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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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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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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24:41 |只看該作者
幾人都是又驚又喜,催馬前行。循著小溪轉了個彎,卻見前面一片綠油油的翠谷,奇的是谷口處竟聚著數十戶農舍。高低錯落的村舍民居間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大道,道旁攤鋪林立,各色幌子上有的寫“包治百病”,有的寫“藥到病除”,更有的別出心裁地寫著“絕世神醫”。

    林霜月、唐晚菊等人在無數醫藥攤子前東張西望,竟有些不知所措。大黑馬拉著廂車在青石路上“咯吱咯吱”地走著,立時引來無數驚奇的目光。林霜月尋了個潔淨些的攤子,向那端坐桌後的藍衫老丈施了一禮,道:“請教老丈,那大醫王蕭神醫的仙居在何處?”一語未落,四五個郎中打扮的人已擁了上來,紛紛道:“小姐要找郎中嗎?現成的神醫便在此處!”“在下人稱陳三味,管你內感外傷,老夫三味藥下,必會 藥到病除!”“三味藥有何稀奇,老夫俞一帖,任你五癆六傷、熱症寒症,保管一帖見效!”又有人上前去拉劉三寶的手,道:“少年,瞧你拎著大刀,練武的吧?咱這有補氣增力的少林大還丹,乃六六三十六味奇藥配成……”七嘴八舌地正自聒噪,忽聽有人一聲斷喝:“都在此啰嗦什麼!休得亂了醫谷的規矩!”眾人扭頭看時,卻見說話的是個銀髯飄擺的白衣老者。幾個郎中對這老者似乎甚是畏懼,口中雖然小聲埋怨,卻還是乖乖地四下散開。

    林霜月見這老者身材清瘦,長須如銀,臉色紅潤,配上一襲白衣,端的是道骨仙風。她連忙上前行禮。那老者聽得他們是來找大醫王求醫的,“呵呵”一笑,手拈銀髯道:“老夫便是蕭醫王。貴客遠來,莫要給這些庸醫驚擾,請隨老夫來吧!”大袖一拂,轉身便行。莫愁等人大喜,自後催車跟隨。先前圍上來的那幾個郎中瞪眼瞅著蕭醫王,嘴里低聲嘀咕,目光中又是妒忌,又是無奈。

    蕭醫王大袖飄飄,轉過長街,便來到一處窄小的木樓前。林霜月見那木樓陳舊烏暗,門前挑著的青布幌子上寫著好大的“蕭醫王”三字,不由奇道:“蕭神醫,您便在此行醫嗎?”蕭醫王笑道:“此處是有些簡陋,但老夫只求懸壺濟世,卻也在乎不了許多。”林霜月等人更是肅然起敬。

    少時唐晚菊攙著卓南雁下得車來,在屋內坐定。蕭醫王給卓南雁把了脈,又望了他兩眼,才“呵呵”笑道:“公子這病是有些麻煩,只怕要多耗費些銀兩,但幸喜遇上了老夫!”

    “多少銀子都不在乎,只求您醫好了他這病。”林霜月見他一副胸有成竹之狀,歡喜得險些流出淚來,“他近來時覺四肢無力,頭暈目眩,您瞧病根卻在何處?”蕭醫王拈著白銀般的長須,眼望卓南雁,緩緩地道:“卓公子年紀輕輕,卻肢體無力,說來都源于色欲之禍!”

    “色欲之禍?”林霜月心底萬分奇怪,玉面微紅,卻不敢再問。莫愁奇道:“神醫是說,大雁子沒有內傷?”

    “看他目光有神,哪里有什麼內傷?”蕭醫王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道,“所謂欲火焚燒,精神易竭,傷生者不一,好色者必死。卓公子正當壯年,卻形銷骨立,分明是房事過度!”

    卓南雁、莫愁、唐晚菊三人面面相覷,微微一愣,不由齊聲大笑。劉三寶卻皺著眉頭,低聲問南宮馨:“喂,什麼叫房事過度?”南宮馨玉面通紅,忸怩道:“回去問你師父去!”

    林霜月又覺可笑,又覺疑惑,道:“蕭神醫,小女子近來也常感不適,頭腦時有昏沉,請神醫看看是什麼緣故?”蕭醫王伸指在她玉腕上微微一搭,不由“啊”了一聲,叫道:“奇怪奇怪!”沉了沉,又道,“好極,好極!”忽然雙手一拱,笑道:“恭喜姑娘,這是喜脈!姑娘有喜啦!”

    南宮馨“啊”的一聲大叫。林霜月卻又羞又氣,玉面上紅霞飛撲。莫愁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什麼大醫王,當真狗屁不通!”蕭醫王怒道:“怎地狗屁不通?這位姑娘想來便是卓公子的佳偶吧?卓公子房事不節,不但拖垮了自己的身子,也弄得這位姑娘胎氣不固,時時昏沉!”他想到自己三言兩語,恰好將這一對少年男女的怪病串在一起,越想越覺大有道理,得意洋洋地笑道,“怎麼樣,老夫是一語中的了吧?”

    “什麼一語中的!”林霜月怫然而起,冷冷道,“人道大醫王醫道通神,卻原來是個浪得虛名之輩!”她雖對卓南雁生似相托,但終究是個守身如璧的清純女兒身,聽得這蕭醫王如此言語,早氣得顏色如雪。

    “小月兒!”卓南雁忽地握住了林霜月的玉手,苦笑道,“咱們上當了,這庸醫……決不是大醫王!”林霜月一怔,怒喝道:“喂,你到底是不是大醫王?”她自來溫婉嬌弱,但因憂心卓南雁的傷病,更被這蕭醫王一通胡謅,不由一反常態地聲色俱厲起來。蕭醫王道:“自然……自然是了。老夫姓蕭,名醫王,難道還有假的?”林霜月頓時愣住,哭笑不得。莫愁哈哈笑道:“老子姓莫,名神醫,生下來便是莫神醫!他姥姥的,今日可真是長了見識!”卓南雁搖了搖頭,擺手笑道:“走吧!”

    “不成!”蕭醫王見他們要走,卻吼起來,“老夫的銀子還沒付!看了兩個,都是疑難雜症,總須一百兩銀子!”嘶喊之間,唐晚菊、林霜月卻懶得跟他糾纏,攙著卓南雁便出了木樓。

    蕭醫王見他們人多勢眾,不敢攔阻,但心有不甘,趕出門檻外喋喋不休:“賴了老夫的銀子便想一跑了之嗎?天殺的短命鬼,出了我蕭醫王的門口,只怕活不過三日去!”

    劉三寶勃然大怒,咆哮一聲,轉身沖回,飛腳踢在蕭醫王門口的藥攤子上。那盛藥的攤板碎成十幾片,隨著丸散膏藥、真假鹿茸、靈芝四處迸飛。劉三寶氣猶不平,便待去拆他的木樓。

    “三寶,”卓南雁凝眉喝道,“你練得了武功,便是這麼欺負老人嗎?”他喝聲不大,劉三寶卻一下子頓住步子,苦著臉道:“大哥,這老混賬滿嘴噴糞,忒也可惡!”卓南雁臉色煞白,卻笑道:“既是個老混賬,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便給他一百兩銀子吧。”林霜月歎息一聲,揚手將幾錠大銀拋過去。亮閃閃的五錠白銀齊刷刷地射在木樓的門框上,一字排開,竟是齊整如劃。蕭醫王還待倚老賣老地哭鬧,瞧見林霜月露出的這手功夫,登時一凜,又見了那白花花的銀子,不由轉怒為喜。

    宋時貨幣多為銅錢,這十足成色的白銀可是稀罕的硬通貨。一群看熱鬧的郎中瞧見林霜月出手闊綽,嘩啦啦便擁了上來,搶著叫嚷:“這位公子是什麼病,這姓蕭的治不好,我賽華佗說不定手到病除!治不好分文不收!”“公子是那個多了,傷了身子吧,咱這兒有純正虎鞭,包你雄風大振!十兩銀子一根,要多少有多少!”“二位姑娘想駐顏不老嗎,這玉真粉是武則天傳下來的,花一貫錢,用到五十歲……”

    幾人正自煩惱不堪,忽見一個樵夫打扮的人大步趕來,喝道:“莫要聒噪,全都給老子滾開!”揮臂橫掃,將一眾郎中推得東倒西歪。

    “許瘋子來啦!”不知哪個郎中喊了一聲,“別給這瘋子傷到!”一群人才哄然四散。

    “許廣!”林霜月瞧清來人正是大醫王蕭虎臣的弟子許廣,不由又驚又喜,“可見到你啦!”

    “林聖女大駕光臨,當真是天大之喜!”許廣將背上的柴禾提了提,呵呵笑道,“這地方太亂,諸位請隨我來!”引著眾人大步前行,轉出了那條熱鬧嘈雜的長街。林霜月看他仍向山谷深處行去,不由問道:“許廣,適才那地方,難道不是大醫王的居處?”許廣健步如飛,笑道:“呵呵,那鬼地方是假冒的。兩年前,不知是誰,將師尊隱居醫谷之事傳了開去,問醫求藥的人絡繹不絕。師尊不勝其煩,便帶著我外出云游。回來之後,才見了許多好事的郎中聚成了這有幾十家店鋪的醫街,打著醫谷名號,賣藥行醫。領頭的便是那個蕭醫王……”

    “什麼狗屁郎中,”莫愁哈哈大笑,“全是些糊塗庸醫,你便不怕他們壞了大醫王的名頭嗎?”許廣道:“那些人也未必全是庸醫,只是技業不精罷了。師尊早厭煩了這些虛名浮利,自然懶得管他們,只是將隱居之所,又往山谷深處挪了挪。”唐晚菊道:“入山惟恐不深,端的是名士之風!”

    沿著山路轉了幾個彎,便來到一處幽靜山谷前。但見合抱粗的古樹郁郁蓊蓊,滿眼翡翠般的綠色讓人心胸爽淨,一條清溪順著谷口曲折東去,水清如玉,潺潺溪聲將幾人的心神洗得一靜。

    “呵呵,前面便是師尊隱居之所了。”許廣指了下隱在古樹林間的幾排茅屋,卻駐足不前,看了唐晚菊等人幾眼,嘴里面囁嚅著欲言又止,唐晚菊拱手道:“許先生有何見教,便請直言。”

    “見教可談不上,”許廣嘿嘿地笑著,一張臉卻紅了起來,“只是師尊他老人家自來便不願多見生人,前來求醫之人最好只由一人陪伴。呵呵,嘿嘿,這個……在下想,既然是卓公子前來求醫,最好只請卓公子和林聖女前去。”

    “哈哈,原來你要哄咱們幾個人走!”莫愁叫道,“敢問令師是未出閣的大閨女嗎?”許廣瞠目結舌,道:“自然……自然不是,家師堂堂須眉,年近七旬,怎地是大閨女?”莫愁冷笑道:“既然令師是個七十老翁,怎地不敢見生人?扭扭怩怩,羞羞答答,豈不與女孩兒一般,傳揚出去,成何體統?”許廣搔頭道:“莫公子說得也是!只是……只是師尊的脾氣著實……有那麼幾分怪異,我若帶了你們這大堆人去,只怕惹他生氣。”唐晚菊已看出這許廣是個難得的老實人,倒不願讓他為難,笑道:“許先生說得在理!萬事以療傷治病為上!”轉頭對林霜月笑道,“既然大醫王就在眼前,那我們不妨先走一步!”

    林霜月也不敢違拗大醫王的規矩,只得跟莫愁等人無奈苦笑。卓南雁聞聲也從車內探出頭來,跟唐晚菊四人話別,又囑咐劉三寶,務要將南宮馨護送歸家。劉三寶與兄長分別,自不免戀戀難舍,但想到又能與南宮馨同行,心中又歡喜得怦怦亂跳。

    莫愁將禪聖大慧的尸身自車內抬出,背在身上,叫道:“咦,這老和尚的身子變得鐵石般硬,當真是活佛轉世。”卓南雁望見大慧依舊顏色如生,又覺一陣黯然神傷,悵悵地默然無語。林霜月將太子所贈的金銀取出來,交給莫愁,讓他去前面的醫街另雇車輛,再塞給了南宮馨不少盤纏,囑咐劉三寶路上要好生照料。

    南宮馨笑道:“月姐姐便請放心,毛頭小子敢不聽我話,我便大耳刮子伺候他!”劉三寶卻再不還口了,只知“呵呵”傻笑。

    “大雁子!”莫愁叫道,“但願那大醫王妙手回春,再見到你時,你已是活蹦亂跳的啦!”唐晚菊湊過來,低聲道:“卓兄,我們先行一步,隔些日子,自會偷偷地再來看你!”當下四人與卓南雁分別,轉身上路。

    林霜月目送他們行遠,才對許廣笑道:“許兄,原來在令師跟前,你還要作這些打柴的苦差?”她不過隨口一言,卻說得許廣滿面通紅,苦笑道:“慚愧慚愧,俺這是受罰呢。嘿,弄丟了師尊的甘露甌,也合該受此懲戒。”想到許廣那日跟南宮參斗茶,大敗虧輸,林霜月不由暗自歎息。許廣聽得卓南雁身受重傷,忙自告奮勇地先給他診斷。才把了片刻的脈,許廣的臉色便是一變,沉了沉,終于長歎一聲,揚起臉苦笑道:“卓公子,你這傷病著實古怪!許某行醫也有十多年了,卻從未見過如此怪傷。想來世間也只有師尊能醫得!”

    卓南雁笑道:“多謝許兄,咱們長途跋涉而來,正要煩勞令師援手。”林霜月卻覺惴惴不安,道:“許先生,若是大醫王出手,當真便能醫好他的傷嗎?”許廣笑道:“師尊平生還沒有醫不好的病!林姑娘請放寬心。”林霜月才覺芳心一寬,眼望卓南雁,嫣然一笑。

    再向前行,山道顛簸崎嶇,廂車行走得甚是費力。卓南雁這時但覺精神稍長,便下得車來,跟林霜月並肩而行。

    穿過一片幽密的竹林,便見幾排茅屋橫亙眼前。茅屋前後植著幾排秀樹奇花,枝葉清奇,妍麗多姿,草木的清幽之氣伴著陣陣花香不時傳來。卓南雁挽著林霜月的玉手,踏上屋前的柔柔碧草,登覺心底一陣說不出的暢快。許廣帶著二人進得大院,來到當中正房門前,便先入內稟報,少時又喜孜孜地出來,道:“師尊有請!”

    屋內甚是軒敞潔淨,雪白的牆壁上掛滿了書畫,瞧來竟都是名品。屋中立著一尊真人高矮的裸身銅人,上面標滿穴道經絡。穴道銅人旁的高背大椅上坐著一個黑袍老者,正自凝神觀望銅人上的經脈。兩個青衫仆役垂首立在一旁。

    卓南雁和林霜月聽許廣說這老者便是蕭虎臣,忙上前見禮。蕭虎臣微微點頭,拈著胸前黑亮的長髯道:“這兩個小娃兒是誰?”他身材高大威猛,雖是端坐椅上,卻比身旁靜立的許廣矮不了多少。看他虎虎生威之狀,倒不似一位仁心妙手的名醫,反像個叱咤風云的老將。

    許廣說明來意。林霜月忙奉上羅雪亭和大慧的書信。蕭虎臣漫不經心地接過了,掃了幾眼,忽地冷笑道:“羅雪亭的書信?哼,這老東西,當他自己是什麼人!”再向下瞧,不由“咦”了一聲,抬眼凝望卓南雁道,“你竟是卓藏鋒的兒子?”卓南雁點頭稱是。蕭虎臣神色一端,點頭道:“好!”低頭再看那信,忽然間兩道蒼眉便皺了起來,道:“你竟是為了救護宋朝太子而受的傷?”卓南雁已聽出他言語間大是不忿,又見立在他身後的許廣正向自己連連搖頭,卻仍舊點了點頭。

    蕭虎臣果真勃然大怒,將書信往桌上一摔,冷冷地道:“那等官府中人,救他個屁!為了救他而受傷,更是糊塗透頂!”呼地站起身來。他本就身材雄偉,這一立起,屋中便似多了一截鐵塔,看他怒沖沖地在屋中大步盤旋,更有一股迫人的威猛。林霜月的芳心不禁怦怦亂跳。

    “小子,”蕭虎臣呼地頓住步子,森然道,“禪聖大慧的為人,老夫素來是佩服的。若是禪聖單獨來信尚可,偏偏老夫最煩的那羅老頭也跟他聯名修書,此信便不值一觀!”林霜月陪笑道:“蕭神醫若是厭惡羅堂主,便只看禪聖的金面,豈不是一樣的道理?”蕭虎臣冷笑道:“怎麼是一樣的道理?若是在一碗上好香茗里添上幾口唾沫,你喝是不喝?”林霜月料不到他會說出如此妙喻,登時啞口無言。

    蕭虎臣哼了一聲,望著卓南雁,又道:“但你是卓藏鋒的兒子,那又有不同。卓藏鋒這人不似羅雪亭那般混賬,其豪邁爽直,也頗合老夫的胃口,但偏偏你這厮不識好歹,居然去救趙宋小朝廷的太子,助紂為虐,為虎作倀,讓老夫望而生厭!”

    “幸虧聽從虞允文的勸告,沒有將太子的書信取出來,不然只怕他立時便會將我們轟出去。”林霜月暗自慶幸,但這時也只得耐著性子跟他強詞奪理,苦笑道,“救護太子又有什麼錯了。老爺子嘯傲煙霞,自然可做個傲視權貴的世外高人。但尋常百姓可就不同了,若是那日雁哥哥不救太子,便會讓秦檜那奸賊得計,大宋岌岌可危,萬千黎民未免要陷身于水深火熱了。”蕭虎臣哈哈大笑:“姓秦的老狗不是好貨,難道趙官家便是好東西了?趙宋朝廷一命嗚呼,那是最好不過。”林霜月暗自吐了下舌頭:“這人說話的口徑,跟我大伯倒可配成一對。”卓南雁卻再也忍耐不住,道:“你口口聲聲怨憤大宋,難道你不是大宋子民?”

    “不錯!”蕭虎臣虎目圓睜,冷冷地道,“許廣,你告訴他們,老夫是誰!”許廣滿面大汗,顫聲道:“家師……家師是大遼國天祚皇帝之侄,天慶八年,被封為惠王!”卓南雁跟林霜月頓時愣住。卓南雁這才想起當日在龍驤樓中曾聽葉天候說起這蕭虎臣的來曆,依稀便是個契丹人氏,只是這一路求醫坎坷,倒忘了此事,更想不到這蕭虎臣非但是契丹人,更是遼國最後一個皇帝天祚帝的親侄子。

    “老夫本來姓耶律,只因這姓氏太過引人注目,便只得改從母姓。”蕭虎臣仰頭長笑,笑聲頗有幾分蒼涼。

    林霜月知道,三十年前大遼被金國所滅,那時候大遼國最後一個皇帝天祚帝屢戰屢敗,最終在沙漠中被金兵擒住,如此算來,蕭虎臣被封惠王的時候,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後生,身遭國難,卻也無力回天。“冤有頭債有主,襲滅大遼的可是金國。”林霜月笑道,“我大宋自潭淵之盟,曾與大遼結好百年,大醫王怎地會埋怨起大宋朝廷來?”

    蕭虎臣怒道:“金兵滅我大遼,自是不共戴天之仇。趙宋卻也在緊要關頭,與金人聯手相攻,背信棄盟,落井下石,比金國更加不如。哼哼,金國是虎狼,趙宋便是犬豕。總而言之,他媽的一對半斤八兩的惡賊,都不是好東西!”他越罵越是憤慨,兩眼電光灼灼,瞧來讓人膽寒。

    卓南雁卻站起身來,道:“小月兒,咱們走!”

    三人都是一愣。蕭虎臣也止了罵聲,奇道:“小子,你不療傷了?”卓南雁怒道:“卓某左右不過一條性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卻也不必卑躬屈膝,在此聽他大放厥詞!”身子搖晃,便向外行。但他怒火一發,牽動傷勢,雙腿一軟,險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攙住。

    “師父,”許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這人性子太直,求您體諒則個,便大仁大義,給他醫了罷!”蕭虎臣怒喝道:“這小子要做英雄好漢,老夫便得讓他如願!送客,快給我送客!”他訇然一吼,滿屋回響,震得人耳膜發顫。卓南雁大怒,暗道:“老子甯肯一死,也不在此看他嘴臉!”一急之下,胸中一團熱火倒撞上來,竟昏了過去。林霜月花容失色,不禁垂下淚來。許廣在地上“砰砰”磕頭,道:“師尊,這位卓公子和林姑娘都是好人,卓公子有傷在身,若逐出醫谷,未免顯得咱們太過小氣……”蕭虎臣吼叫一通,怒火稍歇,但見林霜月珠淚瑩瑩,卓南雁雙目緊閉,心下也覺不忍,揮手道:“也罷,那便讓他們在此住上一晚。明日一早,便給我滾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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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三節:妙手點茶 金針渡劫
      許廣如釋重負,忙將二人引出屋來,到院子西側的偏房內安歇。他先將卓南雁抱到大炕上臥好,又給把了脈,才跟林霜月道:“無妨,只是有些急火,吃一服降心火的藥便好!”向林霜月作了一揖,便跑出去抓藥去了。林霜月握著卓南雁的手,呆坐床頭,癡癡四望,卻見這間茅屋也甚是潔淨清雅,四壁都裱了桑皮紙,透過花棱窗可見屋外的秀樹遠山。想來這大醫王蕭虎臣身為故遼貴胄,便是隱居深山依然講究至極。只是此刻林霜月的心底卻覺得空蕩蕩的。她本也是清高自傲的性子,素來懶得求人,但瞧見卓南雁那蒼白消瘦的臉頰,不禁清淚在眼眶里打轉,暗道:“雁哥哥,便有什麼氣,也忍一忍吧!”

    過了半晌,許廣捧了一碗草藥進屋,訕訕地又陪了許多好話。林霜月看這老實人急得滿頭大汗,倒有幾分不忍,苦笑道:“小女子知道令師雅好茶道,這次特意備了許多名茶和茶具,另有他喜好的兩儀果,卻沒料到竟會鬧得這般僵……”

    “哎喲,我怎地忘了林姑娘還是烹茶妙手!”許廣忽地一拍大腿,面露喜色,“不如咱們便這麼著了……”低聲嘀咕了幾句。林霜月也喜上眉梢,連連點頭。卓南雁飲了藥,過不多時,便即轉醒。林霜月怕他再犯倔強,忙溫言勸慰。卓南雁本來去意已決,但瞧見她近乎哀求的神色,只得郁郁一歎,草草吃了些干糧,便又再睡去。

    再醒來時,卻見林霜月端坐屋中,正用一只古鼎樣的小巧風爐生火燒水,坐在風爐上的那只湯瓶卻是金光閃閃,雕花精致。卓南雁不禁笑道:“小月兒,這便是你向太子求來的物事?”

    林霜月並不回頭,凝神照顧風爐火勢,微笑道:“蔡襄《茶錄》中說,湯瓶以黃金為上。這鏨花黃金執壺,也只太子殿下用得起。瞧這頸,宜纖長宜峻峭,這嘴,宜堅挺宜圓小,處處都是講究學問!”

    屋內有些幽暗,跳動的爐火在林霜月的雪頰上映出一抹動人得紅。卓南雁有些癡了,幽幽地道:“好久……沒見你這麼精心烹茶啦!”林霜月回首凝神,美眸中柔波盈盈,嫣然笑道:“我也盼著能悠閑下來,能日日都給你烹茶吃。”那笑容到後來就有些落寞傷感,她忙別過頭去,接著照顧茶水。那潔淨光亮的木桌上她早擺滿了諸般茶具,有銀蓋罐、金茶羅、玉茶筅、高腳茶籠和各色杯盞,更有銀筷、金匙以及許多卓南雁叫不出名字的器具。林霜月的動作輕柔自如,有條不紊,將金瓶里的水注入兩只銀碗,溫熱了茶盞,重又倒水煮上。再揭開那錦盒,拈出一枚茶餅,細細地碾起來。卓南雁笑道:“這是什麼茶餅?”林霜月道:“此茶名喚龍團勝雪。”卓南雁道:“龍團勝雪,這名字清奇,不知有何稀奇之處?”話音未落,門外便響起蕭虎臣響亮的笑聲:“龍團勝雪,乃是北苑貢茶之精,只取茶心一縷,方寸之間,如有小龍蜿蜒。”說話之間,推門而入。許廣也陪在他身後跟進來,沖著兩人連連擠眼。

    原來許廣想到師尊嗜茶,便憋出了這麼一個“妙計”:先讓林霜月在此烹茶,他再陪著蕭虎臣在院中散布,料得蕭虎臣聞到茶香,說不定會過來搭訕。這老實人想出的計策雖笨,卻極有效驗,蕭虎臣聽得卓、林二人論茶,果然心癢難搔,不請自入。

    蕭虎臣一步跨到了木桌之前,伸手拈起未及碾碎的半枚茶餅,眯著眼細瞧,嘖嘖道:“果真光明瑩潔,恰似銀線,不負龍團勝雪之名!”他雖生于遼國,卻因大遼王公間嗜茶者頗多,耳濡目染,自幼有此雅好,及至隱居醫谷,茶癮更是與日俱增。適才他在屋中還怒目橫眉,這時見了茶中聖品龍團勝雪,竟變得春風和煦,好似換了個人一般。

    “正要請前輩品鑒!”林霜月見他一副討好模樣,忙也笑道,“晚輩此來,特給前輩送來龍團勝雪、玉除清賞和禦苑玉芽三種北苑名茶,每種團茶各備了六枚。”許廣接過那錦盒,掀開來細瞧,登時春風滿面,連連稱妙。蕭虎臣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卓南雁在一旁卻暗自稀奇:“允文兄為了錄這團茶,煩到了太子頭上,才弄來了十八枚,怎地不弄他一二十斤?”他卻不知這種北苑貢茶造工繁複,極為名貴,北宋時一片團茶便值錢數萬,諸大臣若得皇帝賞賜一二,往往要歡天喜地誇耀多時,而嗜茶如歐陽修者,甚至會珍藏把玩數年。高宗南渡後,團茶奢靡之風稍減,但北苑名茶卻也更為罕見。

    林霜月笑道:“論起品茶之妙,徐伯伯曾說過,一人得神,二人得勝,三人得味,四人得趣。”蕭虎臣連連點頭,道:“茶隱徐滌塵的話,果然大有道理。嘿嘿,那咱們四人,便是得趣了。”林霜月明眸一閃,螓首輕搖,道:“雁哥哥有病在身,剛剛喝了藥,須得忌茶,咱們只算三人得味!”蕭虎臣聽她說起卓南雁的傷病,不禁老臉一紅,干笑道:“說得是,說得是!小姑娘,聽許廣說,你是茶隱的茶道高弟,怎地還不點茶,給咱們露上兩手?”林霜月卻又搖了搖頭,道:“茶隱師所傳的乃是道家之茶,最重心與境之調和。”蕭虎臣皺眉道:“道家之茶?”林霜月道:“茶有佛道兩家之說。佛家之茶是禪茶一味,品其苦味,悟其妙諦,趙州和尚便留下‘吃茶去’的千古公案。道家之茶更有許多講究。單是這飲茶之境,便有四宜四不宜之說。”

    “四宜四不宜?”蕭虎臣興致盎然,拈髯笑道,“說來聽聽!”林霜月淡淡一笑,白潤無暇的臉上光彩流煥,道:“四宜者,飲茶宜在松窗竹影、月下花前、心手閑適、佳客共語。四不宜者,疾封暴雪、葷肴雜陳、俗務纏身、主客二心!”她說到這里微微一頓,清炯炯的明眸直望著蕭虎臣,道,“這其中,尤以這‘主客二心’最為不宜!”

    “主客二心?”蕭虎臣微微一愣,想到適才她說的卓南雁有病在身,不禁哈哈大笑,“好厲害的小丫頭!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了。你且讓老夫見識見識茶隱傳下的道家之茶,萬事都好商量!”

    林霜月眼耀喜色,笑道:“多謝前輩!道家之茶,含英咀華為其妙境,任性逍遙為其逸境,天人合一為其化境。”說著將桌上的茶杯茶具一盞盞地取了來,道,“斗茶以建安兔毫盞為佳,但說到含英咀華的品茶妙境嘛,卻以這‘花中四仙’的茶具最盡其妙。”

    許廣看那茶具光芒繚繞,形態各異,不由奇道:“這莫不就是長沙茶具?”林霜月點一點頭,先拉過一只金盤來,道:“這梅花金盤作五瓣梅花形,以梅花清逸之品與茶品相合,一盤在望,暗香浮動,茗趣平添。”

    三人頻頻點頭,她又拾起兩只蓮花狀的帶托金杯放在梅花盤上,笑道:“金蓮杯的托盤如怒放金蓮,蓮性‘亭亭淨植’,與第一道茶的清和之性相近。故而第一道茶,當用金蓮杯。”蕭虎臣師徒聽得雙目放光。林霜月忽地望著蕭虎臣一笑:“蕭前輩,您瞧,二道茶該用什麼杯?”蕭虎臣道:“茶隱的講究當真讓人大開眼界。我猜莫非是菊花杯?”

    “不錯!”林霜月說著取過一對金菊杯,“菊性傲霜斗寒,在花中品質最高,故這味道最醇的第二道茶該用菊花盞。這菊花盞的杯身為重瓣菊花,擎杯在手,如捧盛放之菊,方有含英咀華之妙。”她說著再拈過一對光滑潤澤的白玉杯,笑道:“蘭性高潔,香淡韻遠,正與這第三道茶的茶味相符。”卓南雁聽得大奇:“想不到只這茶杯,便有這多道道,待會兒吃起茶來,不知還有什麼講究。”目光一掃,卻見許廣和蕭虎臣手撫金杯玉盞,滿面陶然之色。

    “林聖女說得妙!”許廣見那風爐下的火勢將熄,林霜月卻慢條斯理地拿湯瓶里的水煨洗茶盞,便先有些迫不及待,“請林姑娘快些點茶。”

    “茶性必發于水,十分好茶須得十分好水來烹。”林霜月卻悠然一笑,“許先生,你可知道天下第一名泉是哪個?”許廣笑道:“這個你可難我不倒,當年唐朝名士劉伯芻品評天下名泉,親定揚子江中泠泉水為第一。只是那中泠泉位于揚子江心的石彈山下,難以汲取。”

    林霜月卻嫣然一笑:“誰說難以汲取,我這不是遣人取了來嗎?”說著搬過桌上一只石甕,但聽水聲汩汩。卓南雁早見了廂車內安放著諸般烹茶物件,其中便有這石甕,不想其中盛的卻是泉水。許廣驚道:“那中泠泉水位極低,一直被大江的急渦巨漩掩蓋,你卻如何取來的?”林霜月道:“旁人取不來,書劍雙絕虞公子卻有辦法。據他說,要乘舟到江心石上,用數丈長繩綴著銅瓶,深入石窟求取。那銅瓶內有特制機括,尺寸拿捏,都要恰到好處,稍不如法,即非中泠泉水的真味。”

    眾人聽得嘖嘖連聲。林霜月又道:“只是這中泠泉水雖佳,但長途跋涉到此,水性已沉,須得洗上一洗!”

    “水還能洗?”便連蕭虎臣都不由大張雙目。

    “是啊!”林霜月照舊一副成竹在胸之狀,笑道,“以水洗水,不失其味!”讓蕭虎臣的仆役取了大甕來,先將中泠泉水倒入,在甕上劃了水痕標記。跟著再讓那仆役用水罐盛了本地清新山泉水,一罐罐地倒入甕中,邊倒邊攪。過了半晌,大甕中的水終于清澈甯定。林霜月才讓那仆人按著當初的劃痕,將大甕上面的浮水倒出。

    “這上面的浮水當真便是中泠泉水?”許廣將信將疑,“兩水混同一處,哪能再分彼此?”林霜月道:“水以清輕甘潔為美!水質愈輕,其味愈妙。中泠泉水為天下第一泉,水質必輕,自然會浮在水面。”說著將泉水注入湯瓶,在火上煨了。

    “說得妙,說得好!”許廣連連拍頭,猶似醍醐灌頂。蕭虎臣細瞧那倒出的中泠泉水,果真清如翡翠,濃似瓊漿,不禁拈髯大笑:“妙極妙極,有了這洗水妙法,老夫自可將天下名泉盡數搜羅到此!”

