼灼有神的目光,點一點頭道:“雖然與公子也是初會,但公子的話,瀟瀟都會信!不知他……讓你傳什麼話來?”卓南雁歎一口氣,低聲道:“陳大哥說,他眼下有要事纏身,待得姑娘的生辰正日,只怕無法趕回來……與你共慶芳辰!”想到當日與陳鐵衣同去探查江南龍須總壇主,但那老頭子等龍須全遭余孤天辣手誅殺,陳鐵衣自此也音訊全無,心下更覺黯然。

    他才一開口,云瀟瀟似已知道他要說什麼,明媚的臉上登時一黯,待他說完,已然花容慘淡,輕輕地道:“我們本就聚少離多,為何偏偏那一日,你都來不了!真的嗎……鐵衣,這真是你的話嗎?”她聲音淒惻,似是對卓南雁輕訴,更像在喃喃自語。

    “若是我與霜月有約不至,小月兒也必是如此傷心!”卓南雁也不禁心下惻然,輕聲道:“不錯。當日我與陳大哥同坐舟內閑聊,他鄭重叮囑小弟,務必將此話傳給姑娘……”忽然心中一動:“那時候陳大哥怎知自己難以趕回?是預知此行不測,還是當真另有要務?”

    云瀟瀟娥眉顰蹙,道:“那公子是否知道,鐵衣到底去了哪里?”卓南雁心下一沉,竟不敢看她滿含憂郁的雙眸,道:“陳大哥是公門中人,行事自不能讓旁人知曉!”云瀟瀟似是信了,默然點頭,美眸中已是珠淚潸然,五指只顧茫無頭緒地劃著琵琶。屋內只余一陣孤單無韻的錚錚輕響。

    卓南雁心底忽地生出一陣難耐的愁緒,竟不敢在閣內再待片刻,重又深深一揖:“話已傳到,云姑娘請保重!卓南雁這就告辭了!”心下打定主意:“陳大哥若是當真慘遭不測,不管是誰下的毒手,我都讓他血債血還!”

    云瀟瀟這才昂起頭,強笑道:“瀟瀟有些失態,可讓公子見笑了!是了,適才那兩位客人,我也不知他們到底是誰,只知一個姓羅,一個姓趙。聽他們言語,那姓羅的老者似是約那趙官人,今晚子時在三元樓相會。”

    “三元樓?羅大竟要深更半夜地再約吳山鶴鳴密談!難道他竟是格天社的奸細?”卓南雁目光熠然耀動,強抑住心底的震驚,向云瀟瀟點頭道:“多謝,今日暫且別過!”他略一凝思,眼見地上還插著先前胡斷眉射入的三把飛刀,拾起一把刀來,指力暗運,在銅鑄的刀把上捏出三個深深的指窩,遞給她道,“姑娘若有難處,只管拿著此物來找我!”

    云瀟瀟怔怔地接住,芳心紊亂如麻,只知茫然點頭,恍惚中耳邊似有一聲輕歎:“姑娘的琵琶彈得甚好!”她才“啊”的一震,笑道:“多謝公子……”抬起頭來卓南雁卻早已去了,只剩那珠簾寂寞而又無奈地擺著。

    這時胡斷眉、甯目隆等豪客還在廳內苦候,眼見卓南雁安然無事地走出,均是心底震驚。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笑眯眯地拱手上前,客套連連,著急結交。卓南雁卻沒心思搭理這些武林大豪,略略客套兩句,便領著唐晚菊和莫愁出了萬花軒。

    才出得花廳,莫愁便急著問那位云瀟瀟生得什麼模樣。卓南雁只淡淡一笑:“也算國色天香吧!對了,你不是見過她一次了嗎?”莫愁胖臉一紅:“那是,那是!只是那時候離得太遠,哪及得上你老弟,關起門來,獨占花魁!”

    卓南雁一直尋思這羅大在三元樓內再約趙祥鶴之事,卻也不願說出來讓他們白白擔心,便有些心不在焉。莫愁怪他不說,譏諷他看過云瀟瀟後,魂不守舍。

    唐晚菊卻毅然搖頭:“未必!南雁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你沒見他為了明教林姑娘大鬧齊山嗎?嘿嘿,有林姑娘珠玉在前,南雁兄只怕再也看不上尋常脂粉。”

    卓南雁心頭一熱,只覺唐晚菊的話深得我心,伸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那些俗人擾了酒興,咱們再尋個地方,去喝個痛快。”轉頭問莫愁道,“老莫,你曾說臨安有三絕,萬花軒已去過了,千金堂轉天便去,那三元樓卻在何處?”

    莫愁大喜:“正是,正是,正該去三元樓讓你還這酒債!”喜滋滋地當先引路。行不多時,忽地一指前面當街那座高挑貼金紅紗桅子燈的歇山式高樓,笑道:“三元樓的酒兒稠——游禦街,喝美酒,自然便得來這三元樓了!”

    他輕車熟路地引著二人穿過竹花掩映的回廊,登樓上閣,尋得一間精致暖閣坐了。

    這三元樓高樓聳峙,自三樓這暖閣內憑窗西眺,隱約可見城外西湖的一角清波。三人要了好大一桌酒菜,開懷暢飲,縱酒笑鬧。

    莫愁想起適才的話頭,忽地小眼一轉,笑道:“咱們來換個新鮮調調,說說自己何時第一次對女孩兒動心。”將酒杯在桌上一頓,“本公子先來拋磚引玉。我第一次對女孩兒動了春心,是在我九歲那年……”卓南雁險些將一口酒噴出,道:“你老兄當真少年老成!”

    “見笑見笑!”莫愁得意洋洋地拱拱手,又正色道,“九歲時我還是個人見人愛的白胖小子,幫中叔伯帶著我出去乞討的,任誰見了我,都要多賞些殘羹剩飯。那天江陵府丐幫總舵附近忽地搬來一家官宦人家,那家小姐游玩歸來剛下轎子,見我可憐,便將丫鬟新買的春卷塞到我手中。我那時粗黑的手,捏住她遞過來的白白的春卷,看到她笑吟吟的樣子——她只十二三歲,穿著鮮亮無比的衣衫,當真便似看到天上的仙女一般……”

    卓菊雁和唐晚菊見莫愁臉現潮紅,少見得一本正經,便都凝神傾聽。“自那天以後,我日日都去她家門口徘徊乞討,嘿嘿,全是獨個去的,只盼能再見到她。原來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甚少出屋,但偶爾出來,遇到我時,都給我些好吃的。終于,在第三次見到她的時候,我鼓足了勇氣,趁她遞給我春卷之際,在她雪白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

    唐晚菊“哎喲”一聲,笑道:“你老兄原來自幼便膽氣過人!這下可不是惹了大禍了嗎?”莫愁哈哈大笑:“我哪里想得了那許多。那女孩驚叫一聲,忽地伸手扯住我的胖嘴巴擰了幾下,罵我是個小頑童——想必她見我終究是個孩子,卻也不怎麼惱怒。哈哈,雖給她白嫩嫩的小手擰了幾下,但那兩天卻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

    他的胖臉陡地一陣抽搐,狠狠灌了口酒,才道:“後來我那幫主老爹要去常德府會見個緊要的武林人物,偏要帶上我同去,一家伙就去了兩個月。再回江陵府時,卻見那女孩家竟給抄了家。幫中叔伯告訴我,那女孩她爹得罪了秦檜,給下了大獄……論斬了,家中女眷都賣給了勾欄!”他那張嬉笑怒罵的胖臉陡現沉痛之色,卓、唐二人的心也都隨之一緊。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秦檜是什麼玩意兒,只死活央求老爹去救那女孩。幫主老爹說,她爹既敢觸怒秦檜,便是個好人,該救!帶著我連闖了三家勾欄,才尋到了她。”莫愁忽地咧開嘴,近乎抽泣般地喘了兩下,“她剛死!因不願接客,又不堪凌辱,自己上吊了。望著她十二歲的尸體,我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幾年後,還常常夢到她……”

    他又頓了頓,咕咚咚地灌了幾口酒,才又干笑道:“想必我自那時候起,便喜歡年紀大些的女孩吧。”眼見身旁二人都黯然神傷,猛地一拍桌子,“大雁子,該你了!你幾時對女孩兒動心的?”

    卓南雁想了想,老老實實地道:“十三歲吧!”那也正是他初遇林霜月的年紀,想到十三歲時在楊將軍廟內跳耀的舞火下看到那張宛然如畫的笑靨,心底便湧出一陣甜蜜,忽想,“原來我一見月牙兒,便已暗自傾心,只是那時候自己卻全然不知。”

    “那時候我正給龍驤樓的人追殺,她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卓南雁說起少年時的情形,眸子里便閃出一片柔柔的光芒,“……她的手靈巧得似蝴蝶翩翩起舞。我卻對她說,你身上好香……”莫愁眉毛一跳,笑道:“老弟自幼便出語不俗,有趣有趣!後來呢?”

    “後來……”卓南雁忽覺胸中一陣酸楚,澀笑兩聲,“後來我便跟她去了明教。再後來,這個女孩……便做了明教聖女。”

    “原來是那小仙女一般的林霜月?”莫愁咧嘴道,“你老弟那日為了她,在齊山上這一鬧驚天動地,老兄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哥哥奉勸老弟一句,那林逸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大魔頭,今後你最好別再見她了,萬事還是保命要緊!”

    “我不管!”卓南雁緩緩吸了口酒,淡淡地道,“我還是會去見她的!”

    莫愁疏淡的眉毛又跳了跳,嘖嘖連聲:“佩服!佩服!我這‘有美女就抱抱’,乃是隨遇而安,老弟卻才是真正的一往情深!”轉頭對唐晚菊道,“小桔子,你怎樣?我猜你定是七八歲時便去親女孩兒。”

    “慚愧,慚愧!小弟實難跟二位相比。”唐晚菊白面通紅,遲疑片刻,才低頭笑道,“小弟第一次見到她時……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小弟已是十九歲的高齡,實在比不得二位哥哥!”莫愁雙眸發光,叫道:“怎麼著,原來小桔子心里有了人?快快從實招來!”

    唐晚菊整眉道:“小弟自十五歲便給送進枯榮觀修習毒功,算來是唐門五十年來得入枯榮觀最年少的弟子。但小弟素來只好詩書,實在懶得琢磨那些殺人的煙散丸針,半年前索性逃出了唐門。我怕給掌門大伯捉到,自成都一路北行,穿州過府地遠遠逃到了西夏。一是想逃得越遠越好,二來是想看看朔漠風光,哪知到了西夏興慶府……”莫愁見他臉色微紅,忸怩不語,笑道:“怎樣了,難道你竟遇上了個西夏姑娘?”

    “是!小弟在酒肆里面喝醉了酒,將盤纏丟了——呵呵,小弟江湖閱曆不足,讓二位仁兄見笑了!那店伙計見我掏不出錢來,便不住口地糾纏謾罵,唉,實在是羞殺人也!正自難堪,忽聽一個姑娘叫道:‘他的酒錢我給付了。’我抬頭便見到一位黨項族的姑娘,她穿著月白的繡花袍和百褶裙,頭戴銀白的氈冠,便如一尊水月觀音般立在那里。”唐晚菊說著,一股陶然之色從眉目五官中滲出來,“她笑著拋來一串銅錢,卻又笑我南人懦弱,不勝酒力。我自然不服。黨項人都甚好客,她便請我去她家拼酒……”說到這里,臉色愈發紅了起來。

    莫愁連聲催促:“說呀!後來如何了?”唐晚菊囁嚅道:“後來,我果然喝不過他,就醉倒在她家。醒來後,我們便成了朋友。這女孩極是爽朗可愛,小弟在她家流連不去地住了半月,終有一晚,小弟又喝醉了酒……”莫愁見他忽地住口不言,不禁瞪起小眼:“怎地了,你酒後失身了,是不是?”

    唐晚菊的臉變成了一塊紅布,道:“這個……呵呵,不足為外人道耳。”卓南雁和莫愁對望一眼,哈哈大笑。莫愁更拍手道:“此地無銀三百兩!小桔子今日才酒後吐真言。”

    “她叫……拓跋嫣!”唐晚菊提起這個名字,臉上便滿是沉醉之色,“我……我下定決心,定要娶她,便跋山涉水地趕回家來稟明掌門大伯。只可惜,大伯不允,還揚言要殺嫣兒。”他說著神色悲苦,攥著酒杯連連搖頭,道,“嘿!我從未見過大伯如此聲色俱厲,若非興慶府遠隔千山萬水,只怕他真就趕去下手了。而我早已深厭枯榮觀內的毒物,便又逃了出來,直到今日……也不知嫣兒怎樣了。唉,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

    卓南雁也料不到這外表柔弱的世家子弟竟也是癡情如此,心底發熱,舉杯道:“小桔子,你是至情至性,我敬你一杯!”莫愁叫道:“還有我!要連敬三杯,預祝二位都早日娶得佳人,早結連理,早生貴子……”三人當日喝得酩酊大醉,眼見日色昏沉,這才盡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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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24: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九節:高樓密議 金堂豪賭
      卓南雁一直牽掛羅大秘約趙祥鶴之事,卻又不願讓兩位兄弟跟著冒險憂心,當晚便獨自溜出客棧,悄然趕回了三元樓。

    深宵之中,禦街上許多店鋪兀自燈火閃耀。倒是那白日里熱鬧非凡的三元樓不知為何冷寂了不少,只三樓一間暖閣內亮著燈。遠遠地只見樓下彩畫歡門前竟也黑黢黢的,但卻佇立著數道人影,隱隱有刀劍之光閃動。

    卓南雁暗道:“羅大這厮秘會趙祥鶴,竟還動用這多人手把風!”展開輕功,從酒樓的側門躍入。樓內卻沒幾人看守,他一路暢通無阻地悄然直上到了三樓。卻聽一縷琴聲自那暖閣內悠然而出,曲調沉郁,古樸中透出幾絲蒼冷來。

    卓南雁知道羅大武功了得,不敢貼窗細瞧,只側耳凝聽,似乎閣內只有兩人。除了那撫琴之人,另一人呼吸幾不可聞,顯是內功精深,料來便是羅大了。

    “趙祥鶴還沒到?”那撫琴之人忽地一聲低問。卓南雁登時一凜:“怎地是他?”這正是那日在天目山被龍夢嬋所困的趙公子的聲音。卻聽羅大畢恭畢敬地道:“屬下已與他敲定,吳山鶴鳴是當世大宗師,這點擔當還是有的!”卓南雁心下更奇:“連這不可一世的羅大也為這位趙公子效力當真奇了!”

    “他是個難得之才,只是膽魄稍遜,不知今晚敢不敢來?”那趙公子的聲音依舊淡淡的,但琴聲卻陡地激越高亢了許多,險峻如奇峰兀立,蒼郁如松濤長吟。跟著琴聲漸緩漸悄,卻始終有一股金戈鐵馬之氣在勃勃躍動。

    琴聲將逝之際,回廊間忽地響起一道笑聲。這笑聲突如其來,幾乎便在同時,一只手在卓南雁肩頭輕輕一拍:“老弟,你也在此!”卓南雁一凜之間,那人已經閃到了暖閣門前,只見那道高大的黑影正向著暖閣大門蝦米般躬起了身子,朗聲道:“太子有約,老朽怎敢不至?”正是趙祥鶴到了。

    回廊上又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跟著虞允文的笑聲響起:“趙大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讓我輩在樓下苦候了多時。”羅大已大開閣門,沉聲笑道:“原來祥鶴兄是在此聽琴來著!”一眼瞥見卓南雁,呵呵笑道,“我料得老弟定會前來,太子殿下也念叨你好久了,快請快請!”

    卓南雁登時一震:“原來這位趙公子,竟是被封為建王的當今太子趙瑗!”想到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和這目視云漢的羅大都對他畢恭畢敬,隨即釋然,“若他不是太子,又怎能有如此氣魄!”

