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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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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37:43 |倒序瀏覽
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約翰·福爾斯

中譯本前言
    《法國中尉的女人》已譯為世界大部分主要語言。由於劉憲之、藺延梓先生及百花文藝
出版社的努力,現在它又有了中譯本,對此我甚感欣慰。遺憾的是我對當代中國知之甚少
(儘管對其古代詩人和哲學家還略知一二),因此,很難說我的故事中的人物和背景對當今
的中國人民來說,是否過於遙遠。不消說,中國人民懂得,十九世紀的英國是一個極富侵略
性的國家,它不僅對外不講自由,對內亦無自由可談。實際上,我的小說的主題就是寫在這
樣一個毫無自由的社會裡,一個地位卑賤的女子是怎樣獲得自由的。爭取自由並不是謀取私
人利益的事情,也並不僅僅是與社會相抗衡的問題。我曾說過,自由不應視為個別人的事
情。只有靠許多人的共同努力和相互理解,自由才可能取得。
    這部小說因寫了好幾個可能的結局——一個以悲劇結尾,一個是以喜劇結尾,等等——
而變得引人注目。有人指責我,說這一技巧「扼殺」了歐洲的傳統小說。不過我以為,真實
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種解釋,有不同的發展趨勢。生活並不是從一開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它不
象鐵道那樣只能有一個固定的旅程。中華人民共和國本身的歷史就證實了這一點。
    約翰·福爾斯
    一九八五年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20 18:4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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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39:07
 放眼西眺,
    煙波浩渺。
    日曬雨淋,
    佇立首翹。
    孑孓孤影,
    日馳天遙。
    勝境何在?
    天涯海角。
    ——哈代1《謎》   
  1托馬斯·哈代(1840—1928),英國著名詩人、小說家。


第一章

    英國國土在西南方伸出一條腿。腿背面有一凹處,叫作萊姆灣。萊姆灣是這一帶最大的
海灣。海灣一帶的那片陸地叫作「萊姆裡吉斯」,這是一個古老而不引人注目的名字。在萊
姆灣,東風是再叫人討厭不過的了。
    一八六七年三月末的一個上午,狂風怒號,侵人肌骨。這當兒,卻有一男一女沿萊姆裡
吉斯碼頭走了過來。對這一雙男女的行色與關係,明眼人一看便可猜出幾分。
    碼頭近處的防波堤至少在過去的七百年來一直是老樣子。對土生土長的萊姆人來說,那
防波堤不過是沿海邊蜿蜒曲折的堵灰濛濛的長牆1,僅此而已。事實上,由於碼頭遠離鎮
子,恰似希臘的比雷埃夫斯港遠離雅典城一樣(當然按城市和港口的規模來講是差得很遠、
不好相比的),因此,萊姆人似乎對它是不屑一顧的。自然,因為有時實在看不下去,萊姆
人幾個世紀以來還是花了不少錢來修繕防波堤。但是,對一個不計較納稅而且很有眼力的人
來說,萊姆裡吉斯碼頭卻是英國南海岸最美麗的海邊壁壘。它之所以受到重視,倒不僅是因
為象導遊手冊上說的那樣,它散發著英國七百年來的歷史氣息,因為英國戰艦就是從這兒啟
航去迎擊西班牙無敵艦隊的2,因為蒙默思公爵3就是從其側面登陸的……最重要的是,它
是民間藝術的一塊瑰寶。
    它既簡單又複雜,既粗獷又雅致,既有細膩的曲線又有大筆濃抹,像亨利·莫爾4和米
開朗琪羅5的繪畫作品似的。它清新,生機盎然,盡善盡美。我這樣講是不是言過其實了?
或許是吧。不過,我的話是經得住檢驗的,因為從本書故事發生的那一年至今,碼頭幾乎沒
有什麼變化。當然萊姆鎮已有了很大改變。倘若你立在海邊向內陸望去,這種檢驗就失之公
平嘍。   
  1萊姆裡吉斯碼頭附近是一條石砌的防波堤,統稱「theCobb」,在本書中,碼頭和
防波堤經常混用。另外,萊姆裡吉斯指一個地區,萊姆鎮是這個地區的小鎮,本書中也經常
混用。
    21588年,英國艦隊擊敗了稱雄一時的西班牙無敵艦隊。
    3即詹姆斯·司各特(1649—1685),是查理斯二世的私生子。1685年,詹姆斯二世
繼承王位以後,他在英格蘭西部起兵叛亂,失敗後被殺。
    4亨利·莫爾(1898—?),英國畫家、雕刻家。
    5米開朗琪羅(1475—1564),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不過,要是你在一八六七年,像剛才講的那個男子所做的那樣。向北方和內陸眺望,映
入你眼簾的卻是一片和諧景象。有十幾所房屋和一家小小的造船廠座落在碼頭與內陸的交界
處,如風景畫似的錯落有致。造船台上擺著一隻小帆船的骨架。越過傾斜的草地向東半英
裡,是萊姆鎮上茅草加石板的屋頂。萊姆鎮在中世紀曾名噪一時,但從那以後便日漸衰落。
西面是當地叫做克立夫斯崖的灰色峭壁,靜靜地矗立在遍佈鵝卵石的沙灘上。蒙默思正是從
那兒開始了他的愚蠢行動。再往遠處的內陸方向望去,可以看到連綿不斷的懸崖峭壁,映掩
在茂密的樹木之中。單憑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說防波堤確實像是最後一道壁壘,它阻止了海
崖西部嚴重的水土流失。我說這話也是可以得到證實的。在那一帶,當時並看不到有什麼房
屋,就是今天,遠處海灘上也不過只有幾間孤零零的破舊茅屋。
    由此看來,當地人並不難看出(當時也的確有一個人在望著),那一男一女都是外鄉
人。他們都是高雅人物,不會因為怕冒一點風寒而放棄欣賞碼頭風光的大好時機。不過,那
個在旁觀察的人如果把他的望遠鏡焦距調得更近一點,他就會發現,那一對兒似乎對默默地
一起散步更感興趣,而對萊姆鎮那些沿海的建築物卻不以為然。而且他一定還會注意到,這
兩個人不僅有高雅的興致,也有高雅的外表。
    那年輕姑娘穿著入時。一八六七年還吹著另一股風:人們對女裙襯架和大女帽開始感到
厭惡了。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她穿著一品紅的裙子,裙子很瘦,緊緊地捆在身上——而且
還很短,因為厚厚的綠色外套下面裸露著一雙雪白的腳踝,在碼頭的護牆上姍姍地移動著。
帶網的髮髻上面戴著一頂卷邊低平小帽,小帽的邊上插著一束精緻的白鷺羽毛——未見過大
世面的萊姆婦女當時覺得這種頭飾款式很不順眼,她們至少還得再過一年才敢於嘗試。那個
男子個頭稍高,週身上下穿著淺灰色衣服,一隻手裡拿著大禮帽。他刮掉了腮邊胡了——一
兩年前,英國男性最佳時尚的公斷人就說過,這種舉動有些庸俗,也就是說,外國人會感到
滑稽可笑。今天看來,我們必定感到那年輕女子衣服的顏色十分刺眼,可是那時因為剛剛發
明瞭苯胺染料,所以衣服都是大紅大綠的。再說,其他方面的陳規陋習緊緊地束縛著婦女們
的一舉一動,於是作為一種補償,婦女們希望穿大紅大綠的刺激性顏色,而不願謹小慎微地
去穿得素淨淡雅。
    那位持望遠鏡的人最感莫名其妙的,大概是站在蜿蜒、暗黑的防波堤上的另一個人影。
那人站在防波堤靠海的盡頭,看得出是倚在一門古代的炮管上。那炮管倒豎著,權作繫纜
柱。那人週身著黑,風吹動著她的黑衣服,可是人卻木然不動,只管向大海望去,頗似一尊
海事遇難者的活紀念碑,一個神話中的影子。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9-19 22:4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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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39:55
第二章

      一八五一年,英國人口中十歲以上的女性人數約為8,155,000,而男性人數僅有
7,600,000。很明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少女如果命定要結婚當母親的話,男子的數目
顯然是不足以匹配的。
    ——諾矣斯頓·帕克1
    《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
      我要張起銀帆駛向太陽,
    我要張起銀帆駛向太陽,
    我那虛假情人會哭泣悲傷,哭泣悲傷。
    一旦我離開,我那虛假情人會哭泣悲傷。
    ——西鄉民謠「西爾維離開時」
         
  1生平不祥。



    「蒂娜,親愛的,咱們已經拜了海神。假如咱們現在向回走,背對海神,他是不會怪罪
的。」
    「您的騎士風度尚顯不足。」
    「請問,此話怎講?」
    「我原以為,您會乘機大大方方地挽著我的胳膊,多在這裡呆一會兒呢。」
    「咱們都變得嬌氣十足了。」
    「因為咱們現在不是在倫敦啊。」
    「像是在寒冷的北極,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
    「最好是走到防波堤的盡頭。」
    於是,那男子帶著無可奈何的神色,冷冷地朝陸地瞥了一眼,似乎這是他最後一次向陸
地眺望,再也不回來了。然後,他轉過身去,兩個人繼續朝防波堤走去。
    「我想聽聽,上星期二您和家父是如何商定的。」
    「關於那個令人愉快的夜晚,您姨媽已從我這兒把每一個細節都探聽去了。」
    那女子驀地站住,兩眼直盯著他。
    「查爾斯!請注意,對別人您盡可以打馬虎眼,但對我,您這樣粘粘糊糊,態度不明,
那可不行。」
    「我的寶貝兒,如此說來,咱們怎能以神聖婚姻的形式粘糊在一起呢?」
    「請把這種低級的笑話留著,到您的俱樂部裡去說好啦。」她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催
著他向前走。她說:「我收到了一封信。」
    「呃,我擔心您可能收到了。是令堂來的?」
    「我聽說出了點事兒……在碼頭上。」
    查爾斯本想發火,但轉念一想,又改變了主意。他們向前走了幾步,他才說道:
    「我承認,令尊跟我之間在哲學問題上發生了一點口角。」
    「您那樣就太不老實了。」
    「我認為那樣做正是老實的表現。」
    「那麼,你們談了些什麼?」
    「令尊居然認為,應當把達爾文裝進籠子,送到動物園的猴子房去展覽。我想講一些關
於達爾文理論的科學論據給他聽,但怎麼也說服不了他,簡直是對牛彈琴。」
    「您怎麼能夠——您又不是不知道父親的見解。」
    「我非常尊敬他。」
    「其實是您非常恨他。」
    「他的確說過,倘若有人將自己的祖父說成是猴子,他是不會把女兒嫁給他的。其實,
回想一下,他總會記起,我的『猴子』是有爵位的。」
    她邊走邊朝他望了一眼,然後莫名其妙地把頭扭向一邊。她每次認真起來,都要擺出這
個姿勢。他們雖然已經訂婚,但在她看來,當時訂婚中碰到的最大障礙恰在於此。她的父親
是位富翁,不過她的祖父卻是位布商。而查爾斯則不同,他的祖父是位從男爵。她輕輕地勾
住查爾斯的左臂,查爾斯握了一下她戴著手套的手,微微一笑。
    「親愛的,咱們兩人的婚事反正已經定下來了。您畏懼令尊,那是天經地義的事。而我
要娶的是您,而不是他。您別忘了,我是個科學家。我寫過一篇專論,因此也算是科學有
吧。哎,別這麼笑,您要是不聽,我就把時間全花在化石的搜集和研究上,而不用在您身
上。」
    「我大概還不會嫉妒化石吧。」她有意停頓一下。「因為您踩著化石走了至少有一分
鐘,卻未曾看它們一眼。」
    他趕緊低頭搜索,猛地伏下身。防波堤上有些部分是用帶化石的石頭砌的。
    「天哪!您看這個,氫氧鈣石。這種化石一定是從波特蘭鮞狀巖演化來的。」
    「要是您還呆在這兒不走,我就要懲罰您,把您送到一家採石場去幹一輩子。」聽到這
話,他笑著乖乖地站起來。「怎麼樣,我把您領到這兒來,夠味吧。看吧。」她把他帶到石
牆旁,那兒砌著一排平整的石頭,可以作為台階往下走。
    「還記得簡·奧斯丁的《勸導》吧?在那本小說裡,奧斯丁就是讓馬斯格魯夫跌倒在這
些台階上的。」
    「真夠浪漫的了。」
    「紳士們都是浪漫的……在那個時代。」
    「現代的紳士們就不浪漫,而是講究科學了麼?咱們冒險向下走走怎麼樣?」
    「等回來的時候吧。」
    他們又繼續朝前走。這時,他看到防波堤的盡頭站著一個身影,而且他看出那是位女性。
    「天哪,我原以為那是個漁夫呢。可那不是個女人麼?」
    歐內斯蒂娜瞇起眼睛望了望。她那灰色的眼睛長得很美麗,可惜是近視,只能看到一團
黑影。
    「她是不是挺年輕?」
    「太遠了,看不請。」
    「不過,我可以猜出那是誰。一定是那位可憐的『悲劇人物』。」
    「悲劇人物?」
    「這是個綽號。她的綽號多著呢。」
    「還有些什麼?」
    「漁民們給她起了個下流綽號。」
    「我親愛的蒂娜,您可以肯定——」
    「他們稱她『法國中尉的……女人』。」
    「噢,那麼人們就都不理她,她也就只得到這兒來消磨時光,是嗎?」
    「她……有點神經錯亂。咱們往回走吧,我可不想靠近她。」
    他們停住腳步。查爾斯注視著那個黑影。
    「這倒滿有意思。那個法國中尉是什麼人?」
    「一個男人唄。據說她已經……」
    「愛上他了?」
    「比這糟得多呢。」
    「那麼是他甩掉了她?有孩子嗎?」
    「沒有,據我所知沒有。都是些傳言。」
    「可是她在那兒幹什麼呢?」
    「人們說她在那兒等著他歸來。」
    「噢。就沒有人關心她嗎?」
    「她算是波爾蒂尼夫人的傭人。我們去她家拜訪時,從沒見到這個傭人,但她確實住在
那兒。咱們往回走吧。我看不清她是什麼樣子。
    他笑了笑,沒有動。
    「要是她向您撲來,我就當您的保鏢,顯示一下我那微弱的勇氣。走,去看看。」
    於是,他們向前走去。那女人站在一根繫纜柱旁,帽子拿在手裡,頭髮緊緊地裹在黑大
衣的高領子裡。那件黑上衣四十年前還算時髦,這時看來則是不倫不類了,活像鬥牛士穿的
大衣。她的裙子裡沒有襯架,但很明顯,那並非是因為她不瞭解倫敦的時髦風尚,只是忘記
未用罷了。查爾斯故意大聲說了句什麼,以便讓她知道有人來了。但是,她卻一動不動。他
倆又向前走了幾步,從側面看清了她的面容,發現她的兩眼正直勾勾地望著遙遠的天際。驀
地,一陣大風驟起,查爾斯連忙抱住歐內斯蒂娜的腰,惟恐她被吹倒。那女人扶在繫纜柱上
的手握得更緊了。
    風勢稍緩,查爾斯便立即走上前去。至於此舉的原因,他自己也糊里糊塗,大概是教給
歐內斯蒂娜怎樣來表現勇敢吧。
    「您這位女士,我們不能看著您身處險境而不告誡一聲,風再大一點,您會——」
    她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或者說,查爾斯覺得是她盯了自己一眼。查爾斯對這第一次見
面久久難以忘懷。難忘的並非是那張臉上意料之中的東西,而是意料之外的印象。在他們那
個時代,最受推崇的女人面容是文靜、柔順、靦腆。那張臉不像歐內斯蒂娜的那麼漂亮。不
論什麼時代,也不管用什麼樣的審美標準衡量,那確實不是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但那卻是一
張令人難忘的臉,一張悲涼淒切的臉。那張臉上所流露出的悲哀,正像樹林中所流出的泉水
一樣,純淨、自然、難以遮攔。那張臉上沒有矯揉造作,沒有虛情假意,沒有歇斯底里,沒
有騙人的面具,最重要的是,沒有神經錯亂的痕跡。神經錯亂、瘋狂只屬於那茫茫的大海,
那一望無際的天涯。那種自作多情的悲哀,正如泉水淙淙而流的本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
要把它從沙漠中汲出來就不自然了。
    事後,查爾斯總覺得那一眼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當然,這樣說並不是指目光本身,而
是指它的效果。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被對方看成了面目可憎的敵人,被一眼看穿,活該
被刺透、被消滅。
    那女人默默不語。她回頭看的時間充其量不過兩三秒鐘,隨後便轉過身,照舊盯著南
方。歐內斯蒂娜扯了扯查爾斯的袖子。他轉過身,朝她聳聳肩,微笑一下。快走出碼頭時,
他說:「要是您剛才沒講那些窩囊事該多好啊。鄉間生活的弊病就在於此。人們對彼此的隱
私都瞭如指掌,沒有神秘色彩,沒有浪漫情調。」
    當時歐內斯蒂娜挖苦他說,他只懂得科學,哪裡懂什麼軼聞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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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41:17
第三章