    卓南雁眼見林霜月還未烹茶,只是談論茶道、品杯述水,便讓醫王師徒衷心折服,不由暗自微笑:“小月兒為了我這傷病,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難得她一般般一件件地算計得如此清楚!”忽地想到當日自己在大云島病苦纏身時,也是林霜月,為了自己的傷病去給茶隱徐滌塵烹茶。其情其景,恍然便在眼前。這麼想著,便覺一陣恍惚,驀地一縷清而純,淡而悠的茶香飄了過來,卓南雁精神一振,才知湯瓶中的泉水已沸,卻見林霜月左手持湯瓶,右手揮茶筅,正自注水擊沸。

    屋內忽然寂靜下來。卓南雁知道眼下正是七湯點茶法的緊要時刻,他曾多次見過林霜月點茶了,但此時見了,仍覺世間最美麗的舞蹈也不過如此。那茶筅是白玉雕就的,恰跟林霜月白潤的玉指、潤澤的皓腕交映生輝。隨著她的指旋腕繞,玉筅上下攪動,金蓮盞中的茶膏隨水翻滾,光澤如疏星皎月。林霜月明眸深注,靜靜端坐,只有一對素手猶如穿花玉蝶般跳動忙碌。那黃金湯瓶纖細的瓶口中鑽出的一縷縷熱氣,在她烏黑的長發、修長的玉頸、蘭花般的玉指間繚繞聚散,宛若煙云。在卓南雁的眼中,她整個人恰似一輪明月,如夢如幻,熠熠生輝。

    頃刻間縷縷沁人心脾的茶香騰起,林霜月將點好的兩杯茶捧到了蕭虎臣師徒面前,笑道:“小女子獻丑了,請醫王品定!”

    蕭虎臣眼泛異彩,接杯在手,先凝神細瞧,點頭道:“湯水咬盞,果然是點茶三味手!”長吸了一口氣,再徐徐輕啜,閉目咋舌片刻,才大笑道,“好!龍團勝雪是一絕,中泠泉水是一絕,四仙茶具是一絕,最絕的卻是你這茶隱高徒!得此四絕,平生大幸!”

    “多謝前輩抬愛!”林霜月皎潔如玉的額上還凝著汗,但見了蕭虎臣的陶然之色,心底卻覺歡欣無限,更逞起精神,換了金菊盞,接著挑弄茶水。蕭虎臣今日初見兩人時,睥睨咆哮,架子十足,此刻嗅到茶香,卻似變成了孩子,眼中只剩躍躍欲試的驚喜光芒。最後捧起那玉蘭杯時,蕭虎臣竟有些戀戀難舍,長嗅慢品,意猶未盡。

    “宋徽宗這老兒,平生沒做幾件好事,”蕭虎臣放下玉蘭杯,臉上如飲醇酒般的陶醉,“但他這七湯點茶法可著實不賴!嘿嘿,趙宋家的皇帝沒幾個好貨,宋徽宗最不是東西,但瞧在他《大觀茶論》的面子上,老夫便少罵他幾句!”卓南雁聽他說來說去,還是大罵宋朝,不禁心底暗笑。蕭虎臣卻忽地向他望來,道:“小子!聽說你當年也曾臥底龍驤樓?”他進屋後,心思全在茶上,卓南雁也一直沒搭理他,不想他倒先和卓南雁搭訕。

    “不錯!”卓南雁點一點頭,“先入龍驤樓,後入龍吟壇!”

    “連龍吟壇也進了?”蕭虎臣虎目電閃,蹺起大拇指,“了不起,跟老夫一般的了不起!那《七星秘韞》,你瞧了幾部?”卓南雁道:“只看過劍經,還有那畫經,燕老鬼也給我瞧過,只是我懶得細看,卻跟他學了一套九妙飛天術……”想到燕老鬼後來下落不明,心底不禁悵然。

    蕭虎臣道:“既然千辛萬苦地混進了龍吟壇,便該一股腦兒地全部瞧了。只看那半部劍經,未免得不償失!”連喊了幾聲可惜,又道,“嗯,本來呢,老夫懶得給你醫治,但你這小子的臭脾氣跟你爹有幾分神似,老夫便是喜歡這等吃軟不吃硬的直腸漢!還有,你這老婆甚好,也不知你這小子修的幾輩子,得了這樣一個秀外慧中的老婆!”林霜月的發髻服飾,全是未出閣的少女打扮,但蕭虎臣生性粗豪,瞧他們兩人神態親密,口不擇言地便將林霜月安成了卓南雁的老婆。林霜月聽他一說,登時玉頰生暈,連白膩圓潤的耳根都紅了起來,但此時卻又不便辯駁。

    “小姑娘羞什麼!”蕭虎臣看她羞不可抑,不禁哈哈大笑,“呵呵,咱們有言在先,老夫出手給他療傷,不是看禪聖的佛面,也不是看羅雪亭的金面,更不是看太子的官面,看的只是你小姑娘的玉面!”林霜月妙目溢彩,嬌羞之余,心底卻又泛起絲絲甜意,不知怎地,這威嚴乖戾的大醫王在心底忽地變得可愛起來。

    “吃了人家的茶,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蕭虎臣大笑幾聲,才伸手給卓南雁把脈。手指一搭在卓南雁的腕上,他的整個人便現出一股從容不迫的王者之氣。微微一沉,蕭虎臣忽然“咦”了一聲,跟著眉毛緊蹙,卻“啊”的一叫,籲了口氣,才“嘿”的一歎。他這“咦、啊、嘿”的三聲,全是聲出無心,一旁林霜月的芳心卻跟著“撲通、撲通”地連跳了三下。

    “小子,”蕭虎臣望向卓南雁的目光冷了起來,“你竟練了天衣真氣?”卓南雁聽他一張口便直指病源,不由心底暗贊,只得苦笑道:“確是因此而起。”蕭虎臣道:“人身之氣分為多種,常留于胸中者為宗氣,隨陽氣分布于肌膚者為衛氣,入于血者為營氣,衛氣入于陰分與營氣合並而成真氣。你衛氣、營氣不弱,而真氣紊亂如此,必是強練內功所致,天下內勁霸道至此者,惟有天衣真氣。”說著擰起眉毛,“嘿嘿,天衣真氣只是其一,看你經氣弱而疲亂,必是曾遭奇毒入體,好在中毒不深!”

    卓南雁笑道:“不錯,前輩一語中的。那奇毒便是巫魔的碧蓮魔針!”

    “碧蓮魔針?”蕭虎臣的目光忽地一顫,沉聲道,“你中此毒針,還能活到今日?”卓南雁道:“晚輩中毒後,恰好唐門掌門唐千手在場,曾予施治。”蕭虎臣“嗤嗤”笑道:“唐千手在場,竟給你治愈了?”

    林霜月笑道:“是啊,他那時中了毒針,難以凝聚真氣,當真嚇死人了。虧得唐掌門亂處不驚!”蕭虎臣卻轉頭向林霜月盯來,那目光幽幽閃爍,看得林霜月心底發顫。沉了沉,蕭虎臣才閉上雙眸,緩緩地道:“碧蓮魔針的毒性早解了,卻還有一味怪毒,看似補藥,卻又滲入髒腑,擾亂髒氣。”卓南雁一凜,沉吟道:“難道是當日在龍驤樓喝的龍涎丹?這龍涎丹晚輩曾服過一次解藥,莫非仍有殘毒?”

    “定是龍涎丹了!”蕭虎臣悠悠點頭,“嘿嘿,這毒藥乃完顏亨配來約束龍須之物,每服一丸,須得連服三年解藥才得盡除毒性,眼下殘毒盤旋體內,仍會發作。”卓南雁被逼服龍涎丹之事,他一直對林霜月隱瞞不說。林霜月此時聽了,芳心愈發緊起來,本就蒼白的玉顏更是雪一般得白。

    蕭虎臣站起身來,喃喃道:“天衣真氣倒灌髒腑,渾身經脈俱傷,又有龍涎丹彼此糾纏,嘿嘿……你能保住這條性命,料來還是大慧禪聖、羅雪亭等人的力救之功,但若要複原……”說到這里,他忽然頓住,只是滿屋子盤桓踱步,一時屋中只有他緩步徘徊的腳步聲。

    林霜月見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一顆芳心也隨著那青緞皂靴的橐橐之聲怦怦亂跳。蕭虎臣猛然停住步子,眼望窗外那有些昏暗的日色發呆,定了好久,才道:“也只得去通元泉試上一試了!”當下命許廣將卓南雁攙出屋來,扶上馬車,便往後山趕去。

    原來通元泉是後山一處不大的溫泉,道道熱浪迸珠濺玉,汩汩有聲,遠望上去云氣繚繞。蕭虎臣命卓南雁除去上衣,全身浸泡泉中。林霜月探手一摸,覺得那泉水熱得燙手,不由暗自稱奇。許廣道:“這通元泉乃天地珍奇,溫熱內蘊,大助氣血運行。”

    正說著,蕭虎臣已拈著大把金針,跨入泉中,將金針一根根地刺入卓南雁身上的穴道。許廣眼露異彩,歎道:“妙!原來師尊這頭八根針,先灸他的八會穴!八會穴乃是髒、腑、筋、脈、氣、血、骨、髓八者精氣會聚的八處腧穴。你留神看我師尊的運針妙法,他這針法得自《七星秘韞》中的醫經,據說乃是道家醫脈真髓,名為太素針。太素者,形之始也。在通元泉的溫熱奇效催動下,配以師尊這路太素針,必然可奏大功。”

    說起醫道來,許廣便滔滔不絕。林霜月聽得似懂非懂,一顆心卻全系在卓南雁身上。只見蕭虎臣循經按穴下針之後搓彈撚轉,卓南雁雙目微閉,額頭上卻凝滿汗水,也不知是泉水熱力所致,還是強忍針紮之痛。他一聲不吭,林霜月倒替他陣陣心疼。

    蕭虎臣忙碌半日,才扶著卓南雁上岸。林霜月上前細問效驗如何,蕭虎臣卻一笑不答。好在卓南雁臉上紅彤彤的,身子雖乏,精神卻見增長。回屋後,蕭虎臣又給卓南雁開了藥方,用以滋補元氣,拔除殘毒。

    當晚四人一起用膳,席間林霜月一直留神看蕭虎臣的臉色,想瞅出些端倪來。哪知大醫王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始終一副若有所思之狀,看不出是喜是憂。倒是卓南雁談笑風生,不住跟三人插科打趣。林霜月見他竟自己吃了半碗米飯,芳心竊喜。

    當晚林霜月便扶著卓南雁回西側偏房安歇。卓南雁在軟榻上躺好,忽一仰頭,但見紅彤彤的燭火在林霜月的玉靨上映了一層霞色,更增嬌豔,不由心中怦然一動,低聲道:“小月兒,你過來,讓我親上一親!”

    屋內紅燭高燒,一片溫馨。林霜月見了他眼中的灼灼之光,忽地有些害怕,芳心怦怦亂跳,道:“才有了些精神,便要胡鬧嗎?”卓南雁笑道:“我本不想胡鬧,經你一說,定要胡鬧一番!”伸手抓住了她的素手,向回拽來。林霜月怕他用力,不敢掙紮,便俯下了身,將嬌暈橫生的雪腮湊了過來。她黑瀑般垂下的秀發伴著一股幽香捶拂在口邊,卓南雁更覺心底一蕩,正想細品香澤。屋門“咯吱”一聲開了,許廣叫道:“林姑娘……”他冒冒失失地一步踏入,驚得林霜月慌忙挺起身來。

    “抱歉抱歉!”許廣誠惶誠恐地連連作揖,道,“許廣魯莽,許廣魯莽!”一句話說得林霜月更是香腮勝火。他才又拱手道,“林姑娘,師尊有請!”林霜月手撫秀發,瞪了一眼卓南雁,只得跟許廣出屋。

    過了好長一陣工夫,林霜月卻才回屋。卓南雁笑問:“大醫王又央求你去給他烹茶了嗎?”林霜月道:“不是烹茶,而是品茶。蕭神醫說他這些年悟出一套百果仙茶,定要給我嘗嘗!”卓南雁道:“仙茶?想來定是滋味妙極!”林霜月“嗤嗤”一笑:“大醫王說這百果仙茶須得依照飲者的脈象配制仙果,烹茶前還要給我把了脈,裝模作樣,將我的胃口吊得極足。哪知最終喝起來,卻沒什麼茶味,倒跟喝草藥一般。”卓南雁哈哈大笑:“但你喝了之後,想必還要連連稱妙,大拍大醫王的馬屁!”

    “還不是為了你!”林霜月幽幽瞥了他一眼,驀地又俏臉生暈,“那許廣送我出來時卻又叮囑了一句……”卓南雁聽她聲音漸低,忙問:“叮囑了什麼?”林霜月羞道:“他說,你大病在身,咱們萬萬……不可親熱……”卓南雁一愣,忽地想到初進醫谷時,被那假醫王診斷出的“房事過度”之症,不由哈哈大笑。這西首側房是里外兩間,兩人笑鬧一陣,林霜月便服侍他躺好,自去外屋安歇。

    接連兩日,蕭虎臣都將卓南雁帶入通元泉中,再來灸他的交會穴。那交會穴乃經脈之間互通脈氣之所,計有百余處之多。林霜月瞧見百余根黃燦燦的金針插滿了卓南雁的全身,更是心驚肉跳。

    好在三天的熱泉針灸和草藥祛毒之後,卓南雁的精神增長不少,林霜月芳心漸安。只是每晚蕭虎臣都要請她去品那“百果仙茶”,林霜月自覺盛情難卻,也只得硬著頭皮去喝。這仙茶的滋味越來越怪,茶味漸淡,藥性漸濃。林霜月愁眉苦臉地“品茶”歸來,不免跟卓南雁笑言:“苦是苦些吧,便當替你多吃些苦,盼你早日苦盡甘來!”

    第四日午後,蕭虎臣先請林霜月給自己烹好了龍團勝雪,悠哉游哉地連盡六盞,才命卓南雁在榻上躺好,另換新法療傷。待蕭虎臣取出了金針來,林霜月不由吃了一驚。這金針竟有三尺多長,顫巍巍地細如麥芒,林霜月從未想到世間竟有這麼長的金針,不禁心驚,忙向許廣請教。

    “師尊這三尺金針久不施展!”許廣動容道,“《靈樞》中有九針之說,其中有長針,‘鋒利身薄,可取遠痹’。師尊行醫多年,更在精研《七星秘韞》中醫經多載之後,創出了世上獨一無二的三尺金針,講究針氣合一,能祛體內深藏之邪!”正說之間,蕭虎臣的金針已刺入卓南雁胸前要穴。這三尺長針一入卓南雁體內,卓南雁便覺一股涼氣翕翕,心胸豁然開朗。

    許廣在旁看得目眩神馳,不住口地道:“師尊用的是‘透天涼’的針法,迎氣而奪,可銷熱症。嗯,這一針是‘燒山火’,隨氣而動,可除寒毒。妙!當真是妙!”一邊滔滔不絕,一邊凝神注視蕭虎臣運針手法,暗自默記。林霜月聽他說得神乎其神,心底略安。忽聽得卓南雁“啊”的一聲大叫。屋內的三人都是一凜。自蕭虎臣施展這三尺金針以來,卓南雁一直神色安適,哪知這時竟會大聲呼叫,連額頭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林霜月駭得臉色煞白,許廣也是大張開口,蕭虎臣的濃眉卻緊緊絞住。

    “師尊,”許廣低聲道,“怎地了?”蕭虎臣目光一沉,幽幽道:“他的經脈受損太過,五髒六腑之氣衰弱,到此緊要之時,便生出些變故。”林霜月芳心突顫,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沉了沉,蕭虎臣才道:“為今之計,只有以太素針灸他的十二背俞穴和十二腹募穴,調動其肺腑之氣。此法太過疼痛,但也只得拼著一試了。”

    “來吧!”卓南雁忽道,“我忍得住!”蕭虎臣冷冷地道:“事到如今,忍不住也得忍。”長針抖動,向他京門穴刺去。卓南雁只覺一股熱氣從兩腎直湧上來,循經翻滾不已,不由痛哼一聲。

    這俞募穴乃是五髒六腑之氣輸注、結聚于胸背部的特定穴位,最能調治髒腑之盛衰。蕭虎臣長針輕撚徐進,疏彈趨動,當真狀若伏虎,勢若擒龍。卓南雁臉上汗水涔涔而下,臉上陣紅陣白,顯是體內真氣隨著針勢不住撞擊所致。林霜月瞧著心疼,不禁低聲道:“蕭前輩,要不要……先歇一歇?”蕭虎臣頭也不抬,冷冷地道:“成敗在此一舉!此時一歇,前功盡棄。”林霜月再也不敢言語。

    蕭虎臣刺完了卓南雁胸前中府、日月、期門、天樞等十二腹募穴,又刺他背後的十二個背俞穴。卓南雁只覺五髒中的真氣突突亂撞,渾身汗出如漿。待他刺到最後一個三焦俞時,大叫一聲,險些昏死過去。

    這一路太素針雖然艱難疼痛,但效驗卻顯,轉過天來,卓南雁竟能行走如常。

    清晨飯後,林霜月便陪著他在松林間散布。卓南雁自己踱了兩圈,竟覺胸臆間極是爽朗。他自重傷以來,從未如今日般利落,大喜之下,揮拳飛腿,便練起拳來。一路龍虎玄機掌才打了三招,便覺真氣沖撞經脈,渾身脈絡髒腑如被千手擰攥般難受。

    林霜月瞧他臉色難看,忙道:“雁哥哥,先歇一歇,要練功,也不必忙在一時。”卓南雁卻暗自惱怒:“難道我便從此這麼病蔫蔫的嗎?”不管不顧地拼力揮拳。哪知一股熱力忽自腹內倒撞上來,五髒中空洞洞得難受,身子搖晃,險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扶住。

    “混賬!”蕭虎臣恰在此時大步趕來,怒目喝道,“賊小子,誰讓你逞強練拳的?”卓南雁卻覺經脈中痛得似要裂開一半,驀地一陣天旋地轉,就此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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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28:39 |只看該作者
再醒過來時,卻見自己已經躺回屋內。林霜月坐在床腳,滿面淚痕。卓南雁苦笑道:“傻丫頭,你哭什麼!”林霜月玉面一紅,道:“適才你昏迷不醒,大醫王說,你若十二個時辰不醒,不免變成廢人一個,無知無覺,只能以藥力吊住性命。我……我好怕你再也醒不過來。”卓南雁笑道:“我若再也醒不過來,那你會怎樣?”林霜月貝齒輕咬櫻唇,忽道:“那我便殺了你!”卓南雁一愕。林霜月眼波微蕩,道:“我知道你的心,決不願這般不死不活地撐著。殺了你後,我便也自殺!”卓南雁道:“小月兒,你這頭一句話確是明白我的心意,但後一句話,卻極不合我心意了。我死便死了,卻要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管!”林霜月搖了搖頭,“任你去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我也隨了你去。”卓南雁聽她說得斬釘截鐵,胸中湧起一陣熱流,不禁伸手攬住她的纖腰,笑道:“雁哥哥怎會去十八層地獄?要去也去天宮仙界。嗯,咱們去仙界建上一座仙宮,就此長相厮守。”林霜月聽他說得溫馨,也輕偎過來。兩人臉頰輕貼,林霜月忽地想起當日許廣叮嚀的話,玉靨微紅,忙又掙開。

    卓南雁明白她的心意,微微一笑,忽見她手中拈著一根細細的金針,便道:“怎麼,小月兒擺弄這金針做什麼?”林霜月柔聲道:“學著給你針灸啊。我正琢磨去跟大醫王學學他那太素神針,將來也好給你診治。嘻嘻,大醫王羨慕我的茶道工夫,我若出口一求,他定然應允。”

    見她臉上滿是孩子般的喜色,卓南雁也不由一笑,忽地卻又皺緊了眉毛,黯然道:“小月兒,你是怕……我終究不會複原?”林霜月道:“你今日便已行走如常。不能複原,也不過是不會武功罷了。”說著嫣然一笑,“若有人欺負你,便由師父我來護著你。”

    卓南雁聽她自稱“師父”,不由想起當日二人在天柱山谷中吹簫療傷的一段旖旎時光,心底登時一陣柔情湧動,伸手輕撫她冰雕玉琢般的臉頰。林霜月但覺他手掌火熱,芳心一蕩,輕輕靠在他的肩頭。

    “小月兒,”見她的眼眶微陷,玉容又清減憔悴不少,卓南雁不由心底一苦,幽幽地道,“你愈發瘦了!”忽然間愛意橫流,便向她櫻唇上吻去。林霜月閉上美眸,婉轉相就。

    屋門外恰好響起敲門聲。林霜月悚然一驚。卻聽許廣文質彬彬地道:“在下可以進來嗎?”卓南雁在林霜月起身之前,仍是飛快地在她的櫻唇上親了一口。林霜月才剛整好香襟,便聽一聲咳嗽,許廣已笑眯眯地踱進屋來,道:“林姑娘,大好消息!師尊又配制出一種新茶,乃是七味仙果和六味仙草精制而成,請你過去品茶。”林霜月跟卓南雁對望苦笑,也只得隨著許廣前去“品茶”。

    接連幾日,蕭虎臣都以三尺金針給卓南雁針灸。他這針氣合一之術當真神乎其神,每過一日,卓南雁的精神便見長一分,而針灸時的苦楚卻日漸減少。

    半月之後,唐晚菊和莫愁曾潛回醫谷來探望卓南雁,卻都給脾氣古怪的蕭虎臣趕走了,連一面都沒瞧見。林霜月聞知後,特請許廣出谷告知二人,卓南雁傷勢漸愈,請他們大放寬心。這半月之間,林霜月也時常向蕭虎臣請教醫道。蕭虎臣忽然間得了這樣一個聰明靈秀的女弟子,自是喜不自勝,便將神針妙術傾囊相授。本來醫武相通,林霜月在大云島時,追隨林逸煙和徐滌塵,對醫道已略曉一二,經得蕭虎臣這當世第一名醫點撥,更是進境奇速。數日之後,她竟能為卓南雁施針療傷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人卻日漸消瘦,卓南雁和許廣都覺得蹊蹺。蕭虎臣卻神色古怪,將那怪茶中的草藥分量不住地增增漸漸,每日里請林霜月“品茶”的次數也漸漸增多。

    又過了些時日,卓南雁步履有力,已如常人。只是依著蕭虎臣的吩咐,他照舊不能練功打拳。卓南雁有了前車之鑒,再也不敢逞強,便去詢問許廣,何時能再揮劍練武。許廣卻憋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地道:“何時痊愈……嘿嘿,這個……這個……咱卻不知。”

    卓南雁又問:“那霜月為何清減許多?是憂慮過度,還是操勞傷身?怎地令師不給施治?”許廣臉上紅潮頓去,一瞬間卻蒼白了許多,訕訕地道:“林姑娘嘛……這個……你最好去問師尊。”卓南雁見他欲言又止,似乎嗅出了些什麼味道,忙去細問蕭虎臣。

    哪知蕭虎臣這幾天忙著鑽研配置“怪茶”,脾氣極壞,眼見卓南雁追問不止,不由拍案大怒,將卓南雁痛罵一通,轟出屋來。

    林霜月聞亂趕來,忙將卓南雁拉走。兩人端坐屋內,卓南雁望見她的玉頰蒼白得似要透明一般,心底愈發憂急。林霜月倒好言勸慰,笑道:“瘦便瘦些吧,前段在京師時,我還時常天旋地轉呢。近來喝了大醫王的古怪藥茶,昏沉的次數可是減了不少。”卓南雁聽了,心底略安。林霜月看看時候已到,便取出金針給卓南雁針灸。這幾日間她針術大進,雖不能運使那三尺長針,卻也能以尋常金針給卓南雁療傷了。她取出金針,先給卓南雁灸了兩穴,忽然間便覺眼花手軟。卓南雁見她臉色蒼白,握針的玉手突突發顫,驚道:“小月兒,你怎麼了?”林霜月淡淡笑道:“也沒什麼,只是又有些頭暈……”話沒說完,突地軟倒在卓南雁懷中。卓南雁大驚,忙大聲喚人。許廣飛步趕到,見狀後忙要取針給她醫治。

    “且慢!”蕭虎臣卻一步跨入,緩緩地道,“不要驚動她了,便讓她……睡一會也好。”他診病論醫時素來成竹在胸,氣勢十足,這時卻罕見地有些黯然神傷。卓南雁瞧了他的神色,登覺胸中一涼,忙將林霜月平放床上,細問端詳。

    “這小丫頭……”蕭虎臣頹然坐在椅子上,凝望著秀眸緊閉的林霜月,長長吐出口氣,才道,“她……早已中了毒!”卓南雁身子一震,驚道:“中毒,她中了什麼毒?”

    “碧蓮魔針!”蕭虎臣的聲音似乎是在喉嚨里低喘,“這魔針乃是巫魔太陰一派的不傳之秘,毒性陰沉,百余年來還極少有人在針下保全性命。若要求生,只有一法,便是讓人吸盡體內的毒液。但如此一來,那吮毒之人便會被這陰柔奇毒纏上了身。”

    卓南雁只覺渾身發冷,而蕭虎臣的聲音更如雷鳴般地在他心底震響:“你當日中毒之後,必是她給你吸出的毒液吧?嘿嘿,你們來求醫那天,聽你說中過碧蓮魔針後,老夫便猜到了此節,事後看這小丫頭的脈象,果然如此。為了不讓這丫頭再增憂慮,老夫只得以品鑒百果仙茶之名騙她喝下祛毒草藥。這些日子來,老夫早已殫精竭慮,卻仍阻不住她毒性發作!”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四節:孤身遠途 彩棋忘憂
      卓南雁當日中毒之後,曾短暫昏迷,林霜月給他吮毒之事,她從未提起,他便也一直不知。這時聽了蕭虎臣的話,他但覺耳邊轟的一響,林霜月悉心照料時巧笑嫣然和輕顰薄愁的溫婉倩影流水般在眼前閃過,霎時間心如刀割。“小月兒,小月兒。”他喃喃自語,這時才明白了林霜月為何時時昏沉無力,“為何你從不對我說!為何你從不對我說!”

    “蕭先生,”卓南雁忽地揚起頭來,“晚輩記得那魔針是從巫魔口中射出的。我昏倒之前……曾聽唐千手說,那碧蓮魔針毒性不烈……”

    “醫家療毒,不怕其烈,最怕毒性不明。”蕭虎臣長長一歎,“毒好破,蠱難防!這碧蓮魔針其實便是一種奇蠱,以南疆碧眼朱蛤和太陰山下的透骨穿心蓮為主,再雜以七種奇物煉制成蠱。那七種毒物到底是什麼,怕只有巫魔一人知道了。蕭抱珍身為蠱主,自然不畏其毒……嘿嘿,即便如此,老夫猜他含針于口時,也須暗服抗毒之物。”

    卓南雁大叫道:“既然這碧蓮魔針如此毒性,唐千手為何還要說毒性不猛,還要讓霜月給我吮毒?”蕭虎臣嘿嘿冷笑:“江湖中的恩怨糾纏,哪里說得清!你那日曾在洗兵閣內救過唐千手等人的命,想必唐千手怕欠你這人情,定要千方百計地作一圖報。他要做的,便是替你解開這碧蓮魔針的奇毒,至于吮毒之人是死是活,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卓南雁胸內似要炸開般難受,轉頭向合眸靜臥的林霜月望去,卻見她香唇邊猶帶著一抹笑意,似乎正對他訴說什麼。他猛地想到:“其實,哪怕小月兒知道那毒藥沾唇則亡,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給我吸出毒液……”

    一念及此,他心中更是一陣酸痛,伸手將林霜月散披在玉頰旁的幾縷秀發捋好,怔怔地道:“晚輩認得那巫魔的一位弟子,可否從她那里求得解藥?”他明知人海茫茫,去尋找龍夢嬋決非易事,但這已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良策了。

    蕭虎臣蹙眉沉思片晌,卻搖頭道:“這碧蓮魔針乃是巫魔的護體神蠱,其中解藥配置定然秘而不宣,除了巫魔本人,又有誰拿得到這解藥?況且,天下解藥大多是以毒攻毒之法,這丫頭中毒後一直被拖延至今,毒性已散入髒腑,身子虛弱,便拿來解藥也無法服用!”

    卓南雁頓覺渾身虛軟,大喘了兩口氣,怔怔地道:“那……蕭前輩可有解毒之法?”

    “只怕沒有!”蕭虎臣眉頭緊鎖,在屋中大步徘徊,“這碧蓮魔針乃是蠱毒,較之尋常毒物雖少了些猛烈,卻更加陰毒難測。嘿,若論毒性之陰損纏綿,天下只有唐門枯榮觀的護體毒藥‘繞指柔’,可堪與碧蓮魔針比肩。這丫頭當日中毒後若是立時來找老夫,或許還有辦法,但眼下……嘿,難!難!難!”

    卓南雁聽他連說了三個難字,險些栽倒在地,手扶桌案強撐著立住,近乎哀求般地道:“便再沒有一絲辦法了嗎?”

    蕭虎臣沉吟道:“這些日子,老夫已絞盡了腦汁,將那能解奇毒的七寶降龍丸、玉蟾丹和百草還魂散全都變著法子讓她喝了,卻仍是難奏大效。自昨日開始,老夫給她喝的藥茶中添了一味‘千年醉’,她眼下昏睡,便是這一味藥起效了。她沉睡之後,血脈周流便會減慢,毒性也會減緩。這是萬不得已的緩兵之計,但願咱們能及早找到這解毒之法!”

    卓南雁雙目一亮,顫聲道:“前輩您說,咱們還能找到解毒之法?”蕭虎臣的兩道濃眉突突地抖著,道:“法子倒有一個!”

    “只要有法子便成!”卓南雁便如海上漂泊三日的人看到遙遙的一線海岸,一把揪住蕭虎臣的手,“管他千難萬險,便是要我搭上自己這條性命,我也要救她!”

    蕭虎臣點一點頭,侃侃言道:“用解藥祛毒,只是頭痛醫頭的末節之法。霜月中毒已久,肝氣耗竭,故面色白;心氣衰微,故常眩暈;精氣虛弱,故常無力。須得補氣填虛與驅蠱祛毒雙管齊下,才能奏效。天下既祛蠱毒又補氣血者,惟有南宮世家的紫金芝。此物號稱千載仙芝,雖有些言過其實,但天地鍾靈,歲久通神,卻是有的。若論補肝氣,益心氣,填精氣,起虛勞,天下妙藥無過靈芝。芝分五種,青、赤、黃、白、黑,南宮世家的紫金芝據說獨具五色,光如紫金,于補氣填虛的靈芝常效之外,更能祛毒。”

    “紫金芝?”卓南雁身子一震,道,“聽說那紫金芝已被南宮五老的大長老南宮致仁獻給了皇帝!”

    蕭虎臣道:“哼哼,你竟也知道此事?實不相瞞,老夫早聞他南宮世家的紫金芝之名,暗想如此奇物給南宮堡擺在案頭供奉,未免暴殄天物,便想盜了來配置濟世之藥。三年前,老夫扮作游方郎中去了南宮堡,給那四長老南宮致信的小妾醫好了一門怪病,南宮致信歡喜得不得了,偏要重謝老夫。老夫卻只收了他的五兩銀子,旁的一概不收,只說要看看那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的紫金芝。南宮致信卻愁眉苦臉,才說起,這玩意兒早就給他大哥獻給了昏君趙構!”

    “老夫氣得真想大罵那南宮致仁一番!”蕭虎臣怒目橫眉,—聲調登時高了起來,“這等仙芝,獻給了昏君,還不如喂給小狗小雞!老夫一怒之下,便溜進了大宋皇宮,想將那靈芝盜出。”

    卓南雁點點頭,暗道:“這大醫王為了一枚靈芝,探南宮堡,闖大內禁宮,當真膽大過人。”轉念一想,此人連龍驤樓都敢闖上一闖,大宋皇宮,又豈在話下!