    二人大步而入,趙祥鶴已搶著跪倒。卓南雁正要施禮,已被太子趙瑗攔住:“老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算知己。趙先生,此處不是朝廷,咱們不必拘禮!”揮手請二人落座。

    趙樣鶴還沒坐穩,便呵呵笑道:“老朽早就到了。但聽得殿下這一曲《風雷引》慷慨激昂,有驅千騎、斬長鯨之意,老朽聽得一時忘情,未敢打擾。萬望太子殿下見諒!”這話看似謝罪,實是誇贊趙瑗琴藝高絕,不著痕跡地大拍馬屁。趙瑗的臉色果然一緩,低笑道:“噢,趙先生聽我這琴曲可還入得耳嗎?”

    趙祥鶴笑容又增了幾分:“太子這琴曲中有一股雄放之氣貫穿始終,當真使豪傑魄動,俠士發立!嘿,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卓南雁見這趙祥鶴身子高瘦,老臉上皺紋縱橫,諂媚之笑正自那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中前仆後繼地湧出,想到白日間聽得他在萬花軒內叱咤群雄的豪氣,當真判若兩人。

    “趙先生過譽了。”趙瑗淡淡一笑,順手撥弄琴弦,發出悠揚的聲韻,悠然道,“傳聞大慧禪師琴、書兩絕,當世無雙,可惜未曾一晤,憾哉憾哉!”趙祥鶴面色微變,不知如何回話好,只得干笑兩聲。

    卓南雁卻道:“我倒見過大慧上人兩面,禪聖的琴藝書法冠絕天下,最難得的卻是他一個方外之人,卻有一顆忠義之心。近日他更親自護送張浚大人入京,不辭勞苦,讓人欽佩。”

    一旁的虞允文卻歎了口氣:“老弟有所不知,和國公張浚到了行在驛館之後,卻又離奇失蹤,至今下落不明!”他說著目光灼灼地掃向趙祥鶴,“除了張浚大人,李光、胡銓等一批老臣也在入京途中先後失蹤!”

    “張浚大人竟失去了蹤跡?”卓南雁想到那晚舟中密談,心內一緊,“莫非龍蛇變已對這些老臣們下手了?”轉頭著趙祥鶴時,卻見他眼望酒杯,臉上似笑非笑,渾若未聞。

    “趙大人,”趙瑗眼內光芒一閃,淡淡地道,“你也是朝廷老臣了吧?靖康十八年,你斬殺五馬山寨的六王爺,處事剛勁果決。雷霆手段,忠義肝膽,萬歲至今念念不忘,常和本王說起。”

    五馬山寨之事乃是趙宋朝廷的往事。那時候金兵南侵,北宋滅亡,趙構南逃後以徽宗九子的名分登基,是為南宋。但當時風云變幻,趙構到底根基不穩,在黃河以北的五馬山寨,便有人以徽宗六子的名號揮師抗金。這六王爺毅然留在金國抗金,比之倉惶南逃的九王爺趙構,顯得更有骨氣和膽魄,一時豪傑四下歸順,聚眾數十萬。六王爺也自命正朔,不聽趙構的調遣。趙祥鶴便夜探五馬山寨,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了六王爺的首級,給趙構朝廷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全文字版小說閱讀,更新,更快,盡在ㄧбk文學網,電腦站:ωωω.ㄧбk.cn手機站:wap.① ⑥k.cn支持文學,支持①⑥k!趙祥鶴料不到他突然提起此事,想到當年的豪情壯舉,眼內也不禁閃出幾絲難見的鋒銳,笑道:“犬馬之勞,卻還讓萬歲和殿下掛懷,老臣當真感恩不盡!”口中說到“萬歲”,急忙又將腰彎下數分。卓南雁看他諂笑滿面,弓著腰縮在那里,哪里有半分武林宗師的氣魄,心下暗歎。

    “這是扶正祛邪的大事,可不是犬馬之勞。”趙瑗的臉色又和善了幾分,慨然道,“當年陳剛禦使出使金國,酒宴上金國幾名隨行的龍驤士言語無禮,又是你出手,以神功懾服金人,一鶴摘七星,使我大宋神威揚于上京!”卓南雁聽得心中稱奇:“這趙祥鶴素來對金人卑躬屈膝,不想還有這等事?嗯,只要完顏亨不在,別的龍驤樓武士的確難以勝他。”

    卻不知這更是趙祥鶴的得意之戰。當時金強宋弱,宋朝使者到了金國,都不免戰戰兢兢,以防受辱。而變著法子地羞辱宋使,卻幾乎已成了一些金國官吏爭相顯示膽魄的賞心樂事。但那次宴會上,酒意上湧的趙祥鶴卻挺身而出,以一敵七,力勝七名龍驤士,威名遠震,被金國武林稱為“一鶴摘七星”。哪知那時已是秦檜親信的趙祥鶴,回來後卻挨了秦檜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趙祥鶴自此絕口不言此事,江南武林便也知之不多。

    趙祥鶴顯然想不到趙瑗對這“一鶴摘七星”也清清楚楚,老臉上霎時騰起一片紅,忙道:“這是臣當日輕狂之舉,殿下……抬愛,老臣受寵若驚!”趙瑗一笑:“怎麼是輕狂之舉?這是振我國威的雄風豪舉!萬歲看重你的,便是你的忠心和血性!你可要把握得住,別辜負了聖望皇恩……”

    這話顯然是暗自點撥,讓他別只顧跟著秦檜父子一條道跑到黑。趙祥鶴渾身一震,竟突地跪倒,慨然道:“殿下放心,萬歲和殿下的洪恩聖德老臣銘記于心,日夜稱頌,念念不忘。老奴必將竭盡駑鈍,報效聖上和殿下天高地厚之恩……”

    “起來吧!今兒讓羅先生請你過來,是想問幾樁事。”趙瑗聽他幾乎聲淚俱下,心底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道,“先說這瑞蓮舟會。父皇五十聖壽,怎麼大張旗鼓地將江南各大幫派盡數聚到京師?是看天下不夠亂嗎?”這話單刀直入,又突如其來,筵席上登時氣氛一緊。

    “殿下說得是!”趙祥鶴先滿臉堆笑地應了一聲,不慌不忙地道,“但這是相爺的意思。天下太平日久,相爺是要借瑞蓮舟會之勢,樹朝廷之威,揚大宋之雄,使四國八番震服。”

    趙瑗瞥他一眼,道,“那金鯉初會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趙祥鶴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近來魔教妖人林逸煙重出江湖,蠢蠢欲動,大小黑道幫派望風而降。老朽辦這金鯉初會,乃是給江南英雄一個正大光明的較技之所,只盼能將江南各派雄豪一舉收服。”這番話乍聽上去入情入理,實則頗有不通之處。

    卓南雁暗自冷笑:“這老賊瞪眼胡說的本事不小!”趙瑗的臉色也不由陰沉下來。他今晚苦心孤詣地試探趙祥鶴,本以為會讓這位江南第一高手回心轉意,但聽他兩個對答卻是避實就虛,心中便是一沉。

    “張浚、胡銓等一批老臣,為何忽從天南海北被調入京師?也是為了樹朝廷之威?”趙瑗的聲音越來越冷,“適才允文說了,這些老臣一入京師就銷聲匿跡,格天社難道全然不知嗎?”

    趙祥鶴的身子又蝦米般躬下來,一迭聲地道:“這個……胡銓等老臣進京後便該由林一飛安排,眼下去向何處,下官實在不知……這真真是失職!下官這就去派人查個明白!”他聽得趙瑗接連問起政事,忙改口自稱下官,但口風兀自守得緊密無比。

    “林一飛?”趙瑗眼中鋒芒一閃,淡淡地道,“聽說他近來招攬了一位奇人,叫風滿樓?”

    趙祥鶴干巴巴的臉終于**了一下,嘿嘿地笑道:“這風滿樓據說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雖然不會武功,卻是能掐會算,連相爺都對他持禮甚恭。但下官卻只聞其名,從未見到過這位神仙的本來面目。”他一口一個神仙,顯是對這以旁門左道邀寵的風滿樓大是不屑。

    這時酒菜已穿梭價擺上來。這是便宴,趙瑗和趙祥鶴全是便服而來,羅大、虞允文也在側坐相陪。花樣百出的菜肴一上,幾人便不再提絲毫正事,只是舉杯應酬。卓南雁恥于與趙祥鶴同桌,連筷子都沒動上一動。

    幾個人各懷心事,略盡了幾壺酒,建王趙瑗便停著不動。趙祥鶴見機,忙起身告退,臨行前,再次信誓旦旦,決不辜負“聖上的浩蕩洪恩”。

    趙祥鶴一退,樓內便是一靜。閃耀的燈燭映得建王趙瑗的那張瘦峻的臉孔忽明忽暗,沉了沉,他才輕輕一歎:“吳山鶴鳴這一代宗師……可惜了!”羅大和虞允文都知太子拉攏趙祥鶴不成,頗有憾意。

    明晃晃的燈影下,建王趙瑗的臉色先是一黯,隨即抬頭向卓南雁笑道:“哦,我說過咱們會在臨安再見面的!老弟別見怪——這里不是朝廷,咱們不必這麼繁禮多儀。你是救過我的恩人,我還叫你老弟,你叫我趙兄便是。”

    這話在旁人聽來,必會當作建王禮賢下士的謙遜之語,定然畢恭畢敬地連稱不敢。但卓南雁性子疏狂,卻張口叫道:“好!小弟今後便叫你趙兄了!”虞允文和羅大都是面色微變,哪知趙瑗自幼長于深宮,見膩了溜須拍馬之輩,反而甚喜他的爽直大膽,哈哈大笑道:“是啊,這才是真豪傑,真性情!”

    虞允文暗自長出了一口氣,向卓南雁笑道:“前幾日和國公張浚曾傳信過來,說了你冒死臥底龍驤樓之事,殿下早就贊你俠肝義膽,鐵血丹心!不想那日我們深林遇險,正賴老弟相救!”卓南雁忙道:“不敢,允文兄智珠在握,遇險不驚,便沒小弟在旁,那妖女也奈何你們不得。”轉頭望見羅大正捋著長髯斜睨著他笑,也笑道,“羅老也別見怪!今日我誤打誤撞,得知你私下約請趙祥鶴,還當你……”

    羅大嘿嘿笑道:“還當我什麼,跟趙祥鶴勾勾搭搭,暗中為秦檜老賊效命,是嗎?”卓南雁絲毫不窘,道:“抱歉。倘若真是如此,我也只得跟羅老你再干上一仗!”虞允文笑道:“哈哈,原來羅老也有無可奈何之人。”羅大唯有撫髯苦笑。眾人卻齊聲大笑。當下趙瑗便命撤去酒菜,換上清茶。

    建王府的親隨穿梭而來,捧來的茶盞都是閃著瑩瑩青光的青窯上等好瓷,烹茶的壺、甌則是水晶制成,端的一塵不染,透亮晶瑩。稍時,臨安上天竺白云峰產的白云貢茶烹就,清香四溢,四人品茶談心。

    趙瑗等人聽卓南雁說起龍驤樓的經曆和龍蛇變的大致情形,均是面色凝重。趙瑗眉峰緊蹙,冷冷道:“雙管齊下,呵呵,當真陰毒得緊!不知咱們在天目山遇上妖女龍夢嬋,是否便是這龍蛇變中的一環?”

    羅大斷然搖頭道:“這倒未必。當日龍驤樓主完顏亨籌劃這龍蛇變時,決不會把巫魔蕭抱珍算計在內。眼下巫魔雖然新近投靠了完顏亮,立功心切,但也不會與掌控龍驤樓的刀霸聯手。依老朽看,殿下和虞公子那趟微服私訪,只是碰巧被這妖女窺破了形跡,這才幾番糾纏。而這妖女機詐百出,老夫護送殿下一回京師,她便再也不見蹤影……”

    張浚、胡銓等老臣忽然失蹤,巫魔蕭抱珍師徒悄然南下助陣,龍蛇變又增了幾番變數。饒是卓南雁、羅大都是胸藏甲兵的奇士,但各抒己見、一起商議多時,依然揣摩不透這龍蛇變的真義。

    趙瑗見虞允文久久不語,叫著他的字,道:“彬甫,你有何見解?”虞允文眼中鋒芒一閃,面色凝重地道:“屬下于這龍蛇變已有了些計較,只是此時卻不便說出。”

    羅大“嘿”了一聲,道:“允文老弟還要賣關子?”虞允文淡淡一笑,卻不言語。羅大濃眉連掀,本待再問,又怕他不說,只得強自忍下。虞允文卻望向趙瑗,緩緩道:“屬下最憂心的,還是那秦長腿!”秦檜腿長軀瘦,有“秦長腿”的渾號,趙瑗等人恨之入骨,私下里常以這綽號呼之。

    “這老賊壞綱紀,亂朝政,早已萬死莫贖!”建王趙瑗提起秦檜便臉色鐵青,切齒道,“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借著金虜之勢,要挾萬歲。陳鐵衣離京前,曾打探來一個消息,說這老賊對我甚是忌憚,竟然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更屢次試探父皇,要廢了我這建王之位,重立太子!”卓南雁等人雖知這十幾年下來,秦檜羽翼早豐,卻不料他竟恃仗金人之勢要挾皇帝,在皇帝立儲這等大事上插手。

    眾人心底均是一沉。一陣夜風襲來,淡紅的燈焰在貼金紅紗桅子燈罩內突突亂抖,樓內的氣氛更緊了數分。沉了沉,羅大才歎道:“殿下不必多慮!凡事盛極必衰,傳聞秦老賊近來體衰病危,正是咱們扳倒此獠的大好時機。”

    倒是虞允文不動聲色,緩緩道:“可秦長腿越是病勢加重,越是留戀權勢!為了讓他秦家的人繼承相位,老賊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這回胡銓等一群老臣被召到京師,卻又全都下落不明,只怕就是秦家做的手腳!”

    “當務之急,就是救下這批老臣!”趙瑗身子一震,刀鋒般的眉毛又再豎起,“只是咱們明察暗訪至今,依舊毫無頭緒。”羅大垂下頭,低聲道:“屬下無能!”

    虞允文忽道:“屬下倒有個計較!今日這趙祥鶴裝腔作勢,渾然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但他手下那桂浩古,卻是個十足的草包……”羅大雙目一亮,搶著道:“你是說將這厮抓來硬審,探出端倪?”

    虞允文笑道:“眼下秦黨勢大,敵強我弱之際,咱們若是明著對桂浩古用強,只怕會給秦黨抓住把柄!去擒捉審問桂浩古之人,必要膽大心細,武功精強,還不能讓人看出是建王府派出的。這等人物可極是難尋……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卓老弟更合適?”

    羅大和趙瑗的眼芒都是一亮,順著他的目光瞧向卓南雁。卓南雁笑道:“允文兄便不誇我膽大心細,武功精強,我也自會前去!對付桂浩古這草包嘛,我倒頗有心得!”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趙瑗也笑起來,“嗯,聽說眼下江湖上還有說你叛敵降金的謠傳!羅老,傳我號令,江湖上事關卓南雁的謠言都是龍驤樓和龍須的蠱惑!自今而後,朝廷官府與江湖幫派,再不得為難卓南雁!”

    “遵命!”羅大也笑道,“有殿下這一句話,南雁老弟的冤屈便一朝得雪!”卓南雁卻淡淡一笑,心下也沒幾分歡喜,只想:“我卓南雁行事但求問心無愧,那些濁世俗人怎生著我,卻又與我何干?”

    當下虞允文將他的盤算大致說了。原來桂浩古生性好酒好色,隔兩日便要去臨安最大的賭坊千金堂賭個痛快。虞允文早已打探清楚,桂浩古明日必會去千金堂豪賭。千金堂內人多嘈雜,正可乘亂擒他。卓南雁想到那份遍邀天下武林雄豪的乾坤賭局,不由微微一笑:“這千金堂,左右是要去的!”

    盤算已定,趙瑗便要起駕回府。羅大眼見宴席將散,終于耐不住問:“允文老弟,你說的對那龍蛇變的計較……到底是什麼?”虞允文波瀾不驚地一笑:“羅老見諒!小弟有一樁萬分緊急之事要去辦。在辦成此事之前,諸多推測,實在不便明言!”羅大愈發心癢難撓,卻冷哼一聲:“臭小子,不說便不說,有何稀奇!”

