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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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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 [雁飛殘月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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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30: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二節:三杯吐諾 一劍抗魔
      兩人並肩而坐,臨風對月。稍過片刻,鵪鶉餛飩、豆沙團子、羊脂韭餅、蓮子頭羹等特色小吃緊著端上,末了又添上一壺好酒,名喚“雪腴”。

    中天上的殘月猶如半甌玉璧,將天幕映得銀白清澈。西湖化作了青黛色的銅鏡,靜靜地橫在這瑩澈的月輝下。皓月倒影嵌在湖心,圈圈光影如素絹般隨波輕顫。兩人望見平湖碧月,都覺心底如被清波洗過一般爽淨。

    “這酒名別致,小月兒也來嘗嘗!”卓南雁給林霜月滿了一杯,“嘿嘿”笑道,“難得你爹爹伯伯都不在身邊啰嗦,便喝上兩杯又有何妨?管他勞什子的禁酒令!”因明教教規禁酒,林逸煙又三令五申,林霜月自是嚴守教規。這時她神色抑郁,但看了卓南雁狡黠頑皮的眼神,不知想起了什麼,忽道“好啊,那便嘗嘗!”竟伸出纖纖玉指拈起酒盅,跟他碰了一杯,咬咬櫻唇,先自一飲而盡。這酒味道不醇,但她從來滴酒不沾,玉頰上霎時泛出兩朵桃花。借著月色,卓南雁見她星眸流波,分外嬌豔,酒還未飲,已是心魂欲醉,忙也將酒干了。

    林霜月飲了一杯酒,眼中閃過一層薄霧般的惆悵迷蒙,忽地“格格”笑道:“再來,我要連著敬你三杯!”竟搶著給他斟了酒。卓南雁道:“小月兒敬的酒,自該來者不拒!”兩人酒到杯干,頃刻間便連盡了兩杯。

    “霜月!”卓南雁這才覺出林霜月舉止間大有狂態,不由輕聲道,“你怎地了?”林霜月癡癡地向他凝望片晌,黯然搖頭:“前幾日我思念你時,暗中吹奏那曲《傷別》,哪知師尊忽然駕到。他一氣之下,折斷了我的簫……”卓南雁怒道:“為什麼?不許飲酒,還不許吹簫嗎?”

    “不是!師尊聽出了我的曲意。他……他什麼都知道了……”林霜月輕咬櫻唇,沉了沉,才道,“師尊命我不得再與你往來。不然,便……”星眸中忽地漾出盈盈清淚,再也說不下去。

    卓南雁冷哼了一聲,道:“不然便怎樣?”林霜月轉頭望了望映在湖心的明月,幽幽歎了口氣,才輕聲道:“我曾發誓,再不跟你見面!哪知偏偏又在這千金堂碰見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飲過酒,便跟你喝了這三杯吧!”又提起酒壺來時,素手竟微微發顫,斟酒時點點滴滴地灑了不少。

    卓南雁渾身一震,心中已浸滿無奈和惆悵,緩緩舉杯,把那酒一滴滴地啜入口中。他喝得緩慢無比,似乎要深深體味這股苦澀無比的味道。最後一滴酒滾落喉中,他再也抑不住心底的愁苦悲憤,將酒盅重重一頓,昂然道:“小月兒,我偏要跟你在一起!令師林逸煙若有本事,便讓他來殺我!”

    “不成!”林霜月嬌軀一顫,倉皇地搖著頭,“你的武功雖高,卻決不是師尊的對手!我……我也決不能讓你冒這大險!”卓南雁見她慌得如一頭受驚的小鹿,心底一痛,便只得悵悵地籲出一口濁氣。兩人都不言語,只是默然凝望眼前那靜謐幽深的湖面。

    夜風極輕極淡,無聲的湖水竟似凝住了一般讓人覺不出它的流淌,只有銀子一樣的月光在湖面上盈盈流動。這悄然無語的一刻,竟是如此得甯謐,如此得難得,連身邊若有若無的晚風都讓人無限留戀。

    沉默了好久,林霜月眼望甯謐的湖面,忽地輕輕歎道:“雁哥哥,有時我真看不懂你。你既非高官顯貴,更不想求取功名富貴,卻為了大宋朝廷幾番出生入死,到底圖的什麼?”

    卓南雁的目光驟然一閃,苦笑道,“不錯。我不是官兒,也不想做什麼官兒,我的父母還給大宋的那些狗官害過,但有一樁事,卻一直窩在我心底……”說著忽地凝眉沉思。

    林霜月抬頭望著他,見他眼中少有的端凝肅穆,忍不住輕聲道:“那是什麼事?”卓南雁緊盯著與幽暗的天宇泯成一色的深青湖面,緩緩地道:“我幼年時,便在我離開風雷堡的前一日,聽得易伯伯說了家父創建四海歸心盟的往事。那時我便想跟父親一般,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林霜月愣了一愣,忽地笑道:“怪不得你在大云島上,口口聲聲說要做大丈夫!”

    卓南雁也破顏一笑,接著道:“……但什麼是英雄,我那時全然不知,後來才漸漸明白了父親的真心。金兵鐵蹄所及,生靈塗炭,千萬條性命朝夕間便在烽火中灰飛煙滅。父親苦心孤詣地聚集天下豪傑追隨岳帥抗金,為的便是使百姓免遭蹂躪。這等行徑,才配得上英雄二字!”

    他的目光悠遠,昂然道:“眼下完顏亮南侵在即,又不知有幾萬家百姓骨肉離散,慘遭屠戮。我好想有朝一日,能重拾家父之願,再聚四海豪傑。”

    林霜月明眸中驀地一陣潮濕,道:“只是……大凡英雄,都是遺世獨立,心底苦痛更多。”忍不住淒然一歎,幽幽地道,“更可怕的,是你要抗金護宋,但我偏偏是明教的聖女,教主……卻遲早有一日要反!”

    卓南雁望見她臉上清淚滾落,不禁沉聲道:“小月兒,不要信那些明尊出世的胡言亂語,你若不願做那聖女便不做!天下決沒有一個高高在上的明尊,會降下災禍,會給誰福祉!”林霜月花容煞白,伸手掩住他的嘴唇,顫聲道:“不,不!你萬不可胡言亂語,觸怒明尊!”

    便在這時,忽聽得一道陰冷如冰的哼聲傳了過來。兩人一驚抬頭,夜色中只見一個白衣文士背向二人,凝立在青萋萋的湖邊,舉頭望著天上的明月。

    這人身量極高,雙肩極闊,只看那挺峻如劍的背影,便給人壁立萬仞般的沉渾之感。最奇的是二人只片刻沒有凝望湖面,這人便神出鬼沒地現身在他們所在的湖邊,連卓南雁都未覺察到。這等武功,當真駭人聽聞。

    林霜月的玉頰霎時變得沒有一絲血絲,顫聲道:“教主!”不用說,卓南雁也料到眼前之人便是洞庭煙橫林逸煙,連完顏亨、羅雪亭都深為忌憚的明教教主、三十年來江南武林近乎神話般的人物。

    林逸煙緩緩轉過身來。便在這一瞬,柔媚的西子湖畔忽然起了一陣風,天上片云飛動,將素月遮得忽明忽暗。

    風生水起、云掩月昏之際,卓南雁頭一次看清了他的臉。令他吃驚的是,武林中人聞風喪膽的林逸煙居然生得頗為俊朗,棱角分明的臉上潔白如玉,隱隱有寶光流動,那雙眸子則一如從前所見,深不可測,冷漠如刀。

    “林教主好!”卓南雁直視著他凌厲的眼神,心底萬分矛盾,但看在林霜月的分上,仍是起身規矩行禮。林逸煙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霜月退下!”林霜月嬌軀微抖,央求道:“師父,全是月牙兒不對,求您……”

    “退下!”林逸煙目光緊緊鎖住卓南雁,冷冷截斷她的話,“我跟南雁有話要說!”林霜月眼內珠淚瑩然,脈脈秋波無助地望了一眼卓南雁,只得向那門戶半掩的小酒肆退去。林逸煙袍袖輕拂,那把椅子給一股勁氣帶動,倏地轉到了卓南雁對面。林逸煙穩穩坐下,卻並不瞧他,提起酒杯,用酒涮了,悠然道:“我已三十年未曾飲酒,今日便也破一回例!”卓南雁不卑不亢地笑道:“榮幸之至!”拎起酒壺,給他將酒滿上。

    “我只問你三樁事!”林逸煙舉杯含笑,聲音竟也柔和清朗,“當年令尊曾為我明教月尊教主,又是我的異姓兄弟,眼下你武功大成,何不子繼父業?你若入我明教,令師青陽長老之位便是你的,他日重登月尊教主之位,也為時不遠!”

    卓南雁也料不到林逸煙一上來非但不加苛責,反而許以重任高位。他微一沉思,隨即搖頭笑道:“據我所知,家父當年便已離開明教,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話未說完,林逸煙已揮手止住,酒杯推來,笑道:“好!且干這頭一杯!”兩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酒杯輕碰,昂首飲了。

    林霜月遠遠地倚門佇立,見他二人忽然間推杯換盞,不由滿腹疑惑,芳心七上八下。

    “第二樁!”林逸煙的雙眸深潭寒泉般幽幽閃爍,一字字地道,“自今而後,不可再跟霜月往來!”卓南雁呵的一笑,想也不想地搖了搖頭,道:“只怕不成!”林逸煙緊鎖在他臉上的目光熠然一蕩,驀地仰頭笑道:“好,十年來敢在本座跟前如此說話的,你是第一個!”

    “砰”的一聲脆響,酒杯再次撞在一處。兩人再飲一杯,對望而笑,眼中都有精芒耀動。“好明麗的月色啊,如此江山如此月!”林逸煙忽地翹首凝望天心被云絲羈絆的殘月,長歎道,“今宵對月人,明年還在否!”卓南雁聽他歎聲寂寥,心底沒來由地便是一陣悲涼。林逸煙已將寒凜凜的目光凝在他的臉上,沉沉道:“無極諸天陣,當真被你破了?”

    卓南雁想不到他第三句話會問這個,想到南宮修老人當日的叮囑,嘿嘿一笑,搖了搖頭道:“我只在那大陣外溜了一圈,這威勝神劍乃是當年父親贈給故友南宮修老人,修老又轉贈給我的……”

    林逸煙緩緩舉杯,眼神竟似又幽深了幾分,道:“你未曾進陣,但那陣圖,可都記在了腦中?”卓南雁雙眉一蹙,驀地渾身劇震,叫道:“是你?原來那五通廟地宮內的白衣人是你?”

    當日在五通廟內,那白衣人神出鬼沒,武功深不可測,卻讓眾人難窺來曆。但這時卓南雁聽林逸煙這勢在必得的一問,腦中靈光乍現,登時明了:“那白衣人雖然身材略瘦,但他這等出神入化的武功,若是施展縮骨術,豈不易如反掌?”林逸煙依舊平靜如水,悵然道:“自然是本座!本座久聞那無極陣中的天罡輪來曆非凡,早欲一見。卻想不到那價值連城的陣圖,竟被你這小子毛手毛腳地給毀去了!”卓南雁只覺他那兩道目光已化作要把自己吞噬進去的幽潭,急忙凝定心神,呵呵苦笑:“什麼天罡輪,那都是南宮家的胡說八道!”

    “這小子心思狡詐,沒幾句實話!”林逸煙心念一閃,淡淡笑道,“多言無益,本座只得先將你擒下,帶著你這活陣圖去破陣!”

    “啪”的一聲,林逸煙手中的酒杯霍地碎裂成粉。他的手掌緩緩落下,兩人身前的方桌也似沙堆般地坍塌下去。卓南雁心中一凜,斜身退開。

    “師父!”林霜月知道林逸煙殺心已動,忽覺渾身一陣無力,強撐著奔來,淒聲道,“求您放過南雁……”林逸煙負手而立,目光牢牢罩在卓南雁身上,淡淡地道:“退下!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該教訓一下!”卓南雁雙眸熠熠躍動,挺胸笑道:“霜月,林教主要指點我幾招,這千載難逢之機怎能錯過?你也不必憂心!”

    林霜月奔出幾步,陡覺一股強大的氣勁撲面湧來,便似撞在一面無形無相的牆上一般,寸步難行。她知道這是兩人渾身勁氣迸發所致,只得凝身站住。雖然卓南雁和林逸煙的語意輕松,但林霜月仍是芳心狂跳,驚急難言。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如同陷身在大浪激流中的一葉小舟上,除了茫然和憂懼,再沒有別的。

    卓南雁這時的眼中卻只有林逸煙。他臉上還掛著淡淡笑意,但忘憂心法已提到極限,身周萬物都納入心底.猛聽得鏘然銳響,威勝神劍挾著悠長的龍吟,竟獨自躍出鞘來。這把神劍似乎真有某種靈性,早跟他的心意神氣融會一處。長劍出鞘的一瞬,那股夜風陡然大了起來,發出“嗚”的一響,湖畔老柳的萬千枝條齊齊搖擺起來。

    “威勝神劍?”林逸煙冷峻的雙眸也不禁一縮,低歎道,“不想十余年後,能重睹此劍!”他說著緩步踏來,悠然笑道,“你是後生晚輩,我便空手吧!你若能接得下五十招,便算明尊對你還有些照顧!”

    他口中輕描淡寫,腳下卻一步不停地走來。要知高手對陣,往往先要佇足運功,凝神聚氣,從沒有林逸煙這般談笑著漫步走向敵手的。而他這看似優哉游哉地信步踏出,卻讓卓南雁生出一種難以捉摸的怪異感覺。他明明是循著直線走來,但他的每一舉步看上去都似要踏向不同的方位,玄之又玄,卻又占盡先機。

    “好!那晚輩便勉為其難!”卓南雁口中嘻笑,心底卻生出一股難言的寒意,知道自己絕不能以靜待動,便腳踏八卦方位,如飛疾走。

    林逸煙笑意不減,仍舊一步步地緩步踏上。但任是卓南雁如何轉動游走,看上去林逸煙總是閑庭信步似的向他筆直走去。最可怕的是,林逸煙每個漫不經心的落足,都能鎖住卓南雁將要騰娜的方位。

    “批亢搗虛,步步為營,先機盡得,不戰屈人!”林霜月忽地嬌笑道,“師尊的鎖心步當真精妙莫測啊!”她的笑聲有些僵硬,卻一句話點醒了卓南雁。這時他渾身真氣忽聚忽散,胸腔憋悶難言,聽了林霜月的話心頭一凜:“原來林逸煙施展的是一種搶盡先機的奇妙步法!我跟他這麼耗下去,實是以短擊長!”

    驀地他鼓氣長嘯,騰身躍起,劍吐紅芒,輕飄飄地點向林逸煙心口,正是忘憂劍法中的那招“太宗定唐”。那日他以威勝神劍會戰南宮參時,忘憂劍法尚且運使不靈,但日久之後,心神早與長劍合一,出劍圓轉如意,再無絲毫拘泥淤塞之感。

    “好劍法,比之施屠龍也絲毫不差!”林逸煙長笑聲中,翩然轉開。他的步法看似舒緩,卻偏偏比長劍快上半分。卓南雁連環三劍刺出,但快如疾風的長劍偏就差著半毫,始終刺他不到。兩人在湖畔星馳電走,瞬間便轉了一個圈子。卓南雁心頭狂喜:“你這麼托大,先機全失,必輸無疑!”心念才動,陡見飛退的林逸煙霍地轉過身子,向他微微一笑。本來人在疾奔中轉身難之又難,但林逸煙這一回身,偏就毫無凝滯之感,而他勝券在握的詭異笑容和冷森森的眼神更讓卓南雁心底生寒。

    白影閃處,林逸煙的袍袖已向卓南雁當頭拂來。洞庭煙橫的首次出手,竟是疾退中轉身攻出,當真出人意料。而他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拂,卻有種遮天蓋日之感,滿天的月色和滿眼的湖光全都消逝不見,只有這白茫茫的長袖當頭罩來。

    卓南雁避無可避,疾揮長劍向頭頂的長袖刺去。陡聞砰然怪響,如中金石,林逸煙的手指陡地自袖中探出,彈在了劍上。這是內家真氣的以硬碰硬,卓南雁渾身氣血翻湧,身子借勢飛退。林逸煙冷笑聲中,雙袖狂飛,水銀瀉地般地掃來。卓南雁的劍上驀地躍出一股陽剛澎湃的勁道,劍氣激湧,招變“周流六虛”,將無孔不入的鐵袖盡數蕩出。

    “補天劍法?”林逸煙臉色也不禁微微一變,霍地凝住步子。他疾退中轉身,疾進中停步,全是隨心如意,看得讓人歎為觀止。

    卓南雁卻疾退數丈,才得了一絲喘息之機。失傳已久的補天劍法正是他的殺手锏,他本想留到最後施出,乘著林逸煙震驚之際一舉求勝,哪知數招之間,盡落下風,不得不以此自救。

    此刻生死相搏,卓南雁只得盡力摒棄雜念,瞬間心劍合一,笑道:“我是初學乍練,胡亂使上兩招,教主就看個熱鬧吧。”林霜月聽他在這關頭還敢跟林逸煙嬉皮笑臉,暗自倒為他揪心,黛眉又緊了數分‘

    這時夜風止息,碧波無聲,月輝脈脈地灑在甯靜的湖水上,萬千柳枝重又慵懶地垂下。兩人便凝立在清澄的夜宇下,相距十丈,森然對望。

    “難得,”林逸煙終于咧嘴一笑,“真是難得!”笑容未斂,雄偉的身形便似從地下湧出般突兀地立在卓南雁對面,雙袖分從左右緩緩掃來。他這一沖快若疾電,這下雙袖合抱,卻舒展悠然。極快與極慢,卻在他這一下出手中銜接得天衣無縫,最奇妙的是他的雙掌從白云舒卷般的大袖中探出,隨著起伏抖動的衣褶吞吐不定。

    “赤火白蓮劍!”林霜月不禁驚叫出聲。原來林逸煙施展的正是明教奇門劍法赤火白蓮劍。這套奇門劍法號稱明教第一劍法,素來須得雙劍同使,但林逸煙以指化劍,雙手揮灑,威力更是非同小可。

    “去!”卓南雁驀地奮聲大喝,反手劈出一劍。這一劍在退無可退的窘境中揮出,以攻為守,氣足神完。守到極致的弱勢中,迸發出最凌厲的反擊,正是補天劍法“剛柔相抵,變在其中”的劍意。

    兩人真氣交擊,紅光迸現,林逸煙紋絲不動,卓南雁卻再次翩然退開。林逸煙看到卓南雁只退出三步,便即凝立如山,不由雙眉一跳,暗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不出數載,只怕天下再無制他之人!”他心底震驚,眼神愈發幽深,淡淡地笑道:“赤火白蓮劍和補天劍法今日終于有幸分個高下。接招吧!”

    他掌上一直屈著的三根手指同時伸出,指甲上竟全有白芒躍動。雙掌疾飛,十根手指便似化成了十把利劍,飄然舞動之間,白光縈繞,疾向卓南雁身上卷來。林霜月看得又驚又佩:“我只當赤火白蓮劍本是雙劍功夫,哪知師尊使來,一根手指就能化成一把利劍!”

    卓南雁斜斜踏上一步,長劍抖動,反向空處劈去。這正是“無往不複”的補天劍意,看似全無用處,實則順勢而變,反而獨占先機。這一劍劈出,搶先將林逸煙要湧動的劍勢占住,四下里飛湧變幻的指劍果然勢道一窘。

    自交手以來,卓南雁費盡心機,終于搶得半分先手,忍不住振聲長嘯,劍芒閃爍,大哉乾元、無往不複、生生不息的補天劍意如長江大河,滾滾而出。

    “痛快痛快!”林逸煙身形游走,驀地仰天長笑,“這十年間,逼得本座盡展赤火白蓮劍的,你是第二人!”卓南雁笑道:“第一位是誰?”林逸煙振聲長笑道:“便是禪聖大慧上人!”隆隆的笑聲中,十指間白光陡燦,道道白芒盤旋飛舞,猶如萬千銀絲般纏來。

    補天劍法講究盛衰剛柔相互轉變,劍意時刻都在變中。但林逸煙的變卻更勝一籌。他的劍招、劍氣、劍意,甚至整個人都在激蕩不定的疾變之中。卓南雁只覺眼前白芒閃爍,無數劍氣縱橫來去,急切間只得將勝負生死之念盡數拋開,以一股搏命之心,全神抗爭。

    林霜月在旁更是看得眼花繚亂,心內煩悶,幾欲暈倒。她茫然抽出雙劍,怔征走上兩步,卻不知該不該再行上前。

    猛聽得鏘然勁響,激戰中的兩人劍、指再交,內氣激撞數次,疾轉的身形終于分開。卓南雁再退出十余步,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林霜月顫聲叫道:“雁哥哥!”她在林逸煙身前,一直對卓南雁故作冷漠,但這時忽然見他吐血,芳心刺痛之下竟叫出聲來。

    林逸煙掃了一眼林霜月,眼耀神光,又死死盯住卓南雁,冷冷地道:“我說的話,你若答應,今日便就此作罷!”卓南雁卻揚起慘白的臉孔,笑道:“你若讓霜月不再作那勞什子聖女,今日我也放你一馬!”

    “狂生之名,果然不虛!”林逸煙冷哼聲中,臉上驀地騰起一股逼人的寒意,十指齊發,陡向卓南雁當頭罩來。卓南雁揚眉吐氣,不避不讓地橫削一劍。這一劍劍氣剛猛,正是大哉乾元的劍意。

    威勝神劍的紅芒才閃,林逸煙的身形已驟然退去。滿天揮舞的白袖霍然不見,林逸煙竟似鬼魅般地憑空消失了。卓南雁長劍勢不可擋,卻劈在空處,霎時全身氣血倒撞,一口熱血又自口中湧出,身子突突發顫。林逸煙的淡淡白衣才又凝立在適才站立的地方,這一下疾進疾退,純是以高明的心法和閱曆擊傷了卓南雁。

    林霜月踉蹌奔出,橫身擋在卓南雁身前,哭道:“師尊,求您……求您……讓他走吧!”林逸煙森然道:“非是我不放他,而是他膽大妄為,不知進退!”林霜月玉腕疾翻,猛地將青日劍橫在頸下,顫聲道:“師尊,月牙兒最後一次求您,讓他走吧!不然月牙兒……便死在您身前!”

    卓南雁這時真氣翻滾,眼見她窈窕的嬌軀纖弱卻又堅定地擋在自己身前,心底熱浪激湧,想叫一聲“小月兒閃開”,但氣凝胸臆,偏偏難以開口。柔紗般的淡淡月輝當頭灑下,卓南雁恍然覺得她的背影竟生出一抹純淨的雪白光華,美得不可方物。

    “這小子乃是你心內的魔障!”林逸煙眼中寒氣越來越盛,緩緩搖頭,“曆代明尊在上,今日林逸煙實是迫不得已!”話音才落,他指上白光乍閃。林霜月只覺玉臂酸麻,青日、新月兩劍齊齊脫手飛上半空。她“啊”的一聲驚呼,竟呆愣在那里。

    卓南雁這時已將一口真氣調勻,只道林逸煙不分青紅皂白,要對林霜月橫下殺手,大喝一聲:“小心!”左臂攬住她的纖腰,將她遠遠送出。

    “孽障!”林逸煙心底怒火更盛,厲喝聲中,十指上白氣暴漲,直向他心口剜到。卓南雁這時才將林霜月推開,門戶大開,要待閃避,已然不及,情急之下,只得奮起真氣,橫劍封擋。劍上那一抹耀眼的紅光在月色下頑強地亮起,挾著低沉的龍吟,向白芒撞去。

    凌空飛退的林霜月卻看得心膽皆寒。她知道卓南雁這一劍倉促而出,要抵擋林逸煙的全力一擊,無異螳臂當車。霎時她俏臉慘白,竟連叫喊的氣力都沒有了。驀然間一股柔和的勁力斜刺里湧到,白芒紅光都是驟然一燦,隨即消散無影。

    卓南雁踉蹌退開數步,林霜月急忙搶上來扶住。二人呼呼喘息,這才見到林逸煙的對面數丈開外,端坐著一個高瘦的老僧,灰袍臨風飄舉,神態自在祥和。卓南雁雙眸一亮:“大慧上人!”想來適才正是禪聖出手,擋開了洞庭煙橫的凌厲一擊。

    大慧呵呵笑道:“一別數載,教主風采如昔,但脾氣卻還如此剛大!”

    “上人好!”林逸煙傲然挺立,冷冷地道,“你來做甚?”大慧笑吟吟地道:“老衲本是在追趙祥鶴,找他要人,哪知他偏偏要帶老衲去看那勞什子的天地賭局。賭局散罷,趙祥鶴這老狐狸倒乘亂跑了!老衲閑極無聊,本想來西湖賞月,不想卻碰上教主!”

    林逸煙眸綻異彩,冷冷地道:“上人當真要橫插一手?”大慧上人拂衣站起,淡淡地道:“三年之前教主曾與老衲在飛來峰上定下一戰之約,教主難道忘了?”

    林逸煙點頭一笑:“那時你我在飛來峰論道,上人辯才無礙,批駁我明教尊典之語,至今言猶在耳!”

    大慧仰頭凝望明月,道:“三載時光,彈指而過!難得你我再會于臨安,今日正好了卻一段公案!”林逸煙的長眉突地一跳,道:“好極好極!今日正好再見識下大師的無上禪功!”

    卓南雁和林霜月對望一眼,聽他兩人對話,再想到林逸煙適才說的第一位逼得他盡展赤火白蓮劍的人便是眼前這位禪聖,看來洞庭煙橫和大慧禪聖當年曾有過一場斗法,卻不知誰勝誰負。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10:5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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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56: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三節:以空禦幻 以毒祛蠱
      云淡風清,月明波澄,天地間一片靜謐。大慧無比閑適地仰頭望著天上皓月,笑道:“是該有個分曉!白云自來去,明月無古今!”

    林逸煙衣袂臨風飄蕩,長笑道:“傳聞大師佛來殺佛,魔來殺魔,今日正好瞧瞧能否殺得了我這魔頭!”談笑之間,腳踩鎖心步,緩步而前。他這回施展出的鎖心步,步法剛勁沉穩,氣勢磅礴,神威凜凜。卓南雁在遠處旁觀,也覺心神發緊,恍然間只覺林逸煙每一步踏出,都似巨靈落足,占盡地利。

    大慧卻雙目微合,雙掌緩緩合十,道:“一別三年,教主心中仍是有佛有魔,涇渭分明,未免可歎!”他身上披著淡淡的月輝,神光湛然地雙眸凝望著自己的十指,對林逸煙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神妙步法竟似視而不見。

    林逸煙陡地發覺自己面對的是一座萬仞高山,任自己的步法如何錯落生威,也只能望山興歎。他知道這種攻心為上的神奇步法,碰到大慧上人這樣禪功精深的高僧全無效驗,驀地喝道:“正要請大師點化!”雄偉的身軀電射而出,凌空一掌拍去。

    掌影在空中飄忽疾變,鼓蕩的袍袖帶起陣陣勁風,林逸煙一出手便是明教最狠辣的天魔萬劫掌。湖畔登時蕩起道道駭人的戾氣,林霜月忽覺心內發緊,似乎連喘氣都艱澀異常。卓南雁見她面色蒼白,忙伸掌握住她的柔荑。

    “咄!”大慧低喝一聲,右手食指平伸,直直戳去。這一指平平無奇,但氣勢籠罩萬物,渾似要點破天地。

    萬千掌影,卻掩不住這直來直去的一指,林逸煙在空中矯夭疾變的白影忽然一陣模糊。旁觀的卓、林二人都覺眼前一花,再次看清林逸煙的時候,他已如冷岳峻岩般地凝立在原處,似乎從未動過。林逸煙冷冷逼視著大慧道:“一指頭禪?”

    大慧干瘦的臉上隱隱有神光游走,寶相莊嚴,搖頭道:“這是直指人心!”他回望過來的眼神依舊淳和安然。這眼神與世無爭,卻呈現一種博大甯靜的力量。

    “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林逸煙仰天長笑,“奈何本座卻偏要成魔!”笑聲未絕,身影已奇詭無比地現身在大慧頭頂丈余高處,袍袖疾揮,猛向大慧頭頂拍去。他這時勁健的手掌竟似膨脹了一倍,指上躍出白瑩瑩的精芒,五指鋪天蓋地般落下。

    大慧頂上立時現出一道白玉般的詭異掌印,竟然凝而不散。林逸煙震雷般的長笑聲中,鐵腕疾抖,慘白的掌印越來越多,如同白云紛紛墜落,飄飄蕩蕩地從四面八方向大慧湧去。

    滿天疾風怒嘯,猶如鬼哭狼嚎。卓南雁心下震驚:“當日巫魔苦斗完顏亨時,將魔功催到極致,曾生出一只古怪巨掌,但這林逸煙竟化出無窮無盡的掌印,這‘魔天相應’的功夫看來當真勝過巫魔一籌!”

    大慧枯瘦的臉上不見一絲驚慌,低歎道:“教主凡事總以刀兵殺戮為上,實則已入魔匪淺!”腳下龍行虎步,在層層疊疊的掌印間倏忽疾轉。林逸煙掌力連催,但那些駭人的慘白掌印已呈盛極而衰之象。驀然間只聽大慧一聲朗笑:“過眼云煙,何足縈懷!”雙掌的食指連綿戳出,一指頭禪的精純內勁蓄勢良久,這時指頭微翹,勢如云起瀾生,激射之下,漫天的掌印立時上下翻飛,終于煙消云散。

    卓南雁才長出了一口氣,看大慧時,卻見他仍舊凝定如初,心底更增欽佩:“若是換作了我,只得上前死拼,決不會如這老和尚一般從容!”

    白影乍閃,林逸煙如一朵白云般悠然凝立在一株高大碧柳的樹巔。柳枝悠悠蕩蕩,他也隨之輕晃,卻始終安穩自若,悠然道:“一別三載,聽說上人終于悟出了以禪演武的‘幻空訣’,不知可有此事?”大慧臉上寶相莊嚴,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教主閉關數載,明教絕學想必已然大成!”

    林逸煙哂然一笑,雙掌悠然翻轉,修長的十指在月下散發出銀白色的詭異光芒。他那雪白的身影凝在樹巔,在他的頭頂,便是天心那輪殘月。隨著他舒緩圓轉的動作,指上白芒越來越盛,更詭奇的是,那月光也愈發明麗,亮得有幾分妖異。

    “三際神魔功?”林霜月大吃一驚,香唇愕然半啟。她知道師尊曾多次閉關苦修三際神魔功,已練到“神魔三勁”的最後一重“無畏勁”。那是“魔極入道”的絕頂境界,威力之強,決非父親林逸虹可比。卓南雁陡覺漫天戾氣縱橫,聽得林霜月這聲低呼,也不由心底駭然:“這便是與天衣真氣齊名的三際神魔功?”

    林逸煙的雙掌已上翻托天,瑩光閃耀的十指間,正嵌著那金黃色的半鉤殘月。只這一個簡之又簡的姿勢,已讓他和頭頂的長空皓月融為一體。

    林霜月芳心震顫,幾乎不敢再看下去。卓南雁卻是目光閃耀,心氣、神意都緊鎖住凜然對峙的兩大絕頂高手。當日觀戰巫魔對陣滄海龍騰時,他尚須閉目運功,以心感悟,但這時他忘憂心法修為大進,無須閉目入定,心底也是活潑潑地旁觀者清。

    湖畔驀地起了一陣風,天上云影流轉,蓄勢待擊的林逸煙渾身衣襟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這時他凝立樹梢,擎天的袍袖如鼓風雙翼,看上去便似神魔降世。樹下的大慧則兩掌抱圓,雙目似開似合,渾如入定,似乎萬事萬物,都不在眼內。

    “佛法有云:三界唯心,萬物本空!不知大師空得了這一掌嗎?”林逸煙一聲長笑,疾撲而落,雙掌轟然擊下。夜風陡急,厚重的云氣飛掩過來,月色隨之一黯。一擊之威,當真天昏地暗。

    大慧的眼里電芒陡燦,一瞬間已從慈眉善目的老僧化作了怒目金剛,大步迎上,左拳擊右,右拳擊左。交叉而出的雙拳看似緩慢,卻一直在圓轉如意地變幻。彎轉的拳跡簡直就似兩條矯夭的神龍,將林逸煙驚雷疾電般的掌勢盡數鎖住。

    拳掌交擊一處,發出驚濤裂岸般的勁響。勁風橫掃,引得青色的湖水四下激飛,柳枝紛拂亂蕩。林霜月和卓南雁也不禁攜手退開幾步。

    林逸煙和大慧各以內家真氣硬拼一招。奇的是兩人竟然都不向後退,反黏在了一處,瞬間橫移到了數丈外的湖面上,才各自悠悠地飄開。西湖臨岸雜生著不少荷花,舒展的蓮葉鋪滿了岸邊的湖面。林逸煙和大慧凌空落下,便踩在了隨風搖蕩不休的荷葉上,相距數丈,凜然對望。

    “執著于一個空字,也落下乘!”大慧淡然一笑,卻將拳頭豎起,“老衲的拳頭便是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林逸煙“呵”的一笑,“大師的指月禪拳果然高明!”他臉上若無其事,心底卻是暗自震驚。適才他以三際神魔功施展出的天魔萬劫掌,實是威力絕倫,但撞上大慧的雙拳,卻覺得似是打在了空處。無窮無盡的空虛,讓他澎湃的真氣幾乎無從攻擊。

    大慧微笑道:“若教主能息心返觀,也可了悟此理!”林逸煙再不言語,眼內奇光大盛,指間的白芒越來越濃,映得他身上白衣也似燦然生輝。

    孤懸天幕的殘月又昏暗了幾分,夜風卻陡然小了許多,只剩下牛喘似的嗚嗚聲。水聲嘩嘩低吟,疏荷碧葉搖曳生姿,但凝立在荷葉上的兩個人看上去卻如同冷月下的泥塑,動也不動。

    林逸煙的整個人忽地高大起來,似乎膨脹了一圈。卓南雁瞧得心底暗驚,忽覺手中緊握的柔荑也微微顫抖,斜眼看去,卻見林霜月長長的睫毛垂攏著,櫻唇微動,似在默念著什麼。

    風聲忽然止息,月色也稍稍一亮。白影閃處,林逸煙的兩掌終于揮出。幾乎便在同時,大慧的雙拳也悠然飛起。兩人拳、掌相擊的一瞬,波濤聲忽然沉寂。天地間寂然無聲。

    陡聞二人齊聲大喝,喝聲未絕,二人的身影齊齊消逝無蹤。卓南雁一驚躍起。當日他在燕京觀戰時,修為未到,也曾生出無數幻覺。但這時武功大進之後,竟仍有此怪異感覺,這一戰當真稱得上是驚天動地。

    “教主好有閑情逸致!”隨著大慧平和的笑聲,他枯瘦的身影重又無比清晰地映入卓南雁眼內。不知何時,他已落足在十余丈外的荷葉上。

    林逸煙卻始終蹤跡不見。“師父!”林霜月秀目大張,奔出幾步,茫然四顧。卓南雁也展開心念神氣搜尋,卻毫無所得。

    沒有人能覺出林逸煙在哪里,他便這麼憑空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師父,大伯……”林霜月不禁有些惶然。卓南雁卻低聲道:“他還沒走!”林霜月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卻見大慧不動如山,神情凝重無比。這一戰顯是未到勝負已判之時。

    揪心的幽靜中,隱隱地卻傳來了遠處的蛙聲。

    卓南雁忽覺臉上一濕,也不知是額頭的冷汗,還是湖中飛濺來的水滴。

    猛聽水浪怒嘯,大慧的身旁驀地騰起一股駭然的水浪。林逸煙竟從水中躍出,雙掌電發,自後攔腰抓向大慧。卓南雁吃驚地發覺,水柱散開之後,林逸煙的白袍和頭臉上竟不帶一絲水珠,心底震驚非小:“這人內氣外吐,竟能凝氣成幕,不但入水不濕,更讓旁人的心念感覺不出一絲痕跡。這等魔功,當真是匪夷所思!”

