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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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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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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45: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三十九節:石破天驚 往昔恩怨
      正在這冷靜異常的當口,忽聽耳後有人輕輕一聲歎息:“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聲音蒼冷,帶著說不出的一股寂寞之意。

    卓南雁大吃一驚,身子斜斜躍開丈余,才見月光下一道沉凝如山的身影立在數丈之外,長須飄拂,衣袂臨風,竟是完顏亨。霎時間卓南雁只覺一道冷風自腦頂直透入腳心,暗道:“他跟了我多久啦,是一直跟著,還是剛剛撞見?我跟小月兒說的話,他都見了麼?”怔怔地剛叫了一聲“王爺”,卻聽完顏亨冷冷道:“想不到你對那個小月兒用情如此之深!那個女子到底是誰?”

    卓南雁又驚又悔,但心念電轉之下,卻驀地又騰起一陣怒火。他是不管不顧的脾氣,忍不住昂然道:“王爺長夜追蹤屬下,莫不是信我不過?”完顏亨的臉色冷若冰霜,森然道:“本王何等樣人,又豈能長夜跟蹤于你!只是有些話要對你說,卻尋你不到,忽見你瘋子一般地自王府掠過,這才跟來瞧瞧!”卓南雁心中才騰起幾分慶幸,苦笑道:“今日喝了些酒,讓王爺見笑了!”完顏亨緩緩道:“早聽說你曾私下喜好一個什麼‘花燈觀音’,嘿嘿,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平常得緊!但你若對她如此念念不忘,說不得我便忍不住會對這女子下手!”

    卓南雁聽他語音森冷,心下一寒,強掙著笑道:“不知王爺尋我何事?”

    完顏亨的目光在沉夜中熠熠生輝,緩緩道:“你不是想知道龍蛇變之密麼?”卓南雁不知他為何說起這個,但覺他那目光深不可測,似能窺透自己的內心,心中一動,便不再言語。

    “這天下最想得知‘龍蛇變’的,不是你,而是羅雪亭!”完顏亨倒背雙手,緩步踱來,語調舒緩,卻字字重如千鈞,直擊在卓南雁心頭,“但他的心腹死士葉天候被我懷疑之後,數月之間,難以探出‘龍蛇變’的只言片語。羅雪亭迫不得已,便另派一人潛入我龍驤樓。那個人便是你——卓、南、雁!”

    這最後三個字不啻石破天驚。

    卓南雁驚得渾身都似被冰水拍了下,幾乎不及細想,便想翻掌向完顏亨當胸拍去。但鐵掌才抬,陡見完顏亨在月色下淵停岳佇的身形,不由心中一緊:“他對我有備而來,以他身手和機智,焉能容我有偷襲之機?”換作旁人到此境地,不是跪地求饒,便是逃之夭夭,膽大的便玉石俱焚地拼死一搏,但卓南雁卻在瞬間拼力平複下了心神,腦中念頭飛轉,“他竟然知道我叫卓南雁,只怕我的一切都被他探知了吧?他到底何時知道的,又到底知道多少?怪不得自入龍驤樓以來,我遇到他時,總覺有種捉襟見肘之感。原來我的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長吸了一口氣,也慢慢背起雙手,緩緩道:“不知王爺是何時瞧出來的?”

    完顏亨見他氣定神閑,不禁點了點頭,悠然道:“不算太早,卻也不算太晚!便在你入了龍吟壇不久!”卓南雁念頭飛轉,極力思索自己進入龍吟壇前後的事情,卻理不出什麼頭緒,當下微微笑道:“那時我必是做錯了什麼?”

    “你自來小心翼翼,卻也沒什麼大的紕漏。只不過我的‘龍須’那時才查清你的底細!”完顏亨眼神閃爍,悠然道:“其實自我見你的第一眼起,便以對你生疑了,你的棋藝、你的武功,隱隱便是棋仙施屠龍的路子。那時我便對你的身世很是關切。”

    “又是‘龍須’!難道無孔不入的‘龍須’竟伸入了雄獅堂?他說已查清了我的底細,到底他對我所知多少?”卓南雁心底泛起陣陣寒意,臉上的笑意不禁凝滯,忍不住脫口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仍要讓我做你的郡馬?”

    完顏亨望著他的眼神沉甸甸的,緩緩道,“有三個緣故,其一,婷兒跟他娘一個脾氣。我已失去了慧卿,再不能失去婷兒,我見了婷兒思念你時傷心欲絕的眼神,便知我拗她不過!其二,”他的聲音陡地慢下來,一字字地道,“只因你是我平生第一知己卓藏鋒的兒子!”

    “完顏亨的平生第一知己竟是我爹卓藏鋒?”卓南雁便似被人擊中了全身的三百六十處穴道,陡然愣住。沉了沉,才猛然大喝道:“你騙人!是你殺了我爹!我爹又怎會是你的至交知己?”完顏亨眼中精芒流轉,道:“是誰說的我殺了令尊?”卓南雁登時一愕,暗想既便是羅雪亭,也只說父親下落不明,從未說是完顏亨親手殺死的父親,他怔了怔,兀自悲聲喝道:“那也是你一番措置算計,才讓我爹身入九死之地!”

    完顏亨眼芒一閃,語音忽地悠遠起來:“不錯。當日我遠赴江南,聯秦滅卓,本意便是要置令尊卓藏鋒于死敵!那時他是歸心盟主,正是我大金龍驤樓的第一死敵。此人不除,不知要為我大金增添多少麻煩!”這前因卓南雁早聽羅雪亭說過,不由微微點頭。

    “但在途中先與羅雪亭激戰一夜,元氣大耗,待趕到南宮世家,我真氣仍未盡複。那時卻見令尊以一把騰威神劍,獨斗南宮世家五位長老結成的南宮劍陣,兀自大戰上風。我一見令尊武功,就知既便是我氣足神完之時與他相斗,也難料勝敗。可若是悄然遁走,這多日來的苦心布置,便盡數化為灰燼!”說到這里,他卻悠悠一歎,“除了滄海橫流的掌法,我平生最是癡好劍法,可是出道以來,從未見過入眼的劍道高手。這回我在旁見他劍法通神,終究心癢難搔。忍不住長嘯邀戰。”

    完顏亨說著,眼神不禁熠然一燦,悠然道:“那一戰好不痛快,卓藏鋒劍法之高妙,膽氣之豪邁,委實並世無雙!我與羅雪亭那一戰已算酣暢淋漓了,但激戰卓藏鋒,卻更讓我竭盡所能。卓藏鋒卻也覺襟懷大暢,一邊大戰,一邊不住叫好!決斗之中,我的長劍忽被他那鋒利無匹的騰威神劍砍成兩段,他卻揮手讓我換過長劍再戰。哪知過不了十七八招,我換過的長劍又斷。卓藏鋒卻將騰威神劍插回腰間,隨手在南宮世家弟子手中搶過一把長劍,叫道,這一回咱們公公平平地比個痛快!我眼見南宮五長老在旁虎視眈眈,卻也不願占他這個便宜,便道,既要公平,不如咱們換個地方再戰!卓藏鋒慨然應允,卻喝了聲:‘那你先等我片刻!’隨即飛身閃入南宮世家的花廳,再出來時,手中卻攜著一大壇美酒,笑道,‘厮殺多時,口干舌燥!’便引著我向後山奔去。

    “我們奔了多時,遠遠地只聽南宮世家的大長老南宮舒懷在身後叫道:‘芮王爺留步,前面的磨玉谷內是本派禁地無極諸天陣,錯入陣中,萬劫不複!’我早知南宮世家所在地天柱山後有一處磨玉谷,據說內藏不死神藥和諸般異寶奇書,但卻有南宮世家的前輩高人布置了一座號稱有進無出的絕密陣法——無極諸天陣!那時我本就眼空四海,哪里將南宮舒懷的話放在心內,又見卓藏鋒片刻不停,便也飛身跟上。這時南宮世家的幾大長老果然不敢跟來,只遙遙地立著叫喊。我二人再奔片刻,才在磨玉谷前停住了步子。卓藏鋒回頭笑道,此地甚好,待我勝了閣下,便進陣取藥!”

    卓南雁啊了一聲,忍不住道:“爹爹……是要給我取藥,那時我身受內傷,據說只有南宮世家的一個什麼靈藥能救我!”完顏亨道:“那是千載仙芝,南宮世家不敢開罪秦檜,又怕仙芝被卓藏鋒奪去,便用飛鴿將仙芝銜入陣中!”卓南雁心神激蕩,垂首不語,卻聽完顏亨接著道:“這磨玉谷青翠幽靜,身後的無極諸天陣更是氣象萬千,我們身處幽谷,背依絕陣,這一番大戰,當真稱得上快慰平生!”他不細說激戰詳情,僅是淡淡的“快慰平生”四字,卓南雁便知這一番激戰,不知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我終是元氣未複,激戰之中,忽地踩到了一塊光溜溜的圓石,腳下不免一滑。這雖是稍縱即逝的戰機,但高手相搏,爭的便是這一瞬之機。我腳下微軟之間,便知卓藏鋒的長劍必會乘隙而入,他這一劍刺來,我只得使出兩敗俱傷的招數跟他硬拼,但終是我吃虧多些。哪知卓藏鋒卻忽然收劍,問道,‘原來你是元氣未複,跟你動手之人想必是羅堂主吧?’我點頭冷笑道,‘那又如何,你這一劍卻也不必收手,瞧我接得住接不住!’卓藏鋒忽道,‘適才你若冷眼旁觀,待我戰敗南宮五老,真氣大耗之後,再跟我動手一搏!豈不甚好?’我聽了仰頭呵呵一笑,‘我原也這麼想,可終究技癢難耐!’卓藏鋒將手一揮,笑道,‘佩服佩服!若是我幾日前,戰過羅堂主這等高手,只怕便沒本事與你激戰了!’”

    卓南雁平生頭一遭聽人如此詳盡地說起父親的逸事,不由神馳心動,凝神靜立傾聽,細細咀嚼完顏亨說的每一個字眼,暗道:“原來父親如此坦蕩灑脫,而完顏亨連自己的這半招之失,也是合盤說出,倒也襟懷磊落!”

    只聽完顏亨又道:“我卻道,你這劍法莫不是得自易經?他點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傲然道,這劍法得自天道!跟著問我,何謂天道?我微微一愣,脫口道,生生不息,即是天道!”卓南雁心中一動:“邵先生曾對我說過易經的‘生生不息’之理,不想完顏亨一語便道破這易經之理,想必他對易學也早有精研。”

    “他卻搖頭哈哈大笑,‘有些道理,卻又不盡然!’我便忍不住問,‘既如此,何謂天道?’他沉了沉,才道,我想了許久,原以為我早就知道的,但這時才知,我仍舊不知!我見他目光悠遠落寞,心底忽地生出一種深合我心的感慨。當下便跟他並肩坐在一塊大青石上談劍論道,豈料越談越是投機,卓藏鋒說得興起,叫一聲,‘說得口也干了’,拍開那壇烈酒便飲。幾大口之後,便將酒壇推給了我,我也覺逸興橫飛,接過便飲。這般說起天道修為和相互武學中的絕技破綻,邊說邊飲,倒是相得益彰。

    “直說到日色西沉,卓藏鋒才忽地立起,喝道,‘酒也喝了,道也論了,但你我到底是兩國仇敵,終究還要一戰!既生卓藏鋒,何生完顏亨!’我卻道,‘不錯,我雖不能勝你,卻有辦法殺你!這諸天大陣變化萬千,酉時正是進陣的絕佳之時,我只需再拖延你片刻,你酉時進不得大陣,心急火燎,我便有可乘之機!’他大笑道,‘如此說來,我更要先下手除你了!’我卻道,‘這一回動手,咱們必要分出生死麼?’他愣了愣,卻說,‘說不得,也只好如此!’我說,‘既然如此,咱們先義結金蘭,再一決生死如何?,他望我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甚合我意!我卓藏鋒卻還沒有兄弟!’當下我二人便插土為香,八拜結交!

    他長我三歲,便作了我的大哥!”他說到這里,不禁仰天大笑,“天下又有誰知,劍狂卓藏鋒卻跟滄海龍騰是結義兄弟!”

    卓南雁心中熱血湧動,暗道:“爹爹綽號之中帶著一個‘狂’字,果然行事疏狂!而這完顏亨卻也是外冷內熱的性子!這人看上去終日冷若冰霜,忽然間卻又會真情流露!”想起完顏亨當日談及慧卿的神色,驀的覺得這人雖是外貌冷漠如冰,其實熱血一沸,也是肝腸似火。

    完顏亨接著道:“我們再要飲酒,那酒卻早已沒了,便轉到谷邊一條山泉旁,拿泉水作酒痛飲,各自喝了足足一壇泉水之後,桌藏鋒忽地將酒壇摔碎,喝道,‘好兄弟,時辰將到,咱們這便動手罷!’我看了看他,忽地大笑道,‘今日小弟功力未複,大哥又要破陣尋藥,這一戰必然不能盡興,不如咱們留待來日!’他揚眉道了一聲好,卻向我深深凝望,驀的長長一歎,‘今日雖是過了,但你我來日終將一戰!’我心中也是一沉,不錯,我跟桌藏鋒必將一戰,且是一場生死之戰,我們是性情相投的兄弟,惺惺相惜的知己,卻終究要拼死一搏!”

    卓南雁心中沉甸甸的,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完顏亨又道:“桌藏鋒卻哈哈大笑,‘管他來日做什麼,今日咱們還是兄弟!’他在我肩頭重重一拍,轉身便行,我叫道,‘大哥,萬事小心!’他卻不再回應,大步進陣,我只見他寬大的背影在暮色之中大步遠去,忽覺心內一陣黯然,卻哪里知道,那是我看他的最後一眼,大哥桌藏鋒最後留給我的,便是與天地一起昏暗的沉沉背影!”

    卓南雁料不到竟是這個結局,愣了一愣,忍不住問:“那後來呢,我爹……當真便葬身那無極諸天陣中了麼?”完顏亨黯然一歎:“那我便不得而知了,但他終究一去不歸!依我來看,只怕業已去世!”卓南雁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心也不由一沉,卻想:“天柱山,南宮世家磨玉谷,今日好歹是知道了這地方,若是有暇,將來定然要去找回父親遺骸!”卻聽完顏亨語氣蕭索的道:“那時龍驤樓監控天下,仍舊有探子四處打探令堂和你的蹤跡,我隨即下令,龍驤樓不得再探察你們的丁點消息!只因歸心盟主的妻兒,我龍驤樓必然要殺!但你又是我義兄之子,我又怎能趕盡殺絕!自那時我罷手之後,便一直失去了你母子的蹤跡!”

    他說著轉頭望著他,蹙眉道:“看你武功,似與絕跡江湖多年的棋仙施屠龍淵源甚深!施屠龍乃是桌藏鋒的至交,後來便是他收留的你麼?若我所料不差,令堂趙芳儀想必也早已棄世了吧!”

    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對自己的了解其實生出一段空白:在他與父親桌藏鋒結義之後,便放棄了對自己和母親蹤跡的追查,那麼自己寄身風雷堡直到拜施屠龍為師的一段時光,他果然毫不知曉,這麼說,龍驤樓當日席卷風雷堡,難道只是因一時之興?當下老老實實的答道:“不錯,我是被師尊扶養長大,家母卻在那場格天社的追殺之中受傷,終究不治而亡!”忽然心中一動,“我對他說的話有真有假,他跟我說的,到底又有幾分是假的,難道他對我的話全無懷疑?”忍不住輕聲道,“王爺所言,全是真話麼?”

    完顏亨哈哈大笑:“我要殺你,你逃得掉麼?”卓南雁緩緩搖頭,完顏亨冷冷道:“那我又何必騙你?”他的雙眸如電閃爍,沉沉道,“這時你該信了吧,我一直留你不殺,更將女兒許配給你,便是因為我相信你最終會與我聯手!”

    卓南雁一震之下,完顏亨卻一字字的道:“殺死你爹桌藏鋒的,不是我完顏亨,乃是大宋的一眾狗賊——趙構、秦檜、趙祥鶴和南宮世家,更有獻媚秦檜、在途中劫殺你父母的諸多江南武林幫派!便是沒有我龍驤樓,令尊一般的會陷入死局!”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愈發銳利如劍,森然道,“你雖是漢人,但大宋君臣卻是你的殺父大仇!你若是個大丈夫,便該為夫報仇,便當與我聯手!”

    卓南雁登時雙目大張的愣在那里,這一晚,他知曉了太多的人間真相,這些真相甚至顛倒了他一生的善惡操守,沉了片晌,他忽地冷冷道:“你就不怕我反悔?”

    “反悔?”完顏亨緊盯著他,冷笑道,“你眼下只有留在龍驤樓,只因你已沒有退路!當日你盜劍奪馬,江南武林早視你為叛徒,知曉你身世的,只有羅雪亭,但你親手殺了葉天候,只怕羅雪亭也信你不過了!嘿嘿,便是他信得過你又如何,比武之日,待我殺了羅雪亭,天下還有誰會信你?”

    一股冰冽的夜風透衣襲來,卓南雁卻覺從心底泛起陣陣寒徹脊髓的涼意,怪不得方殘歌見了自己,便是劈面一通痛罵,天下除了羅雪亭,只怕個個都當我卓南雁是貪圖富貴的小人!想起方殘歌的叱罵,卓南雁心中更是陣陣痛楚,忽地心中一動,叫道:“是你!是你殺了葉天候!”

    完顏亨緩緩點頭,悠然道:“不錯!我不但替你殺了他,更傳訊天下武林,嘉獎于你,還讓你作了鳳鳴壇主!”雖然葉天候陰沉的性子不為卓南雁所喜,雖然葉天候不算他意氣相投的真心至交,但終究是共患難的武林同道,卓南雁聽了完顏亨的直言承認,心內痛如滴血,暗道:“不錯,天下皆知我是助完顏亨擒殺雄獅堂死士之人,江南武林更是恨我入骨,我自此再無退路!”忍不住慘笑道,“王爺為我,竟是如此用心良苦!”

    “本王將婷兒嫁給你的第三個緣故,便是我愛惜你這個人才!”完顏亨眼中的光芒柔和了許多,慨然道:“你似極了年輕時的我!一般的膽大妄為,一般的霸氣十足!當初你查出那黃金面具,更進一步推斷出蕭裕謀反之秘,便讓本王生出了惜才之念!”他說著傲然長笑:“滄海龍騰的女兒嫁給劍狂桌藏鋒之子,也算是門當戶對,更了卻了我多年來的一樁夙願!怎麼,這時你還能不跟我聯手?”

    卓南雁怔怔立在冰冷的夜風中,沉了不大長、但他卻覺得極長極長的一刻,終于猛一點頭,苦笑道:“這時我還有旁的退路麼?”完顏亨望著他深深點頭:“在你和婷兒成婚之前,你我或可成為忘年之交!”說著緩緩取出一枚金色藥丸,一字字的道,“吃下去!我便告訴你為令尊報仇的妙策,那便是襲滅大宋的龍蛇變詳情!”卓南雁覷了一眼那躺在他掌心的黃橙橙的藥丸,沉聲道:“這是何物?”完顏亨的眼神幽幽閃著,笑道:“這是‘百變龍涎丹’,乃萃集天下百種藥物精煉而成,服藥之後,能強健筋脈,但每隔數月須得服上一枚解藥,不然藥性發作,渾身筋脈寸斷。”

    卓南雁呵了一口冷氣,忽道:“那些龍須遠在四處,卻個個對你死心塌地,想必用的也是這玩意吧!”完顏亨哈哈笑道:“你倒好生聰明!試想那些‘龍須’做什麼的都有,有引車賣漿之徒,更有腰金衣紫之輩,若是有人在別處混上了高官厚位,不再服我管束,甚或對我龍驤樓反戈一擊,那豈不天下大亂?便因這龍涎丹,除了本王天下無人可解,那群龍須才對我俯首帖耳,不敢稍違!”忽地笑聲一斂,意味深長的道:“我讓你吃這龍涎丹,卻不是為了龍驤樓,更多的卻是為了婷兒!待你和婷兒成婚三年之後,我自會給你將藥力盡數解開。”

    這便是完顏亨!切斷了你的所有退路,卻還不算,還要在你脖子上再掛一道鐵鏈,卓南雁忽然覺得自己似是一只木偶,給他不動聲色的牽著走,他驀地仰頭哈哈大笑兩聲,抓起藥丸,一口便吞了下去,完顏亨深邃的目光微微一跳,冷冷道:“你天大的幸運便是被婷兒喜愛上了!嘿嘿,我這一輩子殺人無數,卻不願她有一絲不快!你給我記住,你要做婷兒的夫君了,心中不容再有旁人!”

    卓南雁奮力使自己的心神凝定下來,笑道:“王爺這時該告訴我,那龍蛇變之秘了吧!”笑聲傳入耳中,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這時居然還笑得如此自若,完顏亨望著他道:“葉天候當日都對你說了些什麼?”卓南雁老老實實的道:“葉天候只知大概,似乎王爺要把大宋能臣一網打盡!”

    “倘若我讓你伐去一根大樹,你是去砍其枝葉,還是徑去伐其主干?”完顏亨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不待他說話便又徑自道:“收拾大宋的能臣干將,便如砍其枝葉,只有動其國本,才是伐其主干的正道!”卓南雁眉頭蹙起,道:“動其國本?”完顏亨道:“你可知當初宋朝三大將中戰功最著的岳飛是為何被其皇帝趙構厭惡,最後更使秦檜得了機會,隨意以‘莫須有’之名將岳飛除去?”卓南雁曾聽易懷秋就岳飛的冤案發過多次牢騷,但對其中的細因卻著實不知,不由緩緩搖了搖頭。

    “給你說段故事吧,”完顏亨自他吞了龍涎丹後,似乎興致頗增,悠然道,“太宗天會七年,我大金天兵突襲揚州。趙構這新登基的南朝小皇帝正躲在揚州行宮內花天酒地,忽聽得天兵已到離揚州咫尺之遠的天長軍(按:天長軍即今安徽天長),嚇得肝膽皆裂。自那時起,這趙構便嚇出了毛病,成了個斷子絕孫的主兒。他原有個親子卻又早死了,後來無奈之下,便自宋太祖趙匡胤的後裔中選了兩個幼子入宮撫養。二子之中,那叫趙瑗的勤奮聰慧,惹人注目。但好色如命的趙構卻遲遲不立其為皇儲,更請了禦醫王繼先,每日里專弄春藥,只盼再生下一位親子。其時我大金國力鼎盛,江南小朝廷自是風雨飄搖,岳飛縱觀大局,親自覲見趙構,請趙構早立趙瑗為皇儲,以安天下之心。嘿嘿,豈知立儲自古便是皇帝之大忌,岳飛以手握重兵之雄,請年方而立、氣血正盛的趙構立一養子為皇儲,正犯了這大忌。趙構當時雖未發作,心底卻以為岳飛居心叵測。岳飛自此便為趙構所厭,終致招來風波亭之禍!”

    他說著仰頭望著頂上的明月,悠悠道:“其實岳飛所議,乃是高瞻遠矚之見,太子一定,國本自固!”卓南雁知道趙瑗已在數年前被宋高宗趙構立為了皇太子,雙眸乍閃,忍不住道:“原來這龍蛇變便是要除去太子趙瑗?”(按:紹興十二年,十六歲的趙瑗被封為普安郡王,再于紹興三十年,被立為皇子,進封為建王,名字也被改為趙瑋。小說中所說的這段時日,趙瑗雖已是“呼聲很高”的預備皇子,但終究只是普安郡王。作者在此將趙瑗早早地立為“太子”,並且不稱呼他作皇子的名字“趙瑋”,只是為了讀者閱讀方便,方家不必深究)

    完顏亨轉過頭,背向月光的臉上一片黝黑,緩緩道:“這計策雖難,但有那最老邁卻最管用的龍須在,一切必會辦得妥貼順當!”卓南雁想起那位不露聲色的“老頭子”,心底暗自後悔一直沒有瞧清這人的臉,忽然心中一動,忍不住道:“刺殺宋朝皇子固然甚妙,但何不雙管齊下,一邊刺殺皇子,一邊將大宋能臣斬盡殺絕?”

    “這不是雙管齊下,而是互為表里!”完顏亨看他一眼,目露欣慰之色,“皇太子趙瑗不去,張浚、李全忠、吳璘、吳玠兄弟,這些大宋能臣難除!太子一除,張浚這些干才失了主心骨,自會被我一網打盡。那時我大金要一統天下,便容易得緊!”卓南雁心中泛起陣陣寒意:“原來這才是龍蛇變,一邊對太子下手,一邊卻要將張浚、李全忠、吳氏兄弟這些大宋能臣盡除!”正要開口問這“雙管齊下”的詳情。完顏亨卻見他意猶未盡,緩緩笑道:“何必這麼急!你跟婷兒成婚之後,我便派你二人同去江南,主持龍蛇變。跟江南龍須的聯絡之法,到時婷兒自會告訴你。你們一入江南,完顏亮自也無法左右婷兒,待掀翻趙宋,我羽翼大豐,完顏亮卻又能奈我何?”卓南雁心中萬分不是滋味,呆立那里,竟有些癡了。

    深夜。雙眸赤紅的卓南雁兀自獨坐在幽黯的屋中,一動不動。

    這一夜委實太過漫長。就在這夜,他親手敲碎了他癡愛的少女的芳心,他心中的死敵反成了父親平生的惟一知己,而他自己卻一直在為害死父親的大宋君臣效命!他忽地想起師父施屠龍說過的話:“趙宋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報效嗎?”心內更是紛亂如麻,暗道,“師父說得對!什麼是忠?什麼是孝?這樣的腐敗朝廷,逼死了我的父母,我還要為他們盡忠嗎?我若不為父母報仇,又豈能當得一個孝字?”想起母親,便記得易懷秋曾說過,母親希望自己一輩子不要知道身世,她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平平安安、渾渾噩噩地過去!當時知道了母親這遺命後,心內頗是不以為然,甚或心內有些埋怨母親。但在這森冷漫長的寒夜里,卻忽然明白了母親的苦心,他心中更是無限痛楚,驀地一個聲音在心底大叫起來:“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老子要掀翻天地,讓這狗屁趙宋改天換地!報我父母大仇!”

    一念及此,他騰地自床上躍起,大步走出屋外,卻聽得隱約一聲雞鳴,東方已遙遙現出一片薄明。這雞鳴風雨的清晨,便讓卓南雁想起那個羅雪亭傳授自己六陽斷玉掌的早晨。霎時羅雪亭、辛棄疾、張浚,那一張張臉孔全在眼前閃過,個個眉目生動,人人生氣凜凜。在那些豪氣縱橫的目光逼視下,他卻覺得自己渺若微塵。跟著便想起那晚羅雪亭硬生生向他拜倒,口中大叫“我這可是替大宋百姓給你磕的頭!”卓南雁的心便如給一雙大手擰著般難受,“是啊,太子若喪,張浚諸人再死,金國必然揮師南下,江南百姓必會慘遭蹂躪!”

    他原以為自己萬事都不會放在心上,這時心中卻不由患得患失,蹙眉踅回屋內,躺到床上,拉過大被蒙頭便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忽見一個碩大的身影向自己走來,雖然看不清這人面目,卻覺這人萬分熟悉,正是自己幼時常在夢中見到的那大漢。卓南雁見這人手中撫著一柄長劍,意氣凜然,不由怔怔地想張口叫他。但那人的目光卻掠過自己,直向自己身後望去。卓南雁不覺回頭,卻見完顏亨正立在自己身後。那大漢正向他深深凝視,忽道:“兄弟,咱們終將一戰!”聲音有若雷鳴,將他渾身的熱血震顫得全翻騰起來。

    卓南雁激得一個抖擻,猛自夢中驚醒,心道:“父親,原來那大漢便是父親嗎?”忽地將腿—拍,暗自叫道:“不錯,父親雖跟完顏亨意氣相投,但在家國大義之前,卻終將一戰!在這家國大義之前,我這一己之私算得了什麼?嘿嘿,卓南雁,虧你年少時便曾在易伯伯跟前說過要使四海歸心的志向!”猛然想到年少時在風雷堡自己跟易懷秋說的豪言壯語,隱約著便瞧見了易懷秋那張淚流滿面的老臉,卓南雁心口微酸,隨即胸中卻覺有萬千豪氣湧了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正跟完顏亨對弈一盤棋,自己的形勢已是岌岌可危,但越是勢危之時,越要棋手平心靜氣。他一定要跟完顏亨將這盤棋弈完!卓南雁探手入懷,卻摸出一只錦囊,那正是葉天候留給他的錦囊!卓南雁忽然發覺了完顏亨在這盤棋中有一個極大的破綻,撫著那柔軟的錦囊,他的心卻再次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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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46: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節:愁懷愛意 今宵花燭
      日頭升起,一切還都照舊,卓南雁仍是芮王府的紅人,即將披紅掛彩的郡馬爺。完顏亨和他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是完顏亨暫時不讓他接手鳳鳴壇的事務,倒是對余孤天加意栽培。有幾次余孤天竟能進到完顏亨的書房之內,聽他耳提面命。

    一連幾日,卓南雁都在王府內深居簡出。他幾次去完顏亨的書房,想探聽龍蛇變的詳細規劃,完顏亨卻總是岔開話題,只跟他談文論武。閑談之中,卓南雁覺得這人雖是心機深沉如海,但談得興致一起,偶爾開懷大笑,又顯得豪爽過人。那山一般的冷漠,便全在豪邁的大笑中煙消云散。更兼這人胸羅錦繡,雄視古今,談天說地,往往真知獨蘊。

    有一次兩人談得興起,不知怎地便扯到完顏亨跟刀霸仆散騰的決戰之上。卓南雁心中一動,道:“刀霸那日忽下戰書,他背後……莫不是有皇上完顏亮給他撐腰?”暗道:“我若乘機進言,說不得能挑得完顏亨生出異心,若是他們自相殘殺,金國便無力南侵!”完顏亨忽地向他默然凝視,卓南雁給他冷湫湫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良久,完顏亨才仰頭呵呵一聲苦笑:“我父王為大金立下汗馬功勞,聖上要將我怎樣,便也由他了!我完顏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聽他笑聲蒼涼落魄,心中不知為何,竟也跟著一酸。

    完顏亨卻忽地轉頭望著他道:“南雁,若是有一日,我完顏亨落得跟完顏袞一般的下場,你仍舊會待婷兒很好嗎?”完顏袞是金主完顏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當年只因有人誣告他謀反,便給完顏亮不分青紅皂白地斬了。這事卓南雁早就聽葉天候說過,此時陡然聽完顏亨提起,心便一沉:“其實在完顏亨心內,也在為前程憂心至極!”他見完顏亨望過來的探詢的目光銳利之極,本要說“王爺說笑了”,但眼前倏地晃過完顏婷情深如火的雙眸,胸中不由一熱,道:“婷兒便是成了一文不名的貧家女兒,我也會好好待她一生!”完顏亨聽他說得果決堅毅,眼中也閃過一絲熱熱的光芒,幽幽道:“我沒有看錯你!自我知曉你是卓大哥之子的那一刻起,在我心底,便將你當作了我的兒子!”卓南雁心頭一震,卻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完顏亨卻沒看他,只是長長一歎:“來我府上給婷兒提親的,多有朝中王公貴胄,嘿嘿,這些人瞧重的,還不是我芮王府與龍驤樓的權勢,越是位高權重之人,越是靠不住地!”他說著猛然將手一揮,卻岔開了話,又說起羅雪亭和仆散騰的武功,口氣淡漠平常,壓根兒便沒把幾日後跟這兩大高手的驚世決戰放在心上似的。

    獨自回屋之後,卓南雁想到完顏亨那坦蕩真誠的目光,心內便有些歉然,但忽地想到:“父親當日跟完顏亨八拜結交,那是英雄相惜,後來的相約決戰,則是大義所趨,大丈夫豈能將私誼與國仇混淆!嘿嘿,既然當日父親跟完顏亨終是約而未戰,這一陣便子代父戰!”想到終究有一日要跟完顏亨拼個魚死網破,他心里倒于兩人之間的恩怨釋然了許多。

    好在自那次之後,完顏亨似乎變得越來越忙,卓南雁便不再找他聊天,獨自潛心修煉天衣真氣。完顏婷將成新娘,也忙碌起來,這幾日難得不來纏他。雖然修習天衣真氣凶險之極,但卓南雁知道,這是自己必須抓住的機會!

    “走火入魔也是死,來日若是跟完顏亨真刀真槍的對陣,最多也是死,既然大不了是個死,老子怕他作甚?”說來也怪,他這麼萬事不管、拋開成敗的修煉,反而一路順當,觸類旁通之下,對“九宮後天煉真局”等深奧圖譜的領悟竟也更上層樓。數日之間,偶一運氣,只覺內氣鼓蕩,猶如怒潮澎湃,渾身勁氣充盈之下,舉步落足便如風行水上。而他入靜的時間,竟也一次比一次長。

    日子過得飛快,轉過天便是成婚的正日子了。這一天卓南雁午後練功,收功之後,只覺猶如大夢初醒,張眼一瞧,才見日頭灑下的昏黃光影已將窗牖染成一片絳紅。自己這一坐,竟已到了黃昏時分,想到明日便要和完顏婷大婚,心內竟有些患得患失。成婚之後,自己會和完顏婷去江南,那時自己該怎樣面對完顏婷?屈指一算,今日竟也是葉天侯在錦囊之中給自己規定的偷下咒饜的最後時限了。他不知道葉天候如何能讓金主完顏亮知曉,但他終究要照著葉天候的遺命試上一試!他信步走到完顏亨的書房前,卻有一胖一瘦的兩個老仆遠遠地向他躬身:“姑爺,王爺還在龍吟壇中未歸!”二老語音中隱隱透著一股金石之氣。卓南雁知道這貌不驚人的兩人便是當年江湖上響當當的“無法無天、雕隼雙霸”。胖老仆是“雕霸”龐無法,瘦老仆是“隼霸”韓無天,當年兩兄弟橫行一時,對黑白兩道均不買賬,正應得上“無法無天”這四字,但自給完顏亨收服之後,卻變得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據說他們給完顏亨守護這書房重地,多年來真稱得上寸步不離。卓南雁隨口笑道:“無妨,我進去等他!”眼見二位老仆畢恭畢敬地沖著自己笑,他忽覺雙腿沉重無比。

    “南雁兄,”一人自書房內閃出半個身子,望著他怯怯地道,“怎地不進來?”卻是余孤天。卓南雁知道完顏亨近日對他器重得緊,便展顏一笑:“天小弟,也在此等候王爺大駕嗎?”舉步走入書房。

    完顏亨的書房古雅而簡素,這王府雖然奢華無比,但書房內的陳設看上去卻稍顯樸陋。桌案椅子全有些陳舊,日光灑在古舊顏色的桌案上,便暈出一種更加古舊的蒼黃。雖然書房內堆滿了書籍,但還是顯得大而空曠。此時只有他跟余孤天兩個默言無語的人,就更有些沉悶。兩個人對望著,都想說些什麼,卻偏偏什麼也說不出來。

    終究還是卓南雁故作輕松地笑道:“小弟近日好受王爺器重,又有何事來找王爺稟報嗎?”余孤天卻默然無語,只是滿面通紅地望著卓南雁,沉了沉,忽地迸出一句:“明兒,你就要跟郡主成婚了吧?”卓南雁點頭笑道:“小弟也不必眼紅,改日請王爺給你尋個公主!我是郡馬,你便作駙馬如何?”