    當晚卓南雁自回客棧就寢。轉過天來,莫愁喜洋洋地向他和唐晚菊傳授擲骰子、除紅、打馬等當時風行的諸般賭法的竅門。

    卓南雁在龍驤樓時也曾給葉天候逼著研習賭技,莫愁見他把自己的幾枚骰子耍得老道無比,歎為觀止之余,便轉而開導對賭技一知半解的唐晚菊,聲稱只需他作揖為禮,便收他為開山弟子。

    三人候到黃昏,才溜溜達達地趕往千金堂。時人稱游藝之處為“瓦子”,臨安城內共有五處瓦子,萬花軒、三元樓都在禦街中段最熱鬧的中瓦子一帶,千金堂則在禦街北端的下瓦子處。

    若說萬花軒看上去妙在雅致,這千金堂就是勝在氣勢。坐北朝南的主院內是前殿後閣的架勢,亭台樓閣連綿數十間。院外百步的街面全用二尺見方的大青石鋪就,漆紅大門四敞大開,十余位勁裝漢子正挺身肅立。

    莫愁晃了晃那帖子,幾個大漢立時笑臉相迎,將三人讓進院內。繞過迎面雕著八仙的琉璃大照壁,但見院內燈火輝煌,卻冷寂寂的聽不見一絲喧嘩之聲。一個高瘦的黑衣漢子站在丹墀上插手唱喏,朗聲道:“小人祁三,奉博天主人之命,恭請莫大少和唐公子來無憂堂赴乾坤賭會!”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卓南雁,引著三人向無憂堂走去。

    無憂堂甚是軒敞,只是堂內有些幽暗,遙遙地只見前面數丈之外燃著一盞八角宮燈。燈旁擺布著幾扇屏風。半明不暗的一縷幽光,更襯得堂中陰森森的。此時正有三道黑影靜悄悄地立在幽暗之處。

    卓南雁正待細看那三個黑影模樣,卻聽其中一人已大聲怒喝:“博天主人呢?哼哼,故弄玄虛,好大架子!”卓南形才著清,發話之人身材高大,滿面威嚴,依稀便是青城派的掌門石鏡道長。

    莫愁低聲嘀咕:“嘿嘿.石鏡老道竟到了,這老道還是火爆的脾氣!”話音未落,石鏡的怒目已橫掃過來。莫愁卻滿不在乎地吐吐舌頭,笑嘻嘻地打躬作揖,忽見方殘歌和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挺立在石鏡身旁,忙也向二人揮手微笑。

    方殘歌板著臉扭頭不理,管鑒倒笑吟吟地招呼還禮。卻聽石鏡又向祁三大喝道:“喂,我青城派的《廣成靈文》當真在那博天主人手上?”卓南雁暗道:“這《廣成靈文》,只怕便是這博天主人用來招羅石鏡道長的青城派秘籍了。嘿嘿,這博天主人精挑細選,只引來我們這六人嗎?”

    “石鏡道長,少安毋躁!”堂中忽地傳來冷森森的一聲長笑,“博天客有禮了!”八角宮燈旁已多出一道黑沉沉的身影。這人身披斗篷,身材異常高大,臉上籠著面紗,瞧不見容貌,只見一雙深潭寒星般的眸子凜凜閃爍。最奇的是他的聲音,僵硬冰冷,似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聽來空空蕩蕩的,卻又有幾分說不出得寂寞和空虛。

    便在群雄一凜之間,那人探掌在宮燈內一抹,手掌上已燃起一團火光,跟著屈指疾彈,火苗幽幽飄來,將堂內牆壁上懸掛的五根火把依次點燃,堂內登時明亮了許多。

    眾人更是一震,卓南雁暗道:“這人的手法好生詭異,內功更是深不可測。這博天主人到底是誰?”驀地心底一寒,不知怎地就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莫非……他便是那神秘莫測的風滿樓?”

    “好功夫!”石鏡卻朗聲笑道,“你這一手雖然裝神弄鬼,內功卻比老道要強上許多!老道生平不好賭,那《廣成靈文》當真在你手上嗎?若是沒有,老道便不在此耽誤工夫!”博天客還未回答,堂內又響起一道破鑼般的沙啞聲音:“說得是!博天客,咱們各家各派的寶貝,你斂來了多少,又是怎生斂來的?”這人的問話生硬無禮得多。堂內已明亮不少,但眾人轉頭四顧,卻找不到發話之人。

    博天客笑道:“不才平生嗜武,多年來重金厚禮,或購或請,費盡苦心地求得一些武林秘本、神兵利器!只是不知真假,這才請各位方家來此賞鑒!”笑聲冷硬而又悠然,隱含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

    那破鑼嗓子卻又道:“說得漂亮!嘿嘿,你將大伙兒聚到此地,難道是安的什麼好心了?”這人發聲卻是飄忽不定,讓人渾然不知他落足何處,顯然也是一門精妙武學。卓南雁卻暗自點頭:“這人說話很有見識!”

    那博天客仰起頭,“呵、呵、呵”地干笑三聲:“武林中人素好以武會友,今日不才卻是以賭會友!乾坤一擲,天地一賭,豈不痛快!哪位若是不願,便請自便,那大門可是開著的!”

    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果然見無憂堂那精致的廳門敞著一道縫隙,院中閃耀的燈火清晰可見。

    那破鑼嗓子也“呵、呵、呵”地大笑三聲:“老子可不是膽小之人。乾坤一擲?好,咱們便玩他娘個痛快!”眾人聽他學著博天客怪模怪樣的干笑,全不禁笑了起來。

    莫愁卻霍地一震,低聲道:“怪哉,這聲音……他姥姥的,怎地有幾分耳熟?”唐晚菊見他滿面正經地扭頭四顧,忍不住笑道:“這天下沒有莫大少不認識的人,你聽得耳熟的人多了!”莫愁臉色才一緩,笑道:“那倒是!”

    金鼓鐵筆門掌門管鑒呵呵笑道:“乾坤一擲!單聽這名字就痛快至極,博天主人還不開賭嗎?在下的手心都發癢啦!”博天客冷冷地道:“敬請諸位入局!”引著眾人,穿過大廳向後走去。

    眾人眼前驟然一亮,已轉入無憂堂後的內堂。這內堂要小上許多,卻是美輪美奐,精致異常。眾人均是一怔:“這哪里是什麼賭廳,分明是一座縮小了的皇宮殿堂!”

    但見迎面一張塗滿金粉的大壁上雕著一條活靈活現的五爪金龍,四壁也精雕著數十條騰云吐霧的小龍,端的金碧輝煌。牆下是兩列八盞造型各異的宮燈,微紫色燈焰映得屋內流光溢彩,卻又明暗相宜。當中一張寬大無比的紫檀木長桌和十幾張雕花大椅,也全是雕龍刻鳳。

    整座內堂全閃著一抹堂皇而又綺麗的紫色。在大宋京師內居然有這樣一座雕龍刻鳳的殿堂,實在是驚世駭俗的僭越之舉了。饒是眾人均是叱咤武林多年的豪客,這時也不禁微微一凜。

    “諸君請坐!”博天客已端坐在長桌一端。他高大的身形恰好嵌入燈芒照耀不到的陰影內,那條巨大金龍就在他身後張牙舞爪,詭異中透出幾分君臨天下的威嚴。在他身後則傲然挺立著一個挺胸疊肚的大漢,臉上也蒙著黑紗,看不清面目。兩名妖嬈美女俏立在博天客左右。二女身披薄紗,露出大片雪白的腰身,幾乎妙態畢呈,眼中媚光四射,毫不在乎地向各大武林豪客嫣然而笑。

    祁三忙向博天客細細察報到場的諸人姓名。博天客聽得莫愁之名,冷哼了一聲:“丐幫幫主莫複疆好大的名頭,卻怎地膽小怕事,未敢親來?”

    “此言差矣!我那幫主老爹怕過誰來?他老人家此刻沒來,乃是要事纏身!”莫愁折扇輕搖,傲然道,“再說,本公子過幾年便會坐上幫主寶座,本少爺到了,便跟幫主親臨一般。”話音未落,卻聽暖閣外又響起那破鑼嗓子的聲音:“放你娘的臭屁!你當丐幫是你莫家的嗎?你爹莫複疆活蹦亂跳,怎麼著也得再當他二三十年的幫主;便是他幾十年後一命嗚呼了,也輪不到你這混小子敗家子做幫主!”

    莫愁被這人臭罵一通,忍不住扭頭向外喊道:“過位喜歡放我娘臭屁的先生,何不出來讓本大少瞧瞧你老人家的尊范了?”緊閉的閣門忽然後開,人影乍閃,一個鶉衣百結的駝子忽地挺立在長桌盡頭。

    堂中盡是高手,祁三進廳前更是暗以打手環布堂外,卻仍不知這老者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堂內的。

    莫愁眼望那弓腰駝背的老叫花子,結結巴巴地道:“幫……幫主老爹!”原來這人竟是丐幫幫主莫複疆。莫複疆將臉一板,向莫愁喝道:“混賬東西,你適才不是盼著老子趕緊踹腿歸西嗎?”這一聲呼喝,前半句是他本來聲音,後半句又變成了古里古怪的破鑼嗓子。

    卓南雁暗自一笑:“原來適才那神秘莫測的破鑼嗓子,便是丐幫幫主莫複疆!嗯,莫幫主這顛三倒四的脾氣其實跟莫愁也差不了哪里去!”莫愁滿臉堆笑:“不敢,不敢!幫主老爹怎麼也得活上百八十歲……”

    他父子二人笑鬧聲中,卓南雁和石鏡、管鑒等人均在長桌旁尋了位子散坐了。

    祁三挺立在博天客身旁,目光掃過眾人,朗聲笑道:“瑞蓮舟會未行,乾坤賭局先開。今兒來此乾坤一擲的,全是當今江湖的頂尖人物,實乃武林盛事!請各位先收薄禮!”那兩位薄紗美女立時微笑著捧出銀盤,穿梭往來,將兩封黃澄澄的金子分別堆到各人身前。祁三朗聲道:“每人黃金二百兩,博天主人薄禮,不成敬意!”

    二百兩黃金委實算是極重的厚禮了,這博天客出手之豪奢,委實驚世駭俗。“邀買人心”四個字倏地在卓南雁心底劃過,“這人到底是誰呢?”

    管鑒笑道:“如此重金,我輩實在受之有愧……”博天客冷冷截斷他的話:“不必客氣!我既然給了諸位,便有把握贏回來!”

    忽聽閣外一道低沉的聲音笑道:“好得很!老夫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金子!”又一個粗豪的笑聲響起:“我老頭子一輩子見過的金銀財寶多了!今日只想瞧瞧他怎生將這二百兩黃金贏回去!”

    閣門忽啟,兩位老者已端坐在了長桌的盡頭。一人是個青衣長袍的儒雅老者。另一老者卻是愁眉苦臉的鄉紳打扮。那老儒緊盯住那老鄉紳道:“嘿嘿,你也來啦!”那老鄉紳干巴巴地道:“你既來了,我又哪能不來!”

    唐晚菊卻已臉色蒼白地立起,來到那老儒身前,納頭便拜:“師尊!不肖弟子唐晚菊見過師尊!”眾人均是一震:“原來這老秀才一般的人物竟是唐門掌門唐千手?”

    “唐少俠的大禮,老夫可不敢當!”唐千手側過干瘦的身軀,袍袖一拂,冷冷地道,“此間之事一了,你我便斷卻師徒名分!”唐晚菊茫然起身,臉色又慘白了幾分,沉了沉,一揖到地,這才黯然回座。除了莫愁和卓南雁,旁人全不知唐晚菊別師出走的緣由,個個心下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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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25:26 |只看該作者
管鑒卻緊盯住那鄉紳一般的老者,忽道:“這位先生,莫不是霹靂門的雷掌門?”那老者淡淡道:“霹靂門雷震,見過各位朋友!”雷震乃是雷家霹靂門的總門主,非但在江湖中聲名顯赫更與官府往來甚密。堂中群豪久聞其名,不由齊開“哦”了一聲,凝神看時,卻見雷震竟是個貌不驚人的干瘦老者,衣著雖然鮮亮,但樣式卻是老氣橫秋。誰也想不到,這富甲一方的霹靂門門主,瞧上去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財主一般。

    “原來是雷門主、唐掌門大駕光臨!”博天客卻揚聲長笑,“千金堂蓬蓽生輝!請二位笑納薄禮!”兩位美女各捧二百兩黃金送上。莫複疆呵呵大笑:“好大的派頭,快趕上皇帝老子啦!”莫愁打哈哈道:“幫主老爹,咱爺倆都有二百兩黃金入賬,干脆回去脫了花子服,也開家賭場耍耍!”

    莫愁的笑聲很快被門外一陣怪異的笑聲打斷:“嘿嘿……哈哈……嘻嘻嘻……”那聲音似哭似笑,聽來詭異至極。眾人均是一凜,只當又來了什麼怪客,齊齊轉頭向閣門外瞧去。

    那笑聲忽地大了數倍:“咯咯……不行……我家主人的名諱……哈哈哈……那是萬萬不能說……說出來……哈哈……”驀然間紅影一閃,一個胖大的紅袍和尚飛撲進來,癱倒在祁三腳下,兀自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祁三眉頭一皺,俯身在紅袍僧的肩頭猛拍一掌。那紅袍僧身軀一顫,笑聲頓止,趴在地上籲籲喘息。堂中群豪見這貌不驚人的祁三隨手一掌,便解了這和尚被點的笑穴,均是暗自一凜。祁三仰頭喝道:“是哪位英雄光臨指教?”

    閣外忽地響起一道清婉柔和的聲音:“小女子不算什麼英雄,只是想知道是誰支使這和尚幾次三番地盯住我!”一道婀娜的白衣倩影飄然而人,正是林霜月。

    卓南雁一見那襲熟悉的白衣,登時胸膛發熱,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便想挺身上前相認。但目光凝在她臉上,卻覺她那清麗的臉龐竟消瘦了不少,淺笑輕顰後似是隱含著萬千幽怨。“……雁哥哥,別迫你的小月兒了!”當日分別時林霜月那聲無奈而又淒楚的歎息倏地鑽入耳中,卓南雁霎時心底一黯,怔怔地垂下頭來。

    一直默不做聲的博天客見到林霜月飄然而入,也是身軀微震,眼神倏忽一閃。祁三笑道:“不知姑娘怎生稱呼?”方殘歌早閃身上前,笑道:“林姑娘,你也來啦?”林霜月向他微微點頭:“嗯,方兄竟也在這里!”

    方殘歌的目光跟林霜月的盈盈秋波一撞,立時玉面微紅,忙轉頭對祁三喝道:“這位便是新近登壇的明教聖女林霜月!”祁三立時改容相敬:“久聞聖女芳名,真是天女仙子一般的人物!這和尚只是奉命恭請貴教來赴這乾坤賭局,由于他性子莽撞,想必讓林聖女誤會了!——請林聖女入席。”

    林霜月在眾人臉上略略掃了一眼,玉靨微紅,笑道:“多謝了。良機難得,那小女子正可開開眼界!”異彩閃耀的燈輝中,卓南雁見林霜月那清澈的眼波跟自己眼神相遇時,微微一亮,隨即又閃過一蓬隱含憂郁的迷蒙之光。他心口登覺怦然一熱,來之前他臉上特地戴著人皮面具,不禁心中思忖;“她看出我來了嗎?”口唇微張,正要說什麼,林霜月卻已別過頭去,尋了一處離他最遠的地方翩然坐下。

    卓南雁心底一陣悵然,忽聽唐千手手撫長髯,森然道:“這乾坤賭局,該開場了吧?”博天客目光一燦,沉聲道:“好!”十三個團坐在長桌兩側的人,均是心神一震。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節:千金一擲 乾坤三局
      祁三朗聲笑道:“第一關,攤錢賭!彩頭為青城派秘籍《廣成靈文》,請青城派石鏡道長驗過!”凝立在博天客身後的那蒙面大漢捧出一張黃澄澄的金盤——盤上一本舊得發黃的古書——大步流星地走到石鏡道長身前。

    石鏡捧起書,略翻幾頁,便道:“不錯,這……這確是本門失傳三十年的真傳秘本!”相傳唐末著名道士“廣成先生”杜光庭曾隱居青城山修道,青城派內功與這位廣成先生實有莫大淵源,青城派的內功也以廣成真氣為尊。偏偏記載廣成真氣的秘本在三十多年前自石鏡道長師尊手中遺失,石鏡道長對本派的這門絕學也只是粗通。這自是他的平生大憾,此時拿書在手,聲音都不由得顫了。但他再要細看,那大漢已接過古書,轉身走開。

    石鏡怒道:“博天客,怎麼賭?咱們一對一的比劃嗎?”