    林逸煙鬼魅般地現身在大慧的身後,十指齊出,使的正是赤火白蓮劍的奪命殺招,快如妖擊,凌厲絕倫。卓南雁看得心驚肉跳,在他看來,大慧上人已然全無勝算。

    哪知大慧卻依舊凜然不動。卓南雁雙眸一亮,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大慧那高瘦的身子已和浩渺無際的夜空融為一處。他不避不擋,全身皆是破綻,但全身又沒有任何破綻。

    這一瞬間,大慧已化身成無窮無盡的虛空。

    林逸煙驀地振吭厲嘯,音促聲疾,震得卓南雁氣息一緊。林逸煙暴吐的雙掌陡然縮回。大慧身上現出的這種空,虛無縹緲,卻另有一種恢弘難言的陽剛。任是魔功高深如林逸煙,那一擊也只得收回。

    他疾收的十指陡地按在環繞在身周的巨大水柱上。刹那間銀光迸發,水柱砰然炸開,化作萬千道細碎水浪,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卓南雁只覺道道水浪如羽箭紛飛,忙飄身後退。林逸煙的身子卻翩然一折,倏地抓起在岸邊俏立的林霜月,凌空疾躍,瞬間飄出數丈之外。

    “霜月!”卓南雁要待攔阻,已然不及,掣出長劍,便待奮力追趕。

    “你別過來!”林霜月略帶驚惶的聲音已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我沒事的……”

    林逸煙身法快如疾電,片刻間便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縷笑聲遙遙傳來:“老和尚的幻空訣果然有些門道!咱們這一戰暫且記下,待臨安大事一了,再來領教你的禪門玄功!”卓南雁又驚又怒,更有幾分憂心,忍不住振聲怒喝。但林逸煙挾著林霜月早去得遠了。

    “不必擔心,那女娃兒不會有事的!”大慧不知何時已走上岸來。卓南雁才定了定神,暗道:“正是!小月兒是他欽點的聖女,大不了挨他一頓訓斥!”回過頭來,才發覺大慧全身衣裳盡濕,濕淋淋得渾似落湯雞一般,驚道:“大師,您受傷了?”

    大慧解下僧袍,順手擰著水珠,笑吟吟地搖頭道:“只差那麼一點!林逸煙這老狐精!”目光在卓南雁臉上一凝,忽道,“倒是你,這內傷著實不輕……”卓南雁一凜,這時才覺胸臆間氣息淤塞。

    大慧呵呵一笑,霍然出指點在卓南雁胸口擅中穴。卓南雁只覺一股熱流湧入,全身經脈都是一脹,自身真氣登時生出反應。大慧臉上憂色頓去,笑道:“還好還好,你中黃大脈已開,竟可自愈內傷。眼下只是內力受震,只需調息兩三個時辰便可無恙……”

    卓南雁才松一口氣,道:“那大師……適才您怎地跌入了水中?”大慧“啪啪”甩了甩僧衣,揮手披上,道:“林逸煙最終收掌退走,看似示弱,實則是最高明的攻擊!老衲的六度真氣早已如箭在弦,萬不得已,也只得入水涼快一番!”

    “原來是未分勝負之局!”卓南雁忽覺疑惑又生,又道,“適才激戰之際,為何忽然間你們全失了蹤跡?”大慧蒼眉一軒,笑道:“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卓南雁不解其意,長眉蹙起。大慧揮手指點著回複了清麗甯謐的西湖月色,道:“這青山澄湖、碧柳白荷,連同老衲的粗皮黑肉,哪一樣不是在你心里?何曾失去過蹤跡?”

    卓南雁心底一震,忽然想起當晚完顏亨擊敗巫魔後說過的話:“若是你視而不見,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凝神細思,只覺禪聖這禪機暗藏的話語竟和龍驤樓主之言頗有相通之處。

    大慧看他若有所悟,臉上笑意更盛,忽道:“小娃兒悟性不錯,老衲的武功從無傳人,現有一套指月禪拳,便傳給你如何?”

    “當真?”卓南雁大喜過望,但隨即卻又搖頭道,“晚輩學不來!”大慧奇道:“為何學不來?”卓南雁道:“單這補天劍法,只怕晚輩便要參悟數年!這劍法乃家父所傳,晚輩先要練出個名堂來!大師這拳法雖然高明,晚輩卻也無暇修煉!”大慧笑道:“難得難得,世人都是貪多嚼不爛,你這小娃兒卻是慧根獨具!”他的眼芒倏地一亮,沉聲道,“這指月禪拳你不學也罷,但克制林逸煙的幻空訣,你卻非學不可!”

    卓南雁心底一凜,隨即笑道:“克制林逸煙,何須晚輩?他魔功雖高,但若遇上大師或是羅堂主,未必便能討得了好去!”

    大慧的眼芒幽幽一閃,緩緩搖頭道:“今日一戰,這老狐精未盡全力!”卓南雁心頭劇震,不由驚道:“當真如此,那……卻是為何?”大慧歎道:“一來有你在旁,對他終是一種牽制。二來嘛,這林逸煙心思詭詐,決不會將一場比武勝負放在心內。今日這臨安風云際會,大變在即,林逸煙留力不發,想必所謀也大!”

    “龍驤樓要興起龍蛇變,格天社和秦檜更要乘機奪權,再加上林逸煙興風作浪,這大宋京師不知該是何等熱鬧!”卓南雁越想越覺心生寒意,忍不住蹙眉道,“林逸煙與大師交手,都敢不盡全力……這人當真如此可怕?”

    大慧舉頭凝望天上殘月,歎道:“天下武功大致分為佛門、道家、魔宗三途,其中佛、道兩家淳和自然,可謂殊途同歸。但魔宗卻倒行逆施,處處逆天而行,收效神速,反應也是奇大!”卓南雁聽他說起魔功逆天而行、反應奇大之語,心底不由一沉,隱隱覺得有一樣東西萬分不妥,卻又想不起到底是什麼。

    只聽大慧又道:“……這魔宗功法的佼佼者便是‘巫魔’蕭抱珍,集大成者便是洞庭煙橫林逸煙!”卓南雁才點頭道:“不錯,龍驤樓主和雄獅堂主這南、北兩大宗主說起林逸煙,都對這人頗為忌憚!”

    “依老衲所見,這林逸煙的三際神魔功還有些許漏洞。嘿嘿,傳聞明教自方臘被殺後,這門鎮教奇功便殘缺不全,林逸煙曾多次閉關參修,看來仍未盡悟其妙!”大慧說著搖頭一歎,“饒是如此,他這身魔功修為也是超乎老衲所料,已到了魔宗最後一層的‘魔極入道’之境!過得一兩年,待老衲走後,天下不知誰還能制得住他!”

    “大師何出此言?”卓南雁聽他言語蕭索,似是說他即將不久于世,驚道,“您禪功精深,身子康健,怎麼也要百歲開外!”大慧笑道:“生也只恁麼,死也只恁麼!左右不過是一具臭皮囊罷了。你還不知,八年之前,老和尚曾中過一次劇毒,拖延至今,只怕沒幾日活頭啦!”卓南雁怒道:“是誰對大師下此毒手?”

    “一位故人,”大慧淡淡笑道,“呵呵,他也是身不由己。老和尚若不喝他那毒酒,只怕他家人便會不幸!”他說這幾句話時,意態閑適自若,似乎這身中奇毒、壽數不久之人並不是他。卓南雁知他絕不會說出那人名諱,想到竟會有人算計這慈悲為懷的老僧,心底悲怒陡增。

    “還是說林逸煙吧!老衲已跟這老狐精耗了數年,對他這三際神魔功已有了一些克制心法!”大慧湛若深泉般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臉上,緩緩道,“放眼天下,或許只有你,來日能跟林逸煙一爭高下!”

    卓南雁被那目光瞧得心神一振,胸中豪氣陡增,笑道:“那晚輩便跟林逸煙干上一仗!看來大師的心法是非學不可啦。”大慧點頭道:“你可知適才林逸煙最後那一招,為何沒有發出?”

    卓南雁愕然搖頭:“晚輩也是大惑不解。”大慧道:“林逸煙為人謹慎,出手務求必中。若無必勝之念,便會隱忍退走。別說這一招,當年令尊投入他明教時,引領大宋武林數年風騷。那數年時光,林逸煙照舊是忍了!呵呵,看來老和尚修習的幻空訣,偏巧正是克制三際神魔功的法門!”

    “幻空訣?”卓南雁雙眸一亮,心底霍然生出水流云飛的奇異景象。大慧蒼眉忽揚,沉聲道:“不錯!明教之理,以二宗三際為主。二宗乃是主持光明的明尊和執掌黑暗的魔王,三際說的是初際、中際和後際。傳聞三際神魔功效驗神速,練到神魔勁時,便可吸納世間光明與黑暗兩種本原的元氣,如同穿越三際、戰勝黑暗之魔的明尊大神!”

    “化身明尊,吸收光明與黑暗的元氣?”卓南雁想到林逸煙手捧明月、形若神魔的詭譎形狀,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道,“那他豈不立于不敗之地嘍?”大慧眼內精芒倏地一凝,道:“但當林逸煙面對的只是一個無從著力的空時,他這通天徹地的神魔勁便會束手無策!”

    “無從著力的空?”卓南雁眼前倏地閃過適才大慧凝立荷葉上的枯瘦的背影,不動如山,卻又虛無縹緲,霎時心底若有所悟。

    “幻空訣的第一義乃是三際托空,”大慧眸內神采流煥,悠然道,“須得心無所住,過去、現在、未來之念刹那間了然不生……”卓南雁似懂非懂,只得老實苦笑道:“晚輩不是參禪的料,大師說的道理,南雁聽不明白!”

    “禪法不是玄辯道理,也不須你弄得頭頭是道,”大慧的眼芒幽幽閃爍,笑道,“其實在長江采石磯,你便早已明白!”卓南雁被他熠然閃爍的眸子盯住,陡地眼前一亮!當日在船上初遇大慧時的奇妙情形再次閃現,只覺心底一片清淨,霎時間天地星辰、宇宙萬物全都剔透空靈地在腦中閃現,跟著長江的滾滾濤聲在耳畔清晰顯現。

    “哈,晚輩明白了!”卓南雁忽覺喜悅難言,大叫道,“過去、現在、未來,恰如長江之水,滾滾不停。後浪未到,前浪已逝,當我想要尋到當下這個浪頭時,它早已隨波東逝!”大慧哈哈一笑:“說下去!”卓南雁見他不置可否,接著侃侃而談:“人的念頭,也跟這浪花一樣,過去、現在與未來之念,一刻也抓不住!”

    大慧忽地大喝一聲:“既然抓不住,你還抓它作甚?”他本來笑容可掬,驀地瞠目大喝,聲若霹靂。卓南雁猝不及防,陡覺雙耳轟然震響,霎時奇經八脈齊齊一跳,心旌搖動間,陡覺眼前一片干乾淨淨、明明白白的清淨世界。

    “便是這個!”大慧悠然笑道,“三際托空,還只是幻空訣的第一步。這幻空訣,有幾句廢話一般的口訣要教給你……”卓南雁奇道:“廢話一般的口訣?”大慧道:“若會得,便是直指人心的秘訣;若不會,便是廢話!”卓南雁一震,緩緩點頭。

    “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心滅故,幻塵亦滅。幻塵滅故,幻滅亦滅。幻滅滅故,非幻不滅……”大慧念罷,又給他講解運氣調心之法,幾句話間便讓卓南雁心底生出一片鳶飛魚躍的奇異景象。大慧最後道:“這幾句得自佛經,其義深奧。說得簡略些,便如你擦磨銅鏡,定要盡去塵垢,銅鏡才生光明!”

    卓南雁潛思這幾句口訣,忍不住道:“大師是說,人之身心,便若鏡上塵垢一般,須將一切幻象之垢磨去,才得明鏡生輝?”大慧卻不言語,伸出干枯的手掌,在他頂上輕摩。卓南雁只覺腦頂微熱,心中豁然一亮,霎時間進入一種空明甯靜的境界中。微微一沉,卻聽大慧一聲低笑:“便是這樣,善自護持!”卓南雁這時心游萬仞,但對身周萬事萬物都察覺得無比清楚,只覺大慧似要遠走,忙睜開雙眼。

    淡淡的月輝中,卻見大慧清瘦的身影已漸行漸遠。卓南雁心底感激,忙道:“多謝大師!”忽地想到這樣慈祥溫和如祖父一般的人物卻命將不久,心中一陣難抑的酸澀悲痛,向著大慧的背影遙遙叩頭,大聲道,“大師保重……”大慧卻不回頭,悠然笑道:“小娃兒記住了!你磨到明鏡放光還不算完,最後要連那面明鏡也要一般地磨去、一般地空掉,才是幻空訣的真義……”笑聲依舊爽朗灑脫,猶如清風拂江,倏忽遠去。

    ※※※※※※※※

    余孤天適才飛身去追趙祥鶴。但當他躍出千金堂時,趙祥鶴與大慧早在數十丈外,他鼓足真氣,狂奔一通,也沒有趕上。余孤天自忖今晚運功良久,掌上傷處隱隱發麻,不敢稍停,迅疾如電地向城北的安國坊奔去。在一道窄巷中東拐西繞地轉了片刻,便躍入一座冷清的院落內。

    這毫不起眼的宅院正是余孤天和完顏婷在臨安的落腳之地。完顏婷的屋中還亮著燈,余孤天看到那溫暖的燈火,心底就覺得熱熱的。

    “婷姐姐!”余孤天每次走到完顏婷的門外,都要規規矩矩地先行叩門,聽到完顏婷淡淡的一聲“進吧”,才溫文爾雅地踱進去。

    這次屋內卻是寂靜無聲。余孤天心底一緊,推門便大步跨入。卻見完顏婷正坐在桌前發愣,燈下赫然攤著那本《萬毒秘要》,還有一只分成兩半的烏黑圓匣。見他疾步閃進,完顏婷的嬌軀簌地一震,咬了咬櫻唇,才將那黑漆漆的木匣合上。

    烏沉沉的兩片木匣合起來,重又變成圓球形狀。余孤天瞥了一眼那散發淡淡幽香的木球,正是唐倩留給她的遺物。他知道那是完顏婷修煉毒功的天香寶囊。他厭惡那寶囊和唐倩留下的毒功,也知道完顏婷更加厭惡這些毒粉惡蟲,但卻不得不練。

    他跟完顏婷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金貴胄,而是被迫亡命天涯的漏網之魚。這就是天下,將他們都拋棄了的天下。余孤天暗暗咬牙:“被奪走的東西,唯有我自己出手奪回來,一定要奪回來!”

    “你又妄運真氣了?”完顏婷見他臉色蒼白,不由蹙起娥眉。余孤天的目光只有在對著完顏婷才變得愛憐橫生,見她臉生憂色,強笑道:“自那日打通沖脈後,真氣愈發順暢,再無反噬之苦!只是……”略略一頓,歎道,“我從未修煉過上乘內功,雖是身懷渾厚內力,但不明運使之道,總覺差了些什麼。”

    原來余孤天當年在明教學藝,林逸煙教他的只是明教各種狠辣武功,于高深的內功心法,卻藏私未傳。這高深內功的修煉一直便是余孤天武功中的軟肋。這數日之間,他真氣收放從容自如,更憑著他的渾厚內力,在天地賭局上跟雷震等群豪明爭暗斗時穩占上風,但事後與趙祥鶴、大慧上人這兩大武林宗匠較量內力腳程,登時盡落下風。

    “上乘內功?”完顏婷美眸一轉,“你何不練練天衣真氣?還有,龍驤樓當年掠來的各派內功秘籍,你也可拿來試試!”余孤天苦笑道:“這天衣真氣是萬萬碰不得的。龍驤樓搜斂來的《七星秘韞》乃至青城、峨嵋各派武學,卻又與我所學的路數不合。”他長長歎一口氣,“其實我夢寐以求的,乃是師尊的三際神魔功!那是明教的鎮教奇功,跟我所學一脈相承,若能習練,必可使我直趨天元境界!”

    “三際神魔功?”完顏婷聽到這名字,便覺心底泛出一股寒意,蹙眉道,“但你逃出明教,林逸煙哪里還能傳你這功夫?”余孤天笑道:“這門奇功失傳已久,便連師尊也所知不全。嘿嘿,況且師尊必然恨我入骨,他不來殺我,已算萬幸了。我辦這乾坤賭局的意圖之一,便是激他出來,哪知他卻一直隱忍不現。”

    他一念及此,忽地心神一震:“我在林逸煙跟前裝聾作啞,將他大騙一場,林師姐必會稟告他。林逸煙心毒手辣,素來睚眦立報,卻怎地一直不對我動手?”想到林逸煙的陰毒手段,登時額頭滲出汗珠,心底又疑又懼,“臨安城內風云際會,但林逸煙身為明教教主,怎地一直蹤跡不見?嘿嘿,他暗自隱忍,莫非要對我謀定而後動?”

    完顏婷見他臉色難看,忙溫言道:“那些事不必忙在一時,倒是你那‘繞指柔’纏綿難愈,最是要緊!”余孤天掌上所中的奇毒繞指柔,乃是他的一大痛處,雖經完顏婷以各種解毒之方相試,卻仍是驅除不淨。聽了完顏婷這話,余孤天登時一震,緩緩伸掌,五指屈伸,道:“這毒會越鑽越深。唐倩死前曾說,一月之內若不去根,毒氣入骨,神仙難救!”他悵悵地昂起一張蒼白的臉,歎道,“我死便死了,倒是你,這幾日苦尋解毒之策,提心吊膽,最是難受。”

    完顏婷卻低聲道:“那去根的解毒法子,我找到了!”余孤天眼放異彩,道:“當真?”完顏婷歎道:“這幾日我用毒門的分針術,驗出了你這繞指柔的毒源,似乎便是秘典上載的‘鎖五龍’。那是用五種異種毒蛇的毒液調和而成!”她的黛眉卻越蹙越緊,聲音也漸漸低了,“秘典上說,解這鎖五龍只有一個法子,就是……吃蜈蚣!”

    “蜈蚣,這是以毒攻毒!”余孤天點點頭,苦笑道,“是研成粉末,還是搗碎成醬?嘿嘿,不管怎麼著,都必是難以下咽!”完顏婷搖了搖頭,緩緩道:“是生吞蜈蚣!”

    “生吞……蜈蚣?”余孤天聽了這話,猛覺腹內一陣翻騰,險些嘔了出來。完顏婷黯然道:“鎖五龍的毒性陰柔詭異,只有生吞蜈蚣,以毒攻毒的效力才能發揮到極致,或能驅除蛇毒!”余孤天道:“你說,或能……”完顏婷悵然點頭:“這法子極是痛楚,但我也難保證能讓你毒傷盡愈!”她頓了頓,又道,“你中毒已有些時日了,若不盡快驅毒,只怕會遺禍無窮!”

    余孤天的臉色一片鐵青,愣了愣,忽地咧嘴一笑:“那便吃罷!”

    完顏婷歎一口氣,掀開那黑油油的木球,用銀筷夾起了一條毛茸茸的金頭蜈蚣,輕聲道:“這是我用天香寶囊捉來的赤足蜈蚣,藥性最猛!”那蜈蚣長約三寸,足赤腹黃,被銀筷夾著,兀自張牙舞爪地扭動。

    余孤天看得渾身又冷又麻,幾乎便想轉身逃出屋去,忽覺腕上一陣奇癢,低下頭,便瞅見了手上黑黝黝的傷處。他猛然發狠.一把奪過銀筷,張開口,將那蜈蚣硬生生地按進嘴里,再死死咽下去。

    搖曳的燈影里,他雙眸鼓脹的一張臉甚是駭人。完顏婷心底也是又驚又怕,顫聲道:“你不必運氣裹毒了,便讓它們的毒性自然相克!”喘了口氣,聲音變得細若游絲,“若無效驗,那便需加大藥量,直到……傷處毒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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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0:57:38 |只看該作者
余孤天連連點頭,緊閉牙關,似怕一張口,那蜈蚣便會自口中再躥出來。他伸出手臂,但真氣略松,那奇癢之感便立時暴增。看來一只蜈蚣難以除去繞指柔的毒性,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只只地把赤足蜈蚣生吞下去,吞到第六只蜈蚣時,忽覺腹內熱氣騰騰亂竄,忍不住“呵呵”低呼。

    完顏婷見他呻吟,芳心也覺陣陣難受,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哭道:“小魚兒,這法子太難受。咱們不受這苦啦,我……我再想辦法。”

    “這時退縮,那便前功盡棄!”余孤天臉色通紅,卻奮力搖頭,忽又發狂似的念叨起來:“我是大金太祖太宗的子孫,天命所系!天命所系!這等小小毒物,又能耐我何?”

    完顏婷見他若癡若狂,額頭上迸出豆大的汗珠,心底憐憫,目光驀地落在他手上,不由驚叫道,“毒!這繞指柔的毒……消啦!”余孤天一振,將手掌湊到燈焰下細瞧,果見傷痕處的黑色已消退了許多。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纏綿不愈的繞指柔的毒性竟會被這幾只猙獰駭人的赤足蜈蚣破去。當下完顏婷忙用銀針再將他傷處刺破,讓余孤天逆運真氣,將殘余毒血逼出。明亮的燈焰下,黑色毒血汩汩而出。完顏婷揮指如飛,銀針連刺,將他腐肉不住剔去。余孤天全力運功,毒血越冒越多,片刻之後,血水終于化作鮮豔的紅色。

    “成了!”完顏婷這時才覺手酸臂麻。余孤天一頭斜栽在椅上,邊喘邊笑:“成了?婷姐姐,成了!我死不了啦!”狂喜之下,眼眶竟溢出了淚水。完顏婷也笑道:“是啊,你天命所系,怎能死得?”

    她不過隨口說笑,余孤天卻臉上一紅,昂然道:“不錯!眼瞅著就是金鯉初會了,偏在這節骨眼上,繞指柔這奇毒盡除,這不是天命是什麼?嘿嘿,那卓南雁的龍涎丹之毒,不知除了沒有?”完顏婷的芳心“咚”的一跳,臉色登時僵住。

    “當日眼看著他退入無極諸天陣,我還顧念兄弟之情,替他擔優,替他流淚。可他今日一到,便來跟我作對!”余孤天的身子縮在大椅中一動不動,忽地冷笑道,“不知芮王爺給他喂了幾丸藥?我倒真想多喂他一丸,讓他龍涎丹的毒性早些發作,便在我身前哀嚎翻滾,向我求饒……”

    “卓南雁不會向你求饒!”完顏婷冷冷地截斷了他的活。看到余孤天有些震驚的眼神,她也覺得自己的話聲太過響亮,卻依舊揚起黑漆漆的眸子直視著他。

    “是嗎?”余孤天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有朝一日,我定要讓他向我求饒!”完顏婷忽然覺得一陣索然無味,幽幽地歎一口氣:“瑞蓮舟會快到了,該當咱們大顯身手了!明日便是那金鯉初會,你也該早早歇息。”余孤天的目光中湧出些奇怪之色,卻終于直起身來,笑道:“是,咱們都好好歇息!”大步走到門口,又揮一揮臂,忍不住狂笑道,“我完顏冠所受的這些苦楚,終于有一天,全都會收回來!”

    笑聲挾著一股寒風迸出,擾得碧紗宮燈內的光焰突突亂顫。完顏婷聽他笑聲狂蕩,忽覺心底一陣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累的還是憂心所致,渾身軟綿綿地懶得動彈。

    屋內又剩下了她一個人。完顏婷便怔怔地望著碧紗宮燈發愣。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咯吱”一聲,屋門又開,一人大步而入。完顏婷沒有抬頭,只當余孤天去而複返,輕歎一聲:“小魚兒,我倦得緊了,你也該回去安歇了!”

    忽聽那人“撲哧”一笑。完顏婷一驚抬頭,霎時芳心劇震,顫聲道:“南……雁……”

    那人在燈芒照耀不到之處背手而立,依稀可見長袍如鐵,俊臉帶笑,可不正是讓她恨之入骨卻又纏綿難忘的卓南雁嘛!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四節:計賺靈官 驚識龍須
      卓南雁眼見大慧已去,本來也想即刻趕回客棧,但略一提氣,便覺胸臆間依舊氣息不暢。想起大慧曾說自己還須調息幾個時辰的話,他便想找個僻靜之所運功養氣,縱目遠眺,月光下,隱約可見數十丈外有一處破舊的廟宇,便疾步走過去。

    臨安百姓祟神信佛之風極盛,西湖沿岸建的廟觀極多,因香火不盛,廢棄的也不少。卓南雁走到近前,才看出那是一座道觀,院落不大,當中的大殿空蕩蕩的,灰塵堆積,顯然破敗已久了。他燃起火褶子,見當中供奉的神像面目儒雅飄逸,只是少了半個臂膀。

    那神道牌位上是長長的幾行字:太中大夫沖和殿侍宸金門羽客通真達靈元妙先生在京神霄玉清萬壽宮管轄提舉通真宮林靈素。

    “原來是徽宗年間的道士林靈素的牌位!”他知道當年宋徽宗篤信道教,平生最寵信的道士便是這林靈素。相傳林靈素能“呼風禱雨”、“召神驅鬼”,曾權傾一時,被徽宗封為“通真達靈元妙先生”、“太中大夫”,但因妖言惑眾,揮霍無度,終為群臣和百姓所怨,被罷歸鄉里。林靈素得勢時曾有徒眾兩萬人,想不到他權勢一喪,連死後的道觀也如此破敗不堪。

    卓南雁暗歎一聲,正要坐下練功。忽聽得院外響起一道高亢的長嘯,嘯聲悠長,顯然內功頗為不俗。跟著遠處又傳來一聲淒然的呼聲:“師尊,請您留步!”竟是唐晚菊的聲音。

    “原來是小桔子和他的師父唐千手!”卓南雁心中一動。耳聽師徒二人似已大步向觀內走來,他不願與唐千手見面,見身後立著一尊烏黝黝的靈官神像,忙縮身藏在神像後。唐千手大步走入院內,卻不進殿,只冷冷地道:“孽障,你還有臉來見我?你為了那西夏女子逃出師門也就罷了,卻怎地還放走了唐倩?”卓南雁不知唐倩是誰,聽得唐千手聲色俱厲,暗替唐晚菊擔心。唐晚菊低聲道:“四姐也是可憐得緊……”

    “住口!”唐千手怒喝道,“便因你這婦人之仁,致使我唐門的寶典神物全都遺落江湖,奉命追尋的唐苦三兄弟和唐倩那賤婦都被人害死!”唐晚菊驚道:“怎地,四姐和三哥他們,都慘遭不測了?”

    “你……你這孽障!”唐千手顫聲道,“限你全力給我追回《萬毒秘要》和天香寶囊,不然……終生休得踏入唐門一步!”他弟子無數,但傾力栽培者不過八九人,其中對唐晚菊又最是中意,說出這話實是網開一面了。唐晚菊知道這已是從輕發落了,忙連聲稱是。

    “還有,”唐千手森然道,“今後,不准你再惦記那豬狗一般的女子!”唐晚菊亢聲道:“嫣兒一腔真情,怎地是豬狗一般的女子?”他一直低聲軟語,但這時聲音卻驀地高了起來。只聽“啪”的一聲,他臉上已挨了唐千手重重的一記耳光。唐千手冷冷地道:“不錯!契丹人、西夏人、女真人都是豬狗一般的畜生。你跟那樣的女人成婚,便跟娶了頭牛馬豬羊的畜生一般無二!我唐千手有徒如此,在旁人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聽到這里,卓南雁忽覺心中刺痛,霎時胸膛發熱,只想沖上去跟唐千手理論,忽地轉念又想:“這終是唐門內的家務,我又能跟他爭出些什麼來?”只得強自隱忍。

    但聽唐晚菊呼呼喘息,卻不敢爭辯,只是垂首不語。唐千手厲聲斥責一番,才悠然歎道:“我弟子眾多,深寄厚望者,唯你一人而已……我唐門笑傲蜀中多年,在中原卻一直聲名不顯,此次瑞蓮舟會盛況空前,若能在趙官家跟前奪尊,定能大振本門聲威。”唐晚菊“嗯”了一聲。

    唐千手聲音轉柔:“你此番出蜀游曆,與莫愁等人結交,也算不錯。但後日的金鯉初會,須得助我全力爭勝,遇上方殘歌、莫愁等人登台較技,萬不可手下留情!”唐晚菊卻沒吭聲。唐千手眼見弟子服服帖帖,又溫言撫慰了幾句,便即轉身出了道觀。唐晚菊悵然長歎兩聲,也快步離去。

    他師徒二人走遠,卓南雁卻心內一沉:“連唐千手這等人都這般想,那金鯉初會,不知該是怎樣一番殺戮!”這時,他也懶得起身,便在神像後凝神運功。過不多時,身上氣血通暢,真氣周流,恍兮惚兮之間,隱然與天地同呼同吸。寂靜之中,陡聞觀外傳來兩道輕輕的腳步聲。他初時以為唐千手師徒去而複返,隨即發覺這腳步聲輕微至極,若非自己凝氣入定,耳根靈明,決計察覺不到,心內一凜:“聽這落足之聲,這二人的武功高得出奇,卻怎地深宵至此?”急忙收斂生機,大氣不敢透出一口。

    轉瞬間,那二人已進了大殿,黑暗中響起一道悶沉沉的聲音:“大師兄,適才那兩個小輩是誰?”一道寒凜凜的聲音冷笑道:“似乎是狗屁唐門的人物,嘿嘿,眼下的江湖盡是這些跳梁小丑!”卓南雁聽這兩人口氣倨狂,老氣橫秋,心底更是好奇。

    又聽那大師兄沉沉歎息:“二弟,給先師上香吧!”跟著殿內火光一閃,似有香燭燃起。那兩人竟恭恭敬敬地向著林靈素的神像拜了下去,口唇微動,念念有詞。卓南雁凝神傾聽,似乎這兩人念的乃是道士的祈福禱祝之辭,暗道:“難道這兩人當真是宣和年間的道士林靈素的弟子,數十年來一直隱居在此?”二人禱告半晌,那大師兄長歎道:“自靖康之難後,那些腐儒酸丁將這國難之罪全扣在師尊頭上,本門人眾風流云散,連個存身之地也沒了。”那二弟道:“那風先生言道,秦檜要為先師正名,更可讓我五兄弟光大祖庭!嘿嘿,只不知他這話做得准嗎?”聽他們說起“風先生”,又自稱“五兄弟”,卓南雁登時心底一動:“是風滿樓說動他們出山的,原來他們便是九幽地府五靈官中的金靈官和銀靈官!”只聽金靈官苦笑道:“秦太師將那等大事都托付給咱兄弟,料來對咱兄弟甚是看重。”

    “我正愁咱兄弟的差事只守不攻,功勞不顯,這功勞卻送上門來了。”銀靈官笑道,“今晚這厮不知好歹,冒充龍須來誑你我兄弟,正好擒了,送到秦太師處請功!”

    “那等大事?只守不攻?”卓南雁越聽越疑,“他們今晚來此等候之人會是誰?此人既有膽魄冒充龍須,定非秦檜奸黨,可別叫落人他們手中。”

    銀靈官又呵呵笑道:“那厮自作聰明,正是送上門來的富貴!”金靈官卻歎道:“先師教誨,奉大道,去華飾,修德行!二弟難道忘了?”銀靈官忙道:“師兄教訓得是!”金靈官又道:“咱們只求借助風滿樓和秦檜之力,光大我派祖庭,富貴功名不過是過眼煙云,管他作甚!”銀靈官又“嘿”了一聲。二人隨即便在神像前盤膝坐下,靜坐相候。頃刻間殿內寂靜無聲,竟不聞呼吸之聲。卓南雁聽他二人內息如此綿長,暗自心驚,當即潛運幻空訣,將身周萬物盡數空掉,漸漸地心神清淨光明一片,真氣悄然流轉。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卓南雁已運功七七四加九個周天,一忽聞金靈官吐出一口悠長的氣息,緩緩地道:“那人來了!”片刻後,卻聞殿外響起一聲朗笑:“原來二位靈官早到了一步!”卓南雁聽這笑聲甚是熟悉,心念一閃:“怎地是允文兄?”銀靈官淡淡地笑道:“尊駕有約,怎敢不至?”卻聽虞允文冷冷地道:“怎麼,就只二老到了嗎?我早傳了壇主之令,命你等將張浚、胡銓一並帶來,難道我家壇主之令,太師竟敢不從嗎?”

    卓南雁聽得虞允文言語冷傲,心底暗道:“書劍雙絕,果然膽智過人!不知他為了何事,假扮龍須,來誑這二老?”

    銀靈官忙道:“太師對龍須從來看重得緊……”話未說完,金靈官已冷冷地打斷:“太師跟龍須的事情,咱們全不知情!咱們只聽風先生調遣。”虞允文傲然一笑,大大咧咧地道:“金大師說哪里話,我龍驤樓這龍蛇變的密令一下,便是太師也得乖乖遵從,何況他風滿樓一個小小術士!”

    卓南雁心底喝彩:“允文兄渾身是膽,原夾他冒充龍須至此,是要計賺出胡銓、張浚諸位大臣的下落。”想到金靈官早看出了虞允文的身份,不禁又替他暗自憂心。銀靈官微微一怔。金靈官卻笑道:“閣下要見胡銓、張浚,也好辦得緊,只需先跳我們兄弟去面見太師!”陡聞砰然震響,似乎金靈官已然出手。虞允文低斥一聲,疾步錯開。

    霎時間大殿內掌風大作,擾得燈燭忽明忽暗。虞允文不住低聲叱問,金靈官只是不語。卓南雁心底憂急,偏偏此時行功正在緊要之時,內勁似暢不暢,暗道:“允文兄,但願你再撐得一時三刻!”當即閉目凝神,只覺腹內氣息緩緩周流。

    兩人疾拼數招,金靈官忽地一笑:“這個小娃兒爪子好硬,居然能在老夫手下撐過十招!二弟,那個小子,便留給你了。”卓南雁暗自一喜:“怎地還有一人,難道允文兄還帶了幫手來?”念頭才閃,只聽轟然巨響,他身前的神像已被銀靈官揮掌移開。這巨大神像高可丈余,卻被銀靈官順勢一掌推得平移數尺,只這份雄渾掌力便足以睥睨天下。

    銀靈官望著卓南雁哈哈大笑:“小娃兒,你早早地埋伏在此,以為道爺們不曉得嗎?”卓南雁望著那張白慘慘的面孔,暗自叫苦:“原來這兩個老道士竟早知道老子在這里!”原來適才激戰未起之時,他心急氣促,已被二靈官感知。這時銀靈官見卓南雁靜靜端坐,倒是一凜,叫道:“你這厮弄什麼玄虛?”虞允文激戰金靈官,正自捉襟見肘之際,劈眼瞧見神像後的卓南雁,先是一喜,待見他端坐不動,登知他身上有傷,驀地大叫一聲:“萬秀峰,你快讓這兩個老怪物住手!”萬秀峰乃是格天社中名聲最盛的鐵衛首領,金靈官聽得虞允文這聲斷喝,心底微凜,也不禁向卓南雁瞧去。銀靈官正待伸掌抓向卓南雁,忽聽虞允文叫喊,瞥見卓南雁一身格天鐵衛的打扮,登時一怔住手。虞允文身形疾晃,已橫在了卓南雁身前,冷笑道:“你們連萬大人都要殺,當真是無法無天!”口中虛張聲勢,乘著銀靈官錯愕之際,瞬間連拍數掌,將他逼退兩步。

    雖然殿內昏暗,金靈官卻已一眼看清了卓南雁的形貌,悠然道:“老二,休得聽他胡言,一並拿了!”銀靈官笑道:“老道是九幽地府中人,無法無天幾十年了,小娃兒才知道嗎?”袍袖揮起,陡向虞允文臉上拂來。

    他出招並不如何快捷,但大袖一揮間,便有股鋪天蓋地的氣勢,掌風中更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卓南雁單聽掌風之聲,便知這銀靈官的功力較之銅靈官三人又勝一籌。虞允文勉力接了兩招,立見不敵。他的武功長在靈動飄逸,但要回護卓南雁,不敢移步,這般硬撐硬打,數招間便險象環生。好在金靈官自重身份,並不上前夾擊,只在一旁冷眼旁觀。

    卓南雁雙目微垂,但身前激戰的形勢全知道得清晰異常,這時丹田內真氣忽強忽弱,暗歎道:“再給我一炷香的工夫便可複原,卻只怕允文兄難以支撐!”虞允文盡處下風,卻忽往大殿外瞧去,滿面焦急。銀靈官叫道:“小娃兒瞧什麼,想誑道爺回頭嗎了”虞允文乘他開口,壓力稍減之際,揚聲大叫:“仆散門主,這兩個老怪物要造反,您還不出手?”