      另一個應加以考慮的因素是,每一生物的主要機體組織部分都是由遺傳造成的;因
此,儘管每一生物在自然界適得其所,但它們身上的許多機體結構與現在的習性並無直接的
密切關係。
    ——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在我們歷史上的所有年代中,聰明人自然會選擇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做一個年輕人。
    ——G·M·楊格1《時代風雲錄》
         
  1G·M·楊格(1882—1959),國史學家,曾主編《英國歷史文獻》,著有《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等。



    用過午餐後,查爾斯回到他白獅旅館的房間裡。他對著鏡子,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臉,他
的思路混混沌沌,難以理清。他感到腦袋裡有說不盡的神奇東西,感到心裡隱隱約約有種挫
敗感。這種心情與防波堤上發生的事毫無關係。真正使他煩惱的倒是以下這些事情:在特蘭
特姨媽家吃午飯時,他只講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對有些事情他故意避而不談,但做得又
過於顯眼;自己潛心於古生物學研究,但這種學問是否是自己的用武之地,他感到沒有把
握;歐內斯蒂娜到底是否真正理解自己,而自己是否真正理解她,這他也吃不準;他感到百
無聊賴,無所事事——他最後發現,產生這種情緒的原因,是他必須熬過一個漫長、陰鬱的
下午,而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威脅。那時畢竟是一八六七年,而他剛剛才三十二歲,他對
人生的思索已經夠多的了。
    雖然查爾斯喜歡把自己看作是一位熱愛科學的青年,而且,倘若他能聽到關於飛機、噴
氣發動機、電視、雷達等未來科學發展方面的情景,他也不會過於驚奇。但是使他目瞪口呆
的,可能是當代人跟他那個時代的人對時間本身截然不同的看法。在我們這個世紀裡,最糟
糕的大概就是覺得時間不夠用。我們之所以有如此的感覺,倒不是因為我們對科學有一種無
私的偏愛,也並非出自我們智慧的本能,而是我們要將社會的聰明才智與萬貫財富用在提高
效率的方法上——似乎人類的最終目標不是向完美的人性邁進,而是為了得到完美的、閃電
般的時效。可對查爾斯、對幾乎他所有的同代人和社會顯貴來說,人世間的時間是無限緩慢
的。對他們來說,問題不是計劃時間以完成需要做的事情,而是想方設法找點營生,以消磨
那漫長的悠悠時日。
    當今為了謀取財富而產生的常見病之一是精神分裂症,而在查爾斯那個時代,通病之一
卻是百無聊賴。不消說,對一八四八年的革命浪潮以及此時已消聲匿跡的憲章運動1的回憶
給那個時代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但對許多人——包括查爾斯——來說,最有意義的事情莫過
於那遙遠的抗爭早已煙消雲散了。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是繁榮昌盛的時期,這是毋庸置疑的。
工匠,甚至普通的勞工,都富裕起來了,這就使革命的可能性大為減少,至少在英國是這
樣。人們已把革命拋到了九霄雲外。當然嘍,查爾斯不可能知道,正巧在那天下午,那位大
鬍子的德國猶太人正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裡悄悄地工作著,而且他在那灰色牆壁的圖書室
內的工作將結出鮮紅的果實。要是您當時把這一果實以及後來它那滌蕩一切的效果預先向查
爾斯描述一番,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信的——儘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過後的六個月,
《資本論》第一卷還是在漢堡問世了。   
  1英國工人階級為爭取普選權而發起的強大工人運動。這個運動經歷了1839、1842和1848年的三次高潮。



    查爾斯之所以不像多數人那麼悲觀,還有他個人的多種因素。他的祖父,即那位從男
爵,屬於鄉村紳士中的第二類人:他們喜歡獵取狐狸,痛飲紅葡萄酒,收藏人間任何有學術
價值的東西。他的祖父平生喜歡收藏書籍,誰知到了晚年,竟對石頭發生了興趣,於是不惜
血本,連家人也動員起來,挖掘他在威爾特郡的那三千英畝土地上並不妨礙耕作的座座土
丘。他拚命搜集鈣石、古糙石、燧石等各種石頭,發掘新石器時代的各種古墓。待到他的大
兒子繼承家產後,卻拚命搜集起古代戰爭的袖珍戰利品和紀念品來,那勁頭跟他老子一樣狂
熱,真是一脈相傳。遺憾的是,老天爺懲罰了這個兒子,當然也可以說保佑了他,叫他至今
還沒娶妻。老人的小兒子,也就是查爾斯的父親,繼承了大宗產業,土地和金錢,應有盡有。
    查爾斯的父親一帆風順,一生只遭受一次災殃——年輕的妻子去世,剛出生的女兒同時
夭折。那時,查爾斯才剛滿一週歲。查爾斯的父親咬緊牙關,強忍悲痛,一心撲在撫養兒
子,即使不能說他給了兒子偉大的愛,至少是在精神和肉體上使他受到了一系列嚴格訓練。
總的說來,他除了喜愛自己以外,最喜愛的是他的兒子。他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售出,精明地
購買了鐵路股票,糊塗地扔進了賭場(他不是向上帝而是向阿爾邁克賭場去尋求安尉)。從
他的生活方式看,他好像不是出生在一八○二年,倒像是在一七○二年。他一生主要的任務
就是享樂。他一八五六年歸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於享樂過度。查爾斯成了唯一的繼承人,
不僅繼承了老子日趨減少的財產(紙牌賭博吞沒了他的鐵路紅利),而且到頭來還要繼承伯
父的大宗財產。當然,一八六七年,儘管他的伯父恢復了痛飲葡萄酒的家風,但還沒有走上
黃泉之路的徵兆。
    查爾斯喜歡伯父,伯父也喜歡他,不過他們的這種感情在彼此交往中並不總是顯而易見
的。查爾斯雖然經常遵照伯父的吩附去打獵,射殺鷓鴣、野雞什麼的,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
射狐狸。那倒不是因為狐狸這種獵物無法食用,主要原因是他對獵人們那種難以言傳的殘忍
十分厭惡。更叫他的伯父不滿的是,他不喜歡騎馬,倒情願步行。真是不可思議。要知道,
對一位紳士來說,步行作為一種消遣,只有在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才得體,實際上他並不反對
騎馬,只是他生來就熱愛自然,對不能近距離、安閒地觀察自然而痛恨不已。不過有一次他
交上了好運。那是多年前的一個秋天,一隻奇異的鳥兒正在他伯父的一塊麥田邊上跑著。他
舉槍把它打死了。當他發現自己打中的是一隻什麼樣的鳥兒,而且知道那是一種稀有品種之
後,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有些惱火,因為這種碩鴇在英國索爾茲伯裡平原上已瀕臨絕種的境
地,他打死的這隻鳥兒是最後的幾隻之一了。可是他的伯父卻喜不自禁。那隻鳥兒被剝制做
了標本,放在溫斯亞特莊園各廳的玻璃罩裡,像一隻雜種火雞,就那麼永遠朝玻璃罩外面呆
視著。
    他的伯父總是向來訪的鄉紳們喋喋不休地大談這隻鳥的來歷,人家都聽膩了。每當他想
到要廢棄查爾斯的繼承權時——事實上他一想到繼承權的事兒就火冒三丈,因為他的莊園最
終還是應由男性來繼承的——他便站在那兒望著查爾斯的不死鳥,就又恢復了他作為伯父的
慈愛心腸。怎麼會產生了廢棄繼承權的念頭呢?這都怪查爾斯。他沒有每星期一次給伯父寫
信。再說查爾斯有個怪僻,常常喜歡整個下午泡在漫斯亞特莊園的圖書室裡,而他的伯父卻
是極少到那兒去的。
    而且,查爾斯還有比這更嚴重的過錯呢。當初在劍橋大學讀書時,他在一年級倒勤奮好
學,頗有長進,背了不少經典,並且信奉國教,在國教的三十九條教規下簽了字,這在當時
的年輕人中算得上是難能可貴的。可是到了二年級,他漸漸誤入歧途。終於,在倫敦一個霧
氣濃重的夜晚,他突然發現自己色迷迷的摟抱著一個赤條條的女人。他懊惱萬分,掙脫那個
倫敦下層社會女人的渾圓雙臂,一頭扎進教堂裡懺悔起來。事後不久,他向父親宣佈,他希
望去當牧師。他的父親聞言驚恐不已,對這種大逆不道別無它法,只好把這邪惡纏身的逆子
送往巴黎。誰知到巴黎後,他童貞頓失,在這條路上就愈走愈遠。同時,正如他父親所希望
的那樣,他有意識地密切注意宗教問題。查爾斯看出,當時英國國教改革中的所謂「牛津運
動」1表面上頗有些誘惑力,骨子裡不過是羅馬天主教的教義而已。他才不願意謹小慎微地
將典型的英國氣質消耗在天主教的禁忌之中呢。英國氣質一半是諷喻現實,一半是遵從傳
統,也就是說一半是要消極,一半是要安逸。他後來返回倫敦以後,粗略研究了當時的十多
種宗教理論,結果一無所獲,最後變成了一個響噹噹的不可知論者。生活中並沒有上帝,他
崇拜的是大自然,而不是《聖經》。倘若早出世一百年,他或許成為一位自然神論者,甚至
泛神論者。他有時為了陪伴別人才去做禮拜天早禱,但他是很少單獨前往的。   
  11833年至1841年,牛津大學代表貴族利益的一些保守分子刊印了九十本小冊
子,發動了一個竭力恢復舊制的運動,主張在教義、儀式和教會規章上大量保持天主教傳
統,鼓吹維持教會的較高權威地位,被稱作高教會派。與此對立的「低教會派」觀點傾向於
清教徒的新教。



    一八五六年,他在那罪惡的城市裡混了六個月後,回到了英國。三個月後,他的父親一
命歸天。查爾斯將貝爾格拉瓦街的大宅子出租,自己住到肯星頓街一座不大的寓所裡。一個
年輕的單身漢住這樣的寓所倒更合適些。伺候他的只有一名男僕、一名廚子和兩名侍女。有
他那樣的社會關係和巨大財富的人,使用如此少的僕人未免過於寒酸,但他自己倒覺得沒有
什麼不便;再說,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遊山玩水,也用不著多少僕人。有時他也偶然命
筆,寫寫邊遠地區的遊記,投給流行雜誌。有一次他在葡萄牙旅遊九個月,有位雄心勃勃的
出版商居然約他寫一本書,但查爾斯覺得寫出來未免「有失身份」1,再說寫書這玩意兒必
然要集中精力,勞心費神。他躊躇再三,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決定作罷。其實,他近十年
來就是一直這樣舉棋不定。   
  1英國當時一般文人的社會地位不高,被上流社會瞧不起。