    博天客緩緩搖頭:“這一輪,區區只是作壁上觀!對這《廣成靈文》有興致的,自可上前一博!”

    祁三在旁高聲道:“賭注每注最小五十兩黃金!一輪定勝負!”

    眾人聽得一輪定勝負,均是一怔。唐門掌門唐千手已長笑道:“好玩得很!老夫素來仰慕青城派絕學,這賭注雖貴,好在金子也是白來的!”石鏡惡狠狠地向唐千手盯去。唐千手仰頭望天,視若不見。

    管鑒也笑嘻嘻地道:“在下可不敢凱覷貴派珍本,但素來癡迷攤錢賭,每賭不落,也來碰碰運氣!”

    霹靂門門主雷震也冷冷地道:“老夫也湊湊熱鬧!”

    石鏡向這二人怒目相向,只恨本門沒有以眼神發射暗器的功夫,可以瞪眼傷人。方殘歌因師尊羅雪亭素來與石鏡交厚,忙也挺身上前參戰,只盼助他一臂之力。

    賭局未開,石鏡、雷震等人相互間已是虎視耽耽。卓南雁暗歎一聲:“這幾輪賭罷,幾大家江湖幫派必會仇怨深結!”

    這時兩名美女捧上來一只盛滿銅錢的銀碗,交到了祁三手中。祁三將銀碗中的銅錢抖得嘩嘩作響,笑道:“各位爺看真,小的可要下手啦!恭祝各位大爺大發利市!”說話間已將一個金盤,扣在了銀碗上,急速搖晃。

    銅錢和銀碗交互撞擊,發出鏘啷啷的清脆聲響。猛然間他腕子疾顫,盤、碗間裂開一道縫隙,一蓬銅錢登時從縫內被震了出來,骨碌碌地撒滿在地。金盤銀碗再次嚴絲合縫地蓋好。

    祁三的手卻是越搖越疾,高聲吆喝:“大發利市,請各位大爺押寶啦!”

    攤錢又稱意錢,大概是天底下最直白的賭法:就是隨意取上一堆錢幣,放在賭器內搖蕩,開盅後細數錢幣,以四相除,按其余數分為一、二、三、四的四門,押中者勝。

    祁三先用金盤扣住銀碗,再隨意抖出一串銅錢,那麼此時銀碗內還有多少銅錢,便連他也不知道。這種行賭之法,自是為了顯示公平,讓石鏡等人無話可說。這長桌上畫滿了各色賭法的盤譜,攤錢賭的四門更用金漆標得清清楚楚。

    那鏘啷啷的響聲愈發脆急尖銳,震得眾人的心一陣陣地發緊。管鑒、石鏡等人臉色更是凝重無比。祁三口中念念有詞,不住催促石鏡等人下注。

    唐千手忽地一笑:“錢財身外物,終究留不住!押一門!”五十兩黃金不偏不倚地拋在了一門上。

    祁三高唱道:“唐爺獨押一門,早下注早發財呀!”方殘歌將牙一咬,把黃金推過去,沉聲道:“四門!”

    管鑒忽地一笑:“便這麼著了,三門!”將金錠穩穩拋向三門。猛然間黃光一閃,卻是石鏡道長也是不早不晚地投出金錠,正和管鑒的黃金半空中交擊一處。

    只聽當當聲響,管鑒的黃金登時被撞到了二門,石鏡的金子卻穩穩落在三門。石鏡大是得意,冷冷道:“老道押的,才是三門!”

    管鑒一愣,正待伸手抓回被撞到二門上的銀兩。博天客忽道:“下賭無悔!管掌門已押了二門!”管鑒無奈縮手,胖臉上滿是苦笑。

    一直凝神沉思的雷震這時卻緩緩將金子也推到了三門,干巴巴道:“老夫湊熱鬧,一百五十兩黃金,押三門!”

    卓南雁見他出手最晚,但一下手便是旁人賭注的三倍,心頭一凜:“這雷掌門倒是個狠辣角色!”

    祁三疾晃的雙掌陡地頓住,銀碗死死地扣在了桌面上。銅錢擊撞之聲漸漸止息,閣內便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甯靜。石鏡等人的臉色也愈發凝重。

    “開!”祁三驟然掀起銀碗,嘩啦啦一聲響,銅錢齊齊攤在桌上,旋即被他四枚一堆的分開,真是無巧不成書,最後正好剩下了三枚。

    “押三門得中!石鏡道長和雷門主大發利市呀!買一贏三,黃金入賬!”祁三高叫聲中,兩位美女各捧出黃金,堆到了石鏡和雷震二人身前。管鑒三人的金子卻被祁三收走。

    攤錢賭中獨押一門者叫“獨角龍”,可連贏三倍。石鏡先見自己白贏了一百五十兩黃金,先是一喜,但見祁三卻將那《廣成靈文》恭恭敬敬地遞到雷震手中,登時一怔,怒道:“怎麼這寶貝落在了他手中?”

    祁三笑道:“雷門主押大贏大,自然獨得這彩頭!”雷震臉上仍是緊繃繃地看不見一絲笑意,在祁三的賀喜聲中,探掌向那《廣成靈文》抓去。

    “且慢!”石鏡霍地出掌格住雷震的手腕,道,“雷掌門,這秘譜你讓給老道如何?多少兩黃金,只管開個價錢!”

    雷震搖了搖頭,淡淡地道:“老夫不缺黃金!”腕子乍揚乍沉,仍是抓向那黃巴巴的古書。石鏡老臉通紅,駢指如戟,一招“玄鳥劃沙”,切向他脈門。

    猛然間一股澎湃的勁氣斜刺里沖到,撞在石鏡腕底。石鏡渾身一震,臉上青氣倏地閃過,急忙收掌。閣內響起博天客冷冰冰的聲音:“賭牌賭公道,道長莫非反悔不成?”

    石鏡自知這時動手,實在有失身分,只得憤然收掌,轉頭瞪了一眼雷震,向地上吐了口痰,罵道:“順風吃屁!老道押三門,吃屁的人也押三門!”

    雷震慢悠悠地將《廣成靈文》收入懷中,冷冷地道:“道長若是不服,咱們瑞蓮舟會前的金鯉初會上見個真章!”

    石鏡老臉上的青氣又濃了幾分,沉聲道:“好極,好極!少不得要領教你家的‘天雷地火劫’!”

    管鑒卻因石鏡那一撞,由贏轉輸,臉色干冷,一直向石鏡橫眉怒目。石鏡斜睨他一眼,冷笑道:“管掌門若是不服,石鏡隨時候教!”管鑒干笑道:“待那金鯉初會,定要討教一番!”

    “第二關,除紅賭!”卻聽祁三高聲吆喝,“彩頭為金鼓鐵筆門魁星全筆和霹靂門九焰天兵圖!”眾人心內一緊,兩位美女已各自捧了面銀盤出來。一只盤內盛著一支金燦燦的判官筆,另只盤中卻是一軸昏黃色澤的圖卷。

    祁三笑道:“魁星金筆乃純金打造,素為金鼓鐵筆門掌門信物,卻在五十年前失蹤。九焰天兵相傳為霹靂門中第一等的犀利火器,卻也六十余年未現江湖,這九焰天兵圖正是這絕門暗器的制造圖譜!”

    旁人也還罷了,管鑒卻是神色劇震,顫聲道:“原來本門信物……果然在閣下手中?”

    久久不露聲色的雷震也是面色微變,凝望博天客,道:“這圖譜,尊駕怎生到手的?”博天客依舊一笑不答。

    祁三長笑道:“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家主人三年前曾救過一位身受重傷的奇人,親手照料他半載,那人無以為報,死前便將這兩樣寶貝交給了敝上!”

    管鑒聽他這話不盡不實,更無從查對,眉頭緊皺,道:“這回除紅賭,仍是一輪定生死?”

    祁三笑道:“乾坤賭局,賭的自然是乾坤一擲的手段和膽魄!若是通宵達旦,沒完沒了,那又怎能叫乾坤一擲?本輪除紅,貼數最高的,得這霹靂門九焰天兵圖;第二人,便得這魁星金筆!其余的,便輸給莊家了!”

    眾人一凜之際,博天客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倏然一閃,道:“這一關,在下仍是袖手旁觀,諸位只管盡興!”石鏡卻仰天大笑:“眼前報,來得快!雷家的東西作賭頭,老道說什麼也要來耍上一耍!”莫愁早就躍躍欲試,也挺身而出。兩人各自押上五十兩黃金。

    唐千手忽地笑道:“霹靂門的寶貝,老夫自然要拿回去把玩幾日!”

    雷震橫他一眼,森然道:“未必便能輪得上你拿!”聽他二人言語,顯是早結過梁子。

    唐晚菊忽道:“晚生也來湊興!”覷了一眼面帶冷笑的唐千手,低聲道,“師尊,弟子只想助師尊……”

    唐千手冷冷截斷他:“你要耍便耍,哪來許多廢話!”唐晚菊臉色蒼白,低聲道:“那……弟子還是旁觀!”悵然縮手,緩緩坐回。

    卓南雁卻想:“這博天客將我們盡數招來,卻引而不發,當真心思古怪!嗯,管胖子和雷震這二人讓人瞧著生厭,我且上前胡攪一番,總讓這兩個家伙不能如願!”正要上前,忽聽林霜月笑道:“小女子也來了興致!”清炯炯的眼波忽向他望來,嬌靨微微一搖,卓南雁見她目光中隱含深意,心中一動,便沒上前。

    除紅賭俗稱“豬窩”,便是四骰子同擲,看那花色定輸贏。其中以四枚骰子點數相同的為最大,稱為“渾花”,要賺十貼;次之一些的便是兩兩成對的“葉兒”,得五貼;余下三紅一黑、雙紅五六者又等而下之。

    “好氣魄,好膽色!恭祝六位貴客手風順,財運足!”祁三高聲吆喝聲中,石鏡、雷震、唐千手、莫愁、管鑒和林霜月五男一女已蓄勢待發。祁三捧出四枚碧玉制成的骰子,請六人驗過,叫道:“哪位先擲?”

    閣內先是一陣壓抑得靜,莫愁卻哈哈大笑:“五十兩金子擲一回骰子,本公子一輩子興許也就這一回啦!呵呵,說什麼也要先嘗嘗這個先!”管鑒、唐千手等人均是面色端凝,見莫愁上前,反暗自松了口氣,均想:“且讓這花花公子上前試試風頭!”

    莫愁拾起骰子,便雙眸發光,口中亂叫:“天靈靈,地靈靈,財神爺財神奶奶財神姥爺姥姥齊顯靈!”抖腕一擲,竟擲了個兩對紅四、兩對黑五的“紅葉兒”。除去四點相同的“渾花”,除紅中便以這“紅葉兒”為優,可說贏面極大。

    莫愁登時眉飛色舞,卓南雁和唐晚菊齊聲喝彩,雷震等人卻都是面色陰沉,唐千手更是狠狠瞪了喝彩不迭的唐晚菊一眼。

    管鑒呵出口長氣,滿面凝重地拾起了骰子,凝神片晌,驀地大喊一聲“渾花”。四枚散子脫手飛出,骨碌碌地在桌上疾滾不停。

    兩枚骰子先定在桌上,竟全是五點。另兩枚骰子越轉越慢,堪堪地又要是五點。若再全是五點,那就是渾花中的“碧牡丹”,贏面極大。管鑒看得雙目發紅,大喊不停:“渾花!渾花!”石鏡卻放聲高叫:“雜花!雜花!”

    陡然間,卓南雁只覺搭在桌上的手掌一熱,似是一股熱流自桌上流過,向玉盤湧去。那兩枚疾轉的散子倏地一跳,齊齊頓住,竟是一個二點,一個三點。與此同時,端坐在林霜月身旁的雷震那枯瘦的手掌微微地顫了顫。

    “這姓雷的搞鬼!”卓南雁的忘憂心法對氣機感應最靈,登時覺出是雷震掌上發出的勁氣緣桌送出,震動骰子所致。猛一抬眼,卻見林霜月明眸閃爍地向他一笑,瞥了一眼雷震,顯是她也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除紅中除了“渾花”和“葉兒”,其余的便稱“雜花”。管鑒四枚骰子翻出個不見紅的雜花,那是不入流的點數,必輸無疑了。管鑒面如死灰,翻起一雙細目,死盯住石鏡,嘿嘿冷笑。

    石鏡怒道:“鬼哭什麼,你當是道爺弄的嗎?”拈起骰子,看也不看,順手撒出,說來也巧,居然擲出個三紅一黑的雜花,雖是確比管鑒的大上許多,但也是贏面不大。

    石鏡臉色僵硬,卻撇嘴向管鑒冷笑道:“道爺這隨手一擲,也比你強上許多!”

    雷震卻慢悠悠地抓起骰子,凝神片刻,四枚骰子脫手而出,在桌上飛轉不止。說來也怪,他撒出的四枚骰子居然快慢有別。一枚骰子先定在五點,另一枚多轉了幾圈,才定在五點。眼見第三枚要定在兩點,不知怎地,突地一跳,翻了身也止在五點。眾人齊聲稱奇,卓南雁卻知是雷震隔物傳功所致,轉眼望那博天客時,卻見博天客雙眸緩緩眯起,眼角卻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好玩好玩,骰子自己會翻筋斗!”唐千手忽地一聲冷笑,右掌陡然在桌上一按。最後那枚骰子本來堪堪也要止在五點,給唐千手內勁暗送之下突地一跳,翻成了三點。那第三枚也轉了個身,又滾成了二點。

    雷震臉上紅光一閃,橫了唐千手一眼,按在桌面的五指微微顫動。兩枚骰子又再翻滾起來。霎時間兩大高手內勁潛湧,交互激蕩之下,震得骰子似入網的活魚般蹦躍不止。

    管鑒看得又驚又怒,這時才知自己為何馬失前蹄,但內力修為卻又自愧不如,也只得空自惱怒。

    石鏡哈哈大笑:“格老子的,原來是這麼搬山移海!”五指輕揚,正待也來湊湊熱鬧,猛聽博天客驟然喝道:“停!”聚聲成線,如裂云怒虯般直撞過來。

    石鏡和唐千手均是一震,雷震離著博天客最近,這一喝撲面湧來,猛覺胸中氣血翻湧,忙側身避開。

    兩人同時收掌,那四枚骰子也終于頓住。祁三瞥了一眼,高聲喝道:“雷掌門手風不順——八點雜花!”

    這點數較之管鑒還略有不如,雷震驚怒交集,急忙凝氣調息,臉上強撐出一絲笑:“好,很好!”

    祁三高叫:“雷門主大氣度,大涵養,輸了金子,卻賺了面子!”雷震這時丹田一口氣已轉得勻暢,陰森森地向唐千手笑道:“請唐掌門出手!”

    唐千手灑然一笑:“那唐某便獻丑啦!”將骰子握在手中,卻不擲出,只是嘩啦啦地在手心疾轉。眾人均感納悶,祁三連催兩聲,唐千手的骰子才被他屈指彈出,只聽得哧哧勁響,四枚骰子竟分作四路射向牆壁。

    按著當時的規矩,若是骰子落地,便算無點。這般將骰子拋向牆壁當真是匪夷所思。眾人齊齊“咦”了一聲,均不知他弄的什麼玄機。

    只聽鏘然一響,四枚骰子同時打在牆壁上,又一起彈回到桌面。唐千手獨步天下的暗器功夫這時現出了真功,四枚骰子落在桌上,竟是齊刷刷地撞在一處,再骨碌碌地分向四處滾開。

    各自滑開三尺遠近,骰子一起頓住,全是六點。祁三扯開嗓子高叫:“渾花中的‘渾江龍’!唐掌門好手段!”