    銀靈官腦筋不靈,雖知虞允文在虛張聲勢,但刀霸仆散騰名頭響亮,還是忍不住回頭觀瞧。卻見殿外夜色沉沉,沒個人影。猛聽金靈官喝道:“小心!”銀靈官聽得身側風聲颯然,疾步躥開,才避開了虞允文那快如追風的兩掌。

    “這賊小子!”銀靈官惱羞成怒,合身撲上,掌力如潮,劈面撞來。虞允文連接三掌,真氣受震,一步步地向後退去。

    這時卓南雁忽覺一股淳和內氣自丹田間騰起,霎時上身的真氣一陣暢通,眼見銀靈官的掌力剛猛至極地拍到,虞允文已退到自己身前,窘勢全顯,忙揮掌抵在了虞允文背後。此刻虞允文正瞧見銀靈官的掌力泰山壓頂般拍下,明知不敵,卻也只得奮力迎上,陡覺背後命門穴上傳來一道雄渾熱力,登時掌力驟增。

    砰然一聲悶響,虞允文巋然不動,而銀靈官卻連退了三步,大叫道:“稀奇!稀奇!”金靈宮道:“是他背後那小子弄鬼!”倏地逼近,又一掌疾向虞允文胸前撞來。他身為五靈官之首,果然功力遠超同門,雄渾的掌勢間雜著轟轟悶響,竟似有幾道輕雷隨掌滾動。虞允文只得揮掌相對。殿內登時爆出一聲勁響,虞允文渾身劇震,雙臂格格作響。金靈官卻也退出一步,心底驚疑不定:“他背後那人年紀輕輕,怎地功力如此之高?”卻不知這時卓南雁更是難受。他真氣稍複,便跟這等頂尖高手連碰掌力,奇經八脈都似要爆裂一般,急忙定氣運功,調和體內翻滾的氣息。

    “九幽五靈,卻也不過如此!”虞允文覺出卓南雁注人自己體內的真氣忽然消逝,知道他和自己一樣已是強弩之末,但言語間卻仍是一副成竹在胸之狀,“二老好大的名頭,難道只能憑掌力取勝嗎?”

    銀靈官本待疾撲而上,聽得虞允文最後這句嘲諷,倒不好再行上前對掌。微一猶豫,卻見虞允文“咦”了一聲,眼望殿門笑道:“羅老,您這時才到嗎?”銀靈官正待轉頭,忽然醒悟,怒道:“賊小子,又想誑老子回頭!”大步跨上,掌勢起伏,輕飄飄地便往虞允文腰間掃來。這一回果然不再依仗掌力,掌影錯落,恍若萬花飛落。

    猛聽金靈官一聲斷喝:“二弟小心!”銀靈官未及回頭,便覺背後微一麻,穴道被封,跟著“呼”的一聲,身子倒轉,已被人倒提在手。

    金靈官見這人身法之快,出手之奇,委實平生罕見,一驚之際,只得頓住身形,凝目瞧去,卻見陰沉沉的大殿中已多了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

    這人身子雖瘦,卻透出一股銅鑄鐵打般的剛硬氣象。卓南雁登時驚喜交集,叫道:“羅堂主,果然是你!”那人並不回頭,縱聲大笑:“賊小子,你還好嗎?”笑聲豪邁,可不正是“獅堂雪冷”羅雪亭嘛!久不現身的羅雪亭終于在這萬分緊要之時趕到。

    “你便是‘獅堂雪冷’羅雪亭?”金靈官沉聲道,“閣下一代宗師,卻怎地突施偷襲?”羅雪亭翻起白眼,道:“又不是擂台比武!老夫偏愛偷襲,又怎地了?”金靈官從未見過如此放浪形骸的高手,登時啞口無言。

    銀靈官身高八尺,給矮小的羅雪亭倒提手中,卻無絲毫掙紮之力,只氣得哇哇大叫:“暗箭傷人,算什麼本事!”虞允文笑道:“什麼暗箭傷人,我適才早已跟你打了招呼!”銀靈官身子倒垂,只能看到羅雪亭的雙足,口中卻“呸、呸”連聲:“你這小老兒有種便放道爺下來,咱們大戰三百回合!”

    羅雪亭冷冷道:“你再叫得一聲,老子將你的白胡子盡數拔光!”銀靈官登時住口不言。金靈官冷森森地瞥了一眼端坐在地的卓南雁,轉頭對羅雪亭道:“好,請閣下放了我師弟,今日之事,就此作罷!”羅雪亭笑道:“這才乾淨利落!”他知卓、虞二人有傷,不宜久戰,猛一揚手,將銀靈官向他拋去。銀靈官只覺一股巨力推送,頭前腳後地呼呼疾飛,大叫不迭:“師兄,接住!接住!”金靈官踏上一步,單掌輕撥,將銀靈官壯碩的身子撥得滴溜溜一轉,跟著斜斜一帶,將他穩穩放落在地。羅雪亭道:“當真不賴!嘿嘿,可惜你們身懷絕技,卻給秦檜那奸賊效命!”

    金靈官冷哼一聲,攜著銀靈官之手,轉身便走。羅雪亭道:“金老頭,令師在世時雖富貴而驕,卻也曾力斥蔡京奸黨,眼下你們阿附秦檜,豈不大違令師遺訓?”金靈官本已走到殿門口,聞言微微一愣,隨即長歎一聲,悵然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五兄弟在九幽地府恭候大駕,敬請堂主光臨指點!”大袖飄飄,身形幾晃,便去得遠了。

    羅雪亭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由歎了口氣,轉身大步走到卓南雁身邊,伸掌按在他頸後大椎穴上,內力緩緩注人。他二人曾在翠鶴山互送內力,真氣頗有相通之處,羅雪亭渾厚的真氣只在卓南雁體內轉了兩個周天,卓南雁便覺真氣陡暢。他長嘯一聲,騰身躍起,笑道:“虧得羅老不早不晚,恰好在這緊要當口趕來,不然那九幽地府,又多了兩個冤死鬼!”

    “老夫今晚剛剛趕回。”羅雪亭掃了一眼虞允文,道,“我家老大說起你老弟要孤身試探九幽靈官,他要親來助你。老夫卻知那金靈官了得,怕我那老哥有失,這才巴巴地跑來!”虞允文忙躬身道:“慚愧,晚輩自以為是,小覷了天下英雄,險些喪了性命!”卓南雁道:“羅老,你的傷全好啦?怎地耽擱到這時才到?那天衣真氣當真靈驗嗎?”眼見羅雪亭無恙,他心中驚喜無比,竟似有一肚子的話要問。

    “天衣真氣!”羅雪亭卻“嘿”了一聲,苦笑道,“成也天衣,敗也天衣!”卓南雁見他臉色突變,忙問:“此話怎講?”羅雪亭道:“老夫雖沒野心練出完顏亨那樣天下第一的絕頂掌力,以之療傷,倒是綽綽有余!靜養月余,便已回複了六七成內力。但老夫隨即發覺,這天衣真氣實乃世間第一魔功!”

    “魔功?”卓南雁聞言心底一沉。羅雪亭已伸指搭在他脈門上,凝聽片刻,面色愈發沉重,沉吟道:“自翠鶴山之戰後,你便再也未練這天衣真氣嗎?”卓南雁道:“晚輩那次死里逃生,哪里還敢再碰這武功?”

    “《沖凝仙經》,九偽一真;天衣真氣,九死一生!”羅雪亭幽幽歎了口氣,“這是一門讓修煉者永遠也無法擺脫的魔功!你雖不再修煉,但你體內的真氣有時卻仍會依著天衣真氣之理自然潛轉,更會在你意料不到之際突然爆發!”卓南雁聽他言語凝重,心中也是一凜,隨即呵呵笑道:“若不是這天衣真氣,晚輩早死在葉天候那狗賊手中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管它是不是魔功!”

    “難得你這小子什麼都滿不在乎!”羅雪亭眼光一亮,“老夫功力稍複,不敢久留,便一路趕來。哪知卻在途中遇上一人,你倒猜猜是誰?”

    卓南雁心念電閃,道:“巫魔蕭抱珍?”羅雪亭笑道:“你這賊小子一猜便中,讓老夫好沒面子!”虞允文歎道:“羅老想必不知,那蕭抱珍的得意弟子龍夢嬋,早跟我們打過了數次交道!”當即便將龍夢嬋先纏卓南雁、後襲太子之事說了。

    “想不到巫魔竟也投靠了金主完顏亮,趕來相助這龍蛇變!”羅雪亭臉上憂色更濃,歎道,“老夫是在南歸途中遇上他的。我們早就是一對老冤家啦,這一回他要進京相助龍蛇變,老夫要盡快趕回臨安相助太子,見面後自是一場好殺!嘿嘿,換作當年,老夫自然不怕這不男不女的蕭抱珍,但我功力未能盡複,好在這厮的修羅真氣也略顯不純,算來還是半斤八兩。”

    阜南雁點頭道:“不錯,巫魔蕭抱珍的修羅真氣數月前曾被完顏亨破去!”羅雪亭連連苦笑:“那我還得多謝這位龍驤樓主了。即便如此,給這巫魔纏上,也是天底下最惱人之事。從桐柏山直纏到棲霞嶺,我二人才知誰也殺不了誰。但卻已耗去了多日時光!”他說著將目光掃向卓南雁,笑道,“老夫早聽說你老弟受了好大委屈!哈哈,幸好方殘歌那些渾小子也奈何你不得。”虞允文笑道:“南雁老弟性情堅韌豁達,自不會將這些小小委屈放在心上。但巫魔親自南下,卻是非同小可!”羅雪亭低喝道:“給這巫魔溜走,實是老夫最大的失策!”

    “好在巫魔與刀霸素來不睦,又有余孤天心懷叵測,這三人聚到一處,未必會齊心協力。”虞允文目光閃動,“當務之急,還是要營救那些一直蹤跡全無的老臣們!”卓南雁道:“聽慕容行死前所說,他們都給人關押在了九幽地府!允文兄適才那一詐,也印證了此言不虛。”跟著將夜探林府的遭遇簡略說了。虞允文長眉緊整,道:“太子殿下也一直為此憂急。今日一見,這九幽地府五靈官當真有些棘手!”

    羅雪亭沉吟道:“林靈素在大宋徽宗年間名冠天下,殊非幸至!他道家神霄派的五行雷法厲害至極,那五個老怪承其衣缽,單打獨斗已是極難對付,若是五老聯手施展五雷誅心陣法,那就更讓人頭疼!”

    卓南雁想到林逸煙也對這五雷誅心陣法心存忌憚,難怪羅雪亭也對此大叫頭疼。他忽又想起一事,轉頭問虞允文:“允文兄曾說有一件萬分緊要之事要辦,便是冒險來此會這兩個老怪嗎?”

    “正是。今日這險也沒白冒!我心底那老大疑團,終于得解!”虞允文剛毅的臉上已滿蘊悲憤之色,冷冷道,“我適才出言一詐,果然從銀靈官口中得知,那秦檜與龍須深有勾結!”他說著沉沉地笑了起來,“嘿嘿,咱們一直在提防龍驤樓潛入我大宋的龍須,卻不知,這秦檜便是最大的龍須!”

    大宋執掌朝政十幾年的宰相竟會是金國奸細,這推斷也未免太過駭人聽聞了!怪不得虞允文那晚當著太子之面不敢妄言。卓南雁和羅雪亭登時驚得如泥塑木雕一般。殿內沒有一絲風,空氣霎時變得膠一般的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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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01:03 |只看該作者
微微一沉,卓南雁才搖頭道:“未必!秦檜這老賊雖然罪孽滔天,卻決不會是龍須!完顏亨創建龍驤樓時,秦檜早已成了大宋宰執。龍驥樓控制龍須,須得用上奇毒龍涎丹,秦檜遠在江南,完顏亨又怎能喂他龍涎丹?”

    “要制住秦檜,未必便得用龍涎丹!”虞允文的目光灼灼閃耀,聲音卻愈發低沉,“其實最早制住秦檜的,不是龍驤樓主完顏亨,而是他的老子完顏宗弼!老弟想必不知,靖康之變時,秦檜曾隨著二聖和大批臣僚一起,被掠到金國。自那時起,原本還曾主戰抗金的秦檜便開始見風使舵,阿附于金人,竟由俘囚變成了完顏宗弼的座上客。四年之後,秦檜帶著他老婆王氏和大批仆役,滿載財寶南歸,卻自稱殺死金國監守,奪船逃回。”

    “哪里有滿載金銀婢女奪路而歸的?”羅雪亭嘿嘿冷笑,“這老賊定是被金國放歸的!此事明眼人早就瞧出,只是皇帝老子不信,便也難以深究。”虞允文道:“著啊!放他南歸之人,正是完顏宗弼。這四年之中,完顏宗弼不知施了什麼手段,讓本就奸鄙猥瑣的秦檜變得畏金如虎,終于成了死心塌地給金人效命的細作!”他說著冷笑兩聲,沉沉地道,“秦檜必是金國的細作,不管他這細作的名稱是否叫做龍須!”

    卓南雁心如鉛墜,驚道:“難道這二十多年來,秦檜一直暗通金國?”

    虞允文道:“秦檜初歸時,金兵勢盛,他還效用不顯,其後完顏宗弼與岳少保交兵,勝少負多,秦檜便漸露猙獰面目。設想他身為宰相,力促和議也就罷了,但以‘莫須有’的罪名謀害了岳少保,則必是奉了金人旨意!秦賊的細作面目,已是昭然若揭!”羅雪亭忽地一拍大腿,恍然道:“完顏宗弼父子對付秦檜這老龍須也許不必用龍涎丹,但只需在秦檜逃走之前,命他寫下辱罵趙構的書信,留作要挾,秦檜便只有對金國惟命是從!”他越想越覺有理,又問虞允文,“你老弟是何時瞧出來秦檜便是龍須的?”

    “我是疑之已久了!但讓我斷定秦賊是龍須的,乃是因三個緣由!”虞允文沉聲道,“第一個,前番辛棄疾曾托羅大先生轉來一封書信,備述與南雁老弟在江中相會,自南雁老弟口中得知的龍蛇變詳情。他在信中著重說了龍驤樓主完顏亨當日曾對南雁老弟說過的一句話——這計策雖難,但有那最老邁卻最管用的龍須在,一切必會辦得妥帖順當!”

    卓南雁一震,驚道:“那又怎樣?我先前一直以為,這個龍須是那‘江南老頭子’……”虞允文的目光銳利如電,低聲道:“依照常理,最老邁之人,決不會最管用,除非這人……身份異常!”羅雪亭和卓南雁對望一眼,忍不住齊聲道:“有理!”

    “前日早朝,”虞允文又道,“秦賊的侄女婿汪召錫忽然上表,彈劾張浚、胡銓、李光、李全忠、吳玠、吳璘等人‘謀大逆’!萬歲自然不信,太子也在廷上據理力爭。但汪召錫卻拿出了殺手锏,前宰相趙鼎之子趙汾早被格天社密捕入獄,拷打得體無完膚,終于被迫‘招認’了這謀反的罪狀。”

    “張浚、胡銓、李光……”卓南雁驚道,“這些老臣早早地被秦檜召入京師,原來……原來便是為了這‘謀大逆’的謀反大案!”

    “秦檜在這當口動手拿人,登時讓我想到了龍驤樓的龍蛇變。這些老臣一人京師,便被林一飛接走,下落不明。而汪召錫、格天社、林一飛,恰恰全受秦檜之命行事!”虞允文沉沉歎了口氣,“這便是我疑心秦賊的第二個緣由!”羅雪亭又點了點頭,冷笑道:‘昭然若揭,昭然若揭!”

    “第三個緣由、”虞允文在殿內緩步盤桓,“龍蛇變號稱雙管齊下,其中一路便是將張浚胡銓等大宋能臣一網打盡。先前咱們一直以為,龍驤樓必會派出無數的龍須殺手出馬,分頭襲殺。可是這法子太笨拙太冒險,但若趙汾這‘謀大逆’的大案一定,牽扯到的張浚、胡銓等老臣便會被堂而皇之地斬盡誅絕!”卓南雁身子一震。他終于發覺虞允文的推斷雖然過于驚人,但卻與眼下形勢萬分吻合。

    虞允文歎道:“但我仍是不敢輕言秦檜便是大金的龍須首領。好在前段時日,羅大先生探聽出這九幽地府的五靈宮也出山為秦賊效力,我籌劃良久,終于探出這座神霄閣實乃供奉五靈官的先師林靈素的唯一道觀……”

    “不錯!靖康之變後,提起這些禍國奸道來,自是天怒人怨,林靈素推崇的神霄派道法也消沉許多,這家道觀可算碩果僅存了!”羅雪亭說著,忽一揚眉,“你老弟便時時來此探查,終于約到了金靈官?”

    “這便是我一直要做的緊要大事!”虞允文點了點頭,呵呵苦笑道,“其實我全不知曉張浚、胡銓諸位大人是否就困在九幽地府,我只是揣度五靈官才成秦賊心腹,對秦賊的諸般勾當未免似懂非懂。今晚貿然一詐,果自銀靈官口中得知秦賊跟龍須相互勾連,互為所用!原來,那最老邁卻最管用的龍須,果然便是秦檜!”卓南雁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怪不得余孤天敢在大宋京師肆無忌憚地辦出個乾坤賭局,公然挑動江南武林相互仇視,原來有秦檜這最老邁最管用的龍須給他暗中撐腰。”

    “秦賊愈老,則殺心愈重,貪心愈重!”虞允文在殿內一步步地踱著,低聲道,“他為了保住這宰相之權永落秦家,必然也要剪除異己。據說趙汾一案,牽扯謀反的重臣竟有五十三人之多,這些人或文或武,平素也決少聯絡結黨,卻都有一處相通,那就是,他們全非秦檜一黨!”

    羅雪亭道:“這些能臣干將一去,秦家在朝野再無對手。秦檜死後,大宋宰相自然會落到秦熺或是林一飛的頭上!嘿嘿,便沒有這龍蛇變,單單為了讓秦家保住宰相之位,秦檜這老賊也會下手,這才叫一拍即合。完顏亨選的這老龍須,真是世間獨一無二之選!”

    “最讓人驚心的,便是龍蛇變對太子的那一路卻遲遲不發!”虞允文霍地頓住步子,凝眉道,“越是如此,越讓人優慮、焦急。”

    卓南雁忽道:“允文兄,為何不讓太子將秦檜諸般不軌之事上奏給皇上,讓他將這老賊治罪?”虞允文搖頭苦笑:“這便是秦檜老賊的高明之處!直到今日,咱們也沒有抓到他的一絲真憑實據!而秦賊一直主張屈膝降金,讓秦檜作宰相,乃是趙官家向金國主和示好的標志。萬歲不敢得罪金人,決不會將這老賊治罪!還有,太子並非萬歲的親子,貿然彈劾權臣,反會引起萬歲的猜忌!”他說著長歎一聲:“這老賊經營多年,黨羽遍布朝野,甚至萬歲的內廷都有他的耳目,又有格天社、風滿樓等人為其羽翼。咱們輕舉妄動,只會陷太子于危局!”

    “秦檜動不得,身為金國特使的余孤天也無法動,”卓南雁只覺一陣難言的壓抑和寒意,沉吟道,“咱們便只能束手待斃嗎?”

    “那也未必!”虞允文的目光愈發犀利,忽地望向羅雪亭,低笑道,“越是這緊要關頭,越要謀定後動。羅老看看,咱們何時去九幽地府救人?”

    羅雪亭臉上卻是沉著冷靜,低聲道:“救人之事,不可過急。若是突進失手,只會讓秦賊更加小心,將眾臣移走,那可就因小失大了。秦檜和龍驤樓穿上了一條褲子!嘿嘿,他們要跟咱們玩一場好戲,咱們便跟他們奉陪到底!明日便是瑞蓮舟會的金鯉初會,趙祥鶴、風滿樓必會親臨坐鎮。那時老夫正可乘機去九幽地府探個虛實!”

    “金鯉初會明日便該鳴鑼開場了!”卓南雁心底一沉,道,“這是秦檜老賊攪亂江南的第一步。”虞允文冷笑道:“不錯,瑞蓮舟會上賽的是龍舟,金鯉初會上比的卻是武功!江南武林大小數十家幫派齊聚臨安,為爭這武宗六脈的名分必然一場好殺。”

    “咱們要四海歸心,秦賊便偏要弄他個四分五裂!但願明日少見殺戮!”羅雪亭的目光也是一黯,低聲道,“我已知會方老三,在那金鯉初會上,我雄獅堂定要奪得獻瑞八龍的一席之地。若我所料不差,龍蛇變對太子那一路,只怕要在最後的瑞蓮舟會上下手!”卓南雁心中不由一緊。

    這時夜色將逝,東方微明。三人計議已定,各自別過。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五節:劍影血光 金鯉初會
      奔波一晚,卓南雁趕回客棧,也覺疲倦,一覺睡到了午後,才被莫愁喚醒。原來金鯉初會的時辰將到。兩人立即喚了唐晚菊,一同起身趕往金鯉初會所在的南屏山。

    卓南雁不願跟唐晚菊提起昨晚聽到的他師徒對話,看唐晚菊時,果見他神色抑郁,落落寡歡。莫愁笑話唐晚菊,說他擔心唐門奪不下武宗六脈。唐晚菊卻幽幽一歎:“這些江湖爭斗,小弟早已心灰意冷,待會兒擂台比武,我是決計不會登台的!”

    南屏山在臨安城外西南處,其山怪岩聳秀,上橫石壁如披屏風,因山左淨慈寺鍾聲悠遠,故“南屏晚鍾”之名早著。陰沉沉的天色掩不住群豪按捺不住的喜色,離著決戰選秀還有一個時辰,江南各路群豪已齊聚山下。山前大片空曠的平地上早搭起了數丈高的擂台,擂台遍塗紅彩,台上更以大紅綢緞圍飾,數十面猩紅大旗遍插四周,迎風招展。擂台上下忙碌的格天社往衛也全換作大紅衣衫,有的四下穿梭忙碌,有的握刀挺立。舉目望去、擂台四周全是紅色,這寂寞了許久的山谷都煥發出一片紅燦燦的光來。莫愁一眼便瞧見擂台當中高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匾上是四個黃澄澄的金字:“金鯉初會”,落款卻是“會之”二字。四處望不到頭的紅色中,這塊黑匾金字顯得分外醒目,似乎這滿山的紅綢赤旗,全為了襯托這一塊金匾。

    “會之,會之,”莫愁喃喃自語,“這會之卻是何人?”唐晚菊冷哼一聲:“會之,是秦檜的字,這金鯉初會乃是秦檜親題!嘿嘿,獨夫之心,日益驕固!”卓南雁也不由苦笑一聲:“趙祥鶴為了顯出這四字金匾,可是煞費苦心呀!”談笑之間,卻見方殘歌大步迎了上來。“卓兄!”方殘歌老遠便躬身行禮,“請卓兄來我雄獅堂這邊落座!”卓南雁自然認得方殘歌,從未見過他如此客套,忙也拱手還禮。莫愁笑道:“方老三,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你怎地也跟大雁子客客氣氣?”

    方殘歌疾步走近,滿面愧色,低聲道:“慚愧,方殘歌誤會南雁兄多日,直到昨晚師尊親臨,才道明原委。”他越說臉色越紅,又歎道,“可笑方殘歌終日自命不凡,聽不得旁人之言,與南雁兄的俠義肝膽相比,當真是井底之蛙,不足一哂。”

    “自命不凡,聽不得旁人之言!”莫愁拍著方殘歌肩頭,仰頭大笑,“這幾字用在你英武睿智的方老三身上,當真再恰當不過。嗯,算你小子還有自知之明!”卓南雁眼見方殘歌滿面羞慚,倒不忍再說什麼,笑道:“小弟在芮王府中也曾誤傷方兄,給你罵上幾句,也是應該,大伙兒算扯平啦!”

    格天社這回准備得甚是細致,雄獅堂等江南各大門派均有坐席,更為每家參會幫派精制了數面大旗。旗子全是一般得尺寸,一般得鮮紅,上繡門派堂會之名,字跡也是大小相同,不偏不倚。

    莫愁是丐幫中有名的獨腳仙,斜眼瞅了瞅西北角的丐幫大旗,吐吐舌頭道:“幫主老爹在那里,本公子只好也去雄獅堂那里避難!”唐晚菊本來也不願跟唐門諸人相見,便與卓南雁、莫愁一起在雄獅堂的大旗下坐定。卓南雁轉頭四顧,卻不見雄獅堂的大師兄翁殘風,低聲一問才知,原來翁殘風近日行蹤莫測,誰也不知他在忙些什麼。

    忽聽得幾聲號角悠然吹響,跟著絲竹之聲大作。眾人精神一振,全往擂台上瞧去。鼓樂聲響了片刻,卻見一個身材矮胖的漢子大步上台,拱手道:“眾位英雄請了!”這人衣著華貴,滿面精明強干之色,正是趙樣鶴的得意弟子萬秀峰。他中氣充沛,鼓氣大呼,滿谷皆聞,群豪登時寂靜下來。

    “方今四海承平,萬家安樂,正是難得的太平盛世,全是托了萬歲爺的洪福。萬歲聖德如天,愛民如子……”萬秀峰滔滔不絕地先將皇帝趙構稱頌一番,跟著再說起趙構聖辰將至,普天同慶,各路好漢若能在這金鯉初會中奪魁,不但風光門庭,更得機親近天顏,實乃“祖宗八代修來的造化”。群豪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些墊場面的廢話最討人嫌,好在萬秀峰口才頗好,在歌功頌德的錦言繡語中,不時蹦出幾句江湖中人常掛在口邊的大白話,群豪聽得也不致厭煩。

    最後萬秀峰再一抱拳,回首指著那黑漆漆的大匾笑道:“諸位朋友看清,這‘金鯉初會’四字,乃是聖相親題。聖相他老人家那日聽趙大人說起金鯉初會這百年不遇的武林盛事,甚是欣喜,當場揮毫潑墨,一氣呵成地寫出這四個大字!聖相爺興致高,腕力足,這四字筆力雄健,神完氣足,讓人歎為觀止!”他話音一落,台上台下的格天社眾鐵衛驀地齊聲大叫:“聖相爺身子康健,實乃社稷之福!”這一喝顯是訓練有素,散布四處的百十號人齊刷刷地喊來,煞是驚人。參會群豪全是江湖中人,大多瞧不起賣國媚金的秦檜為人,但聽得眾鐵衛突如其來的訇然一吼,均不禁心底一顫。卓南雁低聲笑道:“嘿嘿,原來這四字金匾題得大有學問!”方殘歌也道:“聽說秦檜老賊已數日未曾上朝,坊間更是傳他早已病入膏育。萬秀峰說秦檜興致高、腕力足,看來實是用心良苦!”台下群豪都在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好戲就要開場,在下再嘮叨幾句!”萬秀峰說著四下拱手,“除了南宮堡和霹靂門兩家直接入選武宗六脈之外,還剩下四個席位。每一門派若能連戰五場而不敗,那便是得了一個席位,除了能在瑞蓮舟會上當著萬歲爺的面,再顯身手之外,更能領得朝廷頒發的‘忠勇無敵’金牌一面!得此金牌者便與霹靂門和南宮世家並列當今天下眾望所歸的武宗六脈,這可是咱們武林中人千載未遇的風光盛事!”

    南宮世家和霹靂門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又素與官府特別是格天社往來甚殷,格天社操辦的這瑞蓮舟會給這兩家特意留下席位,也在群豪意料之中。說起來在天子駕前操一回龍舟,在諸多武林豪客眼中,也不算如何出眾之事,但那面刻著“忠勇無敵”四字的金牌和“武宗六脈”的名頭,卻讓群豪怦然心動。

    要知武林中人大多好逞氣血之勇,凡事必全力爭先,那面金牌上的“忠勇”二字也還罷了,但那“無敵”兩字,實是群豪夢寐以求的無上榮譽。行走江湖圖的便是風光快意,誰不想奪來金牌,衣錦還鄉!

    格天社這“武宗六脈”的提法一出,即令丐幫、唐門等本來聲名遠播、懶得出手的幫派也不得不登壇一搏。否則朝廷頒出“武宗六脈”的名頭,若榜上無名,本門本幫千百弟子便沒臉在江湖上混了,而諸多黑道幫派更是蠢蠢欲動,均想,若能為本派爭得朝廷認可的“武宗六脈”的地位、不但榮光無限,更隱隱贏得了朝廷赦免,今後刀頭舔血的買賣大可風光收場。

    一時嘈嘈雜雜,群豪議論四起,摩拳擦掌。東南角侄有人高叫:“萬兄嘮叨完沒有,何時開場?”“他奶奶的。早打早結,老子早得金牌,你這矮子啰唆夠了嗎?”

    “夠啦夠啦,在下這就下台!”萬秀峰眼見自己幾句話間惹得群豪眼熱心功,心下得意,大笑道,“再說下去,只怕性急的朋友就該用暗青子招呼在下啦!”群豪本已等得頗為不耐,聽得這話,不由轟然大笑。萬秀峰又道:“待會兒鼓聲一響,金鯉初會便即開戰。咱們有言在先,大伙兒比武要點到為止,但這刀劍無眼,便有了誤傷,也不得在京城內尋仇滋事!”

    卓南雁聽了這話,暗自皺眉。一旁的方殘歌冷笑道:“不得在京城尋仇?原來大伙兒出京之後,便可冤冤相報了!”莫愁也苦笑道:“嘿嘿,萬矮子這冠冕堂皇的一句話,卻將秦老賊的滿腹鬼胎全抖摟了出來。”唐晚菊歎道:“嘿嘿,武宗六脈,仇殺之源!”

    萬秀峰猛一揚手,台上八面戰鼓一起擂響,隆隆之聲,響徹山谷。萬秀峰的朗聲長笑在雷鳴般的鼓聲中仍是字字不亂:“良機難得,望各位珍重!不知哪派英雄敢為人先?”大笑聲中,退到台邊旗下,讓出了台心空地。

    但聽鼓聲轟然作響,催得眾人心內振奮,熱血洶湧,都想上台厮殺一場,性急者更忍不住縱聲長嘯。霎時四下里嘯聲起伏,伴著震雷般的鼓響,將紅光彌漫的山谷攪得風生水起。但眾人全是久走江湖的老行家,誰也不願先行上台冒險,都要先看看旁人底細。叫喊半晌,台心還是空無一人。忽聽有人大喝一聲:“人娘撮鳥的,你們只會在台下干嚎,還得老子上來先打頭陣!”藍影閃處,一個干瘦漢子飛躍上台,正是五湖幫的幫主胡斷眉。萬秀峰倒識得他,高叫道:“五湖幫胡幫主好膽魄,恭祝胡幫主旗開得勝!”

    “老子先上來耍耍威風!”胡斷眉絲毫不理萬秀峰,挺胸疊肚在台上走了半圈,忽地蝦著腰四下作揖,“各位朋友,老胡若是得了金牌,五湖幫百十號弟兄便他娘的受了朝廷招安,再不用干那些亡命買賣!有好朋友嗎?快些上來捧場,最好連輸兄弟五場,兄弟回頭重金相謝!”

    群豪見他剛上來時氣勢洶洶,但轉眼間便低聲下氣地連聲哀求、不由齊聲嘩笑。有人打趣叫道:“老胡,輸你一場給幾百兩銀子?”胡斷眉道:“二百兩銀子,成不成?”立時有人譏笑哄鬧。胡斷眉怒道:“笑什麼?他娘的,五場可就是一千兩啊!若還嫌少,老子便去萬花軒再給你們搶五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們兒!這沒本錢的買賣,老子可是手到擒來!”台下群豪笑得打跌。連萬秀峰也拿這渾人無可奈何。

    轟然大笑聲中,一個黑袍文士飛鳥般躍起,輕飄飄地打個盤旋,穩穩落在台上,高叫道:“胡兄,小弟奉陪一場!”胡斷眉見他身法輕靈飄逸、伸出個巴掌叫道:“你老兄武功挺高啊,你要是輸給老子,老子給你五百兩!”

    黑袍文士笑道:“好說,好說!胡兄,小弟攻你三招,這便下台!”長笑聲中,左掌輕揮,向胡斷眉臉上拂去,口中道,“第一招,仙人指路!”胡斷眉身子微側,翻掌相格,雙掌相交,只覺這文士掌上虛浮無力。他知道這文土存心相讓,喜滋滋地叫道:“多謝老兄!”那文士左掌疾收,右拳直直搗出,喝道:“第二招,黑虎掏心!”

    眾人見這文士掌勢笨拙,喊的招名更是粗鄙簡陋,不禁哄笑又起。哪知這文士喝聲未絕,霍地矮身欺近,左腿其快無比地橫掃而出。這一腿出其不意,奇快如風。胡斷眉漫不經心地去擋對手這記“黑虎掏心”,渾沒料到他驟然變招,他武功本就不及這文士,登時被這招“落葉掃”踢中小腿。

    只聽“咔嚓”聲響,胡斷眉雙腿齊折,“哎喲”一聲大叫。群豪笑聲未落,胡斷眉已慘號著跪倒在擂台上。這一下變起突兀,台下的江湖豪客大半愕然,山谷中齊刷刷地騰起一片驚呼。

    “人娘撮鳥的!”胡斷眉極是硬氣,只慘叫一聲,便即忍住,怒目大罵道,“你這狗賊使詐……”那文士悠然笑道:“小弟說過攻你三招,這便下台,卻忘了告訴你是誰下台!這是第三招。”倏地搶上,雙腿連環踢出,右腿又將他肋骨踢折數根,跟著凌空一腳,將胡斷眉踢得高高飛起,直向擂台下跌落。好在台下立著不少五湖幫的弟子,亂糟糟地擁上,將半死不活的幫主接住。胡斷眉本是橫行不法的巨盜頭目,在江湖上素來名聲不佳,但他為人爽直仗義,卻也交了不少酒肉朋友。群豪見這金鯉初會上首位登台的一幫之主竟落得這個下場,心下均自惴惴。

    “這是頭一個!”卓南雁長長吐出口氣,“這金鯉初會,還不知會有多少人血濺擂台!”

    “‘落井下石’駱無愧!”一直在凝眉苦思的萬秀峰忽然雙目一亮,向那文士拱手叫道,“哈,原來是駱……駱先生光臨!”他見聞廣博,見了這黑衣文士最後這兩招凌厲腿法,終于想到這人便是數年前有名的江湖惡客駱無愧。駱無愧當年縱橫江湖,外表和善,但心狠手辣,兩面三刀的惡事干得太多,終于得了“落井下石”這個綽號。萬秀峰當著他面脫口叫出了這惡號,心下歉疚,本想叫他一聲“駱兄”,但著實鄙夷他的為人,仍舊改口叫“駱先生”。駱無愧刷地展開折扇,嘿嘿笑道:“怎麼,兄弟便不能來嗎?我雖是單人獨騎,但若能連贏五陣,是否也能領塊金牌拿回去玩玩?”

