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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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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6:50
第四十八章

    一個人只能順乎自然地接受適合他氣質秉性的東西,如果他相信的範圍超過了這個
界限,那簡直是不道德。
    ——約曼1《自由論十八議》(1828)
      那歌手2和著清脆的豎琴,
    唱出抑揚頓挫的曲調。
    我完全附和著歌中的真諦——
    人們可以腳踏逝去的一切,
    攀緣更高的境地。
    ——丁尼生《悼亡友》(1850)
         
  1約曼(1801—1890),英國十九世紀宗教改革家、思想家。
    2歌手指歌德。



    查爾斯裝得一本正經,下樓來到旅館門廳。恩迪科特夫人正站在帳房門口,張開嘴,想
要問他點什麼,可是查爾斯很有禮貌地匆匆說了句「謝謝,太太」,便從她身旁走過,消失
在夜幕之中。老闆娘沒來得及問他問題,也沒注意到他的禮服上少了一粒鈕扣。
    天又下起大雨,查爾斯冒雨向前走著,但他並沒有意識到嘩嘩的雨水,正像他也沒意識
到自己走向何方一樣。此時,他最大的願望是讓濃重的夜色來保護他,使他避開人們的視
線,讓人們忘記他,他感到只有這樣自己才能鎮定下來。可是,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我先前
描述過的埃克斯特鎮那個藏污納垢的角落。像其他一切道德墮落的地方一樣,那兒是燈火輝
煌,人聲鼎沸。那裡有許多商店、酒館,房簷下擠滿了避雨的人。他轉身沿著一條陡峭的街
道,朝埃克斯特河走去。街的一側有一條水溝,水溝的兩面是零亂的台階。不過街上倒挺安
靜。他望見街盡頭的拐角處有一座紅石牆的小教堂。這時他驀地覺得需要神明的保佑。他推
開一扇小門。那門極低,他彎下腰方才通過。進門後有台階直通小教堂的底樓,底樓比入門
處地勢高些。有一位年輕的牧師站在台階上方,正在熄滅最後一盞燈。牧師發現這麼晚又來
了一位客人,因而大吃一驚。
    「我要鎖門了,先生。」
    「是否可以允許我禱告一小會兒呢?」
    牧師停下手裡的活兒,仔細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喲,是位紳士。
    「我的住所就在路那邊。我在那邊等您。不過請勞駕把門鎖好,把鑰匙帶給我。」查爾
斯點點頭。牧師從他身旁走下台階。「是主教吩咐這樣做的。依我看,上帝的房子應當永遠
敞開著。不過,我們的聖餐盤子太珍貴。唉,世風日下!」
    查爾斯一人留在教堂裡。他聽見牧師的腳步聲越過街道以後,便從裡面把教堂門反鎖
上,然後登上台階,來到殿堂內。教堂裡有股油漆味,看來新近油漆過;那盞煤氣燈發出昏
暗的光,照著剛剛塗過金色的裝飾物。不過從暗紅色的拱頂來看,這座教堂已有悠久的歷
史。查爾斯坐在主側廊中間,透過聖壇屏幕望著耶穌蒙難的十字架。隨後,他跪了下去,僵
硬的雙手緊緊握住身前的祈禱架,輕輕禱告起來。
    幾句儀式性的開場白說完以後,教堂裡又是一片黑暗寂靜,四周空蕩蕩的。查爾斯開始
按照自己的情況構想了一篇禱詞。「寬恕我吧,主啊,寬恕我的自私。寬恕我觸犯了您的戒
律。寬恕我的可恥行為。寬恕我的不貞。寬恕我對自己的不滿。寬恕我對您的智慧與博愛缺
乏信心。寬恕我吧,給我指點迷津吧。主啊,我是多麼痛苦……」然而不知怎麼,莎拉的臉
龐在他面前浮現出來,那臉上掛著淚痕,淒然悲切,像是悲傷的聖母瑪麗亞的畫像一樣。那
畫像出自格呂奈瓦德1的手筆,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的呢?是在科爾馬?在科布倫茨?