    雖說查爾斯在發展緩慢的維多利亞時代隨波逐流,但他本質上並非是個褲褲子弟。有一
次,他偶然遇到一個瞭解他祖父癖好的人,這才知道當初老人為什麼夜以繼日地監督著一夥
懵懵懂懂的鄉下人大挖石頭;這件事,只有他家裡的人才視為笑料;而實際上,別人都把查
爾斯·史密遜爵士尊崇為對羅馬人征服英國以前的時期進行考古的先驅。大英博物館裡至今
還珍存著他收集的文物。查爾斯不知不覺地發現,自己的性情倒很像祖父,而不像祖父的兩
個兒子。近三年來,他越發覺得自己對古生物學熱心起來,最後打定主意,幹此一行。他經
常到地質學會走走,參加各種學術討論會,還經常手拿楔形鎯頭,挎著收集包,興致勃勃地
離開溫斯亞特莊園,外出收集標本。對此,他的伯父以為大謬不然。在他看來,一個紳士去
鄉下,手裡拿的最得體的東西應當是馬鞭或獵槍。不過,退一步說,拿鎯頭和拎挎包總比到
討厭的圖書室去讀那些討厭的書本好些。
    而且,查爾斯對另一件事情也毫無興趣,這也使他的伯父怏怏不快。黃緞帶和水仙花是
自由黨的標記,這些東西在溫斯亞特莊園被視為旁門左道,應受詛咒。老頭子是保守黨的虔
誠信徒——而且對保守黨的活動有著濃厚的興趣。他想讓侄子競選議員,可查爾斯總是婉言
拒絕。他聲稱自己沒有任何政治信仰,但私下裡他對格拉斯通1倒是極有好感。在溫斯亞特
莊園,格拉斯通卻是最大的叛逆者,是一文不值的小人。這樣,尊貴的家世和懶於社會事務
的習性輕易地斷送了對他來說本應是順理成章的錦繡前程。
    懶散大概是查爾斯最突出的特點了。他像自己的許多同代人一樣,發覺那一世紀早期那
種重視義務的風尚正轉向對自我的關心;推動新的英國前進的力量已經不再是獻身精神,而
是一種把自己變成尊貴人物的日趨強烈的慾望。他知道自己有過於挑剔、舉棋不定的毛病,
可是究竟幹什麼好呢?在歷史界,剛剛出了個麥考萊2,誰還能寫出更好的史書?說到小說
與詩歌創作,英國文學史上已是人才濟濟,再寫點東西又談何容易?在科學界,萊爾3和達
爾文依然健在,誰還能成為一名有創見的科學家?要想搞政治吧,迪斯雷利4和格拉斯通兩
個山頭對峙,各霸一方,誰能與之爭雄?   
  1W.E.格拉斯通(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三度任英國首相。他曾是保守
黨領袖,後來領導了新成立的自由黨。
    2麥考萊(1800—1859),英國政治家、歷史學家,主要代表作有《詹姆士二世登極後
的英國史》、《古羅馬歌曲》等。
    3查爾斯·萊爾(1797—1875),英國地質學家。
    4本傑明·迪斯雷利(1804—1881),英國政治家、文學家,曾兩度任英國首相。



    讀者們將會看到,查爾斯有好高鶩遠的毛病。聰明的懶漢為了證明自己懶得有理,總是
要好高鶩遠的。總而言之,查爾斯有著拜倫式的游手好閒,卻沒有拜倫那些發洩情感的途
徑:作詩和尋花問柳。
    雖說查爾斯對自己今後的前程心中無數,但他還是個討人喜歡的青年。很遺憾,國外的
遊山玩水磨掉了一些他那極度莊重正經的外表(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把這種莊重正經叫作熱
情、道德嚴正、誠實等名目繁多的假名堂),當時作為一名英國紳士必須具有那種風度。乍
一看,他的確有些玩世不恭,肯定受到舊的腐朽道德的侵蝕。可是在社交場合,他總是得到
母親們的青睞、父親們的親近和姑娘們的秋波。查爾斯對窈窕淑女還是頗感興趣的,而且也
不顧惜使姑娘們和她們雄心勃勃的父母到頭來落得個竹籃打水的結果。於是他得了個清高、
冷漠的名聲。這一名聲對他的行為不能說不是一種有益的報償——到三十歲時,他在婚姻問
題上還是象雞貂求偶一樣:嗅一嗅誘餌,然後轉身離去,避開在他前進路上設下的婚姻陷阱
中的釣鉤。
    伯父時常催促查爾斯早日考慮終身大事。可是,查爾斯動輒反唇相譏,說伯父也一輩子
未婚,於是老頭子就卡了殼,無言以對。在這種情況下,伯父便咕噥著說:
    「我從來沒找到過合適的女人呀。」
    「瞎說,您從來就沒有找過。」
    「誰說我沒找?我在你這個年紀時……」
    「您只惦記著獵狗,只曉得什麼季節去打野雞。」
    於是,老頭子便滿腹愁腸地望著眼前的葡萄酒發呆。他對自己未曾娶妻並不怎麼感到遺
憾,可是膝下無子,買了駿馬、獵槍來給誰呢?這是最傷腦筋的事。他看到自己的人生之路
就要不留痕跡地消失了。
    「我真糊塗,真糊塗。」
    「親愛的大伯,我可並不糊塗。別難過了。我也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姑娘,但還沒有找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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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遺下的都是完成的!哦,幸運兒啊,
    離開人世,卻留已竟姻緣一段
    替他們作無聲的應答——
    韶華流逝,生活並非紛亂雜沓。
    ——諾頓夫人1《加拉夫人》
      英國多數上層或中產階級的家宅下都有自己的糞池……
    ——諾穎斯頓·怕克
    《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
         
  1諾頓夫人是英國著名劇作家理查德·謝立丹(1751——1856)的孫女,其生平不
詳。關於她的情況,可參閱本書第十六章對她的評論。



    波爾蒂尼夫人的府邸座落在萊姆裡吉斯後面陡峭的山坡上,那兒視野寬闊,可以俯視遠
近的景物。那是攝政時期1建造的一所樓房,是波爾蒂尼夫人社會地位的鮮明寫照。樓房的
底層是廚房。從今天的標準來看,廚房的設備、衛生等條件之差,簡直是不能容忍的。固
然,在一八六七年,住在那幢樓房裡的僕人可能非常清楚誰是他們生活中的暴君,但照我們
今天看來,真正的惡魔必定是那寬大的廚房。廚房裡光線昏暗,有三隻爐子每天需要加煤封
爐兩次,捅旺兩次。而且,要想有條有理地把這幢樓房裡的家務搞好,就離不開爐子,所以
爐子是萬萬不能熄滅的。不管是在酷暑盛夏的日子裡,還是在刮著西南風的時候,那個惡魔
總是吐著滾滾濃煙——那貪得無厭的爐膛總得餵飽啊。還有那牆壁的顏色!四堵牆壁哭叫著
要淡顏色,要白色,可是它們反而變成了墨綠色——那種顏色裡含有大量劇毒的三氧化二
砷。好在僕人們對此一竅不通(說句良心話,樓上的那個暴君也不懂)。廚房間裡非常潮
濕,惡魔又吐出了那麼多煙霧和油垢,不過這可能倒是件好事,至少那些致命的灰塵就不能
飛起,難以逞兇了。   
  1英國史上自1811年至1820年期間。當時,英王喬治三世重病,由其子威爾士親
滅攝政。1820年,喬治三世去世,由攝政王繼承王位,即喬治四世(1820—1830年在
位)。後世把這個時期的建築和裝飾稱為「攝政時期風格」。



    在這塊陰森森的領地上,當頭目的是一位叫弗爾利夫人的女人,她是波爾蒂尼夫人的女
陪伴。她身材瘦小,總是穿一身黑衣服。穿黑的原因與其說是守寡,不如說是習慣。她滿臉
陰鬱,究其原因可能是她已看到無數可憐蟲穿過她的廚房揚長而去了。男管家、男僕、園
丁、馬伕、上房侍女、打雜侍女——他們實在忍受不了波爾蒂尼夫人那麼多的規矩,只得逃
之夭夭。逃跑固然是一種丟人、懦弱的行為;可是,人家規定你每天六點起身,從六點半干
到中午十一點,再從十一點半干到下午四點半,接著又從五點干到夜裡十點,而且每天如
此,這樣,一個星期就得干一百多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誰還顧得了什麼臉面和勇氣?
    據傳,倒數第五個逃跑的男管家曾將僕人們的心情概括地對波爾蒂尼夫人說過:「太
太,今天我寧肯呆在我那窮透了的家裡,忍饑挨餓地過一輩子,也不想多在這兒呆一個星期
了。」有些人很懷疑,誰能膽大包天,竟敢對那位令人敬畏的女人說這種話?但不管怎樣,
當那位男管家背著鋪蓋卷從樓上走下來,並聲稱他確實說過那話時,其他僕人們聽了後心裡
是什麼滋味,這是不難猜測的。
    至於那個聲名狼藉的弗爾利夫人何以能長久地受得住女主人的折磨,這在當地是一團
謎。最可能的是,倘若老天有眼,她自己本來也可能成為波爾蒂尼夫人的。她的妒嫉心使她
留了下來。再說,這所樓房裡常常降臨的災難也使她高興,滿足了她的陰暗心理。總而言
之,這兩個女人都是後來虐待狂的老祖宗。相互容忍對彼此都有利。
    波爾蒂尼夫人有兩件恨事,或者說一件恨事的兩個方面。一是恨髒——當然她有時對廚
房間還是能高抬貴手的,因為那是僕人們住的地方;二是恨傷風敗俗。在這兩方面,哪怕是
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也別想逃過她那鷹一般的眼睛。
    她像一隻碩大的禿鷲,在無限的閒暇中無休無止地盤旋著。對於第一件事,在人們的五
種感官之外她又貢獻了第六種感官。她能準確地發現灰塵、指印、污斑、怪味道、破布爛條
以及漿洗不周的麻布等。在她家裡,任何形式的不潔都在她痛恨之列。她可以毫不手軟地解
雇不潔的僕人。園丁進屋時手上有點土,廚子衣服上有點酒斑,侍女床下有點亂毛線頭,一
經發現,他們就得立即捲鋪蓋。
    最可惡的是,除了在家裡逞威風以外,她還在外面為所欲為。要是什麼人禮拜天沒有去
參加早禱或晚禱,凡讓她發現,她必得痛斥人家是極端的道德墮落。她勉強每月給女傭們一
個下午的休息時間。有時侍女難得利用這點時間同小伙子外出走走,倘若她發現,這個侍女
就要大禍臨頭;倘若墮入情網的那個小伙子竟敢偷偷地來莫爾伯勒府邸與那個侍女幽會,那
麼大禍也必定降臨到他的頭上,因為府邸內的花園實在是一個人為的大陷阱。這個陷阱非常
人道——此處所謂人道,是說這個陷阱象大張著的嘴巴,但沒有牙齒——然而,其力量之
大,足以咬斷一個人的大腿。波爾蒂尼夫人特別寵愛幫她設陷阱的那些殘酷的僕人。這些
人,她無論如何是不會解雇的。
    若非生不逢時,這位太太準能在蓋世太保那兒充當個角色。她有一套審訊的特殊本領,
可以在五分鐘內使最堅定的姑娘淚流滿面。她是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國極度傲慢性格的縮影。
她判斷是非的唯一標準就是她那完美無缺的一貫正確。她統治別人的唯一宗旨是:要對那些
粗野的群氓痛加譴責,毫不留情。
    不過,在她自己的階層,在她的一個小圈子之中,她卻是赫赫有名的慈善家。倘若你懷
疑她的樂善好施,你的對手必定會擺出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尊貴善良的波爾蒂尼夫人不是
收留了法國中尉的女人嗎?當然我幾乎用不著說明,當時這位尊貴、善良的太太只聽說過這
個比較文明的綽號;比「法國中尉的女人」更加低下的綽號還有,只是她還沒有聽說過。
    那件頗為轟動的事件發生在一八六六年春,正是我在小說中所寫的時間背景的前一年。
那件事與波爾蒂尼夫人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有關。實際上,那是一種不足掛齒的秘密:她深信
存在著地獄。
    當時萊姆鎮的牧師在神學方面還比較開通。不過,對自己的收入來自何方,這位牧師也
是心中有數的。萊姆鎮的教堂不大,會眾也不多,他在那兒供職混得還不錯。他布道時頗有
竅門兒,熱情奔放,侃侃而談。他使自己的教堂沒有十字架、神像和裝飾物,總之,沒有天
主教弊端的任何跡象。每逢波爾蒂尼夫人對他大講自己對來生的看法時,他總是隨聲附和,
不加爭辯,因為他心裡明白,手頭拮据的牧師是不能與富裕的施主爭辯的。波爾蒂尼夫人在
金錢方面是有求必應,其大方程度跟她對家中十三個傭人的吝嗇程度差不多。前一年冬天
(就是第四次大霍亂襲擊維多利亞英國的那一年),波爾蒂尼夫人偶染微恙,牧師便不斷前
去問候,其慇勤程度跟醫生差不多。醫生一再向她保證,她只是有點腸胃不適,決非是可怕
的霍亂。
    波爾蒂尼夫人並不是糊塗蟲,相反,她處理實際問題時極為精明。正像她的舒適的現實
生活是一個實際問題一樣,來生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實際問題。她在臥室裡躺著,一個可怕
的數學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使她不得安寧:上帝是怎樣計算施捨的呢?是根據一個人已經
拿出的量計算呢,還是根據一個人按能力應當拿出的量計算呢?已經拿出了多少和應當拿出
多少,她比牧師清楚得多。她已經給了教堂一筆可觀的數目,但要進入天堂非得拿出財產的
十分之一不可,而她知道,那數目還差得多。當然她已經修改了遺囑,保證所缺份額待她死
後可以全部補齊。叫人不放心的是,萬一讀遺囑時上帝不在場,聽不到「全部補齊」這句
話,那可怎麼辦呢?還有,在她生病期間,弗爾利夫人給她讀《聖經》讀的恰巧就是「寡婦
的硬幣」1那一節比喻,波爾蒂尼夫人總覺得,那個比喻對她太不公平。這件事深深地埋在
她的心裡,比她腸子裡的大腸肝菌鑽得還要深。有一天她的身體好了些,牧師面帶憂色地前
來看她,她便利用這一機會,仔細審查起自己的良心來。開初,牧師打算幫她解脫她的精神
負擔。   
  1「寡婦的硬幣」見《聖經·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節,講一個寡婦捐獻了
兩枚硬幣,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力量。這一比喻是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尖刻諷刺。