    “哪知卻在皇宮內遇上個硬爪子,吳山鶴鳴趙祥鶴!”蕭虎臣手拈長髯,“嘿嘿”苦笑,“一番惡戰,老夫看看不敵,便轉身逃之夭夭。姓趙的眼見不好擒我,便用話僵住了我,只要我再不來皇宮跟他為難,他便終生不向旁人吐露那晚之事。老夫當晚大敗虧輸,也只得答應了他。”

    他說到這里,驀地眉頭緊皺,沉著臉在屋內來回踱步。卓南雁想到還有紫金芝這一線之機,不由多了些底氣,也蹙眉苦思。屋內只有蕭虎臣緩慢低沉的腳步聲。過了片刻,蕭虎臣驀地頓住步子,神情凝重,傲然道:“只是今日形勢如此,霜月這小丫頭性命難保,說不得,老夫也只得破了跟鶴老兒的誓言,再闖一趟皇宮,去盜一盜紫金芝了!”

    “師父,不成啊!”許廣卻面露難色,“您若不在林姑娘身邊守護,她病情萬一有什麼反複,弟子……弟子可擔待不來!”蕭虎臣一愣,隨即虎目生威,便要破口大罵他廢物,但張了張口,終究低歎一聲:“這丫頭病勢古怪,丟給了你,老夫也著實放心不下。”

    “那便讓我去吧!”卓南雁卻揚眉道,“便請太子幫忙,我這薄面,太子也該給的!”蕭虎臣的大嘴狠狠咧開,冷笑道:“趙宋家的人反複無常,豈能盡信?那紫金芝是在昏君趙構手中,趙瑗未必便有這個膽量開口向他的皇帝老子索要!”

    “他若不給,便只有明搶暗偷了。”卓南雁昂然道,“嘿嘿,便是上天宮去偷去搶,我也定要去弄了來。只是……前輩,我何時才能再運功提劍?”

    屋中忽然一陣冷寂。蕭虎臣緊盯著他,目光沉得像鐵,過了多時,才黯然道:“只怕你終生……再也不能習武練功了!”

    卓南雁陡覺呼吸一窒,大張雙眼,再也做聲不得。蕭虎臣道:“你那日強運天衣真氣,內氣倒撞入奇經八脈,但中丹田的膻中穴上中了毒針,難以收束真氣,任由真氣倒灌,全身二十條經脈已被震損了一十三條。若非你練功有成,中黃大脈早開,只怕當日便會一命嗚呼。”

    卓南雁心底一沉,低聲歎道:“當日晚輩進谷之前飯食不能自理,性命朝不保夕,今日能行動一如常人,已賴前輩妙手再造之功了!”

    “老夫自稱醫王,自以為妙手成春,無所不能,今番迭遇難題,才知自己妄自尊大,實在可笑至極。”蕭虎臣說著長長歎了口氣,言語間蕭索之意大增,“這一回針灸、草藥並舉,連熱泉地力也用上了,竭盡所能,卻也僅能將你的受損之脈恢複三四成而已。自今而後,你走動跳躍雖如常人,但傷損脈絡再難容納內氣運行,這一輩子,算是與武無緣啦!”卓南雁卻蹙眉不語。

    許廣忙溫言勸道:“卓老弟,天底下的人多災多難的所在多有,早夭的都常見。七歲時詩動天下的李賀,二十六歲便死了。寫《滕王閣序》的王勃,也是那歲數去的。稱象的曹沖,更是十二歲便病歿了。你年已弱冠,卻還活蹦亂跳,也該知足常樂。”自來勸人也沒這麼勸的,他卻嘮嘮叨叨地說起來沒完。眼看卓南雁怔怔發愣,許廣不由推了一把:“喂,老弟,還在傷心?”

    卓南雁身子一震,才驚醒過來,低聲道:“我決非是為了我自己傷心,只是憂心霜月。”他凝眸癡望著林霜月那晶瑩如玉的嬌靨,忽然間覺得自己老了一千歲,頹然道,“我身無武功,求取紫金芝,便少了許多把握!”

    一片寂靜中,卓南雁驀地想起大慧臨終前的叮嚀,心中一動:“難道禪聖早已料到了今日之局?嘿嘿,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便憑武功,我便是搭上這條性命,也要給小月兒求來紫金芝!”

    這麼想著,心頭才寬了一寬。他的雙眸忽然間又躍出了湛然之光,朗聲道:“前輩,我這便進京求藥!但盼您能照料霜月些時日。”

    “好漢子!”蕭虎臣的目光不由一抖,點點頭道,“你這份骨氣,當真不讓令尊分毫!你放心進京,這小丫頭,老夫自會全力照應。”許廣忙問:“老弟何時動身?”

    卓南雁道:“事不宜遲,我即刻啟程!”忽地想起什麼,蹙眉沉吟道,“只是……若是太子順順當當地求來紫金芝,自然甚好,若是不成,只怕會拖延許多時日,不知蕭前輩能寬限多久?”

    “不是老夫能寬限多久,須得看她能撐多久!”蕭虎臣拈髯搖頭,“這千年醉的藥量會讓她睡上五日,其間她經脈皆閉,形同冬眠,碧蓮魔針的毒性便會微乎其微。每隔五日,她都會醒來兩日,我自會以參湯芝藥,維護其生機,再配上金針刺穴,護其心脈……如此,嗯,最多能撐上三個月吧。”

    “三個月?”卓南雁長籲了一口氣,雙眉一揚,“好,萬事只看此三月時光,晚輩自會速去速歸。”再不多說什麼,轉身出屋,去院子里牽那大黑馬。

    蕭虎臣道:“許廣,少時你跟他一同出谷,到那醫街上雇個伶俐乾淨的丫頭,回來照顧霜月。”許廣應了一聲,回屋又給卓南雁裹了些銀兩和隨身衣物,才跟蕭虎臣一起送出院來。

    三人默然無語地走出醫谷,蕭虎臣才道:“賊小子,霜月這丫頭,老夫早將她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她的生死,便全寄于你一人之手!你這一趟,定要給我取回紫金芝。”

    卓南雁望著他熱切切的目光,心底不由一暖,道:“多謝前輩!晚輩豁出這條命去,也要弄來那紫金芝。”蕭虎臣道:“豁出了命去,非但拿不回靈藥,連你也搭上了,又有何益?嘿嘿,有時候甯折不彎,未必便是上策!”卓南雁一凜,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指點,晚輩謹記于心。”拱一拱手,飛身上馬。

    跟許廣分別之後,卓南雁打馬出了醫谷,便一路向東北疾馳。來的時候,他身邊有官兵護送,好友隨行,一路前呼後擁,走得四平八穩。這時他孤身一人,一顆心卻似著了火,只盼肋生雙翅,一步飛到京師。

    接連兩日,都是風餐露宿,在林間道旁草草忍上一覺,便起來打馬疾奔。這一日正行之間,卻見那大黑馬累得渾身油汗,突突發顫。卓南雁兀自揮鞭不止,口中道:“大老黑啊大老黑,這回可辛苦你啦。到了前面的市鎮,我請你吃上好草料!”

    話音才落,忽聽得一聲呼哨,一支哨箭迎面射來。卓南雁吃了一驚,拼力撥馬,那哨箭擦肩掠過。這一下勒馬甚急,大黑馬咆哮一聲,前蹄揚起,險些栽倒。

    前面林子里呼啦啦沖出幾個敞胸露懷的壯漢,手持兵刃,當中那人罵罵咧咧:“賊厮鳥,跑得倒快,趕著投胎去嗎?”

    按著江湖規矩,那哨箭該當沖天飛起,驚得路人駐步。極少有這樣拿哨箭射人的。卓南雁心中奇怪,凝目看對面這五個人腳步輕浮,顯是絲毫不會武功,再看他們手內分拿黝黑鐵叉、片刀和無纓的禿槍,不由暗自苦笑:“當真是流年不利,竟在這當口遇見幾個不入流的小毛賊!”只得拱一拱手,喝道:“在下雄獅堂弟子,獅堂雪冷羅堂主、丐幫莫幫主都是在下師長。請教各位是哪路英雄?”

    他故意提起雄獅堂主和丐幫幫主的大名,料來這二人威名遠震,江湖上不論黑白兩道,都該給些面子。哪知那四個目光呆滯的嘍啰面不改色,連眉毛都沒掀動一下。當中那領頭的更撇嘴大笑:“甚麼獅子騾子的,咱們全不認得,爺爺們這里只認錢!”

    他身旁的瘦子卻皺眉道:“老大,聽六道坎的黑脖老七說,咱們這當口該先唱個山歌!”然後在腦袋上拍了拍,齜牙咧嘴地唱起來,“此山那個呀是我開啊,此樹是我栽呀……要打此路過呀……那個呀囈呀囈……”’

    卓南雁從未見過盜匪如此唱山歌的,見他扯著破鑼嗓子“呀囈呀囈”個沒完,不由瞠目結舌。

    那老大扭頭罵道:“滾你媽個巴子的,哪里有這麼啰嗦!”將手中大刀沖卓南雁一擺,“賊後生,跟你說清楚,爺爺們上個月才落草,半個月沒開張,你他娘的乖乖的,將肩膀上的包兒留下,屁股下的馬兒留下,爺爺們便饒你一命!”

    卓南雁哭笑不得,知道此時再無他法,驀地大喝一聲,縱馬疾沖。大黑馬四蹄騰開,呼地一下,竟從那老大身邊飛竄而過。

    那老大唬得一驚,帶著四個嘍啰大呼小叫地在後便追。卓南雁催馬奔出十數丈,看看已將那五人甩遠,才要松一口氣,猛聽大黑馬一聲慘嘶,竟被一根橫亙的老松樹根絆倒。卓南雁猝不及防,一頭栽下馬來。他這時武功盡失,這下結結實實地摔到山路上,只覺雙臂欲折,眼前金星飛轉。

    “哈哈,賊後生栽倒啦!”那老大遠遠瞧見,揮刀大喊,“他娘的漫山遍野都是老子的絆馬索,看你往哪里逃!”卓南雁掙紮欲起,卻覺髒腑內真氣亂撞,疼痛難忍,眼見那五人狂呼奔近,一時卻也起身不得。

    便在此時,猛聽得一聲吆喝:“前面有毛賊!”跟著呼喝之聲四起,卻見山道上兩位騎馬將官領著一隊官軍呐喊沖來。

    那老大怪叫一聲,顧不得卓南雁,掉頭便跑。那四個嘍啰更是拋了刀槍,亂糟糟地四散狂奔。那隊官軍眼見群盜不戰自潰,士氣倍增,吼聲震天,自後疾趕。

    這幾個盜匪卻是自幼走山路練就的伶俐腿腳,那老大領著三人如飛價攀山越嶺而去。只那唱山歌的瘦子頭腦不靈,依舊沿著山路飛奔,沒跑多遠,便被那騎白馬的將官攆上,一槍抽中大腿,“撲通”一聲摔倒。眾官兵趕來,按在地上,五花大綁。

    卓南雁這時才掙紮起身,見那白馬將官得意洋洋地縱馬奔來,瞧那張馬刀臉竟有幾分眼熟,略一沉思才想起來,正是當日在天目山腳下的小酒肆里催科的那名格天社鐵衛。

    那時這馬刀臉要強拉店主女兒抵賬,恰被太子撞見,遭了一頓呵斥。卻不知為何他又脫下了格天社的“鐵皮”,改成官軍裝束,來到此處剿匪。

    卓南雁想想也覺滑稽,卻也只得向馬刀臉拱手稱謝。馬刀臉倒不認得他,飛身下馬,大大咧咧地拍著卓南雁的肩頭,道:“算你小子走運!若不是陳參將奉命來此剿拿山賊,嘿嘿,你這條小命……”

    正說著,大黑馬也跳起身來,揚鬃炸尾打個響鼻,驚得馬刀臉扭頭去看。建王府的馬匹都是良馬,大黑馬雖是駕轅的,卻也腿長膘肥,渾身黑緞子也似的。馬刀臉只瞥了一眼,眉毛便跳了兩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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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29:21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不願耽擱,道謝之後,便待轉身上馬而去。馬刀臉卻趨前一步,在他背上的包裹上一托,干笑道:“老弟出門在外,可得小心在意!”手上暗自一扯,包裹劃出一道口子,嘩啦啦一下,幾塊碎銀掉了下來。馬刀臉和一眾官軍的眼睛全亮了起來。

    當日太子所贈的金銀甚多,卓南雁此次出谷,為免事端,只帶了百十兩散碎銀子在身。他眼見銀子滾落在地,暗自一凜,忙俯身拾取,猛覺肩頭一緊,已被人揪住。卻聽馬刀臉嘶聲獰笑:“險些放走了賊人!你這厮在何處搶來的這多銀兩?”

    卓南雁道:“這些銀子本就是在下的!”馬刀臉“嘿嘿”冷笑:“死到臨頭,還敢嘴硬!”俯身瞅了瞅大黑馬的後臀,高聲叫道,“官馬!馬屁股上有官家印記!這小子吃了豹子膽,居然偷盜官馬!”

    四下里官兵一擁而上,數把長槍全抵在卓南雁的身上。卓南雁又驚又怒,大喝道:“在下是書劍雙絕虞允文的朋友,這匹馬乃是虞公子奉送的!”書劍雙絕虞允文乃是太子手下的第一紅人,帶兵的陳參將聽他提起虞允文的大名,登時一震。四周持槍的兵丁聽得他的言語,忙將架在卓南雁身周的長槍齊齊掣開。

    馬刀臉卻神色突變,低聲嘀咕道:“他娘的,當年老子便不知怎地招惹了太子,給罰到這窮鄉僻壤來追剿草寇!”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對那陳參將低聲耳語。那參將點頭“嘿嘿”冷笑,扭頭喝問那被抓的瘦嘍啰:“這小子是不是你的同伙?”那瘦嘍啰剛搖了搖頭,陳參將便劈面給了他兩記耳光,喝道,“看仔細了,他是不是你的同伙?”瘦嘍啰眼冒金星,腦子忽現靈光,叫道:“是,是!他叫李二哥,綽號……混江龍。”陳參將揮手喝道:“將慣匪混江龍就地正法!”

    卓南雁眼見四五個兵卒獰笑陣陣,攥刀逼近,登知這一隊官兵見財起意,竟要殺人滅口,情急生智,將背上包裹往地上一摔,大笑道:“且慢!各位追剿草寇,終日辛苦,認錯了人乃是常有之事。這匹馬和這些銀兩便全送給諸位,大家交個朋友如何?”

    馬刀臉和陳參將微微一愣。卓南雁冷笑道:“你殺得了在下,也堵不住諸多手下的嘴。虞公子追查起來,閣下擔待得起嗎?馬匹銀兩是在下奉送的,咱們一拍兩散,你也不擔絲毫干系!”

    他這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陳參將見他昂然挺立,器宇不俗,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官場規矩,也干笑起來:“好說,好說!難得你老弟識趣,”大手一揮,“給這老弟留幾文做盤纏,余下的,咱們就笑納啦!”

    眾官兵一擁上前,將包裹轟搶一空,只將幾文錢拋在地上。陳參將吆喝一聲,一隊官兵提槍拽刀,亂糟糟地迤邐遠去。

    卓南雁將幾文銅錢拈在手中,心內又是焦急,又是無奈,暗自苦笑道:“想不到我卓南雁,有朝一日會讓這些蟊賊小卒欺到頭上。失了馬匹銀兩,如何才能趕到京師?”忽見那銅錢在斜陽殘暉下閃閃發光,心底不由一動:“皇天後土,但盼著小月兒這回能逢凶化吉!”把那銅錢連拋了三次,卻得了個水火既濟卦的六四爻。這一爻的卦辭為“繻有衣袽,終日戒”,說的乃是“渡河時弄濕了衣衫,終日疑懼”。這卦象說來頗有些艱難不安之意。

    “出師不利,晦氣到了極點,倒應了卦象之言!”他登覺心底一沉。當日易絕邵穎達傳他易學時,曾說過“善易者不卜”的叮囑,但這時卓南雁抬眼望著昏沉沉的蒼天,萬般無奈之下,更迫切地想自這虛無縹緲的卦卜中求知一切。

    銅錢再抖落在地,卻是個未濟卦的六三爻。“未濟。征凶。利涉大川……”卓南雁默然念叨卦辭,暗道,“這卦象雖也凶險,倒還暗蘊了一些轉機。”不知怎地,竟突然間想到了當日離別邵穎達贈給自己的卦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嘿嘿,大丈夫兢兢業業,居安思危,便有災禍,又何須畏懼退縮?”他一念及此,心底狂性頓發,縱目遠眺,但見暮靄蒼茫,群山被晚霞映襯,顏色如血,不由振聲長嘯:“小月兒,不管如何,我都要將你救活!”

    耳聽得層巒峭壁間盡是自己的回音,卓南雁登覺胸中氣概倍增,仰天一陣長笑,大步再向前行。他身子經脈受損,本來不耐久行,卻仍是強撐著走了大半晚,直累得渾身酸痛難耐,才在山林間忍了一覺。翌日一早,又忍痛上路。

    這一天又走了大半日,卻才見到人煙。卓南雁包裹中的衣物和干糧都被官兵劫走,這時腹饑口干,只得向農家去尋水喝。那老丈給他端出個水瓢,讓他在院中水缸內自舀水喝。卓南雁口干舌燥之下,一口氣連喝了三大瓢水。

    那老丈看他形容憔悴,氣喘籲籲,笑道:“餓了吧?後生,這兩塊南瓜餅,你便將就些。呵呵,誰沒有個路長腿短的時候!”卓南雁連連作揖,南瓜餅一入口,便覺滋味無窮,只覺平生美味,莫過于此。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個,卻將另外一個小心翼翼地塞入懷中,跟那老丈問明了路徑,便即拱手作別。

    又走了整整一日,那張南瓜餅早已吃完,他的雙腳也全磨出了水泡,終于撐到了一座大市鎮,正是重鎮衢州。

    卓南雁眼前金星亂竄,暗道:“這麼下去不是法子,真不如去尋只馬匹牲口!但身上盤纏早盡,別說買馬匹,便連飯錢都沒有,難道要一路乞討進京?”正自煩惱,忽見迎面走來兩個乞丐。卓南雁大喜,上前問道:“二位請了!可認得莫愁莫大少嗎?此地丐幫分舵卻在何處?”

    盤問多時,那兩個乞丐瞠目結舌,不知所云。卓南雁暗自叫苦:“天底下的乞丐未必都是丐幫人物,而莫老伯這丐幫,也不是分舵遍布天下!”

    他舍了兩個花子,獨自在街上亂走,忽覺一陣誘人的飯菜香氣飄來,一抬頭,卻見迎面一座好大的酒樓。看那金字招牌的名字倒很別致,居然叫做“忘憂樓”。古人常說,圍棋之時,樂而忘憂,如祖逖便有“我奕忘憂耳”之語。宋時更有圍棋專著《忘憂清樂集》行世,故棋仙施屠龍將自己脫自棋經的劍法名為“忘憂”。

    卓南雁一見這樓的名字,便心中歡喜,邁步上了酒樓。正是晌午時分,樓內熱鬧非凡。他才在一張桌案前坐定,已有伙計忙著上來招呼。

    曆來酒店跑堂的都是看人衣裳下菜碟,卓南雁這身衣衫,原是太子遣名匠量體裁衣所制,衣料樣式本都頗為考究,但他一路奔波,早已撕破多處。那伙計見他衣衫殘破,滿是塵土汗漬,心底疑惑,干笑道:“大爺見諒,小店規矩,要先付酒錢。您……”

    卓南雁面色一變,摸摸懷中,除了從不離身的天罡輪和冷玉簫,便只有幾枚銅錢,無奈之下,只得將幾文錢盡數丟到桌上,笑道:“你瞧瞧能弄些什麼酒菜?”

    那伙計臉色大變,冷笑道:“這幾文破錢還要酒菜?給你一碗白水,半碗米飯已算多的啦!”卓南雁暗自一歎,道:“那便來一碗白水,半碗米飯!”那伙計瞥他一眼,目光中滿是鄙夷之色,收了錢匆匆而去。少時便即踅回,將兩只瓷碗丟在桌上,見卓南雁兀自大大咧咧地端坐不動,不由翻起白眼喝道:“死窮酸!當咱們這是叫花子待的地方嗎?幾文臭錢還占個桌子,一邊吃去!”

    卓南雁火往上撞,便待發作,忽轉念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又何必與這等小人一般見識!”將那碗水一飲而盡,端起碗筷,走到樓角,默默下咽。那伙計穿梭上菜,不住往來,眼見卓南雁蹲在那里,捧著碗吃得極慢,更是撇嘴冷笑。

    “這一番饑餓困窘的磨礪,也算上天恩賜吧!”卓南雁已近半日未進粒米,那半碗米飯本可幾口便吞下去的,他卻細嚼慢咽,似要咂出每一粒米的不同滋味,直待將碗中的米粒全吃得干乾淨淨,才拂衣起身。

    忽聽有人大笑道:“尖沖,咱這叫圍魏救趙!”

    卓南雁早見大堂當中聚攏了一群人,正圍觀對弈。聽了這聲大喊,他不由想起師尊施屠龍的話:“棋道之爭,貴在靜默。大呼小叫,未免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他搖頭歎息,正待下樓,又聽一個破鑼嗓子大笑道:“圍魏救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啦!還不認輸,這盤棋不贏你十子以上,那二十兩雪花銀子,老夫便不要了。”卓南雁雙目陡亮:“原來他們下的是彩棋。”

    宋時棋風頗勝,江南百姓都好賭棋,酒樓茶肆為了招攬生意,往往提供下彩棋的場子。衢州百姓最好圍棋,這忘憂樓,樓如其名,正是衢州最大的棋樓,亦賣酒,亦賭棋,每日里彩棋不斷。

    卓南雁擠進人群,卻見對局的兩人一老一壯,老者五十來歲年紀,頭戴烏紗頭巾,似是個有錢的員外。對面壯年身穿短袖背心,身旁放著貨物挑子,卻是個貨郎。再瞧那棋局,那貨郎的一條白龍滿盤逃竄,形勢岌岌可危。

    貨郎手拈白子長思許久,也不敢落子,滿頭大汗地喃喃白語:“哪位高人幫幫忙,救局如救火,賺了銀子,兩家平分!”其時賭棋規矩不少,不許觀者從旁相助卻是必不可少的一條,似這貨郎般張口求助的極是罕見。觀棋的客人聽了,都轟然笑了起來。

    “叫你姥姥來也沒用!”那老者拈髯大笑,“這座忘憂樓內的棋友,加在一起,也算不過我神算子!”他這話大犯眾怒,兩旁便有好事者紛紛支著獻策。但這一局白子局勢危急,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良久,也沒甚良策。

    那老者哈哈大笑,愈加得意。那貨郎卻急得額頭青筋跳動,手中一枚白子在棋枰上徘徊來去,始終不敢放下。卓南雁忽道:“右路,四七點刺!”這正是眾人束手,場中寂靜的一瞬,他清清朗朗的一聲極是清楚。

    那貨郎抬起頭來,近乎哀求地看了一眼卓南雁,似乎在問:“這可行嗎?”卓南雁淡淡一笑:“你只管下便是!”貨郎看了他清澈的目光,忽覺心底信心十足,猛一咬牙,便將白子依言落下。

    “點刺?”那老者將嘴一咧,“嘿嘿”笑道,“莫名其妙,毫無道理!”他眼見卓南雁風塵仆仆,顯是個遠途路過此處的客人,哪里放在心上。微一凝思,老者便又補了一手,接著攻擊白龍。

    卓南雁卻是深思熟慮,早想好了下面的十幾步棋,當下出言指點。貨郎聽他脫口而出,分明胸有成竹,便即一一照辦。老者先是有些疑惑,但連下了十幾手,如願吃去了白方兩子,不由心頭大安:“這小子外強中干,也不過如此。待會兒可得好好奚落他一番!”

    又下了兩手,老者卻“咦”了一聲,驟然發覺因自己貪吃了那兩子,白龍竟然形勢大轉,似要騰空而起。再看卓南雁最先指點的那“點刺”白子,竟如奇峰沖天,神針定海,與白龍遙相呼應。

    這時老者先手已失,任他如何騰挪,也不見起色。那貨郎這時也看出了便宜,對卓南雁由將信將疑變成了言聽計從,在卓南雁的指點之下,白棋漸漸地堅若磐石。又是幾十手後,那老者眼見回天無力。不由將棋子一摔,大叫道:“罷了,罷了!”憤憤地拂袖而起。

    無憂樓的棋官高聲吆喝,將二十兩銀子的彩頭撥到貨郎身前。那貨郎竟然反敗為勝,當真恍若夢中,喜不自勝地將十兩銀子塞入卓南雁手中,連連稱謝。

    “旁觀者清,那也算不了什麼!”那老者卻越想越氣,怒道,“外鄉小子,你有本事便堂堂正正地跟老夫對弈一局!”觀棋的客人見有熱鬧,齊聲起哄。卓南雁拱手笑道:“求之不得!”那貨郎得了銀子,也想見好便收,忙起身讓賢。卓南雁在他的位子上悠然坐下。

    那老者見卓南雁氣度沉穩,不由心底一虛,但這時正在氣頭上,硬著頭皮地跟卓南雁叫嚷分先。

    人群中忽地伸出一把折扇,穩穩敲在老者的肩頭,一道蒼老的笑聲響起:“陳員外,你不成,讓開吧!”

    這話說得極是無禮。那老者怒沖沖扭回頭,見了說話之人,卻臉色一緩,忙起身賠笑道:“哎喲,是孫教授!正好教授來此,快來教訓下這厮!”

    原來這發話的孫教授正是本地有名的棋師,教授私塾之余,常陪達官顯貴下棋,在本地極負盛名。旁觀閑人見了他來,也齊聲稱好。

    “虧你下了十幾年的棋,卻看不出棋力高下!”孫教授笑道,“這少年的棋路高明,老夫頭回見到,不被人家教訓,已算不錯了!”說話間,在卓南雁對面落座。卓南雁看他六旬開外,相貌儒雅,談吐謙遜,忙也拱手致禮。

    孫教授點頭笑道:“少年,頭一局便讓老夫先行吧!”眾人聽了,登時一亂。要知孫教授名氣極大,在這無憂樓下棋,都要讓人兩三子,這回跟這外鄉少年下棋,開口卻要這少年讓先,當真是絕無僅有之事。

    卓南雁卻一笑應允。孫教授笑道:“好膽魄!”拈起白子,穩穩走了一手掛。卓南雁略一沉吟,便應了個三間高夾。

    孫教授走得極慢,一步棋往往思慮良久。卓南雁卻落子如飛,似乎不假思索。下了四十幾步,孫教授忽地伸手將棋枰上的棋子掃亂,笑道:“老夫輸啦!”

    眾人更是一驚,這一局棋旁人還看不出個影子,怎地孫教授卻已推枰認輸。一時間眾皆嘩然,對卓南雁這“外鄉小子”愈發刮目相看。那跑堂的伙計聽得熱鬧,也湊過來觀瞧,聞知自己冷嘲熱諷的“窮酸”竟是個圍棋奇才,不由咋舌連連。

    議論紛紛之際,卓南雁和孫教授重又將棋子擺好,再開新局。孫教授更不多言,直接拿起了白子,脆生生地飛掛黑角。這一局孫教授下得極是凶悍,幾手之後便氣勢洶洶地打入黑陣的厚形之中。卓南雁淡淡一笑,針鋒相對。又是四十幾手短兵相接之後,孫教授才將一枚白子丟入棋奩,哈哈笑道:“差得太遠,差得太遠!”

    旁觀眾人更是瞠目結舌,先前大敗虧輸的陳員外卻轉怒為喜,笑道:“哈哈,連孫教授都不是這小哥的敵手,我神算子小負,也不算丟人,不算丟人!”

    “這位小哥,”孫教授卻向卓南雁拱手道,“可否賞光同飲兩杯?”卓南雁笑道:“在下的肚子還咕咕亂叫,正要叨擾。”二人相對大笑,撥開一眾閑人,徑自去了樓內一間暖閣落座。

    相互通了姓名,卓南雁為免麻煩,仍說自己姓南名雁。少時酒菜擺上,卓南雁再不客套,風卷殘云般地一通狂飲大嚼。孫教授看得奇怪,笑問:“南老弟,你如此大才,卻怎地……”目光掃在卓南雁髒兮兮的衣襟上,卻不便說下去。

    “怎地淪落至此,是嗎?”卓南雁滿不在乎地昂頭笑道,“小弟身上原也有些金錢,卻給人劫走了!”孫教授歎道:“嘿,原來是遇上了劫匪!”卓南雁大口吃菜,搖頭道:“比劫匪可厲害得多,是官軍!”便將遭遇馬刀臉一群見財起意的官兵之事說了,至于自己身份自然略去不提,只說身有要事,須得急速進京。

    “進京?”孫教授雙眸一亮,“只是老弟身上剛贏來這幾兩銀子。便買得來馬匹,一路吃住,卻也應付不來。老夫倒有個進京的好計較,不知老弟願不願去?”

    卓南雁忙道:“請先生指點!”孫教授的一雙老眼又閃亮了幾分,道:“眼下本朝最熱鬧的棋壇盛事將開,萬歲爺要在臨安辦個棋賽,選出四位棋力精湛的高士,入宮陪王伴駕,算為棋待詔!我衢州棋風極盛,晉時王質見仙人弈棋的爛柯山便在我衢州境地,知州劉大人深盼本地高賢能爭得這四位棋待詔的一席之地,為本州揚威添彩。為此,劉知州特意籌辦了一處棋會,選拔高才。這幾日間,劉大人一直和老朽推究棋會之事,老弟若有意參賽,老夫願意代為引薦!”

    “老先生是說,我若能在棋會上得勝,便可以本州棋士的身份順當進京?”卓南雁眼耀喜色,隨即卻又搖頭道,“不成,小弟進京,刻不容緩,這棋會若是耽擱時日長久,只怕便要誤事!”

    孫教授道:“哪里會耽擱許久?本州棋會明日便開,原已定好了六位高明棋士參賽,哪知前日忽然間來了一位遠途貴客也要入場一戰,這便多出了一人。”說著拈著花白胡子“嘿嘿”一笑,“不瞞老弟說,只因多了這位貴客,這棋局便不好安排,偏偏本地高明棋士再無出類拔萃之人,這幾日間老朽正自心煩,恰在此時老弟從天而降,豈不是天賜我也嗎?老弟若來,恰好湊上八人之數。每日一戰,不過三日,便可決出最後的勝者。”

    眼見卓南雁兀自蹙眉猶豫,孫教授探過身子,又笑道:“老弟,如今雖是天下太平,但四處盜賊草寇卻還不少,你孤身一人上路終究不安穩。若是棋會得勝,便有公差護送,一路暢通無阻,豈不爽快?”卓南雁眼睛一亮,暗道:“不錯!我這人朋友不多,仇家不少,草寇蟊賊還好,若是管鑒那等人在路上尋我晦氣,我可就得乖乖地任人宰割,還是官軍隨護,安穩許多!”便問:“那棋會之後,何時啟程進京?”

    孫教授道:“臨安棋會日期將近,本州棋會一罷,轉天便由公差護送棋手啟程!嘿嘿,南老弟,你在本地奪魁也還罷了,若能在臨安棋會折桂,那便能入宮面聖,自此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啊!”他見卓南雁棋力高明,就硬要請他代本州出戰,以求在知州面前多得賞賜,是以一直鼓動唇舌地勸說。

    “進宮面聖卻不必,我只需見到太子便成!”卓南雁心底暗笑,將一杯熱辣辣的酒仰脖子喝了,大笑道,“好!那小弟明日便去會會本地高賢!”