    萬秀峰聽他言語輕桃,心底老大不快,卻也不屑跟他辯駁,旁顧左右地笑道:“聽說駱先生給仇家糾纏,五年前便入了逍遙島,怎地今日重出江湖?”逍遙島乃是和無極陣、九幽地府並稱江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島主斷魂客行事亦正亦邪,不准黑白兩道任何幫派踏入島內一步,卻專門收留諸多走投無路的江湖豪客。傳說無論何人,之前做過何等惡事,一入逍遙島,便即惡事勾銷,不得追究,但從此以後,這人也不得再回江湖作惡。五年前駱無愧在巴蜀一代作惡,連著奸汙多個良家女子,惹得仇家和正道俠士連番追殺,走投無路之下便入了逍遙島。這事江湖中人大多知曉,卻不料駱無愧竟敢大模大樣地在這金鯉初會上現身。

    “逍遙島?”駱無愧臉色倏地一白,折扇呼呼猛搖,干笑道,“那鬼地方豈是人待的?老子贏回一面金牌,天大的事兒,照舊一筆勾銷,還用得著在那鬼地方受罪?”忽聽得台下有人怒喝:“姓駱的狗賊休得猖,鷹爺來教訓你這龜孫子!”大喝聲中,一個干瘦老者已飛身上台。卓南雁倒認得這老者,正是當年在長江上暗算他的巨鯨幫副幫主宋天鷹。一旁的莫愁苦笑道:“巨鯨幫的宋天鷹跟胡斷眉最是臭味相投,嘿嘿,這老頭子性子剛硬,武功狠辣,但對上駱無愧,卻不知能否應付得來。”

    “上台比武,生死由命!”宋天鷹老臉鐵青,怒喝道,“但你這狗賊使詐耍奸,也太卑鄙!”駱無愧斜院著宋天鷹,點頭冷笑道:“兵不厭詐,你懂得什麼!哼哼,一只老得沒毛的禿尾巴鷹,正好給我湊數!”

    宋天鷹怒不可遏,雙掌一分,正待撲上,陡覺眼前一花,一人已擋在身前。這人三十來歲,一身青袍,形容枯瘦,身量竟比宋天鷹還矮小一圈。這般悄沒聲息地閃到,簡直便似一股淡青色的煙霧也似。宋天鷹見他身法奇快,微微一愣之間,那人已伸掌在他臂上一推,干巴巴地道:“宋爺先歇歇,小弟跟這姓駱的有些舊賬要算!”他單掌輕送之際,宋天鷹便覺臂膀一陣酥麻,心知此人武功勝己甚多,當下笑道:“好極好極,姓駱的狗賊,你的老對頭到啦,倒省得老夫動手!”轉身飛縱下台。

    駱無愧一見這青衣人,臉色登時一僵,騰身斜退兩步,顫聲道:“是你?”青衣人雙肩一晃,瞬間又逼近兩步,冷冷地道:“是我!”駱無愧霍地折扇一收,向萬秀峰干笑道:“萬兄,這……這里可是金鯉初會,你瞧,這厮無意爭奪金牌,卻來此尋釁滋事!”這話色厲內荏,分明是在向萬秀峰求援。群豪眼見這行事肆無忌憚的駱無愧一見這青衣人便心驚肉跳,心下均覺疑惑。

    “你怎知人家無意金牌?”萬秀峰自然不願替他出頭,笑道,“嘿嘿,凡我大宋好漢,均可登台一戰!這位仁兄若能連勝五局,自然也可領得金牌,回去開宗立派!”

    青衣人目光牢牢鎖住駱無愧,木然道:“我來,只為尋你,這狗屁金牌,要他作甚?”也不見他如何運氣作勢,左掌便毫無征兆地印向駱無愧面門。

    駱無愧一直凝神戒備,折扇疾揮,橫切青衣人脈門,出手狠辣至極。青衣人左掌輕飄飄地向他扇子上抓去,右拳筆直擊出。駱無愧的折扇扇骨邊緣均已開刃,利如刀劍。但不知怎地,他卻不敢給這人的肉掌抓到折扇,又見那人射來的這當胸一拳,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勁力籠罩八方,難以招架,情急間只得飄身退出丈余。

    佇立台邊的萬秀峰驀地一震,大叫道:“第一招,仙人指路,第二招……黑虎掏心!”台下眾人聽得真真切切,心底均是一凜:“不錯,青衣人這兩下攻敵,用的正是這兩招。適才駱無愧便使這兩招戲弄了那胡斷眉,這青衣人卻倒過來對付他。只是一假一真,難易當真差之天壤。”莫愁驚道:“怪哉怪哉,沒聽說胡斷眉有這麼個武功高強的瘦猴朋友啊?”

    青衣人聽得萬秀峰的驚呼,冷冰冰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喝道:“第三招‘落葉掃’!”霍然雙肩一矮,倏地欺到駱無愧身邊,左腿如電彈出。駱無愧又驚又怒:“你當老子當真怕你不成?”知他這招“落葉掃”要橫掃自己下盤,騰身躍起,折扇凌空下擊。

    “好!”卓南雁雙眸乍亮,低喝道,“他輸了!”

    話音未落,猛聽青衣人奮聲大喝,左腿疾收,滴溜溜地一個疾轉。這一轉奇快無比,身法奇妙異常,竟直躥入駱無愧懷中。駱無愧本是防他攻擊下盤,哪料對手那一腿只是虛招,他身子才落,折扇已被青衣人攔在了外門。倉促間難以變招,胸前被青衣人屈肘橫推,重重擊中。

    駱無愧慘叫聲中,死魚般跌落台上,胸骨也不知斷了多少,片刻才周,他竟落得比他手下敗將還滲的下場。

    “你……使詐!”駱無愧掙紮著說也這話,口中已是鮮血汪噴

    “我也忘了告訴你,那‘落葉掃’卻只有半招,後半招變作了‘穿心肘’!”青衣人說著緩步躥上,森然道,“你不辭而別也就罷了,怎地忘了當日入島時的誓言,出島之後,又干那傷天害理的勾當?嘿嘿,你當自己易了容貌,改了裝束,咱們便認你不出嗎?”

    “崔兄,崔兄……”駱無愧的身子簌簌發抖,呻吟道,“求你看在咱們當日的交情上,放過……小弟一馬!”他雙手微抬,似要拱手作揖,猛然腕子一抖。折扇內機關觸動,三根扇骨激射而出;同時提起殘余真氣,奮力躍起,疾向台下縱出。

    青衣人怒喝一聲,屈指疾彈。只聽錚錚銳響,那三根鋒銳至極的扇骨倒飛而回,直貫入駱無愧後背。駱無愧本已躍出高台,被扇骨貫胸透出,不由慘聲尖嚎,反手想抓住擂台邊緣,卻已再沒氣力,終于軟軟滑落在地,一動不動了。幾丈高的擂台上,多出幾道觸目驚心的血色指痕。台下觀戰的五湖幫眾哄羅齊聲喝彩,湧上去便要亂刃分尸,卻被胡斷眉厲聲喝止。

    “這位仁兄……”萬秀峰這時也是驚魂稍定,回頭正待細問那青衣人姓名,才發覺那青衣人已然蹤跡皆無。好在他應變奇快,揚聲長笑道,“這位仁兄膽魄太小,一戰之後,便逃之夭夭!金鯉初會選的乃是忠勇無敵的英雄好漢,可不是胸無大志的草莽狂徒!”

    這時台下卻已群情聳動,均覺這姓崔的青衣人武功精奇,更兼倏來倏去,渾沒將朝廷的這金鯉初會放在眼內,這一下逍遙島倒出足了風頭。或驚或歎的紛亂竊語聲中,自有格天社鐵衛上前拉走駱無愧的尸身,掃淨地上的血跡。一陣山風吹來,駱無愧抹在擂台邊緣的幾道血痕也漸漸干涸。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9-2 11:0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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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凝望那慘紅的擂台,長歎道:“原來這擂台漆成紅色,居然還有一處妙用,那便是不管流多少血,也全然看不出來!”

    萬秀峰卻照舊凝立台上,招呼各方好漢上台決勝。許是台上的血跡激發了群豪的血性,萬秀峰話音才落,只見兩道人影閃動,一個干瘦老者和一個中年壯漢不約而同地躍上擂台。那老者口中罵罵咧咧,正是揚州兩淮鏢局的總鏢頭池三畏。那壯漢卻是金鼓鐵筆門下的“金筆鐵判官”金長生。

    池三畏瞥一眼金長生,冷笑道:“金賢侄,咱們好歹有過幾面之緣,當真要跟老夫動手嗎?”金長生干笑道:“小弟是先給掌門師尊趟趟道兒!池老伯,你一大把年紀啦,回家抱孫子是正經,何苦來這兒拼死拼活?”池三畏驀然間火冒三丈,罵道:“辣塊媽媽,老子只有一女,你讓老夫回去抱孫子,那豈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譏諷老夫無後?再則,老夫的女婿剛死,閨女又未孕,你若是說我抱外孫,那便是譏諷老夫的千金紅杏出牆!”

    群豪聽他“旁征博引”地亂發脾氣,均是樂不可支。金長生卻笑嘻嘻地道:“你怎知你閨女沒有紅杏出牆?只怕早就耐不住寂寞……”池三畏不待他說完,怪叫一聲,疾撲過去,雙手交錯抓出。他說起話來亂七八糟,手下功夫卻決不含糊。這招淮陽大力鷹爪功中的“左右交錯”,左掌抓右,右掌抓左,飛扣金長生雙肩肩井穴,迅疾如風。金長生驚呼聲中,錯步退時慢了半分,肩頭衣襟被他一把扯下。

   “老不死的找死!”金長生怒氣勃發,翻手掣出判官筆,當胸便刺。池三畏嘴上毫不吃虧,罵道:“小不死的才找死!”鷹爪如風,在一對判官筆中穿來插去,居然絲毫不落下風。他武功遠在金長生之上,雖是空手,仍是迫得對手步步後退。群豪見他兩人手中激戰,嘴上也是針鋒相對,妙語如珠,不由哄笑又起。卓南雁也不由莞爾,心底卻暗歎道:“這般打來罵去,實則是給官府中人當作猴耍!”莫愁懶洋洋地打個哈欠:“這般亂七八糟地打來打去,豈不要打上一兩日?”忽見一個瘦小乞丐從人群中東拐西繞地擠了過來,不由皺眉道,“是幫主老爹差你來的?快走快走!告訴幫主老爹,便說本大少正跟好朋友在一處忙著探究天下大事……”

    “莫大哥神機妙算,這回可算錯了!”那小丐卻笑嘻嘻地向他只一哈腰,便向卓南雁拱拱手,遞來一只錦囊,笑道,“跟莫大哥在一處的,自然便是卓南雁卓少俠了?小弟受一位姑娘之托,將這物件給你。”卓南雁怔征接過,打開,卻見囊內竟是一只玉色柔和的鳳釵。莫愁一眼瞥見,叫道:“哎喲,這莫不是玉鳳釵?這玩意可是價值連城!大雁子,你必是勾引上了皇帝老子的閨女,快快從實招來!”卓南雁卻心中劇震,轉頭對那小丐道:“這……這釵子你從何而來?”那小丐道:“是位姓龍的姑娘給小人的。這龍小姐人挺和善,出手便給了我五兩銀子。她還說,請卓少俠速速前來見她,卻萬不可帶上旁人。若是讓她見了旁人,只怕會讓卓少俠悔恨終生!”

    “姓龍的姑娘?”卓南雁雙眸僵直,劈手當胸揪住那小丐,叫道,“她在哪里?”那小丐給他搖晃得骨骼作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哎喲,疼死我啦!你再晃,小的可要散架了……”卓南雁登時醒悟,一震收手,道:“抱歉,抱歉!這位小哥,麻煩你帶路,咱們這就動身!”他顧不得那小丐滿身汙膩,單臂將他攬起,架在肩頭,轉身對莫愁和方殘歌道,“這金鯉初會怎麼也要厮殺兩日,小弟有件急事要辦,咱們稍時再會!”

    原來這只玉釵確實價值不菲,正是完顏婷大婚之夜所戴,後來她浪跡江湖,一直別著它。即便那日卓南雁在刀霸手下救出完顏婷,仍清楚瞧見她微亂的秀發上插著這玉釵。這時聽得小丐言語,登時料到是完顏婷落在了陰山妖女龍夢嬋的手中,卻讓他如何不急。

    方殘歌察言觀色,挺身道:“卓兄遇上了什麼仇家嗎?若用得著雄獅堂之處,方殘歌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卓南雁心如油煎,懶得多言,只揮一揮手,便扛著那小丐大步走出。莫愁見他不言不語地瞬間掠遠,搖頭嘀咕:“你姥姥的,會個公主小情人,也不必如此失魂落魄!”

    昨晚完顏婷困倦欲睡,陡見卓南雁走入屋來,一驚之後,忽想:“難道……難道他是來尋我的?”一念及此,一股突如其來的巨大喜悅驀地將她裹住,忍不住顫聲道,“你來……做什麼?”

    立在燈形暗處的卓南雁卻不言語,只是淡淡一笑,向她擺了擺手,轉身便出了屋。“難道他怕弄出聲響,驚動小魚兒?”完顏婷心內且驚且疑,起身跟出。卓南雁身形幾閃,便悄無聲息地掠出了宅院。他的身法奇快,完顏婷幾乎跟不上他。看他在街角處一閃,便沒了蹤影,完顏婷疑心更甚,只得提氣疾追。堪堪便要轉過街角,斜刺里驀地伸來一根玉指,完顏婷陡覺肋下一麻,便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完顏婷卻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潔淨明亮的暖閣中。忽聽身旁水聲潺潺,一人側對著她,正自洗臉。看到“卓南雁”慢慢洗去臉上的油彩和面粉,完顏婷的一顆心漸漸冰冷。

    “婷郡主,”龍夢嬋終于回複妖嬈嬌媚的本來面目,“咯咯”一笑,“說起來咱們以前是仇家,現下卻是自己人了……”將自己受師尊差遣潛入江南,暗助龍蛇變之事大致說了。

    “完顏亮這奸賊當真狡詐,竟放心不下小魚兒,明著派來仆散騰,暗中又派出巫魔師徒出馬!”完顏婷心內更驚,冷冷道:“你到底要怎樣?”

    “卓南雁當年臥底龍驤樓,誰也不知道他對龍蛇變所知多少。這小子眼下死心塌地地給趙瑗效命,若不除他,龍蛇變必多幾番波折!”龍夢嬋說著美目瑩閃,斜睨著她道,“喂,你這小情郎將你拋在一邊,你就不恨他?”完顏婷怒道:“我恨不恨他,關你甚事?”

    “本來半點兒事也不關,”龍夢嬋嫣然一笑,“但我適才聽了你和余公子的話,忽然想起一個辦法。姐姐能使個法子,讓這小子跪在你面前哀求,哭叫打滾,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完顏婷渾身一寒:“你要給他下毒?”龍夢嬋搖頭道:“這小子在龍驟樓內一番曆練,也算百煉成鋼,尋常毒物奈何他不得,性烈些的卻又會被他識破。姐姐說的,是適才余公子提到的——龍涎丹!”完顏婷嬌軀一抖,忽然斬釘截鐵地道:“不成!我……我不會這般對他。”

    “你還戀著他,盼著他回心轉意?但他心底只有那個林霜月!”龍夢嬋聲音雖低,卻字字如刀,“你不想給你父王報仇了?要給你父王報仇,就得讓余孤天贏得萬歲青睞,就得先將龍蛇變漂漂亮亮地干好!而要施行龍蛇變,就得除去卓南雁!”完顏婷跟她四目相對,忽覺渾身空蕩蕩地一陣難受。她拼命搖頭:“不,我……我不要除去南雁,我不要除去南雁!”龍夢嬋嬌軀一震,眼里閃過一縷複雜至極的光芒,幽幽歎了口氣,低聲道:“好,那咱們就不必除去他,只是先將他制住!想要怎樣發落他,最後還是依你。你不信姐姐的話嗎?你仔細看看姐姐的眼睛……”她眼內精芒越來越盛。

    完顏婷突覺五髒六腑都被她眼內的幽光掏空了,耳邊龍夢嬋的聲音一字字地又響起:“他不會求余孤天,但一定會來求你!你不想替他求你嗎?”

    卓南雁肩頭扛著小丐,全力展開輕功疾行,當真快如風馳電掣,片刻間掠出了南屏山,那小丐在他肩頭不住出言指點路徑。兩人向東奔出里許,便見迎面一片棗樹林前,有個白衣人牽著馬正自迎候。

    “奉我家主人龍姑娘之命,特在此迎候卓少俠!”那白衣人老遠便恭恭敬敬地施禮。卓南雁放那小丐去了,跟那白衣人同乘一馬,再向南奔。這臨安的南山連綿不盡,二人在顛簸的山路上疾奔了一灶香的工夫,卻又在山道拐彎處瞧見一個黑衣人騎馬迎候。

    那白衣人勒馬止步,道:“小人只能送公子至此,剩下的路徑便不識得了,要由這位老兄相送!”卓南雁又急又怒,揮手將白衣人丟下馬去,向那黑衣人喝道:“還有多遠?”那黑衣人漠然望了望他,忽然指指自己耳朵,口中嗚嗚連聲,卻原來是個又聾又啞之人。卓南雁無可奈何,只得跟他催馬前行。這一回卻調轉馬頭,反向西行,奔出數里,又換了個白衣仆人領路。卓南雁瞧他帶的路又繞了回來,不由怒喝道:“這不是在山內打轉嗎?”他從未被人如此戲耍過,心底大怒欲狂,一把將那白衣人倒提起來,高舉在半空。那人也不掙紮,只是哇哇亂叫,竟然也是一個啞巴。

    卓南雁心中驀地一動:“這妖女如此戲弄我,一來是要累得我精疲力竭,二來則是要激我發怒,好讓我方寸大亂!”一念及此,只得拼力凝定心神,又將那仆人放下,命他速速帶路。果然如此這般,接連換了七八個帶路人,直跑了大半日才又轉進一座小山坳。

    那帶路人終于勒住馬匹,指著山谷中一座破舊宅院,比比劃劃。這山谷清靜幽邃,眼前院落想必是當年某位財紳所建的觀景野游用的別墅,但看這院外荒草,似乎是廢棄已久了。卓南雁道:“那姓龍的妖女便在里面?”那人也不知聽到沒有,便即連連點頭,揮手催促卓南雁進去。卓南雁暗道:“龍夢嬋費了這好大的心思,決不會最後對我避而不見!嘿嘿,且看看她到底要耍什麼花招。”翻身下馬,大踏步向前走去。

    時近黃昏,天色陰得更厲害。本就黯淡的暮靄給大塊的云團掩著,更顯得寂寥淒迷。那云晦暗沉重,似乎就壓在那孤零零的宅院上空。院外蒿草叢生,風吹草動,滿目蕭瑟。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六節:玉軟香溫 怨侶濃情
      卓南雁逼近院門,便聽一陣悅耳的泠泠曲聲自院內飄出。這小院不大,矮牆內只孤零零地聳著連三間的屋宇,柔和的樂音正是從中間那座大堂傳出。卓南雁的忘優心法悄然提起,片刻之間便已摒棄雜念,氣定神閑地拂袖拂開了屋門。

    空曠的屋內除了一張矮桌,再沒別的家什,四壁下擺滿了燭台,燭光閃耀,滿室生輝。一個紫衣女郎席地而坐,正自垂首彈奏樂器。數十根紅燭交相輝映,將那窈窕女郎的紫衣映出一片淡淡的紫色光華。

    卓南雁陡覺眼前一陣恍惚,忍不住叫道:“婷兒!”

    樂聲悄然止息,那女郎“咯咯”一笑,揚起頭來,妙目滋彩,玉面含媚,卻是龍夢嬋。她身前橫放一張似琴而寬的云箏,身後是一扇高大的六折屏風。屏風上畫的是美女出浴的香豔一瞬,畫上女郎妖嬈生姿,眉目間竟依稀有幾分像龍夢嬋。卓南雁一路上反複盤算龍夢嬋會用什麼手段對付自己,卻怎麼也料想不到,龍夢嬋竟會如此這般地與自己相見。

    “這妖女詭計多端,怎麼露面都不足為奇!”卓南雁片刻間凝定心神,踏上一步,冷冷道:“婷兒在哪里?”

    “每次見了人家,都是這麼凶巴巴的!”龍夢嬋伸指在箏上輕撥,幽幽地道,“你的婷郡主昨夜是跟我在一處的,但這時我卻忘記將她丟在哪里了!但若你肯乖乖地陪我片刻,人家一歡喜,或許便會將婷郡主交給你!”

    “陪你片刻又有何難?”卓南雁冷笑聲中,索性大大咧咧地坐下,“這次是喝你的毒酒,還是聽你的離魂曲?”地上遍鋪軟席,坐上去甚是舒適。

    龍夢嬋喜盈盈地揚起媚目,笑道:“你喜歡聽人家唱曲嗎?”卓南雁道:“你唱的曲子只怕比之云瀟瀟也不逸多讓,但那‘半闕神傷,一曲魂銷’的離魂曲,天下誰人敢聽?”

    “‘半闕神傷,一曲魂銷’這八個字唬唬旁人還成,對付你卓少俠可就大不容易!”龍夢嬋娥眉一挑,“莫要忘了,你我還有兩杯水酒之約!”卓南雁笑道:“自然忘不了,妖女姐姐不除,卓南雁可是寢食難安!”他兩人心底都是對對方忌憚萬分,偏偏說的話都是親熱異常。

    “姐姐讓你寢食難安了?”龍夢嬋嬌澀地橫他一銀,紫袖輕拂,拉過身側那張矮桌,“那今夜這兩杯酒更是非飲不可了?”卓南雁心中暗自戒備:“她費盡心機,將我誘至此地,這兩杯酒必是大有玄機,但婷兒還在她手中,也只能相機從事。”目光落在矮桌上的白瑩瑩的玉壺上,笑道:“這是珍珠露,還是小槽紅?”

    龍夢嬋笑道:“這酒名大是有趣,叫做‘藍橋風月’!雁弟弟為救佳人而來,這‘藍橋風月’,說什麼也要喝上兩杯的!”悠然提起玉壺,給他將酒滿上。卓南雁見那酒顏色略紅,在燭光下泛著豔豔紅芒,舉杯而起,沉吟道:“這杯酒中,不知放了多少毒物?”說話之間,銀針悄然探入。

    “你怕了?”龍夢嬋柔聲道,“若是怕了,那便認輸!”卓南雁瞥見銀針顏色不變,卻放下了酒杯,忽道:“我要先見一下婷兒!”

    “你喝過了酒,待會兒自會見到她!放心,卓少俠武功精深,這酒中小小毒物,料來也奈何你不得。”龍夢嬋的眼波倏地一蕩,“怎麼,為你的佳人冒些風險也不肯嗎?”卓南雁看到她挑釁般的眼神,忍不住昂頭大笑:“為了婷兒,莫說是兩杯毒酒,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隨你前去!”

    龍夢嬋見他談笑間英氣勃發,眼波不由又是一蕩,嫣然道:“無論如何,今生能與公子同飲三杯,也是夢嬋今生之幸!請公子慢用,夢嬋獻歌一曲。”

    玉指顫、按、揉、滑,箏音如流水般涔涔輕吟起來,跟著曼聲歌道:“簾卷青樓,東風暖,楊花亂飄晴晝。蘭袂褪香,羅帳褰紅,繡枕旋移相就……”

    “喝過這兩杯酒,便能見到婷兒,這小小風險,也值得一搏。”卓南雁想到完顏婷,驀覺胸中豪氣萬丈,笑道,“嘿嘿,好曲好歌,正該浮一大白!”長笑間舉杯便飲。兩杯酒都是一飲而盡。酒人腹中,只覺一股溫熱,卻也不覺如何,但他仍是暗提真氣,將酒水裹住。

    龍夢嬋的盈盈秋波忽然變得絲綢般得柔媚,沖他點頭一笑,白皙的纖指靈蝶飛鳥般地疾舞起來,箏音忽然響亮了數分,但節奏卻愈發柔膩,滿室箏聲纏綿,讓人聞之欲醉。她的歌聲卻忽地低緩下來:“……海棠花謝春融暖,偎人恁,嬌波頻溜。象床德,鴛衾漫展,浪翻紅縐。一夜情濃似酒!”

    她雪白的玉指每一次勾動箏弦,便跳出一道韻味悠長的醉人樂音。而她濃豔淒美的歌聲卻漸低漸細,變得游絲般細軟婉轉。說來也怪,她聲音越低,卻越引得卓南雁側耳傾聽,只覺那股媚人的歌聲似是一杯甜得化不開的濃酒,讓他的心神一刻也不願離開。

    龍夢嬋見卓南雁目現迷離之意,芳心竊喜:“這小子幾次三番壞我好事,若能將他一舉收拾下,也不枉我一番心血。”加緊催動媚功,歌聲愈發纏綿:“香汗潰鮫綃,幾番微透。鸞困鳳慵,啞姹雙眼,畫也畫應難就……”

    她卻不知,卓南雁修習的忘優心法本是道家正宗心法,昨日又得大慧上人傳了禪宗法門幻空訣,更是克制邪念的無上妙法。他獨得佛道兩宗之秘,自身對各種邪派妖法天然生出一種克制之力。這時心神一陣蕩漾間,他立時警覺:“半闕神傷,一曲魂悄!這妖女果然又在施展妖法。”卓南雁心中驀地一動,“既然婷兒在她手中,我不能用強,何不給她來個將計就計?”

    念頭閃過,他立時身子微晃,目光愈發癡迷,倒運真氣之下,連臉色都變得紅彤彤的。龍夢嬋心內更喜:“呆子!那酒中沒有尋常毒物,卻只給我加人了兩味調料,看來其中那味媚藥已生了效驗!哼,你雖聰明不凡,卻終究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待會兒讓你嘗了甜頭,你便再也離不開姐姐!”想到得意之處,也不禁嬌軀火熱,煙雨迷蒙的美目之中豔光漣漣,益發勾魂攝魄。卓南雁臉色越來越紅,雙臂突突發顫,似在極力克制。龍夢嬋料來即將大功告或,心內狂喜,竟飄然立起,柳腰款擺,倏地轉到了卓南雁身邊,嬌軀緊挨著他坐下。

    這時箏曲雖停,但那曼聲輕歌卻更細更軟了:“……梅萼露、胭脂檀口。從此後,纖腰為郎管瘦……”這略帶著喘息和呻吟的歌聲就在他耳邊軟綿綿地飄著,愈發讓人臉紅心跳。卓南雁暗將真氣收束,口中發出呵呵低喘。這喘息一大半是他裝腔作勢,另一小半卻也覺心旌搖蕩。原來龍夢嬋的香唇幾乎就貼著他的臉,吐氣如蘭,她嬌軀上也有陣陣馨香撲鼻而來,他整個人已被一股妖異濃香圍住。他僵直的目光掃過,忽覺龍夢嬋身上的紫衣居然單薄無比,酥胸玉腿,若隱若現,登時心內怦怦急跳。

    “戲也做得夠啦,此時還不動手,更待何時?”卓南雁喘息著伸出手,緩緩握向龍夢娣的柔荑,看似按捺不住,實則真氣暗提。不料,他的手才握住龍夢嬋的玉腕,卻陡覺背心透人一股寒氣,霎時凝集成束的真氣一陣渙散。

    “難道還是著了這妖女的道兒?”卓南雁一驚非小,猛提真氣,才覺背後意舍、胃倉、魂門三處穴道已被那股寒氣封住,內勁居然難以運起。便在同時,只聞龍夢嬋一聲嬌呼,也似被一股力道擊中,竟軟軟地偎在了他的身上。

    滿屋燭影倏地一閃,屋中已然多了一人。這人渾身黑袍,臉上也蒙著黑紗,飄搖的燭火下,恍然便似地下冒出的鬼魅幽魂。

    “風滿樓?”卓南雁脫口驚呼,暗道,“這厮怎地忽然前來?難道是和這妖女聯手對付我?”但他隨即發覺龍夢嬋玉頰緋紅,倚在他身上只顧呼呼喘息,顯然也是給封住了真氣。

    “風老怪,這一回算你勝了。”卓南雁苦笑道,“你要怎地,爽快說出來吧!”風滿樓卻不言語,涼絲絲的眼神在他臉上一掃,隨即悠然坐下,拾起地上的云箏,左手輕按,右掌徐彈,屋內登時蕩出幾聲柔和的箏音。

    這箏音聽來輕柔,但余韻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柔媚味道。卓南雁和龍夢嬋的心神都不禁一陣蕩漾,恍惚間只覺自己坐在了暖洋洋的春風里,陶然欲醉。風滿樓的雙手似乎蘊藏著驚人的魔力,十指輕揮,箏曲婉轉纏綿,柔如春風,醇如美酒。最可怕的,是他每一道音韻中都蘊著一股蕩人心魄的邪異力量,兩人聽了片刻,都覺心內發熱,臉頰火紅。

    原來今日金鯉初會本就是林一飛和趙祥鶴的聯手安排,風滿樓身為林府軍師,自然藏身暗處,遠遠觀戰。尋常打斗,都不放在他眼內,他的雙眼只盯住人群中的幾個高手。眼見卓南雁中途退走,神色慌張,登時引得他留意,當即暗自跟蹤前來。適才他一直潛身不出,卻早瞧出龍夢嬋施展媚功無效,索性親自出馬。

    “這是邪派魔功!”卓南雁心內大驚,“這風滿樓的邪術可比龍夢嬋深厚多了,他本已擒住了我們,卻又不下狠手,只用箏曲惑人,不知要做什麼!”

    但這時卻已不容他多想,適才龍夢嬋給他飲的“藍橋風月”中添了一味媚藥,此刻他內力難聚,再也無法運氣裹住毒酒,霎時間便覺小腹內熱騰騰的。在風滿樓的邪術和體內毒藥的內外交征之下,他體內的情欲之火終于熊熊燃起。

    龍夢嬋的情形卻更慘。她適才施展媚功正在得意忘形之際,忽然被封住真氣,神識已是一片昏沉。邪派魔功素來講究恃強凌弱,龍夢嬋的魔功遠不及風滿樓,被這催魂奪魄的箏曲一擾,更覺芳心激蕩,難以抑制。她丹田內氣雖被封住,但四肢尚能動彈,嬌喘聲中,一雙欺霜賽雪的玉臂已緊緊纏住了卓南雁的脖頸。

    “不成!”卓南雁的心思還存著一絲靈明,眼見龍夢嬋喘籲籲地纏上身來,急忙揮手向她推去。龍夢嬋被他一推,嬌喘一聲,柔若無骨的香軀倏地向後彎成了弓形。卓南雁的手掌陡覺溫軟一片,竟撫上了她高聳的酥胸。他急忙縮手,卻仍覺一陣口干舌燥,耳際嗡嗡作響。”你不能!你不能!”這時他頭上已滿是汗水,雖然口中喘息大叫,但雙手卻不聽使喚般又向前伸去。風滿樓瞥他一眼,冷哼聲中,十指疾舞,箏曲愈發柔媚,一聲聲的箏音如同看不見摸不著的細絲,一縷縷地鑽入他們的襟懷,撩撥著他們的心扉。龍夢嬋驀地嚶嚀一聲,嬌軀扭動之間,那件薄如蟬翼的紫紗已經飄落在地,露出香肩雪脯間大片白潤如玉的嫩膚。她今晚煞費苦心,本就想以舉世無雙的媚功收服卓南雁,這時神識已被風滿樓的箏音操控,更是綺念泉湧,嬌喘聲中,又向卓南雁身上纏來。

    忽聽錚然一聲輕響,風滿樓已攜箏而起,滿室游走。飄搖的燭火一根一根地被他熄滅。那箏曲一刻未停,只是漸緩漸細,愈發纏綿入骨。

    卓南雁遍體火熱,渾身血脈膨脹,忽然覺得自己抱著的已不是龍夢嬋,而是嬌媚無雙的完顏婷。”婷兒,婷兒!”他口中呵呵大叫,再難遏制澎湃的欲念,一把將龍夢嬋抱起,猛地向她白膩的脖頸吻去。

    這時滿室的蠟燭只剩下兩根,但燭光愈暗,春色愈濃。兩人的身子眼見便要纏在一處,卓南雁忽覺心口被一只硬邦邦的東西戳了一下,霎時一陣涼意透衣傳來。這稍縱即逝的痛楚卻讓卓南雁的神識一清,才發覺硌到他的東西正是天罡輪。這連施屠龍也參究不透的天罡輪,他一直貼身攜帶,往日也無異狀,此刻卻耀出一股清涼之氣。這氣息雖然微弱不顯,卻淳和中正,依稀與當日卓藏鋒注入他體內的真氣一般無二。卓南雁忙借著那天罡輪傳來的瞬間清涼,將渴馬奔泉般的心神拼力凝定住。

    忽然心底響起一道聲音:“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心滅故,幻塵亦滅……”這本是昨晚大慧上人傳他幻空訣時給他講解的禪宗心法,當時只是粗粗記下,此刻靈光乍閃,卻覺心底一片清涼甯靜。

    “這禪宗妙法果能克制魔功邪法!”卓南雁心中大喜,猶如在漆黑憋悶的鐵屋中忽然看到一扇窗子,急忙默運幻空訣,果覺游竄百脈的欲火漸能克制。他自身中黃大脈已開,這時心神一定,內氣悄然流轉,便開始自療傷勢,背後被封的穴道漸漸通暢。

    “這老賊邪異無比,可不能讓他看出一絲破綻!”卓南雁生怕風滿樓過來再給自己補幾指,口中愈發呼呼大喘,俯身狂吻龍夢嬋的秀發。兩人的口中都爆出粗重的喘息,四體春藤般纏繞一處。只不過龍夢嬋是春情蕩稼,如癡如醉,卓南雁卻是刻意作勢。但此刻軟玉滿懷,暖香醉人,卓南雁絲毫不敢大意,暗中猛咬下唇,借著唇邊傳來的痛楚和天罡輪若有若無的清涼氣息,克制住不時蕩起的邪欲。風滿樓眼見二人情熱似火,心底暗喜,箏音如水滴輕淌,幾乎悄不可聞,卻又纏綿不斷,口中悠然道:“春宵苦短,佳偶難覓,睡吧,睡吧……莫要辜負了這美夜良辰!”他的話聲和箏音全帶著一股移魂攝魄的力量。龍夢嬋的媚目中春情如火,緊緊勾住卓南雁的脖頸,香唇微張,口中嚶嚶連聲。

    猛地一股熱浪自背後湧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經脈一暢,被封的穴道終于被他用真氣沖開。他口中依舊狂喘如牛,昂起頭來,似在竭力抵禦心底欲念,眼角余光卻已瞥見緩步踱來的風滿樓。

    “老賊,”卓南雁驀地大吼一聲,凌空躍起,疾向風滿樓撲去。半空之中,鐵掌疾揮,正是六陽斷玉掌中的那招“斷流勢”。風滿樓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惑人心志的邪功上,只盼先讓卓南雁魂醉于龍夢嬋的媚術,再另施邪法,以奏奇功。

    眼見卓南雁暴喝而起,風滿樓登時一驚,橫箏急擋,同時抽身飛退。

    只聞砰然勁響,那云箏已碎成數片。卓南雁如潮的掌力激起一陣狂風,僅存的兩根蠟燭一起熄滅,室內漆黑一片。

    卓南雁心頭一凜,急運掌護住自身,陡聞屋門咯吱輕響,似有什麼東西雙了出去。風滿樓那道涼冰冰的聲音遠遠傳來:“卓南雁,今日算你逃過此劫。咱們終有一日,會算個總賬!”頃刻之間,那聲音已在數十丈外。

    “咱們何不今日便算個總賬!”卓南雁大喝聲中,搶出屋來,但見夜色沉沉,天上沒有一絲星月之光,黑漆漆的山谷里早已不見了風滿樓的蹤影。

    卓南雁急忙回屋,點嫌了幾根蠟燭,卻見龍夢嬋玉體橫陳,雙頰如同塗滿胭脂般婚紅,櫻唇中兀自發出籲籲輕喘。卓南雁歎息一聲,走上前去,揮掌拍開她被封的穴道,一股內氣送人,登時讓她心神一清。

    “是你救了我?”龍夢嬋臉上紅潮消退,星眸漸漸回複清澈。她適才雖因魔功不濟,被風滿樓以邪術激起了全身情欲,但心底還存有一絲靈明,知道若是在自己的心性迷醉之際求歡,沉溺之後便會永遠受此人邪術控制,後果實是不堪設想。卓南雁點了點頭。她微含詫異地凝望著他,幽幽地道:“我用盡心思地對付你,你卻還運功給我這妖女療傷?”