    科隆?……反正是一座城市,而且城市的名字開頭是個「科」字。他起身坐到長凳上。
教堂裡是多麼空闊,多麼寂靜,他盯著十字架,但看見的不是耶穌的臉,而是莎拉的面孔。
他想要恢復禱告,但他覺得毫無希望。他知道耶穌基督不會聽到他的話。他突然哭了起來。   
  1格呂奈瓦德(1470—1528),德國畫家。



    維多利亞時代的無神論者和不可知論者,除少數例外,都有一種離群索居之感,都覺得
自己是孤獨的天才。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間,他們可能會嘲笑基督教的愚蠢和宗教派系之間
的荒唐鬥爭,取笑過著豪華生活的主教,取笑那些騙人的教規,取笑那些養尊處優的教區長
1和那些收入微薄的牧師,取笑其僵化過時的神學,等等。但在理智上,他們仍認為耶穌是
個不可思議的奇人。在我們今天看來,耶穌只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是出生在拿撒勒的普通
人,他有打比方的非凡天才和創造個人神話的天才,有著堅持自己信仰的天才。可是維多利
亞時代的人卻不像我們今天這樣看問題。那時候,既然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相信耶穌是神
聖的,所以對那些不相信的人來說,他的斥責就顯得更加嚴厲了。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建
立了一座巍峨的大廈,把殘忍和罪過隔開。這座大廈就是由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救濟機構。慈
善事業組織得井井有條。可是維多利亞時代卻沒有這座大廈的隔離,因而當時的人們就距殘
忍更近一些。明智和敏感的人們便更加覺得負有個人方面的責任。因此,在那個艱難的時代
裡,要拒絕憐憫這一普遍的時代特徵,就更加困難。   
  1上樑不正下樑歪,何必要指責他們呢?查爾斯走進小教堂時,牧師說的那個主教
就是埃克斯特著名的菲爾波茨博士。他當時負責德文郡和康沃爾郡的宗教事務。他可以說是
個典型人物。他人生的最後十年是在托基鎮一個「舒適的環境」中度過的。在這十年中,據
說他根本沒有踏過教堂的門檻。在我們所描寫的事發生兩年以後,他就去世了。——作者原注。



    查爾斯在內心深處並不想成為一個不可知論者,因為他從來就不需要信仰,而且沒有信
仰,過得也還不錯。他對萊爾與達爾文的理解和知識使他懂得,不按照基督教的教條行事是
完全正確的。然而今天他卻在那兒哭泣,不是為莎拉哭,而是為自己無力面對上帝講話而
哭。他知道,在這漆黑的教堂裡,一切聯繫都斷了,與上帝的神交是無法進行了。
    寂靜中傳來一個聲響。他急忙轉過身,用衣袖擦擦眼睛。但他知道,不管想要進來的是
什麼人,他都會發現教堂已經關閉了。查爾斯覺得那個人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被拒之於教堂
門外,無奈只得離去。他站起身,背著手,在遊廊的長凳間來回踱著步子。往昔的人物和事
件,至今猶存的化石,都從嵌在教堂地板中的墓碑上隱隱約約地盯著他。他就這樣腳踏墓碑
來回走著,心裡微微感到這樣踐踏墓碑有點褻瀆神明,同時回想著自己的絕望心情。這一
切,或許還有別的什麼東西,終於使他居然鎮定下來,頭腦清醒起來。這時,在他的兩個自
我——善與惡——之間,也或者在他跟教堂最後面暗影中那個伸著手腳的形體1之間,一場
對話開始了。   
  1這兒指耶蘇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蒙難塑像。



    我從什麼地方開始懺悔呢?
    從你已做過的那件事開始。朋友,不要再自欺欺人,以為自己沒有幹過那件事了。
    我沒有主動去做。我只是受了引誘才去做的。
    什麼東西引誘你去做呢?
    我受騙了。
    欺騙背後的目的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
    但你必須判斷。
    要是她真正愛我,她就不會趕我走。
    要是她真正愛你,難道她會繼續欺騙你嗎?
    她不給我選擇的餘地。她說我們之間的婚姻是不可能的。
    她說過理由嗎?
    我們的社會地位不同。
    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還有歐內斯蒂娜,我已莊嚴地跟她訂了婚。
    婚約已撕毀了。
    我將把它修補好。
    用愛來修補,還是用內疚來修補?
    不論用什麼,都要修補好。誓言是神聖的。
    如果不講究用什麼來修補,誓言也就不可能是神聖的了。
    我的責任是明白無誤的。
    查爾斯·查爾斯,我從那些最殘酷的人的目光中已看出了關於「責任」的看法。責任不
過是一隻罐子,它可以盛下任何東西,最邪惡的東西和最善良的東西都可以放進去。
    她要求我走。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出——一種蔑視。
    我是否可以告訴你,蔑視在那種情況下起什麼作用嗎?她現在正傷心地哭泣呢。
    但我不能回去。
    你以為水能夠把你身上的血跡洗淨嗎?
    我不能回去。
    難道你是被迫在安德克立夫崖再次跟她相見的嗎?難道你是被迫在埃克斯特度過這一夜
的嗎?難道你是被迫進入她的房間,讓她的手放在你的手上的嗎?難道你——
    我承認這一切!我承認犯了罪。但那是我落入了她設下的圈套。
    那麼你現在從中擺脫出來了嗎?
    查爾斯無言以對。他重新坐回長凳上。他用力地絞著兩隻手,像是要把手指折斷似的。
他呆呆地望著面前的一片黑暗,沉默無語。但另一個聲音卻不放過他,繼續對他講話。
    我的朋友,或許有一件她比你愛得更深的東西。你不理解的是,既然她真正愛你,她就
得把她愛得更深的那件東西給你。讓我來告訴你她為什麼哭泣:因為你沒有勇氣回贈給她禮
物。
    她有什麼權利使我這樣痛苦呢?
    你有什麼權利出生?呼吸?生而富有?