    孫教授大喜,跟他喝了幾杯熱酒,便即結賬下樓,引著卓南雁去安排參賽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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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31: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五節:紅顏垂青 烏祿結友
      當晚卓南雁便在孫教授的安排下,在府衙驛館安歇。洗漱已畢,便翻閱孫教授遣人送來的棋譜。他當年在廬山學藝,在棋仙施屠龍處,早已將各路棋譜翻得爛熟于心,這時重溫,卻覺得沒什麼意思。

    忽然想到當日師尊跟自己提到的補天弈,不由心中一動:“師尊想到的那補天弈,經營中腹,氣象宏大,道古人之無,我何不好好推究一番?”便依著當日施屠龍所傳的棋路獨自鑽研,越推衍,越覺滋味無窮。

    轉過天來,衢州的棋會便在府衙後的花園內展開。花木青蔥、別致玲瓏的後花園中,欣然趕來的劉知州和眾人寒暄已畢,八位棋手便分成四對,在繞園而過的蜿蜒碧水畔分枰對壘。

    其時大宋文恬武嬉,當官的首要之急,便是變著法子媚上取寵。這劉知州別無長技,偏偏嗜好圍棋,得知皇帝趙構辦這棋會選棋待詔,當下絞盡腦汁地投其所好。衢州百姓自古便多好圍棋,那名聞天下的樵夫看仙童弈棋的爛柯山便在衢州東南,本地棋士輩出。劉知州施出渾身解數邀來了這幾位圍棋名家,只盼強中擇強,在最終的臨安棋會中能有本州棋士折桂露臉。

    正是盛夏天氣,這花園中卻幽靜涼爽,樹上開謝了的花瓣落滿了香徑,清風徐來,滿園花香醉人。觀局的只有劉知州和孫教授兩人,余下的衙門公差皆無聲肅立,除了偶爾響起的清脆的落子聲,便是風吹樹葉的颯颯幽響。

    跟卓南雁對壘的是個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算路精准,運思縝密,只是行棋太過求穩,出的棋不免缺少神來之筆。兩人起始的幾手開局。都走得四平八穩,待摸清對手路數之後,卓南雁便放膽進攻。他行棋不拘俗套,卻又落子飛快。對面的文士漸覺吃力,凝眉苦思的工夫越來越久。

    劉知州本在一位身材清瘦的白衣棋手背後觀弈,聽得卓南雁爽快清脆的落子之聲,心底好奇,便過來觀瞧。他早聽孫教授說起卓南雁這棋力驚人的外鄉棋客,臨局看了幾手,果覺大開眼界,腳下生了根似的再不挪步。

    父母官在旁觀棋,那文士愈加得不自在,卓南雁卻毫不在意,照舊妙招迭出。那文士額頭汗水頻頻,竭力騰挪,苦苦支撐。但戰到中局,一條大龍被殲,只得拱手稱臣。

    卓南雁第一個得勝,便繞水漫步,到另外三處棋局前觀戰。卻見這時孫教授和劉知州都站在那白衣棋手身旁,凝目棋局,卓南雁便也悠然踱了過去。

    才看了片晌,不由一凜,卻見這白衣棋手的棋風頗為華麗靈動,輕盈處如蛺蝶穿花,緊湊處又似龍門激浪。那一枚枚白子在他的運籌下,便似舞動的精靈,點刺飛掛之間,氣韻橫生,不但盤面占優,棋形也極是優美。

    跟白衣棋手對弈的是個棋風凌厲的中年胖子,眼見盤面落後許多,索性孤注一擲地放出最後的勝負手,狂攻白衣棋士右翼的五粒白子。但白棋臨危不亂,幾步棋下得滴水不漏。倒是那胖子心浮氣躁之下,自亂陣腳,出了一記昏著,使自己一條四處掙紮的黑龍再無生路。

    白衣棋士右手二指拈著一枚白子,穩穩打在棋枰上,屠龍之勢已成。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那胖子登時如泄氣的燈籠般癱軟在椅上。觀戰的三人卻全是揚眉喝彩,心底均有意猶未盡之感。

    直到這時,卓南雁才發現白衣棋士拈棋的手指纖細柔美,猶如兩段春蔥。他一直站在白衣棋士的身後觀棋,心系棋局,渾沒在意這白衣棋手什麼模樣。這時微一錯愕間,卻見那白衣棋士拱手笑道:“承讓了!”聲音柔和嫵媚,竟是個女子。

    卓南雁一愣之間,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來,正和他四目相對。卻見她眉目秀雅,容顏端麗,雖是一身磊落男裝,卻仍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纖弱清逸的娟秀。她猝然轉身,便跟他挨得極近。卓南雁望見那雙湛若秋水的明眸,心下微窘,急忙退開半步。

    那女郎的眸子內卻有波光一閃,灑然笑道:“這位公子是早就勝了嗎?了不得,你可是今日第一勝!”笑聲爽朗,殊無半分忸怩之色。卓南雁心底更奇:“天下竟有這等奇女子!”也拱手笑道,“小姐的棋可讓在下大開眼界!若非親見,實不信這樣的棋,會是女孩兒家下的!”

    “女孩兒便怎地了?”那女郎似嗔似喜地橫了他一眼,道,“公子若是不服,咱們下輪倒可較量一番。”卓南雁笑道:“小姐棋力高明,在下真沒幾分勝算!”這女郎形容纖秀,卻性子灑脫。卓南雁也是豪爽之輩,二人初次相見,便即談笑風生,倒似多年老友一般。

    劉知州“呵呵”低笑:“二位都是棋壇奇才,本官願意給兩位引薦一下!”原來這女郎姓沈,乃是江南名氣最盛的女棋士,先前孫教授所說的“途經本地的貴客”便是她。

    沈姑娘明眸閃爍,笑道:“南公子的大名曾聽孫教授說過,如此高才,江湖上卻名聲不顯,真是憾事!”卓南雁暗道:“你若知道我南雁的大名,那才是奇事一樁。”淡淡一笑,正要自我解嘲,沈姑娘卻伸出纖纖玉指,抵在唇邊,輕笑道:“小聲些吧,還有兩局未分勝負呢!”

    話音才落,卻聽一道尖細的聲音笑道:“眼下還只剩下一局!”

    假山下對局的兩人中已有一人拂衣而起。這人身子清瘦,四十開外,談笑間將手中一把折扇“刷”地打開,現出扇子上龍飛鳳舞的“入神”二字。

    孫教授忙上前引薦,這瘦子居然是稱霸本地棋壇多年的棋士賀不疑。賀不疑剛剛以七子之優大勝了對手,眼見卓南雁年紀輕輕,只微微點頭。卓南雁見他神色倨傲,索性昂頭望天,大大咧咧地連頭也不點。

    賀不疑心底惱怒,待聽得孫教授說出沈姑娘的名頭,賀不疑卻改容相敬,搶上前連連寒暄。沈姑娘的笑容雖柔,但言辭卻疏淡簡略,一股拒人千里的模樣。賀不疑卻絲毫不以為忤,緊著巴結攀談。卓南雁暗自一笑,轉身走到最後一局棋枰前觀戰。

    沈姑娘耐著性子聽賀不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終于瞅了個說話的空子向他一笑,道:“還差一局未分勝負,咱們不妨同去觀戰!”不待他答話,便徑自走到卓南雁身邊,靜靜凝立。賀不疑面色微變,跟劉知州寒暄兩句,也一起移步觀局。

    直到晌午時分,這一局也是勝負未分。劉知州便命封盤,請眾棋手去花廳用膳。卓南雁吃罷了飯,卻懶得觀戰,徑回驛館安歇。

    當晚卓南雁用罷晚飯,卻覺心亂如麻,獨自一人在院中徘徊。這是府衙專給朝廷過往官吏安排的客棧,院內沒有閑人,極其幽靜。院子里有幾棵老柳,給若有若無的夜風拂著,寂寞無比地搖晃著蔓披的長枝。卓南雁悄立在披散的柳條下,抬頭望月,卻見那輪殘月被濃黑的柳陰襯著,分外明亮。

    他眼望明月,怔怔發呆。忽聽背後傳來一聲輕笑:“南公子,莫非是為明日的棋局憂心?”卓南雁一震,回頭見是沈姑娘踏月而來,淡淡一笑,搖頭道:“哪里!我在憂心一位朋友……”想到林霜月傷勢不明,滿腔愁苦驀地湧上來,不由沉沉地長歎了一口氣。

    沈姑娘的眼波微微一蕩,道:“公子的朋友遇上了什麼難事嗎?說出來聽聽,或許小女子能相助一臂之力!”卓南雁望了她一眼,但見她靈動的雙眸在月色下盈盈生輝,心底不由熱了熱,卻仍是低歎了一聲:“只怕……姑娘幫不上什麼忙!”說著又昂起了頭,望著半甌月輪,郁郁地道,“我只盼著速速下完了這兩輪棋,為了這位朋友,在下必須及早進京!”

    沈姑娘見他欲言又止,也就不再深問,只道:“公子真有這麼大的把握勝我?”忽地嫣然一笑,“公子想必不知,適才劉知州抓鬮分對,咱們恰好對壘。”卓南雁笑了笑:“那倒巧得很了。不過,我真不願跟姑娘對局,姑娘的棋風飄逸,在下勝算不大。”

    “這是真心話嗎?”沈姑娘眼耀喜色,笑道,“哼,左右今夜也是無事,咱們便手談一局如何?”

    卓南雁一愣,暗道:“夜深人靜,男女豈可同處一室下棋?”但瞥見她躍躍欲試的清澈明眸,轉念又想,“這姑娘是個不拘俗禮的奇女子,我若婆婆媽媽,反倒被她恥笑。”當下哈哈一笑,“正要領教沈姑娘的高招!”

    兩人談笑間走入沈姑娘那泛著幽香的潔淨客房。一個紅衣小鬟見沈姑娘回來,忙迎上來伺候,給兩人擺布棋局,又添上了香茗。卓南雁眼見這沈姑娘的棋具、茶盞都十分講究,更是暗自稱奇。

    兩人分先,卻是卓南雁執白先行。只是他的心緒還纏繞在林霜月的身上,布局的幾手棋便下得平平無奇,到了第三十幾手上,更出了一記大昏著。白子落在棋枰上,卓南雁才登時一凜,暗罵自己糊塗。

    沈姑娘凝目棋枰,兩道修長的娥眉微微一蹙,隨即將一枚黑子打在棋枰上。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原來她這落子更是荒唐,竟是填了自己一眼。

    聽得他的一叫,沈姑娘才抬眼笑道:“實在抱歉得緊。我心里恍惚了,不如這一局就此作罷。”揮手將棋枰上的棋子掃開了,“咱們重新分先來過,這一局丹顏定會專心致志!”

    “她這話卻是替我說的!”卓南雁暗叫慚愧,抬眼看她,卻見她手托香腮,玉頰生暈,燈下看來別有一股溫婉韻態,不由暗想:“瞧她比我大得四五歲的樣子,難得如此善解人意。”當下哈哈笑道,“是我的昏著在前,讓姑娘見笑了。嗯,姑娘芳名丹顏,卻不知是哪兩個字?”

    沈丹顏頭也不抬,淡淡地道:“顏如渥丹,其君也哉!”卓南雁笑道:“佩玉將將,壽考不忘。好清逸的名字!沖此佳名,便請丹顏姑娘先行!”

    沈丹顏所吟的,乃是詩經《終南》中的一句話,說的是終南山的少女看到進山的少年面色紅潤,心生愛慕。沈丹顏本是脫口說出自己名字出處,但話一出口,想到詩句含意,不由玉靨又是一紅。卓南雁順口吟出的,則是詩中末句,乃祝君長壽之意。沈丹顏再不多言,纖纖玉指拈起一枚白子,柔柔地掛在黑角下。

    重開戰局,卓南雁再也不敢心思不定,虎目灼灼,全力爭先。沈丹顏則展開輕靈的棋風,白棋便如風行水上,或聲東擊西,或棄子為誘,下得跳脫流暢。卓南雁自幼癡好圍棋,一沾圍棋,便即如癡如醉,當年跟完顏婷下棋也絲毫不讓,此刻更是全副心神都浸淫其中。

    兩人弈得極慢,每一步都是三思而後行。“不知她是哪里的官宦小姐,居然學成如此棋藝。莫非是天縱奇才?”卓南雁越下越感到新奇,但覺平生所遇的棋手,除了師尊施屠龍,便算這沈丹顏棋力最高。

    乍遇強敵,卓南雁不由抖起百倍精神,全力應付。棋仙施屠龍的棋,最初得自道家,也是講究輕靈飄逸,應機而動,自施屠龍中年棋道大成後,兼顧厚重沉凝,既有通脫輕揚之巧,更重嚴謹均衡之穩。此時卓南雁全力施為,但見盤面上的黑棋或如鳳翥龍翔,飄逸靈動,或如象奔犀躍,沉著有力。

    兩人各逞奇能,這一局棋直弈至月上中天,沈丹顏終以二子之差落敗。

    “是我敗了!”她昂起頭來,眼中卻泛出驚喜的光芒,“丹顏敗得心服口服!”卓南雁忙道:“哪里!沈姑娘之棋矯天輕靈,如飛鴻戲海,難測其變。南某勝得極是僥幸!”

    “真得那麼厲害?”沈丹顏一笑,明眸閃爍生輝,“便沒有什麼破綻?”卓南雁略一蹙眉,笑道:“若說破綻,那便是姑娘的棋太過雅致,有時過于追求棋形之綺麗華美,未免剛猛不足!”

    “說得好!”沈丹顏的玉頰上泛出一抹紅暈,幽幽地歎道,“丹顏的棋是祖上傳下來的。家父早就說過我這毛病。只是丹顏自幼便是如此,改不了的老毛病啦。”卓南雁笑道:“原來姑娘是祖傳絕技,這幾代人錘煉下來的棋藝,果然百煉成鋼,非同小可。”

    不知怎地,沈丹顏聽他提起自家身世,眼中忽地閃過一絲落寞感傷,微微一歎,卻道:“公子這棋,精妙絕倫,卻是師從何人?”卓南雁拱手笑道:“家師有命,不得輕泄其名,請姑娘見諒!”

    “不說就罷了,好稀罕嗎?”沈丹顏卻一笑,“只是,你這棋倒讓丹顏想起了一個人。當年丹顏有緣,曾見過這位老前輩的一局棋譜。”卓南雁道:“這位前輩是誰?”

    “棋仙施屠龍!”沈丹顏的眼中耀出一片崇敬之色,悠然道,“那一局棋精思妙蘊,通透順暢,其用子深遠,端的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嗯,那棋風,跟你倒有幾分相似。”

    “這姑娘的眼力好不犀利!”卓南雁暗自一震,卻笑道:“在下如何敢與棋仙相比!姑娘太過抬愛了。”他只說不敢與施屠龍相提並論,卻絲毫未提自己是否棋仙弟子。饒是如此,望著沈丹顏略顯悵然的明眸,卓南雁的心底還是深覺悵然。他既不願吐露身份,更不願欺騙這爽朗如風的女子,當下便即告辭。

    沈丹顏微笑起身,陪他出了屋,忽道:“南公子,這一局丹顏算是長了見識。但若你最終對陣賀不疑時,務要小心。此人棋力雖不及你,但心機叵測,萬不可掉以輕心!”

    卓南雁笑道:“多謝提醒。南雁當務之急,是先要過了小姐這一關!”沈丹顏眼波一閃,幽幽地道:“丹顏祝願公子及早進京!”卓南雁本已轉過身去,聞言回過頭來,望著她那在月下波光粼粼的雙眸,心內一熱,拱手道:“多謝!南雁深盼明日與姑娘再戰!”大袖飄飄,轉身便行。

    沈丹顏悄倚門口,目送他大步走遠。直到他的身影沒入客房,沈丹顏才悵然收回目光。仰頭望天,只見月朗星疏,如水輝光,清澈而又寂寞。

    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地來到後花園賽棋。

    賀不疑和他那對手的棋局如約而開,卓南雁的對手沈丹顏卻遲遲未露芳蹤。過了許久,孫教授才匆匆趕來,擦著額頭的汗水苦笑道:“恭喜南老弟,沈姑娘派人傳話過來說,這一局她情願退出。”

    卓南雁奇道:“這卻為了何事?”孫教授“嘿嘿”笑道:“沈姑娘說,她見識過你的棋,自忖沒有勝你的把握。嘿嘿,這沈姑娘清高自許,可從來沒聽她誇贊過誰。卻不想對老弟竟青眼有加!”卓南雁“噢”了一聲,淡淡一笑,暗想:“這位沈姑娘行事磊落灑脫,猶勝須眉!”

    他這一輪輕松過關,閑來無事,便去看賀不疑跟對手的對壘。賀不疑今日換了一把折扇,扇子上寫的卻是隸書的“弈之機”三字。

    卓南雁才看了幾眼,賀不疑卻合扇而起,將孫教授叫到一旁,低聲耳語。孫教授面現尷尬之色,跟劉知州商量幾句,便對卓南雁道:“老弟,你既勝了,便請回館歇息。賀先生說,你是他的最終之敵,你能揣摩他的棋路,他卻不明你的棋風,未免有欠公道!”

    卓南雁哈哈一笑:“那我便回去睡覺!”轉身自回了驛館。

    一個人在屋中獨坐,不由又牽掛起林霜月的傷勢來,心底郁悶漸增,便去院中漫步。不知不覺地竟又走到沈丹顏的客房前。卓南雁想到她的讓棋之事,心生感激,便要去進屋道謝。踱到門前,忽見大門早已上了鎖,他叫來店伙計一問,才知沈丹顏今日一早已搬到別處去住了。

    卓南雁怔怔立著,想到沈丹顏昨晚臨別之語,心底微生惆悵。

    一日無事,卓南雁便養精蓄銳,單待明日跟賀不疑的決戰。到得晚間,孫教授忽然來訪,還沒坐穩,便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又來了一樁好事。今日午間府衙中來了一位姓烏的金國特使,嗜好圍棋,讓劉知州多請些圍棋高手去陪他下棋。可這烏金使棋力頗高,便連老夫都不是對手。老弟棋藝精湛,若去一試身手,哄樂了金使,白花花的銀子還少得了嗎?”他一路自顧自地說來,卻沒瞧見卓南雁的臉色已漸漸陰沉。

    “又是陪金使下棋!”卓南雁暗自籲了口氣,登時想起了師尊施屠龍因贏了金使而險些喪命的往事,耐著性子聽他說完,便擺手道,“多謝教授美意!南某明日還須賽棋,也無暇去陪什麼金使銀使!”

    孫教授聽他言語隨意,渾沒將大金國特使瞧在眼中,不由瞠目道:“今日無暇,那便明日去。大金特使何等風光,便連聖上都須高看一眼,誰不想去緊著巴結,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斷然道:“趙官家自然要看金人臉色!在下一介布衣,卻不須仰人鼻息!”

    他雙眉一蹙,登時便現出一股傲骨崢嶸之氣。孫教授一愣,忽然發覺眼前這個後生崖岸杳然,竟有些捉摸不透了。

    卓南雁不願讓這老好人難堪,便問起今日棋會之事。果然不出所料,賀不疑苦戰得勝。孫教授笑道:“賀不疑的棋,老夫見過,決非公子之敵。只是這位賀先生有位堂兄在京師為官,頗有些勢力,便連知州大人都須讓他三分。明日交手,老弟也不可掉以輕心。”口中說笑,心內還在盤算:“這後生不知輕重,明日定須想個法子,說得他去陪烏大人下棋。”

    兩人各懷心事,略略寒暄幾句,孫教授便即告辭而出。

    轉過天來,風和日麗。卓南雁跟賀不疑的決戰便在府衙後花園的清樂亭中開枰落子。

    這清樂亭坐落在花園正中,亭外點染奇花異草,香葩明豔,花木葳蕤,一泓碧波繞亭而過,載著開謝落水的花瓣,冉冉流淌。賀不疑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紅袍,手中的折扇又換了一把,卻才展開兩折,只露出上面寫的頭個字:“勝……”

    亭中觀戰的,除了劉知州和孫教授,卻又多了一個身材雄偉的白袍客人。這人三十開外,雙眸精光湛湛,嘴角總似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配上直垂胸前的漆黑長髯,頗有飄然出塵之氣。劉知州對這白袍客甚是客氣,只是卻不說出此人的來曆。

    分先之後,是賀不疑執白先行。賀不疑一直緊蹙的眉毛這時才微微一展,拈起一枚白子,穩穩打下。那折扇才又展開半截,露出前面的“勝算”二字。

    卓南雁端坐棋枰前,整個人便現出一股沉靜如水、安穩如山的凝定之氣,微一沉吟,便下了一手飛鎮。賀不疑沉思多時,才小心翼翼地把一粒白子放在開拆之處。

    兩人一快一慢,卓南雁走出“雙飛燕”攻角,賀不疑則以“金井欄”應對。雙飛燕對金井欄,正是圍棋中最經典的對陣,但相形之下,賀不疑的金井欄中規中矩,卓南雁的雙飛燕卻弈出了極新奇的變化。劉知州三人從未瞧過如此新棋,暗自揣摩,都覺眼界大開。

    卓南雁昨日看了賀不疑的幾手棋,深覺他的棋法度有余,靈動不足,便故意將棋下得深遠飄逸,接下來的每一步中都深蘊十幾種變化。旁觀的三人全心凝在棋局上,均是看得入神。

    清樂亭內悄寂幽清,靜得似乎能聽到亭外的閑花落入溪水中的聲音。賀不疑沉思的工夫卻是越來越長,不經意之間,他那把扇子竟完全展開,現出“勝算在我”四個大字。只是這時他滿臉苦相,這四個字反倒成了一種嘲諷。賀不疑卻渾然不覺,折扇呼呼狂扇。

    直到午時封盤,才弈了四十六手。午膳之後,棋局重開。賀不疑這回卻換了一把折扇,上面寫著“無憂”二字。卓南雁展開算路通神、剛柔並濟的絕藝,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在中腹蜿蜒而起,氣勢逼人。任是賀不疑殫思竭慮,極力縱橫捭闔,仍覺形勢漸窘。清樂亭中清風送爽,但他干瘦的臉上仍凝滿了汗珠,腦袋低得似要撐住棋枰。當此之際,也顯出了這位本地棋壇第一人的厲害之處,他的棋雖下得極慢,卻借邊角之勢發力,猶如施展地趟刀法,死力纏斗。

    由午後到黃昏,再撐到了傍晚,這一盤棋仍在鏖戰之中。看盤面雖是賀不疑的白棋形勢吃緊,卻仍有翻盤之機。劉知州三人都覺大是過癮,劉知州和孫教授端坐大椅上,不時竊竊私語。只那白衣人一直挺立不坐,凝目棋枰,肅然無語。

    依著劉知州之意,晚膳後該當挑燈夜戰。賀不疑卻提議封盤,明日再下。劉知州不好駁他,一笑應允。

    卓南雁回到驛館後,吃罷晚膳,躺在床上歇息,閉目默思今日棋戰,只覺賀不疑雖能纏斗,但以其棋力,終究難掀大浪。“要勝這厮也不難,只是這厮偏又長思頻頻,多耗了半日,當真惱人!”他正自心中郁郁,忽聽門外有人叩門。

    開門一瞧,卻是今日在清樂亭觀戰的白袍客人。這人只帶了一個隨從,拱手笑道:“在下烏祿,特來拜會南公子!”

    “閣下姓烏,”卓南雁想到劉知州在他跟前畢恭畢敬的模樣,心中一動,冷冷道,“莫非便是大金特使?”烏祿瞥見卓南雁冷冰冰的眼神,卻哈哈大笑:“什麼狗屁特使,烏某今日只是個以棋會友的棋客!公子可有雅興,你我秉燭手談一局?”

    卓南雁聽他言語豁達,笑聲爽朗,心底嫌意略釋,卻仍舊蹙著眉頭沒有吭聲。烏祿笑道:“怎麼?金人便如此可怕嗎?”將手一拱,“公子既無興致,那便改日。這一擔酒菜,留給公子作夜宵吧。”他身後的仆人將一個禮盒挑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望著他明朗的雙眸,卓南雁也是心念一閃:“難道金國人當真如此可怕嗎?婷兒和黎獲可不都是金國人?便是完顏亨、仆散騰也都是慷慨磊落之士。嘿嘿,提起跟金使下棋,我便想到師尊的遭遇,未免太過杯弓蛇影。”眼見烏祿轉身待走,灑然笑道:“慢走!既有好酒好菜,便該好朋友同享!”

    烏祿回過身來,大笑道:“說得好!今晚咱們以棋佐酒,好朋友須得盡興才是!”

    兩人在屋內落座,擺布棋局。烏祿道:“老弟棋力高我甚多,便讓我四子吧。”卓南雁只當做官的都是趾高氣揚,卻不料他如此爽直,心中更喜,慨然應允。

    烏祿的棋路看似平平常常,實則樸實無華,簡捷有力。下了幾手,卓南雁暗自吃驚:“這烏祿棋力不俗,我最多讓他三子,饒他四子,可就吃力許多!”但越是吃力,越是激發了他的棋力,凝神苦思之下,愈發妙手迭出。烏祿面色沉靜如水,始終波瀾不驚,絲毫不為棋面優劣而變。

    那仆人將美酒給二人斟上,兩人初時還各自飲了兩口,後來全神下棋,竟全將美酒佳肴拋之腦後。那仆人垂手肅立在烏祿身後,不發出半點聲息。一時棋枰上風起云湧,屋中卻靜得只聞零星落子之聲。

    卓南雁正自凝思,忽聽得屋外傳來極輕極輕的“咯咯”聲響。他經脈受損,再難施展武功,但耳根仍是極靈,聽那聲響正是兩人躡足前來的腳步聲,不由心底一動:“莫非是有江湖朋友夜行來此?”

    一直挺立不語的那位仆人忽地俯身對烏祿道:“主子,似是有些閑散人來了,我去趕他們走!”卓南雁暗自一凜:“這仆人毫不起眼,耳力也如此了得,莫非也是一位高手?”

    “你趕走了他們,少時仍會再來,又有何用?”烏祿頭也不抬,手拈著長髯,悠然道,“去將他們請來,問問到底為了何事深夜光臨。”那仆人道聲遵命,轉身快步而去。他一直低眉順眼一副仆從相,但忽一轉身,龍行虎步,登時帶起一股迫人氣勢。

    屋門輕啟,那仆人的身影在濃濃的夜色中一閃而逝。烏祿依舊凝目棋枰,低笑道:“他叫應恒,本是中原道家一個大派的弟子。後來這一派的支派輾轉來到了金國北地,應恒乃是這一支派的掌門大弟子,因同門覬覦掌門之位,設計將他誣陷入獄。他心底憋了口氣,越獄後將那三位同門宰了,自己也重傷不支,重給官府擒住。我見他是條漢子,命人放了他。自此他便死心塌地地跟了我。”

    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卻給烏祿漫不經心地隨口道來。卓南雁也不知這道家大派說的是哪一派,但想即便是其中一個支派的掌門的大弟子,武功也必了得。瞧應恒適才舉步落足,氣勢威猛,顯是功力不俗,卻能死心塌地地為烏祿效命。卓南雁暗自稱奇:“這烏祿也是一位奇人,怎地我在龍驤樓時,居然沒有聽過此人名號?”

    過不多時,那仆人應恒便即轉回,手中卻提著兩個夜行裝束的漢子。應恒將那兩個大漢輕輕撂在地上,拱手道:“主子,這兩個江湖朋友,已給我請了過來。”

    那兩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大漢,被應恒如攜嬰兒般地提進屋來,軟軟癱倒在地,只眼睛咕嚕嚕亂轉,顯是早被點了穴道。看他們一個腰懸佩劍,一個背插鋼刀,料來未及拔出兵刃,便被應恒制住。

    烏祿只瞥了兩人一眼,便仍轉頭注目棋枰,笑道:“別給俗人擾了雅興!南老弟,咱們先了卻此局。”卓南雁笑道:“古人不以大軍壓境而廢一局,這些俗人煩擾,又算得了什麼!”烏祿聽他笑聲豪邁,也不禁心底稱奇。

    兩人各盡所能,一盤棋直殺到天昏地暗,卓南雁才以一子小勝。

    烏祿垂眸凝視棋枰,蹙眉不言,過得片刻,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抬起頭來,眸中喜色閃耀,“好!老弟棋路高妙,最奇的是棋中氣象開闊弘大,為烏某平生僅見。佩服,佩服!”卓南雁見他雖以一子憾負,仍是談笑風生,風度爽朗,也不禁心折。兩人客套幾句,烏祿才扭頭對應恒道:“問問這兩位朋友,來此何干?”

    應恒解開了那兩人的穴道,沉聲喝問。那兩人愁眉苦臉,支吾不言。烏祿漫不經心地道:“想來是些蟊賊,須得送交劉知州。應恒,依大宋律法,深夜謀財害命,該當何罪?”應恒道:“這可不知,但來官府館驛謀財害命的,料來必該處斬。”烏祿道:“那便讓劉知州從重處罰,一刀一個,全都宰了!”

    那兩人顏色大變,連連叩頭,這才說出原委。原來賀不疑白日棋戰勢危,眼看不敵卓南雁,回府後便煩人請出這兩位江湖人物,命他們來此算計卓南雁。

    “算計南老弟?”烏祿冷笑道,“說來還是害人性命的大罪!”那兩人拼命搖頭,搶著道:“也不必要了他性命。賀先生的意思,是將這位公子打得不死不活就成……”“不對不對,是半死不活……不,是、是留下一口氣便成……”心驚肉跳之下,那人搜腸刮肚地卻都想不出個好詞來。

    應恒焦躁起來,抓住兩人脖領,提起來奮力搖晃。但聽“砰砰”亂響,幾樣物件自兩人懷中紛紛跌落。應恒伸手撥弄著地上的東西,怒道:“迷香、蒙汗藥、袖箭……他奶奶的,你們這兩個狗賊,來殺人還要施展這些不入流的混賬伎倆。”卓南雁登時一凜:“我此時武功全失,對付這兩人,已是吃力,若再被他們用上迷香暗箭,我只有任人宰割!”

    烏祿笑道:“賀不疑好大的狗膽!”察言觀色,料知二人已吐露實言,便命應恒仍點了兩人穴道,轉頭對卓南雁道,“老弟,你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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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55:31 |只看該作者
卓南雁眉峰攢起。依著他往日的性子,必是知難而進,越是艱險挫折,越要鬧他個天翻地覆,但想到林霜月的傷勢,他卻覺得心底黯然,沉聲歎道:“在下本來沒有閑心在棋壇爭雄,既然形勢如此,那我便退避一下!”

    烏祿眼芒一燦,低笑道:“老弟怕了?”卓南雁道:“在下生來還沒有怕過誰來,只是身有要事,不願多增事端而已!”

    “好漢子!”烏祿哈哈大笑,“我早看出你氣魄不凡。明日老弟你自管前去,我也陪你一同去看看熱鬧。”又轉頭對應恒道,“天色太晚,南老弟還要及早休息,我這便回去。你便在此看護半晚。這兩位仁兄嘛,也由你好好照看,待明日棋賽戰罷,再來收拾。”

    卓南雁瞧他成竹在胸,雄心頓起,暗道:“左右不過是一個賀不疑,我又何必畏縮不前?”烏祿又跟應恒細細交待了幾句,如何照顧卓南雁、如何處置那兩個刺客,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吩咐已畢,這才轉身大步遠去。

    轉過天來,棋賽再開。卓南雁早早離開了驛館,卻四處閑逛,故意晚去了半個時辰。

    卻見清樂亭上,賀不疑悠然端坐在棋枰前,烏祿垂首觀望小溪中的落花游魚,神色閑適。劉知州和孫教授卻急得團團亂轉。

    眼見卓南雁翩然而來,滿頭大汗的孫教授忙快步迎出亭來,低聲道:“老弟,你好不曉事,怎地晚到了這多時候?劉知州險些要撤了棋賽,虧得烏大人給你美言保薦!”

    卓南雁淡淡一笑,大步走上清樂亭,拱手道:“南雁來遲一步,請大人恕罪。只途中遇上兩個莽漢,一個持刀,一個揮劍,定要將我打得不死不活!”