    “你給巫魔收作弟子,許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在我眼中,你終究是個女孩罷了。”卓南雁微微一笑,想了想,又道,“世上哪里有天生的妖女,為善為惡,只在人的一念之間。”

    “……你終究是個女孩罷了!”龍夢嬋芳心霎時一熱,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種纖弱嬌小之感。她愣了愣,隨即格格笑道:“為善為惡,全在人的一念之間?你當自己是個道學先生嗎?”她一笑起來花枝亂顫,卓南雁才發覺她還半偎半坐在自己懷中,薄紗半解,妙色盡露。

    目光掃向她玲瓏起伏的嬌軀,卓南雁忽覺小腹下火熱,急忙抬開身子,苦笑道:“我自然不是什麼道學先生,但你也不必終日以妖女自居!”

    龍夢嬋見他讓開身子,竟也有些臉紅,伸手拽了拽衣襟,輕聲道:“我落在你手中了,你要怎樣,全憑你發落。”卓南雁搖頭道:“你要走便走,我發落你作甚?”龍夢嬋喜道:“你當真要放我走?”

    “咱們曾有三杯之賭,”卓南雁的目光灼灼閃動,“你這回一敗塗地,便再也不要在江南興風作浪了。”

    “我這便回燕京去,”龍夢嬋想到適才在他懷中縫縫纏綿,芳心又是一陣溫熱,嫣然笑道,“天底下竟會有你卓南雁這樣的人!嗯,妖女姐姐日後會想你的……”忽地湊來,在他臉上一吻。兩人本就挨得極近,卓南雁渾沒料到她會湊身親吻自己,但他也是爽朗之人,一愣之下,哈哈笑道:“但願恪守誓言,不再為惡。”龍夢嬋笑了一笑,盈盈立起。不知怎地,聽得他大大方方地讓自己走,她心底倒生出一種難言的失落悵然。

    “喂,我的婷兒在哪?”卓南雁也挺身而起,忽覺體內熱流滾滾,渾身燥熱無比,不由皺眉道,“你……你這酒中下的什麼毒物?快給我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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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05:45 |只看該作者
“若要解藥,找你的婷兒要吧!”龍夢嬋嬌笑聲中,凌空一掌拍出,那厚重的六扇屏風忽然分開。飄搖的燭光之下,卻見屏風後的軟榻上橫臥一人,玉靨暈紅,星眸流波,正是完顏婷。

    “婷兒!”卓南雁大喜若狂,叫了兩聲,卻見完顏婷一動不動,轉頭對龍夢嬋道,“你又給她做了什麼手腳?”

    龍夢嬋搖頭笑道:“哪有什麼手腳,只不過是點了她的兩處穴道,這時也該解了吧。”忽地斜睨了眼卓南雁,目光中盡是頑皮之色,“身上好熱嗎?用床後的清水淋一下便好了。若不願用冷水淋身,直接找你的婷兒也成。你們老情人在此親熱,妖女姐姐便不在這兒礙手礙眼了。”長笑聲中,她的眼內倏地閃過一絲落寞之色,腰肢款擺,翩然而出。

    卓南雁只覺身上越來越熱,只想將衣衫盡數除去。橫臥床上的完顏婷凝望著他,眸子里閃出關切之色。卓南雁疾步縱到軟榻之後,果見地上的瓦罐中盛有清水,將罐中冷水兜頭淋下,才覺身上的操熱稍減。

    他顧不得腹內仍舊紋痛陣陣,急給完顏婷解穴,兩道內氣貫入,完顏婷一聲嬌呼,緩緩坐起。卓南雁又將內氣在完顏婷體內游走一個周天,察覺她毫無異狀,才收回手掌,松了口氣道:“你怎麼被那龍夢嬋擒住了?”

    完顏婷清炯炯的明眸直視著他,緩緩地道:“是我願意的!”卓南雁一震:“你……願意的?”完顏婷執拗地望著他,卻不言語。那晚她被龍夢嬋的迷魂術所困,蒙眬之中,終于交出了懷里的龍涎丹。但這時一見卓南雁,芳心內愛恨交加,卻不肯說出緣由。

    “你為何將她放走?”完顏婷卻忽地挑起娥眉,“是看上了這妖女嗎?”卓南雁卻低聲歎了口氣:“我見她一個人漂泊江沏,便想起了你。

    我……不願為難她!”完顏婷的芳心怦然一熱,眼眶倏地紅了。

    適才她穴道被點,但神識清楚,龍夢嬋施展媚功,肆意挑逗,卓南雁痛飲毒酒,乃至風滿樓來到,以箏音困住二人……諸般驚險情形,她都聽得一清二楚。本來她對卓南雁恨之入骨,但看到卓南雁為了自己甘冒奇險,芳心內百轉千回,對他的滿腔怨恨漸漸弱了,淡了,散了……

    卓南雁癡癡地凝望著她的雙眸,也覺心底發熱,燕京情熱的一幕幕在心底閃過。他忽然覺得,無論何時,只要看到完顏婷,就會被她火焰般灼熱的真情融化。一股熱浪忽自心底騰起,他不管不顧地怒張雙臂,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完顏婷嚶嚀一聲嬌呼,想推開他,但心底卻響起卓南雁豪邁無比的笑聲:“為了婷兒,莫說是兩杯毒酒,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隨你前去!”霎時她只覺嬌軀酸軟無力,心底更是如醉如癡。

    “為什麼會有宋金之戰?為何他偏偏是個宋人?為何自己與他只能一次次地擦肩而過……蒼天背後,真的有個‘緣’在那里漠然地左右一切嗎?”道道熱焰自他雙臂間傳來,將她整個人都烘暖了,燒軟了,融化了。

    她忽然發覺,自己對他那刻骨的恨,其實本就是刻骨的愛。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麼,自懷中取出玉釵,要給她插好,但輕撫著她蓬松的秀發,卻不知如何下手。完顏婷心底甜蜜,媚目流波地橫他一眼,自將云鬢綰好,側過來候著他。卓南雁笑吟吟地才將玉釵別入發髻中,卻驀地發出一聲痛哼,手按丹田,緩緩坐在榻上。完顏婷見他痛楚得臉上肌肉扭曲,不由驚叫道:“你……你怎麼了?”卓南雁額頭上沁滿了豆粒大的汗珠,苦笑道:“毒酒,是毒酒。龍夢嬋終究是害了我!”

    完顏婷陡覺渾身一寒,顫聲道:“是……龍涎丹!”

    卓南雁飲下的“藍橋風月”中,被龍夢嬋偷下了媚藥和一顆龍涎丹,這兩味藥都不是尋常毒物,以龍驤樓的百驗針都無法測出。好在那媚藥適才藥力已然發揮,又經卓南雁運功催逼和冷水澆頭,已無大害。最要命的卻是龍涎丹。卓南雁體內本已蘊有這種奇毒,這一枚龍涎丹滲入經脈後,使他的毒發之期驟然縮短,又被風滿樓和龍夢嬋各以魔功媚術一番折磨,這時終于發作。

    “怎地是……龍涎丹?”卓南雁卻不知其中緣由,但此時腹痛如絞,聽得完顏婷的言語,登時想到龍涎丹發作後的慘狀,“果然是這龍涎丹的藥力發作了!”一念及此,霎時間渾身燥熱無比,似乎五髒六腑都燃燒起來。

    這龍涎丹藥性奇特,似毒非毒。藥性未發時能補益服藥之人的氣血經脈,但藥性發作之時,便會依服藥之人的經脈特性而將其補到極致。尋常之人全是體性偏寒,便會覺得陰冷難耐,如當日的南宮溟修習的是陰寒掌力,更會又渴又冷,只想飲吸血髓求生。卓南雁的內功卻是陽剛一脈,登時被藥力“補”得燥熱難熬。

    “水……水!”卓南雁猛地掙紮起身,狂飲罐內清水。但冷水入喉,體內煩熱卻絲毫不減,卓南雁仰頭大叫,幾把便將錦袍扯開,露出精壯的肌肉。當日南宮溟只是尋常劑量的毒性到時發作,便痛苦不堪,這時卓南雁卻是被誘服下多一倍的藥量,藥性發作之猛,遠勝南宮溟。

    完顏婷忽然呆住了。她雖知卓南雁早晚有一日會體內毒發,卻從未料到這一刻竟會是她親手促成,這麼快地在她眼前突現。她怔怔地盯住他,芳心內又痛又憐,霎時間眼前模糊一片,一個聲音在心底只是喊:“我要殺了他嗎?我要殺了他嗎?”卓南雁赤著上身在屋內狂喊縱躍,呼呼兩掌,將那矮桌打得碎裂成片。他卻仍覺汗出如漿,只想使力發泄一番,嘶吼聲中,雙掌揮舞,“六陽斷玉掌”、“龍虎玄機掌”諸般精妙武學信手使出。

    幾根殘燭登時被他剛猛的掌風撲滅,屋內漆黑一片。完顏婷又痛又驚,一步步地退開,惶然悄立屋角。卓南雁揮舞片刻,只覺渾身的熱血都要沸騰起來,他自知這樣狂舞,實如飲鴻止渴,非但會精疲力竭,更會促使藥性猛烈發作,大叫聲中,當機立斷地連點自己幾處要穴,仰面栽倒在地。

    屋內只剩下他痛苦的喘息,那一聲聲的低喘便似一把把尖刀,在完顏婷的心頭刮過。她燃亮了一根殘燭,走到卓南雁身前,緩緩俯下身來。淡紅的燭光下,眼見他臉上已淌滿汗水,額頭青筋突突暴跳,完顏婷只覺自己的心被一只看不見的怪手擻緊了,大把大把地揉搓著。

    “婷兒……”卓南雁的眼中閃著一層紅芒,不知是紅燭照的,還是眼泛血絲,沙啞著嗓子道,“求你……走吧!”

    完顏婷簌地一震,頗聲道:“什麼?”卓南雁大口喘息,緩緩道:“我見過龍須……毒性發作之狀,我不想讓你看見我變成這半人半鬼的樣子……”他這時雖是要穴被點,但全身經脈扭曲鼓脹之感絲毫不減,每說一字都覺得費力萬分。完顏婷驀地發覺眼前的卓南雁漸漸模糊,一片一片的紅光在潮濕的睫毛前跳耀,芳心仿佛被湍流大浪沖蕩夾裹,載浮載沉。

    “你走啊!”卓南雁嘶聲大吼,臉上青筋瞬間鼓脹開來,嘶啞的聲音近乎哀求,“走吧……”

    “我不走!”完顏婷再也忍耐不住,嚶的一聲,險些哭出聲來。她緩緩俯下身來,卻見卓南雁上身衣襟裂開,那紋著青龍的健壯肌肉突突微顏。她伸出玉手,輕撫著他火熱的肌膚,撫到肩頭時,卻覺手下摸到了一處凹凸的傷疤。完顏婷的芳心一陣收縮,猛地想到當年在芮王府兩人鬧別扭時,自己一時發狠,將他肩頭咬破。

    一股酸楚委屈的味道陡地升到了鼻尖,珠淚潸然而出。”他騙過我,但許多事他也是毫無自主之力,跟我一樣,他也是大浪中的一葉小舟。”她忽然想起,正是眼前這個男人一次次奮不顧身地救護自己,不論何時,只要自己有危,這個男人便會瘋了一樣地沖上前來。燕京山道中遇到蕭裕刺客,他奮力搶上;王府驚變後,也是他奮不顧身地帶著自己浴血逃出;皇宮大內中為了自己力抗皇帝;那日更在酒樓中為救自己再戰刀霸……

    卓南雁忽地喘息著笑道:“你不走……那你……便殺了我!”他直視著完顏婷淚盈盈的滿是驚詫的美目,一字字地道,“我騙過你,今生今世,也無法補償……索性便求你斬我一刀……”

    “你、你……”完顏婷忽覺嗓子里被一股騰起來的熱氣噎住了,決堤般洶湧奔流的淚水幾乎讓她看不清這張臉。她驀地拔出了腰間短刀,猛然撲上去,揮刀便向他臉上砍去。

    青光疾閃,短刀擦著卓南雁的臉頰重重斬在地上。卓南雁一愣之間,卻見完顏婷提刀又斬。寒凜凜的鋼刀一次次地貼頰而過,地上的軟席被砍透了,再剁向席下的青磚,砍得青磚碎裂進飛,又斫入磚下黑土。

    “殺了你這渾小子!殺了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口中只喊著這一句話,滿腔的無奈、傷痛和惆悵,全化入刀中,一刀刀地砍下。紛飛的刀光和四濺的土屑中,卓南雁忽覺臉上一濕,她的淚水已滴到了自己臉頰上。

    鏘然一響,短刀遠遠迸出,完顏婷才猛地停下,嬌軀簌簌發抖。兩根殘燭快燒到盡頭了,火苗竟也簌簌地抖起來,映得完顏婷那張嬌豔的面孔陣陣恍惚。迷蒙的光影中,她癡癡地俯視著他,串串清淚如飛泉,如疾雨,傾灑而下。那淚珠打在卓南雁臉上,還帶著溫熱,但隨即便騰起一絲絲的涼,侵到他骨子里得涼。

    “婷兒……”他心內一陣酸痛,想說什麼,陡覺渾身髒腑撕心裂肺般地一陣絞痛,大叫了一聲,再也說不出什麼,眼前一陣模糊迷離。

    “你不想給你父王報仇了?要給你父王報仇,就得讓余孤天贏得萬歲青睞,這就先得將龍蛇變漂漂亮亮地干好!而要施行龍蛇變,就得除去卓南雁!”龍夢嬋昨晚的聲音此刻忽然又在完顏婷心底響起,便如靜夜戰鼓聲驚心動魄。她窈窕的身子抖得更厲害,像狂風中簌簌搖蕩的梅花,口中喃喃地道:“我不能……我不能……”她忽然閉住口,拼力咬住嘴唇,跟心底那個回蕩不休的聲音頑抗。鑽心般的劇痛開始侵入卓南雁的頭腦,若非要穴被點,此刻他說不定就會撞頭翻滾。”我要死了嗎?”他喘息著張大雙目,好想看仔細眼前的玉人,但覺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模糊,那張梨花帶雨的玉容漸漸變成一片迷蒙的白。

    忽然之間,卓南雁只覺懷中一片溫熱,一個香軟柔膩的身子將他緊緊擁住。混沌之中,鼻端傳來無比熟悉的幽香,跟著一雙頗抖的香唇印上了他的口。”是婷兒!”卓南雁心底一陣發熱,完顏婷帶來的醉人馨香將他身上的劇痛抵消不少。他覺出她柔軟的櫻唇有些苦澀,想必是她的淚水流到了唇內。他很想將她緊緊抱住,但全身除了口舌都絲毫動彈不得,便只有拼力地吮吸那滾燙的唇瓣。突覺口中一片清涼,也不知完顏婷把什麼東西度入了他口內。那股清涼霎時便被她柔軟的香舌送入喉內,跟著卓南雁體內酥麻陣陣,蕩起一陣又一陣的涼爽之感,迷迷茫茫得如同身入云端。

    懷中的完顏婷忽然變得酥軟如棉,她那緊抱著他的雙臂卻箍得更牢。她的吻也陡然重了,似是發了狠拼了命一般地吸著他,咬著他。卓南雁只覺緊壓在身上的玉體滾燙無比,熱香四溢,恍然間他便似撞入一個柔美香豔的美夢中。那股清涼感覺愈發膨脹,同時頭腦漸漸昏沉,讓他再也支撐不住,竟沉沉睡去。混沌迷蒙中,只有那個香軟的美夢還在繼續,他依稀覺得無數雪白的妖燒的香花在眼前綻放,那樣嫵媚,那樣聖潔。這些花兒還會唱歌,只是歌聲低緩輕柔,聽來幽怨纏綿。他的口唇間也不時傳來陣陣溫暖,有時甜蜜,有時苦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遠處陣陣雞鳴,卓南雁才張開眼來,只見一縷稀薄的晨暉已斜穿進屋,原來天色早已大亮,而完顏婷卻已不在身邊。他緩緩坐起,卻覺體內真氣順暢,再無絲毫痛楚,心內登時湧起一股熱流:“原來婷兒給了我解藥!”眼前還飄浮著那些嬌豔的鮮花和迷人的香氣,那個淒美的夢還揮之不去地在腦際縈繞。他忽覺口角一陣咸苦,才知下唇破了道小口。想到昨晚蒙眬之際,完顏婷情熱如火的熱吻,他心頭不禁怦怦亂跳,轉頭大喊:“婷兒,婷兒,你在哪里?”空蕩蕩的屋內卻沒有回應。猛一回頭,卻見那歪斜的屏風上用短刀刻著兩個大字:保重!

    字跡略顯娟秀,正是完顏婷的筆跡,只是一橫一豎,都刻得極深極重,似乎她滿腔的愛戀、惆悵、迷惘和纏綿,都化入了這深深的兩字刀刻之中。卓南雁立在屏風之前,凝視著那兩個字,忽然間就怔住了。

    一縷晨風穿堂而人,卓南雁只覺胸口一涼,才看到胸前衣襟已濕了大片,想到昨晚她曾緊偎在自己懷中,心底更是一陣難過,“原來婷兒在我懷中曾痛哭了半晚!”他心內忽地一熱,便想循蹤去追尋她,但茫然跨出兩步,忽又想:“她不辭而別,終究是不肯再見我。在她心底,只怕還是要跟天小弟在一起。”一念及此,他心底酸痛難忍,猛然轉身,雙掌緊緊攥住完顏婷刻字的那道屏風,身子突突發抖。忽聽“格格”聲響,那屏風禁不住他澎湃的內力灌注,竟然碎裂成片,簌簌散落。

    卓南雁悵然走出這座深谷荒宅,卻見滿山寂然,朝陽隱在濃云深處,不肯露面。卓南雁這才想到金鯉初會昨日初戰,今日只怕會如火如茶,心內憂急忽起,忙疾步趕出。龍夢嬋曾費盡心思地讓他輾轉入谷,其實這地方離南屏山並不遠。卓南雁出得谷來,在道旁一處面店匆匆吃了飯食,辨明方位,便往南屏山趕去。

    趕到南屏山時,卻見天色愈發陰晦起來,灰溟溟的天空上云腳低垂,一派陰暗之色,但擂台下卻喊聲震天,群情激昂。卓南雁尋到了莫愁和方殘歌,低問戰況如何。

    “你老兄可來啦,見到你的公主小情人了嗎?”莫愁眼見卓南雁神色略窘,興致大起,著實取笑了他幾句,才苦笑道:“昨日砍殺一場,傷了六個,死了十七個!”卓南雁驚道:“死的卻比傷的還多?”

    莫愁歎道:“有算陳年舊賬的,有了結新積大怨的,還有幫派中勾心斗角趁機窩里反的……對了,昆侖派掌門甯自隆連勝四場,卻被石鏡道長戳了一指,敗下台去。石老道在天地賭局中和雷震掌門積下新仇,曾上台叫罵了一番,雷震居然未曾應戰。他媽的,這些江湖仇殺往日里還要避開官府,這回倒可堂而皇之地在此殺人不償命!當真厲害得緊、熱鬧得緊!”

    卓南雁心內暗歎:“秦檜老賊和余孤天蓄意攪亂江南武林,這一番仇殺下來,大宋英豪更加離心離德,哪一年才得四海歸心!”抬頭卻見台上兩人激戰正酣,一人是個紅面和尚,招式威猛,拳掌間蕩起的勁風激得台上旌旗呼呼飛蕩。跟他對戰那人身法輕靈,掌勢悄無聲息,卻是方殘歌。

    莫愁低聲道:“打了一整日,能連勝五場的只有青城派石鏡,和我那幫主老爹兩位。小桔子,你那大伯掌門唐千手怎地還沒露面?”唐晚菊面色一窘,低歎道:“大伯性子縝密,不到最後一刻,決不登台。嘿嘿,慚愧,小弟誓不登台,大伯回頭定會怪我!”

    “唐大伯若不出手,方老三便有戲!”莫愁瞥了眼擂台,又道,“這方老三代雄獅堂出戰,已連勝三陣。跟他對陣的這禿驢大號紫花和尚,有名的不守清規戒律的花和尚,武功卻硬得很,前幾年創了個‘大歡喜門’,要做開宗立派的大宗師……”他話未說完,忽見台上紫花和尚狂嘯一聲,揉身直進,“呼、呼、呼”連環三拳奮勇擊出。這三拳直來直去,全無花哨,但拳勢剛猛絕倫,伴著震雷般的虎吼,當真聲勢驚人。方殘歌似是不敢直櫻其鋒,每接一拳,便退一步,三拳之後,疾退三步,竟已到了擂台邊緣。紫花和尚精神大振,兩臂齊搖,如雙龍出海般暴吐而出,功力灌注,只想將方殘歌震下擂台。

    莫愁眼見方殘歌勢危,忍不住“哎喲”了一聲。猛聽得方殘歌振聲清嘯,身形暴進,雙掌針鋒相對地迎上。他適才一直示弱,其實等的便是紫花和尚這一招。紫花和尚連出三拳,看似虎虎生威,實則氣勢已竭。方殘歌這一掌卻是蓄勢而發,猛如怒洪決堤,正將殘金缺玉拳的剛烈之氣發揮到了極致。四掌相交,紫花和尚驀地慘哼一聲,猶如斷線風箏般倒飛而起,遠遠跌到擂台一角。他武功不俗,忙又挺身躍起,但強撐著站起,卻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方殘歌笑吟吟地一拱手:“紫花大師,承讓了!”紫花和尚的紅臉這時淡如金紙,緊閉口唇不敢言語,轉身奔下擂台。

    雄獅堂領袖江南武林多年,根基極盛,方殘歌這一戰又勝得乾淨利落,霎時叫好喝彩之聲此起彼伏。方殘歌傲然挺立台上,四下拱手致意。萬秀峰朗聲高叫:“方少俠連勝四場,還有哪位英雄上台比試?”

    群豪都知方殘歌身負絕學,懾于雄獅堂的名聲,本就不敢上台;偶有幾個高手本要一試身手,但瞧見強悍如紫花和尚都在他手下大敗,也不由心下折服,均想:“好歹還剩下一個名額,何必跟他雄獅堂強爭?”方殘歌白衣臨風,傲立台上多時,卻無人敢登台一搏。

    萬秀峰哈哈笑道:“看來殘歌老弟今日是獨占鼇頭啦,天下英雄,竟無人敢來上前爭鋒。當真羨慕死老哥啦!”他這話說得嘻嘻哈哈,實則暗藏機詐,台下不少豪傑聽了,均有些心頭火起,躍躍欲試。

    忽聽一道沙啞的笑聲遙遙傳來:“是誰這麼大的風頭,嚇住了天下英雄?”這聲音便如在眾人身前談笑一般自若隨意,但群豪卻全聽得真真切切,抬頭看時,卻不見人蹤。萬秀峰卻搶上兩步,眼望西首,揚聲道:“是師尊到了嗎?”只聞蹄聲響亮,眾人轉頭望去,才見百十號錦衣鐵衛縱馬自山道西首奔來。那百匹駿馬均是神駿高大,鞍飾華貴,而馬上的鐵衛竟也是一般得身量,一般得魁梧。遠遠望去,當真整齊劃一,氣勢渾然。眾鐵衛群星捧月般簇擁著當先一個綠袍老者。這綠袍老者搶在一群黑衣鐵衛之前,更顯氣度非凡,猶似大片黑石中托出一塊綠玉。這人自然便是格天社的大首領、勢壓黑白兩道的武林宗師“吳山鶴鳴”趙祥鶴了。

    萬秀峰忙在台上躬身,高叫道:“參見大人!”山谷中分散四處的格天社眾鐵衛驀地全變得釘子一般筆直,齊聲大喝:“參見大人!”聲音齊刷刷地爆出,雷震一般在山谷中轟鳴不已。群豪都唬得一驚。

    莫愁忍不住冷笑一聲:“他姥姥的,趙祥鶴架子倒蠻大!”卓南雁凝望趙祥鶴鐵板一塊的冷硬臉孔,想到他在太子趙瑗身前滿面餡媚之狀,暗自歎息:“趙祥鶴這老賊的臉孔可是多變得很!”

    眾鐵衛擁著趙祥鶴瞬間縱馬奔到台下。早縱下台來的萬秀峰誠惶誠恐地迎上趙樣鶴,低聲耳語幾句。趙祥鶴帶著幾人緩步踏上擂台,在台側早備好的大椅上坐了,斜睨了一眼兀自挺胸傲立的方殘歌,回頭笑道:“殘風,你們的事正可在此了上一了!”

    趙祥鶴身後倏地轉出一個身著華服的中年漢子,躬身笑道:“趙大人說得是,今日天下英雄齊到,正可給我雄獅堂作個評判!”這人頭頂微禿,赫然竟是雄獅堂的大弟子翁殘風。適才他縮身在趙祥鶴身後,絲毫不顯,這時挺身而出,登時現出一股凜然生威的不俗氣勢。

    “大師兄!”方殘歌卻大吃一驚。除了四師弟何殘雪留守雄獅堂,他和兩位師兄聯袂進京,但翁殘風自一入京師,便即行蹤詭秘,忽隱忽現。自昨日金鯉初會打擂之始,他便一直隱而不見,方殘歌只得孤身上台苦斗,可萬料不到翁殘風竟會隨同趙祥鶴一同現身。

    翁殘風仰頭干笑兩聲:“虧你還認得我這個師兄!你唯我獨尊多年,便連師尊也不放在眼內。雄獅堂的弟子只知有你方老三,還有誰識得我這個大師兄?”方殘歌眉頭微皺,才知他仍是惦記那掌門之位,沉聲道:“咱們門內之事,可否私下再談?”翁殘風搖頭道:“不成!師尊尸骨未寒,你便與殺師嫌凶卓南雁和他的死黨莫愁、唐晚菊等人混在一處。今日當著天下英雄的面,須得給我雄獅堂和師尊在天之靈一個交代!”

    他聲音響亮,台下群豪聽個滿耳。卓南雁也還罷了,莫愁卻忍不住反唇相譏,大罵道:“你姥姥的翁老頭兒,你自甘墮落,跟格天社攪到一處,反誣卓南雁和本公子一口,當真恬不知恥,不堪入耳,臭不可聞,弱不禁風……”江湖中人都知格天社素來視雄獅堂為眼中釘,而翁殘風此時隨趙祥鶴上台,分明是已然暗中投靠格天社,大多數的血性漢子均卑鄙翁殘風的行徑,聽了莫愁的東拉西扯,忍不住齊聲大笑起哄。

    翁殘風聽得笑聲,老臉微紅,卻只作不聞。方殘歌揚眉道:“大師兄,你到底要怎樣?”翁殘風冷冷道:“我今日要為我雄獅堂清理門戶!”清理門戶便是武林幫派中的掌門或是師長將作惡多端的門徒廢除武功,革除門牆,乃是一門之內最為嚴厲不過的刑罰。

    台下群豪聽了這話,登時轟然一亂,議論四起。雄獅堂來參戰的百余弟子更是心下茫然,不知所措。方殘歌卻是面色慘變,沉聲道:“今日這是金鯉初會,可也由不得你來此清理門戶!”

    “怎地由不得?”萬秀峰忽地踏上一步,笑道,“金鯉初會的比武較技,不分門派出身,翁兄要怎樣便怎樣!不過翁兄若是勝了,還須再過四場,才算雄獅堂奏凱!”方殘歌怒道:“若是我勝了呢?”萬秀峰面色一窘,隨即笑道:“那麼方兄連過五關,也算雄獅堂在武宗六脈中獨占一席!余下之事,便是貴派門戶內的事了。”話里話外,仍是暗指方殘歌遲早有一日會被翁殘風革除門牆的。

    “好極,好極!”方殘歌卻仰頭大笑,“師尊,您老人家當真神機妙算,今日果然有奸賊跳了出來。翁殘風,動手吧!”翁殘風面色一變,暗道:“聽這小子言語,難道師父還沒死?”正自驚疑,身後忽地傳來趙祥鶴四平八穩的聲音:“殘風,愣著作甚,是不是還在顧念同門情誼?”

    翁殘風精神一振:“有趙大人給我撐腰,便是那老偏心鬼沒死,也奈何我不得。今日斬了這小子,非但能一舉奪下掌門之位,更可得到趙大人青睞,在格天社混個一官半職。”想到得意之處,心頭發熱,但臉上卻還是順著趙祥鶴的話,撐出一副感傷之色,眼望方殘歌歎道:“師弟,你癡迷不悟,可也怪不得為兄了!”話聲未絕,雙掌斜分,殘金缺玉拳的“江山如畫”陡然施出,飛襲方殘歌的兩肋。掌到中途,陡變為“山河破碎”,掌影如碎石天降,四面八方地向方殘歌罩來。

    方殘歌見他一上來便以雄獅堂的絕學痛下殺手,悲怒之情更增,雙拳橫封,一招“金戈鐵馬”劈頭迎上。兩人拳掌交擊,翁殘風巋然不動,方殘歌卻斜退三步。原來翁殘風入門最久,功力本就稍強,而方殘歌激戰四場,氣力已衰,這般硬較掌力,翁殘風自是略占上風。

    台上台下的格天杜眾鐵衛顯是早已得了吩咐,見到翁殘風一招擊退方殘歌,登時轟然喝彩。方殘歌臉色陡紅,身子一彈,疾撲而上,右掌旋轉削來,左掌筆直射出。這兩掌曲者盤旋如龍,直者如烈馬沖騰,激憤之下,殘金缺玉拳的剛猛雄勁之力已展到極致。翁殘風心底暗喜:“你這小子的武功本是強在騰挪靈動,這般跟老子硬碰硬,當真再好不過!”當下拳鋒陡斂,只守不攻。兩人同門多年,相互間早已熟悉無比,此時拼力相斗,攻如驚瀾狂起,守如鐵索橫江,精彩紛呈,看得人眼花繚亂。台下群豪大半瞧不起翁殘風的為人,眼見方殘歌身如飛星掣電般地繞著翁殘風疾轉,將對手守禦的圈子壓得越來越小,均覺興高采烈,喝彩打氣之聲高響不絕。

    卓南雁卻蹙起眉頭,暗道:“方殘歌這般狂攻,大耗內力,正落入翁殘風的算計內!”忙聚音成線,遙遙送出,傳聲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你這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方殘歌這一輪奮力疾攻,雖然穩占上風,但也覺出翁殘風拳上反擊之力漸強,聽得卓南雁的傳音,登時心頭一凜:“此戰事關重大,我可不能意氣用事!”氣隨意轉,攻勢霍然一頓。翁殘風暗喜:“這小子已是強弩之末,看你還能撐到何時?”左掌成爪,“只手擎天”陡地扣向方殘歌胸前膻中穴,拳勢暴漲,由守轉攻。

    “思盡波濤,悲滿潭壑。煙歸八表,終為野塵!”方殘歌驀地振聲長吟,拳法霍地變為“千古風流”。他念的是鮑照的《登大雷岸與妹書》,這兩句辭意沉郁,隱蘊悲思,正與他心境相合。高吟聲中,方殘歌掌上招式化作“長波天合”蕩開翁殘風的鐵爪,跟著“舳艫千里”化剛為柔,綿綿攻到。此時他心氣一平,武功上的靈氣登顯,拳掌間已暗台羅門“寓至剛于至柔”的武學至理。再斗數合,饒是翁殘風鋒芒畢露,但左突右沖之下,仍覺優勢漸失。翁殘風又驚又怒:“若不是這老兒偏心,將絕學都傳給了他,我又怎地勝不過這小子?”他口中厲喝連連,聲勢驚人,但方殘歌拳上黏力漸增,借力打力,抽絲剝繭一般將他緊緊纏住。

    兩人繞台疾轉,方殘歌的拳勁一圈圈地縮小,翁殘風額頭已是汗水涔涔,偏偏越急越是掙脫不得。卓南雁眼見這時方殘歌已是穩占上風,才長出一口氣。斜眼看趙祥鶴時,卻見他雙眸微垂,似乎對台上的激戰全不在意,卓南雁暗道:“這是堂堂正正的比武較量,翁殘風雖然不敵,趙祥鶴這老兒也終究不能明著動手相幫!”

    一念未了,忽聽台上二人齊聲大喝,貼身激戰的兩道身影倏忽分開。方殘歌踉蹌退出數步,手撫肩頭,怒道:“你使暗器傷人?”說話間肩頭已是鮮血迸流。翁殘風嘿嘿冷笑:“這金鯉初會上可沒說不能施展暗器!”方殘歌驚怒交集,正想奮力再上,忽覺左肩麻癢,半邊身子竟難提起內勁。他怒喝道:“毒針,是唐門毒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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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06: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七節:變生肘腋 翻云覆雨
      台下群豪聽得雄獅堂的大弟子竟施出唐門毒針對付師弟,登時起了一陣騷動。翁殘風眼中寒光乍閃,冷哼道:“血口噴人!今日你罪有應得,可怨不得為兄了!”揮掌當頭按來。方殘歌拼力奮起,右掌招架,但此時內氣難聚,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住手!”雷鳴般的怒喝聲中,一道青影疾撲而至,單掌橫推,斜封在翁殘風連綿拍出的雙拳上。

    翁殘風全身劇震,疾退三步,才瞧清躍上台來的正是師尊羅雪亭的好友、丐幫幫主莫複疆。莫複疆戟指大罵:“姓翁的,你願做格天社的狗也就罷了,卻對自己的師弟下這毒手,老夫怎能容你!”駢指如刀,當胸切去。

    驀然間人影電閃,一人已擋在翁殘風身前,揮掌迎在莫複疆掌上。裂帛般的怪響聲中,莫複疆退出兩步,身子搖晃,望著那人怒喝道:“趙祥鶴,你當真要為這姓翁的奸賊出頭?”忽覺嗓子發熱,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原來趙祥鶴適才驟然插手,實屬攻其不備。莫複疆武功本就不及他,又未盡全力,此消彼長之下,竟至吐血。

    趙祥鶴負手而立,神色悠然,淡淡地道:“莫兄,這是金鯉初會較技,比武較量本是他二人之事。你我都不該插手!”莫複疆目**芒,道:“那好,老子便跟這姓翁的比武較量一番。”趙祥鶴已背著手踱回台側,穩穩坐下,搖頭道:“昨日丐幫已連勝五場,既已得了武宗六脈的席位,便不得再登台較技。”莫複疆登時怒目無語。

    群豪雖惱憤翁殘風的為人,但見為他撐腰的“吳山鶴鳴”一掌震傷丐幫幫主,神功驚人,均是心底震驚。台下喝罵之聲不絕于耳,卻是誰也不敢上台。趙祥鶴端坐台側,悠然品茶,兩眼卻不露聲色地在四下搜尋。原來羅雪亭重回江南的消息隱密至極,昨晚金靈官雖跟他交過手,但五靈官跟趙祥鶴一直貌合神離,事後並沒有知會于他。趙祥鶴便一直對羅雪亭的生死心存疑惑,他今日此舉,正是要逼得羅雪亭出來。“他的心肝徒弟方殘歌中毒吐血,大弟子又公然投入我格天社,這老兒若是活著,必會現身!嘿嘿,他至今遲遲不見蹤影,莫非當真死了?”趙祥鶴心頭暗喜之余,又隱隱生出幾分落寞。

    莫複疆惡狠狠地瞪了翁殘風兩眼,瞥見方殘歌臉色鐵青,身子簌簌搖晃,只得上前扶起他道:“方老三,咱們暫且下台,這鳥賬回頭再算!”

    這時人影閃動,卓南雁和唐晚菊已疾掠上台。唐晚菊先搶到方殘歌身側,道:“殘歌兄,這毒傷可不能耽擱!”嫻熟利落地為方殘歌拔除毒針。卓南雁卻橫在翁殘風身前,冷冷道:“在下這便領教翁兄高招!”

    翁殘風心頭劇震:“聽說這小子昨日不辭而別,怎地今日又冒了出來?”萬秀峰皺眉道:“卓兄,你今日是為哪家出戰?”卓南雁昂頭道:“在下也為雄獅堂出戰!”