    我要肩負起歷史的責任——
    負起弗裡曼先生的責任?
    這是一種不光彩的指責。
    是對我負責?這就是你奉獻給我的禮物?是你把這些釘子釘進了我的手掌1?
    請相信——歐內斯蒂娜也有手掌。   
  1耶穌被猶大出賣後,手掌被釘在十字架上。這裡是指責查爾斯的變節行為。



    那麼讓我們看一看她的一隻手掌。我看不出有什麼幸福可言。她知道她沒有被真心實意
地愛著。她受騙了。不只一次受騙,而是從訂婚以來每天都在受騙。
    查爾斯用雙手扶住身前的祈禱架,把頭靠在上面。他覺得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怎麼
也拿不定主意。這種困境就在眼前,十分活躍,驅使他走向一種未來——不是由他,而是由
這種困境所決定的未來。
    可憐的查爾斯,你捫心自問一下——想想看,當你來到這個城市時,你不是已將自己置
身於未來的監獄之中了嗎?但是要逃脫並不是一次行動便可成功的,我的朋友,這正像你從
這兒去耶路撒冷一樣,一小步是邁不到的。查爾斯,每一天,每一個鐘頭,你都必須再次重
復這一行動。每一時刻,你都必須遵守自己的諾言。你知道你的選擇意味著什麼。你老老實
實地待在監獄裡,恪守時代賦予你的責任、榮譽和自尊,這樣你就會舒適、平安。不然,你
雖然獲得自由,卻要承受痛苦,因為伴隨你的將只有石頭、荊棘、白眼和人們的仇恨。
    我太懦弱。
    你對自己的懦弱應感到羞恥。
    即使我有力量,又能給世界帶來什麼益處呢?
    對方沒有回答。查爾斯不知不覺地站起來,朝著聖壇屏幕走去。他從一個小窗口望著祭
壇上方的十字架。接著他猶豫一下,便穿過中央大門,越過唱詩座椅,來到祭壇的台階上。
教堂另一端的燈光射了進來,但很微弱。他只能模糊地看出耶穌的輪廓。儘管如此,他的心
裡發生了一種移情作用。他似乎看見自己被吊在那兒……當然,他沒有一絲兒耶穌的那種高
尚情操和博愛精神,但他確實被釘住了。
    但不是釘在十字架上——而是釘在了別的什麼地方。他過去有時想到莎拉的時候就覺得
自己可能要釘在她身上。不過,這種既是幻想又是真實的褻瀆神明的想法此時卻不存在於他
的心中。相反,她好像就在那兒,就在自己身邊,等待著舉行婚禮。可是,她的心中卻有另
一種想法。那種想法到底是什麼,他一時抓不住——噢,對了。
    解救!
    查爾斯頓開茅塞,看清了基督教的正當目的。它不是要讚美這個被釘著的人,不是因為
可以從中得到好處——贖罪,因此才對他頂禮膜拜,而是要造就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
那個被吊著的人可以放下來,可以解除他臉上的無限痛楚,可以給他以及給所有活著的男人
和女人帶來勝利的歡笑。
    查爾斯此時似乎是高瞻遠矚,看清了他的時代,看清了這個時代的喧鬧生活、嚴酷的戒
律和僵死,因循守舊的傳統。看清了它所壓抑著的激情和挑剔性的指責,看清了它謹慎的科
學和不謹慎的宗教,它的腐敗的政治和不可動搖的等級觀念。這一切正是隱藏著的大敵,跟
他所嚮往的東西大相逕庭。是時代欺騙了他,這個時代完全沒有愛情與自由……也沒有思
想,沒有意圖,沒有怨恨,因為它的本質就是欺騙。這個時代是一架機器,沒有人性。正因
為如此,才有惡毒的包圍圈壓迫著他,才有失敗,才有怯懦,才有致命的弊病,才使他有了
現在的這樣一些嚴重缺陷:脫離實際,猶豫不決,失去了人性,自己像是一場夢,在現實面
前沉默不語,簡直像是一副骨頭架子,不敢採取任何行動,總之是象塊活化石。
    他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活著等於死了。
    他像是走近了無底的深淵。
    他還有另外一種感覺:自從他進入這一座教堂,便產生了這種感覺——不僅僅是在這個
教堂,凡進入任何空著的教堂他都會有這種感覺,即他並不是孤立的一個人,而在他的背
後,有一大批人在支持他。他轉過身,向教堂的中殿望去。
    寂靜。空無一人的長凳。
    查爾斯想:如果他們真的都已死去,如果沒有來世,那我又何必理會他們對我有什麼看
法呢?他們不懂,他們不會判斷。
    他猛地醒悟過來:是啊,他們不懂,他們不會判斷。
    他此時所拋棄的正是束縛並毀壞他那個時代的東西。丁尼生在他的《悼亡友》第五十首
詩中明白地描述了這一點,請聽:
      難道我們真的希望,
    那些死者依然待在我們身旁?
    我們就沒有要隱藏的卑鄙?
    沒有我們所懼怕的邪念?