    余孤天沒隨著他笑,卻壓低聲音道:“其實你心中丁點兒也不喜歡她!你心里依舊戀著林師姊!”卓南雁雙瞳陡縮,卻說不出話來,這時跟他緊緊對視,才發覺余孤天的雙目已然一片赤紅,像是幾夜沒睡的樣子。余孤天踏上一步,語音中透著幾分猙獰意味:“你娶她,不過是為了替大宋竊取龍驤樓的機密方便一些,是不是?”卓南雁心中忽地躥起一股熱氣,忍不住沉聲道:“住口!”喝聲不大,卻讓余孤天渾身抖了抖。余孤天給他利劍般的目光刺得肝膽一縮,不覺退了一步,聲音也軟了許多:“大哥,我、我心中好生難受……”

    卓南雁聽他聲音驀地哽咽起來,倒有幾分不忍,不由歎一口氣,緩緩道:“我若對婷兒無情,又怎能娶她?”話一出口,眼前閃過完顏婷火熱卻又癡情的眼神,心內不由騰起一股柔柔情愫。余孤天的目光抖了抖,猛地翻掌緊緊揪住卓南雁的臂膀,顫聲道:“好!那你……你便要一輩子……好好地待她!”也不待他答話,猛地轉身大踏步飛奔而去。卓南雁望著他消瘦的身子倏忽幾閃,消逝在沉沉的暮色之中,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時書房內只剩下他一個人,門外那“雕隼雙霸”遠遠候著,斜陽影子下猶如泥塑木雕一般。書案上那抹橘色的日光愈發昏暗,書房內靜得有些肅然。卓南雁探手入懷,才觸到那柔柔的錦囊,忽又猶豫了起來:“這咒饜若是一放,我卓南雁便是個誣陷栽贓的奸狡小人了!嘿,完顏亨武功蓋世,龍驤樓又如此根深蒂固,若不如此,我又怎能扳倒他們,報了風雷堡的潑天大仇?卓南雁,這是兩國交戰,你怎地還如此婆婆媽媽?”但要待抽出那錦囊,卻總覺手掌重如千鈞,硬是抽不出來。眼前走馬燈般地閃過完顏亨飄逸超邁的笑聲和顧盼自若的眼神,耳中卻又響起他那蒼涼寂寞的歎息“我完顏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

    一個聲音忽在卓南雁心底大叫起來:“完顏亨是條好漢,我卓南雁又怎能用如此歹毒手段對付他?嘿嘿。便是要為風雷堡報仇,也該真刀真槍地跟他決一死戰!老子照舊去苦練天衣真氣,待破去這殃及江南的‘龍蛇變’後。再約他一戰,便死在他手下,也是痛痛快快!”這麼想著,心底登時沉實了許多。

    日色昏沉,書房內幽暗一片,卓南雁忽覺心內有些憋悶,大步走出書房,也不理那兩個向自己點頭哈腰的老仆,只顧大步向前走去。猛一抬頭,卻見那輪紅若凝血的夕陽正沉沉西墜,卓南雁凝望殘陽,心中一陣黯然,暗自歎道:“天候兄,請恕小弟不能!”

    才走出幾步,忽聽身側風聲颯然,卓南雁心意一動,鼻端聞得一股熟悉的幽香,跟著雙目已被一雙柔滑的小手掩住,耳畔響起完顏婷的聲音:“渾小子,只顧往爹的書房跑,也不知前去瞧我!”卓南雁笑道:“誰說的,我這不是正要去瞧你?”轉過頭來,眼見完顏婷臉現憂色,便道,“婷兒有什麼事想不開嗎?可從來沒見我的婷兒心里面還藏著事!”

    完顏婷秀眉微蹙,忽地深深一歎:“爹這幾日的神情好不古怪,他常常在書房整夜靜坐,有時歡暢得像撿了個金元寶,有時卻又皺眉念叨什麼‘天道……生死……有我無我的’,跟他說話,也總是心不在焉!”卓南雁緩緩點頭:“王爺是在修煉一門武功心法,這心法想是極為高深,須得參破生死,直趨天道。他念叨的有我、無我,正是修為中的兩種境界?”

    “原來如此。”完顏婷臉上憂色不減,道,“想必爹爹苦參的這絕頂心法,與他後日要迎戰的兩大高手有關!嘿,也不知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連番兩場大戰,爹爹能不能大獲全勝?”卓南雁心頭一緊:“是啊,就在我們大婚的轉夜,完顏亨便要應戰羅雪亭和仆散騰。滄海龍騰以一人之力,挑戰獅堂雪冷和天刀門主,這是怎樣的一戰!”眼見完顏婷憂心忡忡,便笑道:“王爺武功無敵,用不著婷兒替他擔心!只盼他能借此一戰,突破生死之關,參透天道!”

    “這話爹爹也說過。”完顏婷幽幽地道,“天道是什麼,能長生不老嗎?”卓南雁眼前晃過完顏亨悠遠的眼神,忍不住歎道:“道可道,非常道。天道雖未必能讓人長生不老,卻能突破人生的許多境界。我曾聽人說,參破天道之人,武功便進入天元境界,那才是天下無敵的無上武學!”完顏婷伸出一根春蔥般的玉指輕點額頭,道:“有這麼好?可是那也不必如此行險啊!”卓南雁修習高深武學多年,又隨易絕邵穎達學易,但對天道之說也是似懂非懂,這時不由昂首望天,想了想才道:“據說天道並非只有武學高手才來參悟,舉凡儒、道、釋乃至醫、武諸家,修學到了絕頂境界,都要飛躍一步,融于‘道’的境界——那也是他們終其一生所要尋覓的至境。但這最後一步飛躍,卻是難之又難,非但要自家堅毅不拔地孜孜追尋,更要有諸般機緣的助益,才能使人于刹那間破繭頓悟。王爺一日約戰兩大高手,要的便是由這二人湊成一大機緣,助他于生死一線之間頓悟天道!”完顏婷“哦”了一聲,卻仍舊蹙眉沉思。

    眼見往日笑鬧頑皮的完顏婷這時父女情深,為其父擔心不已,卓南雁心內忽地覺得有些新鮮,伸手拍了拍她白里透紅的玉面,笑道:“你這樣子乖乖的,倒挺可愛!”猛地抱住她的纖腰,略一用勁,便將她輕盈的身子抱在胸前。完顏婷毫無防備,驚得“哎喲”一聲,見他臉上又浮出那抹壞壞的笑意,不禁嬌哼道:“渾小子,使這麼大氣力,又要發什麼瘋!”卓南雁笑道:“我本來挺好,見了你才有些瘋!不要胡思亂想啦,我來讓你笑上一笑!”攬著她的纖腰,騰身飛躍,直掠上高高的屋頂。

    完顏婷吃驚道:“你又發癲了嗎?給下人們瞧見,成什麼樣子!”話雖如此,卻是乖乖地伏在他胸前。卓南雁笑道:“不是絕頂高手,可沒本事瞧見咱們!婷兒,咱們撒撤歡可好!”口中低笑,身子猶如風馳電掣,倏忽幾閃,已自一間屋頂,急掠到另一間屋頂。

    適才兩人心中各有愁悶,這時在樓頂高簷上迎風狂奔,心緒漸漸開朗。夜風呼呼地白臉龐掠過,兩人便如禦風而行,完顏婷放眼只見西天落日如醉,幾縷紅霞給夕照映得如詩如畫,遠近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全在眼皮底下,忍不住輕聲歡呼:“哈,便如飛到天上一般!雁哥哥,虧你想得出!以後我要你日日這般抱著我飛!”卓南雁笑道:“一次兩次還成,日日如此,王爺知道,可就氣死啦!”

    兩人說笑之間,已自四五間樓閣頂上飛掠而過。驀地卓南雁似是腳下一空,身子呼呼飛墜,完顏婷嚇得一聲嬌呼,她本來武功不俗,這時倒似小家碧玉般地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忽聽卓南雁嗤嗤一笑,單足在假山石上輕輕一點,兩個人已飄然射入一間雅閣內,卻是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完顏婷的閨閣之中了。完顏婷雙足落地,才知他適才故作失足之狀嚇她,忍不住嗔道:“這渾小子,就知道想法子捉弄我!”

    卓南雁道:“婷兒,明日你便嫁給我了!人前人後,可不要再叫我渾小子啦!”完顏婷道:“我偏要叫你渾小子!”忽地湊了上來,在他耳朵上輕輕一咬,“無論何時,你永遠是我的渾小子!”卓南雁只覺一股馥郁幽香襲來,心中便是一蕩。這時閨閣內再沒旁的人,紅燭高挑,卻見那玉榻錦被,鏡台奩具,全布置得喜氣洋洋。紅燭光暈給閨閣內披上了一片柔媚溫馨的異彩,更映得完顏婷眉目如畫,美豔不可方物。卓南雁忽想:“不管如何,明日她便是我的妻子了!”伸手便將她抱入懷中。

    完顏婷仰頭向他唇上吻來,香澤微度,卓南雁心中更如騰云駕霧。完顏婷一吻之後,眉目生春,眼中的波光似要流淌出來,柔聲道:“你不讓我叫你渾小子,那我當著人便叫你雁哥哥!沒人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叫你渾小子!”說著玉頰上紅暈欲滴,道,“往後,我便是你的妻子了,你打我罵我都成,再不要當我是什麼勞什子郡主!”卓南雁聽她語帶深情,心中一熱,也俯首向她櫻唇上吻去,忽覺口中一軟,竟是完顏婷靈巧的香舌滑了進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熱了起來,更加拼力地緊攬她的腰身,似乎要將她融化在自己火熱的身軀里。

    “你勒得我喘不上氣來了!”完顏婷口中嬌喘籲籲,卻益發熱烈地回吻著他。兩人纏綿之間,完顏婷碧羅錦衫的衣領不覺翻開了,修長的美頸和白嫩的雪胸在燈下泛著珠玉一樣的光芒。卓南雁聞到她衣內傳來的一縷熱香,又見那挺拔的酥胸上兩點嬌嫩的梅花正隨著她嬌軀的輕顫搖曳出醉人的紅豔。他心中一陣狂亂,手便順著她玉頸那曼妙的曲線滑下,直紮入那抹讓人狂亂的紅豔中。完顏婷這才有些慌亂,想要攔他,卻覺得渾身半分力氣都沒有,嬌軀也突突地顫抖起來,輕叫道:“雁哥哥,明兒,明兒,我都給你……”聲音卻是那般無力,柔媚得似是在召喚。

    卓南雁聽了她柔柔的輕喚,心神卻是一震:“明日婷兒便是我的妻子啦,我這又是在做什麼?”猛地一咬嘴唇,極力凝定心神,一把將她衣襟緊緊掩上,喘息著笑道:“對不住,婷兒,我見了你便會發狂!”完顏婷媚目流波,輕喘道:“渾小子,明兒我便是你媳婦啦,你便真的發起狂來又怎樣了?”心底卻想:“其實你發起狂來,我倒好是喜歡!”適才二人一番輕狂,她頭上云鬢散亂,一蓬秀發直垂肩頭,更增嫵媚之色,瞧得卓南雁心神又是一蕩。她卻忽地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幽幽道:“可我還是想,明個大喜的日子來了再全都給你!”

    兩人相視一笑,柔情無限之下,再沒什麼話說,只是深深擁抱。卓南雁忽然想到:“小月兒是縹縹緲緲、若即若離的月里仙子,相形之下,婷兒卻是真真切切、觸手可及的塵世香花!”

    窗外的假山石上,卻有一雙火紅的眼睛死死地盯向暖閣內。雖給窗上那厚厚的紅幔遮著,只能瞧見他們纏綿一處的影子,余孤天還是覺得心若油煎,口中不由發出小獸般似哭非哭的輕喘。

    轉過天來,芮王府便成了京師最為矚目的府邸。芮王郡主得皇帝在九州鞠會上欽賜婚期,早就轟動朝野。正日子一到,大小官吏,紛紛趕來賀喜。一大早,便有跟完顏亨交厚的臣僚乘馬坐轎而來。芮王府中的仆役差人全都換上了新衣,府門外彩燈高掛,裝點得喜氣洋洋,門前的一條大街都給淨水潑過。為防江湖仇家乘機尋仇,三三兩兩的龍驤樓侍衛在街上往來巡視。龍驤樓內眼下主事的虎視壇主蕭別離、鷹揚壇主余孤天都是不善言辭之人,完顏亨便特派龍吟四老中的耶律瀚海親自來府中張羅。王府內早依著耶律瀚海的手段,布置得花團錦簇。花廳外高挑起盞盞八角琉璃宮燈,亭台樓閣間的長廊內也懸了水晶制的精巧彩燈,白日里雖未點起,遠遠瞧上去便已美輪美奐。耶律瀚海儼然已是今日芮王府的半個主人,進進出出,滿頭是汗,兀自羽扇輕搖,當真是調度侍衛運籌帷幄,迎候親朋談笑風生。

    雖然芮王完顏亨不喜辦事聲張,但到了晌午時分,赴宴的轎子早在芮王府外遠遠排成了兩排。諸多重臣貴胄便由完顏亨親自陪同,引入花廳閑坐。一眾品軼稍低的官吏雖然備了厚禮而來,卻也難近芮王身前,只得趕著這機會四處獻殷勤,或拉攏同年,或傾述鄉誼,滴水簷下盡是相互揖讓、如魚得水的文武官員。

    正熱鬧間,忽昕一聲“聖旨到”,皇宮內侍趕來傳旨,竟是大金皇帝完顏亮親筆所書的芮王府匾額已到。完顏亨忙命人在大廳擺布香案接旨。那匾額以大紅綢子綴了,高高掛起。傳旨內侍一走,眾官員親朋呼拉拉圍過來七嘴八舌地給芮王道喜,都道“皇恩浩蕩,本朝罕有”。完顏亨臉掛笑容,漫不經心地隨口應酬著。但眼尖的人隱隱地從完顏亨那淡淡的笑容後,覷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憂色,便有人心內納悶:“掌上明珠大婚,皇上欽賜吉日,再賜匾額,這是何等榮寵,這位芮王爺怎地瞧著還不大歡喜?”

    大廳之中張燈結彩,百十根兒臂粗細的紅燭閃耀,將大廳映得流光溢彩。卓南雁這時身著新郎的大紅吉服,由耶律瀚海陪著,立在廳口向進屋的賓客左右作揖寒喧。跟這些進府賀喜的高官顯貴相比,他不過是個六品侍衛,但他當初力擒蕭裕,九州鞠會上力抗刀霸仆散騰,在京師之中聲名早彰,更兼他此時成了郡馬,人人見了他自不免高看一眼,客套話連篇。卓南雁本來性子跳脫,這般跟各色官吏文縐縐地談吐多時,心內便覺煩悶至極。

    忽聽鼓樂嗚響,卻是申時一刻的吉時已到,眾人興沖沖地在大廳內分席落座。這時唱喜歌的閑漢賣勁高唱喜歌,賓客均知婚典將作,個個提起精神笑鬧。滿頭大汗的卓南雁好不容易給個婆子引入後堂,才覺耳中清淨了些。

    本來照著女真族舊俗,成親之儀沒有太多規矩,但這大金中都本是遼國燕京,百余年前這里的漢人就用他們花樣百出的風俗舊例同化了當年的大遼契丹貴族,眼下照樣將女真顯貴馴得服服帖帖。這芮王府的婚典更多的是依著漢禮而行。卓南雁給那婆子帶入後堂,卻見鳳冠霞帔的完顏婷靜靜坐在床角,依當時的講究,這叫“坐床富貴”。卓南雁瞧她坐得端端正正,心下暗笑:“這丫頭這時只怕要憋悶死了吧!”那婆子笑盈盈地將個綰著雙同心結的大紅彩緞遞到他手中,又向端坐床角的完顏婷努了努嘴。卓南雁便一手提了彩緞,將另一頭掛在完顏婷的玉手上。在那婆子的引領下,卓南雁面向完顏婷,倒步緩行,用彩緞牽著她,款款向大廳行去。

    不知怎地,這“牽巾”之禮一行,卓南雁的心忽地一沉:“不管如何,我卓南雁還是要跟完顏婷成婚了!”眼前不合時宜地閃過林霜月的倩影,心內便如針紮般隱隱作痛。他極力不去想她,但那影子便如水中的浮萍,越是向底按,越是清楚地浮上來。

    他素來行事任性,原以為自己對什麼都不在意,更不會將這些世間俗禮放在心上,哪知這時手中攥著那綰著同心結的大紅緞子,卻覺得沉重無比。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自己跟婷兒成婚,當真只是為了騙取龍須之秘和龍蛇變嗎?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

    正自尋思,兩人已經緩步來到大廳門口,卓南雁猛覺肩頭卻給人重重一拍,只聽蕭別離沙啞的聲音笑道:“郡馬爺,稍時大禮之後,你跟郡主可得給咱們練上一套劍法助興!”卓南雁嘿嘿地一笑,目光掃過,卻見歡聲笑語的賓客叢中有一雙火紅而灼熱的眼睛在狠狠地瞪視著自己,依稀便是余孤天。

    大廳之中這時早已高朋滿座,卓南雁牽著嫋嫋婷婷的完顏婷一人大廳,禮官便高叫:“起樂!”幾班鼓師樂手搖頭擺尾地拼力吹打,立時絲竹之聲大作。眾人的目光緊緊定在這對新人身上,一時“郎才女貌”的贊聲四起。完顏亨府中的一位貴婦笑吟吟走上前去,手持一根玉秤挑去了完顏婷臉上的蓋頭。完顏婷本就美豔,這時明燭映射之下花容盡展,香腮蘊紅,媚目流波,真如露掛海棠,玉潤明珠。一時廳上全是眾人的嘖嘖驚歎之聲。

    按著其時的婚俗,一對新人進門後先拜了家廟,再參拜雙親。完顏亨和王妃並肩端坐廳中,受了二人之禮。參拜諸親之禮後,鼓樂之聲再起,堂上賓客齊向完顏亨舉杯賀喜。完顏亨面上紅光展露,四處舉杯致謝。

    鼓樂聲中,禮官再喊:“請新人回房!”這回卻是完顏婷倒行,用那同心結引著卓南雁緩步向房中行去。卓南雁一眼瞧見完顏婷那脈脈含情、流光溢彩的雙眸,心底不知怎地就是一慌,竟垂下頭來,不敢多瞧她眼睛。

    這時廳中已是觥籌交錯,卓南雁忽聽堂中有個官吏笑道:“聽說郡主大喜之後,王爺便要迎戰有‘天下第一刀’之稱的仆散大人和南朝的絕頂高手羅雪亭,借此大婚春風,王爺自是馬到成功啦!”跟著百里淳粗沉的聲音笑道:“一日應戰兩大高手,放眼古今也只有王爺一人而已。”滿座公卿貴客,自是不住口地奉承。

    卓南雁給完顏婷引著出了大廳,卻見院中的彩燈早點了起來。原來這一通折騰,天色早黑了。懸在長廊亭台間的各色彩燈盡數燃起,光影流蘇,異彩紛呈,真似繁星灑落人間。眾人均知,洞房內的儀程才是拜堂成親的高潮,除了老成持重的顯赫大吏在堂內由完顏亨陪著吃酒,不少後生顯貴和芮王府的年少親朋全不管不顧地擁著一對新人過來看熱鬧。兩人踏著震耳的樂聲到了洞房內,禮官便扯起喉嚨大喊:“夫妻對拜!”

    “夫妻對拜啦——”在眾後生齊刷刷的起哄聲中,兩人彎腰對拜。卓南雁心底忍不住又泛起林霜月那淒楚欲絕的眼神,她臉上依舊珠淚瑩然的樣子,緊盯著自己問:“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嗎?”一時胸中發酸,五髒六腑空蕩蕩得難受。

    對拜既罷,二人便面對面地端坐床上。禮官便舉起盛著金銀錢、彩錢和同心花果的金盤,行那祝願新人長命富貴、多子多福的“撒帳”之禮。彩果金錢嘩啦啦地向著他們潑來,禮官口中還念念有詞地說些撤帳語:“會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瑤台,虞美人乍歸香閣……若鴛鴦之交頸,如魚水之同歡……”

    卓南雁臉上掛著僵僵的笑意,忽又想起當日自己在九華山頂對林霜月說的話:“一年之後,我必來娶你為妻!咱們一起嘯傲云霞,再不分開!”那時林霜月的玉頰上紅霞流溢,當真美若天人。一陣恍惚之間,那張清麗如仙的面龐跟完顏婷這張洋溢著喜氣的嬌豔面孔合二為一。他才在心底發出一聲無盡的長籲:“我沒有娶小月兒為妻,卻終于成了大金郡主完顏婷的丈夫了!”

    他心內思緒起伏,耳中卻聽笑語歡歌不時蕩起,原來禮官已唱起了撒帳歌:“撒帳東,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擁仙郎來鳳帳,紅云揭起一重重……撤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宮客——”眾後生拍手跺腳地齊唱:“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宮客呀——”卓南雁的心似是給四處湧來的笑聲添了一絲喜氣,卻見完顏婷玉頰似火,望過來的美眸之中柔情似水。那禮官的撒帳歌已唱到最末:“今宵撒帳稱人心,利市須拋一井金。我輩探花歸去後,從他兩個戀香衾!”眾後生更拖長調子地跟著喊:“哦——從他兩個戀香衾啊!”

    笑鬧聲中,那禮官長聲叫道:“取雙杯,行合巹禮!”就有個紅妝丫鬟笑盈盈地捧著銀盤過來,盤上黃光閃閃地擺著兩盞金杯。旁觀的後生眼紅耳熱地大聲呼喝:“要喝交杯酒啦——”

    正這熱鬧萬分的時候,忽聽前廳傳來嘹亮的一喝:“聖旨到——芮王完顏亨接旨!”聲音高亢入云,滿府皆聞,顯見這呼喝之人,內功著實不俗。

    那紅妝丫鬟身子一顫,銀盤上的金杯險些掉到地上。正起勁賣弄的禮官一聲吆喝立時噎在喉嚨里,看熱鬧的人更是驚得面面相覷,適才還此起彼伏的笑聲喊聲霎時消逝得無影無蹤。眾人心內不約而同地均想,晌午時分才來過聖旨欽賜匾額,這節骨眼又來什麼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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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4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一節:合巹杯傾 喜筵瀾起
      聖旨既到,闔府賓主人等便全都要跪倒接旨。卓南雁挽起花容失色的完顏婷,也跪在床角,心內念頭起落:“葉天候在他那錦囊妙計中囑咐萬千,要我在今日之前下手,難道今日當真有什麼變故?只是要探知金主完顏亮的心思,那是何等不易,葉天候又怎能安排得如此天衣無縫?”凝神細聽,但這里離前廳太遠,那宣讀聖旨的內侍中氣不足,聲音聽不真切,隱約地聽得什麼“包藏禍心”、“邪魔魅術”的字眼,料得這道“聖諭”凶險之極,暗道:“只怕真是給葉天候料中了,完顏亮要對完顏亨下手啦!”

    卻聽前廳忽然亂了起來,顯是聖旨已然念完,完顏亨抗辯之聲陡然傳來:“請回複聖上,這必是下面的奴才信口誣陷……”卓南雁正待細聽他說些什麼,完顏婷卻一把抓住他的臂膀,顫聲道:“雁哥哥,這是怎麼了,皇上又來下的什麼聖旨?”卓南雁此時心內也是亂成一團,挺身站起,道:“你在此歇著,我去前面看看!”完顏婷道:“不成,咱們一起去!”卓南雁百忙之中回頭瞅她一眼,卻見那胭脂點染下的嬌顏顯出些蒼白,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盡是依戀和依賴,心內一軟,拉著她的手,默然無語地分開眾人,便向外走。

    擠過來瞧熱鬧的一眾後生也慌了神,亂糟糟地低聲私語,瞧著他們的目光也滿是古怪。那禮官在他們身後六神無主地嘟囔:“這……這交巹跟合髻之禮還沒行呐!”

    卓南雁跟完顏婷大步走到前廳,卻見堂前已亂作一團。傳旨宦官仍舊是晌午那位,這時卻已換作滿面的陰森,他身旁卻立著數十位大內侍衛,以烈火刀蒲察怒為首的“五行天刀”赫然在內,個個如狼似虎,緊盯著卓立堂中的完顏亨。適才還傳杯酣飲的大小官吏這時已全都神色淒惶。

    性子暴躁的蕭別離正自罵罵咧咧:“哪個天殺的狗奴才膽敢誣告王爺,老子揪他出來,活剝了賊厮鳥的皮!”余孤天卻面色蒼白地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卓南雁跨到余孤天身前,低聲道:“出了何事?”余孤天瞅了瞅他們身上的紅燦燦的新裝,顫聲道:“有人誣告王爺……包藏禍心,說王爺以邪術,咒饜當今聖上……宮里派這陳公公來,要闔府查檢!”他身旁的蕭別離忍不住破口大罵:“放他娘的臭狗屁,王爺忠心耿耿,天下哪個及得上,聖上怎會信那狗奴才的話……”

    完顏亨不待蕭別離說完,揮手便止住他,望著那內侍道:“陳公公持意要搜,原無不可,但今日是小女婚典吉日,請公公看在本王薄面上,容得過了今日再搜如何?”陳公公仰天打個哈哈,道:“往日里王爺的吩咐,咱可都是樣樣遵從,般般奉行,但這一回查抄王府,卻是聖上的旨意,依了王爺,咱的腦袋回去便要給聖上敲碎啦!”饒是完顏亨素來鎮定自若,見了陳公公這憊懶模樣,也不禁身子微微發抖。

    蒲察怒忽然從陳公公身後踏上一步,冷冷道:“王爺,咱們有皇命在身,事已至此,可也通融不了許多啦!”猛地回身向眾侍衛喝道,“搜!”完顏亨眼見蒲察怒身後幾個大內侍衛雄赳赳地便待撲上,臉上已是蒼白一片,正要說什麼,忽見女兒完顏婷挺身上前,昂然道:“父王,咱們身正何怕影斜,便讓他們去搜!”

    蒲察怒冷笑道:“還是郡主曉事,若是過得今日無事,卑職再來給新娘子賠禮!”將手一揮,正要帶人沖上,忽聽有人怪聲喝道:“蒲察怒,便要搜,也得你一人恭恭敬敬地四處看看,芮王府內容不得你身旁那群狼崽子撒野!”一個衣著邋遢的老者隨聲閃出,長發披肩,滿露怒容,正是龍吟四老中的燕老鬼。蒲察怒獰笑道:“早聽說龍驤樓內只知有王爺,不知有聖上,想不到果然如此!老子偏要一起搜,閃開!”怒喝聲中,揮掌向身前的燕老鬼拍去。燕老鬼長眉乍揚,揮掌迎上。

    完顏亨知道燕老鬼功力精深,蒲察怒遠非所敵,忙高叫一聲:“手下留情!”哪知“啪”的一聲,二人雙掌相交,蒲察怒穩如泰山,燕老鬼卻騰騰騰地退出三步,險些栽倒在地。完顏亨大驚之下,玄功默運,陡覺腹內散亂一片,竟提不起內勁來,立知適才飲的酒已被人暗中做了手腳。

    鍾離軒素來與燕老鬼交厚,眼見他吃虧,大喝一聲,便待沖上。哪知他身子才動,猛覺一股陰柔之極的掌風斜刺里拍到,要待躲閃,卻覺內息紊亂,“啪、啪”兩聲,肋下期門穴、章門穴已然受制。鍾離軒回頭瞧見動手偷襲自己的卻是百里淳,不由呵呵冷笑:“好,好兄弟!”說罷身子搖晃,一頭栽倒在地。

    卓南雁大吃一驚:“完顏亮竟聯絡到了龍吟四老中的人物倒戈一擊!想必對今日之變,早不知下了多少苦功了。嘿嘿,虧這完顏亮午時還派人來欽賜匾額,那是做足了樣子給世人瞧,他這皇帝對臣子完顏亨可是仁至義盡了。”忽然身上冒出一層冷汗,“葉天侯怎能如此料事如神,算出完顏亮這時候要對完顏亨下手?”

    眾賓客眼見霎時間婚宴喜事變成了刀兵相向,全不由亂了方寸,有人便喊:“芮王爺素來公忠勤能,哪會做此忤逆之事?”有人卻高叫:“老夫只來吃杯喜酒,跟完顏亨素無瓜葛,咱們這就要回府!”一時廳上呼喊嘶叫之聲大作。蒲察怒提氣喝道:“今日卑職只是奉旨查抄芮王府,跟赴宴的諸位大人無關,請各位大人暫且回府!”眾官員聽了這話,如釋重負,本書轉載ㄧбk文學網wαр.①  ⑥κ.сΝ呼拉拉地便要往外湧。

    這時堂外卻湧來不少龍驤士,氣勢洶洶地要對蒲察怒等侍衛動手,完顏亨仰天一聲長笑:“皇恩浩蕩,皇恩浩蕩!”猛一擺手,將怒沖沖的眾龍驤士壓住。他卻踏上一步,喝道:“諸位高朋慢走!我完顏亨赤膽忠心,天日可鑒,便讓他們去搜,諸位稍候片刻,且留下作個證人如何?”眾官眼見一群龍驤樓侍衛虎視眈眈地擋在廳外,只得無奈退回。蒲察怒叫道:“如此,便得罪了!”數十個大內侍衛呼拉拉地四散撲來,院子里的小官小吏哭號著作鳥獸散,後來趕到的龍驤士卻要闖進堂來,場面亂得不能再亂。

    完顏婷緊挽住卓南雁的手,玉頰之上珠淚漣漣,道:“雁哥哥,他們……這群狗奴才……”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輕拍著她的手道:“莫怕,狗奴才搜不出什麼來,待會兒自會夾著尾巴跑掉!”心中暗想:“蒼天在上,虧得我沒依著葉天候的主意放那咒饜,起碼不必一輩子問心有愧!”

    完顏亨眼見蒲察怒率人便往四處亂闖,扭頭向蕭別離使個顏色。蕭別離點一點頭,帶了幾個龍驤士,緊跟在蒲察怒身後搜尋。這時廳上赴宴的顯貴高官倉皇無助地坐著,還有些跟完顏亨交厚的摯友親朋不住口地為芮王爺叫屈。王妃的臉色蒼白至極,端坐桌前,默然無語。完顏亨卻負手立在廳口,簷下紅燈將那張臉映得通紅一片,看不出絲毫喜怒之色。完顏婷也是花容失色,跟卓南雁並肩緊靠。兩人身上閃亮的大紅新衣給眼前的冷肅繚亂一襯,便覺無比刺眼。

    過了片刻,忽聽遠處傳來蒲察怒的大聲呼喝:“鐵證如山,且看完顏亨還怎地狡辯?”跟著傳來蕭別離的憤聲大罵:“去你姥姥的,這點栽贓的小伎倆,騙得誰來?”二人一路大罵,闖進廳來,蒲察怒揚手將手中一只小小的偶人猛晃著,高叫道:“諸位大人請看,這可是在芮王書房內搜來的咒饜邪物!上面可膽大包天地寫著聖上名諱。完顏亨,你暗自做下這等悖逆罪行,還有什麼話說?”一句話喝得堂上的眾賓客均是噤若寒蟬。卓南雁更覺頭皮一炸,暗道:“我明明沒有放這偶人咒饜,蒲察怒怎地從書房內搜出了這物事?”凝神看蒲察怒手中揮舞的東西,正跟葉天候留給自己的一般無二,恍惚間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忽聽又有人高叫:“後花園中又起出咒饜邪符兩枚!”幾個大內侍衛又舉著偶人走入廳來。燕老鬼不禁挺身而起,罵道:“這後花園人人去得,說不得便是哪個狗奴才成心栽贓王爺!”蒲察怒一晃手中咒饜,冷笑道:“那書房呢?素聞芮王爺的書房嚴密得緊,沒他准許,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完顏亨面色如鐵,瞥了一眼蕭別離,冷冷道:“那東西當真是在書房中搜得的?”蕭別離呼呼喘氣,低聲道:“是,屬下跟著他們親眼見的!”那兩個守候書房的胖瘦老仆這時也跟上廳來,完顏亨目光再掃,便直落在他二人身上。胖老仆“雕霸”龐無法踏上一步,苦笑道:“王爺,咱兄弟日夜守護,卻不料還是有奸賊進來栽贓!屬下糊塗,卻連累王爺,當真萬死莫贖!”猛然翻掌拍在自己腦頂,七竅中鮮血狂噴,身子直挺挺栽倒。“兄弟!”瘦老仆“隼霸”韓無天驚叫聲中,撲上去一瞧,眼見兄弟殞命,不由慘笑道,“你說得是,咱兄弟有累王爺,還有何面目苟活人間!”右手在左胸一按,掌中匕首透胸而入。這胖瘦二仆出手雖快,但完顏亨若要阻攔,原也不難,只是他心存疑惑,一怔之間,二人已然斃命。

    “日你姥姥!”蕭別離血灌瞳仁,驀地咆哮一聲,揚手便向蒲察怒掌上的塗咒偶人抓去。這時他情急拼命,一出手就是“化血七殺勁”的奪命招數。蒲察怒暴喝一聲,身子疾錯,反手一刀“天火流星”,竟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劈來。適才那鋼刀還插在他背後,但他拔刀、揚臂、劈出,竟如電光疾閃,一氣呵成,氣勢威猛駭人。蕭剮離武功深湛,本是龍驤樓中屈指可數的人物,但適才卻也飲過散功毒酒,自身內力難以收發自如,身子拼力後錯,仍給這突兀怪異的一刀砍中前胸。蕭別離長聲慘呼,身子倒飛出去,摔在廳口。

    眼見變故迭起,陡然間三個人血濺廳堂,眾賓客全都長聲驚叫。

    “聖上——”完顏亨驀地仰頭望天,長聲慘笑,“你若要取我頭顱,只管來取便是,又何必用此誣蔑手段!”余孤天忽然挺身而前,喝道:“王爺,我知道是誰偷偷下手栽贓!”猛地戟指卓南雁,發狂般地吼道,“便是他!昨日我在王爺書房見到他,他那樣子鬼鬼祟祟,後來我走之後,他便一個人留在了書房內!”