    “雄獅堂?”翁殘風登覺底氣十足,喝道,“笑話,雄獅堂內何時有你這投敵奸賊?”方殘歌霍地昂起慘白的臉孔,叫道:“這位卓公子曾得師尊親授武功,算來也是我雄獅堂的弟子。”他片刻之間權衡利弊,若是師尊探訪九幽地府未歸,今日或許只有卓南雁能為雄獅堂收拾殘局。

    翁殘風嘿嘿冷笑:“傳過幾招武功便算是弟子了?你受恩師督導多年,還不是跟這等奸賊沆瀣一氣,辱沒師門?”方殘歌顫著手自懷中抽出一枚金光燦然的令牌,塞到卓南雁手中。翁殘風一見那金令,登時面色慘變,顫聲道:“歸心令?”

    “不錯!”方殘歌轉頭向台下佇立的數十位雄獅堂弟子喝道,“歸心令出,如見堂主!”原來當年卓藏鋒登上歸心盟主之位後,大帥岳飛曾鑄了一枚歸心令交與卓藏鋒,號令天下武林。後來卓藏鋒無奈北上,曾將此令轉交給羅雪亭。羅雪亭素來將之視若圭璧,貼身攜帶,只在萬不得已之時,才以之傳令。若說那雄獅令只是堂內信物,那這歸心令則是至高無上的鎮堂之寶!

    卓南雁依言高高揚起那枚金燦燦的歸心令。眾雄獅堂弟子轟然拜倒,齊聲喝道:“參見堂主!”卓南雁聽得群豪的喝聲,眼望那金令上峭拔剛健的“歸心”二字,也不由心底發熱。他將金令鄭重地收回懷中,冷笑道:“翁殘風,你若怕了,便請退下,待羅堂主回來再行發落。”

    翁殘風聽他說起“羅堂主”三字,神色驟變,轉頭四顧。趙祥鶴卻知翁殘風決非卓南雁的對手,不由蹙眉沉吟,替翁殘風苦思脫身之策。但翁殘風四下游動的目光掃見趙祥鶴雙眉緊鎖,卻誤會了他的意思,暗道:“我這麼心驚膽戰,未免讓趙大人瞧不起我!”硬著頭皮踏上兩步,喝道:“兩個小賊沆瀣一氣,今日一發的都要革除門牆!姓卓的,待會兒你可得只施展我雄獅堂的武功!”趙祥鶴見他應戰,最後那句話更是大露怯意,不由暗自搖頭。

    卓南雁大笑道:“好,翁大人喜歡什麼招式,我便用什麼招式!”群豪聽他語帶揶揄,不由哄笑四起。莫複疆笑道:“翁大人最愛那招狗吃屎,可惜只有他老人家一人會使。”大笑聲中,自和唐晚菊、方殘歌快步下台。

    翁殘風臉色僵硬,斜身閃來,拳發如箭,直向卓南雁臉上擊到。此時他心底狂怒,倒正合這殘金缺玉拳的剛烈之氣。卓南雁目光已掃見他指間銀光閃爍,顯是暗藏毒針,急忙斜退兩步。翁殘風心頭一喜,怒喝聲中,雙拳攔腰橫掃。

    “這厮的毒針也還罷了,但一旁的趙祥鶴卻是不得不防!”卓南雁凝眉沉思,已生出一計,翩然再閃,草草揮拳還了一招“北望家國”。

    翁殘風見他拳上勁風鼓動,但招式似是而非,威力大減,登時精神大振:“這小子不會我雄獅堂的功夫,那些邪門武功無從施展,便也不足為懼!”驀地身子踉蹌,似跌非跌,陡然撲向卓南雁下盤。台下的方殘歌目光一寒,喝道:“斷續跌?卓兄小心了!”

    原來羅雪亭因材施教,這一路以忽斷忽續的奇妙勁法配合詭異腿法的“斷續跌”,只傳給了翁殘風一人。翁殘風苦修多年,又增出多般精妙變化,適才對陣方殘歌時自忖有毒針壓陣,這套克敵絕招便沒有施展。這時陡遇卓南雁這等強敵,只盼速戰速決。卓南雁見對方雙腿吞吐不定,勁氣變幻莫測,心底暗自喝彩:“羅老的功夫,當真異彩紛呈!”腳下疾錯,依舊向後飛退。翁殘風見他一直緊盯自己進退疾晃的雙腿,心底狂喜,左腿霍地橫掃卓南雁下盤,一直縮在袖內的手指卻陡地疾彈,兩枚毒針悄沒聲息地射向卓南雁前胸。

    卓南雁倉促間揮袖疾擋,卻仍慢了半分,悶哼聲中,踉蹌退開。翁殘風哈哈大笑,欺身直進,左腿倏收,右腿反向卓南雁襠下反撩過來,只想一招斃敵。猛聽卓南雁大喝一聲:“上當啦!”左掌反扣,陡向他腳踝抓來。翁殘風乍見卓南雁神威凜凜,大吃一驚,好在他這“斷續跌”的腿法可虛實互換,急忙收勁退開。

    他身子才錯開二尺,陡聞嗤嗤聲響,肩頭已被兩枚銀針射中。原來卓南雁手指也一直縮在袖內,見他毒針發出,急忙以鐵指隔衣夾住了銀針,身子搖晃欲倒,不過是誘敵之計,待得翁殘風撲到,立時將毒針“回贈”。翁殘風只覺肩頭微麻,驚駭之際,已被卓南雁一招“只手擎天”扣住了腰間要穴。一股內力循經透入,翁殘風只覺雙腿無力,仰面跌倒在地。

    “翁大人果然最愛施展這招狗吃屎!”卓南雁大笑聲中,一把將他提起,向台下的方殘歌等人拋去。翁殘風卻不顧他的譏諷,身子落地,立時手忙腳亂地自懷中摸出解藥,向傷處亂抹。莫愁過來一把奪下,笑道:“哈哈,臭不可聞、弱不禁風的翁大人,多謝解藥!”

    卓南雁適才一直故意示弱,只為讓趙祥鶴戒心暫去,得手之後,又乾淨利落地將翁殘風拋下。趙祥鶴為身份所拘,難以明里出手,一愣之下,業已無可奈何。萬秀峰強擠出幾絲笑意,高叫道:“恭喜卓少俠旗開得勝,還有哪位英雄上陣?”喝聲未畢,忽聽得有人厲聲怪嘯,一道人影疾縱上台,揮刀便向卓南雁砍來。卓南雁見他不分青紅皂白上台便打,忙飛身避開,見這人正是當日被自己制得服服帖帖的飛龍幫幫主于飛龍。他心底奇怪:“這于飛龍最是欺軟怕硬,怎有膽子上台來跟我對陣厮殺?”喝道:“于幫主,你當真要搶這武宗六脈?”于飛龍雙眸通紅,口中呵呵連聲,也不知說些什麼,只顧運刀疾砍。萬秀峰縱聲叫道:“飛龍幫幫主于飛龍登台上陣!”只一句話的工夫,于飛龍的鬼頭刀呼呼掛風,上三刀下三刀,頃刻間砍出連環六刀。他這時勢若癲狂,但偏偏刀招沉穩狠辣,絲毫不亂。

    “這厮掌上功夫不成,這把大刀耍得倒好不威風!”卓南雁驀地童心忽起,長劍鏘然出鞘,橫封一劍,只聽錚然銳響,于飛龍的鬼頭刀已被削下一段。威勝寶劍本不以鋒銳見長,但在卓南雁的真氣灌注之下削鐵如泥,已絲毫不遜于辟魔劍。于飛龍振聲怒喝,斷了頭的大刀盤旋飛舞,依舊勢不可擋地急沖過來。卓南雁長劍疾抖,只聽鏘鏘之聲不絕,于飛龍的鬼頭刀又被削去三截。台下群豪眼見于飛龍氣勢洶洶地奮勇前沖,但手中只剩下個光禿禿的刀把,忍不住哄笑四起。

    “于幫主服了嗎?”卓南雁低笑聲中,威勝神劍已抵在于飛龍的咽喉上。哪知于飛龍低吼一聲,身子猛然前撞,登時血花四濺。卓南雁大吃一驚,急忙收劍,卻已不及。于飛龍的眼神終于回複清澈,顫聲道:“你、你為何……殺我?”身子軟軟栽倒,一動不動。卓南雁渾身劇震,退開兩步,眼望血水順著劍刃點滴淌下,愣在當場。

    台下笑聲登止,誰也料不到竟會是如此結局。萬秀峰瞥一眼卓南雁,冷笑道:“卓少俠劍法高明,但也不必濫殺無辜啊!”驀地高聲吹喝,“哪位英雄還要討教?”忽聽得一聲長嘯悠然蕩起,一道身影如飛鶴沖天般騰起,穩穩落在台上,卻是金鼓鐵筆門的掌門人管鑒。眾人見他嘯聲高亢,身法沉穩與輕靈兼重,登時彩聲四起。

    萬秀峰唱名之後,管鑒昂然踏上一步,沉聲笑道:“卓少俠武功高強,咱們都是佩服得緊的,但人品嘛,嘿嘿……”他的目光掃在被格天社鐵衛匆忙向台下抬去的于飛龍尸身上,冷冷道,“這位于幫主不是尊駕對手,你勝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偏要取他性命?”

    卓南雁向來見到管鑒,他都是笑嘻嘻的,一副鄉紳財主模樣,這時見他板起臉孔怒斥自己,心底微覺詫異,但想到于飛龍之死,仍不禁心底黯然,道:“不管如何,確是我誤傷了于幫主性命!”他的目光陡然一利,凜然射向管鑒,“但于幫主之死怪異之處甚多,他事先必已被人做了手腳。天下英雄在此,我卓南雁就此立誓,定要將謀害于飛龍的真凶揪出。”

    管鑒哈哈大笑:“天下英雄都瞧得清清楚楚,你淡淡的一句話便想將真凶推到旁人頭上嗎?”卓南雁胸中悲憤陡增,冷笑道:“管掌門這是要替天行道嗎?”管鑒朗聲道:“不敢!但似卓少俠這等人,可著實不配為雄獅堂出馬。管某不才,要為天下討個公道!”說著將外罩的大氅一把扯脫。他大氅下的裝扮甚是奇特,一身緊身金衣,腰間卻纏著五面金色的羌鼓。

    卓南雁笑道:“管掌門要討公道,便請過來!”管鑒雙掌一分,手中己多了一對銀燦燦的判官筆,他門中弟子的判官筆多是鑌鐵打造,只他這對亮銀點睛筆與眾不同。管鑒忽地仰頭望天,沉聲歎道:“飛龍老弟,這一曲金鼓為你送行!”斜踏兩步,以判官筆尾端在左腰金鼓上咚的一敲。

    金鼓鐵筆門在江湖上名頭響亮,但門人弟子行走江湖一般只用判官筆,台下群豪多數還是首次見到這金鼓,一時交頭接耳。莫愁更忍不住笑道:“這管胖子腰間纏的什麼玩意,別是跟咱叫花子一樣,打鼓唱蓮花落的吧?”莫複疆“嘿”了一聲:“那便是他門內的至寶五音煉魂鼓,非但能擋各門兵刃暗器,更可以五音傷人五髒,乃是管胖子壓箱子底的玩意兒!”

    鼓聲驟起,台下群豪還不覺怎樣,凝立在管鑒身前的卓南雁卻覺一顆心隨著他的鼓響陡地一跳。他心底凝神戒備,長劍當胸一橫,長笑道:“破鼓爛捶門,果然有些門道,出手吧!”管鑒臉色一寒,卻並不進招,雙筆如落雹,如疾雨,飛快地撞擊在腰間金鼓上。

    那金鼓瞧來不大,但鼓聲轟鳴,聲若輕雷,震得人心亂如麻。擂台四周的眾鐵衛慌忙扯下衣襟,塞住雙耳,卻仍覺心內狂跳。萬秀峰臉孔發白,一步步地向後退去。擂台上只有“吳山鶴鳴”趙祥鶴依舊穩如泰山地端坐不動,臉上竟還露出一絲欣賞之色。

    管鑒身形游動,繞著卓南雁盤旋疾走,鼓聲忽輕忽重,忽疾忽緩。他這五面金鼓大小稍別,音域各異,每一捶打都能隨心生出宮、商、角、徴、羽的五聲之一。所謂宮屬土動脾,商屬金動肺,角屬木動肝,徴屬火動心,羽屬水動腎,管鑒這煉魂鼓敲出的五音便依這陰陽五行之理,專傷人之五髒。只因這門功法反噬之力極大,若非煉魂心法過關,習練者便會先被鼓聲所傷,至今金鼓鐵筆門中也只有掌門人管鑒能以這煉魂鼓克敵。

    卓南雁聽得片刻,只覺渾身髒腑不適,心知不能讓他再敲下去,長劍嗡然一聲長吟,便待揮出。管鑒忽地咧嘴一笑:“在下給于幫主在天之靈送別,卓少俠當真不敢聽下去嗎?”肥胖的身形如怒鶴劃空,疾掠不定,雙筆飛落,鼓聲陡然一變。

    “老子當真怕他這破鼓爛捶嗎?”卓南雁傲氣陡增,竟不再進擊,凝神守中,與鼓聲相抗。陡然間他面色驟變:“這鼓聲怎地如此熟悉?”原來管鑒的鼓音忽地一軟,起伏成韻,依稀便是林霜月傳給卓南雁的那曲《傷別》。雖然簫曲輾轉纏綿,為鼓樂難及,但這時管鑒五鼓齊發,竟也隱約有些《傷別》的影子。

    卓南雁的長劍突突發顫,心中忽覺感傷無限。這煉魂鼓以五音分別侵傷人的五髒,傷人之力絲毫不遜于風滿樓的迷魂箏音。此刻卓南雁一時大意,聞曲傷情,悲情屬金傷肺,憂情屬土而傷脾,不免為其所乘。

    管鑒雙眸一亮,驟然欺近,左筆電般飛點向卓南雁心口。卓南雁這時心緒激蕩,竟然一動不動。莫複疆驀地瞠目大喝:“快躲!”管鑒這一出筆攻敵,不免鼓聲稍歇。卓南雁耳根乍淨,登時被莫複疆喝得心神一凜,眼見鐵筆帶著咝咝勁風襲到,猛然提氣擰腰,胸口陡然凹陷三寸。這一筆橫胸掃過。

    眼見這勢在必得的一招居然無功,管鑒心底一寒,自知鼓曲一斷,再難震懾敵人心魂,索性揮筆狂攻。霎時間他左筆如煙霞彌漫,從天飛卷而落,右筆錚錚擊鼓,連發傷人內勁的煉魂鼓音。但卓南雁這時心念一端,雖然髒腑略微不適,但心神已不被鼓聲所乘,驀地長劍倒翻,當頭劈下。這一劍招式剛猛,但勁氣舒展,渾如云騰鶴舞,氣象恢弘。台側端坐的趙祥鶴兩眼陡張,忽地喝了聲“好”。劍筆瞬間交接一處。劍氣奔湧之下,管鑒只覺鐵筆如同被千斤重物壓住,臂酸筋麻,只得右筆疾出,奮起雙筆連環招架,卻仍是甩脫不開。卓南雁沉聲喝道:“這鼓曲從何而來?”管鑒喘息不答,眼泛紅光,展開輕功,全力游走。卓南雁腳下生風,如影隨形地纏著他四下疾繞,長劍猶如森森暮雨,當頭罩下。

    “是……是位朋友教的!”管鑒忽覺自己開口說話,對方劍上的壓力便會稍輕,忙喘口氣又道,“那人還說……這曲子叫什麼……《傷別》!”兩人口中說話,但劍騰煙嵐,筆走龍蛇,兩般兵刃上奇招迭出。眾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之聲不絕于耳。

    “《傷別》……《傷別》……”卓南雁想到林霜月被林逸煙挾走後一直下落不明,心內酸痛,驀地喝道,“她怎麼將《傷別》之曲傳給你?她在哪里?”管鑒繞台疾轉,如龍蟠蛇騰般拼命騰挪,卻始終難以擺脫頭上重如山岳般壓來的劍氣,咧嘴苦笑道:“那姑娘……你該識得的……我昨日遇到了她!她、她已給……”忽然大口吸氣,似已給卓南雁的重劍壓得喘不上氣來。卓南雁急忙揚起長劍,喝道:“她怎樣了?”管鑒眼芒乍閃,雙筆狠狠擊在鼓上,發出訇然一聲商音,震得卓南雁的手太陰肺經突地一跳。管鑒雙筆驟吐,猛然插向卓南雁雙肋。這一刺勢道猛惡,實為管鑒數十年功力之所聚,群豪全不禁齊聲驚呼。

    便在管鑒眼中精芒耀動的一瞬,卓南雁的忘憂心法立生感應,此刻陡覺勁風颯然,他的長劍立時蹈海烏龍般斬下。這一劍在他山窮水盡之際劈出,但氣勢磅礴,似欲劈山截江,旁觀的趙祥鶴也不禁心神一震。

    霎時金光紅芒交相輝映,蕩起一陣砰然震響,猶似積聚多時的九天悶雷連綿疾發。近處群豪只覺耳際一陣嗡嗡亂嘯,不由心頭狂跳。

    漫天劍光和雷霆銳響陡然止歇,台上破銅爛鐵散落滿地,那五面煉魂鼓已被盡數震碎,管鑒的一支判官筆也被折斷。他用手中單筆拄地,似一攤爛泥般地癱在那里,呼呼喘息。台下霎時悄靜無聲,人人猶覺氣喪神奪,驚駭于卓南雁這一劍之威,竟全忘了喝彩。

    卓南雁長劍陡翻,已橫在管鑒頸上,沉聲道:“她在哪里?”管鑒仰起汗津津的一張胖臉,口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又強行止住。

    驀然間白衣飄動,一道窈窕的倩影斜刺里閃到,短劍橫挑,登時將威勝寶劍撥開。“霜月!”卓南雁眼見上台來的竟是林霜月,心頭狂喜,知她性子害羞,低聲笑道,“哈哈,終于又見到你啦!”話音未落,忽然心底一沉:“小月兒的神情怎地與尋常大不相同?”

    林霜月望著他的目光中再無往日的那種脈脈情愫,只是一縷涼冰冰的清光。她的左手一揮,已提起管鑒的脖領,反手向台下拋去,右掌橫揮短劍,便向卓南雁脖頸削來。劍招狠辣,竟是毫不留情。

    卓南雁大吃一驚,做夢也想不到林霜月會對他痛下殺手,急忙側身避過。林霜月雙掌疾合,再分開時,已分持新月、青日二劍,雙劍連綿刺來。一旁的萬秀峰也看得驚詫不已,忙喊道:“卓少俠的第三陣,對陣明教林聖女!”說話之間,十余道劍芒如怒風卷雨,在卓南雁身周疾掃而過。

    “小月兒要殺我!”這念頭閃電般劃過,卓南雁便覺一顆心痛得似被巨錘擊碎,拼力躲避幾招,空蕩蕩的心中忽地生出一股自怨自棄之氣,驀然大喝:“既然你要殺我,那便來殺好了!”昂然挺立,竟不再躲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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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07: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八節:情深一往 心結四散
      林霜月一聲不吭,寒芒乍閃,挺劍便向他胸膛刺到。卓南雁心底淒苦難言:“想不到我竟會死在小月兒的劍底!”迷惘酸楚的目光望向林霜月,忽地心中一凜,“小月兒的目光怎地如此奇怪?”那雙往日顧盼流波的雙眸這時沒有一絲神采,僵直空洞,更有幾分觸人肌寒的冰冷。

    淒厲的劍光幾乎舔到了卓南雁胸前的衣襟,他心神劇震之下,拼力錯步疾閃。生死之際,驚人的內力瞬間生出柔韌無比的勁力,將雙劍向兩旁彈去。饒是他這一閃迅如電發,那兩道寒光仍是劃破了他的衣襟,貼著他的肌膚滑了過去。台下群豪看得心驚肉跳,齊聲爆出一片驚呼。

    “小月兒這目光倒跟那于飛龍有些相近!”忽然間,于飛龍的自尋死路,管鑒的傷別鼓曲,乃至眼前林霜月的茫然冰冷,都在他心底串在一處。卓南雁疑云頓起,忍不住低喝道:“霜月,你不認得我了嗎?”林霜月目光呆滯,口中喃喃低語,但雙劍絲毫不緩。赤火白蓮劍施展開來,一縷縷寒芒激蕩飛湧,竟凝成四五朵蓮花般的劍影,向卓南雁身前縈繞盤旋。

    卓南雁在白蓮般的劍光中縱高伏低,拼力揣摩多時,才聽清她翻來覆去在說的兩個字:“明尊,明尊……”他心底又驚又痛:“難道小月兒跟那于飛龍一般,中了什麼妖法?”呼喝多時,林霜月只是不答。卓南雁猛地將心一橫:“看來只有先點了她穴道,再行施救!”

    忽然間一縷冷森森的聲音鑽入他耳中:“她中了靈巫印,神志受控,小子不可亂來!”

    “靈巫印?”卓南雁還是頭回聽得這怪異名字,轉頭向台下四處搜尋。但台下黑壓壓的全是仰頭觀戰的群豪,哪里分辨得出是何人傳音?他略一分神,頸後幾縷長發登時被劍氣割落,滿空飄飛。本來他武功勝出林霜月甚多,但這時瞻前顧後,應付只攻不守的林霜月便有些捉襟見肘。

    “小子不信我的話嗎?”那聲音卻又傳音過來,“你仔細看她右頸下大迎穴處,是否有一枚細針?”大迎穴在耳下不遠,足陽明胃經的支脈由此下行。卓南雁更是驚疑,收起長劍,在蓮花飛旋般的劍幕中繞向林霜月的右側。林霜月這時恰好回身疾刺,秀發飛揚,卓南雁果見她修長的玉頸上插著一枚細針。那針細如牛毛,在雪白的脖頸之外只留下黑默默的短短一截,觸目驚心。

    是誰這樣折磨她?卓南雁心底裂痛無比,忍不住揚聲大喝:“那該如何是好,請前輩指點!”眾人全不知他為何嘶喊。莫愁等人更是相顧愕然。只那人又傳音道:“你先點她太乙、天樞二穴,將她制住。再以內力注入她水突穴,運力激出毒針!當心,此針觸則內行,萬萬不可硬拔。這三處穴道,先後次序,也不可有半分錯落。”

    太乙、天樞二穴乃足陽明胃經在肋下的要穴,點中後可使人四肢麻痹,那水突穴同屬足陽明胃經,正在大迎穴下的肩頸之處。卓南雁聽得這人說得絲毫不爽,心底再無懷疑,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便向精光繚繞的雙劍抓去。

    林霜月心魂受制,只顧全力狂攻,劍招中破綻極多。卓南雁在冰河橫空般的劍影中穿來插去,覷准機會,猱身直進,雙掌齊發,先取太乙,後扣天樞,精准無比地點中二穴。林霜月嚶嚀一聲輕呼,嬌軀顫抖,雙劍鏘然落地。

    “這位前輩說得果然不錯!”卓南雁心頭狂喜,左掌再點上了她肩上的水突穴,一股內力源源送入,循著她的足陽明胃經向大迎穴撞去。林霜月的玉頰上登時回複幾許血色,嬌喘聲中,迷離的雙眸也緩緩閉上。

    台下群豪眼見拼死相搏的二人忽然間齊齊凝立不動,均覺怪異不解。好事之徒紛紛叫喊:“接著打呀!快出手,快出手!”“奶奶的,勝敗未分,怎地停了?”

    西首忽有個白發蒼蒼的高瘦老者怪笑道:“他娘的,明教聖女也能這般摟摟抱抱嗎?姓卓的,湊上去親個嘴啊!”笑聲轟然而起。明教和雄獅堂群豪卻向他橫眉怒目。莫愁瞥了那人一眼,認得是鄂州一帶有名的悍盜白天翁,他雖不知卓南雁這時意欲何為,卻也不願讓朋友吃虧,大叫:“兩人這當口正比拼內力,沒見識的便少啰嗦!”

    “這是比的哪門子的內勁?”白頭翁尖聲怪笑,“姓卓的,過去香香啊!你若不敢,老子可就代勞啦!”四下里更是笑作一團。白頭翁眼見有人捧場,口舌更利:“姓卓的,你若敢當眾親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妞,老子捧你做武林盟……”

    他話未說完,陡然間也不知何處飛來一把利刃,寒芒乍閃,血光迸射,白頭翁的人頭忽地斜飛上天。這一刀猶如神兵突降,勢若雷霆,眾人亂糟糟的笑聲登時齊齊噎住,台上台下忽然間變得鴉雀無聲。

    群豪這才想起明教高手如云,更有橫行江湖數十載的大魔頭林逸煙坐鎮,一時間心膽皆寒。聚在白頭翁身旁的一堆閑漢更生怕禍及己身,呼啦啦地向四處散開。白頭翁的無頭尸身才緩緩倒下。

    卓南雁這時卻心無旁鹜,內力灌注之下,果見那黑針從林霜月白膩的脖頸上緩緩冒出。“這靈巫印的魔功巫力隨銀針刺入,你運勁驅針,也是為她驅除巫力。”那人忽地傳音過來,“記住,不論遇上何事,都不可半途而廢,若有絲毫停頓,靈針即刻入體,再難拔除。切記,切記!”卓南雁連連點頭,心底愈發緊起來:“雖說此刻比武未停,依著格天社定下的規矩,旁人不得上前插手,可是若有一二狂徒不管不顧地沖上來,只怕我二人都會受傷!”

    這念頭才一閃,人影飄蕩,擂台上忽地多了一個瘦削老者,青衣飄拂,相貌儒雅,竟是明教五大明使之一的慕容智。“怎地是這厮?”卓南雁心底震顫,加緊催動內力。靈針耀著妖異的黑芒,自白潤無瑕的玉頸上又慢慢地湧出寸許。

    萬秀峰望著慕容智笑道:“這位莫不是大名鼎鼎的催光明使?”趙祥鶴半眯的雙眸陡然張開,低喝道:“比武未停,旁人退後!”雖然他也對卓南雁大為忌憚,但身為格天社大首領,卻不得不故作公允。小說整理發布于ωωω.ㄧбk.cn

    慕容智聽他言語低沉,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森冷之氣,心頭一凜,笑吟吟地拱手道:“在下身為明使,自不會亂了規矩!”緩步踏上,向卓南雁低聲道,“老弟,大功即將告成,萬不可疏忽!若是靈針入體,可就再難拔除!”這句話語音略帶冰冷,正是先前傳給卓南雁的聲音。

    “原來一直是這厮在底下作怪!”卓南雁心中劇震,猛然揚聲大喝,內氣聚集成束傳入,那靈針登時激射而出。林霜月“啊”地一聲痛哼,睜開眼來,目光漸漸明亮清澈。真氣灌注之下,她被封的穴道也一起打開。

    卓南雁大喜,叫道:“小月兒,你……”一言未畢,林霜月驀地雙掌暴吐,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他的胸口。卓南雁此刻正是內勁將收未收之際,護體真氣無法展出,登時經脈激蕩,仰頭便吐出一口鮮血。

    “我適才忘了告訴你,靈針離體的一刻,正是巫力最強之時,定要小心在意!”慕容智滿面春風,悠悠地道,“其實這靈巫印只能支撐六個時辰,適才你只需點了她的穴道,讓她靜養六個時辰,巫力自解。”他越說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此時卓南雁卻覺得悲怒難抑,頃刻間明白了于飛龍送死、管鑒和林霜月先後登台必是林逸煙的暗中安排,登時怒火滿胸:林逸煙為了對付我,竟不惜搭上小月兒!

    其實他這麼想,倒沒有完全猜中林逸煙的一番苦心。那晚林逸煙在西子湖畔劫走林霜月後,發覺自己苦心栽培的明教聖女情思已動,難免大怒欲狂。他眼見幾番斥責說教,仍難斬斷林霜月的情絲,索性便對林霜月施以靈巫印。這靈巫印其實只是一種迷人神魂的巫法,遠沒適才慕容智所說的那麼可怕。

    初時林逸煙只想以這詭異的迷魂法讓林霜月對卓南雁忘情,但隨即發覺林霜月用情極深,實非短期所能奏功。苦思冥想之下,林逸煙忽地想到武宗六脈之戰,卓南雁說不定會登壇一戰,只須巧計安排,讓林霜月親手重創卓南雁,必可使她除去這侵入芳心的“心魔”。

    依著林逸煙環環相扣的算計,定要將卓南雁整治得不死不活,只需留下一口氣,能帶他進得無極諸天陣即可。于是,于飛龍先去送死,使卓南雁心生歉疚,管鑒再登壇攪亂卓南雁的心神,而適才慕容智虛張聲勢的傳音叮囑,更讓卓南雁關心則亂。終于林霜月這渾渾噩噩的一掌拍出,讓卓南雁口吐鮮血。

    靈針激射之際,林霜月幾乎是茫然失措地擊出了那一掌,隨即強大的巫力便灰飛煙滅。林霜月心底豁然明朗,正瞧見卓南雁口吐鮮血,林霜月芳心震顫,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臉色煞白,但見她此刻回複神志,仍覺萬分欣慰,笑道:“小月兒,只要你……醒來就好……”林霜月見他蒼白的臉上仍掛著血絲,但笑容卻歡暢無比,陡覺心底被一道熱滾滾的洪流沖蕩轟擊,霎時嬌軀劇震,熱淚縱橫奔湧,橫亙在胸臆間的心結壁壘瞬間被熱流沖散。她忽然想:“什麼登壇聖女,什麼明教大業,我都不管了,只要跟他在一起便好!”

    糾纏已久的心結驟然解開,林霜月只覺心緒激蕩,眼前發黑,忽地暈倒。卓南雁急忙揮手抱住。慕容智再上一步,低聲道:“運氣給她護住心脈,片刻後她內息運轉如常,睜開眼來,那便沒有事了!”這一句話依舊是傳音過來。卓南雁暗道:“這話你不說我也知道。你這厮故意說出,只怕會乘機出手!”左掌貼住林霜月纖腰間的命門穴。一股內勁綿綿送入,右掌緊握長劍,暗自戒備。

    果然只聽慕容智向萬秀峰笑道:“萬兄,卓公子第四陣又勝。區區不才,要討教一番!”萬秀峰何等精明,早已隱約看出明教與卓南雁之間仇怨頗深,但卓南雁打倒了格天社苦心扶植的翁殘風,已成了格天社的眼中釘,這時他倒盼著慕容智取勝。他掃了一眼卓南雁懷中的林霜月,哈哈笑道:“慕容明使的穿心指名動天下,今日我等可要大開眼界了。”驀地提氣高叫,“卓少俠第五場,對陣明教催光明使慕容智!”

    這時林霜月垂眸不醒,卓南雁則神色凝重,台下群豪均知卓南雁必是仍在運功給林霜月療傷。眼見慕容智踏步上前,登時喧聲四起,性直之人不免紛紛怒喝:“這般乘人之危,算哪門子英雄?”莫愁更是放聲大叫:“你姥姥的,慕容無恥,有種的便等人家騰出手來再打!”

    喝罵聲中,慕容智渾不在意,義正詞嚴地喝道:“卓少俠,你再不放開本教聖女,可休怪老夫不客氣了!”

    適才林霜月出掌時要穴初解,真氣難聚,更兼神志不清,掌力自然虛軟許多。卓南雁吐血之後,胸前受震的經脈已是氣息一暢,此時靜氣凝神,真氣悄然流轉,已漸漸複原。他左掌上的真氣依舊緩緩送入林霜月體內,眼睛瞧也不瞧慕容智,冷笑道:“慕容無恥何時客氣過?要動手,便過來吧!”索性大咧咧地盤膝坐下,將林霜月橫放膝頭。

    饒是慕容智城府極深,見他如此托大,也不禁臉色一寒,森然道:“小賊自尋死路,可怪不得我!”青影疾晃,雙指微翹,陡地戳向卓南雁脖頸。卓南雁仍不正眼瞧他,忘憂心法展開,覺得冷風及體,陡地低頭避開。一股寒風橫掃而過,台側粗如兒臂的一根旗杆登時折斷。台下群豪驚于他這一指之威,哄罵之聲頓止。

    慕容智一招既出,穿心指的陰毒奇招已連綿攻到。卓南雁還是頭回見到慕容智全力出手,只覺他指力陰柔,初遇如棉,隨即凝氣如冰,每一轉折都帶著劈、鑿、戳、撕幾種勁法,力道飄忽難測。他暗自喝彩:“這厮為人奸詐,武功卻著實有可觀之處!”這時他內息不勻,更有小半內力仍在護住林霜月心脈,難以施展補天劍法的剛猛勁力,只得運起忘憂劍法“應機而動”的劍理,借力打力,見招拆招。

    頃刻間二人拼斗數招,卓南雁的長劍指東打西,以巧破巧,竟能勉力應付。慕容行越戰越怒:“教主命我上陣擒了這厮,這手到擒來的天賜良機,可不能白白失去!”驀地振聲長嘯,臉上青氣騰起,俯身搶上,左掌成爪劃圓,右手駢指直點。

    卓南雁見他右手雙指勁氣森森,聲勢駭人,但劃弧的左爪卻似挽著千斤重物般艱澀凝重,心底一凜,長劍斜斜挑向他右手脈門,劍底卻另伏三招應付慕容智那大巧若拙的左爪。果聽慕容智嘯聲淒厲,左臂“咯咯”作響,陡地長了大半截,爪上劃的圈子驟然加大,向卓南雁額頭搠來。

    這一抓放長擊遠,詭異難測,爪上寒風凜凜 ,襲得卓南雁頭臉僵冷。好在卓南雁已暗自戒備,百忙中以攻為守,挺劍斬向慕容智左臂。慕容智冷哼聲中,左臂疾沉,屈指彈在威勝寶劍上。一股森寒勁氣順著長劍倏忽侵來,卓南雁打個寒噤,急運功與寒氣相抗。

    慕各智一招間略占上風,精神大振,旋風般繞著卓南雁疾轉,雙掌或點或抓,已將穿心指的奇門絕技和明教攝血離魂抓融會一處。使到極處,恍若周身是手,陰寒的勁力更是如蛛吐絲,每與他長劍一觸,便忽纏忽粘,莫辨其勢。

    台下群豪被慕容智的陣陣怪嘯攪得心驚肉跳,又見滿台都是他游走不定的青影,心底都收起鄙視之心:“怪不得明教催光明使好大名頭,這人的武功當真不在江南武林各大掌門之下!”

    忽然間滿空紅影飛舞,原來慕容行身形游走間,近處幾幅旌旗被他掌指齊施帶起的勁氣割裂,片片碎布,紅蝶般起落翻飛。卓南雁依舊端坐不動,但在應付他離魂抓和穿心指上的陰毒招式之余,更要與長劍傳來的寒氣相抗,漸覺捉襟見肘。卓南雁眼見自己長劍守禦的圈子越來越小,知道再難硬撐下去,忽地沉聲道:“黃陽長老!”慕容行皺眉道:“什麼?”卓南雁低聲道:“你殺了我,林逸煙便不讓你做那黃陽長老了。”慕容行怒道:“胡說!教主明明……”話才出口,自知失言,又急忙頓住,但手上攻勢不禁一緩。

    “果然全是林逸煙這老賊弄鬼!”卓南雁早知慕容智凱覷黃陽長老之位,隨口一詐,見了他這副神情,心底霎時全部明了,“那于飛龍早就被林逸煙收服,想必也給他下了靈巫印,先被派來送死,消磨我的斗志。管鑒也早被明教收服,他那《傷別》鼓曲,自然也是林逸煙所傳——小月兒曾說過,她閑時吹奏這簫曲,曾給林逸煙聽破了曲意!最可恨者,林逸煙竟會忍心讓小月兒受這靈巫印的苦楚,瞧來他必是要擒住我,逼問那無極諸天陣圖的下落。”一念及此,卓南雁運劍如風,“刷刷”搶攻兩劍,大大咧咧地笑道:“林逸煙一門心思要破那無極諸天陣,對我素來倚重,他曾親口答允我,讓我做那黃陽長老……”話說到此,故意一頓。慕容智冷哼道:“胡言亂語……”臉上卻閃過一絲訝色。卓南雁聲音壓得極低:“我可沒有答應,我要做那月尊教主!”