    賀不疑見他姍姍而至,已是大吃一驚,聽了他的話語,更是神色大變。劉知州混跡官場多年,也是伶俐機詐之輩,瞧了賀不疑、卓南雁和烏祿的神色,料知其中有變,卻不多問,只揮手請二人落子再戰。

    這一局棋卓南雁本已初占上風,這時賀不疑心中惴惴,給卓南雁揮棋猛攻,形勢更窘。他今日又換了一把折扇,上面的“圓奩象天,方局法地”八個大字乃是錄自南朝梁武帝的《圍棋賦》,但此時他陣腳大亂,哪里有半分象天法地的從容恢弘之氣。

    賀不疑的棋力本就不及卓南雁,想到自己的陰謀被揭,心里面患得患失,連長思拖延的絕招都忘了施展,勉強弈了二三十手,一條中腹大龍的一只眼被卓南雁硬生生點瞎了。

    大龍被屠,便是三十多目的慘敗。賀不疑登時面如死灰,呆若木雞。

    “好漂亮的屠龍絕技,”久久不語的烏祿驀地高聲喝彩,“當真讓人大開眼界!”劉知州和孫教授聽得金使大爺喝彩,忙也高叫附和。大汗淋漓的賀不疑本就如欲虛脫,聽得這幾道彩聲,猛覺嗓子發甜,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至此已形勢大明,卓南雁成了衢州當之無愧的圍棋第一人。本來依著劉知州之意,還要請他多盤桓兩日,陪他下棋解悶,但卓南雁只盼早一刻進京,當晚在府衙晚宴時,暗自將此意跟烏祿說了。烏祿會意,便也勸劉知州讓卓南雁及早動身。劉知州對這位金國特使言聽計從,忙派人安排車輛隨從,定好轉日便即啟程。

    卓南雁想到進京之事有了著落,胸臆大舒,跟烏祿盡興縱酒。劉知州等都知道這位烏金使喜怒不形于色,從來跟大宋高官不假絲毫辭色,瞧他跟卓南雁相談甚歡,更對卓南雁高看一眼。卓南雁當晚喝得大醉,由人攙扶回驛館。

    轉天一早,卓南雁收拾行裝出門。他也沒什麼東西好帶,也就是孫教授所贈的幾本棋譜。按著劉知州的吩咐,一隊車馬早早等候在驛館之外。卓南雁才走出驛館,便聽鑼鼓喧天,卻是劉知州大張旗鼓地為本州棋士送行。

    衢州棋風頗盛,卓南雁一路過關斬將、連勝三局之事昨晚便轟傳城中,特別是他最後更把不可一世的賀不疑下得吐血認輸,一傳十,十傳百,都說卓南雁是少年棋仙。這時候城中好熱鬧的閑人都擁在館外,爭睹這少年棋仙的風采。

    烏祿也趕來給卓南雁送行,拉著卓南雁手笑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可惜卻無暇多聚。但盼你早日了卻心底大事,咱們再殺個痛快!”卓南雁想到若非這位金國朋友,只怕自己便會命喪驛館,心中感激,拱手道:“只盼這一天來得越早越好!”

    劉知州這時也坐轎趕來,抓住卓南雁的手接連叮嚀:“老弟,你雖非本地土生土長,卻是我衢州甄選出的棋士。若在臨安棋會上得勝,千萬記得要跟萬歲爺說清楚,你是我衢州棋手啊!”卓南雁心底暗笑,連連點頭。

    卓南雁又跟孫教授道了別,扭頭正要上車,卻見身後緩緩馳來一輛裝飾華貴的雙馬廂車。一只蘭花般的玉手掀開馬車帷幄,有人隔簾嬌喚道:“請公子上車!”

    卓南雁聽她語音嬌軟,卻見薄紗簾後的人依稀便是沈丹顏。

    他一愣之間,劉知州已“嘿嘿”笑道:“老弟福氣不小,這一回竟能和沈姑娘結伴進京!”卓南雁見他幾次提起沈丹顏,都是畢恭畢敬,心知這沈姑娘必非常人,但想到她性情爽朗,又有大義讓棋之舉,對她也心存好感,再向烏祿等幾人拱了拱手,便上了沈丹顏的廂車。

    道旁鑼鼓喧響聲中,府衙公差齊聲大喊:“恭祝南棋士馬到成功!”震天價喊聲中,馬車夫都覺臉上光彩萬分,鞭子疾抖,馬車穩穩馳出。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六節:同車姐弟 異路鴛鴦
      卓南雁端坐車內,望著對面沈丹顏盈盈含笑的玉靨,笑道:“沈姑娘,怎地你也……”

    “滿城爭睹小棋仙!”沈丹顏“咯咯”一笑,“這等熱鬧,我又怎能錯過?”她本是極清雅清純的一個女子,這時跟卓南雁同坐一車,巧笑嫣然,更增嫵媚之色。

    “甚麼小棋仙老棋仙的!”卓南雁凝視著眼前的清秀佳人,笑道,“我是問,姑娘難道也要進京?”沈丹顏卻垂下了頭,低聲道:“不錯,我也要進京。”卓南雁見她忽然間神色落寞,心中微覺詫異,也就不便深問。

    沉了一沉,沈丹顏才幽幽歎了口氣,道:“你們天下棋士彙集京師,爭那四位棋待詔之位。可你卻不知,那棋待詔本是五位,其中一人卻是位女待詔,她的位子早已定好……”

    “女待詔?”卓南雁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是了,是了,天下會圍棋的女子成千上萬,但棋藝出神入化、不讓須眉的,可不只有你沈姑娘一人嘛!”

    “有時候,我倒甯願自己不會下圍棋!”沈丹顏玉靨微紅,轉頭望著窗外緩緩向後退去的挺翠碧樹,淡淡地道,“可我五歲跟家父學棋,七歲時便勝了他,自那時候起,我這一生便跟這黑白子糾纏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割不斷……”

    她一直遠眺窗外,似是對卓南雁說話,又似自言自語:“家父生性恢宏,重義輕財,平日不事田產,只癡好圍棋,中年時家道就漸漸敗落了。家父四十八歲時忽染重病,不治而亡。那時我只有十歲……”卓南雁“噢”了一聲,暗道:“原來你也是少年喪父!”

    沈丹顏繼道:“我娘只是爹爹的一房小妾。家父仙去,大姨娘便將我們轟了出來,娘又急又怒,沒有一年便病死了。狠心的大姨娘就將我賣到了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卓南雁簌地一顫,有些詫異地望著她,卻見她仍是凝眸遠望,但一抹紅暈已自頰間泛起。

    “那地方叫玉香居,是安慶府最大的勾欄!”沈丹顏說著“嗤嗤”低笑了幾聲,“也因它大些,便比尋常勾欄多了些氣派和規矩,里面的姑娘可以學些歌舞技藝。我因自幼隨家父學棋,自然便選了圍棋,左右不過是陪著客人玩的玩意兒。到了十四歲那年,媽媽讓我出去陪客,我便說出了自己琢磨已久的一個法子,只有客人在圍棋上勝了我,我才能從他!媽媽想也沒想便應了。她只道我一個女孩兒家,棋藝能好到哪里去,卻不想,我下了一年的棋,竟是無人能勝我……”

    她說到這里,長長的睫毛上忽地沾滿了淚滴,柔柔的聲音也有些顫了:“那些客人們不知道,他們跟那小女孩兒下棋,不過是增一段香豔趣事。但那個小女孩,每一次卻都是賭命——我早立了誓,若輸了棋,便自己死了乾淨!”

    卓南雁的心怦然一抖,眼前似乎看到一個瘦弱文靜的小女孩的影子在閃。他郁郁地吐了口氣,卻聽沈丹顏又道:“本來媽媽盼著我早日輸棋,但一年之後,我沈丹顏這永不輸棋的名聲卻傳了出去,媽媽就變了主意,暗地里出重金請圍棋名手點撥我的棋藝。媽媽的腦子活,她明白,我越是不敗,名氣便越大,身價自然越高!果然,在我十八歲那年得了‘圍棋花魁’的綽號之後,身價聲氣已直追臨安的翹楚花魁。那些王公大臣往往專程請我一弈,卻都敗在我的手下。只因我那規矩太有名,便有對我暗自垂涎的客人,拘于那些王公重臣的臉面,也不敢對我用強……”

    聽她細說身世,卓南雁才知道,原來沈丹顏乃是芳名遠播的名妓,只不過她這名妓是以棋藝聞名天下,更因她棋枰上絕無對手,竟能守身如玉。

    近來繼任秦檜為相的左相湯思退頗能揣摩皇帝心思,見皇帝趙構這些時閑著無聊,舉辦太平棋會選拔棋待詔,便搶著把這差使攬了下來,且聞弦歌而知雅意,遣人召天下第一女棋手入京。沈丹顏雖不願入宮做棋待詔,卻也不能推脫,一路慢慢行來,到得衢州時,興致忽起參加了衢州棋會。她這欽定的禦用棋待詔的身份尊崇無比,劉知州等人自然不敢掃她性子,不想卻與卓南雁相知相識。

    說罷往事,沈丹顏忽然一歎不語,車廂內陡地幽靜下來,只聞“得得”馬蹄之聲空洞而又寂寞地輕響著。

    卓南雁心底一苦,眼見沈丹顏神色淒楚,忍不住道:“沈姑娘,你很了不起!”沈丹顏眸上淚花一閃,輕垂螓首,低聲道:“你這麼說,是可憐我嗎?”卓南雁道:“你一個嬌弱女子,身陷青樓,卻能以圍棋之道自保,出淤泥而不染,自然讓人佩服!”

    “想不到你這少年棋仙,倒好會說話。”沈丹顏含淚的雙眼一閃,輕聲道,“其實,我將自己的身世說給你聽,也不是要你佩服,只盼你不要瞧不起我便成!”她說著幽幽一歎,明眸泫然,貝齒輕咬了一下櫻唇,急忙別過頭去。

    卓南雁凝眸瞧著她,見她清淚盈眶,愈發顯得淒楚動人,他心中一軟,忽道:“沈姑娘,瞧你比我大上幾歲吧,不知你芳齡幾何?”沈丹顏一愣,頓時玉頰紅生,芳心如同小鹿亂跳,輕輕地道:“問這個做什麼??卓南雁笑道:“我從小到大,只有妹妹和兄弟,好想有個姐姐。不知能不能高攀,讓你做我姐姐!”他聽沈丹顏適才言語,芳心內似乎對自己甚為看重,偏又自傷身世,他心中一熱,便說出結拜姐弟之意。

    一抹異樣之色倏地閃過沈丹顏的眼眸,她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一排雪白閃亮的貝齒,嫣然笑道:“好啊,有你這樣一個少年棋仙做兄弟,那真是……好得很啊!”當下敘了年歲,沈丹顏果然比卓南雁大了五歲。聽得卓南雁年方二十,沈丹顏眸中不由閃過一抹輕云般的落寞之色。卓南雁性子豪邁,懶得行那跪拜焚香的俗例,沈丹顏更不大知曉還有這些規矩,當下兩人便以姐弟相稱。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р.①⑥κ.сΝ

    “弟弟,”沈丹顏叫起他來,卻還有些忸怩,道,“聽說那位棋仙施屠龍也有一位傳人,年歲模樣,料來也跟你差不了許多……”

    “我自然不會瞞著姐姐,”卓南雁神色一苦,黯然道,“不錯,我便是那位棋仙傳人,卓南雁!”

    適才他聽沈丹顏推心置腹地自訴身世,當下也不隱瞞,便將自己如何力抗龍蛇變,中毒受傷後,又出醫谷為林霜月求藥之事說了。

    想到林霜月臥病在床,醒來後知道自己前來求藥,自然望眼欲穿,卓南雁心底的萬千愁楚忽然一起翻騰上來,幽幽地道:“若無霜月給我吮出毒液,我早就一命嗚呼了。嘿嘿,其實……即便她知道那毒液藥性猛惡,也會立時給我吸去的……她為了我,什麼都肯做!”手撫著車內的小桌,身子突突發顫,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她為了我,什麼都肯做!”沈丹顏見他說這句話時傷心欲絕,不禁芳心一陣烘熱,又是惆悵,又是憐惜,安慰了幾句,忙又岔開話題,跟他談起棋來。

    兩人既然結拜為異姓姐弟,相互間便多了些隨意,旅途中談棋論道,也不覺孤寂。沈丹顏知他急于進京,便不住催促護送官兵加緊趕路。這一回有官兵護送,更因沈丹顏身份特殊,途中官府都加意迎奉,一路上倒是太平無事。

    這一日天色已晚,一行人尋了客棧安歇。這地方偏僻些,客棧也不算大。雖然沈丹顏性子謙和,但二十多位官兵一到,仍是將這小店鬧得雞飛狗跳。護送的軍官對掌櫃的連喊帶罵,讓他將兩套最好的院落騰了出來。

    晚飯之後,沈丹顏獨自在屋內打譜。離著臨安越近,她的芳心越是不安,她甚至盼著自己永遠也不要走入臨安。但她知道,過了今晚,明日便要進京了。輕拈棋子,獨對棋經,她的心思卻已不在棋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一縷淒婉的簫聲飄進屋來。沈丹顏芳心一動,起身到院中漫步。隨風搖曳的樹影下,卻見卓南雁背向自己對月而立,正自凝神吹簫。

    “這個人每到夜晚,不是對月沉思,便是把玩那把玉簫,自然都是為了那個叫小月兒的女子!”沈丹顏的心底忽覺一陣落寞,忽想,“若我是那個小月兒該有多好。天涯海角,也有他這樣一個男子為我凝眸,為我憂愁……”她幽幽歎了口氣,道,“卓弟弟,又在想你的小月兒了?”

    卓南雁收起玉簫,卻抬頭癡癡凝望著那輪素月,悵悵地道:“月亮落下去,便又去了一天!”

    沈丹顏聽他說得動情,芳心也是一苦,柔聲道:“但咱們明日便要進京了。只要見了太子……啊!”她陡覺背後一只有力的手扼了過來,重重地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卓南雁一驚回頭,卻見沈丹顏已被一襲黑影緊扼住脖頸,任她拼力掙紮,卻如蜻蜓撼玉柱一般。“你要怎樣?”卓南雁踏上一步,大喝道,“快快放開她!”

    那人身子清瘦,一張臉被樹影遮住了,讓人看不清容貌,只見一雙眸子精光閃動,聞言“嗤嗤”冷笑:“嘶叫什麼,叫你那些官軍嗎?那群酒囊飯袋讓老子在酒水中添了些佐料,這會兒全睡得死豬一般!”

    他聲音壓得雖低,卻仍讓卓南雁覺得有幾分耳熟。卓南雁心底疑惑頓生,沉聲道:“閣下何人?”

    那人嗤嗤冷笑:“南雁……或是該叫你卓南雁,嘿嘿,你還沒死,好,好得很!”他語聲森冷,似乎從牙縫里面迸出來的,說話間身子微轉,已自樹陰里閃到月光下,現出一張清秀卻有些陰狠的臉孔。

    卓南雁身子一震,顫聲道:“你是蕭……”那人森然道:“蕭長青!虧你還認得老子!”

    初入龍驤樓的那個燕京之夜登時浮上卓南雁的心頭。那時他身隨龍驤樓主完顏亨深入大金右丞相蕭裕的府邸,助完顏亨力擒圖謀反叛的蕭裕,卻因他的一念之差,放走了蕭裕之子蕭長青。想不到這時他身遭困苦,卻被這蕭長青綴上。

    望著那雙如猛獸般灼灼閃動的雙眸,卓南雁心底不由一沉,卻仰頭冷笑:“你若要報仇,只管過來動手!”

    見他卓然挺立,蕭長青心底卻犯了猶豫:“傳說這厮在瑞蓮舟會上身受重傷,只剩下一口氣,更有人說他武功全失,卻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心底一動,翻掌戳中沈丹顏的穴道。沈丹顏軟軟倒在他腳下。

    蕭長青昂起頭來,見卓南雁面現痛楚之色,卻沒有上前相救,不由心底大喜:“這小子一直跟這女子眉來眼去,他功力若在,自會上前搶奪。”料定卓南雁功力大損,胸中底氣大增,仰天慘笑:“爹爹,殺您的仇人有三,完顏亮、完顏亨和卓南雁!不肖子無能,那昏君完顏亮暫且殺他不著,龍驤樓主完顏亨早已惡貫滿盈,只有先宰了卓南雁這狗賊,告慰您的在天之靈!”

    卓南雁聽他笑聲淒酸,心內也是一動:“蕭裕為人陰險,但在蕭長青眼中,卻是慈父。嘿嘿,天下恩仇,紛紛擾擾,又哪里說得清楚!”蕭長青見他沉思不語,身子疾彈,已飛身躍到,凌空一掌拍向卓南雁肩頭。

    他忌憚卓南雁武功了得,這一掌還只是虛招,掌下另伏了五六記陰狠招式,只待卓南雁出招抵擋,他立時變招狂攻。哪知卓南雁悵然若失之際,應變更慢,“啪”的一聲,被他一掌掃中,踉蹌著退出幾步,背靠住一株老槐,才勉力站住。

    蕭長青微微一愣,隨即哈哈狂笑:“小賊,你也有今日!本公子當日被你們這些惡賊逼得走投無路,只得隱姓埋名,遁入逍遙島內藏身。這些日子,我心頭夜夜滴血,便只想著報仇!報仇!報仇!嘿嘿,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哪!”

    原來當年蕭裕謀反事泄,蕭長青在金國無處立足,只得逃入孤懸海外的逍遙島。逍遙島為武林三大禁地之一,隱去姓名的蕭長青雖然武功並不甚高,但出身官宦之家,伶俐機敏,在島中倒混了個好人緣,時常出島采購衣物糧酒。他身懷大仇,每次出島,都借機四處打探卓南雁和完顏亨的消息。那日又一次奉命出島,蕭長青便想到臨安一游,途中恰好見到卓南雁、沈丹顏這一隊進京的隊伍。蕭長青探明緣由,大喜若狂,跟蹤了一日,終于決定今晚下手。

    “原來他也入了逍遙島!”卓南雁聽他嘶聲長笑,目光卻向沈丹顏投去,卻見沈丹顏橫臥在地,秋波楚楚,也正向自己瞧來,眼中滿是擔憂之色。卓南雁暗道:“他跟丹顏無冤無仇,我若留在此地,只怕他反會拿她要挾于我。若要救她,惟有一走!”

    他倏地轉過身來,大笑道:“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我一決死戰,又何必殃及無辜!你若有種,便隨我來!”談笑之間,大步而去。蕭長青見他背向自己,心底狐疑陡增:“這厮大大咧咧地將背後空門賣給我,莫非有什麼詭計?”當年他在卓南雁手下吃過大虧,至今思之膽寒,不免疑神疑鬼。

    微一猶豫間,卻見卓南雁身子幾晃,已經隱入樹陰暗處。蕭長青大吃一驚,飛身縱去,猛覺一道青光撲面打來,要待閃避,卻已不及。蕭長青魂飛魄散,只聽“噗”的一聲,已被一枚銅錢端端正正地射在眉心印堂穴上。那銅錢雖沒甚勁道,但印堂穴乃人身最為緊要脆弱的穴道,蕭長青也覺頭腦間隱隱作痛。

    遠處傳來卓南雁冷冷的笑聲:“這一次是給你小小懲戒,待會兒便沒這麼客氣了!”蕭長青又驚又怒,果然不敢過于逼近。他卻哪里知道,卓南雁內力全失,只手上准頭還在,兼之身上沒有厲害暗器,也只有用這銅錢唬唬人而已。

    忽聽得院門外傳來一聲馬嘶,跟著便聽卓南雁大叫道:“姓蕭的,若有本事,便隨我去個僻靜之處比劃!”說話間已縱馬而出。蕭長青厲聲怒喝,飛身跟出。

    這客棧地處偏僻,卓南雁跨馬沖出院門,片刻間便轉到一處濃密的樹林前。只聽身後怒叱聲聲,蕭長青已如影隨形般追了過來。他所騎的到底不是神駿名駒,蕭長青這幾年在逍遙島勤修苦練,武功大進,提起十成輕功,已是越追越近。

    卓南雁連聲叫苦,知道今晚難避一戰,只得縱馬沖入樹林。才入林內,猛聽身後風聲颯然,蕭長青已如怒隼搏兔般凌空撲下。卓南雁不及回身,自馬鞍上斜身滾落。

    蕭長青一掌掃空,但見卓南雁這一滾艱澀吃力,心底暗松了口氣:“這狗賊果然武功盡失,可笑我還疑神疑鬼。嘿,還是趁早料理了他,免得夜長夢多!”驀地鼓氣怪嘯,身子一折,斜刺里又再撲來,翻掌便向卓南雁咽喉扣來。

    這時卓南雁渾身經脈酸脹,再難躲避,只得揮掌斜斜一引。蕭長青只道他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兒,哪料卓南雁內力雖失,出招拿捏、眼光見識仍是當世一流境界,這一掌“荏苒在衣”正是龍虎玄機掌中以柔克剛的精妙招數。蕭長青撲得猛惡,被卓南雁借力打力,登時向前疾沖了四五步,險些栽倒。

    “若是我再有半分內力,就勢補上一指,便能將他制住。”卓南雁施出這一招,已是傾盡全力,惟有心內連呼可惜。蕭長青驚怒交集,踅回身來,雙掌翻飛,瞬息間連攻數掌。卓南雁凝立不動,東一推,西一蕩,竟將他這幾掌輕輕巧巧地盡數卸開。

    猛聽“咔”地一聲,卻是蕭長青被卓南雁借勢一拂,收掌不住,狠狠劈在一塊青石上。那青石甚是堅固瘦硬,雖給他這全力而出的一掌打得迸飛一角,卻將他手掌割得血肉模糊。

    蕭長青手心劇痛,只得凝住身形。卓南雁冷笑道:“眼下我要殺你,不過舉手之勞,識相的,快快滾吧!”其實他雖然未運內力,但施出這幾招後,早累得渾身酸軟,但他知蕭長青這等人欺軟怕硬,此刻惟有強自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內息,故作鎮定。

    蕭長青向卓南雁死死瞪視,目光如欲噴火,沉了一沉,驀地振聲怪嘯,自腰間拔出一把彎刀,疾撲過來,揮刀攔腰疾掃。他這刀彎如殘月,鋒銳異常,招式更是悍辣絕倫。

    刀長臂短,卓南雁再難施展借力打力之法,拼力閃了幾刀,已累得大汗淋漓,無奈之下,只得施展忘憂心法中的“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要訣,在亂草雜樹間左躲右閃。忘憂心法善將身周萬物算計在內,以為我用,卓南雁赤手空拳,應對蕭長青的狠辣彎刀,雖是吃力,但仗著這奇妙心法也能堪堪自保。

    激戰之中,蕭長青但見卓南雁大汗淋漓,在黑黢黢的雜木間東一穿,西一插,偏偏那些斜伸的枝椏、挺拔的翠竹、盤曲的老根就似長了眼一般向自己戳過來,而卓南雁也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自刀下脫身。他心底實是驚怒難言,忽然靈機一動,揮刀亂劈,將一根根長短枝杈削得四處亂飛。

    四周木枝細竹、蒿草亂葉下雨般四散飛去,眼前開闊一片,卓南雁猶如失了一層屏障,更是捉襟見肘。蕭長青見卓南雁已累得呼呼大喘,精神更振,揮刀窮追猛砍。驀然間卓南雁怒喝一聲,錯步躲避,腳下一個踉蹌,竟摔倒在地。他臨危不亂,就勢一滾,順手抄起地上一根翠竹向蕭長青刺去。

    那竹子僅二指粗細,竹梢上還有幾簇嫩葉,給卓南雁毛手毛腳地刺出,便是刺到蕭長青身上,也難以傷人。但蕭長青眼見細竹直向自己眼前紮來,“呵呵”冷笑,想也不想地便回刀削出。

    刀光閃處,竹梢的幾片翠葉細枝登時飛去。哪知卓南雁身子猛然前探,細竹驟然一沉,疾向蕭長青咽喉刺去。他這一招看似誤打誤撞,實則乃是他忘憂劍法中空手制敵、因地制宜的奪命殺招。先是任由敵手削斷竹枝,一來示弱以惑敵,二來竹枝斷梢,頭部必然犀利,再以斷竹刺喉,驟出不意,委實防不勝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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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56:35 |只看該作者
蕭長青彎刀不及回收,胸前門戶頓開,兼之這一步邁得過大,便如把咽喉往竹梢上撞過去一般。那竹梢剛被他的快刀削出一截尖頭,實與利刃無異,電光石火之間,蕭長青大叫一聲,駭得閉上了雙眼。

    卓南雁卻陡地頓住細竹,堅銳的竹梢緊抵著蕭長青咽喉,呼呼喘息道:“你走吧!我不殺你!”

    蕭長青睜開雙眼,緊盯著他,目光中又是憤怒又是驚疑。卓南雁依舊橫臥在地,目光灼灼閃動,沉聲道:“便沒我卓南雁,蕭裕也逃不出完顏亮和完顏亨的手心。你若報仇,便該去找完顏亮那暴君。”說話間緩緩掣開了細竹。

    “你不殺我,”蕭長青忽地咧嘴獰笑,“我偏要殺你!”踏上一步,反手一刀斬下。卓南雁激戰良久,斗智斗力,胸腹間難受得似要吐血,眼見彎刀劈來,竟再難提出幾分氣力抵擋,危急間只得奮力一滾,猛覺背心一涼,已是中了一刀。

    “住手!”林間忽然響起脆生生的一道斷喝。

    卓南雁不及起身,便聽得蕭長青呵呵狂呼,聲如野獸嘶號,他暗自詫異,回頭看時,卻見眼前俏立著一道倩影,身姿婀娜,長發飄飛。

    “婷兒,”霎時間卓南雁胸口劇震,還當自己眼睛花了,大叫道,“當真是你嗎?”

    “你盼著不是我,是嗎?”完顏婷並不瞧他,冷冰冰地道,“哼,這姓蕭的給了你一刀,沒砍死你吧?”卓南雁聽她言語故作冷兀,但內里卻掩不住一股關切之意,不由苦笑道:“全賴你從天而降,正當其時!”

    這時蕭長青卻“呵呵”大叫,驀地拋了彎刀,轉過身來向完顏婷連連作揖,含混道:“毒……毒……求郡主給我解了這毒!”卓南雁看他身子突突亂顫,也不知適才完顏婷如何下的手腳,暗道:“怪哉。婷兒何時學會了毒功?”

    完顏婷手撫秀發,冷笑道:“當年你父子派人刺殺我,早就罪該萬死!這一點‘亂紅丹’不過是剛剛給你開個頭,大的苦頭還在後面!”說著忽地斜睨了一眼卓南雁,暗道:“當年若非這蕭長青在騰云社賽馬設局,我跟這渾小子,便也不會見面!”想到當日自己賽馬遇險,與拔劍相助的卓南雁初次相會,芳心內不由愛恨交加。

    蕭長青連連點頭,忽然伸手在自己臉上亂抓,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淡淡的月輝下,卓南雁見他臉上被自己抓出道道血痕,心下不忍,低聲道:“婷兒,你便給他解了毒吧!”

    完顏婷冷笑道:“我本來想饒了他,但你如此一說,我偏偏不饒了!”忽然飛起一腿,將蕭長青踢翻在地,喝道,“姓蕭的,你吃苦受罪,便全賴這渾小子吧,跟姑奶奶可全不相干!”屈指一彈,一縷銀光從她指尖飛出,直釘在蕭長青肩頭。

    蕭長青“呃”的一聲痛哼,忽又仰頭大笑:“哎喲,啊……癢、癢死了,我要癢死啦……”一邊狂笑,一邊狠抓自己肩頭衣襟。哪知越抓越癢,針上奇毒隨著氣血運轉,片刻間擴散全身。蕭長青笑聲愈發響亮,只是聲調卻如鬼哭狼嚎,雙手撕扯揉抓之處也遍布上身。卓南雁越看越驚,想到當日化名風滿樓的林逸煙曾施展一種名為“一笑傾城散”的毒粉,讓那大名鼎鼎的地藏明使慕容行也是這般哭笑不止,但如此陰狠奇毒,如今竟由嬌滴滴的完顏婷手中施出,卻讓他覺得不寒而栗。眼見蕭長青邊笑邊抓,幾把之下,上身已撕扯得赤條條的,卓南雁忽地靈機一動,叫道:“婷兒,先給他解了毒吧。不然他再抓下去,可要去撕扯褲子啦!”

    完顏婷也是大吃一驚,紅著臉喝道:“住手!你這般亂撕,成什麼樣子!”她毒功雖已初成,卻極少施于人身,眼見這“千笑針”毒性奇猛,也不由心底害怕。蕭長青哭笑不絕,神志卻還明白,聽得卓南雁的話,伸手便去撕扯褲子。

    “你便脫得精光,姑奶奶也不怕你!”完顏婷玉面飛紅,但話雖如此,卻仍是將一粒丹丸向他拋去,嬌叱道,“吞下去,先留你一口氣!”蕭長青抓起藥丸,塞入口中,過了片刻,慘笑才漸漸止住,喘息道:“多謝……多謝郡主。”

    “謝我什麼?”完顏婷看著在地上不住抽搐的蕭長青,冷冷地道,“在燕京時你便是出了名的口是心非,這會兒只怕心里面早恨死我了吧?”眼見蕭長青掙紮著站起身來,又一腳踢翻了,喝道,“跪下!”

    蕭長青武功不弱,但中毒之後,全沒半分氣力,摔倒在地後只能目射毒光,死死盯著完顏婷。完顏婷道:“你骨氣倒好硬啊!好,那便讓你嘗遍了我的諸般毒物,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你跪是不跪!”

    蕭長青雙眸一閃,忽地“呵呵”苦笑:“郡主讓跪下,蕭長青怎敢不遵命!”在地上費力地翻起身來,便向下叩頭。驀然間他的身子疾彈而起,猛向卓南雁撲到,掌中一把尖刀疾向卓南雁心口刺到。

    這一下變起突兀,完顏婷全沒料到,卓南雁早已精疲力竭,倉促間也難以抵禦,只是拼力身子後錯。驟聞“當”的一聲,聲如金石交擊,這一刀端端正正地紮在了他心口。

    “雁哥哥!”完顏婷見他中刀,痛呼一聲,刹那間只覺四肢酸軟無力。

    卓南雁心口中刀,胸中卻有一股奇異的熱氣直湧了上來,他陡覺胸臆一暢,揮掌便擊在蕭長青腰間。蕭長青蓄勢已久,眼見得手,卻不料入刀之處堅愈精鐵,慘哼聲中,身子已被一股巨力推湧得飛起丈余。

    “狗賊!”完顏婷嬌叱聲中,揚手幾枚銀針射出,全打在蕭長青頭臉上。這一下含憤而擊,端的力道十足。蕭長青嘶聲慘哼,跌落在地。

    卓南雁情急間揮出那一掌,只覺力道竟頗為渾厚,暗自驚疑:“怎地我刹那間竟回複了內力?”一轉念間,但覺那股熱氣漸漸消散,經脈間又是一陣酸痛。一低頭,卻見胸襟裂開老大的口子,他這才知道,原來適才蕭長青那一刀竟砍中了天罡輪。不知為何,這內家修煉至寶卻被這一刀引發奇異熱氣,激得他經脈間內氣一暢,只是這種情形終究是曇花一現,片刻後他仍是脈軟無力。

    “渾小子,”完顏婷這時驚魂稍定,喝道,“你沒死嗎?”卓南雁心底一暖,笑道:“沒這麼容易便死!”

    完顏婷芳心略安,瞧見蕭長青僵臥在地,怒氣又起,上前一腳重重踢在他腰間,喝道:“念在你也算是完顏亮那狗賊的仇人,我本待饒你一命,哪知你這狗賊卻自投死路!”

    蕭長青揚起臉,喘息道:“蕭某死都不怕,又何懼你這區區……毒蟲。下跪求饒,全為了……報仇!可惜功虧一簣,呵呵,全是命,全是命……”慘笑半聲,隨即斃命。

    “這蕭長青倒也是條漢子!”卓南雁瞧著那張滿是血汙的臉,忽覺心底一陣無奈,悵然道,“但人生在世,便只能冤冤相報嗎?”

    “你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完顏婷冷冷地道,“當初你冒死潛入龍驤樓,還不是為了給你爹媽報仇?”卓南雁心底一痛:“是啊,我當日武功精強之時,只覺一劍在手,快意恩仇,眼下走一通長路都會發喘,卻想到了往日決不會想的道理。”他長歎一聲,黯然道:“我在笑他,也在笑我自己!”