    「尊貴的太太,您這樣想是危險的。造物主全知全能,眼明心亮,咱們不能懷疑他的憐
憫——或公正。」
    「話是這麼說,要是主問我我的良心是否清白,我怎麼回答?」
    牧師笑了。「您應當說,您的良心是混沌的。上帝憐憫眾生,寬大無邊,定會——」
    「別忙,要是他不寬大呢?」
    「尊敬的太太,要是您這樣說話,我就只好說您的不是了。
    對他的憐憫,我們不能有絲毫懷疑。」
    兩人都沉默了。在波爾蒂尼夫人眼中,牧師好像是兩個人似的。一個是地位低於她的下
等人,吃喝要靠她,教堂各種活動的大部分費用要靠她,向窮人發放救濟品也要靠她;另一
個是上帝的代表,在他面前,她必須在心靈上向他屈膝。這樣,她對牧師的態度往往是別別
扭扭,前後矛盾,忽而居高臨下,忽而屈尊奉迎。有時她會挖空心思想出句話來,使這兩種
態度兼而有之。
    「可憐的弗德裡克要是不死該多好,他一定會給我出主意。」
    「那是自然的。不過,他的主意肯定跟我的差不多,您儘管放心好了。我知道他是位基
督教徒。我說的話是完全符合基督教教義的。」
    「他的死對我是個警告,也是個懲罰。」
    牧師嚴厲地瞪了她一眼。「當心,親愛的夫人,當心,對造物主的決斷是不可妄加議論
的。」
    波爾蒂尼夫人改變了話題。對於她丈夫的早死,世界上哪一個牧師也沒法向她解釋清
楚。這件事只有她和上帝知道。此事像一塊黑色蛋白石一樣,是一團謎。它有時閃閃發光,
像是發出嚴肅的警告,有時又像是已付出的一筆贖罪款項,來清算她可能犯下的罪孽。
    「我只是施捨,但還沒有做好事。」
    「施捨本身就是大好事呀。」
    「我還不如科頓太太。」
    這種突然的謙恭並沒有使牧師感到驚奇。他從以前的材料中早就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本
人也深知自己在虔誠比賽中遠遠落後於科頓太太。科頓太太住在離萊姆鎮幾英里遠的地方,
平生以狂熱的施捨名聞遐邇。她常常訪貧問苦,是一個傳教士協會的主持人,還創辦了一所
失身婦女之家。不過那個妓女收容所的教誨手段極為嚴厲,結果那些受益者一有機會便逃回
那罪惡的深淵中去。當然,這一點波爾蒂尼夫人並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比「悲劇人物」更
下流的綽號一樣。
    牧師乾咳了一聲。「科頓太太是我們大家的榜樣。」這句話簡直是火上澆油——也可能
有弦外之音。
    「我也要去訪問窮人。」
    「那太好了。」
    「只是那種訪問總叫人喪氣。」這一回,牧師沒有幫腔。波爾蒂尼夫人接著說:「我知
道這種想法是罪孽。」
    「快別這麼說,別這麼說。」
    「是的,是罪孽。」
    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牧師在想著一個小時後的晚飯,波爾蒂尼夫人在想著自己的
罪孽。過了一會兒,她想出了一個擺脫困境的折衷方案,用異乎尋常的、怯生生的口吻說:
「您是否知道有什麼女人,比方說某個好人陷入逆境……」
    「我不大清楚您的意思。」
    「我想找個陪伴,如今我寫起字來感到挺費勁,再說弗爾利太太《聖經》讀得也不好。
要是有合適的人,幫我抄寫和讀經,我願意叫她到我家來。」
    「好吧,既然您有意,我就給您打聽一下。」
    波爾蒂尼夫人覺得她這一次是做善事,真正投入了基督的懷抱,不過她又覺得過於匆
忙,於是便稍許退了一步,說:「在道德品質上,她必須是無可挑剔的。我不能不為我的僕
人們著想。」
    「當然,當然,尊貴的夫人。」牧師說著,站起身來。
    「另外,她最好沒有親戚。親戚有時怪麻煩的。」
    「請放心,我給您找的人,保您中意。」
    他握了握波爾蒂尼夫人的手,然後向門口走去。
    「還有,福賽思先生,找的人可別太年輕了。」
    他鞠了一躬,出了房間。剛走到一層樓樓梯的一半,他突然想到「法國中尉的女人」,
便停住腳步。這時,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他在思考著。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念頭呢?是一
種與惡作劇不無關係的情緒?或是他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長期虛偽(至少是不夠坦率)的結
果?不管怎麼說,反正是一陣衝動使他轉回身來,走回客廳,站在門口。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合格的人,她叫莎拉·伍德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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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42:37
第五章

    啊,天哪,提這樣的問題
    又有保益?如果死亡
    首先意味著生命了結,
    那愛情,如果不是
    在涓涓細流中戛然中止,
    就是一種平庸的友情,
    或是最粗野的色迷
    在樹林中肆意饕餮,
    全不顧折斷莖葉,
    揉碎葡萄。
    ——丁尼生1《悼亡友》(1850)
    年輕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去萊姆。
    ——簡·奧斯丁2《勸導》
         
  1阿弗瑞德·丁尼生(1809—1892),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他的代表作
《悼亡友》是為了緬懷自己摯友亨利·哈拉姆早夭折而作的。
    2簡·奧斯丁(1775—1817),英國女小說家。



    歐內斯蒂娜有著她那個時代的典型長相,即小小的下巴,橢圓形的臉盤兒,嬌弱得像朵
紫羅蘭,至今人們還可以從當時的大畫家菲茲1和約翰·利奇2的作品中看到這種臉型。她
那灰色的眼睛和蒼白的皮膚更增加了這種嬌弱感。在生人面前,她會動人地垂下眼簾,看上
去要是有什麼男人貿然對她說句話,她便會立即暈倒似的。其實不然,她的眼角和嘴角都微
微向上翹著,雖然像二月的紫羅蘭的花香一樣不易為人覺察,但她的這種神態確實表明,她
決不會依頭順腦地屈從偉大的神靈——男人。或許,正統的維多利亞人會根據她這種微妙的
表情把她看成難以駕馭的夏潑小姐3但照查爾斯這樣的人看來,她卻有著無限的魅力。   
  1菲茲是英國幽默畫家H·K·布朗(1815—1882)的筆名,他曾為狄更斯的一些小
說畫過插圖。
    2約翰·利奇(1817—1864),英國幽默畫家。
    3夏潑小姐是英國作家薩克雷(1811—1863)的著名小說《名利場》中的女主角,她精
明幹練,工於心計,不屈不撓,但又品格低下,是個女冒險家形象。



    特蘭特姨媽家的房屋座落在布羅德街。查爾斯離開那兒後悠閒地踱了百來米步,回到自
己下榻的旅館,心事重重地(定了終身的戀人不都是如此愚蠢麼?)登上樓梯,走進自己的
房間,拿起鏡子端詳起自己的面容來。在這同時,歐內斯蒂娜尋了一個借口也回自己的臥室
去,其實她是想透過鏤花窗簾再看一看未婚夫。當然,她的確本來也想回自己的臥室去的。
在姨媽家裡,唯有這個房間還算說得過去。
    她美滋滋地望著查爾斯走路的樣子,望著他向特蘭特姨媽的侍女脫帽致意的姿態。那侍
女正巧外出有事,歐內斯蒂娜看到查爾斯向她脫帽,感到很窩火,因為那個侍女生了一雙多
塞特郡農民特有的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面色紅潤,富有挑逗性。再說,打從訂婚那天起,
她就嚴格規定,查爾斯不得向六十歲以下的任何女人看一眼——謝天謝地,特蘭特姨媽剛好
超過一歲,不在禁區範圍之內。歐內斯蒂娜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走進臥室。這個房間是專
門為她佈置的,很合她的胃口,一副法國氣派,傢具之多與英國式的房間不相上下,只是稍
許亮堂些,浪漫些。特蘭特姨媽的其他房間則頑固地、不容他人置喙地大量保留著四分之一
世紀前的風格。那簡直是個博物館,擺滿各種物品,而且那種擺設方法叫人一下子既看不出
有頹廢的東西,也看不出有雅致的東西,它很能使人聯想起喬治四世普林尼那種令人作嘔的
鑒賞力。
    誰也不會討厭特蘭特姨媽。她那天真無邪、富於表情的面孔上老是掛著微笑。誰要是跟
這樣一張面孔過不去,那可真是太荒唐了。她有著一帆風順的老處女所特有的、發自內心的
樂觀。孤獨可能使人脾氣乖戾,也可能教會人獨立生活。特蘭特姨媽年輕時處處為自己打
算,到了老年卻盡心竭力為別人著想。
    誰知,歐內斯蒂娜卻偏偏跟姨媽處處作對。她對五點鐘不能準時開晚飯感到不滿;對塞
在其他房間裡的那些單調的傢具不滿;對姨媽過分關心她的名聲不滿(這位姨媽居然不懂得
未來的新郎和新娘希望單獨坐在一起,單獨去外出散步);歐內斯蒂娜感到最不滿的是,她
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應該到萊姆鎮來。
    歐內斯蒂娜是獨生女兒。從出生那天起,她就不得不忍受每個獨生子女都得忍受的痛苦
——在無窮的嬌慣之中過日子,而這種嬌生慣養又是那樣毫不放鬆,始終如一。從出生起,
她的輕微咳嗽會召來醫生;從身體發育開始,她稍微有點別出心裁,化妝師和剪裁師就前來
為她服務。年復一年,她的輕微蹙眉會使父母暗中反躬自責。至於時興衣著,室內新式裝飾
品,父母對她都是百依百順。但有一樣事情,不管她如何賭氣,怎樣抱怨,都無濟於事,她
得聽父母的。那就是她的健康問題。父母深信她患了肺結核。他們因為嗅到底樓有潮濕氣味
便搬了家。有一次在外度假時,因某個地方一連下了兩天雨,他們就趕緊離開那兒。住在哈
雷街1的一半醫生都給她檢查過身體,但沒有發現什麼。她生來從沒患過什麼大病。她既沒
有嗜眠病,也沒有慢性虛脫病。她可以——如果父母允許的話——徹夜跳舞,接著第二天整
個上午打板羽球,也不會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儘管如此,她還是象蚍蜉撼樹一樣,無力改
變把她視如掌上明珠的父母所因有的看法。要是他們能看到未來的情況就好了。歐內斯蒂娜
比她的同輩人都活得長久。她生於一八四六年,死於希特勒入侵波蘭的那一天!   
  1倫敦一條街道,是名醫居住的地區。



    她的那些毫無必要的養生措施都是由父母安排的,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項就是每年必得到
萊姆鎮跟姨媽住一段時間。一般情況下,她總是在冬天過後方才到萊姆鎮換換空氣。可今年
不同,她被早早地打發到這兒,為的是養養身體準備結婚。英吉利海峽的陣陣微風當然對她
有益無害,誰知她在萊姆下馬車後總是愁眉苦臉,像是個囚徒來到了西伯利亞似的。萊姆鎮
社交界的風尚跟特蘭特姨媽家的傢具那樣不倫不類。說到那些娛樂,對於熟悉倫敦最上等娛
樂的一位大家閨秀來說,還不如沒有倒好一些。她跟姨媽的關係,並非是人們所想像的外甥
女跟姨好的關係。實際上她變成了英國的朱麗葉1,變成了淘氣的孩子,而姨媽卻變成了大
腳板的保姆。要不是羅密歐前一年的冬天仁慈地降臨到她的身旁,並且答應陪她消磨那難熬
的寂寞,她準會抗命不從,逃之夭夭。至少她曾打算這樣做。歐內斯蒂娜的堅強意志,超出
了她周圍的人,也跟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好在她還能恰當地遵從傳統習慣,而且與查爾斯一
樣,同樣有著自我嘲諷的意識,有時她竟然還有幽默感,不然的話,她準會變成一個可怕
的、寵壞了的孩子。她每次提到自己時,總是加上這麼一句:「你這可怕的、寵壞了的孩
子」——這樣做倒是時時提醒了她,對她大有好處。   
  1朱麗葉的故事,見於莎士比亞的劇作《羅密歐與朱麗葉》。該劇取材於意大利,
所以這裡說「她變成了英國的朱麗葉」。下文的羅密歐指查爾斯。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臥室裡脫去外套,身著無領襯衫和襯裙,站到鏡子前面。一時,她
陷入了高度的自我陶醉和遐想之中。她的頸項與雙肩恰與臉蛋兒相配,十分勻稱。她的確非
常漂亮,是她的圈子裡少數幾個漂亮姑娘之一。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似的,她抬起胳膊,松
散開頭髮。她明白,這樣的舉動似乎有點不大正經,是一種罪過,但她需要這樣做,正像冬
夜需要洗個熱水澡、睡張暖和床一樣。她想像著自己是個不正經的女人,例如一個舞女,一
個女演員,想像著真正罪過的時刻該是什麼樣子。隨後,如果你這時正瞅著她,你準會感到
非常驚奇,因為她驀地停止了扭動,不再欣賞自己的臉型,而是匆匆仰頭看了看天花板,抽
動一下嘴唇,急忙拉開抽屜,抽出一件睡衣來。
    剛才她扭身看鏡子的時候,順便瞧瞧床頭,於是,她的腦海裡閃過性的念頭,一種想
象,一種赤裸裸的四肢被緊緊抱住的幻覺。她對那種事兒的實際情形一無所知,所以想像起
來未免心驚肉跳。
    久而久之,她偷偷地給自己定了一條戒律。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身體上產生性衝動的反
應,使她想到那種事兒,她便在心裡默默地說:「我無論如何也不幹。」然而,人們盡可以
把狼關在門外,狼卻還是黑夜裡在門外嚎叫。歐內斯蒂娜需要有個丈夫,需要查爾斯做她的
丈夫,她也想要生兒育女。但是,要得到丈夫與孩子,就得付出她隱約感到神聖的代價,而
這代價實在是高得嚇人。
    有時她感到實在迷惑不解,上帝為何允許人們將這種純真的嚮往變成一種殘酷的義務。
她那時代的大多數婦女都有同感,男子也不例外。由此看來,若要理解維多利亞時代的這一
問題,必須抓住這一基本概念——義務。而在我們的時代,義務云云,就未免大煞風景了。
    把狼的嚎叫平息以後,歐內斯蒂娜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抽屜,拿出一本日記簿來。日記
簿的外面是一隻摩洛哥皮包,用一把小金鎖鎖著。她從另一個抽屜裡拿出一把暗藏的鑰匙,
打開金鎖,抽出日記簿。她飛快地翻到最後一頁。在那一頁上,她寫好了跟查爾斯訂婚的日
期,以及從訂婚到結婚之間每一天的日期。每過一天,她就用整潔的線條把那一天的日期劃
掉,表示這一天已經過去。有兩個月的日期已劃掉,大約還有九十個日期未劃。這時,歐內
斯蒂娜從日記簿頂端抽出象牙頭鉛筆,迅速在三月二十六日這個數字上劃了一下。實際上,
這一天還有九個小時才結束,但她習慣上總是諒解自己的這一點不誠實。隨後,她翻到日記
簿的前面,或者說接近於前面,因為這簿子是別人在聖誕節送給她的,前十五頁已密密麻麻
地寫滿了祝詞之類的東西。這十五頁後面有一空白頁,上面貼著一小枝茉莉。她凝視了一會
兒,低頭聞了聞,鬆散的頭髮飄到日記本的那一頁上。她閉上眼睛,試圖再次想像那令人陶
醉的日子。那一天,她會快樂得要死,高興得淚流滿面,幸福得難以形容……
    這當兒,她聽到樓梯上傳來特蘭特姨媽的腳步聲。她慌忙藏起日記本,動手梳理她那柔
軟的金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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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啊,毛黛,無瑕的幼麋,
    你又怎適合做一個主婦?
    ——丁尼生《毛黛》(1855)
      