    眾人聽他這一吼聲嘶力竭,全吃了一驚,無數目光齊齊聚在身著新郎紅袍的卓南雁身上。卓南雁不知這險急關頭,余孤天為何偏向自己發難,眼見人人滿目疑惑地瞧著自己,不由氣血翻湧,大聲喝道:“不是我!我又為何放這物事?”完顏亨陰冷的目光也向他瞧來,口角咧開一絲冷笑:“進得我書房的,便只有數幾人!若不是你,又是何人?”卓南雁仰頭叫道:“我決不會行此奸毒無恥的小人勾當!”一語出口,只覺心中又悲又憤,暗道:“我雖隱姓埋名,來這芮王府臥底報仇,卻也不能讓天下人當我是無恥小人!”完顏亨見他激憤若狂,不由蹙眉深思。便在此時,忽聽院中花牆上響起冷森森的一聲長笑:“不錯,余壇主說得是!暗中偷藏咒饜的,便是王爺的好女婿,芮王府的新郡馬!”聲如深夜梟鳴,冷漠陰沉,眾人聽了全覺渾身發冷。

    卓南雁舉目望去,卻見一道影子恰在彩燈照不到的地方若隱若現,忍不住厲聲喝道:“你是何人,怎地藏頭藏尾?”那“影子”呵呵低笑:“南雁做了郡馬還不知足,又暗自攀上了皇上這根高枝!南雁,皇上答允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背叛王爺?”卓南雁驚怒交集,縱聲喝道:“有種的便現身過來!”那“影子”格格地笑得愈發陰森:“心事點破,圖窮匕見!”身子忽悠一閃,便即消逝無蹤。

    眾賓客聽了這話,便有人將信將疑:“這南雁做了芮王府的郡馬,本不會誣陷自己的泰山岳父,但若是有皇上暗中許給了他好處,那可就不好說了!”卓南雁身子突突發抖,心內卻在極力思索:“這人聲音古怪,雖是極力掩飾,卻仍有幾分耳熟!這人是誰,為何來此汙蔑于我?”猛覺臂彎一緊,卻是完顏婷挎住了他的臂膀,高聲叫道:“爹,我信南雁!昨日我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是我夫君,更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絕非偷下栽贓的小人!”卓南雁聽她言語斬釘截鐵,陡覺胸中一熱:“她一直當我是夫君!我……我今日便是拼卻性命不要,也不能讓婷兒受得絲毫損傷。”

    蒲察怒嘿嘿笑道:“各位大人已瞧得清清楚楚了,這當口可容不得你們在此狡辯!”向完顏亨拱了拱手,“芮王爺,麻煩你隨卑職走一趟!”完顏亨冷冷道:“本王正要進宮面聖,在聖上跟前將這些事由說個清楚!”蒲察怒沉聲怪笑:“芮王爺,聖上這回是龍顏震怒,未必便由你想見便見!”完顏亨虎目熠然一寒,緩緩道:“你要怎樣?”蒲察怒給他幽冷幽冷的眼神逼得渾身一顫,不由退開兩步,呵呵地笑道:“王爺神功無敵,卑職雖是位卑職微,卻身系聖上安危,萬不得已可要得罪一二!”略一揮手,喝道,“來人!”四五個大內侍衛疾步沖來,手中各自擎著銀光閃閃的長鏈鐐銬。

    完顏亨長吸了一口氣,倒笑了起來:“你們是要捆我去面聖?”蒲察怒臉色發白,強撐著笑道:“卑職斗膽,請王爺委屈幾日,待聖上召見,再見不遲!還有,王妃、郡主跟郡馬,卑職也要一同帶走!”完顏亨心中一沉,終于明白了金主完顏亮的用意,自己所犯的滔天大罪不是別的,全因自己生在完顏家,是當年響當當的大金國四太子完顏宗弼的兒子!眼前倏地閃過當日自己押著蕭裕進宮面聖的情景,忽然想到:“當初蕭裕謀反,鐵證如山,完顏亮卻要親自夜審,更曾潑血塗面,要饒蕭裕死罪。想來完顏亮這梟雄並非是對蕭裕兄弟情深,只是知道蕭裕不是宗室出身,成不了氣候!而當日完顏亮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完顏袞被人誣告謀反,完顏亮審也不審,便將之滿門抄斬!我芮王府的今日之局,正是和完顏袞一般無二!”

    完顏婷再也忍耐不住,叱道:“放肆,你蒲察怒算得什麼?狗一般的東西,也配要我們跟你走一趟!”蒲察怒掃她一眼,拖長聲音,森然道:“老子是狗!可郡主——這時候,你還當自己是郡主嗎?”完顏婷又驚又怒,嬌軀簌簌發抖。卓南雁一把按住了她的柔荑,一個念頭忽地掠過:“龍驤樓雄霸武林,完顏亨又是天下無敵,只有他愛女的大婚之時,才是完顏亨心意放松的絕好時機!金主完顏亮選在今日對付完顏亨,只怕大半用意還是為了要得到婷兒!”

    “各位大人,”完顏亨的目光緩緩掃過座中如坐針氈的高官顯貴,語調平緩得讓人心驚,“君命難違,便讓完顏亨死了,完顏亨也死而無怨!但這麼誣我清白,完顏亨至死不服!”猛一揮手,自地上拎起一壇烈酒來,仰頭呼呼灌入口中。眾人聽了,心內不約而同地均騰起一股悲愴之意。一愣之間,卻見完顏亨忽將酒壇往地上一拋,仰天長笑,笑聲悲涼無比。完顏婷熱淚盈眶,忍不住低呼一聲:“爹爹!”完顏亨的笑聲陡然拔高,聲若滄海龍騰,直沖九霄。廳中之人全覺心蕩神搖,更有人想:“這完顏亨,莫不是瘋了嗎?”

    長笑聲中,完顏亨的身子驀地掠起,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在賓客叢中揪起一個人來,喝道:“是你在酒中下的散功毒藥!為何要下毒害我?”這一喝響如雷震,眾人均覺耳中嗡嗡作響,凝定心神,才瞧清那給完顏亨揪在手中的人正是耶律瀚海。鍾離軒搖晃著立起身來,呵呵冷笑:“不錯!你精研藥功,這無色無臭的散功之毒也只有你配得出來,更只有你,有這機會下毒!”

    耶律瀚海身為龍吟四老之一,武功何等精妙,但此時給完顏亨提在手中,身子突突發抖,竟是毫無抗拒之力。眼見完顏亨須發飄飛,雙目如火,耶律瀚海不由慘笑道:“樓主,須怨不得屬下,這……這全是……”那下面的半句話終究不敢說出來。完顏亨單臂一揚,將他高高舉起,喝道:“你當這雕蟲小技,當真奈何得了我嗎?”耶律瀚海給他舉在半空,只覺一股內勁透體而來,循經游走,忽剛忽柔,霎時全身痛如萬針齊刺,立知完顏亨功力全在。他素來對完顏亨半敬半畏,這時不由膽氣盡喪,顫聲道:“那全是聖上的旨意!可不干屬下的事!”完顏亨大喝一聲,“去!”忽一松手,耶律瀚海的身子向上飛起,剛墜到完顏亨頭頂,完顏亨驀地張口狂噴,一股酒浪怒龍般地打在耶律瀚海背上。耶律瀚海慘叫一聲,便如給千鈞巨石擊中,身子登時高飛起一人多高,人在半空,便已昏了過去。

    完顏亨口中酒浪不止,轉頭便向眾侍衛噴去。蒲察怒等人嚇得肝膽盡裂,紛紛躲避。兩個手持銀鏈的侍衛閃避不及,給酒浪拍中心口,登時慘哼倒地。便在此時,人影倏閃,卻是百里淳閃電般撲到,乘著完顏亨背後空門大開之際,雙掌直向他後背疾推過去。

    身為龍吟四老之一,百里淳眼光自是高人一籌,廳中眾人早被完顏亨驚世駭俗的神功鎮住,但他卻因適才完顏亨最後的長笑之聲忽然一衰,發覺完顏亨的內力終究被藥酒擾了一下,此時完顏亨狂噴酒浪,其實也是運氣療毒的一門奇功,若是任由完顏亨將毒酒盡數逼出,功力盡複,那他百里淳便死無葬身之地了。此時正是力搏完顏亨的最後良機,這一招“搏浪奮錐”也使盡了百里淳的畢生功力。

    完顏亨全身勁氣正凝聚腹內,猛覺背後勁風撲來,不由心中一冷:“終究是讓百里淳這老兒看出了端倪!”身子拼力前傾,便待卸去他掌上勁力,猛地青影疾晃,一人飛撲而上,擋在完顏亨身前,正是鍾離軒。他適才被百里淳制住胸前要穴,又吃了散功毒酒,雙臂全不能動,但眼力見識卻高出卓南雁、余孤天等人甚多,早瞧出了完顏亨正在運功逼毒的緊要時刻,眼見百里淳一動,立知其意,仗著雙腿上輕功仍存,舍身撲到。只聽得格格聲響,百里淳這招開碑裂石的雙撞掌正拍在他胸前。鍾離軒胸前骨骼盡碎,五髒皆裂,一口鮮血,全噴在了百里淳身上。

    但經此一擋,完顏亨已噴盡腹中毒酒,猛然回身,瞧見舍身相救的鍾離軒氣息已絕,不由目眦盡裂,鐵掌疾探,便向百里淳抓來。這一抓瞧上去全無任何花哨,只是堂堂正正、平平常常的一抓。偏偏這一抓在百里淳眼中瞧來,如同巨鵬天降,似乎頭頂上的空氣全被這一抓吸干了,他愕然後退,卻發覺自己已無退路。

    完顏亨鯤鵬鼓翼般的大手陡然在百里淳頭頂凝住,聲音沉實平緩得令人心悸:“任你如何負我,我本也不會斬殺龍驤樓舊人,但今日若不殺你,只怕鍾離軒死不瞑目!”百里淳乘他開口說話之際,身子飄若鬼火,連變十七八種精妙身法,卻發覺四周疾風亂嘯,自己急變的身形全被那激蕩的掌風籠住。他心中升起一陣徹骨的寒意:“我在龍吟壇中這多年,身法武功早全在他心中了!”完顏亨話音一落,鐵掌陡然按下。百里淳魂飛魄散,要待嘶叫,忽覺胸中憋悶無比,跟著便聽到了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

    完顏亨以毒酒擊昏耶律瀚海,鍾離軒舍身救主,再到完顏亨掌斃百里淳,這全不過是片刻工夫的事。眾人待瞧見百里淳直挺挺地栽倒,心底才齊齊閃過幾個字眼:“滄海橫流!”完顏婷瞧得珠淚盈眶,心內熱血飛湧:“父王還是天下無敵的龍驤樓主!”燕老鬼身子顫抖,挺身而起,高聲叫道:“殺得好,殺得好!”話音未落,忽見完顏亨身子一顫,口中吐出一口血來。完顏婷不由驚叫一聲。

    “好藥!”完顏亨揚起血跡斑斑的臉孔,目光在女兒身上一掃,才對燕老鬼緩緩道,“你護好婷兒!”跟著目光又落在完顏婷身上。往日不可一世的完顏亨這時的目光竟是慈和之極,全是慈父撫摸愛女的目光。卓南雁自入龍驤樓那一刻起,便一門心思地要扳倒完顏亨,在鳳鳴壇那間幽暗的小屋中,更跟葉天候密謀多次,只盼著“以亮制亨”之策早早成功。但這一刻如此突兀地忽然降臨,卓南雁心底卻沒什麼歡喜。他抬頭見完顏亨臉上深刻于肌骨之中的無奈和落寞,竟覺一陣惻然,不由跨上一步,昂然道:“我自會讓婷兒毫發無損!”

    “你們聽著,”完顏亨卻不看他,目光掃視著數十位要沖進廳中相助的龍驤樓武士,沉聲道,“聖旨如山,不得違抗!今日之事,全是我完顏亨一家之事,是非過錯,全由我完顏亨一家承擔!有敢對抗大內侍衛者,便是陷我于不忠不義!”龍驤樓威震天下這多年,堂外的龍驤武士人數雖少,卻全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這些人素來視完顏亨如神明,本待沖進去相助,但這會兒聽得這聲色俱厲的言語,不由面面相覷,粘住步子不敢稍動。“樓主——”燕老鬼長吸了一口氣,眼中不禁老淚滂沱。卓南雁也是心中一動:“龍驤樓是完顏亨半生心血,今夜他甯肯一家玉碎,卻也要讓這龍驤樓留在大金!”

    這時完顏亨的目光已冷冷落在蒲察怒的臉上。蒲察怒先前見他收拾耶律瀚海,掌斃百里淳,便如龍戲蝦蟆,不由雙腿發顫,待見他忽然又口吐黑血,心底才沉實一些:“耶律瀚海的毒藥終究厲害,以完顏亨之能,一時也是難以盡除!”他將大刀一橫,喝道:“布陣!”驚急之下,聲音還是有些發顫。他身側的師兄弟“銳金刀”夾谷堅、“寒水刀”童千波、“厚土刀”佟廣和“青木刀”阿典達各自沉聲低嘯,刀光閃爍之間,身形游走,各依金木水火土的陰陽五行之位守緊門戶,隱然便是“天刀門”絕殺大陣——五行天刀陣。

    完顏亨卻仰頭望天,驀地悲聲長吟:“苦我怨氣兮浩于長空……”聲若老龍蒼吟,吟聲未絕,他身子陡地拔起,自廳中眾人頭頂急掠而過,半空之中探手一抓,已將驚愕無比的余孤天抓在手中。眾人才聽到他口中呼到那個“空”字,他已如怒鷹橫空,穿廳而過。

    “爹爹——”完顏婷珠淚奔湧,縱聲長呼。完顏亨的人影卻早已鴻飛冥冥,繚亂的夜色里那一句“六合雖廣兮受之不容一”在數十丈外隱隱傳來,若喟若憤。眾人眼見他竟然不顧自己的女兒妻子,卻單單劫走了余孤天,心中無不驚訝非常。

    “來人,”蒲察怒眼見完顏亨遁走,卻是長出了一口氣,“將郡主跟王府人等,全給我拿下了!”身後的大內侍衛如狼似虎地隨聲撲來。龍驤樓的諸多高手正自猶豫間,卻見人影閃動,數十侍衛已將完顏婷和卓南雁團團圍住。卓南雁大喝一聲:“擋我者死!”左掌連揮,將四五個持刀上前的侍衛震得遠遠跌出,右手拽住完顏婷,便往外闖。

    “不得傷了婷郡主!”蒲察怒眼見卓南雁掌勢剛猛,嘶聲叫道,“咱兄弟來對付這小子!”五行天刀刀光閃爍,已齊齊向卓南雁身上卷來。卓南雁眼見他師兄弟五人刀法精奇,心下暗罵:“這五個家伙單打獨斗,都不足懼,但五人結成陣勢,一時倒難以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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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48:56 |只看該作者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陰惻惻一聲怪笑,一道青影疾撲向蒲察怒,身法快如鬼魅。五行天刀的陣勢依照五行生克之理而成,蒲察怒並不回身,他身側的“青木刀”阿典達、“銳金刀”夾谷堅雙刀盤旋,便向那道青影削去。哪知那人不避不讓,雙掌勁急如電地拍到了蒲察怒背後。蒲察怒一身精氣全放在對面的卓南雁身上,只當廳中再無旁的高手,哪知卻有人使出這等舍生忘死的招數,口中鮮血狂噴,胸腔內骨骼也不知斷了多少根。他憤然回頭,才瞧清暗算自己的竟是龍驤樓虎視壇主蕭別離。他要待回手出刀,卻覺全身的氣血瞬間全自背後傷處飛逝,接著他身子軟軟倒地。

    原來蕭別離在婚宴中一直里外穿梭忙碌,耶律瀚海給他預備的毒酒卻沒空喝上幾杯,功力耗損不大。適才他被蒲察怒一刀砍中,隨即倒地裝死,這時乘其不備,奮起殘余勁力,雷霆一擊,終于襲殺了蒲察怒。與此同時,“噗噗”兩聲,“青木刀”阿典達和“銳金刀”夾谷堅那兩把刀也盡數插入了蕭別離腹中。蕭別離身子搖晃,鮮血自口中汩汩而出,卻回身向呆愣的完顏婷喝道:“郡主快走!”呆立在堂外的不少龍驤樓武士齊聲喝彩:“好掌法!”“蕭壇主是條漢子!”蕭別離腹中連中兩刀,猶自咧嘴大笑:“他砍老子一刀,老子還他兩掌!痛快,痛快!”“青木刀”阿典達等四人揮刀疾砍,將那笑聲硬生生斬斷。

    卓南雁知道此時機不可失,揮手攬住完顏婷的纖腰,飛身躍起。兩人的大紅衣衫便如一片紅云,自眾侍衛頭頂飛掠出廳。完顏婷仍在痛哭:“爹爹,我們去尋爹爹!”卓南雁將她緊緊摟在懷中,道:“別怕,我帶你前去尋他!”兩個起落,已穿堂過院,飛縱到二道門前。門前幾個大內侍衛揮刀攔阻,全給他以重手法硬生生震翻在地,這時他情急拼命,下手狠辣,每個侍衛只中一掌便即吐血倒地。

    “郡主快走!”卻見完顏婷的貼身侍衛黎獲這時已牽著追風紫疾奔而到,右手揮舞長鞭,身後卻還緊跟著七八匹駿馬。四五個大內侍衛要沖上攔阻,全被黎獲的長鞭擊倒。卓南雁疾步奔上,將完顏婷放上了追風紫,剛待縱身上馬,忽聽身後的黎獲悶哼一聲。卓南雁不及回頭,便覺一股陰柔之極的勁氣自後襲到,這暗勁如同潛流奔湧,無聲無息卻又剛猛無比。卓南雁心下大驚:“這頂尖高手是誰,出手如此陰毒?”一招“握手已違”,回身擊去。身後那人左掌一蕩,徑自拍向他腦頂,變招奇快,出手狠辣之極。卓南雁翻掌一格,掌腕交接,只覺渾身內力受震,這時才來得及瞧清那人面目,卻是耶律瀚海。

    卓南雁眼角余光掃到黎獲身子僵硬地立在一旁,顯是已被點了穴道,心下一寒:“怎地忘了此人!”立時想起龍驤樓十余種逃生秘技中便有假死術,但凡身遭重險之時,多數龍驤士均會以假死術惑敵,適才蕭別離是如此,耶律瀚海想必也是如此。

    “郡馬爺,還是留下來吧!”耶律瀚海沉聲低笑。適才他被完顏亨以毒酒擊昏,仗著內力高深,片刻便即轉醒,但他忌憚完顏亨了得,索性橫臥裝死,這時眼見卓南雁功力精純,自己這一記偷襲竟然無功,不由心下微驚,霎時雙手疾飛,或掌或抓,或拳或指,頃刻之間連換九般奇門武功,痛下殺手。卓南雁展開龍虎玄機掌,以柔克剛,每一招都在間不容發之間化開。耶律瀚海見他舉手之間將自己的九記奪命殺招破去,驚怒之下又有幾分狂喜,暗道:“這小子的武功竟似時時精進不止,難道這天衣真氣竟是如此靈驗?”沉聲低嘯之下,奮力狂攻,卓南雁幾次要抽身退走,卻全被他的如山掌影緊緊罩住。

    便在此時,蒲察怒的四個師兄弟已齊齊奔出,撮口呼嘯之間,十幾個侍衛張弓搭箭,便要射出,但見耶律瀚海跟卓南雁人影交錯,便猶豫不決。猛聽有人一聲怒笑:“郡主速退!”卻是燕老鬼疾步掠出,大袖飛揚,將侍衛們震得東倒西歪,片刻工夫那十幾把弓箭便給他夾手奪過,震斷了拋散四處。龍吟四老之中,以他和鍾離軒的內功最為深厚。眼見完顏亨口噴毒酒,燕老鬼靈機一動,也將一壇烈酒狂灌入口,運功在腹中往來沖蕩多時,卻也化去了大部毒力。這時蒲察怒已死,五行天刀陣難以施展,“厚土刀”佟廣等四人聯手,堪堪跟他戰成平手。

    卓南雁忽地冷笑道:“下毒、裝死、偷襲,前輩風范,委實高人一籌!”口中說話,忽地駢指如劍,“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連環四招,全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這時給他以指劍功夫使出,威力絲毫不遜于鐵劍利刃。耶律瀚海正被他罵得老臉通紅,心神微分之際,拼力躲閃,但適才被完顏亨酒浪擊傷,內力運使不便,半張臉給卓南雁鐵指掃上,火辣辣得生痛。

    “小賊好不歹毒!”耶律瀚海破口大罵,驀地身形電閃,欺到完顏婷馬前,揮掌便向她胸前抓去。完顏婷終究是個女孩,新婚之夜遭逢劇變,素來視若神人的老爹又受傷亡遁,這時她不禁若癡若呆,眼見耶律瀚海抓來,竟然不知躲閃。卓南雁大吃一驚,身子激射而上,喝道:“住手!”鐵掌疾向他背後按去,這一按了無聲息,卻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玉碎勢。

    “來得好!”耶律瀚海腳下飄然一轉,略微讓開掌勢,左掌已將完顏婷提起,便往卓南雁掌上撞去。卓南雁大吃一驚,拼力收掌,內力驟發驟收,猛覺胸口如遭巨錘轟擊,耶律瀚海的右掌卻如游魚般切了進來,正按在他小腹上。卓南雁一聲悶哼,身子便如風中稻草般疾飛了出去,半空之中,鮮血狂噴。只聽耶律瀚海沉聲低笑:“賊小子,老夫這截脈掌滋味如何?”

    “雁郎——”完顏婷嘶聲痛呼,這時才驚醒過來,回頭向耶律瀚海喝道,“狗賊,快放手!”揮掌便向他臉上摑去。耶律瀚海搖頭避開,笑道:“郡主莫慌,散人這便帶你進宮面聖!哎喲……”卻是完顏婷驚怒之下連抓帶咬,弄得他狼狽不堪。耶律瀚海惱怒之下,揮指便向她肩井穴點去,忽覺身後勁風颯然掠至,勢道竟是渾厚至極。耶律瀚海大驚之下,不及回頭,挾著完顏婷飛身前躥,眼角余光掃見一個高大身影如影隨形地追來,卻是燕老鬼。

    “郡主!”燕老鬼驀地瞠目大喝,“我甯可讓你死了,也不願你給這奸賊拿去領功請賞!”揮掌便向完顏婷拍去。耶律瀚海大吃一驚,暗道:“這老家伙瘋瘋癲癲,當真一掌讓這丫頭香消玉殞,聖上怪罪,誰能擔當?”拼力使招“星移斗轉”,提著完顏婷的身子向旁一錯,但鍾離軒這一掌勢如風雷,仍是直劈到完顏婷肩頭。耶律瀚海猛覺一股暗勁自完顏婷肩頭傳來,登時臂膀酥麻,卻是已被燕老鬼的隔物傳功擊傷,大驚之下,忽覺手上一輕,完顏婷已被燕老鬼夾手奪過。

    耶律瀚海憤聲罵道:“老而不死是為賊!”正待撲上,陡覺背後一熱,一股勁氣排山倒海般地撞來。耶律瀚海悶哼聲中,身子騰云駕霧般地高高飛起,重重跌落在地,再沒半點兒聲息。

    卓南雁嘿嘿冷笑道:“老不死的,這偷襲的滋味如何?”他適才中了一掌,五髒劇震,只想軟倒在地大睡一場,但知此時片刻不能松勁,奮起神威,乘著耶律瀚海力拼燕老鬼之際,還了他一掌。這一招傾盡全力的“斷流勢”力道何等剛猛,耶律瀚海人在半空,已然五髒盡碎。

    燕老鬼出手奪下完顏婷,卓南雁掌斃耶律瀚海,全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厚土刀”佟廣等四人驚怒交集,四刀齊舉,急向他二人撲到。“你帶著郡主先退!”燕老鬼掌力一吐,將完顏婷送上追風紫,喝道,“老夫在此斷後!”雙掌揮舞,勁氣彌漫,將天刀門四兄弟緊緊罩住。芮王府的門洞雖然軒敞,但這時數人擁在一處,再多的侍衛也只能在後面干瞧著。

    卓南雁一掌擊殺耶律瀚海,卻覺渾身乏力,拼力咬牙,縱身上了追風紫,在一個侍衛手中奪過一把長劍,抖起缰繩,引著那幾匹駿馬一起縱蹄奔出。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二節:前朝舊事 此生情債
      余孤天給完顏亨提在手中,迎著呼嘯的北風飛奔。頭頂上烏云厚重,瞧不見一絲星月之光,這黝黑的夜讓余孤天陡然想到十二歲時那個恐怖夜晚,他想喊卻又不敢喊出來,心底只是陣陣戰栗:“完顏亨為何單單抓住我?難道……難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寒風呼呼地從脖頸中灌進來,余孤天心底的寒意越來越盛。

    完顏亨手中提了個人,兀自身法如電,在黑沉沉的街衢間左右穿梭,片刻工夫便鑽進了一條幽深的小巷。余孤天還未瞧清四周黑魆魆的屋宇,完顏亨便帶著他擠入一間茅屋。點上燈燭,余孤天才瞧見屋內空無一人,但條案桌炕,全都收拾得整齊潔淨,立時心中一動:“這地方是完顏亨早就備好的藏身之地,難道他早就算出自己終究會有這一天?”

    “王爺……”余孤天囁嚅著,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完顏亨的口角還掛著血絲,臉色也蒼白無比,卻望著他笑。那笑容讓余孤天不寒而栗,正想說什麼,哪知完顏亨卻向他納頭便拜,道:“罪臣完顏亨,見過晉王殿下!”聲音平緩鎮定,卻字字猶如平地驚雷,沉沉實實地擊在余孤天心頭。

    “他竟全都知道!”余孤天渾身僵在那里,好半晌才咧嘴笑道:“王爺,您……說得什麼?”完顏亨緩緩站起來,臉上的笑容透著幾分深切得痛,緩緩道:“當年徒單麻拼死趕到龍驤樓,卻已毒發不治,死前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晉王在風雷堡安身,頸上有一道刀疤!當時篡位登基的完顏亮已然疑心徒單麻前來投我,大內侍衛領著宮中內侍,一撥一撥地趕到南陽龍驤樓來傳旨——呵呵,說是來傳旨,其實便是監視我。我自然不能明著趕赴風雷堡,只得命鷹揚壇主海東青以圍剿風雷堡之名,前去救你。只是先帝皇子尚在人間之事何等機密,我自然不會讓海東青之輩知曉,只讓他們生擒小孩。為了讓晉王心內先有個計較,更讓他們動手前,在風雷堡外插上了龍虎旗……”

    余孤天這時才知當日龍驤樓突襲風雷堡的緣由,回思當日火飛血濺的慘烈情形,兀自心底生寒。完顏亨沉沉地歎道:“哪知海東青無能,竟讓厲潑瘋護著你走脫,蕭別離再追,仍是無功而返。聽蕭別離回來稟報,是明教的高手林逸虹救走了你們!呵呵,那日在龍吟壇中遇到你,見你使的是明教的邪派武功,年歲又那般大小,頸上又有那道傷疤,那時我便知曉,是先帝之子,又來尋我來了!”余孤天聽他最後那聲長歎,痛楚中透著幾分蒼涼,既似感喟,又似歉疚,一時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不由顫聲道:“不是!王爺,您說的那晉王什麼的……不是我,那些全是……全是碰巧……”話音未落,猛覺頸上一涼,往日里都高高豎起的衣領已被完顏亨扯開,那道刀疤便赫然出現在燈下。

    “到這時候,殿下還不敢擔當?”完顏亨的聲音倏地冷了起來,“嘿嘿,先帝含冤而去,九泉之下,日夜盼你報仇雪恨,哪知他的兒子卻是個無肝膽無血性的廢物!”余孤天給他這破口一罵,只覺渾身的熱血都撞到腦頂上來,猛地挺身而起,怒道:“住口!不錯,我便是晉王完顏冠,大金國的太子……你……你要待怎樣?”

    “好!這才是太祖太宗的骨血,皇天有眼,先帝有後!”完顏亨仰天一歎之後,眼中精芒有如利劍閃爍,直直地盯著他道,“我要助你奪回帝位!”

    余孤天大張雙目望著他,驚道:“芮王爺,您……說得是真的嗎?”幽幽的燭火將完顏亨的臉孔映得半明半暗,他的聲音依舊透出一股痛切:“殿下不要怪我私心,先父披堅持銳,為大金立下不世功業,傳至我手,我家一直為大金柱石,所以當日我雖然瞧破你的身份,卻不能明目張膽地反叛朝廷!最多便是讓你曆練一番,加意提拔。”他說著蒼涼地笑了兩聲,才道,“這時卻又不同了,我也不知道還有幾日好活,若不助你反戈一擊,死後還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余孤天的身子簌簌發抖,道:“芮王何出此言?您神功無敵,這點毒傷算得什麼?”完顏亨緩緩搖頭:“耶律瀚海精研《七星秘韞》多年,這藥配得毒,配得妙,他這人,若非胸有成竹,又怎敢明目張膽地叛我?”說著緩緩坐在椅上,閉上眼,沉了沉,才道,“這點毒傷或許一時難奈我何,但仆散騰呢,完顏亮既已動手,刀霸又豈能袖手?不管我隱身何處,仆散騰也必定會將我尋到!”余孤天聽他又說起那毒酒,心底暗自慶幸:“虧得我往日不好飲酒,婚宴上又裝作里外忙碌,無暇喝酒。不然的話,蕭別離等龍驤樓死士盡皆中毒,只我一人無恙,完顏亨又怎能對我不生疑心!”他忍不住道:“王爺,完顏亮選在今日對你下手,明擺著是要助仆散騰比武奪勝!哎喲,除了仆散騰,還有一位‘獅堂雪冷’羅雪亭!王爺何必較一時之意氣,暫且隱忍一時,待毒傷盡愈,再跟他們比武不遲!”

    完顏亨嘿嘿一笑:“他們當真要勝我,卻也沒這麼容易!”余孤天渾身一震,道:“怎麼,王爺仍舊要赴明日的比武之約?”

    “大丈夫死則死矣,何懼之有!”完顏亨舉頭望著窗外深邃得沒有盡頭的黑夜,昂然道,“我一直苦參不透的,便是一個死關,但此刻內憂外困、生死一線,正是我參透天道的最後時機!”他說著雙手結印,盤膝而坐,緩緩道,“我要運功啦。這時候婷兒想必也給南雁那小子救出來了吧,你去將她帶來!”

    余孤天心內正在想:“他這時朝不保夕,卻又有何手段助我奪回帝位?”但聽他提起完顏婷,心內不禁卻是一甜,喃喃道:“這時郡主卻會在哪里?”完顏亨冷冷道:“南雁這時還能到何處去?”余孤天略一尋思,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還有一事!”完顏亨又道,“據說當日明教厲潑瘋自風雷堡中救下了兩個孩兒,那個小孩卻又是誰?”余孤天凝住步子,終究歎了口氣,道:“那人便是南雁,據說他是明教教主卓藏鋒之子,我跟他躲到明教,便一直裝聾作啞,我雖知道他的身世,他卻不知我的來曆!”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完顏亨眸子里的光芒陡然一黯,喃喃笑道,“他暗中給我栽贓,卻是為了報風雷堡之仇!嘿嘿,那也怨他不得……”余孤天聽了這話,心便咚的一跳,怕給完顏亨看出什麼,急忙轉身匆匆而去。

    卓南雁帶著完顏婷沖出長街,便見四邊埋伏好的侍衛已如潮水般湧來。卓南雁心內叫苦,但當此之時,也只得拼死向前,奮力催馬沖出幾步,忽見血浪翻湧,侍衛們慘呼之聲不住傳來,卻是十幾個蒙面漢子飛身掠到,掌中刀劍並舉,已跟眾侍衛殺在一處。這些蒙面漢子武功精強至極。虎入狼群般一番沖殺,已將眾侍衛殺得七零八落。卓南雁只掃了兩眼,便知這十幾個蒙面漢子全是龍驤士喬裝,料得完顏亨雖嚴命龍驤士不得對抗朝廷,但仍有這十幾個血性漢子,不忍在故主遭難之時袖手旁觀,這才蒙面而來。卓南雁心中暗叫慚愧,揮劍亂砍,乘機沖出重圍,追風紫在暗夜中幾個轉折,便將眾侍衛遙遙拋在身後。

    經得這一番拼力厮殺,卓南雁忽覺丹田發冷,陰維脈、陽蹺脈諸般游經丹田的經脈俱是陣陣發冷,再難提起內勁來,心知耶律瀚海那一記截脈掌果然陰毒非常。“雁郎,咱們到何處去尋爹爹?”完顏婷的聲音中仍蘊著哭腔。卓南雁喘息道:“咱這樣子太過紮眼,須得先尋個落腳之地!”

    完顏婷這才想起,兩人身上還穿著拜堂成親的新裝,這衣衫鮮紅奪目,自己的胸前衣襟更給淚水和不知是誰的鮮血浸得濕漉漉的,給呼嘯的夜風一吹,那刺骨的寒意便直躥到心底。這便是自己苦盼的新婚之夜嗎?猛又想起蒲察怒冷颼颼的話語“這時候你還當自己是郡主嗎”,她忽然覺得又是憋悶又是委屈,顫聲道:“卻到哪里去落腳?”卓南雁“嗯”了一聲,縱目望去,卻見四周屋宇黑魆魆的挺立在幽暗的夜色中,落盡了葉子的老樹在風聲里鬼魅般地舞動著枯枝,忍不住苦笑道:“別怕,跟著你的好夫君走!”縱馬前奔,每遇到一個岔路,便讓一匹馬向旁路奔去。

    “南雁,”她忽在馬上回頭望著他,聲音竟有些啞了,“我從此再也不是郡主啦,狗皇帝還要四處追殺我父女,你……你會不會後悔娶我?”卓南雁這時腹中內傷隱隱作痛,但瞧著她那在夜色里幽幽閃爍的明眸,仍不禁心口發熱,道:“你是前呼後應的郡主也罷,是亡命天涯的女賊也罷,這一生一世,都是我妻子!你不作郡主,那便跟著我,一起闖蕩天涯!”完顏婷芳心發燙,剛止住的熱淚又湧了出來,嬌呼一聲,便將他緊緊摟住。兩人在馬上緊緊相擁,卓南雁忽然覺得眼前這柔弱哀慟的完顏婷,倒比那往日潑辣跋扈的完顏婷更要動人百倍。

    追風紫四蹄如飛,幾個轉折,便閃入一條幽深的小巷,正是易絕邵穎達所居的“鬼巷”。卓南雁勉力提起精神,撥轉馬頭,在巷子里曲折前行。完顏婷轉頭四顧,不禁道:“這是什麼地方,怎地陰森森的,好似永遠也轉不出去?”說話之間,忽覺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幽靜的小院突現眼前。完顏婷剛叫了一聲“怪啊”,忽聽身後的卓南雁呻吟一聲,身子軟軟地伏在了她身上。

    “郎君!”完顏婷驚得手足一陣酸軟,攙著他下得馬來,不住呼喊。卓南雁雙目緊閉,只是不應。完顏婷急得又哭了起來:“郎君,你可不要嚇我,你若有了三長兩短,我……我再也不要活了!”想以自身內勁給他療傷,但不明醫理,手忙腳亂地在他身上捏捏打打,竟是毫無效驗。正忙得手足無措,忽聽身旁傳來一聲低呼:“郡主!”卻是余孤天在黑暗中狸貓般地躥了過來,輕聲叫道,“天可見憐,終于找到了你,我猜他會帶你來此暫避!”

    “小魚兒,你來得正好!”完顏婷雙目一亮,扶起卓南雁,道,“快幫我救他……他昏了過去!”余孤天見她緊緊摟著卓南雁,心中便是一陣酸苦,忍不住冷冷道;“他昏便昏了,這時候還管他作甚!我來帶你去見芮王爺!”

    這時完顏婷一腔心思全在卓南雁身上,對余孤天的話渾若未聞。余孤天低喝道:“郡主,形勢緊迫,片刻不能耽誤!咱這便去見芮王爺!”不由分說,伸手便來拉她。完顏婷給他大力一扯,手臂稍松,卓南雁便栽倒在地。“放肆!”完顏婷心疼萬分,回手一記耳光便扇在余孤天臉上,喝道,“便去見父王,也要帶上雁郎!”