    我曾謀求他的讚揚,
    對他的批評我無限敬仰。
    難道他將看清我的恥辱,
    對我的愛將會減少?
    我懷著並非真正的恐懼冤枉了死者:
    難道因為缺乏信心愛就應受到斥責?
    偉大的死者必有偉大的智慧,
    死者將把我一眼看透。
    不論我們是沉是浮,請待在我們身旁:
    用你們那比我們大得多的眼睛,
    象上帝一樣,注視著世態的變遷,
    寬容我們每一個人。
    「偉大的死者必有偉大的智慧,死者將把我們一眼看透。」查爾斯全身熱血沸騰,反對
這種虛偽的理論,反對這種不顧未來、一味向後看的行為,這種人的眼睛只迷戀死去的父
輩,而不顧及未出生的後代。他似乎已察覺,他過去關於存在亡靈的信仰,不知不覺地將他
打入墳墓中去生活了。
    表面看來,這種想法似乎是已進入了無神論的境界,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它並沒有
降低耶蘇在查爾斯心目中的地位。相反,它使耶穌復活了。它解救了耶穌,如果不能說徹底
解救的話,至少應該說部分地解救了他。查爾斯慢慢地踱回到中殿內,背對著那些木雕裝
飾,但並沒有背對耶穌。他來回踱著步子,眼睛望著腳下鋪在殿堂內的墓碑。此時,他瞥見
了另外一個世界:一種新的現實,一種新的因果關係,一種新的創造。一系列具體的情景湧
進他的腦海——我們可以說,這些情景是他想像中自傳的另一章。大家記得,在同樣一次飛
快的想像之中,波爾蒂尼夫人在她的會客廳內那隻大理石底座的鑲金大鐘敲了三下之後,便
從天堂上掉下來,落在科頓太太的手中1。倘若此時查爾斯沒有想到他的伯父、那麼我本來
不會說出實情的:耶蘇並不就毀掉婚約和門戶不相當的結合之事怪罪羅伯特爵士。可是他的
伯父卻引咎自責。另一種情景也突然浮現在查爾斯的腦海裡:貝拉太太跟莎拉麵面相對。不
知怎的,他對這兩個面孔做起比較來,看誰會更尊嚴些。歐內斯蒂娜會使用貝拉太太的武器
進行戰鬥,而莎拉呢……那雙大眼睛會吞下一切冷漠和污辱!會默默地忍受一切!使冷漠和
污辱化為湛藍天空的一點煙雲!   
  1這兒指本書第四十四章中查爾斯從倫敦到埃克斯特的路上所想像的事情。



    對,把莎拉打扮起來!把她帶到巴黎,帶到佛羅倫薩,帶到羅馬!
    此事自然不會一蹴而就。查爾斯背對著祭壇站在那兒,臉上泛著紅光。那紅光可能是台
階旁的燈光反射到他臉上的。此時他還沒有將腦海中所想像的高尚但很抽像的情景具體化。
儘管如此,我希望大家相信,為了爭取那十分必需的自由,莎拉一定會挽著他的手臂,站在
佛羅倫薩市。
    隨後,他轉過身,做了一件極不符合理性的事情:他跪下禱告起來,但是禱告的時間很
短。禱告完畢,他走到遊廊上,關掉煤氣燈,離開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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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7:15
第四十九章

    我豢養著一男一女,
    隨時可以詆毀或行竊……
    ——丁尼生《毛黛》(1855)
      
    查爾斯找到牧師的住所,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個女僕,而那滿腮鬍須的年輕牧師卻在
門廳裡等著。僕人走去後,她的主人走上前來,從查爾斯的手中接過沉甸甸的舊鑰匙。
    「謝謝,先生。我每天上午八點開始舉行聖餐。您在埃克斯特待很長時間嗎?」
    「呃,不,我只是路過這兒。」
    「我本來以為您會在這兒待幾天呢。還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年輕的小個子牧師指了指一扇門,看來那是他的書房。查爾斯早已注意到牧師家的擺設
有點浮華。他知道牧師是要他去懺悔。用不著費事,查爾斯一眼便看到書房裡有個禱告台,
還有一尊典雅的聖母瑪麗亞塑像。不過,這也難怪,因為這位年輕人出生太晚,沒有趕上那
次由牛津大學發起的宗教紛爭,於是就隨隨便便、平安無事地講究起虛誇的禮儀和褲褲子弟
的派頭來(菲爾波茨博士1本人就是注重禮儀的高教會派),這是當時盛行一時的牧師享受
形式。查爾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裡產生了個大膽的想法:懺悔是再愚蠢不過的了。於是
他躬身致意,轉身走開了。從此,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脫離了正統的宗教。   
  1生平不詳。



    人們可能以為他會立即回到恩迪科特旅館。自然,一個當代社會的人會毫不遲疑地直接
回到那裡。但是在十九世紀,查爾斯那種可詛咒的責任感和體面觀卻像一堵牆一樣阻擋著他
的這一行動。他的第一個任務首先是要使自己清算掉過去所承擔的義務,只有在清算以後,
他才可以去向莎拉求婚。
    他開始理解莎拉為什麼要欺騙。莎拉知道查爾斯愛她,而且她知道查爾斯對這一愛情的
深度是一無所知的。所謂瓦格納拋棄了她這一類的謊言以及她所採用的其他手段,都是一些
策略,目的是為了使他懂得這一愛情的深度。在她使查爾斯意識到這種愛情之後,她所說的
話只不過是為了檢驗他的新觀點。他真夠可憐的,居然沒能理解她的用意。因此,她便使用
了跟從前相同的策略,從而證明她配不上他。落拉這樣的犧牲需要多麼高尚的情操啊!當
時,如果他不離開旅館,而是衝上前去再次將她抱住,對莎拉說她是屬於他的,而且要斬釘
截鐵地說,那該多好啊!