    那天下午,當牧師再次來訪時,波爾蒂尼夫人的臉上明顯地帶著一種冷漠的表情。她的
兩片腮幫子朝下耷拉著,像牛脖子下面的肉一樣鬆弛,把兩片嘴唇壓得緊繃繃的。
    「你提到的那個女人我沒聽說過嘛。」
    牧師覺得碰了一鼻子灰。他想,倘若那個慈善的撒瑪利亞人遇到的不是那個受傷的過路
人,而是波爾蒂尼夫人,情況會怎樣呢1?   
  1《聖經·路加福音》第十章記載:一個旅行者去耶利哥,半路遇上強盜,被剝去
衣服,打個半死。一個撒瑪利亞人經過那兒,動了善心,給他治好傷,並救濟他。



    「我想您也許不知道,她是夏茅斯鎮的姑娘。」
    「姑娘?」
    「是的。我不大清楚她的年齡,大概三十歲,也或許更大一點兒。我想還是不要亂加猜
測為好。」牧師發覺自己在為缺席的被告辯護,可是他發現開局不利。「她的處境艱難,非
常需要您的恩賜。」
    「她受過教育嗎?」
    「受過。她受的教育是當家庭女教師,她以前也做過家庭教師。」
    「現在呢?」
    「據說她現在失業了。」
    「為什麼呢?」
    「這就說來話長了。」
    「我想,在我們進一步談下去之前,我希望你先介紹一下她的情況。」
    牧師便坐了下來,把他所知道的關於莎拉·伍德拉夫的情況告訴了她。為了見義勇為地
拯救波爾蒂尼夫人的靈魂,他便拿自己的靈魂冒險,隱瞞了某些情節。
    「那姑娘的父親住在比敏斯特附近,是梅裡頓勳爵的佃戶。別看他是個不起眼的農民,
為人卻十分謹慎,街坊鄰居都很敬重他。他為人很精明,誰也沒料到他竟能使女兒受到了良
好的教育。」
    「他去世了嗎?」
    「幾年前已去世了。那姑娘便在夏茅斯鎮的塔爾博特船長家當了家庭教師。」
    「那位船長是否可以寫封信,介紹一下她的情況?」
    「親愛的波爾蒂尼夫人,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您先前講過的話,咱們是在討論恩賜問題,
而不是僱傭問題。」她點了點頭,就算是道歉,就連這樣的道歉,對她來說還是破天荒頭一
遭呢。「這樣一封信當然可以弄到。她是主動辭職的。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您還
記得那艘法國三桅船吧?它好像是從聖馬洛啟航的。去年十二月,大風不是把它刮到斯通巴
羅崖下的淺灘上了麼?您一定會想起,不是有三個水手被夏茅斯的人救起來了麼?其中,有
兩人是普通水手,另一人是中尉。船一開始被撞破時,他的腿就給撞傷了。他抓住一塊木
頭,被衝到了岸上。您一定從報紙上讀到過這件事。」
    「很可能。我對法國人不感興趣。」
    「塔爾博特船長本人是位海軍軍官,人很善良,便叫家人悉心照料這位……外國軍官。
那個中尉不會講英語,莎拉·伍德拉夫小姐便被叫去當翻譯,並且負責照料他的生活。」
    「她會講法語?」波爾蒂尼夫人對這一可怕新聞所表示的驚慌足以使這位牧師啞然失
聲。誰知那位牧師卻若無其事,溫文爾雅地鞠了一躬,微微一笑。
    「親愛的夫人,大凡家庭女教師都會講法語。既然世人要求她們有些造詣,那又怎能遷
罪於她們呢?好啦,咱們再說那位法國紳士。我很遺憾地說,他配不上紳士這個雅號。」
    「福賽思先生!」
    她繃起了臉,但繃得不很緊,惟恐這個可憐的人看了太緊張,嚇得說不出話來。
    「我得馬上說明,在塔爾博特船長家並沒發生過什麼逾閒行為。真的,伍德拉夫小姐即
使後來也沒在任何地方有過逾閒行為。我聽弗斯哈里斯先生說過的。對那樁事兒,他比我清
楚得多。」他指的是夏茅斯鎮的牧師。「可是那個法國中尉賺取了伍德拉夫小姐的愛情。他
的腿傷好了以後,大家都說他乘車到了韋茅斯,只是在那兒順便小住幾天,想搭船回國。他
走後兩天,伍德拉夫小姐百般懇求塔爾博特夫人准許她辭職。聽說塔爾博特夫人想要她說明
辭職的原因,但是沒有成功。」
    「那麼,塔爾博特夫人就讓她擅自離職了嗎?」
    牧師巧妙地抓住這一機會,說道:「是呀——再蠢不過了。她是個糊塗蟲。要是伍德拉
夫找的是個好僱主,以後的悲劇本來是不會發生的。」他頓了頓,以便讓波爾蒂尼夫人領會
一下他話裡有話。「簡短捷說吧,伍德拉夫小姐到韋茅斯找到了那個法國中尉。她的行為當
然應當受到嚴厲的譴責。但據我所知,她在那兒是和一位堂妹住在一起的。」
    「照我看來,即便如此,她也是不能饒恕的。」
    「當然。不過,不要忘記她出身低微。在拋頭露面問題上,下等人不像咱們那麼謹慎。
另外,我忘了向您說明,那個法國人事先已經跟她有了婚約。伍德拉夫小姐是抱著結婚的幻
想去韋茅斯的。」
    「慢著,他是個天主教徒嗎?」波爾蒂尼夫人把自己看作邪惡勢力包圍之中的一位純正
的聖徒。
    「他的行為說明,他毫無基督教的品行。不過他肯定對她說過,他在那個誤入歧途的國
家中,不幸跟我們是同一教派的人。過了些日子,他就回國了。他向伍德拉夫小姐保證,他
一回到家,便找條新船馬上回萊姆鎮,跟她結婚並把她帶走。他還撒謊說,他回來時便會提
升為船長。從那以後。她就一直在等待著。很清楚,那個人是個狼心狗肺的騙子。他肯定曾
在韋茅斯想對那可憐的人兒圖謀不軌,而她那堅強的基督教信念向他表明,他的企圖不過是
一場夢想,於是他便揚長而去了。」
    「那麼,從那以後她怎麼樣了?塔爾博特夫人肯定不會再收留她了。」
    「太太,塔爾博特夫人有點怪,叫人摸不著頭腦。她竟主動提出把伍德拉夫小姐接回
來。好啦,還是讓我說說這件事的悲慘結局吧。伍德拉夫小姐並沒有發瘋,絕無發瘋這回
事。如果讓她做什麼事,她還是完全能勝任的。但是她患了嚴重的憂鬱症。這當然與悔恨自
責不無關係,但與她固執的幻想也有關係。她以為那個法國中尉是個正人君子,總有一天會
回到她的身邊來。因此,您可以看到她經常在咱們鎮子的海邊躑躅。弗斯哈里斯先生本人一
直很關心她,向她說明她的希望是空中樓閣,並且還告訴她,她的舉動不大合適。太太,說
句不中聽的話,她可能有點神經錯亂了呢。」
    接著是一陣沉默。牧師把自己出的主意交給了異教神——機會。他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正
在打算盤。按照她的秉性,聽到讓這等人進入她的莫爾伯勒府邸,她應該是大吃一驚。好在
還有上帝,說不定他會起作用。
    「她有親戚嗎?」
    「據我所知沒有。」
    「那麼,從那以後她靠什麼為生的?」
    「太可憐了,據說就是靠點針線活。大概特蘭特夫人一直請她做針線。但她主要靠從前
的積蓄過日子。」
    「如此說來,她有積蓄?」
    看到她沒有表示反對,牧師象吃了一顆定心丸。
    「如果您收留她,太太,她就算真正得救了。」這時,他打出了王牌:「或許——當然
我無權對您的良心作出評判——
    她反過來也能拯救別人呢。」
    波爾蒂尼夫人彷彿突然看見一個令人眩目的超凡形象:科頓太太正用聖潔的雙手將她推
出天國。接著,波爾蒂尼夫人雙眉緊蹙,瞅著厚厚的地毯。
    「希望弗斯哈里斯先生能光臨寒舍。」
    一個星期後,夏茅斯的牧師弗斯哈里斯先生由萊姆的牧師陪同,來到波爾蒂尼夫人的大
客廳裡。他呷著非洲馬德拉島產的白葡萄酒,根據其基督教同行預先的提示,介紹了關於莎
拉的許多情況,並且也省略了不少情節。塔爾博特夫人寫了一封厚厚的情況介紹信,這封信
固然幫了不少忙,但恐怕幫的倒忙更多些。因為她在這封信中沒有嚴厲譴責家庭女教師的不
端行為,這在波爾蒂尼夫人看來是很不光彩的。其中,有個句子特別令波爾蒂尼夫人光火:
「法國中尉瓦格納先生是位挺迷人的小伙子,再說,塔爾博特先生叫我關照您,海員的生活
本來就是不檢點的。」信上還說,莎拉小姐是一位「工作熟練、責任心強的教師」,「我的
孩子們一直在深深地懷念著她。」波爾蒂尼夫人對以上這些話也不感興趣。可是,塔爾博特
夫人這種不過於苛求的態度和愚蠢的感情還是幫了莎拉一點忙,因為這等於是向波爾蒂尼夫
人提出了挑戰啊。
    這樣,莎拉便由牧師陪同前來參加面試了。一開始她就使波爾蒂尼夫人暗暗高興。她看
上去是那樣的失魂落魄,被環境壓得透不過氣來。當然,她的模樣兒令人懷疑——只有二十
五歲光景,而不是「三十或更大一點兒」。不過,她滿面陰鬱,像個罪人,而波爾蒂尼夫人
正是對這樣的人才感興趣。再說,她總是沉默寡言,也叫波爾蒂尼夫人覺得那是無聲的感
激。最重要的是,波爾蒂尼夫人厭惡僕人的魯莽和主動,在這方面,她對被解雇了的許多僕
人的舉止還記憶猶新。按照她的說法,魯莽者總是先主人而說三道四,主動者則能預見她的
需要。那樣的話,就會剝奪了她的樂趣——她喜歡責問僕人們為何不能預先知道她的需要。
    隨後,在牧師的提議下,她口授了一封信,由莎拉抄寫。莎拉的書法漂亮,拼寫正確無
誤。接著,她又出了一個狡猾的難題。她把自己的《聖經》遞給莎拉,叫她誦讀。至於讀哪
一段,波爾蒂尼夫人事先早有打算。不過,到底是讀《詩篇》第一百十九篇(「品行端正,
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還是讀《詩篇》第一百四十篇(「啊,上帝,請您拯救我
脫離那個兇惡的男人吧」),她絞盡腦汁,舉棋不定。最後還是決定叫她讀前者,因為除了
聽聽聲音之外,還要當心一點兒才好,免得詩人的話過於打動讀詩者的心弦,以生不測。
    莎拉的聲音深沉有力,帶著鄉下口音。鄉下口音在當時倒也無妨,只是到了後來,有教
養的斯文口音才變為社交的必要條件。而當時,上議院有許多人,乃至於許多公爵都保留著
自己的鄉音,誰也沒對他們另眼相看。弗爾利太太的聲音乏味得很,讀起來疙裡疙瘩,或許
是因為有此一比,所以莎拉的聲音一開始便博得了她的歡心,甚至還使她頗為動情。
    「啊,上帝,我將永遠銘記您的教誨!」莎拉讀這一句的姿態也叫她賞心悅目。最後是
簡短的問話。
    「福賽思先生告訴我,您對那個外國人還抱有希望。」
    「我希望不要談此事,太太。」
    要在平時,若有什麼女僕膽敢對波爾蒂尼夫人這樣說話,那麼,「最後的審判日」必然
隨之而來。但是莎拉說得極為坦率,毫無懼色,然而又十分恭敬,所以波爾蒂尼夫人也就有
生以來第一次放棄了她訓斥別人的大好機會。
    「我不希望家裡有法語書。」
    「我一本也沒有,連英語書也沒有,太太。」
    順便提一句,她說的倒是大實話,因為她的書都賣光了。
    「那麼,你總應該有本《聖經》吧?」
    姑娘搖了搖頭。牧師連忙插話說:「這件事由我來辦,親愛的波爾蒂尼夫人。」
    「聽說你常去教堂?」
    「是的,太太。」
    「希望你能始終如一。不論我們身處何種逆境,上帝總會安撫我們的。」
    「一定遵命,太太。」
    這時,波爾蒂尼夫人提出了最令人難堪的問題,事實上,牧師原先已請求她不要提及此
事。
    「要是……那個外國人回來,你怎麼辦?」
    可是,莎拉又一次做得恰如其分。她一聲不吭,只是垂下頭來,搖了搖。波爾蒂尼夫人
此時心情極佳,把這一舉動看作她無聲的懺悔。
    於是,波爾蒂尼夫人做了好事,決定僱傭莎拉。
    當然,波爾蒂尼夫人沒有想到問問莎拉:不如她嚴厲的基督教徒大有人在,但莎拉原先
拒絕了他們所提供的工作機會,現在卻偏偏來到她家,這究竟是為什麼?其實原因很簡單,
只有兩條:第一條是在波爾蒂尼夫人的住宅可以俯視萊姆灣;第二條更簡單,她在人世間所
擁有的一切錢財,不多不少,正好是七個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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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43:35
第七章