    “到了這時,你還在戀著他?”余孤天臉上火辣辣得生痛,心底更是又恨又怒,幾乎便想一劍將卓南雁刺死,冷冷道,“實話說了吧,這人不叫南雁,他姓卓名南雁,乃是南朝雄獅堂派來混入我龍驤樓的細作!栽贓王爺,再私下告密,向完顏亮邀功請賞,全是這卓南雁一手所為!”

    完顏婷登時怔住,隨即拼力搖頭,哭道:“我不信,我不信!小魚兒你胡說八道!”夜色太黑,余孤天瞧不清她臉上神色,但見她頭上精心綰好的新婦發髻散亂地披下來,隨著她的頭瘋了般地舞動,顯是她心內痛楚慌亂到了極點。余孤天的心異乎尋常地剛硬起來,嘿嘿冷笑道:“芮王爺已信了,你卻還不信嗎?芮王府能有今日之局,全是此人一手所賜!”完顏婷忽地心底慌亂無比,怒道:“你……你說的全是假話!”猛又揮掌向他臉上打來。

    余孤天猛地揚手攥住她的玉腕,低呼一聲:“有人來了!”眼見完顏婷兀自哭叫不休,揮指便點了她的兩處啞、麻穴道,挾著她便向旁退去。但這鬼巷布置怪異,余孤天只是粗通陣法,一時推算不清,東拐西拐地才退出丈余。他聽得飛身掠來的這人腳步輕若無聲,顯是一流高手,不敢再弄出聲響,便扶著完顏婷躲在一截斷牆之後,斂氣凝息,探頭觀望。

    朔風呼呼地刮了多時,厚重的冬云才給扯開了幾道裂口,殘缺的月亮猶如給人咬剩下的燒餅,從云隙間掙出頭來,灑下幾縷昏黃的光。卓南雁昏迷了多時,給冷風一激,忽然醒了過來,才張開眼,便見一人急掠而到,卻是個身材瘦長的蒙面漢子。

    在迷霧般若隱若現的月光下瞧來,只見這人宮中侍衛打扮,起落輕捷,恍然便似鬼魅一般,地上的卓南雁、牆後的完顏婷瞧著,身上全不由蕩起陣陣寒意。余孤天更是想:“慚愧,若非這厮適才踩斷了一根枯枝,被我聽到,只怕直掩到我背後,我也未必得知!”

    那人眼見卓南雁橫臥在地,顯是吃了一驚,四顧無人,猶豫了片刻。才走上前來,冷冷道:“郡主在哪里?”聲音冷兀僵硬,渾然不似塵世之人。卓南雁緩緩欠身坐起,這時神智稍清,才覺不見了完顏婷,不由扭頭四顧,驚叫道:“婷兒,婷兒,你在哪里?”那人呵呵怪笑:“卓南雁,這時你還假惺惺地裝模作樣,你將郡主藏到哪里去了?”

    卓南雁聽得這侍衛直呼己名,登時渾身一震,愕然道:“你又是誰?大丈夫何必藏頭遮臉?”那人反手一掌,拍在身側的矮牆上,登時打得石屑崩飛,森然道:“少說廢話,交出婷郡主,便饒你一命!”卓南雁覺得這人的聲音故意壓得沙啞冷硬,忽地揚眉喝道:“原來是你!適才在芮王府中,便是你血口噴人,誣我是偷藏咒饜!”凝神細瞧,見這人黑巾罩頭,只露出一雙精光四溢的眸子,心中疑惑頓起:“這人是誰,怎地偏要跟我作對?他武功不俗,聽他言語,更似對我甚是熟稔,為何我偏偏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一雙眸子骨碌碌地轉,瞥見卓南雁一直盤膝端坐,沉沉笑道:“是我又如何?”霍地斜斜踏上兩步。他這身形一轉,身子陡地背向月光而立,便只剩下一襲消瘦的影子。卓南雁見了這道影子,只覺眼熟無比,但硬是想不出在哪里見過,忽地覷見他雙手在月下蛇一般地微微抖顫,顯已蓄勢待擊,猛然渾身劇震,一個萬分熟悉的輪廓閃電一般地射入腦中,他忍不住大聲喝道:“你是葉天候!”話一出口,只覺一股寒氣騰地自脊背間躥起,心中突突亂顫:“果然是他嗎?他是人是鬼?”

    “卓老弟,果然精明!”那人哈哈大笑,反手撕開頭巾,現出一張普普通通的臉孔,正是已“死”去多日的葉天候。他對卓南雁甚是忌憚,適才雙掌蓄勁,本待暴起一擊,但這時見他喝破自己身份,倒收勢不擊。卓南雁心中的萬千疑惑一起湧起,第一個念頭就是:“葉天候沒死,當日完顏亨只是跟葉天候串通了這場戲來騙我!”隨即想到自己潛入龍驤樓,那是何等機密之事,但後來完顏亨卻對自己的行藏了如指掌,這是他近日最為匪夷所思之事,這時腦中靈光一閃,一字字地道:“是你當初向完顏亨泄露了我的底細?”

    葉天候幽暗的臉上卻顯出幾分猙獰之色,緩緩道:“老弟這時才看出來嗎?”他越是這麼直認不諱,卓南雁越是覺得可怕,眼見葉天候眼中殺機湧動,知道這人心腸狠辣,立時便要下死手,當下一手撫胸,微微呻吟。葉天候見他痛呼出聲,心中倒犯了疑心,凝住步子,冷笑道:“卓老弟,這時還要跟你老哥我耍什麼花活嗎?也罷,你只需交出婷郡主,念在往日情面上,老哥便饒你一命!”

    諸般念頭在卓南雁腦中奔突來去,許多往日里百思難解的疑云卻漸漸清晰起來。他望著黑黢黢的地面,呵呵地冷笑道:“原來天候兄早就給芮王完顏亨收服了!你到底是何時給完顏亨識破了雄獅堂的身份?”

    “沒有人能瞞得住完顏亨!”葉天候的眼中不禁閃過一抹沉沉的恐懼神色,“我一入龍驤樓,處處小心,時時謹慎,拼死拼活地做上了鳳鳴壇主,自以為已將完顏亨蒙在了鼓里。嘿嘿,哪知就在半年之前,他忽然出手制住了我,三言兩語便道破了我的身份。”想來完顏亨點破他身份之事在他心中恐懼之極,這時提起來還是語音發顫,沉了沉,才道:“但他識破我是雄獅堂的細作之後,卻沒有殺我。將我收服之後,仍舊讓我繼續做這壇主。我感激涕零之下便獻計要引得羅雪亭前來自投羅網,但那時候完顏亨正在全力對付心懷叵測的蕭裕,無暇顧及雄獅堂。我葉某人也算是個能人,他完顏亨正在用人之際,才將我留了下來。嘿嘿,還有,他是要用我這根長線,引得雄獅堂上鉤,直到最後掀翻雄獅堂。果然後來不久,你便來了……”

    “這麼說,你也吃了他那龍涎丹了?”卓南雁長長一歎之後,眼神陡地凌厲起來,“自此之後,你便成了完顏亨的一只狗,死心塌地地給他干事?我一入龍驤樓,你便將我的來曆盡數泄漏給他?”

    葉天候嘿嘿一笑:“我本想早早就將你的身份告知完顏亨,但隨即發現完顏亨對你竟起了愛才之心,而我也要借你之力得到《沖凝仙經》,所以在你入龍吟壇之前,我可處處對你全力相助。”他的眼神在黑夜中鬼火般地閃著,隨時在尋找卓南雁身上的破綻,但見卓南雁大咧咧地毫不防備,倒不敢貿然上前,只得自顧自地說下去,“但這完顏亨豈是那麼好蒙混的,自你一入龍吟壇後,他忽地對你的身份大起疑心,命我再找雄獅堂的故舊仔細探察!我知道這下子再也瞞他不住,胡亂找了兩個江湖漢子,冒充是跟你一道的雄獅堂細作殺了,跟著才大吃一驚地將你這細作身份稟報給了完顏亨。”

    “為何我一入龍吟壇,完顏亨卻對我大起疑心?”卓南雁心中一沉,忽然想到:“想必便因我毫不費力地破解了那《靈棋劍經》的圖譜,讓完顏亨看出了我這棋仙弟子的身份!嘿嘿,我輕輕巧巧地便入了龍吟壇,更一上來便得機會參悟《靈棋劍經》,焉知這不是完顏亨對我的試探?”

    “他果然叫卓南雁,他果然是雄獅堂的細作!他一直都在騙我,一直都在騙我!”完顏婷躲在牆後,聽得清清楚楚,只覺心底生出一把銳利無比的刀,在自己的心上瘋狂地割著、磨著,將自己的心切得七零八碎,嬌軀簌簌發抖,淚水刷刷地無聲流下。余孤天也料不到是葉天候忽然到了,緊緊地摟住她,心中七上八下,盤算對策。

   葉天候這時卻笑得眼中放光:“哪知完顏亨聽了我的稟報,竟並不如何吃驚,好似他早就料到似的。他可不知我早就跟你聯絡過,卻讓我速速以雄獅堂死士的身份與你聯絡,讓你寫信誘得羅雪亭北上。嘿嘿,這滄海龍騰行事之奇,委實出人意料!而你卓老弟也沒辜負老哥我的一番厚望,給我寫了書信,又給我偷出了《沖凝仙經》!嘿嘿,這天衣真氣效驗如神,老哥待會兒可得好好相謝!”

    卓南雁回思當日情景,心底暗自悔痛:“我自認聰明絕頂,卻終究年少識淺,處處落在葉天候和完顏亨的算計之中,當真可笑可憐!”口中卻忍不住歎道:“完顏亨心智武功果然全是高人一籌!只是他卻低估了你,制服了你後,便以為萬事無憂,只當你真會變成一只馴服聽命的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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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49:42 |只看該作者
葉天候對他話中的譏諷全不在意,呵呵笑道:“他哪里料到,葉某骨子里是狼,終究沒法子變成狗!那百毒龍涎丹雖然厲害,但配制丹藥的耶律瀚海卻是我早混熟的了,對他的脾氣秉性,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他素來行事狠辣利落,但這時說到自己的生平得意之作,卻不禁滔滔不絕起來,“嘿嘿,葉某早說過‘以亮制亨’之策,你當那是說說玩的嗎?我費盡氣力,跟天刀門的蒲察怒套上了近乎,卻才得知,原來聖上也在挖空心思地在龍驤樓內找尋我這樣的一個人!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心有靈犀一點通!一拍即合之後,我便得蒙聖上親自召見,有了這尚方寶劍,萬事就容易得多!耶律瀚海見了聖上密令,冥思苦想了一番之後,終究答應隨我倒戈一擊!嘿嘿,那百毒龍涎丹是他親手制成,有他相助,老子還怕什麼?狗也罷,狼也罷,葉某終是狠狠咬了他完顏亨一口!”卓南雁只覺腹中內傷隱隱作痛,暗自思量對策,口中冷笑道:“你投奔了完顏亮後,非但掀翻了完顏亨,報了一己之仇,更賺來了榮華富貴!葉兄這一石二鳥、狗仗人勢之計,當真讓人佩服!”

    “是一石三鳥!”葉天候照舊不理會他話中的譏諷,施施然笑道,“明日此時,羅雪亭便會到京,我到時自會巧設機謀,將這老東西一舉斬殺,替皇上他日橫掃江南,除去一個眼中釘。那更是大功一件!”越說越是得意,忍不住呵呵大笑,卻又怕笑聲傳遠,只在嗓子里含混著,聽起來古怪之極。

    卓南雁又驚又怒,回想此人當初默不作聲地殺死武通,又幫著自己救下厲潑瘋給他南歸送信,更曾不露聲色地逼走林霜月,種種伎倆,委實果決狠辣,不由忍痛笑道:“這不是‘一石三鳥’,卻是‘兩面三刀’!葉兄先向完顏亨賣了我,再向完顏亮賣了完顏亨,最後再賣了羅雪亭!嘿嘿,厚顏無恥,當世罕見!”

   “若要成就大事,便得厚顏無恥,不擇手段!”葉天候呵呵低笑,“完顏亨最大的錯處,便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凡是他認定的事,便百折不撓地一干到底!為了斷你歸路,他便讓我跟他串通演了那場假死之戲,再將你斬殺雄獅堂細作的消息遍傳江南,卻讓我易容隱居一段時日!嘿嘿,完顏亨為了你,也是煞費苦心啊!只是他萬萬料不到,這一次他的敵人不是仆散騰,也不是我葉天候,而是當今聖上!聖上的心機計謀決不在他之下,卻更多了不擇手段的狠辣無情,完顏亨焉能不敗!”

    眼見自己幾句話間,說得往日機敏無雙的卓南雁默然無語,葉天候不由雙目放光,笑道:“好兄弟,還要多謝你寫了書信讓羅雪亭北上京師。只須羅雪亭來得京師,我自有法子料理了他,那時天下便再沒有人知道我這雄獅堂的細作身份!在聖上眼中,我葉天候就是獻了‘一石三鳥’妙計的紅人!自然,老弟是難逃一死的——足下不死,孤不得安!”說話之間,渾身勁氣凝聚,指尖便閃出幾絲妖異的白光。

    卓南雁知他片刻之間便要沖上動手,暗中猛提真氣,仍覺腹內生寒,但這時自知大限將至,反倒安下心來,冷冷道:“你甘願陪完顏亨演了那出假死之戲,想必也是另有所圖。你以為你若活著,我卓南雁自不會做那偷偷摸摸的栽贓之事,但若是你死後遺願,我悲憤之下,說不定便會暗中栽贓完顏亨了,是也不是?”余孤天聽他問到這個,心便咚的一跳。

    “完顏亨說了,只需我陪他演一場假死之戲,便讓我入龍吟壇精修!我又何樂而不為?”葉天候十指格格作響,語調卻悠然舒緩,“況且完顏亨的書房,誰也進不得!要找個能誣陷完顏亨之人,委實可是費力至極。你出了龍吟壇後,我一直加意撮合你跟婷郡主,便因我看上了老弟這個上上之選!果然在九州鞠會之後,完顏亨竟當著皇帝的面,將女兒許配給了你!老弟便成了得以進出他書房的第一紅人……”說話之間,渾身氣勁彌漫,緩步上前。

    余孤天也瞧出葉天候片刻之間便要狠下殺手,卻更怕他再說下去,心思電轉,忽地伸掌在完顏婷肩頭一拍,內力到處,完顏婷穴道自解,跟著他挺身而出,喝道:“王爺,葉天候這狗賊在這里……”

    葉天候這時最怕的便是完顏亨,聽得“王爺”二字,登時魂飛天外,幾個起落便退出數丈開外,但疾奔之中,忽地心內一動:“若是完顏亨果真在左近,又何必由余孤天大呼小叫?”剛要向後張望,忽見身後傳來一道冷冷的哼聲。這聲音如此冷定卻又如此熟悉,可不正是完顏亨的聲音!葉天候陡覺全身發軟,急提一口真氣亡命奔逃,月色之下恍若一抹青煙般瞬息遠去。

    卓南雁見他一走,忽覺渾身酸痛,便即軟倒在地,猛聽身後傳來冷湫湫的一聲呼喝:“南雁!”卓南雁見了完顏婷那張掛滿淚痕的面龐,陡然心中一片冰涼:“她什麼都聽到了!”他雖知事到如今,許多事情原也瞞不住她,但這時見了她又恨又痛的目光,心內還是一陣說不出得酸楚歉疚。

    “原來你叫卓南雁!”完顏婷一步步走近,聲音顫顫地透出一股剜心般得痛,“原來你是南朝雄獅堂的細作,你……你從來都在騙我!”卓南雁呆愣在那里,萬千言語湧上心頭,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完顏婷見他怔怔不語,心內更是空空蕩蕩一陣難受,隱隱地竟盼他再伶牙俐齒地說出一番讓她心安的道理來。她忽地踉蹌著撲上,嘶聲哭道:“雁哥哥,你告訴婷兒啊,那些話全是假的,全是騙葉天候的……你說,你說啊!”卓南雁臉上淌滿了她的淚水,卻輕輕道:“婷兒,那全是真的,我……我便是卓南雁!”聲音雖輕,卻如焦雷般響在完顏婷耳內,將她心底那點殘存的希冀炸得無影無蹤。霎時間她整個人定在那里,說不出話,甚至透不出氣。

    余孤天眼見完顏婷哀痛欲絕,腹內酸氣攪動著怒火直沖到頂門,大步跨上,喝道:“郡主,這時候還啰嗦什麼,便是他跟葉天候內外聯手,害得你家破人亡,還不一劍斬了他!”卓南雁忽地大喝道:“不是我!我來龍驤樓找完顏亨報仇,卻沒做過鬼祟勾當!那偷下咒饜的栽贓之人,決不是我!”

    完顏婷怔怔盯著他,似是盯著—個毫不相識夕人,忽地大叫一聲,反手便向自己眼中插去。余孤天大吃一驚,出手如電,攥住了她的腕子,喝道:“你干什麼?”完顏婷哭道:“我這雙眼睛瞎了,不如挖下來給他!這輩子只當從沒見過這人!”掙紮著伸指又向眼中插去,卻給余孤天緊緊握住腕子。

    卓南雁卻覺她那纖纖玉指早戳在了自己心內,胸中熱辣辣、酸楚楚的,再難說出一句話來。余孤天猛地把心一橫,抽出腰間的辟魔神劍,直塞到完顏婷手中,道:“郡主何必為這南朝細作傷心,一劍宰了他,給你全家報了大仇!”卓南雁眼見完顏婷怔怔地接過那把辟魔神劍,悲憤的心內忽地騰起一股自責自傷之氣:“她竟為了我傷心至此,嘿,無論如何,今生今世,我欠了婷兒甚多,給她一劍殺了,倒是干乾淨淨!”眼望完顏婷,挺胸叫道:“婷兒,總之是我不好,你殺了我吧。”

    完顏婷癡癡凝望著他,渾身發顫,那把劍也突突地抖個不停,淚水撲簌簌地直落到長劍上。余孤天忍不住道:“郡主,多少大事還等著咱們去做!快斬了這南朝細作,咱們還要去尋王爺!”完顏婷驀地拋了長劍,俯下了腰,痛苦地咳嗽起來。卓南雁聽得她撕心扯肺地痛咳,心內也似要裂開一般難受,猛覺腹內氣息亂竄,眼前發黑,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鼻下人中穴一緊,卓南雁睜開眼來,才覺自己正躺在床上,濃郁的藥氣撲鼻而來,榻前一燈如豆,眼前晃動的正是邵穎達那張蒼老的面孔。他喘息一聲,挺身坐起,道:“邵老,婷兒呢?”邵穎達長歎一聲:“那女孩嘛?走啦,給那姓余的小子拉走啦!嘿嘿,適才你昏過去,那姓余的只說要親手殺了你,你那婷兒只是不肯!老夫在旁瞧著心驚,乘他們爭執之時,將你拉進了籬笆院中。姓余的小子想沖進來殺你,卻不明陣法,險些困在陣中,又見那小妞哭哭啼啼,咳嗽不止,便攜著她跑啦!”卓南雁心中一陣發空,歎道:“倒讓先生擔驚了,想必適才您早就到了吧?”

    邵穎達苦笑道:“如何不是!若非老夫學著完顏亨那聲冷哼,只怕便嚇不走葉天候那小子!”他說著悠悠一歎,“老夫最煩的便是江湖上的無盡恩怨,有道是,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哪知這塵寰之中,處處都有恩仇怨恨交織,竟無一處清淨之地!南雁,你還有何打算?”

    卓南雁臉上一紅,歎道:“我此番臥底龍驤,一事無成不說,如今更累得羅堂主遇險,真是天下第一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糊塗飯桶!”便將臥底龍驤樓以來的諸般遭遇略略說了。邵穎達聽後哈哈一笑:“誰說你臥底龍驤樓一事無成?你終究是救走了你的厲大個子,更得窺《忘憂棋經》的全本,修習了《沖凝仙經》上的高深武學,龍蛇變之秘也被你探出了大概!便是完顏亨的身敗名裂,也跟你多少有些干系。”卓南雁經他這麼一說,心底才沉實了些,卻仍是苦笑道:“先生還是罵我蠢材的好!往日我自以為聰明無匹,哪知一入龍驤樓,事事便全落入完顏亨和葉天候的算計之中!”

    “往日罵你蠢材,今日卻罵不得!”邵穎達悠然笑道,“你之所以處處受制,非是你資質不足,而是因葉天候早叛,完顏亨又張網待收,你卻一下子便撞入了人家早就織好的網中。臥底龍驤樓本就是萬分艱難之事,你一上來又失了先機。便如兩個勢均力敵的高手下棋,一人卻先讓了對方四子,這盤棋你下到這等境地,也算難得得緊了!”

    卓南雁心中若有所思,沉了沉,忽地昂起頭來,道:“正是!這時形勢雖是緊迫萬分,可我卻沒有一輸到底!此刻葉天候羅網已張,羅堂主只怕有難,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能讓這奸賊得逞。只須羅堂主無恙,這盤棋我便沒輸!”卓南雁忍著傷處作痛,便要下地。邵穎達卻緩緩道:“也不必忙在一時,羅老頭豈是那麼好對付的!”卓南雁抬頭望著他道:“請先生再指點一二!”

    邵穎達板起臉道:“指點個屁!你這時走路都費力,老夫只是讓你別去送死!”他邊說邊站起身來晃悠悠地往屋外行去,口中罵罵咧咧地道,“不是說明日才決戰了嗎?今晚忙個什麼!不到決戰之時,哪里去尋羅雪亭,又何必去尋這羅老頭!”

    卓南雁心中一動:“不錯!明晚才是大戰之時,眼下當務之急,便是養精蓄銳,療好內傷!”邵穎達一走,茅屋內便只他一人。卓南雁當下仰臥床上,潛修天衣真氣,運功療傷。但耶律瀚海的那招截脈掌陰毒之極,他腹下諸條經脈受傷瘀截,引得氣息翻湧,一時難以入定。

    過了多時,眼見毫無效驗,卓南雁不由自暴自棄起來:“這麼重的傷,豈能一日盡愈?便是治好內傷,卻又如何?完顏亨恨我入骨,若見了我,自不會放過我!嘿嘿,我騙了他女兒,但他卻是殺了我風雷堡諸位叔伯的大仇敵,我跟他之間,終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死之戰!”

    想到明日大不了就是一死,卓南雁心中反倒安穩了許多,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過了不多時候,忽覺小腹發熱,一股內氣蓬蓬勃勃地自丹田升起來。卓南雁立時自夢中驚醒,心下大奇:“這天衣真氣當真古怪,適才苦練不成,這時卻又在夢中不煉而煉,無修自修!”轉念一想,便即明白,只因自己睡前一直依著口訣潛修,這才睡夢之中功效暗生。他知道道家功法修煉皆以恬淡虛無為要,但想不到這號稱“天下第一奇功”的天衣真氣,竟然要“虛無”到如此地步才生效驗。當下卓南雁更不刻意運功,只余一點若有若無的念頭照住內息,過不多時,忽覺腹中關元穴突突地跳了幾跳,被耶律瀚海截住的氣脈登時暢通一片。這時他心若死灰,也不管他有何效驗,只是任由真氣流轉,漸漸地便又進入一片恍兮惚兮的靜定之中。

    再睜開眼來,卻見窗上殘紅將退,屋內昏黃靜謐,自己這一坐,竟直坐到了第二日的黃昏時分。“可別誤了事!”卓南雁一驚之下,飛身跳起,雙足著地,才覺身上勁氣彌漫,這一日工夫的靜坐,竟使自己內傷盡愈。他心中暗叫:“天衣真氣竟然如此神妙,為何那日完顏亨說不讓我煉?”忽覺門外飄來一陣飯菜香氣,這時他內氣回複,立覺饑腸轆轆。大步走出,卻見邵穎達正在灶前忙碌,卓南雁瞥了眼桌上,不由咧嘴笑道:“爐焙雞、水醃魚、五香肉……嘿嘿,竟還有一壺玉練槌,難得,難得!”

    過不多時,邵穎達又端了兩盤菜來,才算收拾停當。卓南雁與他相處日久,知道此老性子懶散,常讓自己去酒肆買些酒菜充饑,不想今日竟會親自下廚烹飪,且手藝上佳。兩人對坐之後,開懷暢飲。邵穎達才道:“喝吧,多吃多喝,待會兒--場大戰,也不知你小子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卓南雁哈哈大笑:“多謝先生,做個飽鬼,總勝于當餓神!”當下放口大嚼,邊吃邊贊邵穎達的手藝。酒過三巡,邵穎達忽地盯著他問:“小子,憑你的能耐,當真要去阻擋羅雪亭跟完顏亨?”卓南雁頭也不抬地道:“那又怎樣?您不是說過,我是身處險境,卻也不會有災嗎?”

    邵穎達淡淡一笑,忽道:“以前你不是問我,那風云八修中的醫王蕭虎臣的隱居之地嗎?這便告訴你吧!”自懷中摸出二指寬的紙條遞了過來。卓南雁接過一瞧,見那上面細細地寫著幾行端楷,也懶得細看,信手揣起,哈哈笑道:“邵先生曾說,早就立過誓言,決不跟別人吐露蕭醫王的居處!卻為何這時給我這個,難不成當我是個死人了嗎?”邵穎達冷冷道:“你眼下雖沒死,可也跟個死人差不了多少!他這居處告訴了你,跟沒說也沒甚兩樣,這也不算老夫違背誓言!”

    卓南雁呵呵一笑,忽又想起一事,道:“邵先生,您精研易學多年,可聽說過有‘無極諸天陣’的名頭嗎?”邵穎達聞聽“無極諸天陣”這五個字眼,臉色突地一僵,道:“你問這個作甚?”卓南雁點頭道:“聽完顏亨說,我爹當日便是在南宮世家內,入此陣為我尋藥,這才一去不歸!”

    “天柱山……磨玉谷……無極諸天陣!”邵穎達的聲音幽幽的,似是在念叨一個幽禁多年的神魔的名字,“那陣法我也是聽傳我陣圖學的老師說過一次,傳聞此陣為南宮世家一位嗜好陣法的前代高人所布,此陣上應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經那人嘔心瀝血一番布置,變幻萬千,委實難以……咳咳……”不知是話說得急了,還是心底忽生出一股畏懼,竟又微喘起來。卓南雁皺眉道:“這麼說,便破不得嗎?”邵穎達起身喝了一口湯藥,才緩緩搖頭:“未必破不得,只是不好破!老夫從未見過此陣,想指點你卻也無從說起!”冷冷瞥他一眼,又道,“倒是我那位老師曾去過天柱山一次,那日曾對我說,若破此陣,還要從‘無極’二字上著眼!”卓南雁緩緩點頭,將這話牢牢記在腦中,心內卻又升起一陣慶幸:“好在我跟邵先生學這易學多日,于這陣圖學已算初窺門徑,這無極諸天陣再艱難,想必也難不倒自己!”轉念又想,這回前去翠鶴山,那是九死一生,來日之事,這時也不必牢牢掛懷。

    邵穎達見他雖有憂色,卻是一閃即逝,隨即便一刻不停地大口吃喝,忍不住沉聲一歎,忽道,“倘若我告訴你,這是你平生最後一頓酒飯!那你還去是不去翠鶴山?”卓南雁一愣,隨即淡淡笑道:“我本就沒想活著回來,管他是死是活,終是要拼上一拼!”邵穎達望著他,道:“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好,你這小子身上有股奇氣,總愛干這以卵擊石的勾當,可惜,可惜……”忽也哈哈大笑起來,“那就去拼吧,但願老夫還能再見到你!”

    卓南雁呵呵地笑著,心內卻想:“邵先生料事如神,居然說我此行大是凶險!嘿嘿,大丈夫但求義所當為,死便死了,又有何懼哉?”將一大碗烈酒傾入口中,轉頭望著映在窗上的那抹殘陽,不由想,“小月兒,我若死了,你會哭嗎?”驀地心中一痛,胡亂大嚼幾口,再默不作聲地連盡三觴,向邵穎達拱了拱手,便大踏步走出屋來。

    這時酒意上湧,心內忽地一陣空虛,他發覺所有的恩怨仇隙,全都混淆不清了:殺父大敵完顏亨原來竟是父親的金蘭之交,更做了自己的岳父;青梅竹馬的林霜月對自己傷心欲絕,新婚的妻子完顏婷更是對自己恨之入骨!虎視天下的龍驤樓一夜之間元氣大傷,動手的竟是金主完顏亮……最可笑的便是自己本是來金國臥底的大宋死士,但這時方殘歌這些江南武林人士,卻全當自己是投敵叛國的奸賊!

    這無盡的顛倒,讓他覺出無盡的虛幻和無奈。走出屋來,卻見暮靄蒼茫,四處的院牆民居全給一片瑰麗的霞色籠罩,遠處的城垣上還拓著一縷余暉,幾點寒鴉盤旋起落,啼聲嗚咽。卓南雁抬著頭仰望蒼冥的寂寥暮宇,嘴角不由滑過一絲無聲的苦笑,暗道:“非但是我,既便是強橫絕頂如完顏亨,這時想必也是無奈之極吧!”

    翠鶴山在京師西郊,乃連綿的西山中距京師頗近的一座峰巒,因山嵐疊翠、形若飛鶴而得名。此刻,翠鶴山的夜濃得像醇酒,月兒給一抹厚重的蒼云半遮半掩著,那清輝便朦朧了許多。縹緲的月色下,頂著殘余積雪的起伏山巒閃著清冷的微光,映出一道道冷浸浸的虛無的銀邊。

    羅雪亭此刻便凝立在最高最陡的那道銀邊上,那是翠鶴山的自在峰。當日方殘歌先行一步來下戰書,他卻在一路上暗中打探諸般消息。進得中都之後,得知方殘歌已被卓南雁失手擊傷,羅雪亭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無奈,怕這心高氣傲的弟子再有閃失,只得命他即刻南歸養傷。這一日之間,芮王府家敗人散的消息轟傳京師,羅雪亭自是又喜又驚,此刻佇立自在峰,對這一戰自覺又多了幾分勝算。

    踩著腳下堅硬的殘雪,羅雪亭將目光投至無限悠遠的天地盡頭,他的心量也無邊無際地擴大。遠峰近巒的壁石林木全都清晰無比,幽靜沉謐的山色此刻在他眼中,便如同初生的嬰兒般恬靜可愛。眼前似有刀光劍影倏忽閃過,時光仿佛穿梭了一十六載,讓他陡地回到了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跟完顏亨那場激戰的一招一式此時想來依舊清晰無比,酣暢無比,那是何等驚魂動魄的一戰!

    一陣舒緩的夜風在身周腳下盤旋而起,拂過危岩峻壁,蕭瑟的林木便在風中颯颯搖曳。樹梢輕擺的一瞬,羅雪亭就覺出了干枯枝椏下隱蘊的勃勃生機。枯與榮,生與死,在這風過疏林的刹那,在他眼中自然轉換。

    羅雪亭的心神登時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振奮,人生倥傯,又能得幾回酣暢快意!他的濃眉一揚,驀地鼓氣長嘯:“完顏亨,你在何處?”嘯聲並不如何震耳,卻滾滾然直蕩出去,在翠鶴山的每一個峰林山隙間響起。

    在自在峰對面的山腰,一座小亭宛然而起,飛簷斗拱間儼然還有遼時行宮的遺風流韻,月光打在“忘機亭”那三個殘破的字跡上,連這抹朦朧的清輝都古舊了許多。這忘機亭正是觀望自在峰的最佳處。十余個黃衫侍衛貂帽裘衣,依舊有人耐不住山間寒氣,頻頻搓手跺腳。倒是給他們眾星捧月般地擁在亭子當中的那黑衣豪客,只穿著一襲薄薄的黑衫,端坐亭中,卻是氣勢如山地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峰頂上的羅雪亭。這黑衣客正是當今風云八修之一,刀法第一的刀霸仆散騰。

    “獅堂雪冷,果然名不虛傳!”聽得羅雪亭這聲如歎如笑的嘯聲,仆散騰不由揚眉一笑,冷冷道,“傳我號令,閑雜人等禁入翠鶴山,有敢闖山者,斬!”一個黃衫侍衛應聲而去。

    “難得仆散先生對獅堂雪冷和滄海龍騰這場大戰如此看重!只是我若是完顏亨,一定不會來!”說話的卻是葉天候,昨晚他險些斬殺卓南雁,這時想想還覺可惜。“所以你一輩子也只是葉天候!”仆散騰對葉天候這皇上新封的四品侍衛毫不放在眼內,冷冰冰地道,“若我是完顏亨,一定會來!”他的聲音倏地有些悵然,“他已失去了一切,卻再不能失去名譽!”葉天侯哈哈笑道:“那晚輩便恭喜門主,待他們兩敗俱傷之際出手,自可將這二人一舉擒下!這非但是絕世之功,更是絕世之名!”“那樣的做派,絕非仆散騰所為!”仆散騰不等他笑完,便冷冷地劈斷了他的笑聲,“我會讓勝者歇息,先擒下敗者,再挑戰勝者!”葉天候還是毫不在意地笑:“那先生以為,這絕世一戰,誰會獲勝?”仆散騰徐徐道:“完顏亨不來便罷,來則必勝!”葉天候眼神閃爍,悠然道:“門主若是給了完顏亨喘息之機,還有把握戰而勝之嗎?”仆散騰刀劍般剛硬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震動,不錯,滄海龍騰和獅堂雪冷這武林頂尖的兩大宗師之戰,不管最終是誰獲勝,他的自信和心力都會躍入一個新的至境。這樣的對手,若是再養精蓄銳之後,即便是風云八修之中最霸氣的刀霸,也難有勝機。

    “那樣才有意味!”仆散騰的雙目慢慢眯起,一字字地道,“甯鳴而死,不默而生!惟其如此,我的刀才有生命!”說到此處,驀地意興橫飛,不由振聲長嘯。聲若颶風突起,自忘機亭中飛卷而出。

    “對面的朋友,莫不是天刀門主、刀霸仆散騰?”羅雪亭的笑聲遠遠飄來,在仆散騰鋒芒畢露的狂嘯聲中居然字字不亂。仆散騰哈哈笑道:“今晚得睹羅老風采,當真歡喜得緊!”

    一陣寒風鼓蕩而來,遠遠地只見羅雪亭踏上一步,狂風之中衣袂獵獵,長笑道:“既然得睹了老子的絕世風采,何不現身一戰?”仆散騰搖頭道:“既然羅老跟芮王爺有約,仆散騰雖是見獵心喜,也不敢掠人之美!”羅雪亭笑道:“你不後悔?”仆散騰目光癡迷地望著對面峰頂,笑道:“能見獅堂雪冷和滄海龍騰一戰,實乃平生大幸,仆散騰甘願讓出這決戰的機會!”兩人遠遠對答,卻猶如對面坐談般得清晰真切。幾語之後。二人一起縱聲長笑,笑聲卷在一處,有若兩股怒流突撞,激蕩飛騰,振人心魄。

    便在此時,陡然聽得一道怒嘯破空飛來,竟將這兩人的笑聲一起淹沒。這嘯聲氣勢之雄直如天河飛瀉,似乎連山腰峰頂的風聲都被嘯聲吞沒。忘機亭前所有人的心神全在怒嘯聲中一陣震顫,人人心內均想,“這完顏亨終是來了!”