    眾人那聲驚奇的“咦”聲方歇,到這時又不由一齊爆出一聲京歎。這等暗器手法,當真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了。雷震一直蠢蠢欲動,哪知唐千手擲出的骰子先是凌空四射,待彈回桌面,又立即分向四方滾出,根本讓他難以施展隔物傳功的手法以牙還牙。待得骰子頓住,雷震面色一震,卻也只有無語苦笑了。

    卓南雁也不禁暗自點頭:“難得這唐千手如此別出心裁!嘿,也只有他這等神乎其技的暗器手法,才能施出如此妙招!”忽見林霜月望來的目光幽幽一閃,他心神一蕩之間,只聽祁三笑吟吟道:“唐掌門一鳴驚人,剩下的就瞧咱們的林聖女出手啦!”

    “該當如何出奇制勝?”林霜月其實對賭術只是一知半解,好在這擲骰子倒是女孩兒幼時常玩的閨中游戲,她也早就看出雷震和唐千手暗斗內功,一直在暗自思索全勝之法。直到與卓南雁目光再次交遇,她才覺腦中靈光乍現。她這時輕輕一笑,春蔥般的玉指拾起骰子,望著唐千手道:“唐掌門,小女子若是僥幸得勝,便只要那金筆,如何?”

    “林聖女竟有如此把握?”唐千手目光飄忽,沉聲笑道,“好,林姑娘若是有此手段,咱們不妨各取所需!”

    林霜月點一點頭,玉容靜若止水,似是在凝神沉思,微微一沉,陡然間素手輕揮,骰子飛射而出,向右側遠遠投出。眾人一驚,看她的架勢,難道要將骰子擲到桌外?只有卓南雁雙目一亮,暗自喝彩:“小月兒先用那句話擠兌住唐千手,但雷震那厮還坐在她身邊,將骰子拋遠,正可讓雷震內力難及!”

    骰子飛滾而來,直轉到長桌這邊的卓南雁身前,才霍地頓住去勢。原來林霜月適才擲骰時,手上發出了一股柔和的回收勁力,及時在桌邊止住了骰子去勢。四枚骰子在卓南雁眼前疾轉不止,一枚、兩枚、三枚,依次變成了紅四點。

    “紅四,又是紅四……”祁三雙眸圓睜,叫得聲嘶力竭,“莫不是滿園春?”骰子賭中以紅點為尊,相傳四點這身“緋衣”,更是當年唐明皇欽賜。四點紅四,正是渾花中最大的點,喚作“滿園春”。堂中眾人眼見三枚骰子先後定在了紅四點,不由爆出連著三聲的驚歎。

    最後那枚骰子緩緩止住,卻是六點。眾人齊聲歎息,似乎都覺得可惜。驀地,那將要停轉的骰子卻又緩慢地翻了個身,止在了紅四點上。眾人均是一愣,便連那挺立在博天客身後的蒙面壯漢也不禁“咦”了一聲。要知骰子離著林霜月甚遠,她內力再高,也難以如此長途送出,操控點數。

    原來適才正是卓南雁將手伸到桌底,輕輕一彈,真氣到處,正讓骰子悄然翻了個身。這一手神不知鬼不覺,而他臉上帶著面具,除了莫愁和唐晚菊略知端倪,旁人也料不到這冷頭冷臉的怪人會暗助林霜月。

    “怎麼說?”林霜月的美眸在卓南雁臉上一轉,便望向祁三。祁三才“啊”了一聲,大叫道:“滿園春啊!咱這林聖女果然出手不凡!”堂內爆出一片驚呼,雷震等人雖是心存疑惑,卻也說不出什麼。

    除紅賭罷,二侍女上前收恰賭具,除去林霜月和唐千手穩獲全勝,旁人都盡輸五十兩黃金。唐千手雖居次席,但因林霜月有言在先,那套霹靂門的九焰天兵圖仍是歸了他。在雷震怒沖沖的目光中,唐千手得意洋洋地收起圖卷,卻向林霜月掃了一眼,暗道:“這小妞瞧著嬌滴滴的,卻好生厲害!”

    林霜月接過魁星金筆,在手中把玩兩下,轉頭對管鑒嫣然笑道:“管鑒,金筆在此!”眾人聽她對管鑒這一派掌門直呼其名,均是一愣。管鑒卻是面色煞白,搶上兩步,躬身道:“參見……聖女!”

    一抹無奈之色在林霜月臉上倏地滑過,淡淡地道:“魁星金筆,物歸原主!”管鑒接過魁星金筆,臉上大喜過望。林霜月卻道:“這掌門信物可要收好,別又給人搶了去!”忽地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兩句。管鑒連連點頭,胖臉上的喜色卻漸漸退卻,忽一躬身:“管某多謝聖女提攜!”握緊金筆,悵然退坐一旁。

    卓南雁心內一沉:“看管鑒神色,莫非他金鼓鐵筆門已被明教收服?”抬眼卻望見林霜月的明眸內閃過一絲迷離,不由想到她說過的話:“我做了明教聖女,一切便再不相同!”這一瞬間,在明晃晃的燈火下,他似乎看到了那光豔照人的玉面後深隱著的淒黯無奈。

    他心神微震之際,耳中傳來祁三的悠長吆喝:“天地賭局第三關,宣和牌!彩頭為丐幫響龍叉和唐門乾坤一擲暗器孤本圖譜!”

    唐千手雙眸一閃,他一直苦候這本門暗器圖譜,卻想不到這時才姍姍登場。聽得祁三提及這把被本派宿耆傳為神物的鋼叉,莫複疆父子更是精神一振。

    莫愁翻著白眼道:“剛撒了把骰子,就釣走了本少爺五十兩黃金!這回可得先讓咱們驗明正身,當真是響龍叉嗎?先拿來瞧瞧!”博天客道:“正要請諸君品定!”

    隨著他雙掌輕拍,兩位紫紗美女先從屏風後托出一卷色澤微黃的圖卷來,放在唐千手身前三尺之處。唐千手一眼瞥見圖卷上古拙遒勁的壓印,便知是唐門古譜無疑。他知那博天客必不會讓自己細瞧,于是不動聲色地略略點頭。

    跟著二女又抬出一柄黑黝黝的雙頭叉來。這兩個女子一直身靈步輕,顯是身負武功,但這時合力抬這一柄鐵叉,卻似極為費力。莫愁“哈”的一聲大叫:“這破叉子,黑不溜秋的……”話沒說完,只見莫複疆眼綻異彩,低喝道:“住口!這是九天玄鐵!”手一長,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鐵叉已到了他手上。

    莫複疆緊盯住那色沉如墨的鐵柄,雙眉微顫,驀地振臂一揮。鐵叉劃個黑圈,竟發出嗚的一道怒嘯,聲若龍吟。滿堂彩燈為之一暗。“不錯,是這寶貝!”莫複疆眸內精光越來越亮,顫聲道,“怒龍吟,天地暗!正是這響龍神叉!”

    當年的丐幫幫主周響以一把響龍叉橫掃江湖,奠定丐幫江湖第一大幫的地位,百余年來,江湖中人提起來仍是津津樂道。武林中人少不得要搏命江湖,得到一件稱手的神兵利器,便如添了一條性命。雷震等人都早聞響龍叉之名,聽了莫複疆言語,均不由躍躍欲試,齊刷刷地盯住博天客。

    莫愁笑道:“咱這丐幫神叉跟本大少一樣,瞧著黑不溜秋的不順眼,其實內秀!喂,戴面具的,這宣和牌怎麼玩,文著玩武著玩,可都沒人是本大少的對手!”

    “那文縐縐的玩法太過無趣!”博天客空虛的目光仍凝望著閣頂的藻井,道,“咱們還是武的!每人兩輪四張,便只以天地人和為序,排定大小輸贏!”這宣和牌便是後世風靡的牌九的老祖宗,因是在宣和年間,宋徽宗循天文地理、仁義禮智之理所制,故名宣和牌。後來高宗趙構又下詔頒行,不久便風行天下,不僅宋人好之,便連金國貴胄也頗有人樂此不疲。

    “武的玩法?”莫愁小眼一瞪,搖著胖頭叫道:“無趣無趣!本少爺的許多花活都派不上用場,不成不成!”莫複疆卻橫他一眼,怒道:“你那些狗屁花活,老子全然不懂!還是武法直截了當,我看,玩得!”莫愁給老爹狠瞪一眼,吐下舌頭便不敢言語。唐千手揚眉笑道:“不錯,抓牌之後,一目了然,這才叫賭!”

    卓南雁忽道:“武賭這玩法,似是以金國人最為喜好?”當時宣和牌的玩法分作文武兩種。文者便是幾個人各抓數張牌,斗智出奇,以三張牌為一組,打出牌譜上的“七星劍”、“一枝花”等固定牌樣為勝。武的便是這博天客所說的,只抓出四張牙牌,賭其大小,因這武賭干脆利落,頗為北地金國人所喜。

    “是嗎?”博天客迎上卓南雁意味深長的目光,“呵呵”笑道,“想必是如此!”

    雷震卻仰頭大笑:“有這神兵寶貝,什麼玩法都成!這回還是五十兩黃金一把嗎?”

    “乾坤一擲,天地一賭,最後這一回,自然要來些驚天動地的彩頭!”博天客眼神一耀,悠然道,“咱們每把以五十兩黃金為籌,三把之後計算籌碼!我若輸了,這響龍叉便請拿去!各位若是輸了,就留下手上的兵刃!”眾人聽得這神秘莫測的博天客終于要親自下場,都是心中劇震,全不由沉吟不語。

    管鑒“嘿”的一笑,自腰間拔出一對銀燦燦的判官筆,道:“用在下這亮銀點睛筆,博這響龍叉,那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要得,大是要得!”博天客冷冷地道:“亮銀點睛筆?還不夠格!你門中的煉魂鼓雖好,可惜咱們無人會使。你若要來,便用魁星金筆!”管鑒臉色一變,苦笑道:“久賭無贏家!管某今晚已大占便宜,這回樂得作壁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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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難而退,也算俊傑!”博天客冷颼颼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依次掠過,“唐掌門若要參戰,便留下唐門的麒麟掌!莫幫主的降龍棒也不錯!雷門主的雷公電母錘卻不算稀奇,還要搭上十粒救命天雷丹……”

    麒麟掌乃是用異獸之皮和雪山蠶絲制成的神奇手套,不懼天下任何暗器,實乃唐門的鎮派之寶。降龍棒則是和響龍叉齊名的丐幫神器,響龍叉失傳後,降龍棒就是丐幫一脈單傳的幫主信物。雷震的雷公電母錘卻是他新近創出的奇門兵刃,但搭上的救命天雷丹,則是專治各種火器燒傷的奇珍妙藥。

    眾人聽他不緊不慢地一路說來,均是臉上變色,暗想:“這厮將我們請來,果然是不懷好意!”

    博天客依舊如數家珍般地說下去:“石鏡道長隨身攜帶的圓明寶鏡可定神伏魔,乃圓明宮傳下的修煉至寶。林姑娘……你的新月、青日雙劍乃明教之寶,二位若有雅興,自可一博!方公子的長劍卻不算名品,除非你帶來了當年卓藏鋒留在雄獅堂的四海歸心令,否則只請看個熱鬧!莫公子、唐公子身上沒什麼寶物,也請作旁觀君子。這位先生……”他灼灼的目光終于定在了卓南雁臉上,一字字地道,“你也要賭嗎?”

    卓南雁一直在琢磨這博天客的身份,這時再次跟他四目交對,陡覺這博天客的目光有幾分眼熟。那隱在銅雕面具後的冷兀眼神有幾分孤傲,更有幾分說不出得空虛,霎時間他腦中電射般閃過一個人的影子:余孤天!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一節:怒挑敵巢 痛失豪傑
      “不錯,正是余孤天!他雖然戴了面具,壓著嗓音,甚至連衣著都顯得過分寬大,但這眼神卻變不了分毫。”一瞬間卓南雁全都了然,“挑動大宋武林門派相爭,只怕正是他龍蛇變的第一步!幾日不見,天小弟的內功竟似又躍進不少,而他身上更增了一股可怕的冷硬霸氣!”

    他卻不知余孤天那晚猝遇唐門三枯時,在萬分緊急之際竟然打通了沖脈,免去了真氣反噬之苦。余孤天身上氣暢脈通,滄海龍騰輸入他體內的數十載內力已能盡數容納運使,自然而然地多了一股霸氣。

    “也不知他到底看出我來沒有?”卓南雁跟他目光凜凜相對,心下豪氣陡增,暗道,“嘿嘿,天小弟,不管你要如何,我都要給你攪得亂七八糟!”

    他點一點頭,解下腰間的威勝神劍,橫放桌上,淡淡地笑道:“那便押上這個!”

    “好劍鞘!”雷震緊盯著鞘上那精致沉凝的花紋和古樸蒼冷的劍把,沉聲道,“不知劍怎樣,瞧瞧成嗎?”翻掌便向劍把抓去。卓南雁冷冷地道:“不成!”緊握劍鞘的五指驀地揚起,正拂在雷震掌上。

    雷震那一抓出奇不意,但卓南雁這看似隨意舒緩的一拂卻是後發先至,瞧來便似雷震的鐵掌撞到他指上一般。雷震臉上紅光一燦,掌心如遭火炙,急忙收掌。兩人掌指交擊之時,真氣撞擊劍鞘,只聞嗡然一聲劍鳴,在廳內回蕩不息。唐千手長眉乍挑,忍不住喝道:“好劍!”博天客眼內精芒游動,點頭道:“確是好劍!那就請閣下也來一試手氣!”

    莫愁聽得最後這一賭竟不讓他參戰,大為不甘,涎著臉哀求莫複疆,要“代父出戰”,卻惹來莫複疆一通喝罵。莫愁只得低聲嘀咕:“打架我不如你,打牌你不如我!逞什麼老子威風……”

    林霜月忽道:“這一戰,小妹沒有興致!”明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卓南雁臉上轉過,微現落寞之色。祁三連叫可惜:“最後這驚天一賭,林聖女不來紅袖添香,大是可惜!”卓南雁心底卻是一陣黯然:“為何我來參戰,她便退走?是為了避嫌,還是她這聖女不願與我再有瓜葛?”

    “每人各抓兩副牙牌,四張牌可交互組合成對。抓了頭副牌後,哪位若覺不妥,都可退出!”祁三說罷牌規,又一聲令下,“請諸君驗牌!”象牙精雕而成的牙牌被呈上桌來,在燈下散著白潤細膩的光澤,唐千手等人,都道:“不必驗看!”只莫複疆道:“為何不必?老子偏要瞧瞧有無記號!”真就一張張地抓起細瞧起來,博天客鐵定了穩坐莊家,撒過骰子,卻是卓南雁為“天門”。莫複疆、雷震和唐千手、石鏡四人分坐在博天客左右。天門本該是在莊家對面,但這長桌太長,卓南雁便坐在了石鏡的下首。

    管鑒哈哈一笑:“那在下便來推牌!”因博天客參戰,身為其下人的祁三便須回避,哈哈一笑,道:“有勞管掌門啦!”管鑒道:“能給這最後的乾坤一擲推牌,也算在下的無上榮幸!"