     現代工業巨大的產量……可容納越來越龐大的類似古代家奴性質的非產業性的僱傭
工人隊伍的存在,而且隨著他們的自身繁衍,這支隊伍將愈加龐大。他們包括了男傭女侍和
門人老卒等。
    ——馬克思《資本論》
      
    薩姆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灑滿了查爾斯的全身。其實,這時正鼾聲如雷的波爾蒂尼夫
人也在她的臥室裡做夢,巴望著她死後不多會兒,天堂的靈光會傾瀉在她的身上。氣候宜人
的多賽特郡沿海地區一年中總有十來次這樣的天氣——氣候不合季節,不僅僅是溫和,而是
從地中海吹來了陣陣熱風,帶來了光芒。在這種時候,自然界就有點亂了套。十一月份本應
該冬眠的蜘蛛卻在熱烘烘的岩石上爬來爬去;畫眉在十二月份歌唱;報春花在一月份開放;
三月分的氣候酷似六月。
    查爾斯坐起身,脫下睡帽,吩咐薩姆打開窗子。他用雙手支起身子,望著照進室內的陽
光。前一天他那種隱隱不安的心情象天空的烏雲一樣吹散了。他感到暖洋洋的春風透過半敞
著的睡衣搔撫著他的脖頸。薩姆正站在那兒磨剃刀,他隨身帶進屋來的銅壺熱氣繚繞,生意
盎然,正像普魯斯特1的作品給人的豐富聯想一樣。生活是那樣愉快、安定、平靜、豐富、
井井有條。樓下鋪滿鵝卵石的街上,有人騎著馬悠閒地朝海邊走去。一股微風吹動著破舊的
紅色天鵝絨窗簾。在和煦的陽光中,即使破舊的窗簾看起來也很美麗。一切是那麼美好。但
願世界永遠如此,永遠象此時此刻。   
  1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作家。



    樓下傳來小蹄子啪嗒啪嗒的落地聲,接連不斷的咩咩叫聲。查爾斯站起來,向窗外望
去。街上有兩個穿皺褶外套的老人,正面對面地站著講話。其中一個是牧羊人,用牧人的彎
柄杖斜撐著身子。十二隻母羊和一大群羊羔慌慌張張地呆在街上。古代英國留傳下來的這種
衣著樣式到一八六七年雖並非罕見,但已不多,看起來很別緻。每個村莊裡都還有十來個老
人穿這種外套。查爾斯想,要是自己會畫畫就好了。的確,鄉下真叫人陶醉。他轉身對僕人
說:
    「說真的,薩姆,在這兒過這樣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倫敦去了。」
    「要是您老是站在風口上,先生,您就真的去不成倫敦啦。」
    主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查爾斯跟薩姆相處已經四年了,彼此都很瞭解,比那些理應更
加親密的家庭成員熟悉得多。
    「薩姆,你又喝酒了。」
    「沒有,先生。」
    「新房間好一些嗎?」
    「好一些,先生。」
    「伙食也不錯吧?」
    「很對口味,先生。」
    「這就說明問題了。你早晨總是悶悶不樂,不大吃東西,這樣,吝嗇鬼會高興得唱起來
呢。所以,你肯定是喝酒了。」
    薩姆用拇指試試刀刃是否鋒利。他臉色陰沉,那樣子叫人懷疑他可能隨時心血來潮,割
斷自己的喉嚨,或者朝笑瞇瞇的主人喉嚨上割一刀。
    「都怪特蘭特夫人家裡那個當廚子的姑娘,先生,否則我根本不會……」
    「請把那剃刀放下,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到她了。她就在下面街上。」他翹起拇指,向窗外指了指。「她正在街對面喊叫
呢。」
    「她在喊什麼?」
    薩姆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似乎就要大發雷霆。
    「她在喊,『你有沒有掃煙囪的袋子?』」薩姆不高興地停了一下,才又補說了「先
生」。
    查爾斯笑了。
    「我認識那個姑娘。是不是穿灰裙子的那一個?是看上去很醜的那一個?」查爾斯這樣
說是不公平的,因為他說的姑娘就是前一天下午他向她脫帽致意的那一個。她身材豐滿,長
得俊俏,是萊姆鎮可以為之驕傲的小東西。
    「一點也不醜。無論怎麼說也不醜。」
    「啊哈,愛神丘比特對倫敦佬不大公平喲。」
    薩姆忿忿地掃了一眼,說:「我討厭她,混帳的擠牛扔婆!」
    「薩姆,你剛才說『混帳的』這個形容詞,是道道地地的俚語嘛。你可能,正如你常常
吹噓的那樣,出生在一個大酒店裡吧,去那裡的人是專說粗話的——」
    「在一家大酒店的隔壁,先生。」
    「這麼說是靠近大酒店。但在這樣愉快的日子裡,我不准許你使用大酒店裡的語言。」
    「太丟人了,查爾斯先生。她的喊聲被這個旅館裡所有的馬伕都聽到了。」所謂「所有
的馬伕」也不過只有兩個人,而且其中一個又是聾子,因此查爾斯並不同情他。他笑了笑,
做了個手勢,示意薩姆給他倒熱水。
    「別生氣啦,聽話,給我去端早餐吧。今天早晨我自己刮臉。我要比平時多吃一份松
餅。」
    「好的,先生。」
    可是當怒氣沖沖的薩姆走到門口時,查爾斯叫住了他,手裡還拿著肥皂刷子,就對薩姆
數落起來。
    「鄉村姑娘膽子小,不敢對倫敦來的先生大人講那樣的粗話,除非她們被惹惱了。我很
懷疑,薩姆,你大概性子太急躁了。」薩姆大張著嘴站在那兒。「要是你不快一點去給我端
早飯,我就要毫不客氣地踢你那倒霉的屁股了。」
    門關上了,但並不是輕輕關上的。查爾斯對著鏡子,朝自己的映像擠擠眼睛,隨後板起
面孔,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儼然是一副嚴厲的年輕家長的模樣。接著,他看著自己做出的
鬼臉,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平靜下來,深情地注視著自己的面容。的確,他長得五官端正—
—寬闊的額頭,鬍子長得跟頭髮一樣烏黑。因為脫掉了睡帽,他的頭髮亂蓬蓬的,這反而使
他看上去更年輕些。他的皮膚微白,但不像倫敦紳士們的那樣白——在那個時代,經日光浴
變成棕色的皮膚不被看作社會地位高和健美的象徵,而是恰恰相反,被認為是社會地位低下
的標誌。仔細看來,這會兒查爾斯的臉有些發呆,前一天百無聊賴的感覺又微微向他襲來。
回到旅館,摘掉在社交場合那種一本正經的假面具以後,他的臉就顯得天真無邪了。他長著
典型的多利安人的鼻子,冷靜的灰眼珠。從臉上明顯地看得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自知
之明。
    對於他的面孔,人們可以作出多種不同的解釋。此時,查爾斯開始往臉上塗肥皂。
    薩姆比查爾斯年輕十來歲。由於年紀太輕,當僕人很不稱職。再說,他常常心不在焉,
爭強好勝,虛榮心很強,自以為精明幹練。他喜歡倚在個什麼地方,嘴角裡嚼著一根稻草秸
或歐芹梗,在那兒說說笑話,混混日子。他常常冒充養馬行家。有時候,主人在樓上喊他
時,他卻在樓下用篩子捉麻雀呢。
    當然,凡是名叫薩姆的任何倫敦僕人都會使我們想起那個不朽的文學形象韋勒1。薩姆
跟韋勒有著同樣的背景,不過《匹克威克外傳》已經問世三十年了。薩姆並非真心實意地愛
馬。他吹噓自己是養馬行家,這跟當代某些工人自以為對小轎車的性能、結構瞭若指掌一
樣,都是以此來顯示自己社會地位的提高。薩姆甚至還知道韋勒這個人物,當然他沒看過
《匹克威克外傳》,而是看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話劇時知道的。他居然也知道世道變了。的
確,他那一代倫敦普通百姓的地位比過去提高了。誠然,他有時到馬廄去看看,但那主要是
向鄉巴佬馬伕和旅館聽差示威,來炫耀自己地位的提高。   
  1即薩姆·韋勒,是狄更斯在《匹克威克外傳》中創造的著名典型人物。他是匹克
威克先生的僕人,滿口倫敦土腔,是個樂觀、滑稽、聰明、心地善良的人物。下文提到的桑
丘·潘沙是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小說家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中的著名形象,跟薩
姆·韋勒有近似之處。



    十九世紀中期,一群新型的花花公子登上英國舞台。上流社會原有的各類人物,布魯邁
爾勳爵1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孫,都被稱為「顯赫人物」。但是新崛起的手藝人以及象薩姆
這樣未來的高等僕人已經擠了上來,開始了競爭。「顯赫人物」把這些向上爬的人物叫作
「勢利鬼」。就「勢利鬼」的局部含義而言,薩姆的確是夠典型的。他對衣著款式十分挑剔
——像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髦派」一樣挑剔。他把自己大部分的工錢都花在趕時髦上。
他身上還表現出這一階層的另一個特點:努力學習上流社會的語言。   
  1喬治·布·布魯邁爾(1778—1840),英國貴族,攝政王的密友。他的「那些萎
靡不振的子孫」在這兒是泛指,指英國貴族子弟。



    眾所周知,薩姆·韋勒不會發「V」音,而是把「V」發成「W」,這是多少世紀以來倫
敦平民的語言特點。但到一八七○年,這種平民語言已受到「勢利鬼」們的蔑視,資產階級
小說家也對此嗤之以鼻。不過,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小說家們還是將這種語言用在下層人
物的對話裡,但已用得不很準確了。勢利鬼們主要是學習送氣音。對我們的這位薩姆來說,
這真是一種艱苦的努力,而且常常是失敗多於成功。他在發「a」和「h」這兩個音時經常搞
錯。實在說,這並沒有什麼可笑之處,它是一場社會革命的預兆,可查爾斯卻看不出這一點。
    查爾斯之所以沒有看出這一預兆,可能是因為薩姆給他提供了生活中十分需要的東西:
茶餘飯後閒聊的機會。查爾斯喜歡那些絞盡腦汁的雙關語和影射性的句子。他感到這類東西
很幽默。在薩姆學習語言期間,查爾斯就可以盡情地對他講這些東西了。其實,這些幽默令
人厭惡,是受過教育的人所特有的。經濟剝削已給薩姆帶來了深刻的創傷,查爾斯的這種態
度是對他進一步的侮辱。儘管如此,我必須說明,他跟薩姆的關係確實還有些親密,是合乎
人性的,這比當時許多腰纏萬貫的暴發戶與家僕之間那種冷冰冰的關係好得多。
    不用說,查爾斯家裡多少世代以來一直是僱傭僕人的,而那個時代的暴發戶卻不是這樣
——實際上,他們往往都是奴僕的後代。查爾斯不會去想像一個沒有奴僕的世界,而這些暴
發戶卻會想像得到,也正是這一點促使他們更注重主僕之間的地位要涇渭分明。他們盡量使
僕人變成機器,而查爾斯卻很明白,他的僕人同樣也是他的夥伴——他的桑丘·潘沙,是支
持他對多蘿西婭1式的歐內斯蒂娜進行精神崇拜的滑稽人物。總之,他所以把薩姆留在身
邊,是因為薩姆常常給他樂趣,而不是因為他找不到更好的「機器」。   
  1神話中的仙女。



    可是薩姆·韋勒和薩姆·法羅1之間(即一八三六年與一八六七年之間2)的不同之點
是:前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心滿意足,後者對自己充當的角色痛苦不已;韋勒會回答有沒有
煙灰袋3,而且還會講幾句笑話,而薩姆卻態度生硬,雙眉緊鎖,不予理睬。   
  1即查爾斯的僕人薩姆。
    2一八三六年是狄更斯發表《匹克威克外傳》的時間,一八六七年是本書故事發生的時間。
    3這兒指上文中特蘭特姨媽家的女僕瑪麗在街上高聲問薩姆有沒有掃煙灰的袋子。薩姆
自以為是高等僕人,覺得瑪麗的舉動有損他的體面,因此不予理睬。而在三十年以前,狄更
斯筆下的那個薩姆·韋勒就不會在乎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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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當年綠權蔥鬱,如今洪波湧起,
    大地喲,滄海幾度變遷。
    如今通衢喧鬧處,
    曾是深海寂靜時。
    山巒曾是波濤,變化挪騰,
    昔日的歸跡已蕩然無存。
    堅實的土地已化為烏有,
    如變幻的雲霧,形銷九天。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但如今你若想自鳴清高並立即撒手什麼也不幹,最好的遁辭是做一些高深的學問。
    ——萊斯利·斯梯芬1《劍橋雜記》(1865)
         