    這時才疾奔到山下的卓南雁也在嘯聲中微微發抖,仰頭望了眼黑魆魆的山崖,卻見一道雪白的身影直向峰頂掠去。那人步法沉穩,但每—舉步投足,身形便直升數丈,看上去真如山神禦風飄飛,可不正是完顏亨。

    卓南雁的氣血一陣翻湧,急鼓足內氣,猶似足不點地般地疾沖而前,口中振聲大喝:“羅堂主,完顏亨,切莫交手,小心鼠輩坐收漁利——”這幾日苦修天衣真氣,竟使他的內功精進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境地。完顏亨那嘯聲正由亢而低,他這奮聲一吼恰如乳燕穿云,從怒嘯聲中直透了出去。

    “這人是誰?”仆散騰也不禁收回目光,轉向山下瞧來,只一瞥,眼中便寒芒一凜,“又是這少年!”葉天侯呵呵笑道:“不錯,這人便是剛作了一日芮王府郡馬爺的南雁!耶律瀚海便是死在此人掌下!”

    仆散騰如鷹的眸子陡然一顫,道:“此子他日不容小覷!”身側佇立的“厚土刀”佟廣等四大弟子覷見他凌厲的眼神,忙道:“弟子等這便去擒了這厮來!”仆散騰卻道:“可惜怒兒已逝,你們的五行天刀陣法無從施展!”忽地濃眉一挑,道,“我新尋來的那個孩子怎樣了?”

    “那個叫劉三寶的少年嗎?”佟廣皺眉道,“總是大哭大鬧,不服管教!”仆散騰若有所思地道:“那日我在路上偶見此子,便知他火形帶水,命理上佳,這才將他搜羅身邊,你們不可虧待了他。嘿嘿,單從形貌命理上看,劉三寶這火形比蒲察怒還要高,若是隨我修習烈火天刀,自可一日千里!”說著目光向山下一掃,沉聲歎道,“對付南雁,你們四人聯手,只得施展十二爻辰四相陣了,小心在意!”“厚土刀”佟廣四兄弟齊齊應了,一聲,急轉身出亭。

    守在山下的錦衣侍衛見卓南雁來勢洶洶,急挺身喝問。卓南雁望著數丈外殺氣騰騰的那群侍衛,眼中光棱乍閃,冷笑聲中,大踏步向前掠去。眾侍衛全是跋扈慣了的主,但在月色下見了他臉上現出的那抹孤傲和決然,竟全在心底泛出一陣寒意。“膽敢近峰者斬!”不知誰仗著膽子喝了一聲,霎時間刀劍齊揚,亮閃閃的箭鏃凝在弦上,全對准了他。

    給對面黑壓壓的刀林箭海襯著,月色下這襲舊舊的青衣,便顯得說不出得淒清和單薄。但卓南雁卻絲毫未停,陡地一聲清嘯,身子勁矢般騰起,眾侍衛一愣之間,他已直撞入人群之中。嘯聲未絕,四五個侍衛已被他雙掌連揚,拍翻在地,他身形卻絲毫不停地自東倒西歪的眾侍衛間飛掠而前。四處撲來的大內侍衛越聚越多,但卓南雁出掌如電,硬生生從眾侍衛中震開一條路來,長矛大戟、棍斧刀劍,隨著他掌勢起落,亂糟糟地向四處飛去。

    忽聽身側有人大喝一聲“著!”刀聲鼓蕩,斜劈而到。卓南雁聽風辨器,便知五行天刀已到,正待閃避,陡覺斜刺里又有兩線刀氣自後飛刺。這兩刀好不古怪,一陰一陽兩道勁氣竟能將刀聲相互抵消,若非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必然難以察覺。原來仆散騰得知愛徒烈火刀蒲察怒身死,五行天刀大陣難以施展,臨時苦思出一套四相刀陣,命“厚土刀”佟廣四人操演一日,竟也威力不弱。

    卓南雁心中微凜:“天刀門主當真不凡,一夜之間,他這瘸了一條腿的五行天刀竟又威力大增!”這時他若閃身躲避,必使先機盡失,危急之中忽行險招,一招“獨鶴與飛”,硬是從身前身後的三刀之間切了過去。

    “厚土刀”佟廣在前,銳金、青木二刀在後的這一聯袂出手,本來自度即便殺不了卓南雁,也可占盡先機,卻不料卓南雁竟然兵行詭道,這行云流水般的一插竟是險中求勝。守在前面的“寒水刀”童千波又驚又怒,眼見卓南雁疾奔而到,大喝聲中,細長的柳葉刀曲曲折折地斜削過來,招式真如水湧波飛般連綿不絕。卓南雁身法不停,左臂一長,已將身旁的一個侍衛抓過,擋在身前。那侍衛嚇得哇哇大叫,“寒水刀”童千波大驚收刀。卓南雁順手便將那侍衛手中長劍奪下,回手三劍,“當當當”的三聲銳響,將身後“厚土刀”、“銳金刀”、“青木刀”攻來的連環三刀盡數擋開。

    “厚土刀”佟廣四人眼見卓南雁行險直進、抓人奪劍、反手擋刀一氣呵成,均不由眼前一亮,各自喝了聲彩。卓南雁適才頭也不回地反手削出三劍,但覺劍上傳來的三股力道或厚重或剛猛或柔韌,竟是各盡五行之性,不由心中一凜。他步法稍慢之間,眼前人影閃爍,“厚土刀”佟廣四人已各自揮刀,又攔在了身前,數十個侍衛也呼拉拉地四下圍上。

    卓南雁猛一抬頭,卻見那道白影已然屹立峰頂,跟羅雪亭那襲鐵衣遙遙相對。他的心便是呼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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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50: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三節:月昏絕頂 劍鳴刀寒
      “完顏亨,你終于來啦!”羅雪亭盯著對面衣自如雪的完顏亨,悠然的聲音中透出無限得暢快。完顏亨的長發在月光下隨風輕動,他淡淡地道:“我又怎能不來!”平靜如水的語調,挺拔如山的身子,又有誰能想到這人一夜之前身遭抄家之痛。那輪冷月就在頭頂,月光虛無縹緲地瀉在凝立峰頂的兩個人身上,使得他們動也不動的身軀瞧上去便似兩塊異常雄偉的山岩。

    “傳聞此人昨夜家敗人散,此時怎地看不出絲毫異相?”羅雪亭心中詫異,臉上卻不動絲毫聲色,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氣,沉聲笑道:“一口吸盡西江水!”隨著這悠長無比的一吸,他本來干枯瘦小的身子恍然便似高大了許多,鐵色衣襟獵獵飛揚。

    山風漸大,完顏亨仍舊靜靜地凝立著,身上的白衣在峰頭呼嘯的夜風中仿佛白銀鑄就,紋絲不動。羅雪亭身形不動,但渾身氣勁已化作風刀霜劍,潛湧而來,功力稍遜者便會給他山岳般的氣勁擠壓得口吐鮮血。但完顏亨卻對身周凌人的氣勁侵壓渾若不覺,他的眼神漸漸明利,徐徐道:“天上地下,惟我獨尊。”

    “釋迦初生,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天上天下,惟我獨尊!”羅雪亭引經據典的性子發作,長吟幾句之後卻又哈哈笑道,“呸,你完顏亨算什麼,不過是一攤臭之又臭的狗屎撅!老子恰好送你文偃禪師那句話: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深具禪機的話語中夾雜著俗不可耐的破口大罵,狂蕩的笑聲如怒雷般在山谷間炸響。忘機亭中觀戰的侍衛全覺心旌搖蕩,渾身突突戰抖。完顏亨卻連衣襟都不曾發出半絲震顫,臉上破出一道玄奧的笑意:“道在螻蟻,道在屎溺!在參透生死之人看來,狗屎撅便是道!”

    “你這狗屎撅,當真參破了生死?”羅雪亭笑聲忽止,揚眉道,“老子問你,生與死又有何不同?”要知在他這等絕代高手眼中,突破天道的情形便如緣山而登天,在攀到絕頂之後,才發現蒼天仍舊高高在上,但腳下已無路可攀,再求寸進當真難上加難。這時聽得完顏亨這玄機隱蘊的一語,羅雪亭自是忍不住發問。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生死亦然!”完顏亨的臉上熠熠生輝,似是拋卻了塵世間的憂喜,淡淡地道,“莫問生與死有何不同,且道晝與夜又有何不同?”羅雪亭心中陡震,一瞬間似是從對面那雙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晝的蓬勃、輝煌、陽剛和夜的從容、甯謐、陰郁。宇宙間最深奧的生死之謎和最平實的晝夜事理竟轉接成了一道浩瀚而又圓融的環,在完顏亨震懾人心的目光中流轉不息。

    羅雪亭急忙收攝心神,沉沉道:“好,只此一句,不枉老夫等你一十六載!”忽地昂首望天,眼中卻湧出一絲震動,長長一歎,“完顏亨,若是沒有宋金之爭,老夫必會引你為平生至交!”本來他處心積慮地要置完顏亨于死地,接到飛鴿傳書送來的卓南雁親筆書信,得知這死對頭境況不妙,這才即刻啟程遠赴燕京,要乘機為大宋除去這一死敵。但這時峰頭論劍,闡揚天下最精微的道理,兩人心中卻都感覺出無比得酣暢和感動。普天下都以為龍驤樓主和雄獅堂主會是不共戴天的死對頭,哪知說到至高無上的武學,兩人心內全生出一股心意相通的莫名感動。

    完顏亨仰天一笑:“即便有宋金之戰,我與卓藏鋒也一樣算生死之交!”羅雪亭剛硬的臉上掠過一絲憾然,冷冷道:“但若卓藏鋒在世,你們終究難免一戰!”說著轉頭望來,眼中神光燦然,那副嬉笑怒罵的神色盡數收起,“恭喜老弟得窺天道之秘,想必你的滄海橫流又是一番氣象了吧?”

    完顏亨見他始終如壁立萬仞,不減半分氣勢,也不禁動容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羅老這些年來不知得了些什麼?”羅雪亭笑道:“除了些拳腳末節,可說一無所得!老夫此來燕京,只想請你印證三掌。”完顏亨無語一笑,只是眼中神光愈盛。

    夜空上冬云漸重,月光愈發迷離虛無。一團似云似霧的白氣宛若天幕垂幔般沉了下來,在峰頂徐徐縈繞翻卷,山峰上的氣息陡地變得肅殺逼人。

    仆散騰遠遠地望著。忘機亭這地方本該聽不清羅雪亭和完顏亨低沉的話語,但仆散騰精神馳騁,卻覺得渾身氣血翻湧,忍不住低聲歎道:“果然是高手!”葉天候皺眉道:“怎地他們一直不出招?”仆散騰冷笑道:“他們的招早已發出。若是你在一旁,只怕會被他們的氣勁擠壓得渾身筋骨寸斷!”他的目光愈發癡迷地望著對面,猶如十八歲的少年即將看到初戀情人寬衣解帶,緩緩道,“傳聞十余年前,宋金兩國的第一高手,劍狂卓藏鋒和滄海龍騰一戰驚天,十六年後,終于又有了可觀的一戰!”

    ※※※※※※※※

    “起!”卓南雁驀地大喝一聲,身子疾拔而起,左掌一帶,忽地將一個侍衛撥了過來,猛地向“厚土刀”佟廣撞去。佟廣低聲咒罵,腳踏八卦方位向旁急轉,但那侍衛被一股大力帶著,身不由己地亂掙亂撞,竟無巧不巧地跌到他要落足的方位上。“厚土刀”佟廣收足不及,竟給那侍衛撞得身子一晃。卓南雁的身法如電,又抓起一個侍衛向“銳金刀”夾谷堅拋去。他精通易學陣法,但倉促間卻也看不出四人起步落足所循的陣法之秘,這時接連抓起侍衛亂丟亂撞,幾下之間,非但弄得佟廣等人手忙腳亂,更隱隱瞧出了一些端倪。

    佟廣驀地瞠目大喝:“旁人退後百步!”眾侍衛正自驚駭,得了這命令,立時倉皇逃奔。“銳金刀”夾谷堅等三人神色凝重,身形斜斜飄飛,似攔非攔地仍舊將卓南雁圍在當中。

    卓南雁目光游動,已看出四人的陣法乃是四相生八卦,再和十二辰十二律相配的乾坤十二爻辰陣,當下冷哼一聲,低聲喝道:“黃鍾在子,一陽爻生為初九!”身形疾晃,已向初九“黃鍾”位踏去。“厚土刀”佟廣四人聽他口中念的口訣,正是這陣法變幻所依的爻辰說,驚駭之下,身法急展,全向黃鍾位搶去。卓南雁哈哈大笑,身子已向“大呂”位轉去。他的易學修為遠勝于這四人,進退趨避,較之四人快了數倍,這一來反客為主,登時大占上風。“厚土刀”佟廣等人急得連連怒嘯,全力施為,好歹沒讓卓南雁輕易脫困。

    “好功夫,這少年真乃天縱奇才!”仆散騰聽得弟子略帶驚惶的怒嘯,轉頭瞧來,忍不住低聲贊歎。葉天候神色一變,道:“晚輩去攔住他!”仆散騰道:“你未必是他對手。嗯,再過十年,此子當頗為可觀!”葉天候緩緩笑道:“那晚輩必不會讓他活到十年之後!”

    話音一落,眾人眼前陡地一暗,天上的月亮已全被厚云遮住,只透出朦朧的一層淡光。峰頂那團云霧卻愈來愈濃,將完顏亨和羅雪亭的身形盡數籠住。葉天候收回目光,才發覺身旁的仆散騰已然蹤跡不見,忙驚叫一聲:“仆散先生……”

    仆散騰的聲音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老夫前去瞧瞧,爾等不可近前!”他見獵心喜,終究忍不住要上峰親見這絕世一戰。

    “厚土刀”佟廣四人的乾坤十二爻辰陣本是一夜之間倉促而成,論起配合精妙,其實遠不及當日卓南雁在試劍金陵會上見過的南宮劍陣。但“厚土刀”佟廣師兄弟的武功卻遠勝南宮鐸等人,更兼他四人的刀法各呈五行之妙,稍加陣法配合,便即端妙無比。饒是卓南雁越戰越勇,一時卻也難以突破他四人的刀陣。

    激戰之中,卓南雁驟然發覺身邊“多”了一人。這人並不出手,一直隱在暗處,但渾身的勁氣卻如同箭在弦上,隱隱欲發。他雖沒有發出一招一式,卻在旁牽制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心神精力。卓南雁游目四顧,卻見火把光芒映得四周忽明忽暗,眾侍衛只遠遠呐喊助威。若非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只怕必然難以察覺有這等高手隱匿在側。

    霎時他腦中閃過一張陰冷的臉:葉天候!

    ※※※※※※※※

    “我看不到爹爹了!”不知名的小山坳里忽地傳來完顏婷略帶惶急的低聲一呼。昨晚她跟著余孤天來到完顏亨藏身的那間小舍,屋內卻已不見了完顏亨的身影,只見了完顏亨留下的一封簡信,卻說大戰在即,不願睹兒女啼哭而分心!完顏婷見不到父王,魂不守舍,呆呆地挨了一日,終究忍不住要來觀戰。余孤天拗不過她,只得帶著她悄悄趕來。適才卓南雁大戰“厚土刀”佟廣四衛,將眾侍衛盡數引了過去,他二人倒悄沒聲息地繞過忘機亭,選了個無人所在,靜靜地觀戰。這時月斂霧繞,遮住了完顏亨的身影,完顏婷低聲嚷嚷,便要上峰去觀戰。

    余孤天忙道:“婷姐,王爺說過,不讓你過去!”伸手便來拉她的手。完顏婷用力一摔,沒有甩脫。她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氣,猛地揮掌,便扇在他臉上。“啪”的清脆一響,兩人都是一怔。

    完顏亨留下的那間密室內存有各色衣衫和食物、金銀,完顏婷身上的新娘紅妝早換做了一身男子的青衣,夜色下瞧來只是一截倔強的窈窕影子。余孤天撫了撫熱辣辣的臉,眼見那青影一言不發地轉身便行,心底也撞上火來,揮手又將她腕子拽住。完顏婷只覺得心底憋悶無比,奮力揚起另一只手,又向他臉上摑來。這一回卻又被余孤天翻掌抓住了。

    黑漆漆的夜色里,他瞧清了她烏黑的眼睛。那眼里閃著一道冷幽幽的光,像把刀一樣刺在他心上。余孤天忽然明白完顏婷只怕一輩子不會用瞧卓南雁那樣的眼神來瞧自己,這讓他的心底又痛又恨,更有說不出的委屈:“憑什麼我這太祖太宗的龍子龍孫卻比不上那個野小子?憑什麼?憑什麼……”他幾乎要哽咽出聲。

    兩個人默然無聲地掙著。盯著身前簌簌微抖的倩影,他腹內陡地升起一股熱騰騰的火,從心口躥到胸前,再燃到眼睛上。余孤天猛地撲了上去,把完顏婷攔腰抱住,重重地壓在了地上。

    ※※※※※※※※

    “仆散騰,”完顏亨並不轉頭,卻知仆散騰已悄然到了峰頂,只冷冷地道,“何不一起過來一戰!”仆散騰抱刀而立,緩緩道:“我暫時做個看客,待二位分出勝負,勝了的先歇上一歇,待會兒我自要討教。敗了的便沒那等好運,只怕先要喪在我這金龍刀下!”聲音更是冷若冰霜,不含半分人間情愫。

    完顏亨道:“羅老,這麼說,我們這一回決的就是生死了?”羅雪亭笑道:“好,老子信得過刀霸的話!”雙眉乍揚,喝道,“第一掌!”大喝聲中,鐵掌吐出,正是六陽斷玉掌的第一招“斷流勢”。他單掌微舉之時,人距著完顏亨還有十丈開外,但一掌才推出,人便毫無征兆地在完顏亨身前丈余凸現。

    這一掌無聲無息,但仆散騰卻覺得峰頂的云霧、殘雪、削岩、枯草全微微震動了一下。仆散騰心中一驚,只覺這一掌意蘊籠罩天地,當真避無可避,擋無可擋,暗思若是換作自己,除了硬拼,幾乎別無它法。他心意才動,金龍寶刀便在鞘中嗡嗡地龍吟不止。

    “好!”完顏亨的聲音仍舊好整以暇,舉步斜斜踏出。仆散騰雙目一縮,只覺他這一踏大有講究,心底不禁大叫一聲:“怎地我卻沒想到這一招?”不由暗自佩服完顏亨的勇氣。要知這似退非退的一踏,看似灑脫雅致、妙意無盡,但也在行險——面對羅雪亭這天下最剛猛的對手,不守不攻地將先手拱手讓出,無異于自尋死路。

    強悍如“刀霸”仆散騰,面對羅雪亭這招斷流勢,也不敢如此托大!天下也只有完顏亨敢使出如此異乎尋常的招數來。

    哪知當此之時,羅雪亭心內的震驚卻比仆散騰更甚。他這一掌六陽盡集,端的可使大江斷流,但對面的完顏亨飛退之間,渾身氣勁似發非發,舒張的勁氣陡地化作了無邊無際的大海。羅雪亭只覺自己這一掌擊在了大海之中,雖然剛猛無盡,卻無從發力。最可怕的卻是完顏亨飄飛之中,渾身氣勁吞吐,隨時隱含反擊,只要自己這勢在必得的一掌稍現遲鈍,那海水般的勁氣便會隨時聚攏反擊過來。那反擊必是怒海狂瀾,勢不可擋!

    他心念電閃之間,“斷流勢”六陽之數的變化堪堪已到盡頭!“開!”羅雪亭吐氣開聲,掌勢毫不停頓地順勢一抹。“斷流勢”寓至剛于至柔,這盡頭的一抹卻于至柔中反呈剛相。仆散騰眼見羅雪亭陡然間由攻轉守,竟如銀碗盛雪、白鷺藏霜,絲毫不著痕跡,忍不住在心底大聲喝彩。

    完顏亨的身形在峰頂圓轉如意地斜飛丈余,才堪堪落在狀若臥牛的一塊方岩上。咔咔聲響,臥牛大石在他這一踏之下,轉瞬間化為齏粉。

    “高明!”完顏亨的臉上這時才現出一絲震動。適才他不招不架地斜身飛退,看似故意托大,實則是退中寓攻的險招,更是攻心為上的無上妙招。只要羅雪亭心中動怒或是神氣稍餒,他便能乘隙反攻,一舉獲勝!但他料不到羅雪亭這排山倒海的急攻之後,竟又能使出如此氣足神完的一守!完顏亨渾身氣勁蓄勢待發,本要乘著羅雪亭攻勢稍怠的一瞬間全力反擊,但眼見對手這一抹如山之凝,如海之定,立時轉消了念頭,氣隨意轉,盡數踏在了青石之上。

    夜風若有若無,月光淡如輕煙。峰頂三人的臉上全現出酣暢淋漓之色。“痛快!”羅雪亭眼中精光閃爍,叫道,“完顏亨,老夫決料不到普天之下,竟能有人面對老夫這一招斷流勢而不出手的!”完顏亨也沉沉笑道:“本王也料不到天下還有人一招之間,竟能使我欲擊無望!羅老這十余載果然精進不息!”高手過招,妙在勁氣收發自如,一羽不能加,一毫不得減,完顏亨面對羅雪亭的全力出掌不迎不架,看似勝了一招,但他最終踏碎青石,卻又輸了半招。

    “這第二掌老弟仍不出手,便算老夫大敗!”隨著羅雪亭的沉聲一喝,他身上衣袂便獵獵狂舞起來,連頭上長發都高飛而起,直刺向空,整個人都似化作怒目金剛。

    甯為玉碎,不為瓦全!“玉碎勢”雖未施出,舒緩的風聲卻陡地大了起來,昏黃的月亮全被云霧遮住。那團垂幔般的霧氣在風中盡力地翻滾著,騰挪著,奔騰著,將崖頂點染得千奇百怪。

    猛聽羅雪亭一聲大喝,猶如霹靂炸響,地動山搖,“玉碎勢”宛然施出。若說那一招“斷流勢”羅雪亭仍舊是八分攻兩分守,那這一招“玉碎勢”便是義無反顧、破釜沉舟的純攻無守!洶湧詭奇的云霧若狂蛟,若怒獅,若矯豹,若舞鳳,羅雪亭的鐵掌隨著翻騰的云霧變幻不休,若龍爪,若獅吻,若豹尾,若鳳啄,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地向完顏亨湧來。

    六為陽數之極,這一掌玉碎勢的六般變化卻是循環往複,無盡無休,妙在每一擊都是隨物賦形,變化各異,每一擊都是駭人眼目,驚人肝膽。這已不是當日他傳給卓南雁的六陽斷玉掌,其中更盡數融入了他數十年武功修為之妙。

    仆散騰看得眼中烈焰升騰,渾身氣勁勃發,幾乎便要振聲長嘯。

    在山腰間激戰的卓南雁更是渾身一震。雖在激戰之中,但他的心神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羅雪亭這風云變色的一招“玉碎勢”。

    忘憂心法重在籠天地于心內,卓南雁這時的修為雖未達到那樣的妙境,但此刻心法展開,仍能感應到這兩大高手的拼爭。想起那日羅雪亭初傳此招時,也是長空晦暗,這時卻是狂云吞月,濃霧縈峰,卓南雁心內忽覺有一股雄奇的氣勢隨之躍動奔騰,忍不住仰天長嘯,掌上劍法陡然隨之犀利起來。

    ※※※※※※※※

    完顏亨雙眸電閃,身子如同古松傲立,牢牢紮在四處湧來的掌風拳雨之中,他的雙掌卻已好整以暇地翻了起來。完顏亨終于出手!當此之時,他也不得不出手。“玉碎勢”的攻勢來自四面八方,完顏亨緩緩揮出的這一掌卻簡簡單單地直來直去。羅雪亭的身形隨著掌勢在四周激蕩變幻,但完顏亨這看似簡之又簡的一掌卻始終精准無比地向他推去。

    快如掣電的玉碎勢,在這緩之又緩的一推之下,竟然占不得絲毫便宜。四方湧來的龍爪手、豹尾指、獅鋒掌、鳳啄爪諸般逞奇斗幻的招式竟全轟擊在這緩緩一掌上。快與慢、繁與簡,全在這兩大宗師交手的一招之間顛倒錯亂了。

    “高!”仆散騰當先叫好。羅雪亭龍游虎奔的身軀終于頓住,心內立時閃過幾句話“為學曰益,為道曰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他文武兼修,立時想到,自己這耐勢走的正是“為學曰益”之途,變化繁複到了令人目眩之境,完顏亨的這一掌卻反其道而行之。羅雪亭忍不住沉聲笑道:“將諸般變化減損至無,這是無為之道的妙旨!”

    “無為而無不為!”完顏亨臉上有一道紫色光芒一閃而逝,笑道,“羅老掌法絕世,若在一個月之前,本王當真難以應付!”羅雪亭眼中異彩流動,臉上奮發激昂的神色倏忽不見,代之的是一番自然舒暢,緩緩笑道:“好一個無為而無不為!”兩人對視而笑,忽然間心境相通,竟都踏入了一個心意神氣與自然萬物交融無礙的玄妙境界。

    天上的月亮仍舊難見分毫,云氣滾滾翻動,峰頂越來越黯淡。風聲隨之止息,峰頂悄清冷寂,似乎是要有一場大雪將至。

    ※※※※※※※※

    余孤天被一股怒火攫住了心魂,整個人忽然變得瘋狂無比。他狠狠地壓在完顏婷的身上,在她臉上、頸上、發髻上,在夠得著的一切地方瘋狂地親吻著。完顏婷哭喊著,嘶咬著,扭動著,卻無濟于事。

    “她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如自己一夜之間從最高貴的太子變成了最卑微的叫化子一般!”他的雙手猛然撕落,完顏婷胸前的衣襟頓時裂開。雖然這里幽暗一片,但余孤天還是真切無比地看到了她酥胸上的那抹白。他愈發癲狂地撕裂著她的衣襟,口中呼呼喘息,他覺得自己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余孤天,連他自己都震驚于自己的瘋狂。

    寒風呼呼鑽入懷中,完顏婷忽然不再掙紮了。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淚水嘩嘩地滑落。她覺著自己已經死了。她忽然想,這時候的自己,本該在珠簾紗帳後偎在他的懷中,在泛著幽香襲人的暖閣中暢享新婚後的第一晚歡娛吧?一想到卓南雁,她心底就是一陣鑽心得痛:最期盼的婚禮成了家破人散的慘劇,最敬重的父王這時生死未卜,而這一切全因那個自己最喜愛的人!她有些憤恨自己,為什麼還在念著他。她甚至有些惱恨自己為何還活著。

    身下的完顏婷忽地一動不動,亢奮的余孤天倒是一凜。定下神,他看到了她臉上比夜色還濃烈的痛楚,那抹在幽暗中閃動的淒冷淚珠更讓余孤天的心咚的一跳:“我堂堂皇子,怎能行此下三濫的勾當!”一想起自己是大金皇太子,心底又騰起一股傲氣,“終有一日,我要讓她歡天喜地地嫁給我!”

    “婷姐姐,婷姐姐!”耳畔傳來余孤天輕輕的呼喚,完顏婷卻給一種難言的淒涼悲愴劈面打中,猛覺心口發悶,不由咳咳地咳嗽起來。余孤天聽得她錐心泣血的咳嗽,心底更是憐惜無限,手足無措地從她身上站起,一邊慌亂地掩好她的衣襟,一邊顫聲道:“你……不要生氣,都怪我不好!”

    完顏婷卻不再理他,又痛咳了兩聲,才緩緩立起,掃了一眼山腰上影影綽綽地擎著火把的侍衛,銀牙緊咬,邁步便向上攀去。余孤天在她身後怯怯地喊了聲“婷姐姐”,忙疾步跟上。

    “嗤!”一支羽箭驟然破空疾飛,直向激戰正酣的卓南雁心口射到。這一箭勁急如電,卻又陰毒無比,時機、方位都拿捏得妙至毫巔。羽箭挾著一道烏光,直沒入卓南雁體內。

    卓南雁大叫一聲,身子栽倒在地。“青木刀”阿典達四人大喜,一齊飛身搶來,“厚土刀”佟廣忽地喝道:“生擒活捉!”激戰良久,這四人已對卓南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四把刀齊齊倒轉刀背,向他背上要穴砸去。

    猛然間只聞卓南雁大喝一聲,身子斜斜躍起,四把刀盡數走空。寒光驟閃,卓南雁長劍一招“對面千里”連環剌到。本來“厚土刀”佟廣四人出手,從來都是連綿環護,但這時自覺勝券在握,心底大意之下,已然中招。只聽得“嗆啷嗆啷”聲響,四人手腕中劍,鋼刀盡數落在地上。“銳金刀”夾谷堅和“青木刀”阿典達更被卓南雁這氣蘊綿綿的一劍掃中了腿上穴道,雙腿發軟,幾乎跪倒在地。本來卓南雁對仆散騰的幾大弟子殊無好感,但聽得“厚土刀”佟廣嘶喊的那句話,便也投桃報李,未下狠手。

    “厚土刀”佟廣四人踉蹌退開,卓南雁身子卻斜刺里沖出,猛然抓起一名侍衛向西側樹林中拋去。他算准這偷襲之人必是在那里,口中喝道:“葉天候,還不現身!”身子左右游走,眾侍衛自四處砍來的狠辣刀劍被他輕巧地閃過,而他每一出手,看似隨心,卻必能抓住一個侍衛向樹林中拋去。

    只聽得哇哇的哭號喊叫之聲不絕,頃刻之間,四五個侍衛全已被他以重手法拋入西側樹林。那些侍衛痛得哭爹喊娘,葉天候卻始終蹤跡不見。

    卓南雁不敢耽擱,身子急掠,向山峰沖去。霧氣越來越沉,風聲已消沉無蹤,那輪暗月這時連一絲影子也瞧不到。疾奔的卓南雁卻覺著胸前一陣潮濕,知道葉天候那支暗箭終究還是射中了自己。這人就像一條隱在暗處的毒蛇,隨時還會再躥出來給自己致命一擊。但這時他卻已顧不得許多,明知前面龍潭虎穴,也要向前。

    山頂上幽暗一片,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來。愈是靠近峰頂,壓力越是沉重,卓南雁的步子不得不慢了下來,只是一步步地堅實無比地向前走。他的心緒一陣激蕩,忽然想起自己十四歲時,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那時自己迎著朝陽踏上金風崖,步子也是如此得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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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50: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四節:雪滿蒼山 龍騰玉碎
      羅雪亭腦中一片空明,心神已與整座大山交融一處。他像是覺出了山腳的積雪正在一點一滴地融化,感到了峰頂的林木在大風中歡快酣暢的呼吸,看到了輕云掩映後的月亮明亮瑩澈,更體悟到了山腰凝結成冰的深潭下隱隱的流水。自他學武以來六十多載,只有這心游萬仞的一刻,他才覺出天地萬物間的和諧與可愛,便連舒緩的風聲都顯得無比流暢。

    完顏亨見他臉上神光流布,知他此刻心意神氣已與天地交接,這最後一掌必然驚神泣鬼。當下他勁氣潛轉,自外看來全身上下不帶一絲火氣,靜若千尺幽潭,淡淡道:“羅老修為已入天元境界,這一掌必然不同凡響!”羅雪亭的眼中躍出一道銳光,忽地搖頭歎道:“我只當老弟已盡悟天道之秘,此時瞧來,卻還有破綻!”本來兩人拼死一戰,羅雪亭發覺了對手的破綻,言語之中竟是說不出得憾然。他千里迢迢地趕來燕京會斗完顏亨,原只想乘機除去龍驤樓主這個大宋的死對頭,但得知完顏亨丟官罷職、亡命天涯後,心內倒大松了一口氣,這時與他峰頂論劍、激戰良久,心中更增了英雄相惜之意。

    完顏亨定如止水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寂寞之色,道:“輸贏成敗,豈足掛懷!請羅老賜招,我盼這一擊已盼了許久了!”

    “那老夫自會傾盡所能,只望能如你所願!”羅雪亭哈哈的大笑聲忽地從云霧中傳出好遠,“請老弟再來印證這第三掌!”長笑聲中,鐵掌緩緩揮出。斷流勢鋒芒畢露,玉碎勢有去無還,這一掌無爭勢卻空空蕩蕩。

    笑聲傳入卓南雁耳中,卓南雁心中也是一陣振奮,發力疾奔,幾個起落,已躍上峰頂。云霧翻滾,將峰頂擾得更加幽暗,卓南雁心內卻是震驚非常:適才羅雪亭的玉碎勢只在他遙遙的感受之中便清晰無比,這時近在目前,卻根本無法揣摩到羅雪亭拍出的這一招無爭勢,甚至連羅雪亭這個人都感受不到了!

    無爭勢的掌勢才起,羅雪亭的人驟然消逝無蹤。六陽斷玉掌脫自“致虛極,守靜篤”的老子學說,但這一掌竟虛無縹渺到了這等境界,它擊的不是完顏亨這個人,而是他的魂魄。沒有人能看到羅雪亭的存在,但他又似無所不在。

    卓南雁心中一震,比之當初看到蕭抱珍高懸天際的巨掌還要震驚。他知道羅雪亭自己就是演練萬遍,也到不了如此妙境,但此時在完顏亨這空前絕後的強敵力壓之下,這一掌終于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

    仆散騰也隨之發覺掌中的金龍寶刀發出嗡嗡長鳴,幾乎便要拔刀沖上。在如此大象無形的“無爭勢”前,便連“刀霸”也快抑制不住自己那殺氣十足的金龍魔刀了。

    “咳”的一聲,完顏亨忽然張口,吐出了一口鮮血。卓南雁也不由心中一驚:“完顏亨怎地會忽然吐血?是已被這無形無相的一掌擊傷,還是昨晚的內傷未愈?破綻,難道羅雪亭當真找到了完顏亨的破綻?”仆散騰雙眉乍揚,也沒想到卻是完顏亨先受內傷,一愣之下,鞘中嗡嗡的刀鳴登時止歇。

    完顏亨卻低聲笑道:“好個老狐精!”他口吐鮮血之後,聲音卻有一絲說不出得暢快。他的頭緩緩揚起,眼中神光大勝,身子疾往上升,似要融入到無盡的虛空中去。卓南雁忽然發覺,完顏亨的雙足仍舊牢牢地釘在地上,但身子卻無止無休地向上升去。恍然之間,完顏亨的身軀似是無限地增大了。

    卓南雁心弦陡震,忙收回目光,心底神光流轉,穿透了滾滾云霧,才清晰地“瞧見”完顏亨仍舊是動也未動地立在原處。原來適才所見的一切都是幻相。卓南雁心頭一凜,他自從在鞠場上跟仆散騰爭鋒之後,見識大進,又在跟方殘歌的拼斗之中得悟忘憂心法中“九宮後天煉真局”的諸多妙意,這些日子精修天衣真氣,更是精進神速,但想不到這時的心神仍舊險些被完顏亨強悍的心力吞噬。忽然間他只覺臉上一濕,才覺出竟是下雪了。原來在峰頂奔突不散的濃霧竟是空中的雪氣,適才羅雪亭和完顏亨體內的陰陽二氣交爭,將雪氣吞吐吸納為濃霧降下。

    雪花終于紛紛揚揚地從幽邈的蒼天上飄下,沒有風,棉絮般的雪片卻下得很綿密。飄飄灑灑,隨風飄飛,寒冽的空中全綴滿了亮晶晶的玉屑。

    時將二月,燕京之郊卻有些反常地下起雪來,這場在翠鶴山頂上忽然飄落的大雪,莫非正是兩大高手交爭時人天感應的異相?