    可惜,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有一種致命的弊病——「兩分法」,他們把肉體與「靈魂」
分開,而且認為「靈魂」比肉體更實在,比他們真正的自我更實在。實際上,「靈魂」根本
就沒有與肉體聯繫起來,它只是高高地浮動於人這種動物之上的東西。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有兩種頭腦,將事物截然分開——這一事實是一種儀器,我們若要
研究十九世紀的英國,必須持此儀器。這是一種精神分裂症,從我所引用的詩人——丁尼
生、克勞、阿諾德和哈代——的詩句中可以明顯地看出這一點,還可以明瞭其荒謬程度;但
在政治上忽左忽右、見風使舵的人物——例如約翰·米爾和格拉斯通——的理論中,這一點
卻模糊不清;從知識分子——查·金斯萊1和達爾文除外——中普遍存在的精神病和心理病
態中可以看出這一點;從對拉斐爾前派2(他們試圖將藝術與生活統一起來)的劈頭蓋腦的
詛咒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從自由派和保守派、放縱派和節儉派、禮儀派和信仰派、主張普
及教育者和對普選權驚恐萬狀者的永無休止的爭吵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這種荒謬的精神
分裂症還使當時的人們狂熱地刪節和修改出版物,其結果是,如果我們想瞭解真正的米爾或
真正的哈代,我們從那些自傳的刪節部分,而不是從出版物中,倒是可以瞭解更多的東西。
我們也可以從那些不知怎麼沒有被燒掉的通信,從私人日記,從那悄悄銷毀時餘下的殘片
中,瞭解更多的情況。從來沒有任何歷史給弄得如此混亂不堪;從來沒有任何社會表面現象
能夠如此成功地當作真理而留給容易上當的後人。正是由於這一點,我認為《化身博士》3
一書可能是那個時代最好的指導手冊。在這部小說後半部的哥特式描繪中,隱藏著揭露時代
本質的、深刻的東西。   
  1查爾斯·金斯萊(1819—1875),英國牧師、作家。
    2拉斐爾前派是英國十九世紀下半期的一個文藝團體,主要由威謙·韓德和羅塞蒂兄妹
組成。他們批評資本主義的文明,反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觀念,認為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
的詩歌和藝術是盡善盡美的,但有神秘主義傾向。
    3《化身博士》是英國作家羅·斯蒂文森(1850—1894)的著名中篇小說,敘述醫學博
士傑克爾為了探索人性的善於惡,服用了自己發明的一種藥物,創造出自己的另一化身,取
名海德,把自己的全部惡習和慾望都給了他。海德出門尋歡作樂,恣意妄為,後來甚至殺人
害命。傑克爾醫生失去了對海德的控制,連藥物也失支作用。最後,傑克爾只好用自殺來擺
脫可憎的海德。這部小說將人性分為善與惡兩個「自我」,而且惡勢力逐步增強,最後發展
到難以控制的地步。這種思想在西方評論界和讀者中曾引起強烈共鳴。



    維多利亞時代的每一個人都有兩種頭腦,查爾斯也不例外。他一面沿福爾街朝自己下榻
的希普旅館走著,一面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不過,薩姆的出現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中
來。此時,薩姆正站在這家古老旅館的門口。
    「查爾斯先生,晚禱不錯吧?」
    「我……迷路了,薩姆。我淋得像個落湯雞。」在薩姆看來,「落湯雞」這個詞用得很
不恰當。「給我弄一盆熱水,我要好好洗個澡,然後在我房間裡吃晚飯。」
    「好的,查爾斯先生。」
    約莫十五分鐘以後,你可能看到查爾斯赤裸著身子,忙著做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洗衣服。他把沾著血跡的襯衫放在倒滿熱水的浴盆邊上用力搓著,拚命往襯衫上打肥皂。他
覺得自己笨手笨腳,洗得極不乾淨。過了片刻,薩姆端著托盤送來了晚餐。襯衫搭在浴盆沿
上,一半在盆裡,一半在外邊,像是隨隨便便丟在那兒似的。薩姆一聲不響,把衣服收起
來。查爾斯心下十分慶幸,因為薩姆在這類小事上粗心大意得要命。
    吃罷晚飯,查爾斯打開文具盒。
    我最親愛的:
    我的自身的一半為這樣稱呼你而高興得難以言傳,
    而我的另一半則大惑不解,他怎麼竟對一個不可理解的人來說話呢?我想說,對你的有
些方面,我有著深刻的瞭解,而對你的另外方面,我想我跟第一次見到你時同樣無知。我這
樣說並非是要替自己辯護,而只是為了說明我今晚的行為。我不能為自己辯護,但我完全相
信,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那是一種幸運,因為它能夠使我檢查我早就具有的良心。我不想