    林逸煙這一番苦心布置,最後遣慕容智上陣,命他打傷卓南雁,確是許以黃陽長老的高位。他是一代宗師的身份,當然不能親自上陣奪這武宗六脈。之所以派慕容智,只因慕容智也修習魔功,而且是明教內會施展靈巫印的寥寥數人之一。

    “月尊教主?”慕容智本就奇怪為何不讓他直接殺死卓南雁,這時聽了卓南雁的言語,不由雙目放光。卓南雁瞧他神色松動,信口胡說道:“是啊,你只需敗了這一陣,回頭我便讓你做月尊教主!”慕容智呸了一聲,低喝道:“白日美夢,你讓我做我便做了嗎?”兩人手上激戰不停,出言都是細微至極,旁人絕難聽到。

    卓南雁冷笑道:“但我若告訴你那破陣口訣呢?”慕容智目光一顫,雙眉陡然蹙起。卓南雁見他雖仍在呼呼疾轉,但掌上攻勢已是大緩,便悠然笑道:“你得了破陣口訣,要進出大陣,易如反掌。林逸煙不得不看重你,你要做那月尊教主,也就順理成章。”

    “什麼口訣?”慕容智倏地疾轉到他身前,掌力陡然加重,重若劈山般地一掌一掌攻來,低喝道,“說來聽聽!老夫辨辨真假。”

    “這老小子當真奸猾!”卓南雁心下大罵,疾揮長劍苦苦支撐,喘息道:“外部五行天,內藏四相陣,欲破無極陣,須明三桓理……”他精通易學,雖是順口胡謅,也頗為像模像樣。慕容智面上凝重之色漸增,顯是暗中思索,但掌力絲毫不緩,森冷的掌風四下激蕩,吹得旌旗獵獵作響。

    “你記好了,”卓南雁忽地低聲道,“欲破此陣,最要緊的是天時地利相應。你看此時是何天象?”慕容智脫口道:“已近酉時。”卓南雁搖頭笑道:“錯了,你說的是時辰,卻非天象!要看天象,須得辨明北極星方位,你看此刻北極星在哪一宿?”慕容智苦斗之中,尚須苦思那幾句似是而非的口訣,這時經他一問,忍不住依言抬頭向天上望去。

    卓南雁雙眸一亮,威勝寶劍驟然揮出。他蓄力良久,這一劍如驚龍出海,突兀凌厲。慕容行十指陡然劃下,將威勝寶劍蕩開,獰笑道:“雕蟲小技,也來丟人現眼?”他手指上套有獨門鋼套,不畏刀劍,雙爪順勢將卓南雁苦心經營的守禦圈子破開,倏地搶入。

    慕容行只覺他劍上內氣漸弱,心底狂喜,雙掌疾合,陡地扣住了威勝寶劍,展開柔絲勁,硬奪卓南雁的長劍。卓南雁形勢更窘,心底連叫可惜:“再多跟這厮耗上半盞茶的工夫,我的內傷便可自愈!”

    驀然間慕容智大叫一聲,踉蹌著疾退丈余,小腹間鮮血淋漓。適才二人出招太快,旁觀群豪恍若霧里看花,朦朧難辨,這時見激戰的兩人霍然分開,才不禁松了口氣,但見慕容智身子搖搖欲墜,小腹血流如注,眾人均是疑惑不解。原來林霜月靈巫印一解,便已無大礙,又經卓南雁運功療傷片刻,恰在此時醒來。眼見慕容智面目猙獰地凝立身前,她想到正是此人對自己突施魔功暗算,心下厭惡,迷迷糊糊地便自地上拾起新月劍,順勢刺出。

    慕容智正跟卓南雁苦斗內力,一身功力全灌注在雙臂上,萬料不到林霜月會此刻揮刃向自己刺來,陡覺小腹一涼,短劍已經插入。他倉促疾退,卻又被卓南雁的內力乘隙攻入。慘叫聲中,慕容智張口噴出一蓬熱血,知道體內經脈已斷裂數處,再也不敢停留,轉身飛奔下台。

    林霜月這時已全然清醒,站起身來,握住卓南雁的雙掌,輕聲道:“你沒事嗎?”卓南雁凝望著眼前滿懷關切的脈脈秋波,只覺胸中一暖,笑道:“你沒事,我便沒事!”兩人四目交投,都覺心底舒暢甜蜜,雖然言語無多,卻覺相互間早已傾訴了萬語千言。

    萬秀峰眼見林霜月盈盈立起,眼珠轉了幾下,忽地笑道:“林姑娘,適才你誤中奸人暗算,那一場未能盡力。眼下自可與卓少俠重新比過!”

    林霜月搖了搖頭,道:“不必!”這兩字聲音異常清朗。台下佇立的明教群豪本來心氣極盛,但見林霜月和慕容智先後落敗,心底既感失落,又覺茫然,聽得林霜月這脆生生的兩個字,更是轟然一亂。林霜月俏臉雪白,心底也是空蕩蕩的難受,卻依舊朗聲道:“大伙兒都看得清楚,咱們輸得明明白白,明教……就此退出武宗六脈之爭!”

    台下轟然沸騰。有人高呼歡慶,有人妒嫉無奈,明教群豪卻均覺詫異惆悵。但林霜月自己認輸,卓南雁已是無可辯駁地連勝了五陣。莫愁高聲叫道:“萬矮兄,卓南雁連闖五關,這是板上釘釘了,你老兄還有何話說?”

    萬秀峰神色尷尬,見師尊趙祥鶴微微額首,才揚聲高叫:“卓少俠長劍一出,天下群雄束手,更將明教豪傑打得服服帖帖,著實讓人佩服!雄獅堂連勝五場,位列武宗六脈!”雖承認雄獅堂武宗六脈之位,但話中帶刺,暗藏機鋒。雄獅堂眾弟子聽了,齊聲歡呼。但旁觀群豪卻因萬秀峰那句“群雄束手”而應者寥寥,明教群英則向雄獅堂怒目而視。

    林霜月收起雙劍,飄身下台,卻不回明教陣營,只向偏僻處行去。卓南雁忙尾隨而下,輕聲道:“小月兒,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教主為何如此對我!”林霜月眼露淒楚之色,黯然望向遠處的明教群豪,悵悵地搖頭,“我也不想去見他們。我……我更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這時萬秀峰仍在台上喋喋不休,武宗六脈還剩下最後一個席位,群豪的目光又集在了萬秀峰身上。

    卓南雁的眼中卻只有林霜月。眼見她淒然獨立,楚楚可憐,他忽地攝緊她的素手,沉聲道:“那便跟你的雁哥哥在一起,今生今世,再沒人敢欺負你!”林霜月芳心一蕩,忽地想起當年二人在大云島上時,自己曾說過要跟他跑到一處“沒人欺負咱們的地方”,霎時心底暖若煦風吹拂,嬌靨暈紅,眼波瀲灩,笑道:“好啊。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適才緊封在她心底的森寒壁壘一時煙消云散,這時也終于敢直承愛意。

    這一笑猶如春花綻放,百媚橫生。卓南雁自入江南重見林霜月,一直覺得她的笑容里隱含幽怨,直到此時,才見她舒爽歡笑。霎時間卓南雁胸臆舒暢,忽覺陰云密布的天空都明朗了許多,嘴里喃喃地只道:“好,好……”歡欣之下,真想縱聲長嘯。林霜月明澈的雙瞳變得熠熠生輝,香腮上紅霞飛湧,又笑道:“好什麼,只要你這大笨雁不欺負我就成!”卓南雁笑道:“既是大笨雁,自然只有挨欺負的份兒!”

    正自談笑,忽聽身後傳來莫愁的笑聲:“好啊,只顧在此跟美女敘舊,卻將一眾好兄弟晾到一旁!”大笑聲中,莫愁已跟方殘歌、唐晚菊快步而來。方殘歌老遠便拱手道:“多謝雁南兄替小弟奪來解藥,又為我雄獅堂揚眉吐氣!”目光掃見清麗如仙的林霜月,笑容略略僵硬,“正好林姑娘在此,咱們這便去擺慶功宴!”

    莫愁撇嘴道:“這慶功宴輪不到你擺,幫主老爹有旨,要先擺這慶功宴!”轉頭對林、卓二人笑道,“嘻嘻,二位,叫花子的慶功宴全是走百家門討來的寶貝,殘羹冷炙中精選出的山珍海味,包你們胃口大開!”林霜月雖知他胡言亂語,也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卓南雁眼見擂台上還有人揮拳厮殺,這最後一個名額不知由誰爭得,但林霜月卻已不便在此久留,索性笑道:“咱們不妨這便走,我來做東,喝他個痛快!”幾人轟然叫好。莫愁賊眉鼠眼地回頭瞧了幾眼,低聲道:“要走就快走,給幫主老爹看到,便得硬拉咱們去吃他那精挑細選百家宴啦!”幾人低笑聲中,悄然出谷。

    “剛剛戰罷金鯉初會,自然該去吃魚應景!”莫愁當先領道,提起吃來,登時滔滔不絕,“離此地不遠,有一家絕妙小吃的攤子,最擅做魚,臨安城三元樓的大廚都比不得的手藝!”輕車熟路地拐了幾個彎子,便見山谷外大道旁現出個褪了色的幌子,上繡一個好大的“宋”字,卻被煙油弄得汙漬斑斑。離得好遠,便有一股濃香傳來。

    那店鋪極小,說來只算是個攤子,這地方也僻靜,攤前沒個客人。攤主是個白發蒼蒼的婆子,見五人前來,忙顫巍巍地四處張羅。卓南雁等人倒樂得這份幽靜,就在山道旁擺了小桌小凳,團團坐下。

    莫愁道:“這位宋五嫂原是汴梁東京人氏,若論臨安城的故都小吃,首推她這魚羹和‘東京張三’的豬胰胡餅。眼下那豬胰胡餅給張三弄得風靡臨安,但這宋五嫂卻又老又聾,手藝雖高,名氣卻不顯。只有本公子慧眼識魚于草莽之間!”唐晚菊低笑道:“四絕劍客這雙慧眼,除了識美女,便是識酒肉!”

    正說著,那宋五嫂已捧了杯筷過來。卓南雁見她鬢發花白,忍不住問:“老婆婆,你既是故都東京人氏,怎地來了此處?”宋五嫂有些聾,聽他問得多遍,才悵悵地道:“東京、汴梁……靖康、靖康之變,金兵見人就殺,逃了性命……就不錯啦……”眼角驀地湧出幾滴混濁的老淚,轉身進屋去了。

    群豪才知她是因靖康之變,為避金兵輾轉到此,不由一陣唏噓。少時魚羹端出來,但見色澤鮮亮,黃處如金,白處如玉,紅處渾如寶石。莫愁使筷子一挑,登時濃香四溢,叫道:“小月兒,這天下第一等的美食,自然要你這天下第一等的美女先來落筷!”他聽卓南雁叫林霜月為“小月兒”,便也老實不客氣地叫起來。

    眾人齊聲稱妙,林霜月笑道:“那就多謝各位仁兄美意啦!”欣然夾了一塊白玉般的魚羹,細細咀嚼。唐晚菊等人的目光全凝在她的香唇上,莫愁更大張雙眼,連問:“怎樣怎樣,滋味如何?”林霜月櫻唇忽抿,沉了沉,玉面上流光溢彩,道:“鮮嫩滑潤,酸後帶甜,那味道好鮮,就如同……”

    “就如同蟹肉一般!”莫愁搶先大叫,但見林霜月連連點頭,更是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小月兒真乃行家!這魚羹有個妙稱,喚作‘寶蟹羹’!宋嫂曾說,東京做魚羹的規矩極多,半點兒馬虎不得。這草魚定要在清水中養上三天,排盡泥沙才可。竹筍、香菇、雞湯等十八味佐料不得少了一錢半分。那急火快蒸的火候最難把握,火小不熟,火大皮蔫……”

    說話間卓南雁、方殘歌等人早忍不住紛紛落筷。只唐晚菊文縐縐地接口笑道:“晉書有‘莼鱸之思’的典故,那張翰思念吳中的莼羹鱸魚膾,連官都不做了。這五嫂魚羹卻比莼羹又美上百倍。”

    宋五嫂眼見眾人連連叫好,不由眉開眼笑,將店內珍藏多年的瓊花露捧上,又道:“這故都魚羹本來要緣魚最好,但老婆子這里沒有那上等名貴鱖魚,只得先用草魚將就些了。老身還有八寶魚鍋一道,定要請各位爺嘗嘗……”笑眯眯轉身去了。

    卓南雁連番厮殺,早已餓得緊了,見到這美味魚羹,便伏案大嚼。莫愁瞧著可惜,噴嘖連聲:“大雁子,慢些慢些,這魚羹須得細嚼慢品,才能吃出滋味。”

    林霜月微微一愣:“什麼……大雁子?”莫愁得意洋洋,指著唐晚菊道:“他是小桔子,那卓南雁自然便是大雁子了。小桔子,大雁子,這兩句對仗極是工整,本公子出口成章,連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唐晚菊卻搖頭道:“對仗豈可用字重複?‘子’對‘子’,便重了!”卓南雁咽下口里的魚羹,點頭道:“正是,莫愁該將我那個‘子’字,變成‘爺’字,才正對得工整。”莫愁皺眉道:“大雁……爺?”忽覺上當,扯住卓南雁便來灌酒。

    卓南雁笑道:“你不叫我大雁爺,我便叫你莫兄!”唐晚菊湊趣道:“是,莫兄……”林霜月見莫愁急得臉色通紅,又覺好奇,道:“叫你莫兄,便怎地了?”卓南雁三人對望一眼,忽然一起哈哈大笑。方殘歌忽解其意,也拍桌子大笑:“哈哈,稱呼莫愁作‘抹胸’,最是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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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08:27 |只看該作者
唐晚菊眼見林霜月兀自不解,邊笑邊咳:“莫兄不讓人叫他‘抹胸’,那是為了……”莫愁大喝:“小桔子,你還叫?小月兒,你不許笑,不許笑!”林霜月一直半知不解,似笑非笑,但見莫愁氣急敗壞之狀,終于忍不住掩口‘咯咯’嬌笑起來。方殘歌、卓南雁等人更是齊聲大笑。

    耳畔回蕩著幾人歡暢的笑聲,林霜月心底忽地一陣溫暖,在這簡陋卻又偏僻的小吃攤子上,竟讓她體會到了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的決樂自在。她轉頭望向卓南雁,盈盈美目中波光流溢,芳心內更覺無盡溫馨。

    少時又有八寶魚鍋擺上。這道菜是在魚腹內塞了鮮蝦、蛤蜊、香菇、姜絲等四味佐料,魚湯中加了雞、鴨、鵝、鴿四種禽肉,端的肉鮮如玉,湯濃如金。眾人連連呼妙。

    莫愁大呼小叫,讓發笑的人都罰酒三杯。卓南雁當先舉杯,道:“咱們來此便是一醉方休的,我們都要罰酒三杯,莫愁老弟可就未免吃虧!”莫愁咧嘴道:“說得在理。這瓊花露若是都便宜給你們了,本公子可是太不劃算!”林霜月見眾人齊齊舉杯,忽想:“我既已決意跟雁郎在一處,還管他什麼明教的戒酒禁令!”便也跟著小酌了兩盞。醇酒入口,她的嬌靨紅霞飛撲,愈發豔麗不可方物。

    莫愁等人見她竟肯飲酒,更是轟然喝彩。卓南雁不願讓她再想明教之事,和莫愁妙語如珠,不住說笑,桌上歡笑四起,喧聲不絕。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九節:深宮說忍 香閨生亂
      正自熱鬧吃酒,忽聽腳步響亮,山道上有一人大步而來。卓南雁等人聽這腳步聲沉重得出奇,均不由扭頭看去,卻見來者身材魁梧,獅面虯髯,正是昆侖派掌門甯自隆,也只有他那剛猛的外家功夫才能踏出這樣響亮的腳步聲。再向後看,卻見四五道身影在山道上若隱若現,似是緊綴著他。

    甯自隆走得極快,轉瞬間便到了眾人吃喝的小攤前。他卻不與卓南雁等人打招呼,又向前大步疾行片刻,猛然頓足步子,仰頭望天,喝道:“沙家流星門、衢州六合派,還有哪些見不得人的龜孫子,都給我滾過來吧!”聲音在山道上滾滾傳出。

    在他身後悄然緊盯的幾個人自知再難藏身,“嘿嘿”冷笑聲中,只得快步閃來。幾人散成扇形,隱隱將甯自隆圍在當中。當先一個尖頭尖腦的老者干笑道:“甯老頭,我們好生相送,你卻不知好歹地罵人?”兩個面目粗豪的壯漢齊聲喝道:“就憑你這句龜孫子,便不能讓你活著滾出江南!”這兩人形貌一模一樣,連說話也是一齊開口。

    莫愁舔舔筷子,低聲道:“那尖頭老兒是衢州六合派掌門云笑風,兩個壯漢是流星門的當家,沙威、沙猛兩兄弟,他們都是金鯉初會擂台上甯自隆的手下敗將,想必是要來此找回場子……”卓南雁眉頭一蹙,歎道:“這金鯉初會一開,便是數不盡的恩怨仇殺。”

    甯自隆脾氣火爆,他在金鯉初會上敗在青城派掌門石鏡道長手下,正自滿腔懊惱,聽得沙家兄弟口出惡語,登時怒氣勃發,大喝道:“廢話少說,要送死的便過來吧!”沙威獰笑一聲,掣出流星錘,在胸前呼呼舞動,便要出手。

    忽聽有人大喝一聲:“且慢動手!”一個白發老者快步上前,搶在眾人身前,回身喝道,“擂台比武,輸贏成敗,全是光明正大。你們如此群起而攻,豈不丟盡了我江南武林的臉面?”卓南雁認得這老頭兒正是真武鏢局的韋伏虎,當日自己進雄獅堂報訊,曾聽他力挺翁殘風做繼任堂主。這時聽他言語,卻不由暗自點頭。

    “去他姥姥的!”一旁的莫愁低笑道,“這韋老兒是有名的笑面虎,他也曾敗在甯自隆手下,不知要玩什麼玄虛?”方殘歌、唐晚菊等都與韋伏虎有數面之緣,卻都因翁殘風之故,不願與他相見,只是靜觀其變。

    韋伏虎在建康一帶極有威望,這一聲大喝,沙家兄弟和云笑風倒各自退開了兩步。韋伏虎笑道:“甯兄,老夫也曾敗在你手下,卻是心服口服。不知甯兄意欲何往?”甯自隆微微點頭,大手一揮道:“在下的師弟在建康開了家點金鏢局,正要去探望一番。”

    “哈哈,原來咱們還是同路!”韋伏虎大笑上前,伸手向甯自隆握去,“此地風物甚妙,不如大伙兒先坐下來,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如何?”甯自隆漠然一笑,正待信手相握。猛聽勁風呼呼,一根九節鞭已從身側襲到。正是那云笑風出手偷襲。

    韋伏虎急低喝一聲:“甯兄小心!快使‘靈鼇手’!”甯自隆一直暗思擂台上的一敗之恥,心底患得患失,聽得韋伏虎這聲呼喝,登時想起自己在擂台上正是用這招“靈鼇手”破去了云笑風的九節鞭。這時他不及思索,“靈鼇手”探出,登時扣住鞭頭。陡覺掌心一痛,才知云笑風的鞭頭必是加了利器。他一驚縮手之際,猛聽嗤的一聲,肩頭上鮮血長流。

    韋伏虎哈哈大笑,他腕上暗藏蛾眉刺一類的暗器,乘亂戳中了對手的肩窩後,已疾步退開。沙猛呵呵低吼,斜刺里撲上。甯自隆驚怒交集,頭也不回地反腿踢出,正是昆侖派的一招“浪淘沙”。這一腿來去如風,登時將沙猛踢了個跟頭。

    “韋老兒!”甯自隆一招得手,卻覺肩頭劇痛,喝道,“你……你到底要怎樣?”韋伏虎掣出虎頭雙鉤,冷笑道:“金鯉初會上那一掌之賜,老夫便忍了。但老夫跟令師弟卻有些過節,他那點金鏢局總搶我真武鏢局的買賣。嘿嘿,你若到了建康,他點金鏢局豈不如虎添翼?”

    風聲颯然,云笑風又再撲上,罵道:“你這蠻子招惹了我江南豪傑,便該殺!”鐵掌自呼呼疾轉的九節鞭中穿出,直向甯自隆受了兩處傷的右肩劈去。甯自隆奮起神威,一拳撞去,將云笑風震得退出三步,陡覺雙腿一緊,已被沙威的流星錘纏住。沙威呵呵狂笑,奮力回拽,但甯自隆氣貫雙腿,紋絲不動。

    小攤上旁觀的眾人早已大怒。方殘歌怒道:“這等小人,好不要臉!”便要拍案而起。卓南雁笑道:“方兄身上有傷,這幾人我來打發了就是!”

    正待起身,忽聽一道低沉的喝聲傳來:“全給我住手!”這一喝並不如何響亮,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威嚴,在紛亂的呐喊聲中清晰無比地傳入眾人耳中。

    韋伏虎雙鉤霍霍,正待撲上,聽得喝聲,登時一凜,顫聲道:“羅……羅……難道是羅堂主?”沙猛和云笑風齊齊一震,道:“羅雪亭?”卓南雁、方殘歌等人卻均是大喜,但轉頭四顧,山道上卻哪里有羅雪亭的影子。

    沙威正自得手,兀自拼力拉扯。猛見寒光疾閃,一物破空飛來,“當”的一聲怪響,流星錘的鐵鏈登時從中而斷。沙威收手不住,一跤坐倒。韋伏虎等人看那暗器時,竟是一塊碎石!頓時心膽俱寒,盡皆呆住。云笑風但見來人隨手飛出一塊小石子便擊斷鐵鏈,這時更無懷疑,四處張望著道:“羅堂主……您老有何見教?”

    忽聽一聲冷哼,羅雪亭不知何時已凝立在眾人身後,冷冷地道:“跟你們這等鳥人,還見教個屁。都給我滾罷!”

    江湖上傳言羅雪亭早已喪生,云笑風等人見他驟然現身,均是震驚非常。說來也怪,這些江湖豪客適才耀武揚威,但這時瞧見了這道清瘦矮小的身影,頓覺膽氣盡喪,急忙倉皇收手,涎著臉客套幾句,便即哄然四散。

    羅雪亭剛冷的目光凝在甯自隆身上,低歎一聲:“甯兄,江湖武人為一虛名,往往便要你死我活。這等冤冤相報,永無止息,只盼甯兄大仁大義,莫再計較!”看那沙威的流星錘鏈子還有半截纏在甯自隆腿上,上前信手一拉,扯作幾段,拋在地上。

    甯自隆正自滿腔怒火,但見羅雪亭手碎鐵鏈,如折枯枝,心底油然佩服,又細思羅雪亭之語,心底一動,竟隱隱覺得自己因那一招之敗,耿耿于懷,竟也跟沙威等人不相上下。羅雪亭又再抱拳,道:“在擂台上勝了甯兄的石鏡老道,正是羅某老友,只盼甯兄莫跟韋伏虎這等人一般,念念只在爭此虛名。”

    甯自隆見他一揖到地,心底一熱,不由笑道:“好!好一個面冷心熱的‘獅堂雪冷’……”笑聲一起,霎時胸中豁然開朗,仰頭大笑,高亢的笑聲遠遠傳出,驚得林間鳥雀亂飛。

    忽然間又有一道笑聲破空飛來:“哈哈,羅老頭兒,你的武功俺不佩服,可這份胸襟,當真不凡!”聲音響如雷震,登時將甯自隆豪放的笑聲盡數掩蓋。霎時間滿山都是鼓蕩的笑聲,眾人耳中嗡嗡作響。莫愁的筷子險些落地,變色道:“仆散騰,這老家伙來啦!”

    卻見仆散騰在山道旁的林子內緩步走出,大笑道:“羅老,昨晚那一戰你我未曾盡興……”話未說完,目光掃見小攤上端坐的卓南雁等人,眉頭微蹙,隨即冷笑道,“哈哈,怪不得羅老一路逃到此地。原來羅老在這兒埋下了伏兵!”

    “逃?”羅雪亭哂道,“在燕京時你有一群金狗,老夫都不怕你,眼下在我大宋,老夫還怕你不成?當真是大放狗屁,信口雌黃,巧言如簧,顏之厚矣!”他大俗大雅地喝罵幾句,才搖頭道,“昨晚老子有大事要辦,自然沒工夫跟你多耗。眼下都是我的門人子侄,料你也不敢應戰。嘿嘿,你要比武,不妨換個花樣。你大金龍驤樓不是要弄那龍蛇變嗎?咱們不妨以龍蛇變為賭,且瞧瞧是誰笑到最後?”

    “龍蛇變嘛,”仆散騰眼中倏地閃過刀鋒般的利芒,哈哈笑道,“老夫其實最厭煩這些鉤心斗角,此來江南,只是勉為其難。這等文比太不過癮。羅老既然今日無暇,咱們不妨換個日子。聽說趙祥鶴趙大人明日要在他鶴鳴谷內的洗兵閣中宴請武宗六脈的首腦,到時定要請羅老指教。”

    “鶴鳴谷洗兵閣?”羅雪亭的眼芒也銳利如劍地迎上,緩緩地道,“好,那便洗兵閣上再見!”仆散騰仰頭大笑:“能與羅老打個痛快,此來江南、才算不虛此行!”大笑聲中,轉身便行。笑聲未絕,人已消逝無蹤。

    方殘歌等這時才上前與羅雪亭相見。羅雪亭轉頭四顧,卻已不見了甯自隆的身影,想來他不願再與江南武林中人相見,獨自去了。羅雪亭一聲長歎:“這狗屁金鯉初會一開,江湖恩怨從此多矣!”在小攤前剛坐了,忽見林霜月也向自己施禮,不由微現訝色。

    聽得卓南雁低聲耳語,羅雪亭才哈哈笑道:“賊小子好本事啊,當心林逸煙跟你算賬!”林霜月嬌靨蘊紅,心底卻泛起甜甜的暖意。

    宋五嫂忙另添杯筷,羅雪亭連干了三大碗酒,蒼白的臉色已紅潤了許多,苦笑道:“老夫前遇巫魔,後遇刀霸,時運不濟到了極處!”驀然間詩興大發,扯開嗓子笑道,‘他奶奶的,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

    方殘歌忙將金鯉初會上的諸般變故簡要說了。羅雪亭眸內電芒閃耀,一直點頭不語,聽得方殘歌最終仍將翁殘風放走,卻只沉沉一歎:“嘿,殘風啊,聰明反被聰明誤。”

    卓南雁問起他探訪九幽地府時如何受了傷。“老夫這一回泄露了蹤跡,被五個老怪物施展五雷誅心陣法困住,能逃出來已算萬幸了,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羅雪亭說著豎起蒼眉,“那九幽地府便在臨安城外南山的煙霞嶺內,乃是一連串幽深難測的古洞,洞口內外更被鐵靈官精心布置了數道埋伏。群臣果然便都囚在深洞當中的拘魂洞中。若要強攻,損傷必重。”

    莫愁咋舌道:“嘿嘿,本公子在那五通廟地底見識過鐵靈官弟子南宮溟的手段,這鐵靈官的機關設置,只怕更加厲害百倍。”

    方殘歌凝眉道:“便是千難萬險,咱們也得救出和國公等諸位大人!”莫愁嘀咕道:“既是千難萬險,還怎地去救聲,往火坑里面跳嗎?”覷見方殘歌怒目掃來,卻吐了下舌頭。羅雪亭呵呵一笑:“南雁,你瞧如何?”卓南雁卻道:“莫愁說得是!”方殘歌和唐晚菊齊齊“咦”了一聲。

    “哈哈,大雁子也佩服我!”莫愁大喜過望,忽地皺眉撇嘴,“不對,大雁子,你尋我開心是不是?”林霜月盈盈一笑,望著卓南雁道:“你是說,那九幽地府只怕是趙祥鶴布下的一個陷阱?”一語既出,方、唐二人齊齊吸了一口冷氣。莫愁大張雙眸,驚道:“乖乖,小月兒一句話點醒夢中人!”

    卓南雁向她微微頷首,轉頭向羅雪亭笑道:“此刻如同高手弈棋,若是只守不攻,也非上策!”羅雪亭呵呵低笑:“誰說咱們只守不攻?”自懷中摸出一封書信,甩到桌上,“昨日臨行前,羅大給了我這封趙祥鶴的請柬,原來鶴老兒要在明晚請他和武宗六脈的首腦去他在吳山別墅洗兵閣內一聚,傳聞京師最神秘的怪人風滿樓,屆時也將現身。”

    唐晚菊屈指沉吟道:“羅大先生是太子的死士,趙祥鶴在這武宗六脈之外,單增了羅大先生,顯是別有用心!”莫愁苦笑道:“宴無好宴,趙祥鶴偏在這瑞蓮舟會前請客,只怕是個鴻門宴!”

    “羅堂主是說,”卓南雁的眼倏忽一閃,“便在明晚反守為攻?”羅雪亭沉沉點頭:“趙祥鶴此舉定是劍指羅大。那洗劍閣的鴻門宴上,趙祥鶴有南宮世家和霹靂門為羽翼,又得那風滿樓之助,當真勢在必得。”聲音倏地一低,“明晚老夫偏要約上大慧老和尚同去,攪他個天翻地覆。”

    卻聽山間風聲嗚咽,樹葉拍打岩壁,發出颯颯之聲。眾人心旌都是一陣搖曳,武宗六脈的首腦,加上趙祥鶴、羅雪亭、大慧上人和風滿樓,這場鴻門宴,不知該是何等驚天動地。

    方殘歌贊道:“好,這是針鋒相對,若能一舉剪除趙祥鶴,秦賊便只能束手就擒!”羅雪亭卻道:“想除掉鶴老兒,可難得緊,能黏住他已是不錯了。咱們真正的反戈一擊之時乃是瑞蓮舟會!秦老賊和鶴老兒對瑞蓮舟會深寄重望,屆時九幽地府內必然空虛,咱們正可乘機救出群臣!”

    卓南雁、方殘歌和唐晚菊紛紛叫道:“我願請纓!”“弟子要打這頭陣!”“晚輩願往!”莫愁卻咽口唾沫:“本公子……給你們在此押陣!”

    “用不著你們!”羅雪亭卻呵呵一笑,“家兄羅大對機關戰陣比我在行,九幽地府一戰,便由他全力布置。你們全隨老夫去瑞蓮舟會,倒要看看趙祥鶴那老兒耍什麼玄虛!”

    眾人計議已定,莫愁急著去尋幫主老爹,跟他通報訊息。羅雪亭也和方殘歌先行離去。卓南雁等人起身送他,卻見細雨瀟瀟,已然撲面打下。

    羅雪亭揚眉望向煙雨中的蒼茫天宇,忽地一笑:“一場驚風驟雨就要撲打下來了。真不知大宋的皇帝老子在干些什麼!”

    ※※※※※※※

    此刻,趙構正悠然端坐在臨安大內幽靜甯謐的選德殿中。

    臨安的皇宮在鳳凰山東麓的案山下依山而建,據說此處的山勢“龍翔鳳舞”,能聚王氣。經紹興十二年以來的多年增築,已是周遭九里,巍峨壯麗,光耀奪目。這選德殿是極幽靜的一處殿宇,其妙處不在殿內奢華的陳設,而在殿外巧奪天工的布置。除了濃蔭蔽日的古松翠竹外,最醒目的便是廣約十畝的水池,池內遍栽萬株紅白兩色的荷花,縱目望去,滿目紅豔白嬌,心神頓爽。

    趙構便坐在抬眼可見嬌豔新荷的龍案前,凝神作書。這位自命為大宋中興之主的皇帝,年少時體格頗為健壯。按照宋朝軍制,挽弓一石五斗,已算武藝超群了,據說趙構便能挽弓至一石五斗。即便多年的養尊處優,他仍舊腰板筆直,只是鬢發白多黑少,那一身紅燦燦的皇袍更襯得他的須發過分的斑白,乍望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上十來歲。

    太子趙瑗則靜立一旁,看著父皇潑墨揮毫。

    二十多年前,趙構自金兵突襲揚州那場驚嚇後,便一直無子,無奈之下才從宋太祖趙匡胤後裔中選了兩個幼子入宮撫養。趙瑗便是二子之一,自幼便顯得端正聰穎,頗為趙構所喜,幾番曲折,終被趙構立為太子。

    到底不是親生兒子,趙瑗在父皇面前一直格外的恭順小心,此刻雖然心里憋著一肚子的話,卻還得賠著笑,裝作興致昂然之狀凝神觀書。他發現趙構每次蘸墨都蘸得極濃極飽,一筆一畫寫得極慢,字跡也頗為圓潤飽滿。

    “金鯉初會結了?”趙構並沒抬頭,卻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頗為緊要的話。趙瑗一喜,忙點頭道:“是。兒臣剛得的消息,最後一家奪得武宗六脈的,乃是蜀中唐門。如此,瑞蓮舟會上賽船的獻瑞八龍已定下了,除了兒臣的建王府,便是格天社、雄獅堂……”

    正要細細稟報下去,趙構已微微蹙眉,淡淡地道:“這些江湖武人的東西,朕懶得操心。朕只是奇怪,那秦長腿到底要做什麼?”

    趙瑗的心“怦”的一跳。他此次進宮,正是要將秦檜的諸般不法行徑稟告趙構,但一直在心內籌劃,不知從何說起。此刻聽得趙構竟先提及,終于橫下了心,咬了咬牙,沉聲道:“啟稟父皇,據兒臣揣測,太師已有不臣之心!”

    “嘿嘿,你又來了!”趙構照舊不抬頭,連握筆的腕子都不曾抖一抖,只悠然道,“他還真的能翻上天去?”趙瑗突地跪倒,顫聲道:“胡銓、李光、張浚……這些老臣忽自四處貶居之地被召入行在,卻又先後失蹤!”

    “秦長腿早就跟我說了,他給我辦這聖壽節,怕那些老家伙說閑話,先以賀壽為名請入行在看管!”趙構說著,慢條斯理地直起腰來,將那張書法揭給趙瑗看。

    滿紙全寫的同一個字:忍!橫平豎直地大致排了一百個字。

    趙瑗忙不迭地躬身稱頌父皇的筆法,但細瞧那張“百忍圖”,百個忍字竟全是一般大小,一種字體,難得他從始至終,都寫得渾圓流暢。

    “只一個忍字即可,這就是朕的半生所得。”趙構揮手命趙瑗起身,臉上卻如打通了任、督二脈般的紅光閃耀,“對那些跋扈的金人要忍,對那些不安分的文人要忍,對秦長腿,更要忍!朕倒要看看,他會把那些老臣怎樣……嘿嘿,朕正等著這一天呢!”

    趙瑗看著那冷颼颼的笑容,心底一寒:“難道父皇早知道秦檜的所作所為,卻不加干預,只為了等一個鏟除秦黨的借口?”一念及此,心底寒意驟增,“為了除秦,竟要搭進去這些大宋的精忠能臣?”

    他猛地挺直了身子,又道:“父皇,除了秦太師的異動之外,兒臣還打聽到金人要施行龍蛇變,鋒芒直指我大宋社稷!”

    “龍蛇變,朕也知道這勞什子。”趙構竟笑了起來,“昨兒那說書的伶人小張四郎進宮,新給朕說了一段‘鐵騎兒’,那名兒就叫‘龍蛇變’!”趙瑗登時怔住,實在料不到事關一國興衰的機密大事竟給人改成了市井散布的小說,竟還說到了九重皇宮之內。

    趙構見他愣住,眼中更多了些揶揄之色:“龍子落難陷淺灘,郡主重情傳尺書。這郡主為救那化為小蛇的龍太子,進了龍宮傳訊,九死一生才讓白蛇重化為龍,跟唐傳奇的《柳毅傳》如出一轍,只是男女互換。噢,這故事里的郡主是金國的,那龍太子後來重回世間報恩,先是中了大金的狀元,後來又跟這金國郡主成婚。風土言情,全是北地風光,頗有新意。這‘龍蛇變’,在北瓦子一帶風行得緊呢!”