    降龍棒、圓明寶鏡等神兵異寶也都端放在各人身旁。管鑒嫻熟地將莫複疆翻開的牙牌掀過,急速地推洗開來。卓南雁自幼嗜好圍棋,幾百手的棋譜都能硬生生記住,這三十二張牙牌雖然毫無規律,但他自信也能記住大半。這時他目光熠熠生輝,展開忘憂心法,凝神默記管鑒手中的牌路去向。

    眾人全都無語,目光全緊盯住那四下翻滾變化的三十二張精致牙牌。閣內只有管鑒推牌發出的嘩嘩聲響,氣氛霎時變得緊張了起來。

    忽然卓南雁發覺管鑒的掌心總是黏著八張牙牌,任是推來送去,這八張牌總不離手。卓南雁凝神默憶,登時記起這是幾張暗含著天、地、人的大牌。“難道他要搞鬼不成?”這念頭才在他腦中閃過,卻見管鑒身子微側過來,掌心略翻,將這幾張牌沖著卓南雁翻起,跟著迅疾推人碼好的牌九中。卓南雁雖只略為一瞥,卻已牢牢記住那幾張大牌碼放的位置。而管鑒這兩下乍分乍合,手法純熟,便連莫複疆、唐千手等高手都未察覺。

    “奇怪,我跟這管鑒素昧平生,他怎地偏對我如此照顧?”卓南雁心下疑惑,目光掃處,卻見林霜月正向自己瞧來,眼神亦喜亦嗔。他驀地心中一動:“莫非是適才小月兒關照了這姓管的?”正自疑惑,卻見祁三已催促眾人下注。雷震等人不知深淺,老老實實推出五十兩黃金。只有坐在天門的卓南雁大大方方地押上百兩黃金,引得眾人一陣側目。

    “天門好氣魄!”管鑒大叫聲中,手中骰子飛擲而出。卓南雁心中暗喜:“當年玩剩下的玩意,不知還靈光否?”默算了那幾張牌九位置,一股柔和的內勁緣桌送出,將骰子規規矩矩地定在了自己算好的點數上。祁三高叫:“恭祝各位爺發財得勝!”將兩張牙牌分別推到六人跟前。卓南雁翻開牌來,果然便是一對地牌。地牌是一對兩點,除了天牌,實乃為最大之牌。

    十二張牙牌發過,博天客目光灼灼,忽道:“第二組牌還未發,哪位若是手氣不佳,便請退出!”長桌旁鴉雀無聲。博天客淡淡地道:“好,那便再發!”又是兩張牙牌推到各人身前,雷震、莫複疆的呼吸聲陡然粗重了起來。博天客隱在面具後的眸子卻越發閃亮。

    祁三高叫一聲:“開!”博天客當先翻開牌來,竟是一對八點的人牌,一對十點的梅花。眾人一陣啼噓,宣和牌中以對子牌為大,他這般兩副對子,更有一副人牌,簡直是穩操勝券了。輪到卓南雁翻開牙牌,竟是一對地牌、一對和牌,眾人更是驚歎連聲。依著當時規矩,比莊家小的雷震等人的黃金盡數被博天客吃掉。比莊家大的卓甫雁,卻穩吃了莊家一百兩黃金。

    一把豪賭,便是數百兩黃金的出入。饒是群豪都是叱咤江湖之輩,也不禁臉紅氣粗。“天門手氣不錯!”博天客眼望卓南雁,聲音有些意味深長。卓南雁呵呵一笑:“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咱們彼此彼此!”他故意轉個文,旁人只道他是說和博天客平分秋色,而博天客卻聽出這兩句話中暗含著“孤”、“天”二字,登時身子微震。

    “好說,好說!”博天客悠然道,“難得碰上了你!”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冷硬艱澀的聲音忽然回複如常。卓南雁聽得他驀地變成本人聲音,自是承認了他便是余孤天,當下“哈哈”笑道:“好,那咱們不妨悶聲大發財!”

    一對自幼長大、卻又不得不拼力爭斗的少年對望而笑,心內都生出一股難以言說之感。兩人談笑之間,管鑒已將余下牙牌推倒。卓南雁等人的目光立時凝在管鑒那雙靈動的胖手上。這一回卓南雁樹大招風,管鑒沒敢再給他看牌,但卓南雁瞥見他手掌上的大牌,仍是暗自記住了十之七八。

    雷震四人輸了一輪,各自的神兵異寶只怕便要不保,個個神色凝重,這一輪的形勢更緊了幾分。但翻牌之後,余孤天那邊竟是一對六點的長三和一副幺六對。石鏡道長有一副牌卻未成對,跟雷震、唐千手一道,下注之金都被莊家穩穩吃去。輪到卓南雁翻牌,赫然又是一對地牌、一對和牌。眾人全是一震。余孤天雙瞳陡縮,沉聲道:“你的手氣,好得出奇!”卓南雁針鋒相對地冷笑道:“你也不賴!”

    兩輪賭罷,石鏡、雷震、唐千手和莫複疆均是敗相盡顯,若依先前說好的以黃金為籌,四人的隨身神兵眼看便要不保。

    余孤天忽地一笑:“唐掌門諸位黃金已盡,若嫌手氣不佳,不如就此罷手!”卓南雁心中一動:“余孤天弄這乾坤賭局,已在各幫派間深種仇隙,這時是見好就收,不然只怕會弄成眾矢之的!”

    唐千手哈哈地干笑道:“如此,便多謝博天主人了!”收起麒麟掌,長出了一口氣。石鏡和雷震也是如釋重負,收了本門奇兵,悵然旁觀。

    只有莫複疆額上青筋暴跳,戰無勝望,退又不甘,僵在當場。卓南雁忽道:“莫幫主,若是你信得過在下,不妨將降龍棒借我一用,最後這一賭,由在下包攬!” 莫複疆一愣,他卻不識得卓南雁,轉頭望向莫愁。莫愁便在莫複疆耳邊低語兩聲。莫複疆眼芒一亮,望著卓南雁“嘿嘿”笑道:“你既是莫愁鐵打的兄弟,好,老要飯花子的家伙便給你了!”將身前那根鑌鐵打就、形如蟠龍的粗大杆棒提起,喝道,“接著了!”烏光閃處,降龍棒疾向隔桌的卓南雁拋去。卓南雁笑道:“多謝幫主成全!”左掌劃個圈子,將破空疾飛的降龍棒穩穩按在桌上。

    莫複疆這凌空一擲,已使上五成功力,原是要試成卓南雁的功力。哪知被他信手輕按,呼呼飛來的沉重鐵棒竟似化成了一根柔羽,平落桌上居然悄沒聲息。莫複疆、唐千手等人看這手法舉重若輕,忍不住齊聲喝彩。

    降龍棒和威勝神劍並列一起,卓南雁又將四百兩黃金盡數押上。余孤天“呵呵”一笑:“你這是什麼規矩?”

    “燕京規矩!龍驤樓的規矩!”卓南雁眼芒閃爍,淡淡地道,“我要替他們一戰翻本!”原來當日在龍驤樓時,眾龍驤士閑時也曾豪賭,便有這麼個不成文的規矩:手氣不好之人可以傾其所有,把籌碼集中到一人之手,挑戰莊家,所謂“一戰翻本”。

    眾人更是一震,實不知他為何要扯到龍驤樓上去。余孤天縮在寬大斗篷內的身軀突地一顫,沉了片刻,終于沙啞著嗓子道:“你要替何人翻本?”

    卓南雁拍著鞘中長劍,道:“我這里兩件兵刃,賭你手中丐幫的響龍叉和唐門的暗器圖譜!”他轉頭望了一眼唐晚菊,“那乾坤一擲的圖譜,區區並不稀罕,只想將之轉贈給晚菊公子!”唐晚菊立時面露感激之色,連連點頭,連唐千手都眼耀驚喜之色。

    群豪的目光全定在余孤天銀光閃爍的面具上。卻聽余孤天呵出一口冷氣,驀地喝道:“好!乾坤一賭,自然要賭個痛快!”

    管鑒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嘩嘩地推洗牙牌。他有意賣弄手法,將三十二張牙牌在手中縱橫盤旋、舞得讓人眼花繚亂。余孤天和卓南雁則緊緊盯住每一張移動的牙牌,凝神默記。

    咔!最後一聲脆響傳來,桌上的宣和牌已碼得齊整如削。

    “祁三,擲骰!”余孤天的聲音依舊冷兀如鐵,不含半分喜怒哀樂。祁三的手剛剛抓起骰子,卓南雁忽道:“且慢,他擲不得!”余孤天一笑:“我倒忘了,他這時也該避嫌!”目光掃向雷震等人,“哪位先生有興,來這乾坤一擲?”這最後一擲看似簡單,實則萬分微妙。雷震是行事謹嚴的老江湖,聞言沉吟不語。唐千手、莫複疆和石鏡卻又要避嫌,閣內忽然間靜了下來。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我來如何?”一道溫婉卻鎮定的聲音響起,正是林霜月盈盈立起。余孤天登時一怔。

    “怎麼,你怕了?”林霜月秀眉一挑,明眸緊緊鎖住那面具後濃黑濃黑的一雙眸子,笑道,“閣下自號博天主人,難道還怕我這小女子不成!”余孤天的呼吸突地一緊,暗道:“難道我這一生一世,總是要畏縮這些魔教妖人嗎?”霎時心底湧上股股熱浪,仰天笑道:“乾坤賭局,聖女擲骰,那是最好不過!”十幾雙灼灼的眸子全盯在林霜月那粉鑄玉合般的纖指上。那只美得無可挑剔的手正拈著可以決定一切的骰子。

    林霜月將骰子在掌心緩緩揉動,忽道:“請各位退開三尺,不得觸碰桌面!”眾人一愣。唐千手哈哈笑道:“林姑娘說得是!”當先背手走開。余人也各自挪身離開桌子。卓南雁和余孤天對望一眼,也緩緩退了兩步。

    那只玲瓏剔透的玉手終于揮下,骰子在桌上飛轉片晌,緩緩定住。竟是八點!余孤天緊盯住那晶瑩的骰子,眼芒熠然一動。祁三高聲吆喝著“恭喜發財”,給兩人分牌,這時便連他的吆喝聲都有些顫抖。

    兩張光閃閃的宣和牌終于推到二人身前。卓南雁只拿拇指一摳,心便一跳,一張十二點,一張卻是八點。不成對!拼在一處,更是點數不大的雜牌。

    “你輸了!”余孤天卻笑了。那笑聲是一字字地從牙縫里進出來,霍地出掌一拍,兩張牙牌氣勢洶洶地攤到桌面上,竟是一對二點。本來依著當時的規矩,余孤天大可不必此時攤牌,但他抓到了成雙地牌,實在已是勝券在握。卓南雁的心也不禁一震,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明晃晃的燈火下,卻見她瑩潤如玉的臉上神態安靜,星眸垂望著桌面,似是對身周的一切都恍若不覺。

    “還要再賭嗎?”余孤天的目光顯得志得意滿,“你若此時退出,我便只收你的黃金!”他修長的五指在那兩張牙牌上輕輕拂過,不露聲色之間,兩張牙牌已嵌入桌內,跟桌面平得如同刀斧斫就。那四個紅彤彤的點子,在宮燈的紫色光芒下熠熠生輝。

    “咱們早已沒有退路!”卓南雁卻笑了,“你我二人終究要一賭到底!”莫愁的嘴卻咧得老大,正要跳起來,卻給莫複疆一把按住。他扭頭望著老爹滿是汗水的臉,嘀咕道:“爹,我瞧還是……”莫複疆卻搖了搖頭,沉聲道:“老子用人不疑,隨他!”

    “說得好!你我都已再無退路,只能賭下去。”余孤天的目光越發犀利,低笑道,“發牌吧。”祁三抖著手將一對牌再推過來。余弧天瞥了一眼,呵呵冷笑,將牌緩緩攤開。一對幺三點的和牌,那兩只紅點便如同君臨天下的王者的眸子,睥睨著世間的群豪。眾人一陣驚呼。地牌、和牌成雙,幾乎勝局已定。莫複疆高大的身子也陡覺一陣虛軟。

    “好牌!”卓南雁將手下的兩副牌緩緩推倒,頭一副是十二點和八點,後一副同樣是十二點的天牌與八點的和牌。按著當時的規矩,兩副重又組成新對,竟是一對天牌、一對人牌。以天地人和為序,卓南雁居然反敗為勝。

    莫愁哈哈大笑,騰地躍起,嘴里亂叫道:“好兄弟!好手氣!你是財神爺爺財神姥爺附體!”群豪全覺匪夷所思,石鏡、莫複疆卻是齊聲大笑。

    一片驚歎、狂笑聲中,余孤天挺立不動,那雄壯無匹的身軀這時顯得無比的孤獨。他冷森森的目光卻向林霜月瞧去,嘶啞著嗓子笑道:“這是你的妙計安排吧?我早料到,你會露這一手的!”

    林霜月揚起明澈的秀眸,凝在他臉上,緩緩搖頭:“這是天意!”

    余孤天的身子驟然一震,似是被一支利箭當胸射中,這種本來高高在上、瞬間跌落塵埃的感覺萬分熟悉,讓他陡地便想到幾年前那個血淋淋的夜晚!“難道這真是天意?”他悵然抬起頭,映入眼內的是紫濛濛的幻焰,恰似那雪夜深宮內讓他不堪回首的紫色。

    便在此時,陡聞廳外響起一道沙啞高亢的豪邁笑聲:“好一個乾坤一擲,好一場天地一賭!”聲如巨雷乍響,轟然而至。閣內群豪多是武林頂尖的身手,驀地給這隆隆的笑聲射入耳內,也覺心旌搖曳,氣促神沮。管鑒的臉上煞白一片,頗聲道:“是……是吳山鶴鳴……趙祥鶴!”聲音哆嗦著,在閣中滾滾笑聲中愈發顯得虛軟無力。

    余孤天的眼芒陡地一燦,喝道:“當真是趙先生嗎?請現身一見!”驀地振聲長嘯,嘯聲破屋而飛,遠遠傳出。忽聽得一聲蒼老的歎息傳來:“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善哉!趙先生,這一場豪賭咱們也瞧得夠了!那和國公張大人給你藏到了何處,還請明示!”這歎息聲悠然沉著,便似是對面談心般隨意,但趙祥鶴的笑聲和余孤天的長嘯竟絲毫掩它不住。

    “是大慧上人!”卓南雁雙目一亮,“他也到了臨安!”

    趙祥鶴哈哈笑道:“大慧上人說的什麼話來?張浚去了何處,老夫如何知道?”這笑聲剛起之時,似乎人便在閣子窗欞下,說到最後一字,已在數十丈外。似乎這趙祥鶴頗怕被大慧上人纏上。余孤天也呵呵低笑:“趙先生慢走!我也尋你多日了,好歹要見上一面!”笑聲未絕,人已穿窗而出。

    眾人一凜之間,卻聽大慧上人笑道:“正是,老衲今日定要問個究竟!”三人談笑從容,但聲音卻似經空游龍,瞬間便去得遠了。

    閣內片刻間回複甯寂,莫複疆搶上去一把攥緊了響龍叉,笑道:“這博天客是號人物,提得起放得下!”又向卓南雁大笑著連連道謝。唐千手也過去抓起那圖譜揣入懷中,卻只向卓南雁微一點頭。余孤天匆匆退走,黃燦燦的金錠堆滿了長桌,祁三和那兩個侍女緊著收拾。雷震和石鏡相互怒視一眼,各自拂袖起身。

    忽聽林霜月朗聲道:“這位先生留步!”她喝的卻是那一直挺立在余孤天身後的蒙面大漢。這時他正待轉身退走,聽得林霜月一聲嬌叱,扭身沙啞著嗓子笑道:“老子要走便走,你這小妞啰嗦什麼!”他雖然刻意壓抑嗓音,卓南雁還是心中一動:“原來這厮便是桂浩古!”

    心念電轉之間,桂浩古肥壯的身軀一閃,已疾躍出屋。卓南雁忙飛身閃出,忽覺身邊香風颯然,林霜月也飄然趕到。她沒有瞧他,只低聲道:“不要忙著動手,看他逃向何處!”卓南雁強捺住心頭的狂喜,只“嗯”了一聲。兩人輕功都遠勝過桂浩古,也不著慌,悄無聲息地翩然跟上。

    才奔出雅室,卓南雁便聽得室內傳來石鏡的咆哮:“姓雷的,我青城派的《廣成靈文》何時還我?”雷震森然道:“沒本事贏回來,便要硬搶嗎?呵呵,咱們瑞蓮舟會上再見個真章!”石鏡怒道:“老道偏要在今晚見個真章!”跟著響起來的,便是管鑒和唐千手幸災樂禍的笑聲。

    卓南雁暗自歎息:“這天地賭局一開,江南武林更加彼此仇視,四分五裂!”和林霜月聯袂沖到院內,卻見大院中照舊燈火輝煌,悄無人聲。前面桂浩古已穿堂過院,疾奔遠去。“這草包,竟專撿沒人的地方去!”林霜月美眸鎖住桂浩古慌張的身影,輕聲道,“倒省了咱們不少力氣!”卓南雁聽她說得“咱們”二字,心底一甜,側身挨近了些,伸手握向她的纖纖玉指,笑道:“小月兒,你也在尋桂浩古這草包?”