把一切都說得太具體,但我已經下了決心。我的甜美而神秘的莎拉啊,現在將我們結合在一
起的東西,將永遠把我們結合在一起。我深知,在我現在的處境下,我無權再見你,更無權
要求瞭解你的一切。因此,我必須採取的第一個行動是解除婚約。
    在你進入我的生活很久以前,我就覺得那種結合是
    愚蠢的。因此,我要求你在這方面不要覺得問心有愧。應該受到指責的是我,因為我對
自己的本質認識不清。倘若我年輕十歲,倘若我沒有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瞭解那麼多、
而且對這一切又恨之入骨,那麼毫無疑問,我與歐內斯蒂娜小姐在一起是會幸福的。我的錯
誤是忘記了自己是三十二歲,而不是二十二歲。
    因此,我明天將開始我去萊姆的痛苦旅程。你一定
    會理解,此時我所想的主要問題便是如何完成此次旅行的任務。待我成功後,我將只想
到你——不,想到我們的未來。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命運使我跟你邂逅相遇。但老天作證,
除非你自己願意,否則,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將你從我身邊奪走。別的我不想多說了,我的既
甜蜜又使我迷惑的莎拉,我只想說,你得提供比你現在已經提供的更有力的證據與論點,使
我解開你這個謎。我估計你可能不想這樣做。因為你心裡知道我是你的,而我只能把你說成
是我的。
    最親愛的莎拉,從今以後我的一切目的都是高尚的,這還需要我向你保證嗎?有上千件
事情使我想起你,有上千種注意力我想集中在你身上,有上千種歡樂我想給予你。但是這一
切都應在你認為得體的情況下方可為之。
    我已經成了這樣一個人,如不再次擁抱你,他將永
    無安寧,永無幸福可言。
    查·史
    又及:重讀此信之後,我覺得寫得太正規了,其實
    這並非我的本意,請原諒。你是這樣一個既使我覺得親近,又使我覺得陌生的人,故此
我真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感情。
    你最親愛的查
    這封逐漸加溫的信自然是經過幾遍草稿方才寫就的。此時天已甚晚,查爾斯決定第二天
再送去。莎拉這時大概已經哭得睡著了,就讓她再痛苦一夜吧。等她醒來時,她會得到歡
樂。他反覆地讀這封信,覺得其中還存留著一兩天前在倫敦寄給歐內斯蒂娜的信中的口氣。
不過那些信寫起來令人頭痛,那只是對傳統觀念的一種讓步,寫起來比較正規,所以他方才
只好加上一個附言。正像他告訴莎拉的那樣,他仍舊覺得不理解自己。但他現在對著鏡子望
著自己的臉時,他感到十分愉快,覺得對自己的現在和未來充滿了信心——這是極不平凡
的,是一種空前的壯舉。他想像著自己未來的情景:他再次踏上旅途因為旅途中有了自己的
伴侶,所以他覺得這次旅行格外甜蜜;他想像著各種情景下的莎拉,歡笑著的莎拉,歌唱著
的莎拉,翩翩起舞的莎拉。這一切情景當然不是那麼容易發生,但並不是不可能……他回想
起了他們差點兒給薩姆和瑪麗發現時莎拉臉上的笑容。他也回想起他將她扶起來時的情景—
—假如現在他們二人共同在一起生活,他會帶著無限的歡樂來做那類事情的。
    假如有什麼障礙或絆腳石,他也決不在乎。他確實想到了一塊絆腳石,那就是薩姆。不
過薩姆是個奴僕,如不聽話可以辭退。
    第二天一大早,薩姆便被叫醒。他發現查爾斯身著晨衣,手裡拿著一封封好了的信和一
只小盒子。
    「薩姆,我希望你能按信封上的地址把這封信送到。你應等上十分鐘,看有沒有回信—
—要是沒有——可能沒有,不過要等一等,萬一——如果沒有,你要立即回來,回來後雇一
輛馬車,咱們去萊姆。」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但不必帶行李,今天晚上咱們再回來。」
    今天晚上,查爾斯先生!可是我以為——」
    「別管你以為什麼,照我說的辦。」
    薩姆臉上露出奴僕的表情,諾諾連聲地退了出來,他來到樓下,覺得自己的處境難以忍
受。他怎麼能沒有任何情報就去戰鬥呢?他望著手中的信封,「恩迪科特旅館,伍德拉夫小
姐收」。再說,只在萊姆呆一天?行李放在這兒不動!他將小盒子翻過來看看,又捏了捏信
封。好厚,至少有三頁信紙。他悄悄掃視一下四周,仔細看了看封口。薩姆暗暗地詛咒著那
個發明封信蠟的人。
    此時,薩姆站在查爾斯面前。查爾斯已經穿好了衣服。
    「怎麼樣?」
    「沒有回信,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沒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他把臉轉向一邊」
    「馬車呢?」
    「準備好了,正在等著,先生。」