    趙瑗聽得大張兩眼,哭笑不得。趙構笑意更濃,得勝了似的輕拍他的肩頭,溫言道:“這‘龍蛇變’不過是個金國傳來的小說,卻杯弓蛇影,鬧得滿城風雨!”趙瑗知道趙構自以為是的脾氣,便錯了也要百計飾非到底,若是自己此時執意堅請,那等于讓父皇當面認錯,反會弄巧成拙。

    十余年戰戰兢兢的深宮生活早養就了他沉穩謹慎的性格,此時趙瑗唯有呵呵苦笑,點頭稱是。

    “完顏亮這個人是有些野心,但他根基不穩,北邊的契丹人不服他,諒他也不敢妄動。”趙構語意中滿是大局在握的躊躇,“前番他舉辦九州鞠會,朕還派人給他進表獻禮。完顏亮對咱的使臣也是客氣得緊。嘿嘿,還是那個字,忍!”

    “完顏亮都可以忍,他秦長腿算什麼?”趙構說著,忽自靴子里摸出了那把匕首,冷笑道,“這匕首聯一直隨身攜帶,就是怕秦長腿有不臣之心。朕忍了秦檜這麼多年,還在乎這幾日嗎?”

    趙瑗在心底無聲地長歎了一口氣,只得躬身道:“父皇聖明,洞鑒萬里,萬事都在父皇睿智燭照之中,倒是兒臣多慮了。”

    “讓秦長腿去折騰吧!哼,朕倒要看看他在聖壽節的瑞蓮舟會上要鬧騰出什麼花樣來。”趙構緊盯著他,笑容愈發意味深長,“只要……這江山是咱們的!”

    “只要這江山是咱們的!”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趙瑗心底一陣消沉,只有唯唯稱善。

    這時一個內侍匆匆趕來,說是殿帥楊存中求見。京師的禁軍全握在這殿帥楊存中之手,此人乃是趙構對抗秦檜的重要籌碼。趙瑗不便在此久留,乘機拜別趙構,悄然退出。

    走出有些陰暗的選德殿,迎面便有一股潮濕的暮風打到臉上。眼望荷花池中搖曳生姿的萬千朵荷花,趙瑗卻覺胸臆中一陣難言的倉皇:“兩日之後,就是一番驚風苦雨啦!”

    踏入曲折精致的回廊,正跟殿帥楊存中走個對臉。楊存中滿面都堆著笑,老遠便躬身施禮。趙瑗只得跟他匆匆寒暄了兩句,兩人身形交錯之際,卻見楊存中臉上那笑迅疾地消逝,換上了一抹濃濃的憂色,晃著身子疾步走遠。

    ※※※※※※※※

    卓南雁和林霜月回到臨安城時,已是晚炊四起。長街上的店鋪都點起了燈火,交相輝映的各色彩燈給絲一般的暮雨遮住了,片片光暈都顯得朦朦朧朧的。蒙蒙細雨中,卓南雁瞧見林霜月的臉上籠罩著淡淡的憂色,低聲道:“小月兒,你還是心事重重……”

    “我也不知這樣做對是不對!”林霜月輕輕點頭,長長的睫毛上掛了雨珠兒,“最讓我看不透的是,師尊一直很少露面。本來趙祥鶴以朝廷之名定下這武宗六脈之戰,依著師尊往日的性子,必會奮勇爭先,但這回他卻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似乎對什麼都胸有成竹的樣子。”

    卓南雁心頭一緊,沉聲道:“不管如何,慕容智以那邪法對付你,必是得了林逸煙的授意。這人身為一代宗師,卻盡會使些陰謀詭計。為了對付我,他便不惜讓你這親侄女和衣缽傳人冒險。”林霜月的嬌靨倏地一白,苦笑道:“在師尊眼中,只有明教大業,親侄女、親兄弟……都算些什麼!”

    聽她笑聲淒苦,卓南雁心底也是一陣黯然,正要說什麼,忽聽身後傳來莫愁的喊聲:“大雁子……”漸急的暮雨中,卻見莫愁挽著個青衣小鬟匆匆奔來。卓南雁卻不認識那女孩,眼見莫愁滿面潮濕,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忙道:“莫兄,出了何事?”莫愁瞥一眼林霜月,指著那小鬟道:“這小丫頭是萬花軒的婢女,在路上遇到了本公子,說有急事見你。”

    “卓公子,”那小鬟一把揪住卓南雁的衣襟,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救……救救我家小姐!”將一把寒凜凜的匕首遞到卓南雁手中。卓南雁見那匕首的青銅刀把上赫然有三道指印,登時心中一震,低喝道:“云瀟瀟?”林霜月明眸一轉,卻沒言吾。

    “云瀟瀟?”莫愁望著那匕首,大覺稀奇,“那小妞也送你定情物來了?”卓南雁面色一窘,怕他口無遮攔,再說出“公主情人”之類的胡話來,忙道:“小弟的一位摯友有難,救人要緊,刻不容緩。”攜了林霜月的手,跟那小鬟轉身便行。

    莫愁愣住,暗道:“你姥姥的什麼救人要緊,剛會了一位公主情人,又來了一位名妓新歡。”呆呆地望著卓南雁的背影,心底佩服無比,“嘿嘿,這小子竟帶著這千嬌百媚的林聖女去會云花魁!嘖嘖,這等左右逢源、笑傲花叢的本事當真世間無雙!”

    卓南雁攜著那小鬟,和林霜月展開輕功疾行。在路上先將陳鐵衣、云瀟瀟之事跟林霜月簡要說了,再問那小鬟出了何事。那小鬟惶然道:“昨日不知什麼人凶巴巴地找過小姐。今日一大早,小姐便叫我來尋卓公子,只說速去救她,晚了便不成了……我一通好找,好歹瞧見了莫公子……”翻來覆去的只這幾句話,再細問時,這十二三歲的小丫鬟便急得直哭。

    卓南雁忽地想起,陳鐵衣,已經許久沒有音訊了。

    ※※※※※※※※

    走出宮門,點點暮雨打在趙瑗的頭臉上,絲絲涼意,直滲入了肺腑內。久候在宮門外的羅大跨過來,低聲道:“殿下,鐵衣回來啦!”趙瑗瞥見劍一般挺立在羅大身後的陳鐵衣,不由雙眸一亮,道:“雨大,都上轎吧!”

    三人都鑽入那寬闊舒適的轎廂中。轎簾沒掀起來,一只精巧的宮燈映得轎廂內紅幽幽的。陳鐵衣還沒坐穩便歎道:“屬下這次出京查訪江南龍須,卻是一無所獲。實在慚愧!”趙瑗看到愛將陳鐵衣,卻多了幾分興致,擺著手笑道:“無妨!瑞蓮舟會將近,只得招你回來了。八龍獻瑞,咱建王府的龍舟,還得你去操持!”

    “屬下自當竭盡所能!”陳鐵衣卻在搖晃的燈影里躬下了身子,低聲道,“但屬下前日查到了一樁緊要事情,殿帥楊存中的家眷數日前已被林一飛派人接走了……”

    “這……秦老賊莫非要明目張膽地奪權?”羅大再也沒有往日的沉穩,顫聲道,“可知給關押到了何處?”陳鐵衣緩緩道:“是九幽地府!”

    趙瑗只覺眼前突地一暗,想到皇宮回廊里楊存中那張爬滿憂色的臉,心底忽然生出一陣無能為力的空虛,沉沉道:“老賊動手啦!京師本就有格天社為其爪牙,這回掌控禁軍兵權的楊存中若再有失,咱們便再也無力抗衡……”

    “殿下,屬下和舍弟計議早定。”羅大忽地昂起頭來,“秦老賊父子全力籌劃瑞蓮舟會多時,待瑞蓮舟會一開,九幽地府必然空虛。咱們便可乘機奪回群臣和殿帥的家眷!”

    “好!這項重任便交給你和雪亭二老了!”趙瑗想到還有羅雪亭,凝在羅大身上的目光又亮了起來,“瑞蓮舟會一起,你們便不顧一切地給我把該奪的人全奪回來!”

    羅大蹙眉道:“那瑞蓮舟會時,殿下身邊,便少人防護了!”趙瑗笑道:“無妨,我身邊還有允文!他這書劍雙絕,也不是隨便說笑的。”轉頭瞥了一眼陳鐵衣,“鐵衣,你回去養精蓄銳,只等在瑞蓮舟會上給我揚眉吐氣。”

    陳鐵衣似是微微一震,忙道:“屬下……定當全力爭勝!”

    趙瑗的眉頭才略略舒展開來,仰頭籲了口氣:“哼,我倒好想知曉,那龍蛇變,會在瑞蓮舟會上變出些什麼來!”

    ※※※※※※※※

    正該熱鬧的時候,萬花軒卻顯得有些冷寂,只有幾盞花燈在細雨中有氣無力地眨著眼。云瀟瀟獨居的精致小樓內更是一片凌亂。“小姐……”那小鬟略帶哭腔的聲音在黑沉沉的小樓中倉皇地回蕩著,卻沒有一絲回音。三人擎著燈,走上二樓,四處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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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2 11:09:42 |只看該作者
“這里有人插刀寄簡!”林霜月忽地一指雪白的牆壁。那上面斜插一柄短刃,刀下卻是一封短書,正是武林中插刀留書的老路數。林霜月揭信在手,見那上面卻只寥寥數字:“請瀟瀟小姐去九幽地府一游!”她的玉手登時一顫,“莫非也是格天社下的手?”

    卓南雁蹙眉道:“云瀟瀟不過是一位歌妓,格天社將她劫去九幽地府是何用意?”林霜月苦笑道:“只怕不會是讓她給那些大臣唱歌解悶吧!”玉指輕撚那封短書,沉吟道,“最奇的是,他們故意插刀寄簡,執意要露出九幽地府這個關節,莫非是要給什麼人看?而那個人,必然也是個知曉九幽地府的武林中人。”

    兩人對望一眼,忽地齊聲道:“陳鐵衣!”

    二人心意相通,均想:陳鐵衣和云瀟瀟的歡好雖然隱秘,但要瞞過耳目遍臨安的格天社實是難之又難。而格天社出手對付這一介弱女子,必是為了她身後的這位不死鐵捕陳鐵衣。

    “瑞蓮舟會在即,云瀟瀟卻被格天社劫走,莫非……”卓南雁忽覺一股寒意自心底騰起,“是龍蛇變的另一路!”林霜月眼波一顫:“你是說格天社中也伏有龍須?”她對龍須與秦黨聯手之事並不知情,聽得這話自是無比心驚。

    “龍蛇變本該同時對太子和張浚等能臣干將下手。”卓南雁的雙眸在黑沉沉的屋內灼灼閃動,“張浚等早早被囚,但對太子這一路,卻一直沒有發動。原來……他們是要以云瀟瀟鉗制陳鐵衣,命他對太子下手!”

    林霜月芳心震顫,只覺這推斷雖然大膽,卻與眼下形勢契合萬分。

    “咦,那小丫鬟呢?”林霜月一凜之下,才覺那驚慌失措的小鬟這會兒竟沒了蹤影。二人一驚之際,突聞珠簾簌簌輕抖,簾後有一道纖弱的身影緩緩移動。

    “小妹妹,你做什麼?”林霜月疑云頓起,伸掌挑開珠簾,陡覺風聲颯然,那小鬟已合身撲來。林霜月橫推一掌,哪知那小婢竟哼也不哼,軟軟滾倒在地,隱約間只見她雙眸驚張,口鼻間已流出血來。

    “她死了!是誰下的毒手?”林霜月一驚非小,正要俯身細察。忽聽身後卓南雁喝道:“小心!”她疾待錯步,陡覺肋下一麻,一股陰寒勁氣躥入經脈,登時渾身酸軟。耳聞身側掌風激蕩,卓南雁已和一個黑影硬拼了數掌,她才緩緩跌倒在地。

    卓南雁跟那黑衣人疾拼兩招,只覺他內力雄渾,招式卻狠辣無比,驀地大喝一聲:“你是余孤天!”余孤天嗤的一笑:“大哥總是惦念小弟!”瞬間化掌為爪,矯夭如電地向他面門、胸口連抓八下。卓南雁疾運龍虎玄機掌蕩開,只覺他爪上帶著一股辛辣刺鼻的腥氣,沖得他胸腹間翻騰不已。

    驀然間人影晃動,屋內又多了一人,探掌提起穴道被點的林霜月,輕飄飄便向外行。卓南雁大驚,眼見那人身法飄忽,似乎頗為眼熟,正待拼力疾搶過去,猛聽余孤天沉聲低嘯,“呼、呼、呼”疾拍三掌。卓南雁跟他硬拼三掌,只覺渾身氣血翻湧,但這時他心底只有林霜月,“刷”地拔出威勝神劍,橫揮一招“方如行義”,劍芒暴吐,勢不可擋地向余孤天劈去。

    “大哥要拼命嗎?”余孤天“呵”地一笑,疾飛起辟魔劍架住,劍里夾掌,掌勢如天風橫吹,向他臉上蕩去。便在此時,那黑影已攜著林霜月飄然出屋。

    “留下人來!”卓南雁大怒欲狂,顧不得余孤天狠辣的招式,疾展九妙飛天術向門外縱去。屋內本來狹窄逼仄,但他這一縱卻如風行水上,竟繞過余孤天,瞬間直逼門口。

    陡然間人影再閃,那黑影竟提著林霜月,倒躍而回。這一下暴進暴退,渾若鬼魅。卓南雁眼見林霜月被那人擎著,突兀至極地向自己撞來,心下大慌,匆忙收劍。忽覺背心一冷,已被乘隙撲上的余孤天戳中了背後風門穴。

    他身子踉蹌,卻不跌倒,驀地反手橫劃一劍“周流六虛”。倉猝之間,這一劍仍是氣韻凜凜。余孤天料不到他中指後仍能出劍,揮劍疾架,卻慢了半分,胸前衣襟被凜冽的劍氣割開尺長的裂口。

    與此同時,卓南雁陡覺胸口微麻,神封、幽門二穴侵入兩道寒氣,身子如遭電擊,再也支撐不住。萎頓倒地的一瞬,他終于瞧清了那渾若僵尸般的人影,頭蒙黑紗,死板板地毫無生氣。

    “風滿樓!”他苦笑了一聲,軟軟坐倒。

    余孤天適才胸前衣襟破碎,只當已受重傷,嚇得險些昏去,這時覺得無恙,心底憤怒萬分,猛然撲上,狂叫道:“殺了你這畜生!”風滿樓低喝一聲:“住手!留著他,老夫還有大用!”他聲音低沉,卻帶著說不出的威嚴。余孤天眸內精光一閃,冷笑道:“憑什麼便聽你的?”他這次以尤須總壇主的身份和秦家聯手,本來居高臨下,但面對秦家派出的這位神秘特使風滿樓,卻總覺得有些心虛。

    風滿樓森然道:“小不忍,亂大謀!”跟他眼神一對,余孤天登覺心弦微顫,暗道:“這風滿樓半人半鬼,當真邪門!”嘿嘿干笑道:“你當我舍得殺他嗎?龍蛇變之後,我還要喂他幾丸龍涎丹。咱們將他們放在何處?”風滿樓卻不理他,徑自攜起林霜月,翩然出屋。

    余孤天心底暴怒欲狂:“待龍蛇變一了,定要先料理了這不人不鬼的家伙。”一把提起卓南雁,飛身跟上。卓南雁被他重重地扣住前胸,登時吸入一股熱辣辣的腥氣,頭暈目眩。

    朦朦朧朧地,只覺自己和林霜月被他們裝入一輛騾車,跟著他頭腦漸漸眩暈,終于不省人事。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四十節:嬌娃失計 真儒論義
      再睜開眼來,卻覺眼前一片漆黑。卓南雁猛一掙紮,才覺身上密匝匝地捆了數道繩索,不由驚叫一聲:“小月兒……你在哪里?”

    “謝天謝地,你可醒了!”一只溫軟的手掌輕輕地撫在他的臉上,林霜月的星眸在無邊的黑暗中盈盈閃動,“傷處還痛嗎?”卓南雁見她輕偎在自己身邊,登時心底一松:“只要小月兒沒跟我分開,便沒什麼好怕的。”這時他才覺出兩人的話聲隱帶回音,後背上更傳來絲絲涼氣,似乎身在岩穴之中,低聲道:“這是什麼地方?”林霜月道:“只怕是座山洞。”環顧黑茫茫的四周,輕聲道,“只是這山洞似乎好大好深,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卓南雁潛運內力,初覺丹田內真氣鼓蕩,隨即胸中一道陰寒勁氣倏地沉下,將真氣裹住,霎時渾身冷戰,如墜冰窟。他大口喘息,好在若不運功,那寒氣便漸漸消散,驀地想到昏倒之前,風滿樓曾在自己胸前點了兩指,駭然道:“風滿樓這狗賊!這是什麼手法?”

    林霜月道:“我也是一樣,內勁被一股寒氣裹住,真氣難聚。”伸手摸索,要給他解開繩索。但那繩子捆得結結實實,林霜月雙臂酸軟無力,斷扯良久也無法解開,累得她倚在卓南雁肩頭呼呼嬌喘:“風滿樓只點我穴道,卻未曾將我捆綁,想必就是對他這邪法大有把握,我此時……渾身沒有半分力道!”

    卓南雁只覺肩頭溫軟,忍不住笑道:“你是‘侍兒扶起嬌無力’,我是‘三千繩索在一身’!”林霜月啐道:“這當口,還有閑心在此胡言亂語。”卓南雁道:“只要能提起真氣,便是三萬條繩索也困不住咱們。待我再運功試試!”但稍運內勁,胸中那股森冷氣息便滾蕩而落,丹田內火熱的真氣被寒氣一激,難受至極。

    林霜月覺得他身子突突發抖,溫言道:“這冷熱交擊的味道可不好受,先別逞強了。可惜咱們的兵刃都被他們收走了,不然倒能用劍割開繩索。”卓南雁心中一動,忽道:“小月兒,你伸手摸摸我懷中,瞧那兩儀果還在不在?”

    “你是說用兩儀果來調和這冷熱二氣?”林霜月雙眸一亮,探手在他懷中摸了片刻,喜道,“哈,你這兩儀果和天罡輪都在。瞧來風滿樓他們眼拙得緊,竟沒留神你身上還有這些寶貝!”

    其實倒不是風滿樓和余孤天眼拙,而是二人各懷鬼胎,相互提防,全不想當著對方的面處治卓南雁。那兩儀果和天里輪又毫不起眼,竟能一直安然藏在他懷中。

    兩儀果還剩下三枚。兩人各服一枚,過不多時,都覺團團暖氣自腹中悄然騰起,跟著那股寒氣緩緩降下。只不過這一回那寒氣卻不似先前那樣厚重沉冷,而是慢慢消融。

    二人均是精神一振,忙靜氣凝神,加快催動丹田中的真氣運轉。再過片刻,兩人都覺小腹火熱,道道熱流蒸騰而上,那股寒氣則漸漸稀薄,向奇經八脈和四肢散去。“好舒服啊,”卓南雁猛覺手指一動,知道真氣稍暢,氣力已恢複了不少,低笑道,“便跟洗個熱水澡一般!”

    “哈哈,是我先成的!”林霜月嬌笑聲中,翩然躍起,忽覺腳下酥軟,急忙扶住岩壁站穩,歎道,“風滿樓這邪法太過厲害,寒氣雖去,但一時三刻卻也無法運功對敵。”卓南雁苦笑點頭,潛運內氣,察覺真氣正自慢慢凝聚,但要盡數化去那散布在四肢百脈的寒氣,還須一兩個時辰。

    “好歹有了些力氣,起碼可以把你這‘三千寵愛集一身’的繩索除下!”林霜月在地上摸到一塊硬石,邊磨邊解,終于給卓南雁卸掉了綁繩。

    兩人不敢停留,摸著岩壁向外走去。磕磕絆絆地轉了個彎,忽然眼前一亮,一道微光從前面拐彎處射來。二人這才瞧清這山洞四通八達,除了腳下這條大道,兩旁還有無數岔路。林霜月驚道:“好古怪的地方,咱們這是在哪里?”卓南雁忽地低聲道:“前面有人!”二人緊貼石壁,躡足前行。

    行不多時,眼前豁然一亮,卻見數丈外的岩壁上挑著幾根火把,跳耀的火光映得四周丈許山岩顏色如血,火把下赫然是兩座牢籠。一座籠內倚坐著一位老者,雙目微閉,恍若入定。另一籠中卻有個窈窕美女袍膝而坐。

    “云瀟瀟!”卓南雁瞧見那美女,忍不住驚呼出聲。云瀟瀟轉頭望來,美眸內閃過一絲訝色:“卓公子,你……你來了?”

    卓南雁快步上前,環頑四周無人,喜道:“原來你也給囚在此地,好極好極,倒省了一番波折!”伸手去開啟那籠門,但那精鐵鑄就的籠子堅固無比,哪里弄得開。

    云瀟瀟歎道:“不要白費氣力了,便是有寶刀寶劍,也得砍上一段工夫。咦……”這時林霜月才轉到火光下,云瀟瀟見了她絕豔容光,不由美眸一亮,嘻嘻笑道:“卓公子,想不到你的心上人這般標致!”雖在幽禁之中,她仍是帶著三分頑皮。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

    “云姐姐才是傾國傾城呢!”林霜月聽她一贊,也不禁芳心一甜,轉頭四望,道,“這里是什麼地方?”云瀟瀟雙目大張:“你們竟不知道這兒是哪兒?這鬼地方便是九幽地府哇!”卓南雁苦笑道:“我早該想到,卻一直不敢去想!”和林霜月對望一眼,想到身入絕地,兩人心底均是一沉。

    云瀟瀟忽道:“卓公子,你們近日見到鐵衣了嗎?”卓南雁搖頭道:“鐵衣只怕已落入龍須手中!”云瀟瀟嬌軀一顫:“你、你……怎地知道的?”卓南雁道:“他們費盡心機地囚禁于你,可不就是要逼迫鐵衣對太子下手?鐵衣兄若是回來,只怕也是陷入兩難之地。”

    林霜月忽地幽幽一歎:“只要陳鐵衣還活著,龍須就一定能將他找到。”卓南雁沉聲道:“他們必是要鐵衣在瑞蓮舟會上動手。眼下咱們只有先想法子沖出這鬼地方,給太子報訊。”

    云瀟瀟歎道:“只是這九幽地府幽深難測,你們能走得出去嗎?”卓南雁昂然道:“這九幽地府未必會比無極諸天陣難吧?”

    云瀟瀟嬌軀微顫,忽地**一聲,身子搖晃不定。卓南雁一驚:“你怎麼了?”伸手入籠去扶她。云瀟瀟左手陡翻,倏地扣住卓南雁脈門,跟著右手駢指戳中他肋下要穴。林霜月驚呼聲中,慌忙出掌斬在云瀟瀟腕上,但她真氣不足,掌力虛軟,云瀟瀟右掌疾收,也扣住了她脈門。這兩下兔起鶻落,轉瞬之間,二人均已受制。

    “想不到嬌滴滴的臨安花魁竟是身手不俗!”卓南雁半邊身子酸軟,臉上卻笑意從容,“云姑娘想要怎樣?”云瀟瀟的眼眶卻有些濕潤,低聲道:“你們是鐵衣的朋友,我也不願為難你們。只求你們……不要橫插一手!”軟語哀求,聲音更是柔媚無盡。

    卓南雁呵呵低笑:“可憐陳鐵衣英明一世,卻看中了一個江南龍須!”

    一個妙齡女子身負武功已經令人起疑,而她竟敢以歌妓之身對王爺公卿冷顏相向,身後必有龐大勢力撐腰。而能震懾大宋顢頇官吏的勢力,眼下只有金國。一念及此,卓南雁的心底,登時替陳鐵衣一痛。

    云瀟瀟的玉指倏地一顫,眼芒中閃過憂悔無盡的神色:“你……你……”忽然間淚水撲簌簌流下,嘎咽難言。

    卓南雁瞧她神色,已知自己一語中的,心底暗歎:“鐵衣只怕早己知道了云瀟瀟是龍須,怪不得我自稱有那龍涎丹解藥時,陳大哥無比動心。他此次一直杳無音信,莫非便是一種逃避?但龍須既敢對云瀟瀟下手,自會讓他知曉,只怕他不得不來,不敢不來!”霎時間陳鐵衣那無奈的眼神,幽暗船艙中忽明忽暗的臉孔,在他心底幽幽閃過。

    林霜月見云瀟瀟楚楚可憐,芳心內卻有種感同身受的同情感傷,輕聲道:“瀟瀟,你若真愛陳鐵衣,便不該讓他前去犯險!”

    “我……我們沒有法子,”云瀟瀟連連搖頭,“他們說了,只需鐵衣刺殺得手,便……便給我除了這龍涎丹之苦!若不然,便將鐵衣苦戀金國龍須的底細暴露,太子最恨金人,那鐵衣便什麼都完了。”

    卓南雁歎道:“他們若真信你,又何必真的將你囚在九幽地府?”云瀟瀟花容淒慘:“我一直想見鐵衣,他們卻不讓我們相見……便將我囚在這里。”

    “他們的話,又怎能作得准?”卓南雁沉聲道,“羅堂主和羅大早算到會有人要對太子下手,太子身邊一直高手如云。陳鐵衣在瑞蓮舟會上行刺,只有死路一條!”

    云瀟瀟聽他說出個“死”字,不禁臉色如雪,拼力搖頭:“不!只要讓鐵衣放手一搏,我們必有生機!”

    林霜月見她眼芒閃爍,憑著女孩的敏感,芳心一動,忽道:“你知道陳鐵衣此次刺殺必會成功,是不是?”云瀟瀟道:“你……你說什麼,我怎知道?”林霜月道:“雁哥哥,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陳鐵衣是太子手下死士,若要刺殺太子,本可悄無聲息地偷偷做了,那樣逃生的機會更大些,為何他們偏偏要在天下矚目的瑞蓮舟會上動手?”

    卓南雁心頭登時一凜,蹙眉道:“不錯,我一直想著陳大哥現在何處,卻沒料到這點。瑞蓮舟會上,太子身邊護衛眾多,他要刺殺可就全無道理!”電光石火之間,他眸內倏地迸出一片驚悚之色,一字字地道,“他們讓陳鐵衣刺殺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皇帝趙構!”

    他的聲音給空蕩深邃的岩洞攏著,顯得低沉無比。在云瀟瀟聽來,更似炸響在頭頂的悶雷般驚心。鐵籠旁幽暗的火光突突亂跳,云瀟瀟緊扣二人脈門的手指也不禁簌簌發抖。

    “瀟瀟,你全知道?”林霜月眼見云瀟瀟櫻唇微顫,輕聲道,“太子身邊有親隨高手回護,但皇帝身邊卻只是些格天鐵衛和那飯桶一樣的禁軍,格天社又跟龍須串通一氣,陳鐵衣這一刺便十拿九穩,是以你就頗為放心,是嗎?”

    云瀟瀟終是年少,幾句話間方寸大亂,紅唇一扁,扣在兩人脈門上的玉指卻驀地一緊,道:“是便怎樣?這昏君寵幸秦檜,禍國殃民,本就不是什麼好人。他們說了,用這昏君的一條性命,換我們兩條命和……和……”

    “和你們去金國的榮華富貴,是嗎?”林霜月嗤的一笑,“但如此一來,陳鐵衣便會終生負疚,你就沒想過嗎?”

    卓南雁忽道:“陳大哥不會終生負疚的,只因他根本就沒有生還之機!”云瀟瀟的十指忽地一陣酥軟,顫聲道:“你……你胡說!他們都說了,早已安排妥帖!”

    “他們確是已安排妥帖!”卓南雁的眼芒在幽紅幽紅的火光下灼灼躍動,冥思良久的龍蛇變之秘終于在心底清晰起來,“若要刺殺皇帝,也該隱秘動手才是。他們故意安排鐵衣在瑞蓮舟會上動手,明擺著就是要驚天動地,就是要鐵衣去送死!”云瀟瀟嬌軀一顫,驚道:“你說什麼?”

    卓南雁強抑住胸中的悲憤之情,話聲已是凝重沉緩:“秦檜要謀奪相位,余孤天要替完顏亮南侵掃清障礙,二人該對付的首要人物,決非昏聵苟安的趙構,而是銳意奮發的太子。龍舟盛會,眾目睽睽,太子的死士陳鐵衣刺殺皇帝,太子便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這謀反的死罪!”

    “好厲害!”林霜月初覺卓南雁所言異想天開,但越尋思越覺得絲絲入扣,不禁長吸了一口混濁潮濕的涼氣,“這麼說,秦賊決不會真的讓陳鐵衣刺死趙構這傀儡皇帝,他們還要留下這心驚肉跳的狗皇帝來處置太子!”

    卓南雁點了點頭:“趙構既不會死,陳大哥便決不會活。我若是趙祥鶴,便會潛伏在趙構身旁,待陳鐵衣躍來揮劍的一瞬,將他立斃于掌下。一來秦黨可以此邀功請賞,二來更可免除陳鐵衣被抓後吐露實情。”

    他長籲了口氣,眼中已被火光映得蒼紅如血:“太子這謀逆大罪一定,秦賊就可順理成章地漫天搜捕太子逆黨,一番狂風驟雨之後,張浚、胡銓等大批重臣自是難逃一死!這,才是龍蛇變的雙管齊下之謀。”

    “鐵衣!”云瀟瀟一聲尖叫,雙掌無力地松脫,驀地掩面痛哭,“鐵衣,我怎地沒想到……全是我害了你!”卓南雁的話剖析明晰,絲絲入扣,到得此刻,她已不得不信。

    林霜月見她哭得悲切,忽想:“若是我的雁郎被逼去這條路,我必也如此傷痛!”轉頭對卓南雁道:“雁哥哥,咱們定要想法子救出陳鐵衣!”卓南雁笑道:“是,我們理應全力而為!”

    “真的嗎?”云瀟瀟揚起珠淚漣漣的臉孔,“撲通”一聲,就在籠內給二人跪下,“我……我這可是有眼無珠!求卓大哥定要救救鐵衣!”手忙腳亂地想給卓南雁解穴。卓南雁錯開身子,笑遭:“我雖是氣力未夏,卻也不會被你點倒。”原來卓南雁體內真氣一直在慢慢凝聚,業已回複了兩三成內勁,適才輕輕松松地便將云瀟瀟指力卸開。云瀟瀟卻只當他不應,轉向林霜月哭道:“瀟瀟死便死了,只求……只求鐵衣能避開此劫!”

    林霜月忙將她扶起,道:“我們自會去救他。羅堂主這便派人來攻九幽地府,只需你能平安脫困,鐵衣便不會去行險!”卓南雁歎道:“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走比這九幽地府!”

    云瀟瀟歎道:“九幽地府有龍頭、鶴頸、豬肚、蛇尾之說。此地四通八達,名喚拘魂殿,該是九幽地府的豬肚;前面鶴頸處曲折狹窄,機關重重;再向前的龍頭處和洞外琅琊別院,又有五靈官坐鎮,硬闖絕無生路。”

    “咱們內力未複,還不能與人動手。”林霜月蹙眉道,“不能向前,那便只有向蛇尾走了?”云瀟瀟黯然道:“後面的蛇尾倒沒有機關,但深邃難辨,千曲百折,號稱九曲遁天谷。臨安土人都傳說這九幽地府內藏著厲鬼神魔,據說便是因這九曲遁天谷的緣故。”

    卓南雁濃眉一軒,忽道:“你可知道張浚、胡銓那些老臣給關押在何處?”云瀟瀟道:“什麼老臣?我不識得,我昨日才被他們掠來……”娥眉微蹙,轉頭望向旁邊籠中半坐半臥的老者,“午間這地府內的鬼卒過來送飯,曾喚這老丈為‘胡大人’,不知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胡大人?”卓南雁見那老者依舊閉目不醒,道,“他受傷了嗎?”云瀟瀟道:“他曾被那姓風的怪人逼問,便忽地昏倒,迄今未醒。”卓南雁一凜,驚道:“又是風滿樓!若是這厮使出邪法,逼迫這些老臣招供,可就大大不妙。”林霜月伸掌探那老者脈門,覺得沒甚異狀,低聲道:“他只是氣血不足,昏了過去。”急展明教“天星針”的手法在他人中、印堂、絲竹穴揉點數下。

    那老者忽地咳嗽一聲,吐出口淤血,便睜開雙眸。卓南雁忙道:“老先生莫非便是胡銓胡大人嗎?”那老者點頭,眼露疑惑之色,低聲道:“老夫正是胡銓,你們是何人?”

    卓南雁忙將自己的身份來曆簡要說了。胡銓沉穩睿智,聽他略述太子和張浚的言辭經略,絲毫不差,片刻間便對他深信無疑,展顏道:“原來是當年的四海歸心盟卓盟主之子!老夫當年與令尊雖只有數面之緣,但令尊風骨,頗讓老夫心折。”笑了一笑,又道,“老夫到此已有段時日了。似我這般又倔又硬的老不死,在這拘魂殿的十余座山洞中還關押著不少。張浚、李光諸位大人目前俱都無恙,小兄弟不必憂心。”

    卓南雁聽他與父親有交,登時心底一熱,又聽他自嘲“老不死”,不由也臉露微笑,得知張浚、李光等群臣無恙,心底稍安。胡銓又道:“小兄弟人單勢孤,不可力敵,及早出去報訊為好。”卓南雁見他衣上血跡斑斑,顯是備受拷打,卻兀自談吐超然,欽佩之情油然而生,道:“羅堂主這兩日間便會派人來救各位大人。晚生也白會竭盡所能,挫敗秦賊奸計。”

    “不必在乎我輩。”胡銓笑道,“秦檜決不敢將老夫怎樣!只求聖上無恙,太子無恙!”那笑意淡淡的,卻有一股睥睨萬夫的凜然之氣。

    林霜月自幼長于明教,耳濡目染,素來厭惡朝廷中人,只因鍾情卓南雁,這才助他力抗龍蛇變。這時眼見胡銓瘦骨嶙峋,一股風便要給吹倒的樣子,兀自忠君心切,她頑皮之心忽生,笑道:“胡大人,秦檜那老賊是借了天子之手才敢如此胡作非為,說來你們如此倒黴,還是拜大宋趙官家所賜,你便不恨這……皇帝?”總算她顧念胡銓年老,將到了口邊的“狗皇帝”改成了“皇帝”。

    胡銓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小姑娘以為我們這些讀書人憂心泣血,久經磨難,全是為了迎阿皇帝嗎?”林霜月見他的笑容依舊淡淡地,目光竟如祖父一般溫和慈祥,倒收起了捉弄促狹之心,笑道:“小女子見識淺薄,讓大人見笑了。但讀書人不就是為了討皇帝歡心,博取功名嗎?難道還為了別的?”

    “姑娘這話問得好!”胡銓那疲憊的老眼中忽有精光一閃,淡然地道,“自秦始皇立了‘皇帝’這一尊號以來,總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這一千三百多年來,好皇帝實在是鳳毛麟角!但志節不改,乃至慷慨赴死的忠臣義士卻世代不絕,他們全是為了那些皇帝嗎?”

    卓南雁和林霜月又被他問得一愣,恍然間只覺心魂全被他那柔和的目光罩住了。卓南雁道:“先生以為如何?”

    “老夫也不知從何說起了,”胡銓幽幽歎了口氣,微一凝思,才緩緩地道,“便給你們說個故事吧……那是建炎三年,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金國左副元帥完顏宗翰分兵數路急襲揚州,那時的揚州,正是大宋中興後初定的行在。其時老帥宗澤已死,東京留守杜充、兩個宰相黃潛善和汪伯彥全是草包,金兵一路暢通無阻地便打到了天長軍,離著揚州也就是咫尺之遙了。萬歲無奈,只得帶著身邊宦官和幾萬禦營將官先走一步……城里面亂成了一鍋粥,貧民百姓和官員軍士紛紛奪門而逃,那城門子太窄,踩死的、擠死的人不計其數……”

    卓南雁知他說的是二十多年前金軍血洗淮揚的舊事,想到昏君趙構不戰而逃,讓百姓慘遭蹂躪,便覺心底火起,重重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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