    完顏婷哼了一聲,將地上的銀針一根根地拾起,小心翼翼地擦拭乾淨,收入懷中。卓南雁歎道:“婷兒,你何時學了這等陰狠毒功?”完顏婷秀眉顰蹙,回首冷睨,笑道:“我是大金龍驤樓的余孽妖女,自然要用這等陰狠毒功防身!”

    “只是……”卓南雁聽她笑聲淒苦,心底一軟,微一猶豫,仍道,“這等毒功上干天和,習之日久,只怕會讓人心性大變。”完顏婷怒道:“我早就心性大變,變得陰險狠毒了。你現下才知道嗎?”她的聲音驀地悲咽起來,昂首苦笑道,“大金、大宋的人全要殺我,我本就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狠毒妖女,也用不著你假惺惺地來勸我怎麼做人!”

    卓南雁怔怔瞧著她,卻見她仰頭向天,漆黑長發迎風舞動,笑聲淒側,別有一股說不出的嬌柔淒楚。他胸口騰地一熱,走近兩步,大聲道:“婷兒,若是普天下的人都要殺你,我便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讓他們動你一根頭發絲兒!”

    完顏婷聽了他斬釘截鐵的語聲,芳心不由一軟,卻仍是板著臉道:“說得倒美!哼!你這會兒自身難保,若不是我,那姓蕭的早就料理了你!”卓南雁笑道:“嘿嘿,媳婦救丈夫,原也天經地義!”

    完顏婷的神色驟然一黯,淒然道:“可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了!”卓南雁的笑容也凝住了,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話來。完顏婷見他怔怔不語,忽然間只覺心底說不出的煩躁怨惱,大喘了兩口氣,道:“你先前救過我多次,我終究也救了你一回,再也不欠你什麼了!”

    她語聲冷兀至極,但卓南雁卻覺出了隱在她話語後的暖意。夜風徐來,她漆黑的長發不住輕拂著他的臉孔,那縷熟悉的幽香又在鼻端縈繞,卓南雁的心中卻有些酸苦,低聲道:“其實當日在那山谷中,你便已救過我一次。”

    完顏婷忽地甩過臉來望著他,秋波在薄紗般的月光下盈盈閃動,心底驀地騰起一念:“他這時武功全失,我伸手擒他,易如反掌,只需給他下了那毒盅,這渾小子自此便會一生一世乖乖地呆在我身邊了。”

    這念頭才一閃,她的玉頰上已是緋紅一片。完顏婷慌忙別過了頭去,但那念頭起伏盤桓,揮之不去,攪得她的芳心中亂成一團。

    卓南雁見她沉思不語,心底奇怪,正要再搭話,忽聽林外響起細微至極的腳步聲,一凜之際,陡聞怪嘯聲四下騰起。

    林外數道人影閃動,怪嘯聲尖厲詭異,猶若啾啾鬼哭。完顏婷振聲喝道:“什麼人?裝神弄鬼,有何見教?”卓南雁沉聲道:“只有兩個人,武功路數一剛一柔。”

    卻聽一人甕聲甕氣地道:“袁老七,咱們只是奉命圍堵,誰讓你在這兒鬼哭狼嚎的?”那發嘯的尖厲聲音道:“何老四,快動手吧!待會兒大隊人馬一到,這功勞便會給別人搶了去!”那何四粗聲笑道:“奶奶個熊的,說得也是!”

    卓南雁暗自心驚:“來的卻又是些什麼人,怎地還有大隊人馬來跟我們作對?”一念未決,一道竹竿般的身影已凌空掠來,疾向他撲到。完顏婷一聲嬌叱,軟鞭當頭劈出。那瘦子見她這一鞭抖得筆直,勁風颯颯,心底暗驚,身子一折,忽地斜躍上樹。

    完顏婷看他在樹上左右跳躍,尋隙撲擊,不由笑道:“哪里來了只瘦猴子,輕功倒是不弱!”那瘦子在樹頂快如星丸彈擲般一輪急跳,驀地飛撲而下。完顏婷長鞭矯天,如走龍蛇,刷刷數鞭,又將他逼回樹上。

    “奶奶個熊的袁七,”那何四放聲大笑,“你這猴崽子不成了吧?”袁七在樹上縱躍不止,喝道:“不是說就這一個病夫嗎,卻哪里鑽出來的這個厲害妞?狗何四,你不出手,卻還看我樂子!”

    卓南雁暗道:“原來他們果是為了我而來!”驀覺身側右方地上頗有異動,跟著便見一只怪手自地下伸出,疾抓過來。卓南雁雖提不起內力,但忘憂心法仍能測知身周,那只怪手尚未破土而出,他已有察覺,斜跨兩步避開。

    地下怪手一抓走空,倏忽不見,片刻後又自他落足之處伸出,疾向他腳踝抓來,但終究是自土中伸出,慢了數分。卓南雁有忘憂心法先知先覺,輕易避開。他心下暗笑:“這人腦筋不靈,若是在地上跟我比武,三五招間便能傷了我,卻偏偏舍近求遠。”

    那邊袁七被完顏婷逼得險象環生,不由破口大罵:“狗何四,你快來對付這妞兒!”只聽“波”的一聲怪響,地下泥土翻飛,躍出一人,卻是個身子橫寬的矮漢,短粗的雙臂上套著銀光閃閃的利器,想來便是那何四了。何四甩掉滿頭泥土,大罵道:“奶奶個熊,老子不信我地蟹門的破土煞收拾不下這個病夫……”話沒說完,一頭又鑽入土中。

    忽聽林外響起一道蒼老的笑聲:“老四又犯渾啦!老三還不出手,擒了這女子,先賞你玩上幾晚!”

    他話音才落,猛聽完顏婷一聲嬌呼。一道漆黑的身影從樹上飛落,手中舞動一張巨網,竟將她兜頭罩住。卓南雁大驚失色,暗道:“哪里來的這多妖魔鬼怪!”心中驚怒之下,險些被何四抓住。

    忽見完顏婷自懷中掣出一把銀光閃爍的梭子,奮力劃破了怪網,斜身落下。那黑衣人掌中又蕩起一抹蛛絲樣的物事,疾向完顏婷纖腰纏來。完顏婷驀地一聲嬌叱,屈指疾彈,兩枚銀針破空飛出。那黑衣人閃避不及,被毒針射中,登時跌落在地。

    卓南雁快步掠來,叫道:“婷兒,你沒事嗎?”完顏婷忽地拽起他的脖領,斜斜飛起,三把飛刀擦著卓南雁的肩頭掠過,插在樹上。這一抓一躍快如疾風,電光石火間讓過了那袁七飛出的三把奪命飛刀。

    忽聽那使怪網的黑衣人嘶聲慘呼,卻是毒性驟發。他的慘叫聲淒厲至極,驚得林中幾個同伴齊齊一驚。林外奔入一個滿頭長發的老者,叫道:“老三,你且忍忍!老六,快來給你三哥解毒!”騰身飛起,疾向完顏婷撲來,雙掌凌空下抓,招勢凌厲至極。

    完顏婷銀梭疾劃,竟是針鋒相對。兩人以快打快,疾拼數招,完顏婷堪堪不敵,驀地銀梭一挑,梭上飛出一道銀光,打向那長發怪人的咽喉。這一下出其不意,但那長發怪人應變仍是奇快,倉促間施出一個鐵板橋。那銀光貼面激射而過,將他幾縷長須削得四散紛飛。完顏婷這兵刃新近打造,名為七巧梭,梭上開有七竅,內中暗藏七般喂毒利器,此刻初經戰陣,居然效力不俗。

    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正給那老三放血解毒,這時仰臉叫道:“大哥,這妞兒的毒物厲害,須得擒住了,逼她交出解藥!”

    “大哥,這個妞兒棘手!”林中忽又閃過幾道人影,喝聲迭起,“大伙兒並肩子齊上吧!”“看誰先料理了這妞兒!”何四和袁七已齊齊圍攏過來。

    卓南雁暗自心驚,叫道:“婷兒,你且去吧。他們只是為了我!”完顏婷卻“呸”了一聲:“說什麼胡話!”長鞭舒卷,銀梭縱橫,拼力苦戰。

    那老大一邊展開雙掌狂攻,一邊連聲呼喝,分派人手來抓卓南雁。他適才險些在完顏婷梭下喪命,這時自是加了萬分小心。聽了他喝令,何四跟一個赤膊大漢齊向卓南雁奔來。完顏婷看得心驚,想施放銀針相救卓南雁,卻被那老大和他三個手下緊緊纏住,哪里得空。

    卓南雁這肘經脈中氣息亂撞,劇痛難耐,早已無力再戰,拼力閃避兩下,終被那壯漢橫掃一棍,打在心口。當的一聲怪響,卓南雁身子被他棍上巨力卷起,猶如稻草般向後飛去。

    那壯漢一棍得手,哈哈大笑,疾奔而來。卓南雁人在半空,忽覺胸口一熱,渾身經脈陡然一暢,內氣瞬間鼓蕩澎湃。卓南雁料想這必又是懷中的天罡輪被大棍擊中後生出的異相,他不及細思,身子一折,疾向那壯漢撲去,半空中招化“獨鶴與飛”,扣向那壯漢的胸前要穴。

    他知這內勁稍縱即逝,出手奇快無倫,時機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巔。那壯漢哪里料到病懨懨的對手忽又化作絕世高手,一愣之下,胸前玉堂穴登時被點中,悶哼聲中,軟軟倒地。

    卓南雁一招得手,登時動如山飛,疾向完顏婷沖去。那老大首當其沖,他這時全副精神都放在完顏婷的暗器上,陡聞身邊風聲颯然,便覺一股渾厚的內力斜刺里撞到。這長發怪人到底久經戰陣,雖驚不亂,忙斜身一滾,間不容發之際避開了卓南雁這奪命一掌,忽覺腰間一痛,卻仍被卓南雁掌風掃中,半身發麻,竟難以起身,狼狽至極地順勢滾遠。

    那一勢“閱音修篁”只使了半招,卓南雁立時招變“握手已違”,戳向袁七。袁七驚呼聲中,天池穴一麻,委頓倒地。這幾下兔起鶻落,便連完顏婷都瞧得驚呆當場。卓南雁瞬間連敗三人,已覺體內那股真氣忽又消散,經脈劇痛無比。他知自己再也支撐不住,卻仍向自後趕來的何四笑道:“大螃蟹,該是你了!”

    何四腦筋不靈,渾沒瞧出他已搖搖欲墜,但見連自己佩服萬分的老大都無力擋他一招,駭得肝膽皆裂,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這一跑,余下尚未受傷的三人忙也各自退開數步。

    卓南雁悶哼一聲,四肢百骸似被人抽干了精力一般再提不起一絲氣力,身子一歪,忙扶住完顏婷的香肩。完顏婷身周強敵盡去,兀自如在夢中,喜得聲音都顫了:“渾小子,你……你原來功力未失,是嗎?”卓南雁苦笑道:“傻丫頭……咱們快走!”

    完顏婷聽他聲音低軟,心底才覺害怕,知道此時萬不能耽擱,抱起他來,拔步飛奔。卓南雁道:“東側……沒有埋伏,向東退!”話一出口,但覺髒腑諸脈中如萬刃攢刺,難受至極。完顏婷應了一聲,向東疾奔。

    東側果然沒什麼埋伏,乃是兩山夾一溝的險要地勢。完顏婷抱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順山路疾奔,卻是越奔越高。

    卓南雁被她緊緊摟在懷中,但覺臉頰觸及一片軟玉溫香,仰起頭來,恰見她修長的雪頸閃著玉一樣的光澤,黑瀑般的秀發迎風輕舞。他心中一動,忽道:“從前幾次我救你時,都是我抱著你,這會兒,你可也抱了我一回……”

    “好稀罕嗎?”完顏婷低頭瞥他一眼,嗔道,“你再胡言亂語,我便將你拋給那群混賬。”話雖如此,卻見他雙眸渙散無光.她心底憐惜頓生,忽想:“我倒甯願你不會武功,這一生一世,便只有這樣乖乖地隨在我身邊。”

    夜風拍在臉上,那樣得暖,那樣得柔。完顏婷忽然想起當日在龍驤樓時,自己被他抱著在屋脊上飛奔的情景,芳心內登時一團綺麗風光,環著卓南雁的雙臂不由又緊了一緊。

    卓南雁忽地歎息一聲:“他們……追來了!”完顏婷一驚回頭,果見那長發怪人率著那書生和另兩名手下,大呼小叫地疾趕了過來。原來適才卓南雁功力驟複,瞬息制敵,幾名敵手肝膽皆喪,直到卓南雁軟倒在完顏婷懷中,那長發老大才覺得膽氣稍壯,率眾自後追趕。只是這幾人都被卓南雁的神功震懾,不敢過于逼近。

    完顏婷橫抱著卓南雁疾奔多時,也不禁嬌喘籲籲,任是她幾次提氣發力,也難以將身後的追兵甩開。長發怪人見卓南雁始終被她抱在懷中,大笑道:“這小子傷重病發,只剩下半口氣啦。大伙加把勁,擒了這小子得富貴,擒了這妞兒得快活!”那書生和另兩人齊聲呼喝,加力疾奔。

    身後的追兵漸近,腳下山路卻愈發崎嶇難走,完顏婷心底略慌,忽見前面探出一方怪石,石後竟有一個山洞。她心中一動,飛步向山洞沖去。

    那洞卻不大,深僅丈余。兩人才在洞內隱好身形,四名敵手便已撲到。黑夜之中,難辨敵蹤,那長發怪人也不敢過于逼近,在洞外數丈遠頓住步子,大聲叫罵。

    完顏婷大怒,要待挺身出洞。卓南雁忙道:“不忙,咱們先故意示弱,且讓他們掉以輕心。”他這時但覺體內已不似適才那樣劇痛難耐,拼力盤算對策。

    忽見洞外火光大亮,卻是那書生折了許多枯枝,燃起篝火。那長發老大連連呼喝,兩名手下手持兵刃,分從左右奔來。完顏婷掩身石後,看著兩人逼到洞外丈余,才驀地揚手,兩根銀針激射而出。

    那兩人對她的毒針甚是畏懼,但見青光一閃,立時就地疾滾。完顏婷長鞭早出,饒是兩人身手麻利.背心也被抽得皮開肉綻,驚駭之下,只得遠遠逃開。完顏婷見他二人連滾帶爬地跑遠,“咯咯”嬌笑道:“渾小子,你不是說這毒功‘上干天和’麼,這會兒還不是仗著我的毒針保命?”

    不大工夫,那書生和長發老者又先後疾攻了三次,每次都被完顏婷以毒針迫退。卓南雁看出他們是要將完顏婷手中的銀針耗盡,心中一動,讓完顏婷將幾枚毒針插在洞口。四名敵手遠遠瞧見她彎腰埋插毒針,黑夜之中,卻也辨別不出毒針到底插在何處,無可奈何之余,只有破口大罵。

    這下子雙方各有顧忌,只能遙遙對峙。

    卓南雁凝眉道:“婷兒,這幾人是誰,武功好不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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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02: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七節:交鋒七宿 別君一面
      完顏婷冷哼一聲,道:“虧你號稱卓狂生,卻如此孤陋寡聞!那是格天社二十八宿中的青龍七宿!青龍七宿中的‘血手太歲’孫列早死,還剩下六人。那長頭發的老怪叫‘長須太歲’駱裳,還有那瘦猴袁七是‘飛天太歲’,螃蟹般的何四是‘入地太歲’,那壯漢和旁的人叫什麼都記不住啦。噢,那書生叫常百草,也會使毒,綽號叫做什麼‘百毒太歲’,哼哼,這會兒見了我的毒針,還不是束手無策!”

    “你倒知道的不少。”卓南雁呵呵一笑,想到在五通廟底裝神弄鬼卻被林逸煙順手宰殺的孫列,不由搖頭苦笑,“原來這幫家伙全是孫列的同道!哼,他們此來,必是奉了趙祥鶴那厮的密令。”完顏婷道:“料來如此,趙祥鶴的臭事你全知道。你若不死,趙祥鶴又怎能甘心?”

    卓南雁道:“咱們苦撐下去也不是良策,婷兒,你手下的那些龍須何時出馬?”完顏婷卻垂下頭來,低聲道:“我獨自一個兒來的……”卓南雁心中一動,笑道:“我倒忘了問,好婷兒怎麼恰好在我危急之時趕來的?”

    “恰好便碰上了吧!”完顏婷笑了笑,笑聲中頗有幾分落寞。卓南雁道:“那也沒有這般巧的道理。”瞧她玉靨紅暈,卓南雁忽然明白過來,道,“婷兒,你……你這些日子莫非一直跟著我們?”

    “你當自己是菩薩神仙嗎?人家偏要來跟著你?”完顏婷的聲音驀地高了起來,話語中頗有些不耐煩,咬了咬櫻唇,才道,“近來我本要再去臨安轉轉,你一出衢州,龍須便給我傳了訊息。我……我本想暗中趕來,遠遠瞧你一眼便走,哪知卻見到了蕭長青。這厮鬼鬼祟祟地綴著你們,顯然是不懷好意。我放心不下,這才跟了你們兩日……”

    她心性直爽,有什麼話便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卓南雁的心卻怦然一動,霎時胸中熱流翻滾,伸手握住她的雙手,道,“原來……原來好婷兒怕我有難,竟一直暗中相護!”

    完顏婷被他握住手,芳心內先是一甜,但隨即卻湧起一股難言的空曠寂寥,道:“什麼暗中相護,我……我只是要親手擒住那姓蕭的。”說罷也覺難以自圓其說,一把捧開了他的手,嗔道,“你再這麼動手動腳,我便給你一梭!”

    卓南雁笑道:“這銀梭乃是織女所用,嗯,你是織女,我便是牛郎……”完顏婷見他仍是那副笑吟吟的神色,倒拿他無可奈何,橫睨他一眼,只是幽幽歎了口氣。卓南雁見她神色落寞,心頭也覺有些感傷:“我跟婷兒,畢竟再也不能如在燕京時一般歡笑胡鬧了。”

    這時洞外人影晃動,原來百毒太歲常百草已遣人將袁七、何四和那壯漢抬來。長須太歲駱裳給三個兄弟推拿多時,仍是破不了卓南雁的獨門點穴手法,惱怒之下,便不住地叫罵。

    完顏婷卻渾若未聞,手托香腮,眼望著洞外悵然出神。當日瑞蓮舟會激戰,余孤天受傷不輕,急于覓地療傷,又兼龍蛇變大敗虧輸,只得跟刀霸先回燕京向完顏亮複命。完顏婷自不能跟他同回燕京,便留在江南操控龍須。她手握龍涎丹的解藥“龍肝”,一群龍須全對她俯首帖耳。眾龍須三教九流皆有,幾個富庶客商都給她騰出了僻靜雅致的別墅供她居住,她在揚州、臨安等地均有藏身的幽僻院落。

    完顏亮曾派仆散騰和蕭抱珍同來江南,追尋完顏婷下落。但仆散騰生性剛硬,對自己暗助完顏亮扳倒完顏亨,已心生愧疚,以自己堂堂武林宗師之尊去追查一個遺孤弱女,更覺得是平生汙點。而蕭抱珍卻是另一番心思,他將兩個嬌媚女徒獻給完顏亮取寵,使得太陰教的聲勢後來居上。若是大金第一美女完顏婷被送入皇宮與自己的女弟子爭寵,那可得不償失。

    天刀門主和太陰教主都對追查完顏婷之事不大上心,又有余孤天一手遮掩,眾龍須隨護周全,完顏婷倒是平安無事。

    她一邊深居簡出,潛心修煉毒功,一邊遣人不住偵察宋金動向。近來報仇的事已漸漸有了眉目,“我是完顏亨的女兒,這個殺父大仇,定要我自己親手報了!”這親手報仇的念頭在心底盤桓多時,愈發頑固起來。久曆風霜坎坷,她的肝腸變得剛強堅忍,有時候完顏婷也深覺詫異,覺得自己好似變了個人一般。

    只是,對那個人的思念,卻依舊如故!在手刃仇敵的念頭日漸堅固的同時,再見卓南雁的念頭也難以抑止得多了起來。她常常惱恨自己舊情難斷,但惱恨歸惱恨,對自己發完脾氣之後,綿綿情絲照舊纏繞心頭。

    那一日,她忽自龍須口中得知了卓南雁的行蹤,竟變得心亂如麻:“我一定要見他,手刃完顏亮那昏君之前,我定要最後見他一面!”終于獨自悄然趕來……

    “你……”完顏婷終于轉過頭,癡癡地望著他,道,“當真要進京,給那……林霜月求藥?”

    卓南雁一愕,暗道:“你怎知道我入京的緣由?”隨即釋然,“婷兒那兩日暗中相護,想必已聽到了我跟丹顏說過的話。嘿,大丈夫光明磊落,這些事又何必瞞她?”當下點頭道,“不錯!”

    完顏婷的眼波一陣搖蕩,道:“可你眼下武功全失,若是那宋朝太子求不來紫金芝,你又有何法子?”

    “那也要去!”卓南雁昂頭望著洞外深邃的滄冥,道:“便是搭上自己這條性命,我也須求來那紫金芝!我、我絕不能看著小月兒這樣……”他的嘴唇抖了抖,終究沒有說出那個讓他心驚膽戰的“死去”兩字。

    完顏婷聽了他“那也要去”四字,登時變色蹙眉,但聽他說到後來,聲音中竟略帶哽咽,一張堅毅的臉上滿是痛楚之色,她的芳心內卻又生出一陣略帶酸楚的憐愛,滿腔怒氣竟發作不出,沉了沉,才幽幽地道:“你待她真好。若是換了我,必然不會這般。”

    卓南雁見她雪頸低垂,楚楚可憐,胸膛中霎時熱了起來,道:“若是你有什麼凶險,我也是一樣豁了性命去救你。”

    完顏婷的嬌軀簌地一顫,雪白的玉齒緊咬櫻唇,沉默了片晌,才緩緩地道:“很好……”她柔柔地歎了口氣,卻將後面的那句話用力咽入心底,“雁哥哥,我今兒來見你,本就是咱們的最後一面……”她默然凝視著他,明亮的美眸在岩洞中盈盈閃動,卻再沒有言語。

    忽然間洞外西首的天際騰起一道紅焰,繽紛散開。守在洞外的長須太歲駱裳長聲歡呼,百毒太歲常百草忙也點燃了一枚火箭,旋即躥起一道紅燦燦的光焰。

    “他們來了援兵。”完顏婷蹙起秀眉,“只是,咱們的毒針卻快用完啦……”卓南雁暗自叫苦,想讓她獨自逃生,但料來必會遭到完顏婷的一通奚落,彷徨無計間忽想起懷中的天罡輪,忙取了出來,仔細端詳。

    完顏婷奇道:“這是什麼東西?”卓南雁道:“這天罡輪委實是天地間的奇物,適才我兩次內力突生,料來與它有關。”但敲敲打打,琢磨多時,輪內卻再無內力迸出。

    耳聽得洞外嘯聲鼓蕩,似有數名高手正自遠處馳來,駱裳和那書生不住撮口長嘯,指示方位。卓南雁心底更增慌亂,暗道:“連師尊和修老都參悟不透這天罡輪,我一時三刻又哪里揣摩得出其中奧妙?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婷兒跟我一起束手待斃。”他驀地拂袖而起,道:“我出去誘敵,將他們騙到近前,你發射毒針制敵,只需擒住那長須太歲,便有轉機。”

    “不成,我決不讓你前去涉險!”完顏婷搖頭道,“再說,毒針只剩下兩根,還是莫要輕用。”卓南雁見她的眼光粼粼閃動,知她不願自己出去冒險,暗道:“若是她能突圍出去報訊,倒是個好法子,但這傻丫頭倔勁兒上來,只怕死也不肯走。”正待尋個借口,勸說完顏婷獨自逃生時,忽見洞外已馳來了十幾道人影,立在篝火旁,齊聲喝罵。

    卓南雁見來者都沒穿格天社的鐵衛裝束,全披著簇新的錦袍,料來秦檜死後,“格天社”這名字便被高宗趙構下令勾除,眾鐵衛也被裁減不少,但精干強手卻全隨趙祥鶴進了皇城禁宮,搖身一變成了禁宮侍衛。

    青龍七宿在當年的格天社中頗有威名,向為趙祥鶴的心腹,但這回六宿齊出,卻擒不下一個重病初愈的卓南雁,長須太歲駱裳深感臉上無光。眼見援兵越來越多,駱裳心中既感振奮,又覺慚愧,振聲怒嘯,便要跟百毒太歲常百草再行強攻。

    忽聽得林子里響起一聲大笑:“你姥姥的,深更半夜鬼哭狼嚎,天底下的野豬野狼都成精了嗎?”

    “是莫愁!”卓南雁雙目一亮,忽然間覺得這句“你姥姥的”竟是如此親切,凝目瞧去,果然見林中有一人緩步踱出,身材肥胖,折扇輕搖,可不正是莫愁。完顏婷也喜道:“這莫大胖子是你死黨,這個我倒是知道的。”卓南雁點頭笑道:“莫大少膽子不大,背後若無強援,決不敢如此口出狂言。”

    駱裳果然勃然大怒,喝道:“兀那胖子,竟敢在我青龍七宿跟前胡言亂語,活得不耐煩了嗎?快些報上名來領死!”莫愁哈哈笑道:“你姥姥的,六七條小蛇也敢張狂。本大少乃江南四公子之首、瑞蓮舟會上力挫天下群豪奪得舟會狀元、丐幫第一少年高手莫愁是也!”

    他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出自己的名號,果然震得駱裳幾人一凜。常百草倒見過莫愁,在駱裳耳邊低語幾聲。駱裳面色微變,暗道:“這胖子孤身一人倒也無妨,只怕他丐幫傾巢而出。”揚眉喝道:“莫公子當真要踹這渾水?”

    莫愁笑道:“怎地是渾水?大雁子是本大少的朋友,你們跟他為難,自然便是跟我為難!”說話間挺著肚子來到篝火跟前,折扇一合,倏地拍在駱裳額頭,“識相的,便快些滾吧!”

    駱裳猝不及防,腦袋上響亮無比地挨了一扇,心底震驚非小:“這厮名頭響亮,果然武功精強,若非他手下留情,我腦袋早已開了花!”卻不知莫愁這一扇苦練多年,看似凌厲,實則全無力道,若再加上幾分力道,便沒有這般來無影去無蹤的功效。

    常百草等人本待一擁而上,但見駱裳給莫愁隨手一扇拍中,均是心下惴惴。正在這當口。忽聽林中傳來一道沙啞的大笑:“老駱,一個莫大胖子便將你嚇住了不成?”笑聲並不如何高亢,卻沉雄渾厚,在老樹危巒間回蕩不休。

    卓南雁心底登時一沉:“想不到吳山鶴鳴趙祥鶴這老兒竟親自趕來了!”凝目瞧去,只見深林如墨,卻不見趙祥鶴的身影。駱裳等人都已聽出了趙祥鶴的笑聲,登時膽氣大壯。

    忽然人影晃動,篝火前又多了一道矮胖的身影,正是趙祥鶴的得意弟子“萬峰獨秀”萬秀峰。駱裳等人一見萬秀峰現身,忙拱手上前,低聲稟報今夜的變故。

    “比誰嗓門大嗎?”莫愁照舊一副嬉皮笑臉的德性,驀地扯開嗓子大笑。只是笑聲雖響,卻因內力不足,絕無趙祥鶴的渾厚。莫愁卻毫不氣餒,奮力狂笑。

    完顏婷在洞內見他臉紅脖子粗地死命大笑,也不禁“咯咯”笑道:“你這朋友,可當真有趣。”卓南雁也呵呵苦笑,心底卻暗自揪心:“鶴老兒親自督陣,莫愁便帶來了小桔子,也是遠非其敵!”

    莫愁狂笑了一陣,大覺過癮,喝道:“羅老,您老人家還不快快出手,將老鶴兒和他一群鶴子鶴孫抓個人贓並獲,到太子那里去說個清楚!”

    林子東側忽地響起一道沉冷的哼聲:“莫愁,休得聒噪!”正是獅堂雪冷羅雪亭的喝聲。跟著又聽莫複疆那粗豪的笑聲響起:“羅老當真神機妙算,老鶴兒跟他的蝦兵蟹將自京師一動,你便算出了八九不離十。”

    “原來羅堂主竟和丐幫幫主莫複疆一起趕到了,”卓南雁喜得雙眉一揚,“怪不得莫愁有恃無恐。”

    林子西首響起趙祥鶴沙啞的笑聲:“羅老,兄弟千算萬算,總是差你一著!”不論何時,這位號稱“江南第一手”的宗師對敵對友,總是談笑風生。羅雪亭的笑聲跟著響起:“棋差一著,不過暫失先機!只要你不一意孤行,也未必滿盤皆輸!”

    “多謝羅老點化!”趙祥鶴大笑道,“兄弟也不是頑石腦袋,只不過要跟南雁老弟敘敘舊情而已,既然羅老見怪,兄弟便見好就收。”笑聲倏忽遠去,瞬息間又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羅老,可否移駕同飲兩杯,消此永夜?”

    羅雪亭笑道:“趙大人的酒,每次都別有深意,萬萬不可錯過!”莫複疆冷笑道:“哼哼,你只請羅老,不請我駝子!莫駝子偏偏要湊這熱鬧。”三道笑聲攪在一起,瞬間遠去。

    三大高手倏來倏去,雖未露面,卻已攪得風生水起。萬秀峰、駱裳等人盡皆膽寒。忽聽林中響起幾聲呼喝,卻是唐晚菊和丐幫長老醉羅漢無懼並肩而出,二人身後還跟著數十名丐幫弟子。

    莫愁大笑道:“萬兄,咱們稱兄道弟一場,何必偏要撕破臉皮!你那師尊已然下令見好就收,你還不就坡下驢?”萬秀峰臉色發僵,情知今日再難占得便宜,仰頭打個哈哈:“旁人的面子不給,莫大少的,卻定要買賬。”掃了一眼兀自呻吟的使蛛網的黑衣漢子,歎道,“既是唐門毒物,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且先回京,再行施救!”

    一場風波終于消弭無形,卓南雁不由長出了一口氣。完顏婷卻道:“丐幫的一群臭叫花來啦。我不要見他們!”卓南雁知她惱怒當日曾被丐幫醉羅漢擒住之事,笑道:“當日是不打不相識,眼下你們化敵為友,正是時候!”

    “化敵為友?”完顏婷冷笑道,“你別忘了,我這金國妖女可還掌管著一批專跟你大宋為難的龍須!”她將插在洞口的幾根毒針拔起收好,盈盈立起,忽地轉過身來,在靜夜中向他深深凝視。

    卓南雁知她去意已定,忙叫了聲“婷兒”,搶上兩步,要去握她的柔荑。完顏婷卻疾步退開。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這個站在無邊的夜色里的男人距她竟是如此遙遠。

    “你保重吧!”最後一面了,她卻想不起還能再說什麼,別過頭去,又幽幽地叮了聲,“渾小子!”這三字如歎如怨,微帶哽咽,說不盡得纏綿悱惻。

    卓南雁心中一蕩,拼力去抓那露在窈窕裙裳外的雪白玉手。完顏婷卻有些倉惶地躍了起來,瞬間便已奔出十余丈外。卓南雁怔怔立著,忽覺心底針紮般得刺痛,無奈地看著那襲孤單的倩影被濃墨般的夜色吞投,忍不住迎著夜風大吼:“婷兒……”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八節:太平盛會 補天弈法
      “大雁子,你還好嗎?”莫愁已嘻嘻哈哈地飛步趕到,站在洞口,提鼻子四處亂嗅,“適才本大少似是影綽綽地瞧見一名女子,這會兒怎地不見了?好香好香!這香氣卻比小月兒的來得妖豔,莫非是你那個金國的公主情人?”