    「很好,我馬上就下去。」
    薩姆退了出去。門剛剛關上,查爾斯便把雙臂伸過頭頂,然後向兩邊分開,好像一位演
員面對著觀眾,來接受他們的掌聲。他的臉上掛著感激的微笑。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頭一
天晚上他把那封信讀了快一百遍,以後又加上了第二條附言。這條附言說的是諸位讀者已經
看到過的、放在歐內斯蒂娜手上的那枚胸針1查爾斯要求莎拉接受那枚胸針,以便表明她接
受了對他的行為所表示的歉意。第二個附言的結尾是這樣說的:「來人將等到你讀完此信。
假如他把盒子裡的東西帶回……但我知道你不致於那樣冷酷。」   
  1即故事的前一個結尾中,查爾斯從倫敦回來,沒有在埃克斯特停留,回到萊姆以
後送給歐內斯蒂娜一枚胸針。見第四十四章。



    話雖如此說,但在薩姆送信走後,這位可憐的老兄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
    咱們又撞見薩姆了。他在滔滔不絕地低聲說著什麼。這一情景發生在特蘭特姨媽家花園
的一簇紫丁香蔭影下。那簇紫丁香就在廚房的窗外,正好可以遮住從花園射過來的視線。午
後的斜陽照射到花枝和白色的花苞上。聽他講話的人是瑪麗,臉漲得通紅,手不斷地捂著
嘴,免得驚叫出聲來。
    「不可能,那不可能。」
    「都怪他大伯,把他給弄糊塗了。」
    「那麼小女主人——唉呀,她怎麼辦呢,薩姆?」
    兩個人的眼睛都抬了起來,透過花枝朝樓上窗口驚恐地望著。那樣子像是他們聽到了一
聲尖叫或是看到了有人暈過去摔倒在地上。
    「還有咱們,瑪麗,咱們怎麼辦?」
    「唉呀,薩姆,你這話……」
    「我愛你,瑪麗。」
    「唉呀,薩姆……」
    「我不是在開玩笑。沒有你我寧願去死。」
    「唉呀,那麼咱們怎麼辦?」
    「別哭,寶貝兒,別哭。我給有錢的人干夠了。他們也不見得比咱們強。」他抓住瑪麗
的胳膊。「別以為他們是主人,咱們是僕人,要是他這樣想,他就錯了。假如在他和你之間
叫我選一條路,當然我要跟你一起走。」薩姆說著挺起胸膛,像是個就要去衝鋒陷陣的士
兵。「我不給他幹了。」
    「薩姆!」
    「不給他幹了。我要去拉煤。幹什麼都行!」
    「可是錢——不給他幹他就不會給你那筆錢了。」
    「他已沒有錢給我了。」薩姆惡狠狠地說,眼睛望著垂頭喪氣的瑪麗。可是他接著又笑
了,抓著瑪麗的手,說:「讓我告訴你誰會給咱錢,但是咱們押寶得押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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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我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新的物種不斷形成,老的物種勢必要逐漸變得稀少,直至滅絕。
與那些逐漸改變來調節自己的物種競爭越直接的物種,越是首當其衝地受到威脅。
    ——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下午兩點鐘之前,他們主僕二人回到了萊姆。查爾斯在自己保留的旅館房間裡待了幾分
鐘。他再次來回踱著步子,不過這一次卻是在緊張而為難地給自己鼓勁兒,以便去跟歐內斯
蒂娜會面。存在主義的恐懼再次攫住他的心。或許他早就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當時才
破釜沉舟地把信送給莎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從埃克斯特到萊姆的旅途中想出來的詞
兒,然而它們卻像十月的樹葉一樣,從他的腦海中飄然而逝。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抓起帽
子,走出了房間。
    瑪麗一見到查爾斯便咧著嘴笑了。她給他打開門,而他卻陰沉著臉問道:
    「你好,歐內斯蒂娜小姐在家嗎?」
    瑪麗還沒來得及回答,歐內斯蒂娜本人已經出現在門廳的一端,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
    「不在,」她開玩笑地說,「我的保姆去吃午飯了,你就進來吧。」
    歐內斯蒂娜說完回到了客廳裡。查爾斯把帽子遞給瑪麗,整理了一下領子,覺得無限難
堪,恨不得死了才好。隨後,他越過大廳,投身於嚴酷的磨難之中。
    歐內斯蒂娜坐在臨花園的窗口旁,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快活地轉過身。
    「我今天上午收到爸爸的一封來信……查爾斯!查爾斯!