    碰到他火熱的手掌,林霜月素手一顫,急忙避開,黛眉微蹙,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已失蹤了有些時日。混進格天社的兄弟們傳話過來,說這桂浩古曾奉林一飛之命,派人擒拿過慕容明使!我命人探查了這厮的蹤跡,今晚是專為找他而來!”卓南雁想起當年林逸虹在大云島對自己說過的話,心內暗自一沉:“連格天社內也有明教子弟!看來林逸煙窮數年之功苦訓出的這批少年教眾已羽翼大豐了!”扭頭向林霜月望去。淡淡的月輝下,她的眼內似是籠著一層如煙似霧的愁怨。他那只手不屈不撓地又握了過去,林霜月玉手微掙,沒有掙開,竟猛然用力摔開了。

    “呵呵,”卓南雁只覺一陣難言的惆悵,干笑了兩聲,道,“你是怎麼認出他來的?”她依舊不看他,淡淡笑道:“這家伙太馬虎,易容喬裝也不肯多下工夫,身形全然沒變。而他那聲大笑,更是讓我一下子辨了出來!”

    見她梨渦淺笑下似乎藏著說不盡的重重心事,卓南雁心內微苦,故作輕松地笑道:“小月兒,你最後這乾坤一擲,大有名堂,不知使的是什麼本事?”林霜月道:“我只會擲骰子,但那該擲的點數,卻是管鑒臨時比劃給我的!”她晶瑩如玉的花容上憂色漸濃,歎道,“管鑒的金鼓鐵筆門,是第二十七家給師尊收服的幫派!這姓管的本來還挺硬氣,但自我給他賺回那只魁星金筆,他便只得俯首帖耳。給你那幾把牌,還碼得不錯吧?”

    卓南雁哈哈大笑:“他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作這耍滑使詐的賭場囊官,正是手到擒來!”笑聲漸漸消失,他心內又沉了起來:“連管鑒這等老奸巨猾之輩,都對林逸煙唯命是從,明教只怕已真是箭在弦上了。可憐與世無爭的小月兒,卻偏要做林逸煙扯旗造反的那道惑人靈符!”

    兩人喁喁私語間,前面自以為脫身的桂浩古已悄然轉入一條窄巷。林霜月黛眉顰蹙,低聲道:“可別讓他跑了!”二人輕功瞬間展到極致,幾個起落,便趕到桂浩古的身後。

    桂浩古聽得背後人聲,大吃一驚,扭回頭見是林霜月,忙擠出一絲笑臉:“原來是林姑娘,嘿嘿,可嚇了在下一跳!姑娘是個好脾氣的……”話沒說完,肩頭已挨了一拍,背後傳來卓南雁的笑聲:“這里還有個壞脾氣的!”

    桂浩古乍一轉身,便見到鼻尖前湊來一張死板板的臉孔,驚得他直跳起身來,罵道:“你奶奶的……什麼鬼玩意兒!”雙掌疾推而出。掌到中途,猛覺腕上一緊,已被卓南雁的五指緊緊扣住。

    “桂大人萬福金安!”卓南雁掀開面具,笑道,“怎麼,桂大人不認得老朋友了?”桂浩古整張臉都僵了起來,愣了一愣,卻挺胸大笑:“原來是老弟!哈哈,怎地不識得……林聖女跟老弟……這個郎才女貌、神仙眷侶,本大人……下官……這個……兄弟,那是仰慕得緊的!”

    林霜月聽他連換了三個自稱,說的恭維話又是萬分不通,玉靨飛紅,強撐著沒有笑出來。卓南雁雖也心下好笑,但覺他這句“郎才女貌”還合胃口,笑道:“老弟我對你桂大人也是仰慕得緊,深夜打擾,萬分不安!咱們過來只是跟桂大人打聽幾樁事情。”

    桂浩古見他臉露笑意,登知自己那句似通非通的馬屁實是拍到了地方,忙又甩出幾聲爽朗的大笑:“老弟說哪里話來!大伙都是意氣相投的江湖朋友……你有何難處,只管講來!”順情好話,原是他在官場上左右逢源的拿手好戲,只是最後一句,不覺又挺胸疊肚地打起了官腔。

    “桂大人最好如實相告,”卓南雁忙板起臉來,冷笑道,“若說錯了一句……我就點你一處穴道!”桂浩古大張雙目,暗道:“點我一處穴道,又有何大不了的?”

    卓南雁低聲道:“老弟我這點穴功夫喚作三絕截脈法,每點一處便截斷你一條經脈,若是連點三處,桂大人就會‘咔嚓’一下!”桂浩古驚道:“什麼是‘咔嚓’ 一下?”卓南雁湊到他耳邊,道:“‘咔嚓’一下,便是說桂大人三脈齊斷,瞧上去雖跟好人一般,但卻再也不算個男人。後半輩子只能進宮伺候皇帝了!”林霜月聽得卓南雁胡言亂語地嚇唬桂浩古,心下萬分好笑,卻又不敢露出半分笑意來。

    桂浩古果然臉色大變,卻仍是將信將疑,頗聲道:“當真……有這等武功?”卓南雁冷冷地道:“有沒有,你嘗嘗便知!我先問你,你堂堂格天社副統領,怎地跟余孤天攪到一處?”桂浩古賠笑道:“這個也不瞞老弟!你老哥我今日手癢,跟這千金堂老板又是熟客,混進來瞧瞧熱鬧!”

    “說錯了一句!瞧來你是不信我有這功夫!”卓南雁揮指便戳在他肩頭,真氣循經透入。桂浩古登覺渾身如千蟻齊噬,痛癢難當,嘶聲哭喊:“老弟留情!我信了你這功夫……”話未說完,半邊膀子酸麻僵硬,忙道,“這余孤天他奶奶的,乃是大金副使……他幾次來求見趙大人,趙大人都不見。這厮便說要玩這乾坤賭局,趙大人不便駁他,又要知道他到底意欲何為,便讓下官進來瞧瞧。下官卻又不能泄露格天社的身份,便只得蒙面而來……”他驚駭之下,居然一口氣說得順當無比。

    卓南雁收了真氣,怒道:“堂堂格天社,卻任這金國特使在我大宋京師為所欲為?”桂浩古苦笑道:“人家是大金特使,便是萬歲都會讓他三分。不過只是擲幾把骰子,何必大驚小怪?”林霜月道:“這千金堂內的雅室弄得皇宮一般,你們也不來管管?”桂浩古咧嘴道:“這個……呵呵,不瞞姑娘,這千金堂的老板聽說也是來自燕京,每回大金特使來京,都會到千金堂落腳。聖相爺特意關照過,千金堂嘛,過去捧場可以,萬萬不可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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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30:00 |只看該作者
“嘿嘿,這麼說,” 卓南雁猛地揪起他胸前衣襟,喝道,“大金特使便是在京師殺人放火,你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了?”桂浩古正要點頭,瞧他神色不善,忙道:“那個自是不成!咱大宋早已向大金稱臣,聖相說了,只要咱們謹守臣節,人家也不會欺人太甚!”卓南雁笑道:“說得是!格天社管的不是大金特使,而是大宋百姓!我問你,張浚大人,胡銓大人,入京之後都給你們擒到何處去了?”

    桂浩古苦著臉道:“這個下官當真不知了……”覷見卓南雁神色不善,忙道,“若有半字虛言,教我天誅地滅!”卓南雁冷冷地道:“三絕截脈法,第二處!”駢指點在他腹下。

    一股寒氣倏地躥入桂浩古的丹田。霎時桂浩古只覺頭皮發炸,叫道:“聽說,聽說張浚大人他們是給林侍郎派人擒去的,下手的那人叫什麼風滿樓!擒到何處,我們卻全然不知!”林霜月凝眉道:“本教地藏明使慕容行,可是落在了你的手中?”桂浩古愣了愣,才道:“就是那個矮胖子?嘿嘿,這厮……這老兄卻是運氣不佳,撞到了林大人的手中。眼下就關在林大人府內,據說風滿樓那怪人要親自審問!”

    “風滿樓?”林霜月明眸內寒光一閃,“這人到底什麼來頭?”桂浩古哭喪著臉道:“誰知道這鳥人什麼來頭!”眼見卓南雁笑吟吟地提起手來,忙道,“連趙大人提起他來都眉頭直皺,也窺不透這厮的深淺……聽趙大人說,這鳥人好巫術,卻不會武功!”

    林霜月道:“好,那你現下便帶我們去林一飛府,去救慕容行!”桂浩古大驚:“這……這豈不要了下官的吃飯家伙!”卓南雁悠然道:“三絕截脈——”桂浩古一迭聲叫道:“好,好!下官這就帶路!可二位也得賣下官個面子,到時合演個苦肉計……”

    臨安城西北的西河流經之處,地勢最佳,不但有官署和作為國庫的左藏庫,更是許多王公重臣的居所。林一飛雖只是個右司員外郎,卻因是秦檜親子,權傾一時,其宅院也坐落于顯貴林立的清和坊內。

    因這清和坊位置特殊,總有皇城司、格天社等侍衛巡視,三人才到清和坊內,便遇到四個往來巡視的格天社衛。卓南雁大喜,揮指便點了那幾人穴道,尋了兩個身量相近的鐵衛,剝了衣衫,跟林霜月套在身上。

    近年來林一飛忙著與秦熺在秦檜跟前爭權邀寵,門前奔走拜謁的官吏絡繹不絕。這其中最為特殊的一人便是桂浩古了。桂浩古的身份本是格天社的副統領,按官職是直屬秦檜,按情分則該算到秦黨內掌權最久的秦熺一邊。但桂浩古乃是大宋朝出了名的草包、秦熺對他素來不甚看重,林一飛就乘機拉攏。這一來桂浩古便樂得不時到林府領些小差,賺些大錢。

    桂浩古也對自己這左右逢源的身份大是得意,一路上不住跟卓、林二人吹噓自己如位在林府吃得開。行不多時,一片黑森森的廣大宅院已然在望,桂浩古指著大宅門前那高挑的紅燈籠,低聲道:“前面便是林大人府啦!二位名震天下,可得言而有信,待會兒說什麼也得放我一馬!”卓南雁“嘿嘿”一笑,將身上格天社的服飾又裹緊了一些。林箱月的滿頭秀發也用官帽和斗篷遮得嚴嚴實實。林府門房前的仆役見來的是桂浩古這熟客,對他身後的二人全沒細瞧。

    三人穿廊過院間,見一隊隊的勁裝漢子挑著燈籠往來巡視,瞧那氣勢身法,武功均自不弱。好在有桂浩古頭前帶路,一路上倒是相安無事。

    林一飛的府邸氣派非凡,主宅之旁另有大片偏院,慕容行等得罪秦黨的江湖豪傑便被押在偏院內的暗房中。桂浩古本待引著兩人到暗房,悄悄提走慕容行,再施展他的拿手好戲,反誣守衛看守不嚴,致賊人逃脫。哪知房內卻沒有慕容行的蹤影。守衛仆役笑道:“難得桂大人如此上心!這矮胖子剛剛給老爺提到了賞心堂,聽說風先生要連夜審問!”

    出得屋來,卓南雁道:“你現下便去見林一飛!”眼見桂浩古臉色乍變,忙低聲道,“你只管帶我們去那賞心堂,剩下的事情便跟你全沒干系!”林霜月笑道:“你若要使什麼花活,我們兩個格天社鐵衛便在此殺人放火,大鬧一場!”桂浩古無可奈何,只得轉身引路。

    前面一處軒敞的廳堂內燈火通明,桂浩古便頓住步子,苦笑道:“二位爺爺奶奶,前面便是賞心堂了,下官是否先回避……”一扭頭,卻已不見了兩人的蹤跡。

    卓南雁和林霜月這時已悄然閃到堂外。賞心堂為林府機密之處,堂外守衛卻只有寥寥數人。這時夜深人靜,廳門前只有幾個丫鬟小厮倦倦地立著。卓、林二人身法展開,悄然繞到了堂側。賞心堂是座一明兩暗的連三間廳堂,二人覷得無人,啟開窗子,狸貓般潛入了側廳。側廳內沒點燈火,有些幽暗。一個青衣丫鬟正在香爐前拾掇爐灰,朦朦朧朧地瞧見有人進來,還未出聲,便被卓南雁電射而前,揮指點了穴道。他出手利落無聲,將那丫鬟軟軟放倒,便和林霜月閃到寬大的帷幔後,隔著珠簾,向正堂觀望。

    忽聽得正堂中傳來一陣粗豪的大笑:“老子說了一百遍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教地藏明使慕容行便是!秦檜這老賊是老烏龜,他的親兒子、干兒子、灰孫子,全是他奶奶的小烏龜……”話未罵完,只聽砰砰聲響,似是慕容行嘴巴已被人按住了,四下拳腳棍棒蜂擁而上。

    “住手!”堂中忽地傳來一道尖細的喝聲。卓南雁透過帷幔的縫隙向燈火閃亮的大廳瞧去,卻見說話之人居中而坐,白臉微須,神色據傲,想必便是秦檜的親子林一飛了。在他身後兀立著三個老者,這三老全是道士裝束,身形或威猛如獅,或胖大如牛,或精瘦如猿,稱得上是奇形怪狀,卻均是氣勢沉穩,瞧來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五花大綁的慕容行正被人按在廳中,看他滿臉血汙,兀自滿不在乎地呵呵冷笑。在林一飛下首卻端坐著一個黑衣文士,這人身材清瘦,臉罩黑紗,從頭到腳,全是一襲如墨的黑色,雖是端坐在亮堂堂的燈火下,卻給人一種難以琢磨得模糊和神秘。不知怎地,卓南雁一眼看到這怪人,便覺心底泛出一股說不出得難受。林霜月悄然伸出玉指,在他掌心畫著什麼,那正是個“風”字。卓南雁也早就料到那黑衣客是風滿樓,心底一緊,反手撫上她的柔荑,但覺林霜月的手出奇得冷。

    堂中的慕容行也真硬氣,被人暴打了一頓,仍是哈哈狂笑:“痛快痛快!老子七八年沒被人這般舒展筋骨啦!”林一飛臉色鐵青,聲音又尖了幾分:“再問你這狂漢一次!那地方……是誰讓你去的,林逸煙那魔頭出山之後,又有何盤算?”慕容行笑道:“再問一千遍,還是那句話:是秦檜那老賊派我去的。秦檜是老烏龜,他的親兒子、干兒子、灰孫子,全是他奶奶的小烏龜……”兩旁的勁裝侍衛忙撲上來堵住他的嘴,皮鞭、鐵棒兜頭打下。

    “風先生,”林一飛氣得臉色煞白,轉頭望向風滿樓,“這莽漢裝瘋賣傻,堅不吐露魔教之秘,看來只得有勞先生出手了!”

    風滿樓並不言語,緩緩起身,踏步上前。他的步子輕飄虛浮,看來便似一個黑色的幽魂,飄到了慕容行身前,沉聲喝道:“松綁!”立時兩個侍衛上前解開慕容行背上的繩索,但他雙腿還是被纏得密密麻麻。

    “你為何去九幽地府?”風滿樓緊盯住慕容行,眼光鬼火般地閃爍。他這聲音一出,卓南雁便覺心底突地一顫。這聲音太過干澀,不帶一絲喜怒哀樂,渾然不似人發出來的。“九幽地府不是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嗎?聽說便在臨安左近,慕容行去那里做什麼?”他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黑暗中只見林霜月黛眉深蹙,眸內也是疑惑重重。

    慕容行被風滿樓涼絲絲的眼芒罩住,先是一愣,隨即眉毛擰起,便待喝罵。風滿樓的聲音忽又變得輕柔無比:“那九幽地府內凶險無比,你甘冒奇險,到底是為了什麼?”說來也怪,他軟綿綿的語聲中似乎蘊藏著無窮的魔力,慕容行的那聲粗口登時噎在嗓中,征怔地道:“我……我聽說……”

    卓南雁立即想到,風滿樓必是施展了某種能移人神志的巫術,不禁頗為慕容行擔心,湊到林霜月耳邊低聲道:“咱們何時出手?”林霜月卻搖頭道:“再瞧瞧,聽說慕容行中了這風滿樓下的奇毒,咱們貿然出手,只怕會誤事!”兩人挨得極近,陣陣處子幽香自林霜月的領襟內散出,卓南雁心中不由一蕩。便在他心神激蕩的一瞬,立在林一飛身後的那精瘦道人驀地向二人藏身之處望來,目光犀利如電。

    二人忙屏息不語。沉了沉,待那瘦道人收回目光,林霜月才向卓南雁伸手比劃了一下,卓南雁望著她那白蘭花般張開的五根玉指,登時心頭一凜:“五靈官!莫非這些道士便是九幽地府五靈官中的三位?”