  1萊斯利·斯梯芬(1832—1904),英國文學評論家和傳記作家,曾任《英國名人傳記辭典》的編輯。



    那天早晨,萊姆鎮上陰沉著面孔的人不只薩姆一個。歐內斯蒂娜醒來時,覺得陽光明媚
的天氣反而使她苦惱。她覺得身體不適。儘管如此,她卻不想讓查爾斯為她的病情操心。這
樣,當查爾斯照例十點鐘來到特蘭特姨媽家時,發現迎接自己的只有那位老太太。她說:歐
內斯蒂娜夜間睡得不好,希望多休息一下;還說他最好下午來喝茶,那時她的身體就好了,
這樣行嗎?
    查爾斯焦慮地詢問:要不要請醫生?他得到的回答是不必要。於是,他離開了那兒。他
吩咐薩姆要買些什麼花送到生病的姑娘那兒,還允許並提議薩姆自己也應弄一兩束花,送給
那位深恨煙灰的年輕姑娘。薩姆幹完這一點事,就可以得到放假一天的報酬。一切佈置停當
後,查爾斯便考慮如何安排自己的空閒時間。
    空閒時間並不難打發。只要對歐內斯蒂娜的健康有利,查爾斯什麼地方都願意去。但也
必須承認,使他愉快履行婚前義務的不是別的,正是萊姆灣一帶的山丘。斯通巴羅山、布賴
克溫嶺、克立夫斯嶺——這些名字對一般人來說毫無意義。可是,萊姆周圍的山丘上裸露著
一種罕見的石頭——地質學上叫侏羅紀的藍色裡阿斯石。當然,對遊山玩水的人來說,這種
石頭是毫無吸引力的,因為它呈灰色,使人看了感到沮喪。況且,其質地不過是石化了的污
泥,叫人望而生畏,而不是討人喜歡。這種石頭也極為鬆散,石層極脆,動輒滑走,結果這
條約十二英里的藍色裡阿斯石海岸的水土流失,歷來比英國任何其他地方都嚴重得多。可是
這條海岸卻有著研究價值很高的化石,再加上水土之易於流失,因而它成了英國古生物學家
的聖地。近一百多年來,這兒海灘上最覺見的動物是人——是揮動著鎯頭的地質學家。
    查爾斯已經去過那時可能是萊姆鎮最有名的商店——「古化石商店」。那爿店是著名的
瑪麗·安寧開設的。她是一位未曾受過正規教育的婦女,但有著發現標本的天才(當時許多
標本還沒有進行分類),魚龍化石就是她首先發現的。查爾斯曾懷著敬意到這個當地著名的
商店裡參觀,同時也花費不少錢買了他夢寐以求的化石,放到他在倫敦書房的標本櫥裡。然
而,他有一點感到很失望。那時,他正專門研究一個分支,而「古化石商店」卻很少有那類
化石。
    查爾斯求之不得的是棘皮動物化石,或者叫作石化的海刺蝟。這種化石有時叫作烤缽石
(來自拉丁語的「testa」,意為瓦片或瓷罐)。烤缽石雖然常常是對稱的,但其形狀還是
五花八門,有著刺狀紋理。這種化石除具有珍貴的科學價值外(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從比奇
海角獲得的一些豎式標本是進化論最初的實物證明之一),還是十分好看的小擺設。由於這
種化石不易找到,所以更使人感到求之不得。即使您花上幾天時間,到處尋找,也可能一無
所獲。假如一個上午能找到兩三片,那麼這個上午就可以說是終生難忘的時刻了。既然查爾
斯只是為找點事兒來做,以打發光陰,再說他生來就只願作個業餘研究者,所以並未自覺地
意識到這種化石的魅力。當然,出於對科學研究的關心,他會對有同樣愛好的夥伴們忿忿地
說,棘皮動物化石的研究「無人過問,真不光彩」!這是他常用的理由,以說明他在如此狹
小的領域裡化費那麼多的時間是有道理的。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反正他在一門心思地搜
集烤缽石。
    實際上,烤缽石並不隱藏在藍色裡阿斯石中,而是只能在擠壓極緊的燧石中找到。化石
店的老闆告訴他,這種化石最可能在鎮子西面的地段找到,不必去海灘上尋找。從特蘭特姨
媽家出來後約半個小時,查爾斯再次來到碼頭上。
    那天碼頭上可夠熱鬧的。漁夫們腰裡掛著丁當作響的蝦蟹罐子,正在漆網、補網;有錢
的人、早春的遊客和當地一些居民在海邊溜躂著。此時雖仍在漲潮,但海面已平靜下來。查
爾斯沒有發現那個眼睛盯著大海的女人。不過,他對那個女人——或者防波堤——都沒有多
想,便邁著輕快的步子沿著克立夫斯嶺下的海灘朝目的地匆匆走去。他的腳步與他平時在鎮
子裡閒逛時懶洋洋的步子迥然不同。
    他那種打扮叫你看了不禁啞然失笑。他為這次海岸之行做了充分的準備,穿一雙帶釘的
長統靴子,油布綁腿把諾福克法蘭絨馬褲緊裹在腿上,外面披了一件長得可笑的緊身大衣。
他頭上戴著混絨布遮陽帽,手裡撐著來海灘的路上買的梣木棍,肩上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
布包,包裡裝著錘頭、包裝材料、筆記本、藥丸盒、手斧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對我們當代人
來說,最難理解的是維多利亞時代人的方法論。這一點我們可以再清楚不過地(也是再滑稽
不過地)從貝戴克1早期寫的旅遊指南裡向遊客提供的大量建議中看出。我們實在難以想
象,假如按那些建議行事,旅行中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就拿查爾斯來說,他怎麼竟不懂得輕
裝會更舒服些?怎麼不知道根本不需要戴帽子?在亂石粼粼的海灘上穿堅硬的鐵釘鞋不是無
異於穿滑冰鞋麼?   
  1貝戴克(1801—1859),英國早期導遊手冊的作者。



    我們盡可以啞然失笑,但當時人們在穿得舒服與按建議行事之間採取游移態度,這說不
定還是值得敬佩的呢。這裡,我們再次遇到了兩個世紀之間分歧的焦點:義務1是否會推動
我們前進?倘若我們把這種對衣著、對力求應付不測的深思熟慮看作愚蠢無知,看作無視經
驗,那麼,據我看來,我們在對先輩的判斷上就犯了一個嚴重的——或者是輕浮的——錯
誤。這是因為,正是查爾斯那樣的人——儘管他那天穿得十分臃腫,帶的工具過多——奠定
了今天所有現代科學的基礎。他們在這一方面的「愚蠢」只是一種表象,說明他們對另一至
關重要的愚蠢持嚴肅認真的態度。他們發覺:當時的理論不足以解釋世界;認識現實的窗口
被傳統觀念、宗教信仰和社會呆滯弄得模糊不清,這才是最大的愚蠢。他們懂得有許多東西
有待於他們去探索,而探索本身對人類的未來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而我們卻以為(在實驗
室裡的人除外),沒有什麼東西需要探索了,以為只是跟目前人類生活有關的東西才是最重
要的。難道我們做這一些就夠了嗎?或許夠了。可是不要忘記,最後對這問題下結論的不是
我們。   
  1在維多利亞中期(而不是現代),不可知論和無神論是與神學教條緊密相聯的。
為提醒讀者注意這一點,我最好還是引用當時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名言:「上帝是不可思
議的,永生是不可相信的,但義務是絕對的,不可避免的。」我們可以進一步指出,在這種
可怕的信仰游移當中,義務顯得更加絕對。——作者原注。



    如此看來,查爾斯那天彎著身子搜索前進,沿海岸敲打著石頭,多次在遍佈卵石的寬闊
地段搜尋,難堪地被摔個仰面朝天,我覺得對這一些不應該感到好笑。查爾斯對不時摔倒並
不在意,因為那一天天氣晴朗,裡阿斯化石到處可見。不多會兒,他發現自己到了個僻靜
處,四週一個人影也沒有。
    海水波光粼粼,候鳥歌聲陣陣。一群蠣鷸飛過頭頂,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還有的
是紅色,向著他前進的方向飛去。海灘的岩石之間有許多誘人的水池,一陣怪異的念頭閃過
這位可憐老兄的腦海——研究海洋生物是否更有趣?不,不,是否更有價值?或許可以離開
倫敦,到萊姆定居……不過歐內斯蒂娜是無論如何不肯答應的。我極為高興地記下這一點:
這當兒,一個完全合乎人性的時刻來到了。查爾斯警惕地環顧一下四周,當他確信四周無人
時,便小心翼翼地脫去靴子、綁腿和長統襪。那是童年才會有的時刻,他試著回想荷馬的詩
句,說明這樣的時刻古已有之。可這時一隻小螃蟹從他身邊爬時,捉螃蟹的念頭分散了他的
精神。查爾斯在水中的巨大倒影落在螃蟹警惕的、高高翹起的眼上。
    正如你可能嘲笑查爾斯笨重的裝備一樣,你也可能嘲笑他研究面太寬,不夠專門化。可
是請不要忘記,自然史的研究在當時並沒有像今天這樣含有貶意,被認為是逃避現實和不健
康的情調。查爾斯還是一位頗有造詣的鳥類學家和植物學家。要是從我們今天關於科學的見
解來看,假如他專門研究海刺蝟而拋棄其他,或者終生研究海藻分佈,可能會更好些。但
是,請想想達爾文,想想他的《貝格爾航行記》1吧。《物種起源》是普遍研究的勝利,而
不是專門研究的勝利。就算你可以向我證明,對查爾斯這樣一位沒有什麼天才的科學工作者
來說,專門研究會更好些,但我仍然認為,查爾斯作為人而不是神,普遍研究更有利。這並
非是說業餘研究者有條件涉獵面寬些,而是說他們應該擴大自己的研究領域。讓科學界那些
試圖將人們禁錮於一個狹小天地的發號施令者見鬼去吧。
    查爾斯自稱是達爾文主義者,但他實際上並未真正理解達爾文。不過這並沒有什麼可以
指責的,因為達爾文本人也並不理解自己。達爾文的天才著作推翻了林尼厄斯2《自然之階
梯》中的觀點。這部著作的主調是「世上不會產生新物種」。這一主調對該書之重要就像耶
穌對神學一樣,它解釋了林尼厄斯為什麼要千方百計試圖將世間萬物加以分類、命名,使之
固定不變。我們現在可以看出,那種將不斷變化著事物使其固定不變的企圖是注定要失敗
的;林尼厄斯本人最後神經錯亂也是十分合乎規律的。他知道自己墮入了迷宮,但他並不知
道迷宮的牆壁和通道也是無休無止地變化著的。即便是達爾文,他也沒有完全擺脫這個瑞士
人的羈絆,因此,當查爾斯仰視著懸崖上的裡阿斯岩層想入非非時,我們對他是不應當有所
指責的。   
  1「貝格爾」是達爾文去世界各地考察時所搭乘的船名,這部書是他的考察記實。
    2林尼厄斯(1707—1778),瑞士生物學家。



    他知道,「世界上不會產生新物種」是一派胡言,不過他通過對岩層的觀察再次發現,
世間萬物確實是井然有序的。他從那些灰綠色巖片的破碎方式中還看到當代的社會像征主
義。他還看到時間給人的一種啟迪:必然規律(這種規律是神聖的、有益的,誰能說規律、
秩序不是對人類有極大利益呢?)自身總是安排得非常巧妙,對那些適者和優越者的生存有
利。例如,查爾斯·史密遜就是一個適者、優越者。在這春天陽光明媚的日子裡,他獨自然
切地探究著,理解著,欣賞著,記錄著。他感到欣慰。當然,他不能理解自然階梯倒塌後的
結果:即新的物種產生,舊的物種總得讓出地盤。查爾斯懂得,作為個體的人總是要滅亡的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誰都懂得這一點。但是普遍滅亡這一概念在他的腦海裡就像此時天空
那片最小的雲朵一樣,根本就不佔任何位置。雖然如此,當他最後穿上長統襪,打好綁腿,
蹬上靴子後,他很快找到了普遍滅亡的一個十分具體的例證。
    那是一塊非常漂亮的裡阿斯化石,上面有菊石印跡,十分清晰,簡直是宏觀世界的縮
影,飛旋著的星系聚集在這十英吋大的岩石中。查爾斯按照慣例,在化石上刻好發現的日期
和地點,隨後,他的思路再次飛出了科學的天地——這一次是飛向愛情。他決定回去後把化
石送給歐內斯蒂娜。化石如此漂亮,她一定會喜歡。再說,過不了多久,化石會連同她本人
一起回到他的身邊。使他越發覺得欣慰的是,他背上的負擔加重了,這既是一種勞累,也是
一種禮物,順應時代潮流的義務感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的另一個想法是覺得自己向前走得太慢,比原計劃的速度要慢。他解開上衣,拿出懷
表一看:已經兩點鐘了!接著,他回頭仔細地望了望,發現一英里外,海浪正拍打著崖角。
他並沒有退路被截斷的危險,因為他發現他的頭頂上方有一條陡峭但還安全的小路。順著小
路攀緣而上,就可走到上面一片茂密的樹林裡。但是沿著海岸返回鎮子已經不行了。其實,
他的目的地本來就是這條小路,不過他原來打算快一點到這裡,然後順著小路走到上面的平
地,因為那裡有燧石層。為了懲治自己的拖拉,他在小路上飛快著往上走。不過由於走得太
快,只得坐下來歇口氣,身子被那討厭的法蘭絨布裹著,汗流浹背。他聽到附近有山溪嘩嘩
的流水聲,於是走過去喝了個夠。他浸濕手帕,擦擦面孔。接著,他向四周張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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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知道,這顆心
    從未鑄就長相愛。
    底焰熠熠在燃燒,
    怪異,不安,又浮躁。
    ——馬修·阿諾德1《告別》(1853)
         
  1馬修·阿諾德(1822—1838),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詩人,文藝批評家和教育
家。著有史詩體敘事詩《邵萊布與羅斯托》和抒情詩《色希斯》、《夜鶯》等,其中《多佛
灘》至今仍是膾炙人口的抒情佳作。