    大雪與濃霧之中驀地亮起一道燦爛如電的光華,那火光穿破重重雪幕,卻又不帶一絲塵世之氣。電閃火映之下,羅雪亭已突兀地閃現在完顏亨身前,雙掌翻轉,疾拍而到。卓南雁眼見他掌上光華最盛,才知這火光正是羅雪亭內家真氣所化,瞬息之間,羅雪亭自有形而至無形,再由無形催化有形,盡集內氣化為道家傳說中的三昧真火。霎時間峰頂的怪石上的裂隙、奇峰上的枯藤、古樹上的瘦枝、天空中的雪花,萬象森羅,全在這異乎尋常的光華中纖毫畢現。

    光華燦然的一瞬,卻見完顏亨白得耀目的臉上現出一種超然物外的肅穆來,雙掌不知何時已穩穩推出,正擋在羅雪亭的掌前。就在二人掌勢似交非交的一瞬,光華倏忽熄滅。

    重歸幽暗的峰頂陡然微微震顫了一下,這驚世駭俗的掌力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卻騰起一股駭人的勁風。那厚重的濃霧如遇颶風,四散飛逝,峰頂沉厚的積雪也驚瀾激流般地飛濺開去。饒是卓南雁渾身真氣彌漫,仍有幾束飛雪穿透了他的勁氣阻隔,拍打在他身上,硬若飛石。

    峰頂一片清爽,適才的濃霧飛散得一絲不剩,鋪天蓋地的大雪卻下得益發緊密。羅雪亭和完顏亨的身形便如兩尊天神,屹立在大雪連天的峰頂。“這……莫不就是天衣真氣?”羅雪亭目光電射,忍不住顫聲道,“原來老弟果然在暗中修習這天下第一奇功!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

    “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不知其名,強名曰道!”完顏亨哈哈大笑,聲若鍾鳴雷震,“天衣真氣,滄海橫流,不過是一個勉強名之的虛相!羅老何必于此念念不忘!”卓南雁心中一凜:“完顏亨果然在暗中參悟天衣真氣,聽羅雪亭的言語,難道他已破解了這奇功的百年之秘?”

    忽聽仆散騰振聲長笑:“芮王爺竟悟得這等奇功,某家實在技癢。二位此戰,只算平手,且讓某家先領教一下這天下第一奇功!”羅雪亭冷冷道:“給老子住口,還輪不到你!”話音出口,忽然“咦”了一聲,卻見完顏亨大袖獵獵鼓蕩,滿天的飛云忽地都往峰頂聚集過來。這回飛云聚集,卻跟適才的濃霧翻滾不同,雪白的朵朵云氣卻全繞著完顏亨飛轉不休。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馳,雖然師父修煉忘憂心法時,也能吞集云氣,但便在云霧繚繞的廬山絕頂也只能吞吐身前丈余的云彩,這時峰頂上的云朵卻是越聚越多,竟似九天之上無窮無盡的云海飛瀉人間,瞧來既是蔚然壯觀,更讓人心生駭異。

    夜風發狂似地虎虎呼嘯,飛雪陡然大了許多,滿天雪浪便似十萬條銀龍怒舞。峰頂的氣勢壓得人睜不開眼,喘不上氣。忽聽完顏亨笑道:“本王無暇苦候,二位便一起來吧!”驀地左臂一長,反向仆散騰抓來。這一抓事先全無征兆,卻快如電閃,矯若游龍。仆散騰此時渾身真力貫注,刀氣在身前流轉不休,想也不想,反手一刀揮出。完顏亨一聲大喝,鐵掌反抽,已將仆散騰帶入了云霧之中。跟著羅雪亭揚聲大喝,也躍入了疾轉的云氣之中。

    卓南雁心念電轉,忽然明白:“完顏亨不得不向仆散騰出手。他決不能敗,但擊敗羅雪亭後,未必便能再勝仆散騰,此時三人混戰,完顏亨的勝券反而激增。”

    那云氣中陡地現出一層白光,隨著云霧飛轉,若隱若現。滾滾云氣之中,只聽羅雪亭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兩道紅光隨著他疾揮的鐵掌,赤龍盤旋般地吞吐不定。仆散騰卻也不時振聲長嘯,一團黃燦燦的刀氣猶如金蛇狂舞,蕩起道道金光。紅黃精芒,交映生輝,襯得那團云氣愈發輝煌耀目。

    飛轉的云氣中驀地發出一陣異響,先是低若琴鳴,迅疾激越宏大起來,悠揚時便如龍吟鶴唳,揪撼人心,響亮處猶似天雷炸響,震耳欲聾。霎時間天地間的一切聲音,全被這驚濤裂岸的怪聲覆蓋。卓南雁一驚之下,忽覺渾身勁氣奔湧,飛速流轉,驚得他急忙躍開數步,抱元守一。原來他自身修煉的天衣真氣跟完顏亨同宗同源,在完顏亨無窮無盡地催發之下,引得卓南雁的內氣隨之躍動。

    云中的白光也是越來越盛,羅雪亭掌上的紅光和仆散騰黃澄澄的刀氣愈發黯淡。“這是什麼?”羅雪亭的喝聲給那怪聲掩著,現出幾分惶急。完顏亨的笑聲震人心魂地響起:“天衣真氣,無堅不摧!”他的笑聲愈發狂蕩,竟與往日鎮定自若的語氣全然不同,“茫茫廣宇,悠悠萬物,惟在我心!到我無心之境,複有何物可以擾我?”聲若洪鍾,遠遠傳出。

    卓南雁聽他念的似乎正是《沖凝真經》中修煉天衣真氣的關鍵竅訣,不由心中一凜,凝目望見那變幻的云氣,更是心神大震。

    疾飛的云氣越轉越快,那道異響也山呼海嘯般地愈發駭人。這鼓蕩的云氣此時在卓南雁眼中,已變成了一個活的有靈性的怪獸。它急旋著,膨脹著,轟鳴著,扭動著它越來越巨大的身軀。完顏亨、羅雪亭和仆散騰三人仿佛是陷入物化的激流之中,一起夾裹在怒嘯的云流漩渦中,看不見一點蹤影。

    卓南雁驚得雙目大睜,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異景象:這是實境,還是幻像?天人感應的奇功,當真能催引出這樣的狂瀾怒云?無邊大雪傾天而落,卓南雁卻似傻了一般,直盯著那云氣化成的怪物發呆,臉色給白光映得慘自一片。

    翻滾的云氣中猛地紅光燦然,一道血紅的光芒噴薄而出,絢麗奪目地刺向夜空。疾轉的白云陡地一緩,似是給紅光炸開一道裂隙。羅雪亭精瘦的身軀霍地從裂隙中飛縱而出。他這一縱卻似像給一道無形的巨力吸住了,只躍出兩丈開外,忽地腳下發軟,便要跌倒。

    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扶住,問道:“羅堂主,怎樣了?”羅雪亭呵呵低笑道:“好一個滄海龍騰,好一個天衣真氣……”笑聲未已,忽地化作一陣干咳。適才他迫不得已,用自身數十年精修的真氣化作三昧真火,破云而出,自身元氣卻已大耗。

    猛聽完顏亨的笑聲再起:“仆散騰,莫要走,這一陣是誰勝了?”笑聲帶著說不出得狂意。卻聽得一道慘厲的嘯聲飛起,仆散騰也自那紅光消散的云隙中躥出。只是他卻更慘,上身衣襟似給雷電擊中般得七零八落,露出焦黑的肌膚。最怪的是他手中的那把金龍寶刀,卻只剩下半截刀刃,似給蛟龍猛虎一口咬去的一般。仆散騰一縱而出,身子卻絲毫不停,口中振聲嘯道:“咳咳,芮王武功絕頂,仆散騰……領教了!”嘯聲未絕,他的人已在數十丈外。

    完顏亨怒道:“豈止武功絕頂,本王是天下第一!”那團繞著他的古怪云氣這時終于慢慢消散,漸漸黯淡的自光虹影下,愈顯得他的身影無比孤寂落寞。

    羅雪亭忽道:“完顏亨,你可知適才老夫憑何破困而出?”完顏亨冷冷地逼視著他,卻不言語。羅雪亭呵呵冷笑道:“便是你心中的這天下第一之念,使你終究難臻無心至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勘破生死,參透天道,于你終究不過是一場春夢!”

    這話便如一柄穿心利劍,讓完顏亨渾身一震。沉了一沉,完顏亨才厲聲咆哮起來:“羅雪亭,你今日大敗虧輸,卻還強詞狡辯!我若參不透天道,天下誰能參透?”驀地仰天長嘯,聲音中大有癲狂之意。

    羅雪亭哈哈大笑:“縱使今日你是大勝,縱使你是天下第一,但與十方古今,橫豎虛空相比,這又算得什麼?只這虛名浮念,終究讓你與天道至理擦肩而過!”完顏亨眼中利芒閃爍,喘息道:“住口!”驀地左掌一揚,便向羅雪亭拍來。羅雪亭揮掌相迎,兩掌相交,羅雪亭身子倒縱丈余,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完顏亨哈哈狂笑:“你瞧,赫赫威名的‘獅堂雪冷’在我這天下第一人手中,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掌上勁氣彌漫,又當頭劈下。

    “且慢!”卓南雁大喝聲中,騰身躍起,長劍疾飛,奮力迎上。陡覺一股大力劈面撞來,“咳”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他全身氣血翻湧,急退三步,卻才拿樁站穩。“是你這小子!”完顏亨見他竟能接下自己這剛猛的掌力,微微一怔,精光流溢的眸子緊緊盯著卓南雁,沉聲道,“你不識心性,卻強修天衣真氣,不出十日,便會功力盡廢!”

    卓南雁仰頭哈哈一笑,昂然道:“大丈夫行止坦蕩,問心無愧,便是立時死了,又有何懼!”完顏亨森然道:“問心無愧?你私下栽贓,還配得上‘大丈夫’這三個字麼?”眼芒電閃,峰頂立時寒氣逼人。卓南雁暗道:“這會兒我說什麼他也是不信!嘿,生死之際,又何必說那許多廢話!”心中驀地湧出一股悲憤之意,踏上一步,挺胸笑道,“芮王爺,今晚你連戰兩大高手,卓南雁本不該乘人之危,但風雷堡眾叔伯的大仇,卻是不得不報!”

    完顏亨眼神冷得駭人,道:“你竟敢挑戰本王?”卓南雁目光絲毫不讓,如刀如劍地跟他直直對視,道:“你曾救我兩次,我非忘恩負義之人,但風雷堡百十條性命的血海深仇,卻不能一筆勾銷!”說話之間,忘憂心法已然展開,渾身真氣鼓蕩待發。完顏亨一字字地道:“即便是連戰兩大高手,本王這會兒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羅雪亭喘息著立起身來,喝道:“姓卓的混蛋小子,來日方長!你奶奶的年紀輕輕何必莽莽撞撞地送了小命!豈不聞大丈夫留其身‘將以有所為也’!”

    “生死攸關,卻才有趣!”卓南雁心底給一股倔強之氣籠罩,卻嘿嘿地笑了起來,“芮王爺想必不知,我自見到你的第一眼起,便想著有朝一日,能跟王爺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完顏亨聽他笑得酣暢,蹙眉道:“你這小子,當真比你爹還要怪異!好,今日本王便送你歸西!”聲音才落,身子陡然突地一抖,口角溢出一絲血來。

    “納命來吧!”完顏亨似乎不願再耽擱一刻,竟不顧長幼之分,左掌疾探,便向卓南雁頭頂擊到。卓南雁渾身氣勁勃發,身形斜飛而起,竟然不避不讓,一招“玉碎勢”,直向完顏亨心口印來。羅雪亭不由雙目一亮,暗道:“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端的妙招!”

    完顏亨長眉乍揚,左臂順勢斜壓,便似早就等在那里一般,正搭在卓南雁的右小臂上。卓南雁跟他臂膀交接,陡覺渾身如遭電擊,右臂更是痛入骨髓,但丹田里迅即湧上一股澎湃真氣,身子一晃,竟未跌到。他知道跟完顏亨這絕世無雙的高手對敵,心思里面一絲喜、怒、憂、懼的渣滓都有不得,當下毫不思索地合身撲上。

    這一撲暗含撲、閃、縱、拿四種身法,正是忘憂劍法之中的精妙招數“貴妃救局”。相傳當年唐玄宗與人下棋,旁觀的楊貴妃眼見皇帝的棋形勢岌岌可危,情急生智,便故意縱出懷中的獅子貓擾亂棋盤。後來沖凝真人借此典故,創出這解困救危、以攻為守的妙招。這時卓南雁掌上化指如劍,疾刺完顏亨腹下關元穴,竟仍是絲毫不讓地力爭先手。完顏亨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招中妙意,心內也不禁喝彩,身子倏忽疾閃,鬼魅般地欺到他身後,掌影飄忽,直向卓南雁背後命門穴按去。連番激戰之下,完顏亨的身手兀自灑脫飄逸。

    卓南雁忘憂心法展開,心神籠罩四方,完顏亨神出鬼沒的身法他雖然難望項背,但心識卻感受得清清楚楚,當下頭也不回地反腿踢出。完顏亨這一掌快若電閃,但卓南雁神龍擺尾般的一腿卻不管不顧地向他胸前踢到。完顏亨的鐵掌若再向前進擊,雖能要了卓南雁的性命,但只怕胸前便會給卓南雁端端正正地踏上一個足印。

    完顏亨自詡身為剛剛戰勝兩大絕頂高手的“天下第一人”,豈能給一個後生晚輩在胸前的白襟上踏出一個足印?當下他沉聲低嘯,身子疾轉,避開了這一腿。這微微一轉,卓南雁便已死里逃生。

    兩人瞬息之間,一個運掌如電,一個出腿如風,連過八招。八招之間,卓南雁均是命懸一發,卻均仗著以攻為守的老招法,逼得完顏亨在間不容發之間變招。饒是羅雪亭武功絕頂,也不由看得又驚又急。陡聞完顏亨冷笑一聲,急攻的鐵掌驟然一落,已抹在卓南雁疾蹬過來的腿上。兩人腿掌交擊,卓南雁忽地悶哼一聲,身子順勢急滾出去。

    完顏亨跟他雙腿連環交擊,忽覺腹中內息翻湧,渾身大氣鼓蕩,竟有約束不住之狀,當下片刻不敢耽擱,身子如影隨形地搶上,揮掌便向卓南雁後腦擊去。羅雪亭瞠目喝道:“住手!”要待相助,但適才連以自身真氣催化三昧真火,功力劇損之下竟是身法凝滯,眼瞅著便已不及。

    哪知卓南雁的身子忽地在地上一蜷一抖,金鯉躍波般地斜飛而起,使的正是流動品中“如轉丸珠”的身法,雙掌交錯揮出,卻是六陽斷玉掌中的無爭勢。羅雪亭疾奔的身形登時頓住,眼見卓南雁誘敵之招使得巧之又巧,不由揚聲叫好。完顏亨只求奮力斃敵,大意之下胸前門戶大開,要待閃避招架,已然不及。當下鐵掌絲毫不停,仍舊擊向卓南雁的頭頂,倉促應變,仍是後發先至。

    羅雪亭瞧見他二人竟是個兩敗俱傷之局,驚得揚眉再叫:“不可!”

    兩人的掌勢同時頓住,卓南雁的雙掌凝在完顏亨胸前寸余,完顏亨的右掌卻幾乎貼在卓南雁的頭頂。兩人的掌力竟全在最後關頭凝而不發。峰頂沒有一絲風,二人的衣襟頭發卻在微微抖動,這一刻靜得要死,似乎那簌簌飛旋的雪花都凝在了空中。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道:“為何不下手?”完顏亨幽幽道:“無論如何,令尊卓藏鋒都是完顏亨一生之中惟一的朋友!我若殺你,九泉之下。終是無顏見他!”說著目光閃爍,直盯著他道,“你卻為何也不下手?”卓南雁目光凜然,冷冷道:“你救過我兩次!無論如何,我也要饒你一次!”

    兩人刀劍般的目光緊緊交鎖,完顏亨忍不住呵呵低笑:“我雖救你兩番,但你也救過婷兒兩次,這恩怨早就一筆勾銷,你也不必念念不忘!我完顏亨縱橫天下,幾曾讓個後輩小子饒過性命!”猛然“咳咳”兩聲,鮮血順著口角汩汩流出,經脈中更覺真氣亂竄,似覺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他霍地挺身而起,神色間又多了些許癲狂之意,仰天一聲悲嘯,滿山皆聞。喝道:“天下之人,都想要我完顏亨的性命!我終究是難逃一死,你是我父女挑得的佳婿,今日死在你手中,也算不錯!”說到這里,嘴里竟又噴出一口血來。卓南雁聽他語音悲苦,登時怔住,鐵掌顫抖,竟是難以落下。

    猛聽得有人高叫一聲:“爹爹!”卻是完顏婷飛身趕來。適才她疾步猛沖,卻露了行跡,給山腰間的侍衛發覺,一番厮殺,這時才沖破攔阻,趕到近前。她身後還綴著十幾個手擎火把的大內侍衛,卻給余孤天長劍翻飛,刺得不敢近前。卓南雁瞥見火光下完顏婷那淒然的眼神,霎時心中酸苦,手掌緩緩落下,黯然道:“婷兒,是你!”

    “是我!”完顏婷的眼中似要噴出火來,顫聲道,“你……你還想乘人之危,來刺殺我爹爹?”卓南雁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道:“婷兒,我確是萬分對你不住!但那書房中的咒饜……”

    “這時候還提這個,真真好沒意思!”完顏婷卻笑起來,笑聲忽地輕柔起來,“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我一直夢想著長大之後,會有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來跟我生死與共,卻料不到……我要與之生死與共的人,竟是個奸毒猥瑣的小人!”她聲音柔柔的,但眾人聽在耳中,卻全覺得慘厲無比。卓南雁聽得那柔媚的笑聲,更是回想起當初完顏婷仰在自己懷中,問自己敢不敢依著女真舊俗將她偷了來,做她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霎時他心內痛如滴血,暗道:“不錯,不管如何,我終究是傷了她的心!她這一輩子都會恨我入骨!”

    “郡主,跟他哪來這許多廢話!”余孤天酸溜溜得大喝一聲,連人帶劍,向卓南雁疾撲來。卓南雁見他滿目盡紅,心中陡地騰起一股怒氣:“我對不住的是婷兒,卻不是你!你縱然對她有情,卻也不必三番五次非要殺我而後快!”右掌才要抬起招架,忽覺小臂劇痛無比,知道適才跟完顏亨那一記硬招硬碰,已傷了筋骨。

    電光石火之間,余孤天的長劍已經分心刺到,這時卓南雁胸中悲愁橫亙,憋悶無比,眼見劍到,不由目射電光,瞪視著余孤天,驀地大吼了一聲,宛若憑空打了個霹靂。余孤無心神一震之間,卓南雁翻掌拍出,正擊在劍身上,一股勁氣猶如怒潮般自劍上湧去。余孤天給他厲電般的眼神打上,心底豪氣頓失,被卓南雁內勁驟然突襲,不由手臂酸麻。卓南雁乘他一愣之間,左掌輕揮,一招“手把芙蓉”,輕巧無比地便將長劍奪下。長劍入手,只覺寒氣逼人,竟是自己當日自雄獅堂得來的辟魔神劍。

    余孤天的武功原只比他稍有不如,但適才給他奮聲厲喝之下,膽氣盡失,轉瞬之間,已然著道。當著完顏婷和完顏亨的面,一招之間便丟了兵刃,余孤天自是羞憤欲死,低吼一聲,掌上勁氣勃發,攝血離魂抓的魔功已提至十成。

    便在此時,忽聽得喊殺之聲大振,無數火把滿山遍野地自山下向峰頂湧來。卻不知是誰調來了大批金國官軍。仆散騰大敗遠遁,“厚土刀”佟廣等四大弟子又被卓南雁刺傷,峰頂的眾侍衛群龍無首,全畏縮在一旁不敢上前。這時聽得官軍叫嚷,眾侍衛才精神大振,揮刀舞劍呐喊沖上。

    余孤天的眼里只有卓南雁,虎吼聲中,正待撲上,猛覺脖領一緊,已被完顏亨一把抓起。“何必爭這一時意氣!”完顏亨低喝聲中,身子疾轉,反手又將女兒提起,也不見他如何舉步疾奔,只兩三個大步邁出,便遠遠飄出數丈。

    “厚土刀”佟廣等人這時才悻悻趕到。眼見追之不及,“厚土刀”佟廣咬牙喝道:“放箭!”立時亂箭齊發,嗖嗖地自後向完顏亨射到。火把光芒下,眼瞅著羽箭便要射到完顏亨背心,猛見他人影疾晃,身子閃電般縱出,竟比勁矢還快了數倍。那一陣亂箭撲簌簌地全插在地上。在眾侍衛官軍心中,龍驤樓主完顏亨本就是半人半神的聖者,這時見他露了這手神功,全驚得果在當場,只見完顏亨攜了二人,兀自快如鬼魅,倏忽幾閃,便即不見。

    “傻小子,咱們也走!”羅雪亭眼見卓南雁的辟魔劍疾舞如飛,將一群侍衛打得東倒西歪,忙喝了一聲,飛身過來拉住他的手,騰身縱起。這時眾官軍侍衛已四處圍上,兩人齊聲長嘯,自人群中疾插過去,一路只聽叮叮當當、哎喲啊呀的兵刃墜地和侍衛慘叫之聲連綿不絕,二人的身影轉瞬間已消逝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卓南雁和羅雪亭內力交互貫注,踏在積雪之上,竟不留一絲痕跡。這翠鶴山的西麓與深廣的西山連綿一處,那西山虎臥龍盤,群山起伏,兩人向西闖出重圍,恰如虎入深山。眾侍衛追得片刻,便失去了他們的蹤跡。兩人一口氣疾奔出幾十里,才在一處陡峭的巨岩下穩住身子。羅雪亭喘息了兩聲,忽地軟倒在地。卓南雁連忙上前扶住,道:“羅堂主,您傷在何處?”

    “談不上傷在何處,咳咳,”羅雪亭在冰冷的地上盤膝而坐,干咳兩聲才苦笑道,“奇經八脈傷了十余處,這條性命能不能保住,卻還難說得緊!”卓南雁本當他激戰之後內力耗損,聽他這麼一說,才大吃一驚。卻聽羅雪亭呵呵笑道:“完顏亨卻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激戰之時無端吐血,顯然是體內潛有奇毒。可他偏偏趕來激戰,適才強運天衣真氣,與我的三味真火交擊數次,雖然大勝,但他五髒盡傷,離著歸西那一刻也為時不遠啦!”他說著眼中忽地掃過一絲悵然,緩緩搖頭道,“本來以他的武功,只需避而不戰,覓地精修,不出月余,有什麼奇毒也盡可除去。”

    他本與完顏亨誓不兩立,但說到這死對頭命不久矣之時,語音竟是無限蕭索惋惜。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幽幽地道:“完顏亨決不會躲起來,無論到了何時,他都定會來應戰!”猛覺胸口作痛,不由悶哼了一聲,原來激戰多時,給葉天候射中的傷處發作,鮮血汩汩地滲出來。

    羅雪亭轉頭望著他道:“你的傷卻也不輕,胸口這處箭傷,須得立時運功靜養!稍有耽擱,便會纏綿難愈!”卓南雁目光一閃,正要言語,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是嗎?這一箭瞧來還是射得輕了!”

    一道火光疾飛過來,正插在巨岩旁的一棵老樹上,卻是一根熊熊燃燒的火把。跳耀的火光將前方丈余照得通紅,只見一人自遠處踏著積雪漫步踱來,神色悠然,正是葉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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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57: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部 拔劍抉云 第四十五節:揮劍伏魔 榮枯成夢
      滿天飛雪小了許多,但依舊飛棉吐絮般地飄個不休。完顏亨疾奔了多時,眼見四處深林寂寥,石亂山高,才在一棵老柏樹前頓住步子。完顏婷見他動也不動地凝立在沉沉的夜色中,雪白的身影薄得像一張紙,不由顫聲,“道:“爹,您受傷了嗎?”完顏亨咳了兩聲,舉頭望著天上紛紛飄落的雪花,沉思不語。余孤天忽道:“恭喜芮王爺,一番大戰連敗當世兩大宗師,古往今來,未之有也!這‘天下第一人’之稱,當之無愧!”

    “天下第一?”完顏亨慘笑一聲,緩緩搖頭,“還是羅雪亭說得對,跟超凡入聖的天道相比,這天下第一卻又算得什麼?我雖頓悟死關,卻因這一念之差,終究難破天道之秘!”說著長歎一聲,“垂絲千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天道,天道,終究還差著這三寸之功!”完顏婷只覺他言語深奧,聽得不甚明白,急道:“爹,這有何難?待養好了傷,天道這玩意兒,您慢慢去參!”

    一道幽深如海的光芒倏地劃過完顏亨的眼底,定了定,他才苦笑道:“逝者如斯,一去難再!”聲音蒼涼無比。兩人一愣之間,完顏亨忽對余孤天道:“你盤膝坐好,五心朝天!”余孤天一愕,不知他要如何,但還是依言坐下,雙手手心和雙足足心朝天,正擺了個修習內功的五心朝天的姿勢。

    完顏亨將左掌徐徐按在了他的頂門百會穴上,聲音冷定得如同天邊飄來:“勿忘勿助,神氣內守!不管你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只當是虛無幻相。”余孤天心中疑惑,忽覺一股舒緩的熱流自頭頂緩緩灌入體內。

    余孤天不敢再胡思亂想,凝神靜息,只覺那熱流初時細如筆管,旋即粗如兒臂,跟著漸漸放大,片刻之間便似天河倒瀉,將自己的每一個毛孔盡數籠罩,四肢百骸全是暖融融、溫潤潤的。這時他心神安甯一片,便如邁入了一個無限美好的世界,鳥語花香,山光春色,一切都那麼幽靜怡人……

    ※※※※※※※※

    羅雪亭一眼打見葉天候那志得意滿的笑容,登時心神劇震,道:“怎地是你?”羅雪亭北上燕京途中,便知道了葉天候被龍驤樓侍衛“南雁”擒殺之事,心底既疑惑卓南雁不是見利忘義之人,又悲憤葉天候之死。而即便是卓南雁,也是在昨晚才察覺出葉天候詐死,羅雪亭自然不知其中蹊蹺。他適才早覺出有人暗中跟蹤,這才故意說出卓南雁和自己重傷,便要誘得此人現身,哪知這人竟是葉天候!羅雪亭一時不由呆了一呆。

    “正是,”葉天候向他遙遙一揖,“天候見過堂主,羅堂主萬福金安!”羅雪亭何等機敏,察言觀色,不由沉聲笑道:“原來你早就降了完顏亨?”卓南雁冷笑道:“羅堂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先是降了完顏亨,不久又暗中歸了完顏亮。想必不出半年,江湖中人便會公推此人為天下第二位厚顏無恥、陰毒狠辣之人!”這一句話罵得急了,牽動傷處,胸口鮮血又出。羅雪亭“哦”了一聲,道:“天下第一厚顏無恥之人卻是誰?”卓南雁笑道:“自然是咱大宋的聖相,秦檜秦相爺啦!”羅雪亭不禁嗤嗤冷笑。

    “老弟這話說得未免過于小氣了!”葉天候瞥見卓南雁胸前傷處流血不止,臉上笑意更濃,“風云際會,勝者為王!秦檜憑著厚顏無恥在江南做了聖相,咱大金也有人憑著陰毒狠辣做了皇帝,相形之下,葉某這點翻云覆雨的小伎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姑且博些富貴罷了!”

    卓南雁忽地想起一事,目不轉瞬地盯著他,一字字道:“葉天候,那個暗中偷下咒饜之人,是不是余孤天?”

    葉天候悠然道:“不錯!什麼事都逃不出老弟的算計!本來最好的人選便是你,但愚兄怕你臨事猶豫,便又想起了余孤天!這余孤天女里女氣,完顏亨卻一直對他青睞有加,當真好生怪異!嘿嘿,這小子本是個膽小鬼,就在你大婚前兩天,見我死而複生地出現在他眼前,險地沒有嚇死。老子沒工夫跟他細說,只跟他說了一句話一扳倒完顏亨,完顏婷便可歸你!這小子的眼睛立時紅得跟兔子一般!”說到這里,心下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狂笑聲中,身形疾晃,揚手便向卓南雁臉上戳來,掌上陰風颯颯,激得雪花亂飛。

    卓南雁正自心神激蕩,眼見指到,急斜身疾退。但葉天候這一戳詭異絕倫,正是夢回神機指的精妙殺招,卓南雁身法雖快,倉猝間肩頭衣襟仍給他一把撕碎。葉天候暴然出手,原擬能將卓南雁擊成重傷,但見對手全身而退,心底驚駭更甚,當下如影隨形地貼了過來,雙掌翻飛,瞬息之間撕、抓、點、扣,連環四勢,招招狠辣。

    “葉兄這等大才,留在世上委實可惜!”卓南雁心中怒潮奔湧,口中卻呵呵笑道,“不如這便去陰曹地府,到閻羅王那里去博些富貴!”辟魔劍疾抖,呼呼兩劍,將凌厲的指風蕩開。葉天候揚聲長笑:“那便麻煩二位先去閻羅王那里知會一聲,葉某八十年後再去陰曹地府當差!嘿嘿,二位一死,葉天候這一石三鳥之計便大功告成,皇上少不得會賞我做那龍驤樓主!”兩人手上全力相搏,口中也一直唇槍舌劍。卓南雁右臂傷處作痛,長劍難以使得圓轉如意,數招之間竟是捉襟見肘。

    猛聽羅雪亭喝道:“拋了長劍,只用掌法!”羅雪亭重傷之下,又跟卓南雁一番提氣急奔,這時再沒半點氣力上前相助,但法眼如炬,出言指點,仍是一語中的。卓南雁眼前一亮,右臂一振,辟魔神劍脫手飛出,直插在老樹之上,左掌斜斜揮出,一招“蕭蕭落葉”,反手拍在葉天候掌上。這一掌真氣澎湃,震得葉天候身子微微一晃。

    卓南雁一掌得了先機,長嘯聲中,“漏雨蒼苔”、“浩然彌哀”、“百歲如流”、“富貴冷灰”連綿而上。這幾招全脫自龍虎玄機掌法中的悲慨品,意境悲昂,正與卓南雁此時的心境相和。他右臂雖傷,但左掌上勁氣彌漫,帶得四周積雪狂飛。葉天候連接這幾招,只覺他掌上勁力一招大過一招,心下又驚又怒:“這小子傷了多處,仍是內力驚人,當真邪門!”眼見卓南雁左掌斜斜印來,這一招“富貴冷灰”虛虛實實,將四處退路盡數封死,葉天候大吼一聲,猱身直進,化掌為拳,一拳擊在卓南雁掌上。

    拳掌交擊,竟發出金石交擊之聲,一股勁風呼地蕩起,險地將插在樹上的火把吹熄。卓南雁身子斜退兩步,沉聲道:“天衣真氣?”葉天候呵呵笑道:“這功法高明絕頂,可得多謝賢弟啦!”原來當日他自卓南雁手中得了天衣真氣的密錄,一直暗中偷偷修習。他性子謹小慎微,不敢貪多求進,但淺嘗輒止之下竟也收效不俗。

    卓南雁目閃怒火,正待飛身撲過。忽見葉天候正色道:“且慢,有件要緊事,須得告知賢弟!”卓南雁身形一頓,冷笑道:“天候兄想必有遺言要吩咐?”葉天候卻愁眉苦臉地歎道:“當日我曾對余孤天說,給我辦了那件事,完顏婷便會歸他。想不到美豔無雙的婷郡主在這場大變之後果然一直跟這小子在一起,嘿,這時候他們必是躲在某處風流快活吧?”卓南雁雖知此人詭計多端,但聽他忽然說到完顏婷,仍不禁心中又痛又怒。

    猛聽羅雪亭大喝一聲:“小心!”葉天候已然電射撲到,翻掌疾戳他右肩。卓南雁心神恍惚之間,料敵先機的忘憂心法便運用不靈,他右臂有傷,只得翻起左掌迎上。哪知葉天候變招奇快,順勢斜揮,一掌重重斬在了他左腿之上。卓南雁只覺一股鑽心般的痛楚襲來,幾乎摔倒在地。

    “我早就說過,老弟兒女情長,不是英雄之才!”葉天候口中冷笑,腳下龍行虎步,雙手倏忽又化拳為指,將天衣真氣的澎湃內勁融入“夢回神機指”中連環進擊,狠辣中更增猛悍之氣。卓南雁內力修為雖深,但右臂、左腿受傷,招式上便威力大減。葉天候拳腳穩占上風,嘴里兀自滔滔不絕:“時世造英雄,十幾年前是完顏亨,現今卻該輪到我葉天候啦!”羅雪亭忽地冷笑道:“你這臭狗屎一般的人物還要做英雄?”葉天候傲然道:“完顏亨一去,仆散騰這一勇之夫有何懼哉,大金國內英雄,舍我其誰?皇上南征在即,正缺我這等熟悉大宋民情的奇才。我先坐穩了龍驤樓主,再于南征之際大展宏圖,便是拜相封侯,也是指日可待!”口中長笑,手上忽拳忽指,招招勁急如電,猛如重錘。

    卓南雁先機一失,連連踉蹌後退,閃耀的火把光芒下,卻見葉天候滿面猙獰,他心內不由一沉:“難道我和羅堂主終究要喪在這厮手中嗎?”急忙提氣叫道:“羅堂主速退,我便是拼得一死,也不讓這天下第二厚顏無恥之輩得逞!”左掌拼力疾揮,但此時氣勢一餒,便連忘憂心法也運使不靈,登時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

    余孤天只覺那熱氣愈發炙熱,似乎要將他五髒六腑和全身骨頭烤熟一般,丹田內更是熱如火熾,兩腎猶似湯煎一般,耳後風聲呼呼作響。他心頭一震,卻聽完顏亨的聲音緩緩傳來:“抱元守中,神氣合一!”余孤天也知這時摻雜不得半絲憂喜之念,當下凝定心神,將諸般念頭盡數拋開。忽聽耳中轟然一響,整個心神似已融入無窮無盡的天地之中,日月星辰,天光云影,全在眼前飛速晃過,從兒時直至青年以來的諸般美妙經曆潺潺流水一樣地在心底彙集……涓涓細流,終成浩浩長河,他心內被一股難言的澎湃真情感動著,忍不住淚水盈眶。

    忽聽耳畔響起輕輕一聲歎息:“成啦!”頭頂上的那只手終于移開,余孤天重又回到這個冰冷的雪夜。黑沉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完顏亨臉上的神色,只是覺得往日那雙銳利如電的眸子這時黯淡了許多,余孤天忽然翻身給他跪下,哭道:“王爺,余孤天何德何能,受您如此大恩!”完顏亨揮手將他攙起,低笑道:“不管你對我如何,我終是有愧于先帝!你若受不得我這一身內力,天下誰又受得?”余孤天聽得他說“不管你對我如何”,心底便是一顫:“難道我做的事,他全知道了?”