    “那……那九幽地府……”慕容行越說越慢,他那張粗豪的臉上已滿布汗水,猛地搖了搖頭,奮力吼道,“去你姥姥的!老子憑什麼要跟你說?妖魔鬼怪,你們全是妖魔鬼怪!”吼聲在堂內嗡嗡作響,林一飛忙皺眉掩耳。

    “癡人,癡人!”風滿樓語聲也微含惱怒,轉頭對林一飛道,“這慕容行瘋癲頑冥,實在無藥可救!”林一飛陰森森地一笑:“風先生只管放手做,實在不成,那便……殺一儆百!”

    “那就殺一儆百!”風滿樓的聲音仍是不含半分喜怒,單掌探入腰間斜掛的一只青囊,盯著慕容行道,“林逸煙那魔頭,值得你替他如此賣命嗎?”慕容行雙目圓睜,喝道:“林教主神通廣大,他定能救我出去!”

    風滿樓“嘿嘿”笑道:“旁人怕那林逸煙,山人卻不怕他!”驀地伸出青囊內的手掌,屈指輕彈,幾縷藥粉箭一般打在慕容行的胸前。慕容行“啊”地一聲怪叫,雙手狠抓胸肌,幾下便撕扯得血痕累累,口中發出似哭似嚎的怪笑。風滿樓悠然道:“我這一笑傾城粉的滋味如何?那林逸煙神通廣大,怎地不來救你?”卓南雁聽得慕容行的笑聲似鬼哭狼嚎般淒厲,偏這毒粉的名字卻叫“一笑傾城粉”,更覺這風滿樓詭異無比。

    “慕容行,”風滿樓的聲音忽地低沉下來,冷笑道,“山人當日給你下那千蛛敗腦丸時,曾給過你三日之期……”慕容行胸前肌膚已被自己抓得血肉斑斑,狂笑著打斷他的話:“滾!林教主定會將你們這些狗賊龜孫,碎尸萬段!”風滿樓消瘦的身子似是微微一震,低聲道:“如今三日已到,你依舊癡迷不悟,也須怪不得山人了!”卓南雁聽得慕容行喊聲淒厲,心底再也忍耐不住,陡覺身邊人影一閃,林霜月已搶先躍出,嬌叱道:“明教大隊人馬在此!”掣出雙劍,疾向林一飛刺到。

    “救命!”林一飛乍見這氣勢如虹的一劍,驚得忘了閃避,只顧咧嘴大叫。那威猛道人應變卻是奇快,探掌便向林霜月頂門壓來。卓南雁斜刺里閃到,左掌橫封,反切老道手腕。那老道迫得沉腕跟他硬拼一掌。二人掌力交接,卓南雁穩如泰山,那老道卻輕飄飄退出丈余。但只這麼一擾,林一飛已連人帶椅地向後栽倒,倒避開了林霜月的奪命短劍。

    林霜月這一劍只是佯攻,眼見那肥胖道人和枯瘦老道雙雙搶到林一飛身側,她卻柳腰疾轉,倏地閃到了慕容行身邊。這幾下快如星飛電掣,林霜月聲東擊西,攻其不備,間不容發之間,已將慕容行救下。那風滿樓似乎真的不會武功,林霜月劍光才現,他便側身避到一旁。

    慕容行認出了林霜月,臉露喜色,叫道:“月牙兒……哈哈……你……嘻嘻……來啦……”歡叫中摻雜斷續的笑聲,聽來分外詭異。林霜月“刷、刷”兩劍,斬斷了他腿上粗大的繩索。

    “抓刺客!”隨著破鑼般的一聲大喊,廳門四開,桂浩古率著數十個勁裝漢子一擁而入。卓南雁笑道:“桂大人來得好快!咱們這就動手,宰了林一飛,速跟秦熺大人回命。”他身著格天社衣裳,開口又跟桂浩古甚是親熱,眾侍衛登時一愣。連林一飛都不禁面露疑色,惡狠狠瞪向桂浩古。

    “奉秦熺大人之命來殺林一飛,抗命者,殺無赦!”卓南雁口中亂叫,反手抓起兩個林府侍衛,掌力暴吐,直向林一飛拋去。堂中侍衛喊、丫鬟哭,桌倒椅飛,歪倒的宮燈點燃了帷幔,煙火四冒,亂成一團。林霜月雙劍盤旋,護著慕容行,乘亂沖向廳門。卓南雁虛張聲勢一番,也迅疾躍回斷後。

    “讓老子來開路!”慕容行揮指封住自己胸前幾處穴道,暫止住麻癢之感,雙拳大開大閡,震得幾個侍衛東倒西歪,當先沖出廳門。院內開闊了許多,眾侍衛這時已醒過味來,齊聲呐喊,四下圍攏過來。

    猛然間灰影一閃,那胖道人已飛身躍到,半空中袍袖鼓風,疾向慕容行當頭抓來。慕容行雙眸怒張,暴喝聲中,左拳如電鑿出。胖道人左爪疾落,陡地扣住慕容行左臂,右爪如電,反向他雙目插下,招式狠辣至極。慕容行左臂被纏,迫得右掌迎敵,兩人拳爪瞬間交擊三下。

    胖道人的左爪上似是有一股強烈的黏力,將慕容行的臂膀緊緊縛住,他肥胖的身子全壓在慕容行的身上。這三下硬接硬打,胖道人卻在全身功力之外,另加上了自身二百斤的分量。慕容行身上有傷,霎時臉色便紅若滴血。

    林霜月這時已迫退了幾名侍衛,青日劍寒芒暴吐,削向胖道人的膝蓋。這道人身子凌空,雙腿虛浮,這一劍正是攻其最弱。“好小妞!”胖道人怪笑聲中,左掌吐力,借著慕容行手臂反震之力,如飛退開。饒是他趨避如風,道袍下擺也被林霜月一劍斬落。

    便在同時,威猛道人和枯瘦道人已攔在卓南雁身前。二老道龍騰虎躍,分從左右攻到,四只手掌迅疾變幻,化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當頭罩下。“來得好!”卓南雁看這四掌虛實難辨,急切間只得揮出一招“玉碎勢”以攻為守。二老道見他掌力雄渾,迫得回掌相對。掌力交接,卓南雁只覺那威猛道人掌上熱潮如沸,瘦老道的掌勁則軟綿綿、空蕩蕩得怪異無比。

    他奮聲大吼,掌力暴吐,將二老道震開。二老道疾退數步,被卓南雁剛猛無儔的掌力震得氣血翻湧,心底更是驚駭。兩人身份特殊,這回聯手對敵,只盼一擊拿下,哪知卻遇上了平生難見的敵手,當下齊聲怪嘯,又再撲上。卓南雁這時只求速戰速決,六陽斷玉掌一掌勝似一掌,步步進逼,迫得兩人連對數掌。二老道臉色越來越難看,連環五掌對過,兩人再也撐不住面子,斜身退開。

    “九幽地府五靈官,卻也不過如此!”卓南雁長笑聲中,已向那伴道人沖去。那高、瘦二道又驚又怒,顧不得調勻氣息,自後騰身追來。但卓南雁已和林霜月聯手殺退了胖道人,兩人一左一右護住了慕容行,合力殺得眾侍衛人仰馬翻,一跳向府門沖去。

    “千蛛吐絲,毒性入腦……”震天的喧鬧嘶喊聲中,忽然傳來一陣沙啞干澀的吟唱,“絲繞塵封,萬劫不複……”卓南雁回過頭來,卻見一身黑衣的風滿樓凝立在一塊枯冷瘦削的太湖石上,低吟不止。黑沉沉的夜色中,他那黑墨一般的身影便似一眼深邃無比的怪潭,讓人看一眼,便有種要被那墨色吞噬的駭異之感。最可怕的是他的吟聲,那聲音無比低沉,又無比清晰,人人聽了,都覺心驚肉跳,說不出得難受。

    “啊!”疾沖的慕容行忽然頓住步子,雙手捧住腦袋,“千蛛敗腦,蛛敗腦丸……”他的叫喊聲嘶力竭,跟著迅疾變成無助的呻吟。林霜月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驚呼道:“慕容叔叔,你……你再忍忍,咱們回去再想辦法!”

    “不成!他奶奶的不成啦,”慕容行雙目中全是血絲,十指在頭臉上抓出道道血痕,“這……這千蛛敗腦丸的毒性已發作了,老子撐不住啦……”

    卓南雁瞥一眼低吟不止的風滿樓,低喝道:“是毒性發作,還是巫法?”慕容行語無倫次地喊道:“是毒,也是巫……他奶奶的!”卓南雁揮掌將幾個侍衛震得四處亂飛,喝道:“待我去斬了那姓風的!”慕容行一把扯住他,喘息道:“不成,來不及啦!到了時候啦!便是教主親臨,也救不得我……”只這幾句話的功夫,他本就碩大的頭顱竟似又漲大了一圈,頰上肌肉突突亂顫,滾圓的眸子更似要迸出來一般。

    陡聞嘯聲響亮,那九幽三道已聯袂沖來。卓南雁大喝一聲,長劍出鞘,精芒暴吐,返身疾向三人殺去。“月牙兒,”慕容行胸部劇烈起伏,揪住林霜月,聲音變得細不可聞,“是九幽地府!胡大人、李光大人……好多大臣,都他奶奶的關在九幽地府內!”

    林霜月驚道:“你去九幽地府,就是要救他們?”慕容行吃力地點頭,低聲道:“我年少時曾受胡銓大人指點過,他是個好人!我知道他被調回京師,便趕去見他,進京後忽聞他們全失了蹤跡,便四處打探,終于,終于探出了一點眉目……”他本來全身痛楚難當,但這時一句一頓,言語間竟順當了許多。忽然間,他的額頭突突急跳起來,他低沉的聲音也變得淒厲無比,一字字地道:“九幽地府拘魂殿,便是他們囚禁之所!”話一說完,猛然仰天一聲悲嘯,轉身疾向九幽三道沖去,大喝道,“快快閃開!”

    卓南雁見他來勢洶洶,忙抽身躍開。他持劍一退,九幽三靈官頓覺壓一力大減。不想慕容行已勢若奔馬般沖到,口中呵呵大笑:“賊老道,你們仗著人多,擒了老子,哈哈,今日咱們算個總賬……”驀地大叫一聲,“教主,我先去啦!”一聲怪異震響,他整個人陡地炸裂開來。

    “魔教焚身大法!”三靈官齊聲驚呼,知飛退開。慕容行卻已化作烈焰般的血浪,數十載修為的內家真氣在一種慘烈法門逼運下,迸發出難以估量的剛烈勁氣,亂箭般四散激射。

    裂帛般刺耳的怪響聲中,十余個來不及退開的林府侍衛首當其沖,身子被勁氣射中,如遭雷劈電斬,盡數慘哼倒地。

    “慕容叔叔!”林霜月珠淚盈眶,返身奔去。但慕容行已化作了萬千塊碎裂的血肉,她哭喊著向前,眼前卻覺一片茫然,心底更是劇痛難忍。卓南雁忙上前攥緊她的手,喝道:“小月兒,萬不可意氣用事!”

    那威猛老道當先緩過神來,振聲狂呼:“擒住這兩個逆賊!”聞聲殺到的侍衛也越聚越多,潮水般自後湧來。卓南雁知道此時不可戀戰,乘著侍衛們還未成合圍之勢,和林霜月返身沖出。

    兩人長劍合璧,當真勢不可擋,刺翻了身前幾個侍衛,騰身躍上高高的屋宇,跟著幾個疾躍,便出了林府所在的街巷。九幽三靈官本來對卓南雁甚是忌憚,眼見他二人退走,反暗自慶幸。三人率眾大呼小叫地追了幾步,那枯瘦老道便大喝道:“窮寇莫追!保護林大人要緊,莫要中了賊人調虎離山之計!”眾侍衛轟然止步,任由兩人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卓、林二人自不會將這些林府侍衛放在眼中,但這清和坊乃是王公貴胄群居之所,這一陣大鬧,也已驚動皇城司。遠遠地只聞馬蹄響亮,人聲嘶喊,似有無數官兵向這里沖來。

    兩人只得乘黑急奔,出清和坊南行,一近湧金門前,便覺清靜了不少。青煙般的月輝灑下,滿目街衢巷陌都顯得朦朦朧朧的。卓南雁聽得追兵呐喊之聲漸遠,不由苦笑道:“虛張聲勢原是大宋官兵的拿手好戲,他們咋唬一陣,便不會深究。”林霜月輕歎一聲,語帶哽咽地道:“只可憐了慕容叔叔!”當下將慕容行死前所言略略說了。卓南雁聽得慕容行這江湖嫋雄卻與當世大儒胡銓別有一段交情,也是不勝唏噓,勸道:“慕容叔叔也沒白死,他好歹探訪出了胡銓、張浚諸位大人的囚身之所!對了,這九幽地府五靈官到底是些什麼家伙?”

    “武林中三處禁地,無極陣倚仗的是勢奪天地的陣法地利,逍遙島上則聚集一群桀驁不馴的可怕囚徒,可算人和;這九幽地府則身兼地利與人和之長,地府內既有詭奇埋伏,那五靈官又各具神通!”林霜月說著幽幽一歎,“這五個老怪物輩分極高,江湖中人不知其名,只稱為金銀銅鐵鉛五靈官,適才那胖的是銅靈官,瘦的是鐵靈官,高的是鉛靈官……”

    卓南雁“嘿嘿”一笑:“我瞧這三個家伙武功雖高,卻也不是如何驚世駭俗!”林霜月秀眉顰蹙,道:“據師尊說,這五人修煉的功夫叫五雷真氣,若是聯手施展那五雷誅心陣法,可是天下無敵。師尊曾說,他們盤踞的九幽地府事關本教的一個絕大機密,他早想奪回,但自忖那五雷誅心陣法不好對付,便舍了強奪之心!”

    “令師的強奪之心雖去,暗爭之念未絕!”卓南雁隨口打個哈哈,忽地吐了下舌頭,“連令師林教主都不敢碰的人物,定然極不好惹!嘿,這等老怪,竟被風滿樓說動,出山相助林一飛!”

    兩人又奔片刻,遠處官兵們的嘶喊聲漸漸模糊不聞。林霜月幾把將格天社的衣裳扯下,回複白裙素裳的女兒裝束,蹙眉道:“這些肮髒狗皮,穿一刻都覺得惡心!”卓南雁知道林霜月傷心慕容行之死,難免抑郁傷懷,忽道:“都道西湖景色絕妙,小月兒,咱們去賞賞西湖月色如何?”林霜月眸內閃過一絲驚訝,微一猶豫,竟然點了點頭,道:“好啊,難得你有這雅興!”

    城門早關了,兩人展開輕功,悄然翻過城牆,出湧金門信步西行,便來到了西子湖畔。夜色深沉,湧金門外最熱鬧的聳翠樓早就打烊了。二人信步而行,走到湖畔一家不知名的小酒肆前。那小酒肆也正要關門,掌櫃瞧見卓南雁,頓時臉色大變,口稱“ 官爺”,招呼起伙計,跑前跑後地著意伺候。原來卓南雁適才手懶,未曾剝下那身鐵衛衣衫,掌櫃的將他當作格天社鐵衛,哪敢得罪。

    “原來這身驢皮,卻還有這等妙用!”卓南雁想想也覺可笑,瞧那掌櫃心驚肉跳,忙自懷中摸出幾串銅錢丟了過去,笑道:“將桌椅搬到湖邊,上些好點心,再來上一壺好酒。大爺要到湖邊賞月!”林霜月性子害羞,不願深夜面對生人,早就獨自踱到湖畔。掌櫃的收了銅錢,受寵若驚,料不到這位格天社大爺如此好脾氣,急命伙計搬了桌椅移到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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