    “胡說什麼,”卓南雁在他肩頭狠狠一捶,道,“你倒來得正是時候!”這時唐晚菊和醉羅漢無懼也快步上前。故友見面,本該是一番歡喜,但卓南雁還在悵惘完顏婷的無奈遠走,心底無盡黯然。

    原來羅雪亭如此妙計安排,倒不是有甚先知先覺。只是瑞蓮舟會之後,趙祥鶴成了秦黨的漏網之魚,未加治罪,反被趙構重用。羅大和羅雪亭兄弟卻對他深懷忌憚,暗中對其多加偵控。卓南雁一行浩浩蕩蕩地趕到臨安附近,趙祥鶴已得了訊息。洗兵閣之戰後,他對卓南雁自是恨之入骨,便想乘機料理了這個死對頭。他調兵遣將,猶恐有失,更親自出京,務求斬草除根。只是這堂堂大內禁宮侍衛統領出京,動靜終究不小。羅雪亭得訊後,心底疑惑,忙約了莫複疆帶著莫愁等人,一同趕來。但趙祥鶴派遣青龍七宿出馬在先,莫愁等人晚出一步,自然讓卓南雁多了一番凶險。

    卓南雁見萬秀峰率人悻悻退走,羅雪亭和莫複疆聯袂追趕趙祥鶴,料來也沒甚閃失,便和莫愁、唐晚菊一同折回客棧,去尋沈丹顏。離著客棧還有里許,便見對面燈火通明,一隊官兵已挑著燈籠趕來。

    原來適才蕭長青在店內一陣大鬧,也驚醒了店中伙計,循聲趕來,正見沈丹顏橫臥地上。沈丹顏穴道被點,口中卻還能言,忙讓伙計去救被麻倒的幾名公差。眾公差被冷水潑醒,聽得沈丹顏說明原委,知道本州“少年棋仙”被人擄走,登時大驚,忙挑燈四出搜尋。

    沈丹顏肢體兀自酥麻,卻仍讓人尋了頂軟轎,抬著自己一同尋找。正自憂心如焚,忽見卓南雁安然而來,她不由喜極而泣,點點清淚順著玉頰滑落。

    翌日一早,眾人便一起啟程,趕赴臨安。路上卓南雁問起太子近況,莫愁將大頭一擺,苦笑道:“本大少去安葬大慧上人的法骨後,便四處閑逛,幾日前才回臨安。朝廷的事情,我這叫花子怎麼知曉。”唐晚菊道:“秦賊死後,秦老賊的一群死黨,如曹泳、王揚英、汪召錫等均被貶逐,天下人心大快。但趙官家還是不願用張浚大人,曾放話說,‘朕甯亡國,不用張浚’!只是太子……近來倒少有消息!”卓南雁的心不知怎地,便微微一沉。

    進了臨安城,眾人先隨沈丹顏去接待太平棋會棋手的館驛歇息。

    整潔幽靜的客房內,莫愁和唐晚菊聽得卓南雁略述了去醫谷求醫經過,均是滿面訝然。莫愁連拍大腿,噴嘖連聲:“大雁子的傷情雖怪,一時卻無大礙。小月兒這病卻是半分延誤不得,唉,本大少生來便是個憐香惜玉心腸。走,咱們這便去見太子。”唐晚菊卻道:“那日小弟途經建王府,卻見大門緊閉,不知是何緣由。”

    卓南雁聽了,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來。三人快步出了驛館,直上禦街,一路趕到建王府前,果然見府門緊閉,只懶洋洋地站著兩個侍衛,迥異于往日的熱鬧景象。

    唐晚菊道:“若是太子不在,王府大門也該四敞大開,如此冷清清的豈不古怪?”莫愁恍然大悟道:“想是太子升了官,又換了大房子!哎喲,不對,他已是太子,再升官,豈不成了皇上?”

    卓南雁卻焦躁起來,上前便要去詢問門前侍衛。忽見街角轉出一個青袍書生,正是虞允文。莫愁雙眸一亮:“允文老弟,你來得正好!”虞允文抬頭看見三人,也是喜上眉梢。

    聽得卓南雁說來求見太子,虞允文卻臉色乍變,低聲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請隨我來!”他帶著三人匆匆轉過兩個街角,在一座偏僻酒樓中撿了間閣子坐了。

    卓南雁見虞允文面色凝重,忙問:“怎麼,出了什麼大事?”虞允文長眉緊蹙,半晌才沉沉一歎:“太子失勢了!”

    三人均自變色,卓南雁更覺腦袋嗡地一響,驚道:“太子在瑞蓮舟會上護駕有功,更親手扳倒了秦檜老賊,怎地會……”

    “壞就壞在他親手扳倒了秦老賊上。”虞允文歎道,“當年秦賊一手遮天,聖上便扶植太子一系,來對抗秦黨。眼下秦黨瓦解,聖上反而對太子生了嫌疑,起因便是近日臨安坊間忽傳出一番謠言,說太子在晉封建王之前,曾被封為‘普安郡王’,那‘普’字乃‘並日’二字相合,正是‘天有二日、世有兩主’之意。聖上本好猜度,聽得這傳言後,更覺不安,竟疑心太子早知道了瑞蓮舟會上金人行刺聖駕之謀,只是佯作不知,以盼到時漁翁得利……”

    “胡說八道!”莫愁怒道,“金人那龍蛇變本就是假意行刺皇帝,只為栽贓太子。太子能得個鳥利!”唐晚菊搖頭歎道:“君心難測!君心難測!那‘普為二日’的謠言,更是翻老賬,只怕也是有人別有用心地乘機蠱惑。說不定便是余孤天離開臨安時,暗遣龍須所為。”

    虞允文點頭道:“瑞蓮舟會後,聖上雖有疑心,終究還隱忍不發,先是全力貶逐秦黨,但對太子已日漸冷淡。偏在這節骨眼,朝野間又風聞金主完顏亮要提兵南侵,太子憤慨,竟向自己的父皇慷慨請纓,若是金人來犯,他要親自率師抵禦金兵。”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12:0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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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纓禦敵,又有什麼不好?”莫愁奇道,“太子爺這般行徑,很有氣魄啊!”虞允文歎道:“太子殿下也是這般心思。哪知聖上正自犯那疑心病,這時更疑太子要奪兵權,圖謀皇位!”唐晚菊“嘿”了一聲。道:“當年安史之亂,唐肅宗也是先以太子之位掌兵權,其後乘亂即位。有這前車之鑒,後世皇帝往往在危難之際,懼怕太子掌兵。”

    虞允文暗道:“不必說唐朝典故,便是趙構自己,不也是趁著靖康之變,以皇子身份先為兵馬大元帥,後登帝位的嗎?”只是他身為宋臣,不敢似莫愁般地議論天子,長長一歎,又道,“太子這一請纓,登時為聖上所忌,將他重重申斥一通,三日後又找個茬子,命他進宮替聖上為韋太後服喪。”

    “進宮服喪?”卓南雁顫聲道,“這麼說,太子已不在建王府中?”虞允文點頭道:“不錯!韋太後雖是聖上生母,但半年前早已薨了,聖上托口夢見太後,命太子替他前去太後靈前守孝。韋太後薨後,因陵寢沒有建成,一直未曾下葬,現今梓宮(作者注:帝、後的棺槨)仍在皇宮內的蒼梧殿中。太子眼下便在蒼梧殿內奉旨守孝,殿下也知自己處境艱難,為避嫌疑,決不踏出皇宮一步,朝臣舊友,更是一概不見。便連我,近來也難見他一面。”

    卓南雁呼地立起,又頹然坐下,怔怔地道:“朝臣舊友,一概不見……”

    虞允文沉吟道:“聖上此舉,料來也只是對太子小小懲戒,過不了多久,聖上回心轉意,自會再行重用。”莫愁拍著大腿叫道:“你老兄不要含含糊糊,到底須得多久,三五日還是七八個月?小月兒的傷病,可是丁點兒耽擱不得!”

    唐晚菊見虞允文眉頭擰成一字,也不禁歎道:“自來皇帝的心思都是最難揣度。除了去央求太子,便再沒別的辦法取來紫金芝嗎?”莫愁冷笑道:“法子自然有,不是明搶,便是暗奪!只是皇宮內有鶴老賊在,誰能去盜了來?”虞允文忙道:“不到萬不得已,且莫用強!”

    久久不語的卓南雁忽地長身而起,大步便往外行。

    “老弟,”虞允文叫道,“你要去何處?”卓南雁一陣煩悶,頭也不回地道:“太子眼下勢窘,便不必勞煩他了。”心底暗道,“莫愁所說的強奪暗盜,雖也是個法子,卻怕會連累好友性命。事已至此,只有我先獨自設法進宮!”想到那即將展開的太平棋會,他的雙拳不由猛然攥緊。

    虞允文見他神色悒悒,深覺歉疚,忙拉住他道:“南雁,咱們自不會旁觀。眼下愚兄且先竭力搜羅諸般歲久效弘的參芝靈藥,遣人送往醫谷,助大醫王給林姑娘全力固本祛毒。咱們這里,先要設法去面見太子,且看他有何良策!”

    卓南雁點一點頭,眼望窗外陰郁的日色,沉聲道:“那太平棋會開賽在即,小弟倒可前去一試。”虞允文眼芒一亮,道:“不錯,若能在棋會上折桂,自可進宮,那時或能見到太子殿下了。”

    當下四人分別,莫愁和唐晚菊隨虞允文去搜尋靈芝參藥。卓南雁則獨自趕回驛館。

    沈丹顏正在他的屋內相候,見他滿面黯然地歸來,問明了緣由,心底也替他憂愁,軟語安慰了幾句,又告訴卓南雁:“各州精選的三十二名棋士均已齊聚京師。五日後,太平棋會便在謙德宮落子開戰了。”卓南雁精神一振,暗道:“好,我只需在棋會上力挫群雄,便能進宮了。只需進了皇宮,便多了幾分把握……”

    轉過天來,羅雪亭便來探望。相別不久,卓南雁卻覺這位豪爽長者又消瘦了許多,原來羅雪亭自燕京翠鶴山之戰後,迭遇傷損,元氣未複,那晚又因卓南雁之故,與趙祥鶴拼酒斗功,斗智斗力,雖然平分秋色,卻終究精氣耗損頗重。卓南雁不忍累得他憂心,便沒開口說出林霜月之病。羅雪亭聽得他功力難複,倒好生痛惜,極力安慰了許久。

    唐晚菊和莫愁也都常來看他,說到虞允文傾盡全力,果然尋到了不少功效不凡的仙芝靈參。卓南雁心下略安,懇求二人及早動身,將芝藥送往醫谷。

    這幾日間,卓南雁便在驛館內潛心棋道。他深知自己已是背水一戰,只許勝不許敗,故而醉心于縱橫十九道中,于師尊施屠龍的那一套“補天弈”戰法鑽研尤多。

    沈丹顏常來跟他推究棋藝。兩人曾先後對局三次,前兩局卓南雁仗著算路通神,妙招迭出,都是中盤大勝。第三局,卓南雁開局便祭出鑽研已久的補天弈,不料沈丹顏卻將靈動的棋風施展到極處,棋局形勢幾經反複,最終卓南雁竟以一子之差敗北。

    卓南雁知道這補天弈雖然棋理高妙,但用之實戰卻有許多未明之處,難至化境。

    “要營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勢,便需向中腹著眼!”當日師尊施屠龍說起新悟棋道時便曾如此議論,但經營中腹卻另有難處,特別是若開局幾步便下在中腹,子力難以發揮其效,實則形如廢棋。

    卓南雁困惑之余,不由心底連道可惜:“師尊對棋道的悟性高我甚多,這補天弈他必然較我領會得深遠許多,可惜師尊隱居不出,難以再得他的指點。”

    雖然這麼想,但他卻是個遇挫愈強的性子,更加廢寢忘食地發憤鑽研補天弈。終日臨枰冥思苦想,卓南雁日漸消瘦,滿面長須,亂發蓬松,全不知收拾。

    再轉過天便是棋會開戰的正日子了,這一晚沈丹顏又來看他。這幾日間兩人除了弈棋,極少說話,便說上幾句話,也是離不開圍棋。卓南雁正在燈下觀棋,見了沈丹顏推門而入,沖她一笑點頭,便又低頭擺布棋局。

    沈丹顏見他如此,芳心中又是憐惜,又是失落:“他這般入了魔一樣地下棋,還不全是為了那位林姑娘?”不知不覺地,她竟對那個從未謀面的美麗女子,生出更多的羨慕,“我倒甯願自己變成那個臥病在床的小月兒,若是他肯為我憂心半晚,我便心滿意足了。”

    卓南雁見她悵立不語,才想起什麼,抬頭笑道:“姐姐怎地不坐?”沈丹顏跟他凝滿血絲的雙眸一對,恍然間覺得自己的滿腔幽怨全被他看透,不由雙頰火熱,忙垂首笑道:“你近日醉心棋道,連胡須也忘了刮啦!”

    卓南雁一愣,伸掌撫了一下那下巴上的短胡子,笑道:“這太平棋會萃集天下名手,定然藏龍臥虎,我可沒什麼把握。留他一大把胡子,臨局之時,也好嚇嚇對手。”

    “你當是邊關殺敵嗎?”沈丹顏嫣然笑道,“還要效法狄青。”扭頭忽見驛館桌案上早備好了梳洗用具,心中一動,飄然走近,道,“明日便是棋會了,姐姐幫你梳洗一下。”

    卓南雁依舊垂首觀望棋局,只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姐姐啦!”沈丹顏笑了一笑,用銅盆舀了清水,將毛巾浸濕了,在他頭臉長發上細細擦拭,再提起案頭的小刀,小心翼翼地給他刮剃胡須。

    短須紛紛墜落,重又現出那一張俊逸英挺的臉孔。沈丹顏趁機向他癡癡凝望片刻,見他始終渾然不覺,不由幽幽歎了口氣,將他頭發擦拭得半濕,給他梳好發髻,又用梳子給他細細梳理腦後的長發。

    捋著他漆黑濃密的長發,沈丹顏忽地生出一股柔柔的情愫:“若是我能常常這般服侍他,給他梳發刮須,該有多好。”這念頭倏地閃過,她玉面上便有一抹輕紅如煙騰起,暗道,“我……我這是怎麼了,近來時常這般胡思亂想!”眼見卓南雁手拈棋子,一直凝望棋盤,她的芳心又是一陣淒涼,輕聲道,“明日棋戰,今晚你也不可太過勞神了。”

    卓南雁“嗯”了一聲,忽覺人影閃動,抬頭看時,才見沈丹顏已走到門口。他心底微覺歉意,笑道:“該死!小弟這幾日魂不守舍,顏姐姐,你這便走了嗎?”沈丹顏回頭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既有惆悵失落,又有柔情流轉,微微一沉,才笑道:“天晚了,你早些安歇。”說罷再不停留。翩然出屋。

    第二天,太平棋會便在臨安禦街北段禮部貢院旁的謙德宮內落子開戰。

    這謙德宮本是皇家祭祀文王之所,殿宇軒敞,深廣的院落中古木參天,幽靜深邃中透出一股弘大氣勢。參賽的三十二名棋手分成十六對,在古樹碧蔭下分枰對弈。

    眾棋士均是由大宋各州選送或京師的王公舉薦的,多是棋力正盛的壯年棋士,也有名重棋壇多年的皓首老者,更有州府變著法子獻媚,別出心裁地選來了兩位十二三歲的少年神童。最引人注目的,卻是眾多氣定神閑的男棋士中,還雜有三位美女棋手。三位女郎以沈丹顏為首,都是方當妙齡,貌比花嬌,惹得幾個年輕棋士不住拿眼睛偷瞄那三名美女。

    棋賽前,新任宰執湯思退先趕來對眾棋士溫言勉慰,說了一番“國運昌隆則棋運昌榮”的大道理,然後才揮手命眾人開戰。

    臨安棋風最盛,太平棋會又是前所未有的棋壇盛會,謙德宮外早擁了不少嗜好棋道的棋迷。掌辦棋賽的官員命人在謙德官外立起十六張巨大棋盤,棋盤旁寫了對壘棋士的姓名。卓南雁這一回用的卻是本名,“卓南雁”三個大字赫然高懸在巨幅棋枰之旁。

    對局棋士每一落子,自有仆役用長竿將棋子貼上大棋枰。圍觀百姓聚在巨幅棋盤下,指指點點,大過棋癮。

    卓南雁的對手卻是個笑容可掬的白發老者,衣著隨意,襟懷半敞,手里面搖著一把大蒲扇,瞧上去跟個鄉農差不多。卓南雁看他起始幾下落子平平無奇,便也渾沒在意。哪知這老者棋風沖淡,簡潔質樸,看似平凡的招法中反蘊著極大的韌力。卓南雁一時不備,險釀苦果。至中盤時,持黑的老者反而盤面占優,不僅占得實地,還可借勢侵占中腹。

    好在中盤激戰開始,卓南雁仗著年輕腦活,算功過人,展開了一番艱苦卓絕的對殺。那老者畢竟年紀大了,算路不及他又快又准,一番苦戰,被卓南雁出手屠去黑邊上的一塊棋。勝負之勢逆轉,那老者卻仍有騰挪之術,竟憑著深厚的對局閱曆,以聲東擊西之術左右纏繞。卓南雁對他一記暗藏圈套的妙手沒有參透,竟又被他扳回了一些盤面。

    好在卓南雁師從棋仙,根基紮實,面對眼花繚亂的棋形平心靜氣,盡展本門剛柔並濟的棋風和自己算路精准的長處,在收官之時更是步步為營,最終以二子之優艱難取勝。

    “佩服佩服!”那老者輸了棋,照舊滿面春風,竟向卓南雁拱手笑道,“公子棋力高妙,讓老夫大開眼界。”卓南雁忙道:“不敢,若老先生再年輕十歲,晚輩便只有甘拜下風!”他這話倒是肺腑之言,回思這一局棋幾經反複,苦苦掙紮之下才反敗為勝,他後背衣襟都已被汗水浸透。

    那老者呵呵一笑,眼見棋枰旁的棋官錄下勝負結果後遠遠走開,才低聲向卓南雁道:“小老弟,棋仙施屠龍是你何人?”卓南雁肅然道:“正是晚輩的授業恩師。”那老者哈哈大笑:“果不其然!老夫敗在棋仙傳人之手,這一局輸得值!”蒲扇搖擺,笑吟吟地去了。

    雖然驚險,卻終于順利晉身十六名強手之中,卓南雁還是暗自松了口氣。當晚回驛館安歇,便去問沈丹顏的戰果。原來太平棋會的頭輪大戰,當真是弱肉強食,四名年過五旬的老棋士和兩名棋壇神童全部敗北,三名美女棋士中除了沈丹顏苦戰過關,另兩位美女全于首輪凋謝。

    轉天再戰,卓南雁遇上了建康棋手黃琴。黃琴在江南棋界小有名氣,眼見跟自己對陣的是個毫無名氣的後輩小子,不由大喜。哪知狹路相逢勇者勝,卓南雁放手一搏,將自己沉渾靈動並重的棋風發揮得淋漓盡致。反觀黃琴則先是大意輕敵,及至盤面落後時又顧慮重重,縮手縮腳,這一局竟以十六子的懸殊差距慘敗給卓南雁。

    同一日,沈丹顏也輕松取勝對手。因為勝得太過容易,沈丹顏心底反生出了許多疑惑,跟卓南雁複盤時連叫古怪。卓南雁笑道:“這又有何奇怪的,你乃棋會中碩果僅存的一位美女棋士,想必朝廷早有關照,遇上你的棋士自然戰戰兢兢,只敢敗不敢勝!”他不過隨口取笑,沈丹顏卻面色倏變,苦笑了幾聲,道:“你還有閑心取笑我,明日你對陣江南棋魔路吟風,可是一場硬仗!”

    “江南棋魔?”卓南雁笑道,“這綽號可威風得緊!不知這路吟風是什麼路數?”沈丹顏道:“聽說此人的棋道跟令師一樣,也是得自道家,只是令師棋仙的棋路氣韻流暢,視棋如道,棋中有仙氣,而路吟風的棋路卻是簡捷質樸,枰上只求一勝,棋中如有魔氣!這便是‘道分南北,棋分仙魔’的典故,這路吟風正是道家魔宗的傳人!”卓南雁點頭道:“姐姐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但師父確曾說過,道家魔宗的棋路,也大有可觀,其實仙宗、魔宗,只是旁人的稱呼,棋道上哪里有仙魔之分?”

    “施老的話大有見解,”沈丹顏眼泛異彩,忽道,“難道他沒跟你說過他當年戰勝棋魔路吟風之事嗎?”卓南雁搖頭道:“師父惜字如金,勝過哪個棋壇高人,更是從不對我說起。”沈丹顏莞爾一笑,道:“據說路吟風棋藝大成後,縱橫江南棋壇多年未逢對手,只在數年前于施老手下敗過一局。據說那也是棋仙歸隱之前的最後一局,施棋仙勝了路棋魔後,卻點評說,此人他日當橫掃天下。”

    卓南雁笑道:“多年之後,我這棋仙弟子再戰棋魔,也是好玩得緊!”沈丹顏格格一笑:“聽說這路吟風嗜棋如狂,除了圍棋之外,可說不諳世事,人以‘棋癡’稱之。他聽了之後,倒挺歡喜,說他不喜歡‘棋魔’這名字,倒願意做個‘棋癡’!”

    沈丹顏走後,卓南雁便又獨自苦苦鑽研補天弈。他隱約覺得,這位似魔似癡的路吟風,必是自己的勁敵,若要晉身最後四名的棋待詔,還須經曆最後這場驚心動魄的苦戰。

    夜晚無事,他閑敲棋子,只覺對補天弈似有所得,卻又遇上了許多新的難題。耳聽得屋外悠遠的梆子聲,卓南雁不禁長歎了一口氣,無力地仰靠在椅上,信手將幾枚棋子拈在指上,便有絲絲的清涼直透進心脾里。他熟悉這種清涼,那是他病弱不堪的少年時代唯一的溫暖。

    他不禁想起了當年,為了林霜月,小小年紀便毅然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森峻挺峭的金風崖上拈著棋子在手,那清涼之感與今日何其相似。不想多年之後,自己仍要以棋來與這詭譎難料的命運相抗。

    蒼白的燈燭下,那棋上的瑩瑩清光恰似林霜月泛著淚的眼神,在柔柔地與他對望,撫摸著他疲憊的身心。

    卓南雁也想不到,他的對手“棋癡”路吟風竟是個皮膚黝黑的魁梧壯漢,瞧上去便如個打柴樵夫一般。其實路吟風少年家貧,確曾以打柴為生,後來機緣巧合,在山中得遇一位神奇道人,見他年少聰穎,才傳以道家魔宗棋法。當年輸給棋仙施屠龍後,路吟風反而得到棋仙極高的贊譽,名氣更增。臨安棋迷都以路吟風為本次棋會奪魁勝算最大的三位棋手之一。路吟風方當壯年,對太平棋會也是志在必得。

    二人分先,竟是卓南雁持白先行。啪,一粒白子直打在中腹。

    連一旁的棋官都不由一愣。要知圍棋中一直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中腹因盤面太廣,最難守住,故序盤時都是從角到邊,然後再向中腹展開。開局第一手便下在中腹,便如廢棋一般。

    路吟風登時一愣,抬起一張黑臉掃了卓南雁兩眼。他生性謹慎,決不因對手籍籍無名而大意草率,沉吟了多時,才依著道家棋路,穩穩地走了一手掛。

    卓南雁白子一落,心底也是一震,原來他這些日子苦思補天弈,此刻竟不知不覺地施展開來,但這時紋枰對陣,有進無退,索性第二子、第三子全依補天弈的棋理打在中腹。三枚白子如三顆朗星,在深廣的棋枰中央遙遙相應。面對如此怪著,路吟風不得不陷入思考,深思良久,卻才落子。

    謙德宮外早豎起了四面巨幅棋枰,八名棋手的對局一招接一招地被傳到巨枰上。圍觀的士子百姓見了卓南雁的怪招,齊聲稱奇,議論紛紛。

    兩人下得都是極慢。事關重大,卓南雁也一改往日落子如飛的棋風,深思熟慮之後才落子。路吟風性子深沉,對卓南雁這個無名後輩更是百倍小心,每一子都要苦思良久。直弈到午時,才走了三十幾手。

    午膳之後重開戰局,棋枰上風云漸起,路吟風強大的中盤力量開始展現,他的棋厚重如山,沉穩如淵,枰上的各路要津都穩穩占據。而卓南雁則因序盤時落子中腹,實地略少,這時他對補天弈領悟不透的劣勢卻顯露出來。路吟風看准時機,直驅黑棋強入中腹,要鑿破卓南雁的空中陣形。幾下短兵相接,卓南雁都吃了小虧,不由拈子沉吟,久久不落。

    驀地一道細線般的聲音傳入卓南雁耳中:“混賬小子,還不在右邊上跳夾!”

    “師尊來了!”卓南雁身子簌地一震,心頭一陣狂喜,凝神細看,果然是妙招,忙將白子向施屠龍的指點之處跳夾。此子一落,登時對單跳的黑棋形成泰山壓頂的強勢,更與先前的中腹三子遙相呼應,白棋局勢豁然貫通。

    路吟風登時一凜,思忖良久,只得依托自己左邊的實地向外拓展。但卓南雁接下來的幾招,卻全有棋仙施屠龍以傳音入密之術指點,端的落子如神。白棋依托中腹三子之力,右封黑棋舒張之勢,左攻黑方盤曲大龍,更借勢向下盤擠壓蔓延。

    卓南雁的棋越下越活,不由對師尊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補天弈,棋棋相濟,順勢而化,師尊果然已盡悟補天弈之妙!”落子間隙,他偷眼向身側濃茂的樹陰瞧去,卻始終不見施屠龍的身影。

    又下了十幾手,卓南雁心有所悟,已能臨局應變。施屠龍便不再傳音,任他落子,只在他蹙眉沉吟之際,才出言指點。路吟風叱咤江南棋壇多年,自非等閑之輩,臨危不亂,仗著算計精到,將下盤一路黑子揮師向上,強行斬關破陣,手法強悍,魔性畢露。

    偏偏躲在卓南雁背後的,正是他路吟風的克星。棋仙非但對路吟風的棋路了然于胸,更兼旁觀者清,每一出言,無不切中要害。饒是路吟風步步紮實沉穩,仍抵不住白棋恢宏開闊的棋勢,最終以四子之差敗北。

    大名鼎鼎的江南棋魔路吟風居然敗在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卓南雁之手,便連棋枰前的棋官都目瞪口呆。圍在謙德宮外觀棋的百姓更是嘈雜議論,既驚于路吟風之敗,更奇于白棋那前所未見的弘大棋風。

    這一局雖有師尊暗中指點,但臨局苦算,也早讓卓南雁耗盡了心血。獲勝之後,他頭腦間兀自不住盤旋著各種黑白棋型,昏沉沉地也忘了自己跟路吟風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路吟風黑著臉向自己深深一揖,一言不發地大步走遠。

    怔怔地走出謙德宮,卓南雁才見街上燈火早上,適才秉燭苦戰多時,他竟渾然不覺。灰蒙蒙的天上無星無月,翻滾的沉厚黑云內似淤積著一場大雨。

    宮牆外兀自圍著不少好棋的百姓,全都要瞧瞧這力勝江南棋魔、晉身四大棋待詔的少年是何許人也。見卓南雁緩步而出,人群爆出哄然一片響亮,便有人圍攏上前,或拉手寒暄,或盤問師承,或叫好打氣。

    卓南雁頭腦紛亂,只得四下拱手,正自煩擾不堪,忽覺腋下被一只有力的鐵掌托住,耳邊響起施屠龍的聲音:“這邊來!”施屠龍袍袖鼓風,便似兩只看不見的巨手,將人群硬生生撥開一條通道。他步履奇快,攜著卓南雁幾個轉折,便轉出禦街,鑽入一家偏僻的小酒肆。

    在那張油亮的小桌前坐定了,卓南雁才回過神來。望著對面熟悉萬分的鐵一般剛毅的面孔,他忽覺嗓內發熱,深蘊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湧了上來,嘴唇哆嗦了一陣,才哽聲道:“師父……”

    施屠龍蒼眉緊蹙,伸出右掌在他肩頭、臂間一陣摸索,才顫聲道:“雁兒,你這身功夫……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卓南雁望見師父震驚的神色,心底更是刀割般難受,卻仍強撐著笑道:“弟子能撿回一條命來,已是全賴大醫王妙手回春啦!”將瑞蓮舟會上迭遇凶險、醫谷求醫之事簡略說了。

    施屠龍沉沉歎了口氣,那張臉似是鐵鑄般地凝在燈影里,沉了好久,驀地揚聲叫道:“店家,上酒!”

    師徒兩個三大碗水酒入喉,施屠龍忽地長長呵出口氣,笑道:“雁兒,縱橫江湖本就是刀頭舔血,自你北上燕京之日起,干的哪一樁事不是驚天動地、驚心動魄?這般行徑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卓南雁給他說得心頭一熱,眼睛也亮了起來,忙給師父斟滿了一碗酒。

    施屠龍目光電閃,仰頭再干了一碗,又大笑道:“若是畏手縮腳,一輩子老死牖下,縱使活上百歲,又有什麼味道?你這混賬小子大難不死,為師已然知足得緊啦!”他到底生性疏曠,胸中塊壘一澆,便又談笑自若。

    給師尊一番開導,卓南雁也覺心底豁達了許多,忙道:“師父,您的頭痛惡疾好些了嗎?那大醫王脾氣雖然古怪,卻已和徒兒結成了朋友,師尊若是得便,可去醫谷求治。”施屠龍呵呵一笑:“你師父的脾氣你還不知,老石猴一生不求人。人生在世,便是病苦煩惱,留著解悶也好。”卓南雁知道師父平生最慕莊子的曠達疏放之風,常說“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雖然拗他不過,卻還是將醫谷的確切方位說了。

    “好啦!”施屠龍只將手一擺,笑道,“你怎地不問問師父為何來此?”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揚眉道:“哈哈,太平棋會震動天下,師尊號為棋仙,怎能不來瞧瞧熱鬧。若非拘于明教舊人的身份,只怕還會上陣對局呢。”

    施屠龍點一點頭,解下背上的一副鑌鐵棋盤,攤在桌上,道:“那補天弈,你解得多少?”卓南雁大喜:“正要向師尊討教!”施屠龍將四枚座子擺好,再一枚又一枚地將十幾枚棋子擺上,正是卓南雁跟路吟風那局棋的序盤,前後次序,絲毫不爽,跟著細細指點。卓南雁對補天弈手追心慕已久,經得師尊深入淺出地一番點撥,終覺眼前開闊一片。凝思良久,忽道:“先前我的補天弈只知注重中腹,苦求其弘大之境,卻終究難與邊角相應。師尊的妙旨卻是注重中腹,卻不刻意強求,而要講究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說到底,便是一個和字!”施屠龍將一枚白子“啪”地打在天元上,道,“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以求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卓南雁恍然大悟道:“棋棋相濟相成,以成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境!師尊當日說得清楚,可惜弟子這時才全弄明白。”若說他以前的領悟是一顆顆獨自發光的明珠,師父這番闡幽抉微,則恰似一根金線,將無數明珠穿在一起,燦然生輝,圓轉如意。

    兩人走出小酒肆,才見I門外早已雨水滂沱。沁涼的夜風卷著萬千水線橫空掠下,將盛夏的悶熱一掃而空。卓南雁給涼絲絲的雨水一激,不禁打個冷戰。施屠龍解下背後的雨傘,在他頭上擎開。

    卓南雁笑道:“還是師父久走江湖,想得周全。”伸手要替師尊掌傘。施屠龍卻搖頭道:“不必,我送你一程!”卓南雁瞧師尊臉色沉凝,心底微覺奇怪。

    師徒二人趟著街頭泥濘的雨水,慢慢地走著。施屠龍忽道:“我不知你為何去參加這勞什子的太平棋會,料想你這麼做,必有你自己的道理……”卓南雁暗想:“師父古道熱腸,若得知小月兒有難,說不定會夜探皇宮,惹來凶險!左右我再勝一場,便能進宮見到太子了。”當下呵呵一笑,便沒言語。

    “但你此次赴會,倒可了卻我一個心願,”施屠龍一跛一跛地慢悠悠走著,咧開嘴笑道,“你是我施屠龍的徒弟,這天下第一棋士,雖是個虛名,我卻不願讓旁人得了去。”卓南雁心中一振,道:“徒兒定不會給師父丟臉。”施屠龍扭頭望著他,目光在漆黑的雨夜中熠熠閃動,道:“既已赴會,便要獨占鼇頭!”