    “什麼?”完顏婷一驚,杏眼圓睜道,“爹爹,您竟將一身內力輸給了他?”完顏亨點頭道:“爹的身內已蘊奇毒,卻又不得不應戰這天下兩大高手,強悟天道而不得,毒發歸真之時就在眼下!”虛軟的聲音中透出無比的憾然。原來當初完顏亨接連約戰羅雪亭和仆散騰,本是想借此兩大高手之力,使自己置身于死地而後生,悟解出“最後一招”的天道之秘。但那晚金主完顏亮對他驟下毒手,大喜婚宴變成家敗人亡,又兼體中奇毒,對他實在是個慘烈至極的打擊。但完顏亨性情強悍,內憂外困之際仍要決戰雙雄。為求勝果,他不惜將修煉未成的天衣真氣強運到第八重境界,可惜最終功虧一簣,仍舊難窺天道之秘。突圍之後,完顏亨便覺體內真氣躍動,五髒如焚,這時才知道這“天衣真氣”講究借宇宙間的浩瀚真氣為己所用,但若不參透天道,心性難趨廣大無邊的至境,便會被彙集體內的澎湃真氣擠壓而死,迫不得已之下,才將身上殘余的功力盡數傳于余孤天。這道理完顏亨自是心知肚明,卻不願把話說得過于明白。

    完顏婷只覺眼前一黑,一把抱住了父親,哭道:“爹,您瞎說的……您怎麼會死?”完顏亨撫摸著女兒的發梢,眼中透出罕見的慈和目光,緩緩道:“人孰無死?父王終究有一日會離開你的!”說著黯淡的目光陡然一燦,直視著余孤天道,“你以先帝皇子之名,對著大金太祖太宗之靈起誓,自今而後,要好好待她!”

    余孤天聽得渾身發熱,知道他已將自己朝思暮想的婷郡主鄭重其事地托付給了自己,當下想也不想地便又跪倒,賭咒發誓,只要他這大金皇子還有一口氣在,便決不讓完顏婷受了半點委屈。完顏婷更是驚得目瞪口呆,愕然道:“什麼,爹,這……這小魚兒竟是先帝的皇子?”

    “不錯,他便是當年的晉王殿下!”完顏亨說著仰頭望著頭頂無際的蒼天,歎道,“我長恨此生不能阻止完顏亮篡位。但願九泉之下,能看到先帝之子重整河山!”余孤天的心咚的一跳,心內一陣熱辣辣得難受,幾乎便想將自己偷放咒魘的事情脫口說出。卻見完顏亨望著他道:“我雖不能了悟天道,但死後當能尸身不腐,你們先將我的尸身藏匿三日。這三日之間,我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完顏亮自是寢食難安,必會將封賞的價碼一升再升。第四日間,你再斬下我的人頭,去獻給完顏亮,只說是假意被我收服,卻又伺機將我刺殺!”他語調冷冷的,似乎說的全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完顏婷聽得大叫一聲:“不成!爹爹,若是你再有個三長兩短,婷兒也不想活了。婷兒……更不會讓小魚兒動您……”悲慟之下,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你若是滄海龍騰的女兒,便不該這麼哭哭啼啼,”完顏亨長吸一口氣,森然道,“我與先帝都是死于完顏亮之手,你該與余孤天一道,同心協力報了此仇!”完顏婷渾身一震,哭聲頓止。透過老父那森冷的眼神,她忽然看到一條自己不敢直面的茫茫不歸路,從今而後,自己再也不是從前無憂無慮的完顏婷了!

    “完顏亮野心勃勃,侵吞南朝之心早萌,”完顏亨的目光重又落在余孤天身上,“但他若要席卷六合,便不得不倚重龍驤樓!蕭別離和耶律瀚海已死,葉天候又不通曉駕馭龍須之道,完顏亮必然會重用你這龍驤樓的惟一舊人!只是那葉天候居心叵測,你要想重掌龍驤樓大權,便要及早動手斬殺此人。嘿嘿,你有我數十年功力在身,要想殺他,也是輕而易舉!”

    余孤天料不到他到了這時候仍舊一條條地說得縝密精詳,當下頻頻點頭。完顏亨又道:“你受了我一身內力,今後若要更上層樓,須得參究天衣真氣。那《沖凝仙經》在龍吟壇耶律瀚海所居的丹房內。這丹房機關重重,你要記住進退口訣……”余孤天當日便已入過龍吟壇,聽他說了出入丹房的方位竅訣,便即牢牢記在心中。完顏亨跟著又細述這天衣真氣的諸般凶險,囑他十年之內若是修為不足,萬萬不可強自修煉。余孤天頻頻點頭,暗道:“這天衣真氣被江湖中人傳得神乎其神,但以芮王爺之能,卻也難逃這走火入魔之途。我練後若是覺得凶險,便一把火毀了,可不能讓旁人撿了便宜!”

    “羅雪亭此時功力大耗,只怕已是廢人一個。剩下的人嘛,便是那卓南雁了!”完顏亨說著幽幽一歎,“此人對‘龍蛇變’之策略知一二,我生前沒有殺他,也算對得起義兄。若是你們覺得他礙手礙腳,孤天便可下手將他除去!”完顏亨低緩的語調之中卻似蘊含一股出奇的魔力,余孤天漸覺體內熱氣湧動,心底忽地生出了無限的信心:“自此以後,我完顏冠定要大干一場,完顏亮他們欠我的,全要加倍償還!”

    完顏婷聽得父王要余孤天將卓南雁下手除去,心卻咚的一跳。完顏亨卻冷笑道:“嘿嘿,我已給卓南雁吃了龍涎丹,便是你們不下手,幾個月後,藥性發作,他也要死得慘不堪言!”完顏婷早就知道龍涎丹的厲害,聽了這話,不知為何便有些心亂如麻。

    完顏亨又對余孤天道:“龍蛇變之策三日之前已遵照完顏亮的旨意發出,但江南龍須不見我的令牌和解藥,還是不會施行!我待會兒便將令牌和解藥秘方交予婷兒,你得了完顏亮重用之後,即刻請纓南下,主控龍蛇變之策。當日你曾去過江南的,這次前去,還是要先找尋‘老頭子’。你跟婷兒同赴江南,一來可以避開完顏亮的耳目糾纏,二來早在江南紮根,他日完顏亮南侵之時,自然會更加重用于你!”余孤天聽得佩服無比,心底更湧出不少愧疚之情,眼眶便又是一片潮濕。完顏亨卻揮手讓他退開,跟完顏婷細述聯絡和控制“龍須”的諸般竅訣,這在龍驤樓內是只有他跟耶律瀚海獨知的機密,這時卻只傳給他女兒一人。

    完顏亨吩咐了多時,眼見女兒已將諸般條細背得爛熟,才淡淡一笑,忽地又吐出一口血來。完顏婷慌得渾身發抖,連叫“小魚兒,小魚兒!”余孤天疾步趕來,卻見完顏亨身子晃了晃,忽地一指完顏婷,對他道:“婷兒就交給你了!”余孤天怔怔地點頭,卻見完顏亨的目光已向天上瞧去。余孤天不由自主地也抬頭望天,卻見這場突如其來的怪雪不知何時已停了,一鉤月半遮半掩地正從云隙間探出來,那抹輕輝若有若無的,瞧著無比虛幻。

    忽聽完顏婷痛叫一聲:“爹——”余孤天驚得伸手去觸,只覺完顏亨的渾身不知怎地已變得堅硬冰冷,渾然不似人軀,心下正自驚疑,忽聽完顏亨低緩無比地道:“天下第一,呵呵,天下第一!”驀地仰天大笑三聲,震得樹頂的積雪簌簌落下。他身子挺立不倒,卻是再無聲息。

    ※※※※※※※※

    羅雪亭驀地哈哈大笑:“南雁你這渾小子說得什麼話來?你我身懷天下蒼生厚望,死不得,不能死,更不會死!咱二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日月必為之變色,天地必為之粉碎!打點精神,七八招間,你便能收拾了這跳梁小丑!”說來也怪,卓南雁本來心底沮喪,但聽得羅雪亭這有幾分大言不慚卻又豪氣十足的大吼,陡覺心底浩氣彌漫,反掌一揮,力道大得異常,竟將疾撲過來的葉天候逼得退開半步。

    葉天候雙目一寒,低嘯聲中,又再撲上,招式益發狠辣精奇。卓南雁奮力擋得幾招,忽聽羅雪亭喝道:“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這正是龍虎玄機掌中“雄渾品”中的招式,當日在建康雄獅堂,兩人密室長談,也曾論及武功,羅雪亭對施屠龍這套師門掌法甚是推崇,這時眼見卓南雁勢危,便即順口吟出。

    卓南雁聽得這幾句話,心神登時一震,抬眼望見天地山河盡被白雪覆蓋,那在頭頂盤旋起伏的雪花此時映入他眼中,竟覺雄壯無比。“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這幾句描摹天道雄渾的詞句在腦中一閃,跟著天衣真氣的第五重境界的修習竅訣也在心底流水般閃現。

    原來這天衣真氣雖然神速,卻是凶險無比,卓南雁傾盡全力,也只修習到第四重境界。第五重已進入天人合一的高深境界,他修為不到,對其中的經句似懂非懂,只是他性子執拗,雖然不懂,卻是時時暗中咀嚼。這時在這性命攸關的拼爭之下,聽得羅雪亭長吟的這四句辭文後,福至心靈地忽有所悟,照著經文所說內氣潛轉,不知不覺之間已邁入第五重境界。

    霎時間卓南雁只覺一片發自內心的祥和歡暢,不由得依著經文竅訣,將心量放至最大,天上運轉的星辰,晦暗的冬月,翻騰的蒼云和飄飛的白雪,全被他一起收入了心底。瞬間他便覺得自己的耳目心神全比往昔靈敏了百倍,他聽到腳下深埋在積雪里的陳年落葉的沙沙聲,嗅到叢林中濃烈的草木幽香,甚至四周岩石的堅硬、雪花的清涼,都感悟得清清楚楚。

    葉天候見卓南雁面目安甯,頭頂百會穴上更突然現出一道碗口粗細的白氣,筆直如線地高飛麗起,直接蒼穹。他心內連叫“邪門”,狂嘯聲中,飛身撲來,一招“黃梁夢覺”,揮指急向卓南雁頂門百會穴點去。卓南雁這時意念心神籠罩八方,葉天侯這快如鬼魅的一擊,在他眼中竟覺得出奇得慢,當下想也不想地翻掌劃個圈子,正是雄渾品中的那招“得其環中”。

    這隨手一擊,掌上勁力竟是大得異乎尋常。兩人雙臂一交,“咔咔”兩響,葉天候的左手小臂臂骨已斷成三截。葉天候慘呼一聲,要待翻身退開,卻給卓南雁這綿綿不絕的一招粘住了身形。他一愣之間,卓南雁掌上勁力便如怒海狂瀾般地滾滾而來,只聽得“格格”幾聲,葉天候左臂的臂骨骼又斷,跟著是左肩和肋骨又傳出骨骼斷裂之聲。

    葉天候驚駭欲絕,知道這樣下來,只怕全身骨骼都會給卓南雁洶湧的掌力盡數壓碎,急忙跪倒在地,慘叫一聲:“龍蛇變!”

    卓南雁恨他入骨,知道此人狠逾蛇蠍,早動了除他之心,但聽得“龍蛇變”三字,還是心頭一凜,猛然收手喝道:“龍蛇變怎樣了?說得清楚些!”葉天候低聲呻吟:“我說了……你便饒我一命!”卓南雁喝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耍什麼花招!”話一出口,忽覺體內氣息突突躍動,雖然極力壓抑,手掌仍舊微微抖顫。

    羅雪亭也道:“龍蛇變到底是何內情,你盡數說來!饒不饒你,要看你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來!”葉天候痛得幾欲昏去,卻掙紮著道:“我當日遵照完顏亨之令假死,便得以出入龍吟壇。三日之前,我曾見完顏亨在龍吟壇內秘召江南龍須的總壇主,交與了他一批龍涎丹的解藥,更遵照聖上旨意,已將龍蛇變的密令發出……”

    卓南雁心頭一震,喝道:“那江南龍須的總壇主是誰?”葉天候喘息道:“便是那日你見過的那人。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誰,只聽……完顏亨叫他……老頭子。這人身子微胖,只臉上有個銅錢大小的……黑痣!”卓南雁皺眉道:“那龍涎丹的解藥是何配方?”卻覺體內氣息就如大潮翻湧,難以抑制,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

    葉天候眼見卓南雁身子突突亂顫,便將聲音壓低:“這解藥名為龍肝,原只……耶律瀚海一人知道配方,那藥方是……”聲音越說越低,乘著卓南雁凝神細聽之際,忽地奮起殘余真氣,提起右掌當胸擊來。

    卓南雁早就對他暗中戒備,急翻掌拍出。雙掌一交,葉天候卻已借著他的掌力飛身飄起,冷笑道:“你不知解藥藥方……”他雙腿靈便,半句話的工夫,身形已電閃出數丈之遙。

    卓南雁腿上有傷,難以遠追,但他的忘憂心法最重對身周局勢的算度,眼見葉天候飛遁,虎目電閃之下,忽地斜步躥出,猛然一掌擊在辟魔神劍的劍把上。辟魔神劍原是插在那老樹上的,受了他這雄渾一擊,登時透樹飛出。

    “……來日必定死得……啊!”寒芒乍閃,辟魔神劍電射而到,葉天候的頭顱忽地疾飛上天,那道冷笑陡然間被硬生生斬斷。他那無頭身子兀自飛奔出數步之遙,才撲倒在地。

    黯淡的火把光芒下,仍有零星飛雪簌簌飄落,辟魔神劍無聲無息地斜斜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劍身上寒光閃閃,竟不帶一絲血滴。

    “你這狗賊,也有今日……”卓南雁哈哈大笑,忽覺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幾乎栽倒。他急忙盤膝坐下,要待凝神調息,但覺丹田的內氣翻江倒海般四處亂撞,身子顫抖不停。

    “南雁!”羅雪亭蹣跚而來,探掌搭在他頸後大椎穴上,喝道,“靜心內守!”猛覺手掌一顫,一股雄渾之極的勁氣自卓南雁體內飛撞起來,險些將他手掌震開。

    卓南雁這時只覺丹田內猶如火燒一般難受,渾身大氣鼓蕩,卻找不到一個出口宣泄出來,低頭一瞧,只見自己雙手不知何時已變得鮮紅如血。他這時再也坐不下去,只想跳躍而起,口中呵呵亂叫道:“我……我要脹死啦!”羅雪亭一驚,卻見卓南雁脊背呼呼起伏,這片刻之間,整個人竟似粗大了兩圈,便連腮後的肌膚都在鼓蕩不已,不由驚道:“南雁,適才你練的是什麼古怪功夫?”卓南雁耳畔陡然響起完顏亨的話語:“你不識心性,卻強修天衣真氣,不出十日,便會功力盡廢!”忍不住苦笑道:“完顏亨說得是,我強練天衣真氣,適才……更突進到第五重……這時只怕會經脈脹裂而死!”原來天衣真氣第五重功法已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吸納體外浩瀚真氣以為己用。但凡越是高深的功法,越要有相應的心法修持相配,若是心性修持不足,便是大金武聖完顏摩詰、龍驤樓主完顏亨也不敢妄自修煉。適才卓南雁誤打誤撞地強運起了第五重功法,全身經脈吸入了無數虛空中的純陽真氣,這種真氣吸納猶如江河倒灌,可遠勝于他忘憂心法中的《九宮先天煉氣局》,無盡的真氣在他體內澎湃流轉,幾乎便要將他全身經脈脹裂。

    “你不能死!你得給老子好好活著!”羅雪亭口中大喝,奮力運起殘余功力,便向卓南雁大椎穴送入,要助他導氣歸元。哪知一股純陽內氣直送入卓南雁體內,竟如泥牛入海,旋即無影無蹤。

    “他年紀輕輕,便算上其母趙芳儀的內氣修為,也到不了這等境界!這天衣真氣當真古怪到了極點!”羅雪亭性子執拗,奮力將自身功力盡數送入。他雖然元氣大耗,但這剩下的不足一成的功力仍是不容小窺,猛然間一股渾厚內氣已和卓南雁體內澎湃的勁氣融會一處,在卓南雁體內打了轉。忽地又倒撞了回來。這股內氣竟如長江大河,沛然難禦,直送入了羅雪亭體內。羅雪亭微微一驚:“這小子的內氣全送到我身上,他豈不元氣大虧?”正待將內勁回送過去,卻見卓南雁長出了一口氣,膨脹的身軀竟似回複了許多。

    羅雪亭陡然眼前一亮,暗道:“原來他是內氣膨脹瘀塞,實則瀉之,或能助他解開此厄!”起身轉到他身前,翻掌連點他雙腿“足三里”、“三陰交”兩穴,喝道:“將勁氣下送!”足三里穴為胃經之要穴,能調一身氣血,與“三陰交”相配,可使氣血下行,達通經絡。

    卓南雁適才一股內勁送入羅雪亭體內,已覺神智稍複,立時依言導氣,內氣源源下行。這天衣真氣吸納而得的浩瀚真氣,便源源不絕地直送入羅雪亭體內。這時若是換作旁人,修為不足或是見地不高,難免驚惶失措,說不得便會將二人一起葬送,最多也只能勉強救他一命。好在羅雪亭卻是當世罕有的武林宗師,手眼絕高,立時察知其中利弊,當下一邊助卓南雁導出體內膨脹的真氣,一邊出言指點,讓他導氣歸元。

    片刻之後,羅雪亭覺出卓南雁體內湧來的真氣不似當初那般洶湧如潮,知他已無大礙,才將體內真氣緩緩反送回去。兩人真氣貫通一處,循環流轉,周流不息。卓南雁身上的煩熱腫脹之感早去,心知已過了一場大劫,當下凝心靜養,漸漸進入恍兮惚兮的虛無境界。

    過了不多時候,似覺非覺之際,卓南雁忽聽腦後響如雷鳴,一股粗壯的氣流從腦頂降下,帶著一路滾滾嘯聲,從頭心透體滾下,直入丹田。待得那雷鳴般的轟響停息,卓南雁只覺周身舒暢難言,便連右臂上的傷處都不怎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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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8:58:40 |只看該作者
睜開眼來,卻見對面盤膝而坐的羅雪亭面色也舒展了許多,只聽羅雪亭笑道:“好小子,適才你因禍得福,中黃大脈已開,不久便可得窺天元之境!”卓南雁奇道:“中黃大脈?”羅雪亭正色道:“正是!中黃大脈不屬奇經八脈,卻是人身正中大脈,為道家修煉的不傳之秘,素來知者寥寥!此脈一開,全體關竅俱開,一氣遍達周身!”卓南雁大喜,忙要拜倒謝恩。

    “也不必謝!”羅雪亭卻揮手扶住他,搖頭歎道,“老夫這一場大敗虧輸,只當內力大損,即便不死,也是武功盡廢。哪知適才給你雄渾無比的內氣貫注體內,竟覺生機勃勃,這門奇功便是天衣真氣嗎?”卓南雁道:“正是,這功夫好不古怪,適才晚輩妄自提升到第五重境界,忽覺無數真氣從空中貫入頭頂百會穴,雖然大勝了葉天候,但這內氣卻再也收束不住,險些喪了性命!”跟著將當日在龍吟壇內,偷讀《沖凝真經》之事略略說了。

    羅雪亭雙目一亮,道:“這是道家修煉的天人合一之相啊!好,你且將《沖凝真經》中修煉天衣真氣這一段背誦一番。”卓南雁便即老老實實地背誦,這些經文早就深印在他腦中,這時脫口而出,流暢之極。羅雪亭沉思靜聽,忽而眉頭緊蹙,忽而拍腿低呼,有時又讓卓南雁將幾句話反複背誦。待卓南雁背誦之後,羅雪亭便凝眉沉思,一言不發。卓南雁也不便發問打擾。

    一時只有頭頂的細雪點點落下,飛雪到了卓南雁身前尺余便即融化,卻在羅雪亭頭臉身軀上覆了薄薄的一層白晶。羅雪亭便似木雕般一動不動,頭臉上全是積雪,只一雙眸子灼灼閃動。忽聽“嗤”的一響,那火把燃到盡頭,天地間便是一片黝黑。

    卓南雁忍不住低聲道:“羅堂主……”羅雪亭才“啊”了一聲,緩緩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功!”眼神在暗夜里熠然一閃,揮手抓住卓南雁的手臂,道,“老夫適才連催兩次三昧真火,只當這身武功已廢,但這天衣真氣……或能使我武功盡複!”卓南雁大喜:“那晚輩這便護送您南歸,回雄獅堂中靜修!”羅雪亭搖頭道:“只怕來不及啦!仆散騰雖敗,卻是受傷不重,他必不會容我順順當當地南下。你武功雖高,但若帶上我這個老累贅,走不出兩日便會誤事!況且,這時我真元大虧,須得及早修習天衣真氣,半日都耽擱不得。”說著仰頭望著浩淼蒼穹,緩緩道,“我當初選在此地決戰,其實也算好了退路。此去西行三十五里,有處碧云谷,內中有座叫鐵佛寺的冷清古廟。那主持苦竹上人卻是我的老友,待會兒你送我去那里潛修。”

    卓南雁蹙眉道:“那晚輩便也留在鐵佛寺中,守護堂主直到痊愈!”羅雪亭道:“不成!龍蛇變的密令已然發出,老夫要你即刻南下,成敗只怕在此一舉!”卓南雁心頭一凜,緩緩點頭。羅雪亭又道:“龍驤樓的龍須密布江南,你回到江南,萬勿輕泄老夫蹤跡!十幾日後,待我功力稍複,自會回歸中原!”卓南雁若有所思地又應一聲。兩人都是爽直的漢子,也沒許多話,當下卓南雁拔出雪地上的那把長劍,便送他前去鐵佛寺。

    這時雪早停了,羅雪亭適才吸納了卓南雁體內的多余內氣,身上元氣稍複。卓南雁卻仍是執意將他背在身上,展開絕頂輕功,片刻工夫便進了碧云谷。遙遙地只見一座冷冷清清的古廟孤零零地聳立在夜色之中,羅雪亭籲了口氣,說聲“到了”。

    寺廟主持苦竹上人是個須眉幡然的老僧,與羅雪亭相見,二人均是不勝之喜。只是羅雪亭卻無暇跟老友多說,先要了紙筆,在燈下刷刷地寫了一封短書,交與卓南雁,沉聲歎道:“雁兒,江南武林人士對你誤會已深,你此次南歸,只怕他們會對你多加責難。你且先回雄獅堂,將我這封短信交與殘歌,信內已將你北上臥底的前後緣由說了。他們見了此信,自不會再對你生疑。你告訴殘歌,讓他見信之後即刻發動雄獅堂,全力看護太子和張浚的安危!”想了一想,又自腰間解下一塊黑沉沉的令牌,道,“這是雄獅堂的雄獅令!危急之時,或能對你有些用處!”

    卓南雁應了一聲,收過短信和令牌揣入懷中,這時心緒起伏,卻也不便多說,施了一禮,便即飄然出屋。羅雪亭又送他走出寺來,眼見他大步要走,卻低叫了一聲:“雁兒!”

    “羅老,何事?”卓南雁聞聲回頭。兩人立在濃濃的夜色里,卓南雁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只瞧見一襲瘦小的黑影,偏這瘦小的黑影卻給他鐵一般剛硬的感覺。

    “我羅雪亭一生都以家國大事為重,世人的毀譽榮辱,從不放在心上!”他的聲音沉沉的,卻透著一種說不出得堅毅,“你此次回歸江南,仍要以連結天下雄豪為重,只盼咱們早見四海歸心、共抗外虜那一日!”卓南雁聽得心頭一熱,慨然道:“不錯,四海歸心,重振華夏雄風!”聲音驀地一哽,再不願多說什麼,拱了拱手,轉身大踏步便行。

    飛步轉過那道山崖,卻見天將放明,那鉤殘月薄得像紙一樣斜掛天際,一抹清亮如洗的月光揉著淡紫色的薄明,灑遍天涯。

    《雁飛殘月天》第一部《拔劍抉云》 終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一節:風雨歸途 冷酒熱腸
      江南的雨總是有些婉約的韻味。那雨絲說是落,不如說是掛、是飄、是繞,無聲地撫摸在春草、綠樹、木樓磚牆上,輕柔得如江南女子溫軟的眼波。暮色里的醉仙居正給這嫋嫋的春雨籠罩著,磚牆、門窗、簷頂,連那褪了色的酒幌子上似乎都塗上了一層淡青的迷蒙雨色。

    “醉仙居”名字氣派,其實不過是一間能坐上十來個人的小酒肆,但占了個好地方,自燕子磯去建康,必要從此經過。就是在這冷寂的黃昏,店里也還有幾個客人。店主人柳四嫂是個二十余歲的標致女子,只是此刻她的臉上卻罩著一層比暮氣還濃的憂色。她就那麼斜倚在靠門檻的椅子上,凝望著遠處青暗的江面,泥塑般地一動不動。

    從這里可以看到遠處的燕子磯,長江在暮雨中變成一線青色,莽蒼蒼地直接遠天,沿堤的老槐樹在雨絲中舒展著暗綠的枝條,擋住了岸邊那點點閃爍的船火。

    “這鳥天氣真惱人!”細雨中忽地傳來一聲呼喝。三個人擁著一把傘“吧嗒吧嗒”地躺著泥濘而來。先進屋的是個身子瘦長的道士,叫道:“格老子的,,還好,有個店鋪能落腳,不然又給淋得淨濕!”聲若洪鍾,驚得店內的幾個客人全都舉頭望過來。

    跟在道士身後進來的是個面色白淨的書生,一邊慢條斯理地收著傘,一邊悠然笑道:“楊柳又如斯,驛橋春雨時。這江南三月暮雨的滋味其實跟醉酒有相似的妙處!”話未說完,最後進來的那人卻將一把折扇合攏,在他頭上輕輕一敲,笑道:“既這麼妙,你唐公子還是出去醉雨,咱們在此醉酒!”這個人卻是個身子肥胖的白面公子,身著寶藍色對襟繡邊直裰,寬袍大袖,儀態瀟灑。不熱的天,他手里卻玩著一把檀木折扇,若不是肚子大了三圈兒,臉胖了兩圈兒,眼睛小了一圈兒,倒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笑鬧之間,三人已在當中一張大桌前坐下。柳四嫂便低眉冷眼地拎了壇酒過來,擺在桌上,又添了幾樣涼菜。那道士先仰頭飲了一碗酒,贊道:“好酒!”胖公子瞧見這手腳麻利的老板娘模樣標致,先自提氣收了收胖胖的肚子,折扇一搖,挺瀟灑地笑道:“店家這酒不錯,還有什麼拿手的好菜只管上來,不必在乎多少銀子!”

    “這幾個涼菜和酒全不收錢,今日來的,全都白吃白喝!”柳四嫂緊蹙著眉梢,聲音空洞洞的,“上好的菜卻沒了,廚子昨晚已給辭了!”胖公子將折扇一收一張,哈哈笑道:“這可有趣了,難道這位娘子要關門大吉?”那白面書生也道:“這個……無功不受祿,小生可不好吃這不要錢的酒飯!”

    一位縮在角落里的瞎眼算卦老者這時從酒桌上直起了腰,長歎道:“四嫂,真是為了那王太尉的事?”柳四嫂的秀眉一抖,道:“除了他,還能有誰?咱們這醉仙居鋪面雖小,卻常有來往客商歇腳,買賣還算過得去。那王太尉明明看上了這地皮旺,卻借口要除妖鬼!哼哼,什麼妖鬼,這官府才是……”她猛然閉口,將下面的話語咽了下去,但這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

    那道士皺著眉道:“王太尉,哪個王太尉?”那書生哂到:“想必便是新到建康的都統制王權,是個外強中干之輩,不厲兵秣馬,卻一門心思地做買賣賺錢!”那胖公子收起折扇,在那書生頭上輕輕地一拍,笑道:“你這小橘子有所不知了吧?咱大宋的官兒都好做買賣,咱那位拜了太師的清河郡王張俊做‘中興四大將’時,便曾經營太平樓酒樓,更把賺的銀子統統做成一千兩一個的大銀球,號稱‘沒奈何’!那打油詩聽過嗎?‘張家寨里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聖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說的便是那張大帥手下的花腿軍卒在臨安給他蓋太平樓的逸事!”轉頭對柳四嫂又道:“這位都統制王權,侵你這塊旺地,想必也是要效法太師,蓋座大酒樓,賺些‘沒奈何’!”

    ※※※※※※※※※※※※

    這時離著大宋朝庭南渡,早過了二十年,當初號稱“中興四大將”的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和岳飛已盡皆辭世。命最長的那位太師張俊,就是這位胖公子說的清河郡王,雖是去年才死,但人們也早忘了。甚至岳飛灑在風波亭上的血,也快給江南的怡紅快綠消弭無形。

    這江南淡淡的風,細細的雨,沖淡了慷慨俠士的熱血,消磨了激昂書生的壯志……即便是這建康,二十多年前給金兵揮師血洗之地,這時也已慣作風月、歌舞升平了。

    宋、金自紹興議和之後,十多年不動刀兵,只是自幾年前完顏亮篡位之後,大金遷都燕京,號為中都,厲兵秣馬,虎視江南,有見識的宋人不免惴惴下安。但秦檜操控趙宋江山十數載,積威遍滿江南,更在禦史台六察司下設格天社,以八千鐵衛勘察四方,朝野間無人膽敢言戰。百姓能做的也只是苟延殘喘,杯酒言歡之時,提起朝廷之事,也不免戰戰兢兢。這胖公子笑言張太師貪財的“逸事”,真可說是“直言無忌”了。

    柳四嫂白淨的臉上騰起一抹憤怒的紅色,道:“王權說了,我若不讓出這醉仙居來,今晚他便派人來拆這店鋪!”她的聲音突然間有些哽咽了,“拆吧!他們敢拆,我便死在這里!我那漢子去了兩個月了,丁點兒音訊沒有,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活著沒味兒!”

    那算命瞎子常來柳四嫂這兒混酒喝,聽後顫聲道:“怎地,柳四哥還沒消息?難道……”柳四嫂張口想說什麼,卻終究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晚他去追那妖鬼,便一直未歸。王太尉今夜若是真敢欺上門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店鋪,說什麼也不能讓這鋪面落在旁人手里!他走之前,王太尉便差人來過一次,卻給他一口回絕了。我家官人說過的話,我……我都會聽的,他說過店鋪不能讓給官府,那便是不能讓!”

    眾人聽她語音幽幽的,柔弱卻透著一股別樣的堅韌,均是一愣。寂靜之中,忽聽有人幽幽地歎了口氣,卻是靠窗坐著的一個青衫漢子。這漢子在屋內還頂著一張斗笠,全然看不清相貌,但這一聲歎息,卻帶著說不出得孤淒痛楚。

    這時忽聽得屋外傳來一陣人喊馬嘶,跟著一道陰森森的笑聲透簾鑽入,道:“柳四嫂,大雨的天,你這店鋪倒還是買賣興隆啊!”

    屋里的客人一驚之際,掛在門口的那道擋風遮雨的竹簾被幾抹凌厲的刀光一卷,霍地四分五裂,一股潮濕的雨意隨風直蕩了進來。門外來的卻是一隊官兵,當中那乘馬的綠袍軍官呵呵冷笑道:“建康府在此公辦,不相干的人,速速走開!”有兩三個酒客本就心驚膽戰,見了這群官兵的跋扈模樣,哪敢言語,全貼著店門溜溜地跑開了。

    那軍官飛身下馬,在兩個兵卒簇擁下大步走入屋內,進屋後大咧咧地扯過一把椅子坐了。醉仙居店鋪不大,還有四五個兵卒只得在店外候著。那軍官目光一掃,眼見客人已散去不少,幽暗的屋內只有身前的桌子上還坐著個肥胖公子、白面書生和一個瘦高道士,角落里的桌上有個黑袍漢子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靠窗那桌上還趴著個頭戴斗笠的漢子,似已酩酊大醉。那軍官冷冷一笑,把目光鎖在了那算卦的身上,道:“劉瞎子,你也在這兒?”

    那算卦的劉瞎子臉一抖,顫聲道:“碰巧過來,跟四嫂討杯熱酒喝!,這便走!”那葛大人笑道:“也不必忙,少時老子還得讓你摸摸骨,推推命,他奶奶的這兩天老子眼眶直跳,都是讓那妖鬼給弄的!”然後扭頭瞟向柳四嫂,聲音倏地一冷,“柳四嫂,這地界出了鬼物,官家自然要管上一管,這店鋪你讓還是不讓?”

    “葛大人,”柳四嫂瞥一眼那軍官,依舊冷著臉坐在那里,“外子沒到,這店鋪讓不得!”聲音雖低,卻硬得像刀。

    “你那漢子柳四?”葛大人冷笑一聲,霍地扭頭叫道,“給我抬進來吧!”門外兩個兵卒應聲抬著一扇門板進來,上面赫然躺著一具尸身,一塊破草席蓋著頭臉,依稀只見血跡斑斑。

    天色早暗下來了,店里只點著幾個時稱為“省油燈”的夾瓷盞,那燈火幽幽地映得門口忽明忽暗。柳四嫂顫著身上前揭開那席子,怔了怔,忽然喉嚨里嗚咽了一聲,便暈了過去。那胖公子一驚,走過去在她鼻下人中處一點,柳四嫂才回過神來,“四哥… … ”她的聲音撕心扯肺,眾人都覺心底一慘。嘶號聲中,柳四嫂猛地自懷中摸出一把刀,便向那葛大人撲去,卻給兩個兵卒抬手攔住。

    “潑婦,失心瘋了嗎?竟要謀害朝廷命官!”葛大人見她勢若瘋虎,也不禁退了一步,怒道,“你當是本官殺了你家漢子嗎?好好瞧瞧他的傷口,那豈是人弄出來的?”那白面書生這時緩步踏上,拱手道:“四嫂節哀,瞧這傷口,當非人力所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鎮定人心之力,柳四嫂不覺停了掙紮。那道士叫道:“這人雙眼都沒了,半邊臉孔爛了,嘿嘿,胸口一個大洞,敢情是心給摘去了……”胖公子忍不住揚起折扇,向臉上一遮,叫道:“別說啦!叫你這臭道士說得人渾身發冷!”扭頭對那書生道,“小橘子,你認定這不是人做的?”那書生的目光在尸身上下仔細搜索著,搖頭道:“天下哪有這等喪心病狂的人?”說完緩緩扳過柳四哥的尸身,卻又吸了一口冷氣,“頸後裂痕,啊!脊骨全碎,骨髓竟被吸了去!”

    店里眾人一凜。劉瞎子忍不住叫道:“妖鬼,這必是那鬼物下的毒手。聽說近日那五通廟底鑽出來個鬼物,帶著一只怪鳥和一只猿精,勾人的魂、吸人的血……”他喊聲淒惶嘶啞,眾人聽了,全覺渾身發冷。

    “四哥……”柳四嫂嗚咽一聲,渾身發軟,便栽倒在地上。那葛大人得勝似的掃了她一眼,冷笑道:“這時知道怕了吧?適才你妨礙公務,謀害本官,這店鋪你是騰也得騰,不騰也得騰啦!來人,將這潑婦給我拿了!”