    我上面列出兩條最明顯的原因,說明莎拉為什麼甘願到波爾蒂尼夫人家裡,讓她左盤右
問。實際上不管其原因怎樣不言自明,她都不願說出口來。其實,原因還多著呢。萊姆鎮是
個狹小的天地,她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名聲並非不瞭解。聽到牧師引薦的消息後,她曾整整一
天猶豫不決。於是她去找塔爾博特夫人,想聽聽她的高見。說起塔爾博特夫人,那倒是個心
地善良的年輕婦女,可惜並不精明。她雖然希望莎拉再回到她家(以前確實還真的請過),
但她也知道,干家庭教師這一行需要日夜操勞,而莎拉恐怕無力當此重任了。儘管如此,她
還是很樂於幫忙的。
    她知道莎拉此時已分文不名,整夜想像著少女時代讀過的浪漫文學中的場景,不能成
眠,她想像著飢腸轆轆的女主人公蜷縮在白雪覆蓋著的大門口,或者在空蕩蕩的、不遮風雨
的閣樓裡發著高燒。其中有一個形象最叫她心驚膽顫。那是捨伍德夫人1的小說中一段逼真
的描寫:一個女人被追逼得走投無路,縱身跳下懸崖;電光閃閃,劃破夜空,照射在那些殘
酷的追逼者身上;最駭人的是,那個命在頃刻的人臉色蠟黃,恐怖地尖叫著,她的斗篷張開
來,又黑又大,像只烏鴉的翅膀,向死亡的深淵沉下去。   
  1瑪麗·捨伍德夫人(1775—1851),英國兒童文學家,她的童話《蘇姍·格雷》
和《好孩子家庭的歷史》流傳很廣。


    塔爾博特夫人對波爾蒂尼夫人有些懷疑,但她隱瞞了這些,建議莎拉接受這個差事。於
是,這位從前的家庭教師吻別了塔爾博特夫人的兩個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回到萊姆活受
罪。她相信塔爾博特夫人的判斷。是啊,一個聰明的女人信任一個愚蠢的女人(儘管她心地
善良),還會有什麼好的結果呢?
    莎拉的確很聰明,但她的聰明卻屬於一種罕見的類型。在我們現代的智力測驗中,她的
那種聰明肯定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它不是分析型,也談不上是解決問題型。她費了九牛二
虎之力才學會了數學,這無疑就說明問題了。她的聰明,即便是在那些事事如意的日子裡,
也從不以活潑機靈的形式表現出來。她的聰明在於能夠識別他人的價值,能夠充分理解別
人。那是未曾涉足紛繁的人生,未曾在倫敦混跡過的人所表現出的一種神奇洞察力。
    她有某種心理分析能力,正如有經驗的馬販子具有相馬能力一樣,一眼便可分辨出良馬
或劣馬。或者說,讓我們跳過一個世紀,她心裡似乎天生有一架計算機。我特意用「心」這
個字,因為她是用心靈而不是用大腦來對價值進行計算的。凡遇到裝腔作勢的空洞理論,遇
到欺世盜名的學問或片面的邏輯推理,她都可以憑本能覺察出來。她還能看穿人們的行為,
看透人的本質,不為假象所迷惑。至於她怎樣會有此種能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正像計算
機無法說清自己解題的過程一樣。把她說成是一位精明的道德法官,這也不足以說明問題,
因為她的理解力遠遠勝過法官。再說,倘若道德是她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依據,那她就不會
幹那種事了——再清楚不過的證明是,她在韋茅斯時並沒有跟什麼堂妹住在一起。
    這種天生的洞察力是她倒霉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便是她受的教育。其實那並非是
多麼了不起的教育,充其量不過是第三流的淑女短訓班。當時她住在埃克塞特郡,白天進學
校讀書,晚上幹活掙學費,幹的是針線活或是侍候人的活計,有時還要干到深夜。她與同學
們相處得不好,她們歧視她,她也藐視她們。於是,她便常常一個人躲起來拚命讀小說,讀
詩歌,所讀數量之大遠遠超過了她的同學們。本來嘛,詩歌和小說是孤獨者的兩大聖物呀。
書取代了她的實際生活經驗。不知不覺,她總是根據司各特1和奧斯丁的標準而不是以現實
社會的目光看人。她將周圍的人看成小說中的人物,用詩的標準來衡量他們。不幸的是,她
自己所學的那些純潔東西,終究抵擋不住別人教她的那些世俗的東西,結果,純潔東西被沖
得一乾二淨。表面上看,她變成了高等女郎,實際上卻成了等級社會的犧牲品。她的父親迫
使她離開了自己的階層,但又無力把她提高到上一個階層,這就使她處於高不成低不就的局
面。對她已經離開了的那個階層的小伙子來說,她顯得過於挑剔,高不可攀;對她所嚮往的
那個階層來說,她又顯得過於平庸。   
  1沃爾特·司各特(1771—1832),英國歷史小說家,主要小說有《艾凡赫》、
《昆丁·達沃德》和《羅布·羅伊》等。

    她的那位父親,就是萊姆的牧師所說的那個「十分謹慎的人」,其實呢,他毫不謹慎,
是個集所有錯誤於一身的人。他日夜回想著先祖的榮耀,因此,他送女兒去寄宿學校讀書並
非出於對女兒的關心,而是希望她光宗耀祖。四代以前,他的祖輩們還是名聲煌赫的紳士。
他們跟德雷克家族甚至還是遠親。其實,此事純屬道聽途說,誰知天長日久,居然弄假成
真,他們也便成了弗蘭西斯勳爵的嫡系後裔。不管怎麼說,先祖們從前確實在達特茅與埃克
茅之間冷僻蔥綠的荒原上擁有一塊很小的采邑。莎拉的父親曾三次去瞻仰過,然後便悻悻地
回到從巨大的梅裡頓莊園租來的小農場上苦思冥想,反覆籌劃。
    女兒十八歲畢業回家,他顯得老大不快(也許他原以為家中會出現什麼奇跡,但誰知道
他怎麼想的呢?)。他吹牛時,女兒坐在偷木桌子對面不以為然地望著他。那神態刺激著
他。在他看來,女兒成了一堆廢鐵(他出生在德文郡,而德文郡人總是視金錢為一切的)。
他終於被刺激得發了瘋。他放棄了租佃,自己買了一個農場。他自以為很聰明,揀了個便宜
貨,誰知便宜過了頭,便宜貨竟是一片不毛之地。有好幾年,他抵東押西,拚命保持著荒唐
可笑的紳士外表,最後完全發了瘋,被送往多切斯特瘋人院,一年以後嚥了最後一口氣。這
時候,莎拉自己謀生已有一年了。她一開始是在多切斯特的一戶人家任教,為的是離父親近
些。父親去世後,她便來到塔爾博特家。
    莎拉雖然沒有陪嫁,但她人長得標緻,求婚者還是大有人在。誰知使她倒霉的那第一個
原因動輒作怪,她一眼就看穿了那些偽裝成信心十足的求婚者。她看清了他們的卑鄙,他們
屈尊俯就的架式,他們的施捨心理和愚蠢行為。這樣一來,她無法逃避的命運就是做個老處
女。大自然花了幾百萬年的時間使她進化到今天,以便讓她逃避這種命運,可這又有什麼用
呢?
    讓我們想像一下實際上可能沒有發生的事情。就在查爾斯丟下歐內斯蒂娜,獨自專心致
志地進行科學遠征的那一天,波爾蒂尼夫人正在一張紙上羅列莎拉來她府上以後所做的值得
稱道的好事和錯事。無論怎樣,我們總可以想像她是在做這件事,因為莫爾伯勒府邸的莎拉
小姐外出了。
    讓我們一開始高興點,先說值得稱道的方面。她可能寫道:「家庭氣氛比以前愉快些
了。」這第一條至少在莎拉來此工作的一年前是難以想像的。最令人吃驚的事實是,自莎拉
來後,不管男僕和女僕,誰也沒有捲鋪蓋走掉(據統計,過去捲鋪蓋走掉的多是女僕)。
    這種奇妙的變化是在莎拉就職(即擔負起拯救波爾蒂尼夫人之靈魂的職責)不過幾個星
期後的一天上午開始的。像以往那樣,老太太敏感地發現了一起玩忽職守的嚴重事故:有個
上房侍女的任務是每星期二給第二客廳(波爾蒂尼夫人給自己和她的陪伴人分別準備了一間
客廳)的蕨花澆水,誰知那女僕竟然忘記去履行自己的職責。蕨花倒是原諒了她,仍舊綠茸
茸的。而波爾蒂尼夫人正好相反,氣得直翻白眼。罪犯被傳喚上樓,承認了自己失職。波爾
蒂尼夫人本來可以大發慈悲,饒她這一次,可是那姑娘近來有兩三次類似的過失都已記在女
主人的懲治簿子上,所以,她的喪鐘實際上早就敲響了。於是,就像家犬理應去咬夜賊的腳
脖子一樣,波爾蒂尼夫人帶著這種責任感敲起了喪鐘。
    「許多事情我都可以容忍,但這件事卻不行。」
    「我再也不敢了,太太。」
    「不管敢不敢,別想呆在我家了。」
    「唉,太太,饒了我吧。」
    波爾蒂尼夫人朝那女僕的面孔瞅了一會兒,仔細地欣賞著她的淚水。
    「弗爾利夫人會給你結帳的。」
    莎拉小姐這當兒正好在場,因為波爾蒂尼夫人剛才正在口授信件。她的信大都是給主教
們的,或者至少從她授信的語氣上聽起來是給主教們的。這時,莎拉提了一個問題,而且這
問題的效果還出人意料。首先,那是她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第一次提出的與她的職責沒有直
接關係的問題。第二,這問題對波爾蒂尼夫人的決斷暗含著牴觸情緒。第三,問題是向那個
姑娘,而不是向波爾蒂尼夫人提出的。
    「你好些了嗎,米莉?」
    不管那姑娘是由於聽到同情的聲音還是由於身體支撐不住,反正她跌倒在地,搖著頭,
雙手摀住了臉。這使波爾蒂尼夫人嚇了一大跳。莎拉小姐快步走到她身邊,不一會兒就弄清
了,那姑娘身體確實不好,最近一星期已暈倒過兩次,但心裡很害怕,不敢告訴別人……
    莎拉扶著米莉到了女僕的寢室裡,安頓她上床休息以後,便又回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身
邊。這次是波爾蒂尼夫人提出了個令人驚訝的問題。
    「我該怎麼辦?」
    莎拉在回答以前直盯著波爾蒂尼夫人的臉。老太太的面色嚴峻,使莎拉下面的回答簡直
是對傳統勢力的讓步。
    「您看怎麼做最好就怎麼做吧,夫人。」
    於是,可貴的花朵——原諒——就這樣在莫爾伯勒府邸紮下了一條脆弱的根。當醫生前
來給女僕檢查並說她患的是萎黃病時,波爾蒂尼夫人感到自己的確很慈善,因此異常高興。
後來又出現過一兩次類似事故,雖然不像這一次那樣充滿戲劇性,但其結局都與這一次差不
多。不過,這種事也只發生過一兩次,因為莎拉總是搶在波爾蒂尼夫人的前頭,對女僕做的
事情進行檢查。莎拉已經摸透了波爾蒂尼夫人的脾氣,不久便能夠像一位精明的紅衣主教擺
布無能的教皇一樣,老練地擺佈起波爾蒂尼夫人來,當然那都是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
    波爾蒂尼夫人列出的莎拉值得稱道的第二條,很可能是「她的聲音」。如果說這位女主
人對僕人的世俗事務不夠關心的話,那麼她對他們的靈魂的關懷卻是無微不至的。他們星期
日必須兩次去教堂。另外,每天還要進行早禱——包括唱聖歌、日課和禱告——而且老太太
總是親自到場,威嚴地主持一切。從前,有一件事總叫她傷透腦筋,這就是,不管她怎樣對
著僕人們怒目而視,也不能使他們乖乖順從和進行懺悔,而順從與懺悔正是他們的(當然也
是她的)上帝所需要的。他們的臉上總是掛著對波爾蒂尼夫人的恐懼和麻木呆滯的表情——
像是慌慌張張的羊群,而不像得救了的罪人。但莎拉卻改變了這一切。
    莎拉的嗓音實在優美,既清晰又有節制,可是總是帶著悲調,有時感情過於強烈。但不
管怎麼樣,那確實是一種誠摯的聲音。在這伙不知感恩的人群中,波爾蒂尼夫人第一次看到
她的僕人們確實神態專注,有時還帶著篤信宗教的表情。
    早禱固然很好,但是還要進行第二次崇敬上帝的儀式。僕人們被允許在弗爾利夫人淡漠
的目光和粗糙、呆板的聲音中於廚房裡舉行晚禱。樓上,波爾蒂尼夫人只一個人聽莎拉讀
《聖經》。在這樣小型的儀式中,莎拉那優美動人的嗓音達到了最佳效果。有那麼一兩次,
她的聲音竟使那雙從不動情的金魚眼睛流出眼淚。真是難以置信。這樣的效果自然不是故意
製造的,而是產生於兩個女人之間的深刻差異。波爾蒂尼夫人信仰的是虛無縹緲的上帝,而
莎拉知道,上帝是實實在在的。
    莎拉讀《聖經》時,不像那些著名牧師和達官要人一樣,那些人要模仿布萊希特戲劇演
出中的語氣(「現在是你們的市長在給你們讀一節《聖經》」),要求達到潛移默化的效
果。恰恰相反,莎拉直接述說耶穌的苦難,述說那個生在拿撒勒的男子1的經歷。在這種時
候,她似乎失去了歷史概念,是在述說眼前發生的事情。有時房間裡燈光昏暗,她似乎忘記
了波爾蒂尼夫人的存在,好像看見耶穌就在自己的面前。有一天她讀「喇嘛,喇嘛,救救我
吧」那一段,讀到這幾個字時,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沉默起來。波爾蒂尼夫人轉身望了望
她,發現莎拉淚流滿面。這一時刻使波爾蒂尼夫人擺脫了日後的無限困境。或許因為這位老
太太起身撫摩了一下莎拉低垂的肩頭,所以她已被地獄的烈火烤乾了的靈魂總有一天會得救。   
  1拿撒勒是現在巴勒斯坦地區的一小城鎮。根據《聖經》傳說:這兒是聖約瑟和聖
母瑪麗亞的故鄉,耶穌的誕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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