    卓南雁挺胸笑道:“弟子奪了這天下第一棋士,便跟師父得了一般無二。”施屠龍一笑:“今日你對陣路吟風,補天弈尚且生澀,我也只得臨陣操戈,過了他一番棋癮。可惜這等花活,咱們今後卻也不能再耍啦。”卓南雁笑道:“弟子知道。”

    施屠龍點了點頭,頓住步子,眼望烏沉沉無邊無際的雨幕,緩緩道:“便送你到這里吧,師父要走啦。”

    卓南雁一怔,道:“這大雨夜晚,您要去哪里?還是跟弟子回驛館安歇。”施屠龍搖頭歎道:“這天下第一等棋壇盛會,讓我冷眼旁觀,豈不憋悶死。嘿嘿,沒來之時盼著來,來了之後盼著走!好在看到了你這小子,也算給老夫了卻一番心願。”

    “弟子定然不辱使命!”卓南雁知道師父性子執拗,必然說走就走,想到跟他又是匆匆聚散,心底有些戀戀不舍。陡覺頭上一濕,卻是施屠龍忽將雨傘移開,綿密的雨珠登時打在了他的頭臉上。

    “今後風雨再大,”施屠龍的目光炯然一亮,緩緩道,“都須你自家來扛了!”

    卓南雁身子一震,仰首望天,卻見萬千條暗青色的水線,密匝匝地從遙遠浩渺的天宇上撲打下來,拍在他的頭臉上,激得他肌骨生涼。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就在泥水橫流的青石板上跪倒,向施屠龍叩下頭去,大聲道:“雁兒全曉得啦。”

    “起來吧!”施屠龍大笑道,“跟我哪里來得這多的麻煩俗禮!”大袖一拂,轉身便行,也不撐傘,就在漫天雨水中大步而行。卓南雁抬起頭,卻見施屠龍的身影已消失在濃厚的雨幕中,只一縷似歌似嘯的長吟搖曳傳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卓南雁濕淋淋地自雨中站起,縱目遠望,卻見黯得發紫的滄冥像個厚重的鍋蓋,遠處的疾電躍動,將翻滾沉浮的臃腫云塊映得忽明忽暗,他忽覺身上凝滿了氣力,忍不住縱聲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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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2:05: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九節:歡醉淚眼 跌宕棋戰
      他大踏步趕回驛館,卻見沈丹顏正倚在自己門口,凝眉眺望。看到他的身影,沈丹顏顧不得腳下泥濘,舉著傘飛步趕了過來,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棋會之後,都說你跟一個老者走了,也不煩人來捎個話,害得人家又當你遇到了仇家呢。”

    見她滿面焦急地一口氣說了許多,卓南雁心底不禁一陣溫暖,笑道:“那位將我劫走的老先生便是家師,我跟家師說起棋來,自然什麼都忘了,倒累得姐姐久等。”

    沈丹顏聽得棋仙施屠龍來去匆匆,不由滿面憾然,歎道:“這位老前輩,端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你下次再見到令師,可定要記得給姐姐引見。”見卓南雁衣衫盡濕,忙走入自己屋內,片刻間取出一件簇新長袍衣褲來,笑道,“這幾日閑著無事,我估量著你的身量,請人給你縫制的,你且穿上應應急。”

    卓南雁接過袍子一瞧,竟是件斜領大襟紗袍,以質地輕薄涼爽的紗羅制成,正適合盛夏時節穿。他哈哈一笑,入內擦拭乾淨,將內衫換了,再披上紗袍,竟是無比合體,不由笑道:“還是有個姐姐好!”沈丹顏聽了這話,玉靨不由微微一紅,隨即卻無比落寞地歎了口氣。

    卓南雁又將恩師傳棋、自己了悟補天弈之事說了。沈丹顏笑道:“恭喜你盡悟補天弈之妙!”卓南雁道:“是啊,這當真是天助我也,但願給小月兒求藥,也是如此這般順順當當!”說著揚眉大笑。他笑得極是爽朗,卻沒瞧出沈丹顏的笑容頗有些淒楚辛酸。

    沈丹顏陪著他笑了笑,忽道:“你晉身四大棋待詔,又得了補天弈的真訣,雙喜臨門,該當舉杯歡慶。”卓南雁笑道:“正是!今晚咱們一醉方休。”忽又搔頭道,“只是這時去弄酒菜,未免太晚了吧?”沈丹顏幽幽地道:“人家早給你備好了。”喚來丫鬟,命她回屋整治酒宴。

    少時兩人來到沈丹顏的臥房。卻見這屋子比卓南雁的房間又大了一倍不止,屋內陳設都十分雅致考究,一道五色鮫綃懸成的簾幕半挑著,露出里面那張精制臥榻。榻旁綠玉案上插著幾束淡白的鮮花,滿室流香。

    卓南雁見屋當中的桌案上擺滿了豐盛酒宴,不禁哈哈笑道:“適才在酒肆里只顧跟師父談棋,卻虧待了肚子。這回可要放嘴大嚼一通。”

    落座之後,沈丹顏先給兩人的杯中斟滿了酒,道:“你大功即將告成,姐姐先敬你三杯。”卓南雁大喜,跟她碰了杯,一飲而盡。那小丫鬟見他二人相談甚歡,微微一笑,翩然退出。

    兩人頃刻間對飲三杯,沈丹顏雪白的雙頰上已泛起兩朵桃花。卓南雁才忽然發覺沈丹顏的眼眶發紅,泫然欲淚,不禁道:“丹顏姐姐,你怎麼了?”沈丹顏拭了下眼角,笑道:“沒什麼,想是……替你歡喜吧。”忽地揚著紅紅的香腮,柔聲道,“他日咱們分別之後,天各一方,你……會不會想姐姐?”

    “豈止是想?”卓南雁笑道,“思念得緊了,小弟自會前來看你。”沈丹顏望見他清澈的目光和滿是朝氣的笑容,不由芳心一蕩,笑道:“好啊。便沖你這句話,姐姐再敬你幾杯!”

    卓南雁內功已失,酒力大不如前,這時已覺飄飄然的,也沒看出她是在強顏歡笑。兩人酒到杯干,漸漸地都有些醉意了。

    沈丹顏忽覺悲從中來,再也抑魁不住滿腹幽怨,趴在桌上,嚶嚶啜泣。卓南雁一愣。見她雙肩抽搐,楚楚可憐,心底憐惜,輕聲道:“姐姐,你心底有什麼不快,不如說出來。”沈丹顏仰起清淚縱橫的臉孔,淒聲道:“你可知我是怎生晉身四大棋待詔的?”

    卓南雁怔怔地搖了搖頭。沈丹顏忽然一下子哭聲愈加淒惻。原來卓南雁前日隨口一言,竟是不幸言中。沈丹顏芳名遠播,便是深居禁宮的皇帝趙構也得聞其名,閑時常跟身邊的宰臣提起她。湯思退八面玲瓏,最擅揣摩上意,他辦這太平棋會,已有媚上邀功之意,請來沈丹顏這棋壇花魁赴會,更是錦上添花的妙筆。為了讓沈丹顏晉身四大棋待詔,湯思退早已暗中做了關照,但凡跟她對局的,都要有敗無勝。沈丹顏今日毫無驚險地再勝一局,對手“慘敗”之後,憤懣退場之際,口出怨言,才讓她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聽她哭泣著說出原委,卓南雁心中郁悶陡增,將一大杯酒昂頭飲了,歎道:“趙構那昏君不過是要姐姐陪他下棋解悶,卻耍這些無聊花活,當真讓人生厭。”

    沈丹顏的目光卻是一苦,淒然搖頭笑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他是要……”她不知要說什麼,卻忽地咽住,玉面愈發紅豔如火。猛地端起杯來便飲。

    卓南雁見她昂頭痛飲,忙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道:“姐姐,你不能再喝了。”沈丹顏被他火熱的大手握住,陡覺芳心一陣搖曳,滿腹的委屈、淒酸伴著壓抑已久的脈脈柔情一起噴湧上來,柳腰一折,竟歪倒在他懷中。

    卓南雁只當她不勝酒力,忙揮臂抱住她,正要說什麼,沈丹顏已一聲嬌喘,伸臂反將他抱緊。卓南雁登覺手足無措,忙叫道:“姐姐,你……你醉了嗎?”

    “醉了!我本就醉了!”沈丹顏臉上火熱,心里也是火辣辣的,腹內燃燒的酒力給了她無盡的勇氣和借口,忽地嚶嚀一聲,吻在卓南雁的唇上。香津暗渡,氣如幽蘭,卓南雁只覺頭腦轟然發震。他內力難運,早已失了定力,這時懷中抱滿了軟玉溫香,四下里柔膩濃郁的馨香洶湧襲來,登覺腦間一陣迷醉,心底卻騰起了一股難耐的烈焰。

    鼻端嗅到火熱的男子氣息,沈丹顏先是有些歡喜和渴盼,隨即又覺得淡淡的害怕和無限的委屈,竟嚶嚶地啜泣起來,一邊流淚,一邊卻用溫潤顫抖的雙唇不斷親吻他。

    柔軟的唇瓣如雨點般飄落,卓南雁心底的火焰愈發熊熊燃燒起來,被酒力箍得發沉的頭腦終于轟然震響,刹那間跌入了一個粉紅色的夢境中。

    沈丹顏身上那件粉紅的紗衫終于飄落在地,卓南雁的眼中卻被無盡的粉紅遮住了,粉紅的窗紗,粉紅的簾幕,連那溫暖的臥榻都是粉紅的……朦朧之際,一個光滑柔軟的身子將他緊緊纏住。

    窗外驟雨已停,只剩下窗簷上垂下的殘雨淋漓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發出寂寞而又纏綿的輕吟。

    卓南雁再次醒來,卻見屋中燈燭將殘,那團粉色幽光映在他眼內,竟覺刺目無比。

    頑固的酒力仍箍得他腦袋生痛,但他卻迷蒙地記得,適才自己做了一個溫柔旖旎的甜夢。他夢見自己在一間粉紅色的華屋中披紅掛彩,林霜月和完顏婷的笑靨交替閃現,耳畔更不時蕩起銷魂蝕骨的淺唱低吟。

    “小弟喝得多了,”卓南雁苦笑一聲,忽然發覺觸手溫暖柔滑,依稀是一個女子赤裸的嬌軀,耳畔隨即傳來沈丹顏的**:“你醒了?”

    卓南雁登時心底劇震:“難道……難道這一切全是真的?”一抬頭卻見沈丹顏云鬢散垂,笑暈嬌羞。望著沈丹顏紅豔如火的玉靨和露在錦被外欺霜賽雪的一截香肩,他不禁羞慚萬分,揮手狠劈了自己兩記耳光,叫道,“我、我……小弟該死,冒犯了姐姐……”一語既出,心底懊惱無盡,又向自己臉上抽去。

    “弟弟,”沈丹顏猛地攥緊了他的手,幽幽地道,“是姐姐自願的!”卓南雁望著那執拗的目光,不禁愣住了,愕然道:“為何……這卻是為何?”

    沈丹顏顫聲道:“你還不明白嗎?那昏君選了我去,明里是去陪他下棋,實則卻是、卻是……侍寢!”她忽然覺出無盡的委屈,兩行珠淚滾滾落下,卻強撐著笑道,“姐姐知道,你心底定然萬分瞧我不起,姐姐很下賤,是嗎?”

    卓南雁大張雙目,只覺那隱蘊悲淒的笑一聲聲地灼燒著他的心田,他心中一陣憐惜,想出言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只知胡亂搖頭。

    “我二十六載守身如玉的身子,決不能給了那昏君……”沈丹顏緩緩拽開薄被,現出香巾上的點點落紅。她垂首望著那幾點紅梅,卻幽幽地笑了起來,只是那笑靨給淚水映襯,更顯出幾分淒涼,“我知你心中只戀著那林姑娘一人,我也不要你心中有我,只盼他日你我天各一方,你……你能有那麼片晌半刻,記掛著我就好……”她雖在竭力微笑,但說到最後,終于哽咽成聲。

    卓南雁才知她為何先前忽然問起自己,兩人分別後自己會不會想她,一時心中憐意大起,道:“你是我卓南雁的好姐姐,我決不會瞧你不起。我、我更會時時念著你。”

    “我終究只是他的好姐姐!”沈丹顏在心底無聲地深深一歎,卻仍舊笑道,“有你這句話,姐姐歡喜得緊。”

    卓南雁道:“姐姐若不願進宮,那便不必前去!小弟有些江湖朋友。你且去投奔,他們自會照顧于你。”沈丹顏搖頭道:“我若不奉召,媽媽和一群姐妹,難免都要遭殃。再說,姐姐生在勾欄,本就是風中浮萍……”

    這時燈罩內的殘燭倏地騰起一縷白煙,隨即熄了,屋內便是一片幽暗。沈丹顏在黑暗中向他深深凝望,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勇氣,忽地湊上去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你該走了,姐姐送你!”沈丹顏一吻之後,芳心又是一陣搖曳,卻垂首摸索著穿衣。月光穿窗而入,掩映在她款款身姿上,生出一種別樣的妖嬈,只是這妖嬈背後卻帶著種難言的辛酸。

    卓南雁回到自己屋中,兀自恍然如夢,卻見霜一般的月光鋪在地上,無比寂寞。他躺在床上,回思沈丹顏的柔情萬種和藏著淚的笑靨,心底亂成一團。

    轉過天來,兩人又再相見時,沈丹顏笑顏淡淡,似要極力回複最初的那種爽朗隨和。只在他不備之時,偷偷望他,那眼角眉梢便會閃出一抹深深的關切和依戀。

    這日午後,便有棋會官員前來,延請四大棋待詔進宮面聖。沈丹顏身為女子,獨自乘轎進宮。卓南雁坐上寬大的轎子,才發現轎內竟還有三個男棋士,剛剛被自己戰敗的江南名手路吟風赫然在內。

    “老弟好!”路吟風望見他,微覺尷尬,黑臉上泛了紅,一揖笑道,“棋官傳來湯大人之命,那位沈姑娘直接晉身棋待詔,不占四大棋待詔之席。在下這敗軍之將便也有幸前來湊數。”

    “路兄過謙!”卓南雁見他毫無芥蒂,心底倒深覺歉疚,也拱手笑道,“那一局棋小弟勝得甚是僥幸。”路吟風道:“哈哈,聽說宮內四大棋待詔的關鍵之戰乃是三番棋。再遇到老弟,我可定要漂漂亮亮地扳回來。”說著哈哈大笑,雙眸閃光,便似個孩子一般。

    卓南雁甚喜他這豪爽性子,便也跟他談棋論藝,切磋起紋枰之道來。路吟風說起棋來,登時容光煥發,滔滔不絕。他對卓南雁那日施展的補天弈大是激贊,說到興起,捋起袖子,每說幾句話便在卓南雁的腿上重重一拍。雖是叱咤棋壇多年的名士,路吟風仍是不改樵夫的豪邁本色。

    車內那兩位棋待詔一個叫郎瞻民,一個是楚仲秀。那郎瞻民號稱“臨安棋王”,在京師極負盛名。楚仲秀則名氣更大,據說此人初涉棋壇時,曾效法哲宗年間的棋界霸主劉仲甫,打著“奉饒天下棋先”的旗子挑戰棋壇,自稱跟誰對陣,都甘願持黑饒先,曾在揚州擺擂三年,未逢敵手。這兩人都是深沉倨傲之輩,只向卓路二人略略應酬兩句,便只冷眼旁觀,不再多言。

    車行轆轆,不多時已到了鳳凰山麓下的大內禁宮門外。四人跟著棋官從右側的宮門進入,由宮中內侍領著,緩步入宮。一路上但見殿宇巍峨,堂皇華貴,最奇的是翠岫籠秀,奇葩競豔,無盡的美景隨步而換。四人看得目不暇接,路吟風口中噴噴連聲,不住驚贊。

    一行人少時便到了後宮風華殿前敬候。那肥頭大耳的內侍不住告誡四人面聖叩拜的禮數。四人照著他的吩咐,一遍又一遍地演練,被整治得頭暈腦漲。那胖內侍卻毫不厭煩,拿出誨人不倦之心,殷勤指點叮嚀。

    練到第八遍時,卓南雁終于心底不耐,昂頭問道:“聖上到底何時召見咱們?”胖內侍冷笑道:“聖上日理萬機,誰能知道他老人家何時能有許多工夫,何時又有雅興?”卓南雁道:“聖上若不召見咱們,咱們便得在這里一遍一遍地練下去嗎?”

    胖內侍的白臉一紅,隨即板臉喝道:“我薛萬德頭回帶你們進宮,這進退禮數自然要交待得清清楚楚,不然若有丁點兒差池,都會怪罪到我薛萬德頭上。再說,你們進宮是做棋待詔。待詔者,便是候命!爾等既為棋待詔,入值當班之際,便須耐著性子隨時恭候聖駕,以備天子召見……”

    他正滔滔不絕,忽見一個高瘦的內侍領著三名美女翩然而來。路吟風抬頭瞅了瞅,不由叫道:“咦?那兩位姑娘瞧著眼熟,不是早在太平棋會上落敗的美女棋士嗎?哈,中間那位,莫不是鼎鼎大名的沈丹顏!”

    卓南雁早見了沈丹顏,卻見她今日換了一身紅豔的衣裙,如同盛放的紅牡丹一般引人注目。沈丹顏的秀眸也早向他望來,兩人目光遙遙一對,她的臉上便掠過一絲無奈的笑意,隨即垂下頭去,跟著那高瘦內侍姍姍地進了風華殿的院門。

    路吟風奇道:“咦?聖上不是日理萬機嗎,怎麼這三個美女不在此處待詔候命,便大搖大擺地進去了?”那胖內侍薛萬德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路棋士,宮內規矩挺多,不該說的話,你最好莫要亂講!”路吟風黑臉一紅,不敢多言。

    卓南雁卻見沈丹顏邁入宮門之際,又回頭向自己望來,盈盈眼波中既有深深的依戀,更有無盡的失落和感傷之色。宮牆上探出的一樹叫不出名字的芳花隨風搖曳,幾片花瓣飄落在她的肩頭。沈丹顏渾然不覺,黯然邁入宮門。

    望著她楚楚可憐的嫵媚背影,卓南雁的心底便是微微一痛。

    過了許久,宮門內終于走出個內侍,召幾人晉見。

    風華殿外是一座好大的禦花園。踏著深窈曲折的香徑前行,卻見玉桂、朱槿、紅蕉等花爭奇斗豔,幽香馥郁。花圃後是秀柏古松,蒼翠蔽日,佳木掩映間,一座深碧色的池塘如同一塊碩大無朋的碧玉靜靜凝在風華殿前,池塘盡頭瀑布飛掛,水流溪喧間,皇家園林的奇巧布置與鳳凰山麓的自然之美融為一體。

    趙構正端坐在池塘前的古松下,手拈須髯,笑吟吟地望著沈丹顏等三女點頭微笑。一身緋紅官袍的湯思退斜欠著屁股坐在趙構下首,哈著腰不住賠笑。

    那胖內侍薛萬德忙領著卓南雁等人遙遙地拜見皇上。才行了一禮,趙構卻一笑擺手,道:“免了罷,又不是在朝堂上,眾卿無須多禮。讓你們久候了吧,今後直接進來便是。”

    路吟風等人見他言談和藹,說不出得可親可近,都不禁松了口氣。卓南雁心下暗奇:“他在瑞蓮舟會上曆經大險,卻難得仍有這好脾氣。看他滿面春風,怎地允文兄說太子冒犯了他,惹得他動怒?”目光掃了數下,卻沒有見到太子的蹤影。

    “四大棋待詔果然都是一表人才,這最後的三番棋戰必會熱鬧得緊吧?”趙構笑得極是溫和,對湯思退道,“他們才入宮,難免拘謹,少時對局,不要有太多的規矩,便讓他們坐著對局吧。”

    卓南雁聽得心底稱奇:“不坐著對局,難道要老子跪著下棋?”卻不知宋廷規矩甚多,棋待詔在皇帝跟前跪著下棋的也是常見。但這高宗趙構善邀虛名,此次對幾位新人開恩,也是他博取寬厚之名的妙法。

    “萬歲仁愛臣子,聖德如天!”湯思退忙一哈腰,笑道,“今番太平棋會,既可讓萬歲日理萬機之余,臨局忘憂,也可成就一番千秋佳話……”他滔滔不絕地又是一番諛詞,說得趙構如沐春風,這才命四大棋待詔對陣。

    殿前濃陰下早擺好了桌案棋局。四人捉對對陣,卓南雁遇到的三番棋對手乃是“奉饒天下棋先”的楚仲秀。在皇帝跟前下棋,楚仲秀自不能大大咧咧地持黑讓先,況且他也知此戰事關重大,更不願讓先。

    分先之後,第一盤楚仲秀執白先行。這人果然棋風強悍,嗜血好殺,一上來便跟卓南雁短兵相接。卓南雁年輕氣盛,對這種殺氣騰騰的棋路毫不相讓。雙方寸土必爭,直殺得天昏地暗,啪啪的棋子打得清脆響亮。

    反觀棋癡路吟風對陣臨安棋王郎瞻民,雙方卻大斗內功,每一子都深思苦想,絞盡腦汁,良久方落一子。

    兩場舉世難逢的對局,趙構只閑閑地看了幾眼,目光卻常在三個美女棋手身上游走。捱過了半個時辰,他索性站起身來,對湯思退笑道:“這四位愛卿都是奇才,即封為翰林院七品棋待詔。”

    他這一起身發話,卓南雁等人忙跪倒謝恩。趙構的目光在棋局上一掃,又叮了一句:“在這太平棋會上折桂奪魁的,官階定為六品!”說罷笑吟吟地帶著沈丹顏等三女走了。

    眾人只得再行躬送聖駕,卻才起身重繼棋局。湯思退見趙構走時滿面春風,暗喜自己一番心血沒有白費,志得意滿之下,更是暢意觀棋。外行看熱鬧,卓、楚這盤棋風云激蕩,將他的大半心思全牽住了,眼花繚亂之余,湯丞相不由大呼過癮。

    這種亂戰的棋勢自然全落入楚仲秀的轂中,卓南雁戰至中盤,已發覺局勢竟稍稍落後,特別是右角的三枚黑子岌岌可危。長思良久,卓南雁斷然落子,明救三枚被圍的黑子,實則轉攻白子左邊上的薄形。

    雖然唐朝天寶年間的棋聖王積薪早就在其《圍棋十訣》中提出過“逢危須棄”、“棄子顧我”等棋訣,但補天弈卻將這種大局觀推到了極致。楚仲秀貪吃了三子後,忽然發覺便在自己圍攻三枚黑子時卓南雁閑布的幾子,卻在此刻發揮了極大的效驗,如一條從天而降的鎖鏈,纏住了自己左邊上的七枚白子。

    蛟龍在縛,卓南雁卻並不急于收網,一邊對白方孤棋不緊不慢地攻擊,一邊全力經營中腹,如此棄小就大,兩面出擊,更是游刃有余。那幾枚白子和中腹,楚仲秀卻全放不下,顧此失彼之下,局勢漸憂,只得奮起余勇,在邊上或搜根或破眼,強行殺棋。

    形勢逆轉之後,卓南雁對棋形的大局掌控之長更顯,招招連綿相濟,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最終竟以二子之優小勝。兩人一局終了。路、郎二人的對局才進入中盤激戰,湯思退眼見天色已晚,只得命暫且封盤。

    整整半日,也沒瞧見太子的身影,卓南雁心中暗自焦急。當晚四名棋待詔被安排在了宮內的別院碧梧苑內歇息。四人各居一屋,互不相擾。路吟風三人惦記明日棋戰,早早地熄燈安歇。

    卓南雁卻盤膝呆坐在床上,手撫玉簫,忍不住又吹奏起那首《傷別》。嫋嫋的簫曲才奏了半闕,忽聽門外一聲低喚:“南雁老弟在嗎?”竟是太子的聲音。卓南雁心中一顫,不及穿鞋,大步跑去開門。

    趙瑗道:“我聞知你老弟進宮成了棋待詔,心下大奇,還當他們傳錯了呢。待尋到此處,聽得你的簫聲,才知老弟果然來啦。”目光掃見卓南雁的雙腳,不由笑道,“古人倒履相迎,老弟今番卻赤足相迎,坦誠更勝一籌。”

    卓南雁看他談笑隨和,渾不似外間傳的困窘失勢,不由暗自一喜,拱手施禮道:“南雁失了禮數,請殿下莫怪,只因南雁有事相求殿下,實是望眼欲穿!”太子道:“老弟有什麼事,我自會盡力。”卓南雁便如實說了。

    趙瑗聽得卓南雁功力難複,不由滿面憾意,待聽得林霜月重病不愈,急需紫金芝時,更是雙眉緊蹙,沉吟道:“此事卻有些難處……”

    卓南雁的心咯噔一跳,他平素心高氣傲,極少求人,這時不禁雙膝一軟,給趙瑗跪倒,道:“只求太子殿下援手,救救霜月。”

    太子忙將他攙起,沉沉一歎,道:“咱們是生死之交,老弟的事,我定去力爭!”卓南雁見他滿面果決,心底才有了些底氣,忙又深深一揖。

    趙瑗笑道:“老弟曾獨闖龍驤樓,大戰完顏亨,在瑞蓮舟會上更力挫群奸,氣壯河山,此刻卻為那林姑娘軟語相求,也當真是……性情中人。”他貴為太子,身邊美女如云,只覺再美的女子也不過是一件可換可棄的美麗衣裳。眼見卓南雁如此豪士,卻為了一個女子低三下四,他心底頗覺可笑之余,又深為惋惜。

    “殿下是笑我兒女情長吧?”卓南雁卻揚眉一笑,“呵呵,便是十座龍驤樓,在我眼中,也抵不得一個小月兒。”趙瑗暗道:“這人號稱卓狂生,果然有些癡狂之氣,日後還須好好規勸于他。”心下不以為然,卻也不辯駁,微微一笑,反倒安慰卓南雁安下心來,既來參加棋會,不妨先把棋下好。

    卓南雁也笑道:“小弟定要在棋會上奪魁,先解一口胸中悶氣。”趙瑗又跟他聊了幾句話,便勸卓南雁早些休息,以備來日棋戰,說著轉身向外便行。卓南雁忙起身相送。

    “老弟,”趙瑗踱到門口,忽地頓住步子,“求藥之事,我自會盡力。但近來我也見疑于父皇,頗有些難處……”卓南雁心中一沉,只得拱手道:“生死有命,我輩只求盡力而已。”趙瑗昂起頭來,伸掌在他手上重重一握,道:“我自會盡力。”

    次日,太平棋會的棋官領著四大棋手重回風華殿外的禦花園。趙構因要早朝,並未駕臨,早傳了話,讓他們且行比試。

    這一局卓南雁執白先行。昨日補天弈初試大捷,他信心大增,更兼對楚仲秀的強悍棋風已了然于胸,這盤棋下得順風順水。此局再輸,楚仲秀便會就此出局。他心底患得患失,更是心浮氣躁,功力大減,竟以十七子慘敗。

    楚仲秀兩戰皆北,黯然出局。路、郎兩人的頭一局卻才收官,路吟風仗著棋路細密,算功過人,終以一子小勝。

    午膳後小憩片刻,路、郎二人便展開第二局激戰,此局卻是路吟風持白。卓南雁和楚仲秀都是無事一身輕,便也在旁觀局。

    一局棋才布了幾子,忽聽內侍一聲呼喝,湯思退笑吟吟地陪著趙構駕臨。在趙構身旁,赫然伴著太子趙瑗。卓南雁等人忙上前給趙構和太子見禮。

    不知怎地,趙構今日興致頗高,揮一揮手,將正待叩頭接駕的眾人攔住,笑道:“免禮!眾卿今後見朕,不必拘此俗禮!”剛在蟠龍禦椅上坐定,又想起什麼,“對了,喚丹顏過來,一同觀棋。”

    少時沈丹顏姍姍而來,飄飄然給趙構施了禮。趙構笑吟吟地將她拉起,讓她跟自己並肩坐在長長的龍椅上觀棋。沈丹顏玉靨羞紅,卻也只得挨著他坐了,無助的目光卻向棋局對面的卓南雁望去。只在卓南雁臉上一掃,她的眼眶倏地紅了,便即垂下頭去。

    趙構見她眼眶發紅,笑道:“丹顏,怎麼了?”乘機在她粉光瑩致的玉頰上摸了一下。沈丹顏笑道:“沒什麼,給風吹了眼角。”趙構道:“不妨事吧?朕還得聽你講棋呢。”沈丹顏只得強顏一笑。

    皇帝觀戰,路吟風和郎瞻民自是竭盡所能,使出渾身解數。卓南雁不時偷眼觀瞧趙構,卻看不出絲毫異樣,斜眼看趙瑗時,卻見他眉頭緊鎖。卓南雁不知太子是否向皇帝求過藥,更不知趙構是否答允,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這一局事關重大,路、郎兩人都是精思妙運,落子極慢。趙構興致勃勃地直看到了掌燈之時,才命封盤,讓眾人先用禦膳。他卻帶著沈丹顏和趙瑗,悠然起駕去了。

    四名棋待詔都是首次在豐華殿中用禦膳,看著奢華無比的禦膳,郎瞻民卻憂心忡忡,不敢多吃;楚仲秀暗歎時運不濟,借酒消愁;只有路吟風胃口大開,邊吃邊贊;卓南雁則食不甘味,渾不知眼前佳肴吃到口中是何滋味。

    過了多時,太子終于匆匆趕來,遣人將他喚了出來。兩人走到一株梨樹下,“怎麼樣?”卓南雁問出這句話來,聲音已微微發抖。趙瑗卻黑著臉搖了搖頭,道:“不好辦!”

    卓南雁陡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不禁一陣虛軟。“那紫金芝是父皇的愛物,父皇一直把它擺在禦書房,”趙瑗的聲音映入卓南雁耳中,顯得空空曠曠的,“他早將紫金芝當成了祥瑞之物。我才一開口,便遭到了父皇的一頓斥責,呵呵……”

    過了片晌,卓南雁才透了口氣,又深深一揖,道:“多謝殿下。”他已深知,趙瑗在如此困窘境地下,仍甘冒天威去為他求藥,誠屬難能。

    太子見他神色萎頓,忙握住了他的手,道:“若論補益之功,天下百草,無過于人參。我府內存有一本十二兩重的野參,據說參齡已有二百年,曾有禦醫瞧過,呼之為地精神參。我這便遣人送往醫谷。”卓南雁心底微熱,再次稱謝。趙瑗卻黯然搖頭,歎道:“老弟,你好自為之。”說罷悵然轉身。

    卓南雁心底空洞洞的,怔怔地立在梨樹下,一直看著他的身影消逝。

    “怎樣,終究見到太子了?”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嬌喚。卓南雁失魂落魄地轉過頭來,才見到沈丹顏已立在了身後。他一聲苦笑,搖頭道:“見到了也沒甚用處,太子殿下也要不來那紫金芝。”

    沈丹顏蹙眉道:“太子確實有些難處。”卓南雁忽道:“姐姐,你可去過皇帝的書房?”沈丹顏歎道:“去過!那盤棋……便是在他的禦書房下的……”她眼中倏地燃起一抹痛楚之色,玉頰也火燒火燎地紅起來。

    沉沉的夜色中,卓南雁卻沒留意她的神色,卻道:“那禦書房要怎麼走?”沈丹顏道:“由此向東,繞過那池塘,再順著長廊西行片刻,便是他的禦書房紫芝堂啦。”

    “紫芝堂?”卓南雁臉耀喜色,喃喃道,“太子說那紫金芝便在禦書房,看來果然如此。他連書房的名字都改作了‘紫芝’!”沈丹顏“嗯”了一聲,隨即一凜,低呼道:“你打聽這個干什麼?你可千萬莫要去做傻事。”她忽地攥住了卓南雁的手,似乎怕他這就冒險去那紫芝堂一樣。卓南雁嘿嘿一笑,卻也不說什麼。

    沈丹顏道:“你且忍耐幾日,姐姐去給你求藥。”卓南雁道:“趙構對那靈芝視為祥瑞,連太子都求不來,姐姐怎能求得?”沈丹顏卻黯然一笑:“你放心,姐姐定要得寵!你的紫金芝,姐姐自會設法替你去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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