    “美人莫哭,讓官爺們帶你去樂上一樂!”兩個兵卒邪邪地笑著,便向柳四嫂撲來。那書生雙眉一皺,叫道:“慢來,慢來……”話未說完,店中人影一閃,忽聞那兩個兵卒“哎喲”、“媽呀”兩聲大叫,身子如稻草一般地飛出了店門——原來是那一直悶頭飲酒的黑袍漢子陡然出手,將這兩個兵卒拋了出去。

    “你……你這厮是誰?”那葛大人眼見他這兩下連抓連拋,手法利落,不由得一驚,忽然覺得自己這麼顫聲相問,未免顯得底氣不足,立時大喝一聲,“膽大包天,要造反嗎?”反手在硬木桌上一抓,指力到處,登時抓得桌角裂下一塊碎木。那黑衣漢子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那鷹爪似的手爪,道:“在下明教春華堂副堂主陳金,見過葛大人。嘿嘿,‘洞金指’葛文淵在江湖上也是好響的名頭,卻怎地干起這欺壓寡婦的事來?”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漢子竟是明教“四平八穩、四堂八舵”之首春華堂的副堂主,不由得心底微寒,道:“怎麼,陳堂主要管這個閑事?”

    陳金沉聲道:“實不相瞞,二十年前,賊人鍾相、楊幺盤踞鼎州造反,後來驚動岳飛岳少保奉旨討伐,我明教也曾出手相助……”當年鍾相曾以巫術謀反被剿殺,但其能征慣戰的部將楊幺率余部再起,數年之間屢挫官軍,直到後來岳飛親來,才平定其患。這其間明教林逸煙、卓藏鋒兩教主出力不少,這也是江湖上人人盡知的舊事了。葛文淵一愣,不知陳金為何提起這陳年舊事。此時岳飛早已含冤而死,秦檜權威正盛,但陳金身為明教弟子,提起岳飛仍是恭恭敬敬地稱為“岳少保”。

    卻聽陳金又道:“當時岳少保征討湖賊楊幺之時,卻有一股余孽懾于岳帥威名,聞風先逃,沿水路一直逃到建康。那時岳少保分身乏術,便請我明教代為出手。那股湖賊屢敗于我明教之手,便龜縮于棲霞五通廟中。後來終于被官軍剿殺于廟底地宮內。”眾人再次聽到五通廟的名字,想起劉瞎子剛喊的在這廟底鑽出妖鬼之事,心中全是一凜。

    陳金冷森森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最終卻落在柳四嫂的身上,緩緩地道:“自那時起,我明教春華堂便駐紮于此,柳四哥……便是我春華堂的好漢!”柳四嫂“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個他卻從未跟我說起過!”,陳金緩緩點頭,道:“那妖鬼盤踞五通廟,柳四哥心下起疑,早已暗中稟報本舵,也是咱們一時大意,竟折了四哥!”葛文淵稀疏的眉毛抖了兩抖,才叫道:“好啊,原來柳四竟敢勾結明教,你們……你們要待加何?”雖然聲色俱厲,但在明教大名之下,終究怯了幾分。

    陳金緩緩道:“葛大老爺,這妖鬼既然傷了我明教子弟,我明教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四嫂是本教遺孀,這醉仙居的事情,還請大人高抬貴手!”言辭雖然客套,但語氣卻是冰冷至極。

    明教威名早著,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非但是“四雄雄八修”中的大宗師,更以橫行無忌、手段陰狠著稱江湖。葛文淵實在不願與這等江湖大教為敵,但這時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道:“我這可是奉王太尉軍令行事,嘿嘿,公務在身,卻也難以通融。”說話之間,手掌已握緊了腰刀。

    陳金踏上一步,亢聲道:“回去告訴你那王太尉,咱們明教不願多生事端,他也不要多事!”探掌在葛文淵的桌角斜斜一削,一塊桌木應手而落。那書生瞧他這出手舉重若輕,桌角被他這一掌“斬”後平如刀削,忍不住高聲叫道:“拔劍濟困,不亦快哉!”那胖子也笑道:“好玩好玩,偷錢的遇到了劫道的,真是好玩!”只那道士滿面冷笑,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

    葛文淵眼見他這隨手一削比適才自己那氣勢洶洶的鷹爪手不知強了多少倍,又給陳金那銳電般的眼神一逼,不由得退了一步,便在這進退不得之時,忽聽屋外有人一聲冷笑道:“哼哼,明教就了不起了嗎?”大笑聲中,兩道人影輕飄飄地掠進屋來,卻是兩個身穿翠綠武官時服的漢子。屋外一直暮雨瀟瀟,店門口還守著幾個軍卒,但這兩人竟似毫無阻隔地飄然縱入。這一下先聲奪人,店中的江湖豪客盡皆動容,將目光全鎖在這兩個軍官的身上。

    當先那黃臉短髭的中年軍官在陳金臉上掃了一眼,轉頭朝身後那身材矮胖的軍官畢恭畢敬地笑道:“萬兄,您瞧這世道,魔教妖孽竟敢公然恫嚇朝廷命官!”那矮胖漢子笑吟吟地踏上一步,道:“是嗎?咱這次還沒瞧見妖鬼,先撞見妖孽,倒也湊巧!”這矮子滿面含笑,乍望上去似是個鄉間財主般貌不驚人,但在屋中挺身一立,登時現出一股山聳岳峙般的凌人威勢。

    陳金見這兩人氣勢逼人,冷哼一聲,正待言語,“洞金指”葛文淵看清這兩人是格天社的打扮,搶上前一步,向那器宇不俗的矮子拱手道:“卑職葛文淵,現在王太尉麾下效力,見過大人,請教大人尊姓大名!”

    那矮子還未答話,胖公子卻已大笑著迎了上去,將折扇在葛文淵的腦袋上一拍,笑道:“連他都不認識!這位便是格天社的後起之秀,‘萬峰獨秀’萬秀峰!”葛文淵頭上陡然被他拍了一下,雖是不重,心下卻也又驚又怒,便要發作,但聽到“萬峰獨秀”萬秀峰這近年來格天社風頭最勁的名字,仍不禁肝膽一縮,心想:“傳聞萬秀峰乃是‘吳山鶴鳴’趙祥鶴的關門弟子,怎地這般矮墩墩的模樣?”忙向萬秀峰作揖問候。

    萬秀峰卻向胖公子笑道:“莫兄,原來你也在這里,當真是再妙不過!”轉頭對葛文淵道,“葛兄洞金指的功夫威震建康,小弟早有耳聞!想必葛兄還不識得這位莫公子,他便是丐幫莫幫主的公子,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之一,人稱……這個‘四絕劍客’的莫愁莫公子!”

    當時江湖中人將江南武林四位聲名最盛的少年高手並稱為“江南四公子”,分別是“書劍雙絕”虞允文、“不死鐵捕”陳鐵衣、雄獅堂方殘歌和這丐幫幫主之子莫愁。陳金聽得名頭響亮的莫愁竟是肥肥胖胖的一個人,偏這“莫愁”的名字又女里女氣,不由啞然失笑。

    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滿臉嬉笑的胖公子竟是鼎鼎大名的丐幫幫主之子,一口惡氣登時換作笑臉,拱手道:“久聞江南四公子的大名,‘四絕劍客’莫公子更是……”話沒說完,那莫公子折扇一揮,“啪”地又敲在他腦門上,笑道:“別聽老萬胡說,什麼‘四絕劍客’,我這‘四絕’說起來丟人——便是酒色財氣,樣樣在行!”葛文淵素來自認武功不俗,但莫公子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拍.自己偏偏就躲閃不開,這才知人家的武功才是深藏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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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09:00:01 |只看該作者
莫愁卻忽然大叫一聲“啊哈”,轉頭望向萬秀峰身後的那黃臉軍官,道:“這位幾莫非是格天社青龍七宿中的‘血手太歲’孫列孫先生嗎?”那黃臉漢子面露得色,拱手道:“在下這點微末伎倆,不思竟能入得莫公子的法眼,幸甚,幸甚!”萬秀峰望向莫愁身後的那白面書生和高大道士,笑道:“能跟莫愁公子在一處的這二位,想來必非俗人了,莫愁公子怎地不給咱們引薦引薦!”

    “還是老萬有眼光!”莫愁折扇一收,拍著那道士肩頭道,“這位道爺是本公子路上剛結識的朋友,峨嵋派的一流高手,余觀海余道長!”又指著那書生,“這位是蜀中唐門的‘千手書生’唐晚菊蜀——我叫他小橘子,在蜀中待得憋悶,來尋我散心。”

    “洞金指”葛文淵是駐紮本地的官軍,跟蜀中唐門、峨嵋派這等江湖朋友見面,自然只是皮里陽秋地應付幾句。倒是萬秀峰極善應酬,先向余觀海連道“久仰”,待聽得“‘千手書生’唐晚菊”之名時,臉色微變,拱手道:“莫不是十七歲便入了唐門枯榮觀的唐麼公子?”唐晚菊笑吟吟地一躬身,道:“些許薄名何足掛齒,倒讓萬先生見笑了。”

    官場和江湖中人相見,大多略存尷尬,好在這丐幫莫愁是個江湖上跟誰都混得來的“見面熟”,在中間插科打渾,“洞金指”葛文淵更對萬秀峰兩人曲意迎奉,一時小店里面倒是熱熱鬧鬧。明教高手陳金眼見格天社陡然來了“萬峰獨秀”萬秀峰和“血手太歲”孫列兩大高手,而那丐幫莫愁、峨嵋派的余道人和那唐門高手唐晚菊也都是近年來聲名鵲起之輩,不由心中暗自生疑:“格天社、丐幫、唐門和峨嵋派的人忽然也趕到燕子磯,不知為了何事?”

    那幾人寒暄之間,格天社“血手太歲”孫列卻冷冷向陳金望來,森然道:“這位朋友,咱們格天社專程來此,便是要對付那妖鬼,這店鋪官家收定了。”陳金眼見對方人多勢眾,卻也凜然不懼,踏上一步,冷冷道:“格天社便了不起嗎?”這話說得寸步不讓,正跟萬秀峰進屋前的那句“明教就了不起嗎”的話針鋒相對!話音未落,小店之中陡然亮起四五道劍光,卻是孫列大怒之下陡然出手。他綽號叫“血手太歲”,那長劍劍身也是殷紅如血,一片劍光皆作猩紅顏色,直向陳金身上卷來。這一招出手事先毫無征兆,當真快得驚人。陳金低喝聲中,身子飄然一轉,屋內“當當”的銳響震人耳膜。

    呼吸之間廠一把知刀,滿廳劍光霍然消散,兩個人各自退開兩步,陳金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眼望孫列手中紅光閃爍的長劍,冷笑道:“呵呵,原來是昆侖派的高手!”唐晚菊和莫愁等人均知昆侖派威震西域,掌門甯自隆號稱“甯折不彎”,武功上頗有獨到之處,但見這二人一攻一守招法利落,竟毫不為屋內擺設拘束,忍不住齊聲喝彩。只有柳四嫂仍呆呆地趴在亡夫尸身之旁,對眼前一切恍若未見。

    孫列黃臉上紅光一閃,叫道:“再來!”長劍乍抖,一蓬血紅色劍光飛卷陳金前胸四五處大穴。這一招“了卻天下事”暗伏了七種變勢,實乃他昆侖派的奪命殺招。他早聽過明教近年來出了一批少年子弟,武功精強,極是難纏,是以一上來就要以絕殺求勝。哪知陳金不退反進,短刀斜飛,竟不管不顧地直刺孫列小腹。這招法看似兩敗俱傷,卻是氣勢威猛,後發先至。莫愁、唐晚菊等人眼見陳金使出這等以命搏命的狠辣打法,均是心下生寒。

    “洞金指”葛文淵眼見陳金拼死搶攻,身後空門大露,忽地獰笑一聲腰刀出鞘,舉步便向他背後砍去。唐晚菊叫道:“不好!”店內狹小,他立在陳金對面,要待出手攔擋,卻已不及。

    屋內驟然響起一聲冷笑,斜刺里黑黝黝的一個物事飛轉而來,正擋在葛文淵的身前。卻是那靠窗坐著的青衫客猛地身子一轉,連人帶椅旋風般轉個圈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葛文淵和陳金之間。

    這青衫客適才曾沉聲長歎,隨即便醉倒桌上,誰也沒有留意過他。這時他那寬大斗笠仍未取下,絲毫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這般默不作聲地忽然插入戰局,更顯冷硬突兀。葛文淵見他這一轉奇詭無比,心頭微凜之際,青衫客已揚起手中筷子,蟹爪般地夾住了他的刀身。

    “這小子要以筷子夾住老子的刀,當真活得不耐煩了!”葛文淵大怒之下刀上加力,直向青衫客頸上抹去。青衫客身子微側,筷子順勢一引,這一刀便砍歪了。葛文淵身子搶得猛了,給他這一引,險些栽倒,狂怒之下,提氣大喝,鋼刀疾收。青衫客的筷子上卻生出一股粘黏之力,順勢送出,依然牢牢夾住那刀身。

    片刻之間,葛文淵或斬或削,刀勢迭變,但刀鋒一近那青衫客身前,便給他以巧勁引開。青衫客斗笠不摘,端坐椅上,單臂隨勢進退,那雙筷子竟似黏在葛文淵刀上一般。小店之中的高手不少,卻全未見過這等精妙的武功。孫列和陳金扭頭見了,也是又驚又佩,目瞪口呆之下,竟忘了爭斗。

    萬秀峰眼見朝廷武官出丑,冷哼聲中,舉步踏上,長長吸了口氣,翻掌便擊了下來。他顧念自己身份,不願上前夾攻青衫客,一掌雖然勢道剛猛,卻直直擊向葛文淵手中的鋼刀。那鐵掌平平擊在刀身之上,立時有一道怒流般的勁力隨著鋼刀直送過來。青衫客的身子一震,所坐的椅子竟也格格作響。青行衫客心中一凜:“好一招隔物傳功!這矮子倒不可小窺!”當機立斷,驀地松開鋼刀,竹筷青蛇吐信般地一點,分別戳在葛文淵和萬秀峰的腕上。“當啷”一聲,葛文淵的鋼刀落在地上,萬秀峰則臉色煞白,斜退兩步。青衫客緩緩站起。他一起身,那把木椅咔咔輕響,緩緩起了數道裂隙,跟著碎成十幾片散木,坍塌在地。

    小店之中登時就是一靜。眾人的數道目光齊齊聚在這不動聲色的青衫客身上,心內均想:“這人武功之高,膽魄之雄,當真罕聞罕見!這人卻是誰?”

    “高手!”寂靜之中,莫愁卻忽地揚聲高叫,唬得眾人心頭一驚。他卻一本正經地道,“老兄絕對是本公子這輩子見過的一流至尊高手!好了,好了!大伙兒這一回便算平分秋色旗鼓相當,不必再打啦!”

    葛文淵和孫列卻面色鐵青,要待再撲上,卻自知不敵,全轉頭望著萬秀峰。萬秀峰也是哈哈一笑道:“好功力,好本事!想不到天下還有兄台這般人物!萬某實在眼拙,請教兄台大名!”那青衫客卻冷冷道:“欺負寡婦遺孀,暗中偷襲傷人,你們這些朝廷命官跟鬼物有何不同?”他那斗笠還未摘下,兩道冷颼颼的目光穿過那寬寬的斗笠,兀自如刀如劍。

    萬秀峰仰天打個哈哈,扭頭對面如死灰的葛文淵笑道:“好,便看在這位兄台的面子上,柳四嫂的這小店,咱們不收了!王太尉那里,回頭兄弟替你去說!”又向青衫客拱手道:“大伙兒其實誤會一場,何不坐下來交個朋友?”“萬峰獨秀”乃是近年來格天社名號甚響的高手,這麼對一個陌生人拱手退讓,倒真是難得至極了。

    陳金也邁步上前,謝過這青衫客的相救之恩。青衫客卻只向他掃了兩眼,微微點頭,瞧那神情,照舊冷漠得緊。萬秀峰暗自出了口長氣,道:“慚愧,原來這人跟這魔教余孽並非一路!”心內苦苦思索這人的來曆,臉上卻一派和顏悅色,道:“兄台不知,在下此來,乃是專為這妖鬼而來。在下已經聯絡了雄獅堂在此一聚,共同對付這鬼物!”

    “世上哪里有什麼鬼物!”青衫客冷哼一聲,轉身對柳四嫂溫言道,“這位大嫂,你再仔細說說尊夫遇到那妖物的情形!”他適才對萬秀峰、陳金這等黑白兩道的大人物全都冷若冰霜,但對柳四嫂這弱女子卻語聲柔和。柳四嫂渾身一震,忍不住仰頭望他,顫聲道:“你……你是誰?”

    “我是誰?”青衫客幽幽一歎,似是從心底深深地呵了一口氣,臥底龍驤,喜宴驚變,峰頂決斗,一幕一幕走馬燈般地在眼前閃過。

    這個人自然便是卓南雁了。

    當日他跟“獅堂雪冷”羅雪亭分別之後,便即趕赴江南。雖然星夜兼程,但鞍馬勞頓,舟楫難行,卻也用去二十多日時光。卓南雁此次南下,自然要照著羅雪亭的吩咐,先去建康雄獅堂,跟方殘歌等人細述龍驤樓業已發出的“龍蛇變”,再請他們聯絡官府,小心看護太子和張俊等人。

    一人江南,便趕上無盡的梅雨,他的心情更是沉郁了許多。白日里他想得最多的人自然是林霜月:初會時蒼白如雪的笑容,臨別時款款深情的嬌呼,時時在他心間起伏縈繞。他知道,重回江南,便能見到她了。想到說不定哪日便會與林霜月重逢,他心底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最怪的是這幾晚他常常夢到完顏婷。在夢里的完顏婷總是不言不語,只是那樣悵悵地望著他,那目光纏綿欲碎,竟比江南的雨還要淒迷。卓南雁常被這樣的淒郁的目光從夢中驚醒。有時睡不著,他便起來抱膝聽雨,夜雨中似有完顏婷若有若無的啜泣。滿腔愁緒,一任階前雨,點滴到天明。

    卓南雁回想當日自己初闖江南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但再次看到江南的春江淡月碧草煙樹,心底總有種說不出的味道。這滋味難以言喻,恰似燕子磯邊的綿綿暮雨,有幾分淒郁,幾分愁悶,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倦怠。他剛自燕子磯下船,便在這醉仙居內遇到了這些變故。眼見柳四嫂孤苦,又念這陳金正是當年自己初到明教大云島時所見的舊友,便即出手懲戒葛文淵等人,至于自己的身份,卻懶得透露。

    “你不必管我是誰,”卓南雁望著柳四嫂那失神的目光,心內不由一陣心痛,輕輕地道,“連我都不知自己是誰。但我或許能為尊夫報了此仇!”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節:靈猿妖鬼 地宮魅影
      不知怎地,柳四嫂覺得這張寬大斗笠後的目光有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她凝了凝神,才道:“那天,那是兩個月前了吧,天黑得緊,客人都**了。咱們正要關門,店外忽地傳來一陣哭聲,那……那像是誰家小孩子的聲音。我跟我家漢子追出去,卻見天空上盤旋著一只火紅的怪鳥。那嬰孩般的哭聲,卻是這怪鳥發出的,啊啊……啊啊的……”眾人聽她拉長聲音學這怪鳥聲音,均覺一陣毛骨悚然。劉瞎子呵了口冷氣,嘶聲道:“那……那便是妖鬼的那只怪鳥,叫什麼金靈鸮?”

    “我們才沖出去,那怪鳥卻在天上劃了道紅光,便即消逝不見,當真比電還快!我怕得要死,便要拉著他回去,這時候忽有一進怪異的笑聲響起來。”柳四嫂說著眼神驀地僵直起來,語聲也越來越快,“我們猛然回頭,卻見東首牆頭上竟蹲著一只巨大怪猿。這怪猿滿身黑毛,一雙眼睛通紅通紅,若是它不開口嘶笑,我們只怕全然不知它在那里!”

    “這妖鬼的事情已鬧了幾日了,我那漢子一見這東西,便叫了一聲‘妖鬼’!那黑猿卻忽地躍下來,只一晃,就去得遠了,遠遠地只見一雙火紅的眼睛在黑夜里閃啊閃的。外子忽地握住我的手說:‘早聽說那五通廟的地宮里面出了個妖鬼,不想這東西竟竄上門來,我今夜說什麼也要去探上一探!’我央求他不要去,可他只握了我的手一下,道:‘我去去就回,你好生在家等我!’我知道他有武功在身,未必便有什麼凶險,便讓他去了。”柳四嫂說到這里,口中又生出一縷嗚咽,“我一直等著他,可他……卻再沒有回來!我甚至去過五通廟找他……”

    劉瞎子驚道:“怎地,你一個婦道人家竟敢去五通廟那鬼地方?”柳四嫂垂下了頭,燈影里的身姿愈顯得柔弱,幽幽地道:“去過!只是那地方白日里也是一片死寂,沒個人影,沒點兒聲響,那地宮在哪里,我也尋不到!”

    眾人的心內全是一沉,各自凝思不語。萬秀峰卻嘿嘿一笑,眼望眾人道:“諸位英雄都已聽得清楚了,這妖鬼既然如此猖狂,咱們武林中人,豈能袖手?兄弟這一次約會了江南雄獅堂來這醉仙居,專門商議對付這妖鬼之事!陳金老弟,還有這位朋友,”說著眼望卓南雁,滿面笑意,“大家全是武林一脈,何不過來共商應對之策!請——”說著大步走到店中一張乾淨的大桌跟前。

    明教陳金本不願過去與官府中人同坐,但此時若是不去,倒似怕了萬秀峰一般,當下冷笑一聲,大步過去,當先坐下。卓南雁暗道:“妖鬼之事太過蹊蹺,破綻甚多,但既然雄獅堂少時便會來此,我倒可以在此靜觀其變!”走過去拉了一張椅子便坐了。莫愁、唐晚菊、余道人和孫列、葛文淵幾人雖是各懷心思,卻也都環桌坐下。

    “各位朋友想必不知,”萬秀峰目光掃了一眼群豪,呵呵笑道,“這妖鬼動靜不小,在那柳四哥之前,月余工夫,已經有‘紫玉生溫’溫家三奇、‘七絕先生’上官雄喪在這妖鬼之手……”

    一語出口,群豪盡皆動容。“紫玉生溫?”莫愁忍不住叫道,“金玉堂溫浩紫、溫浩玉、溫浩生這三兄弟竟趕上了這事?”陳金更是面露疑色:“傳聞‘七絕先生’上官雄精通暗器、掌法、風水等七門絕學。他那風水等如何,我是無緣得見,但有人見識過他的掌法,端的是天下第一流的功夫……”萬秀峰沉沉地點頭道:“在下也曾見識過上官先生的絕世掌法,金玉堂溫家三兄弟還跟在下有些交情,可他們卻都喪于那妖鬼之手。除了這幾位,還有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也曾在那五通廟下的地宮內給妖鬼廢了一只眼睛…

    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在江湖上威名顯赫,想不到竟然給妖鬼奪去一目,眾人心底均是一震。“怪哉!”莫愁忍不住道,“這些人到底是為了何事,前仆後繼,趕著去那妖鬼處送死?”萬秀峰忽地咧嘴一笑:“諸位聽說過無極諸天陣嗎?”卓南雁登時心弦微顫。

    “天下武林三大禁地——無極陣,九幽洞,逍遙島。”莫愁當先笑道,“那無極陣是三禁之首,這個誰人不知?”葛文淵嘿嘿一笑:“傳說這無極諸天陣內藏有數不盡的金銀財寶,若是誰他娘的祖墳上冒了青煙,能進得大陣得了寶貝,那便是富可敵國!”余道人卻哼了一聲:“想得倒美!傳聞此陣無人能破,連南宮堡自家的人都進不得。便是當年縱橫天下的劍狂卓藏鋒,也活活給困死在陣內……”卓南雁聽他說起父親,心中更是一沉。

    莫愁卻把折扇一搖,大咧咧地笑道:“誰說此陣破不得?南宮鐸那小子有一次酒後失言,跟我說道,當年南官世家造這大陣的老祖宗還曾制下一張陣圖,名為龍圖。若弄來那陣圖,按圖索驥,說不定便可破了此陣!”說著他卻長歎一口氣,“只是……他姥姥的,這小子滿嘴虛火,沒一句實話!”

    “這一次他卻跟你說了一回實話。”萬秀峰眼內光芒一閃,“南官堡確有一張關系重大的陣圖,平時都是藏在一只銅鑄的火鳳凰內。嘿嘿,南宮世家相傳有三宗寶,天罡輪,紫金芝,火鳳凰。那火鳳凰便是此物了。只是,便在近日,這藏有龍圖的火鳳凰,卻給人掠走了……”

    陳金忽地揚眉道:“南宮世家的事,萬兄竟知道得不少!”萬秀峰微微一笑。一直蹙眉不語的孫列忽地插口道:“這些事全是他們二當家的南宮禹親口對小弟所說。嘿嘿,火鳳凰丟失,南宮堡闔堡震動,兵分四路前去追尋,更想方設法地封鎖消息。南宮禹為了求我格天社出手相助,才迫不得已透出這些消息!”卓南雁驀地心中一動:“既然如此,你們更該為南宮堡守密才是,卻為何要透露出來?”他心底疑惑,卻沒言語。

    唐晚菊忽道:“到底是誰劫走了火鳳凰?”孫列冷冷道:“是妖鬼!”眾人給他冷颼颼的三個字震得心底一寒,均想:“這時才說上正題!”卻聽孫列沉聲笑道:“這也是南宮禹那厮的親口之言。他說那妖鬼乃是無極陣的戾氣所化,須用他南宮世家的奇術方可收妖。嘿嘿,南宮世家確實世代信奉一種古怪巫術,但他這話自是掩人耳目的云山霧罩之語。到底這妖鬼是人是獸,他卻一直不肯明言。”

    “孫……大人,”葛文淵忽覺口唇有些發僵,“那南宮禹的一只招子是怎麼瞎的?”孫列又歎了口氣:“據南宮二哥說,那妖鬼甚是機靈,手下還有兩個妖畜血電猱和金靈鸮為惡,號稱‘火鳥拘魂,血猱役魄’!”唐晚菊搖頭道:“妖鬼,火鳥,血猱?愈發得荒誕不經了!”莫愁笑道:“小橘子不語怪力亂神,本公子卻聽得津津有味。孫兄,後來如何了?”

    孫列道:“那妖鬼竟故布疑陣,讓人莫測其蹤。南宮世家只得分路搜尋。南宮二爺跟小弟一路,千辛萬苦地竟摸到了那妖鬼蹤跡,一路輾轉追到五通廟底。哪知那五通廟底竟有一座陰森古怪的地宮。”他咕嚕嚕地灌下了一口酒,大喘了兩口氣,才道,“嘿,在地宮內那一番遭遇,當真是他娘的一言難盡,南宮二哥又失了一目,但好歹我們算是屁滾尿流地逃了性命南宮禹給南宮堡弟子救回堡內養傷,我嘛,便回來再搬救兵,請得萬大人出手。”

    眾人的目光齊向萬秀峰望去,夾瓷盞淡淡的幽光映得他那張臉有些陰森。卻聽他沉沉歎了口氣,道:“這火鳳凰乃是南官世家鎮山三寶之一,內藏有大陣的陣圖,得了它便可破陣奪寶,事關重大……”

    卓南雁心中一動,插言道:“你曾說他南宮堡鎮山三寶中有一樣紫金芝,此物……有何妙處?”萬秀峰道:“傳聞這紫金芝乃千年靈芝,能起沉疴,醫百毒。”卓南雁心內一沉,心想:“原來當年父親便是為了此物,才甘冒奇險入陣……”心神一陣恍惚,郁郁地歎了口氣。萬秀峰望著他的眼芒一閃,面露奇怪之色。

    余道人忽地接口笑道:“這三寶之中,那火鳳凰和紫金芝也還罷了,倒是那天罡輪,聽說三國時的高道左慈曾隱居天柱山內修道,飛升之前留下了這修煉至寶!老道倒想見識見識!”

    “天罡輪?”莫愁奇道,“小橘子,真有這玩意兒?”唐晚菊道:“天罡輪之說由來己久。那位左慈乃是三國時半人半仙的道人,連一代奸雄曹操都被他戲弄過,他若留下些奇物,說不定當真厲害得緊。”

    “也難怪余道長動了凡心!”孫列嘿嘿笑道,“聽南宮二爺說,那天罡輪乃是內家修煉的至寶,得之可無敵于天下。只是這天罡輪乃是深埋在大陣當中,若無火鳳凰破陣,誰能一睹真容?”

    “可眼下這緊要萬分的火鳳凰忽地再現江湖,若是誰得了火鳳凰內的龍圖,便可破了大陣,啟出這天罡輪!”萬秀峰沉聲一歎,“大利當前,火鳳凰之秘終究還是在江湖上走漏了風聲,金玉堂的‘紫玉生溫’溫家三奇和‘七絕先生’上官雄都素與南宮世家交厚,不知從何處得了訊息,搶先尋到這五通廟,卻不明不白地葬身于此……”

    眾人這才知道五通廟變故的大致緣由,想到那妖鬼詭譎莫測,偏又牽扯到無極陣圖、天罡輪這等震動江湖之事,一時心底均是若有所思。這時一個皂衣漢子大步而入,在萬秀峰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

    萬秀峰登時臉上變色,微一沉吟,才道:“諸位,兄弟這手下已跟雄獅堂聯絡過了,雄獅堂卻推說有要事在身,眼下是來不了啦!”他揮了揮手,那皂衣漢子快步而出,吆喝了兩聲,領著守在門外的幾個兵卒快步去了。

    卓南雁知道雄獅堂素來急公好義,像妖鬼這樣的惡事,他們早就該聞風先動,這時官府有召不至,實是反常得緊。莫愁日中嘖嘖連聲,道:“是啊,雄獅堂那里是有些麻煩,聽說方老三他們這會兒正忙得不可開交!”說著大扇一擺,笑道,“先別提他們。孫兄,且說說你那次死里逃生的事。這天底下只怕就只有你跟南宮老二是見過這妖鬼的活人吧?”

    “那妖鬼……”孫列臉色登時一黯,緩緩籲出口氣,才道,“若非咱們做官差的是身不由己,兄弟但願一輩子再不見那玩意兒!”眾人聽他話音一頓,心底全不由沉了一沉。這時屋外的兵卒已走得精光,夜雨漸大,瀟瀟聲響透簾傳來,配上孫列粗濁的喘息,小店內的氣氛便顯得有幾分陰森。

    便在這時,卓南雁忽然“咦”了一聲,霍地轉身向外望去。萬秀峰等人給他唬得一驚,盡皆隨著他望向店外。店門口那道竹簾早給葛文淵一刀劈碎,只余空蕩蕩的門框,似是個怪物咧開的黝黑大嘴。外而就是淒惶沉默的雨夜,黑漆漆的什麼也瞧不見。

    眾人正想說什麼,忽聽得一聲怪異的聲響透空而來,依稀是嬰孩哭泣聲。幾個人張大眼睛,才瞧見天上竟懸著一只火紅的大鳥。夜雨淅瀝,本來難以見物,但這怪鳥渾身赤羽,躍動著一層詭異的紅光,那雙眼睛更是如同兩點綠火,在深黑深黑的夜空里熒熒閃動。

    “那……那是妖鬼馭使的金靈鸮!”孫列聽了那怪異鳥鳴,嗓子里低嚎了一聲。柳四嫂渾身一個激靈,怔怔地盯住夜空中的那詭異怪鳥,忽然嘶聲叫道:“就是這怪鳥,這天殺的妖鳥……宰了這天殺的妖鳥……”那聲音歇斯底里,撕扯著人的耳膜,攪得眾人心底一陣難受。那怪鳥也正凝視著他,忽然呃的一哭,在空中劃出一道紅色圈子,翩然向東飛去。

    “追!”萬秀峰驀地大喝一聲,當先沖出。陳金身形電射,跟著追出。

    “四哥——四哥啊——”柳四嫂嘶吼聲中,竟也瘋了一般沖了出去。卓南雁雙眉一凝,叫道:“且慢!”眼見柳四嫂狀若瘋癲,卻奔得極快,他微一猶豫,也飛身縱出,接著莫愁、唐晚菊等人也先後沖出。

    夜雨淅淅瀝瀝地仍在下個不停,靜夜之中只有柳四嫂淒惶的哭聲斷斷續續:“四哥一一你去了哪里啊四哥……”卓南雁兩步趕上她,但見她目光癡迷,口中哭嚷不斷。那怪鳥卻飛得不疾,雙翅緩緩起落,有若一只火紅的幽魂,在墨色的天宇間忽隱忽現。萬秀峰一馬當先。唐晚菊拈了一枚透骨釘在手,飛速掠到他身邊,低聲道:“不如讓小弟射這扁毛畜生下來!”萬秀峰還未答話,卻聽身後醉仙居那里陡然傳來一聲慘呼。那聲音靜夜之中聽來淒厲至極,驚得幾人齊齊止步。

    “不好!”卓南雁適才心中猶豫,只靠著柳四嫂奔跑,倒落在後面。這時聽得那聲慘叫,他當先返身向回趕來。才趕到那小店前,便見一人臉朝下橫臥在門檻上,正是劉瞎子。卓南雁心中一凜,翻開劉瞎子的身子,便瞧見一雙空洞的眼窩和大張的嘴巴,那喉嚨上卻不知給什麼利物劃出一道血槽,鮮血滾滾,顯然是死透了。

    “出了何事?”萬秀峰這時已率著眾人趕回,他目光只在劉瞎子的尸身上一掃,便落在屋內,驀地驚叫一聲,“孫列!”卻見“血手太歲”孫列這時仍舊端坐椅上,胸前血淋淋的一大片。他桌旁還燃著一台夾瓷盞,燈撚挑得不高,鬼火般的一點幽光照得他那張驚愕的臉孔半邊灰白半邊幽暗。萬秀峰又驚又怒,憤然四顧,道:“是誰人下的毒手?”莫愁一苦笑道:“適才大伙兒都一窩蜂地沖了出來,只有這位老兄穩如泰山地坐著,不料卻給那只厲鬼剜了心去!”

    “那是什麼?”萬秀峰忽地轉頭向外,滿向駭異之色。莫愁等人這才瞧見門外凝立著一頭一人來高的怪猿。這猿猴全身黑毛,只一雙眼金光閃閃,這般突如其來卻又一聲不響地立在那里,眾人均覺毛骨悚然。

    余道人驚道“這……這畜生手里拿的是什麼?”卻見怪猿那只毛茸茸的爪中抓著一件血淋淋的物事。外面夜色太沉,誰也瞧不清那是個什麼東西。莫愁卻咽了一口唾液,道“只怕便是孫列孫大人的七竅玲瓏心!”這本是一句玩笑話,但這時候眾人心內發緊,卻是誰也笑不出來。

    “四哥……你回來啊四哥……”柳四嫂斷斷續續的聲音在雨夜中搖曳而來。適才眾人急著趕回,誰也沒有想到她。她落在了眾人身後,在外面轉了兩圈,卻又踉蹌而回。但她這時心神恍惚,便正好撞上這只怪猿。

    唐晚菊叫聲“不好”,手一揚,那枚透骨釘破空飛出。唐門暗器名震武林,唐晚菊正是唐門弟子中的有數高手,這一釘勁疾如電,直向那怪猿心口射去。那怪猿猛然翻掌一抓,便將透骨釘抓在爪中,手法利落,儼然是個武林高手。眾人一驚之間,那黑猿卻咧嘴發出一聲怪笑,身形微晃,立時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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