    出了什麼事?」
    她朝查爾斯走過去。他無力看歐內斯蒂娜,只是呆呆地望著地毯。她止住了腳步。她的
驚恐的目光跟他那陰鬱而又尷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怎麼了,查爾斯?」
    「我請求你坐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就是……來談這件事的。」
    「可你怎麼這樣看著我?」
    「因為我不知道怎樣開始說我必須說的話。」
    她望著查爾斯,手在身後摸索著,坐在窗邊的一把椅子上。他還是沒有開腔。她的手碰
到了身旁桌子上的一封信。
    「爸爸……」歐內斯蒂娜正要講話,但是查爾斯飛快地瞥了她一眼,使她沒講下去。
    「他是很慈善的……但我這次去倫敦沒有對他說實話。」
    「實話——什麼實話?」
    「實話是,經過許多日子深入而又痛苦的考慮,我得出了一個結論:我配不上你。」
    她的臉變得沒有了血色。一時間,他認為她就要暈倒,便走上前去扶她。但是她慢慢伸
出右手,握住了左臂,那樣子好像是要看看自己是否醒著似的。
    「查爾斯,別開玩笑了。」
    「我對天發誓……決不是開玩笑。」
    「你真的不配我?」
    「完全不配。」
    「那麼你……天哪,這一定是一場惡夢。」她大惑不解地望著他,接著又怯生生地笑
了,「你忘記了你打來的電報。你是在開玩笑呀。」
    「假如你認為我會在這樣的問題上開玩笑,那說明你對我太不瞭解了。」
    「可是……可是……你的電報!」
    「那是我在作出決定之前打的。」
    直到這時,他垂下了眼簾,她才開始相信這是真的。查爾斯已經預料到,這是一個嚴峻
的時刻。她是否會暈倒,是否會發瘋……這是他無法預料的。但他不忍目睹痛苦,他知道,
假如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麼他還來得及放棄自己原來的打算,把一切都告訴她,要求得到
她的寬恕。然而,儘管歐內斯蒂娜閉了一會眼睛,似乎週身顫抖了一下,但她並沒有暈倒。
她畢竟是她父親的女兒。她本來可能希望自己暈倒,但是,對於這樣一種可恥的背叛……
    「那麼就請你解釋一下你的意圖。」
    查爾斯頓時放了心,因為她感情上雖受到了傷害,但身體上卻安然無恙。
    「一句話是講不清楚的。」
    她陰鬱而又痛苦地望著自己的雙手,說道:「那麼就多講幾句吧,我不會打斷你的。」
    「我過去一向尊重你,欽佩你,今後也是如此。誰有幸得到你的愛情,你就會成為他的
理想妻子,我對這一點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我同時感到可恥的是,我之所以對你尊重,部分
原因是卑鄙的,我指的是你將帶來的財產——再說你是獨生女兒,將繼承一切。我內心深
處,歐內斯蒂娜,總覺得我的生活中一直沒有目標,沒有成就。不,請聽我說話。去年冬
天,我意識到跟你結婚對我大有好處,那時我被魔鬼迷住了。我看到了一個機會,即通過美
滿的婚姻,我將重新對自己建立起信心,我請求你不要以為我冷酷無情,只是算計著對自己
有利才跟你訂婚的。不,我非常喜歡你。我當時真誠地認為,這種喜歡會變成愛情。」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他,但看不去似乎不認識他似的。
    「我簡直不能相信是在聽你說話。我似乎是在聽一個騙子,一個殘酷的沒有心肝
的……」
    「我知道你聽到這一點一定會痛苦、吃驚。」
    「吃驚!」她滿臉怒氣,「你站在這兒,如此冷酷,如此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你從來不曾
愛過我,我會僅僅吃驚?」
    她提高了嗓門說這些話。查爾斯走到一扇敞著的窗戶前,把它關上。他站在離她低垂著
的頭近一些的地方,用盡量柔和的聲調對她說話,但仍堅持自己的立場。
    「我並不是在為自己辯護,而只是想說明,我的罪過不是有預謀的。如果是那樣的話,
我現在幹嘛還要這樣做呢?我的一個願望是想使你明白,我沒有欺騙過任何人,只是欺騙了
我自己。你把我說成什麼都行——怯懦,自私……隨你的便,但不要說我無情。」
    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
    「那末是什麼東西使你有了這一偉大發現的呢?」
    「是我自己認識到的。當然我承認這種做法是令人可恨的。你的父親沒有替我結束我們
的關係,這使我很失望。」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說實話。他不僅對我變化了的情況
很慷慨大方,而且還提議將來有一天我跟他一起干商業。」
    她的眼睛一亮,說道:「我早就知道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認為跟我結婚後便去做生
意,我說的對嗎?」
    他把臉轉向窗戶。「我早就承認了這一點,不管怎樣,誰對你父親經商感到羞恥,那他
準是最卑鄙的勢利小人。」
    「說好聽的話並不能減輕一個人的罪過。」
    「如果你認為我對他的新建議感到恐懼,那你就完全對了。但是我所感到的恐懼是我沒
有資格去擔當即將給我的任務,而不是建議本身,請讓我結束我的……解釋。」
    「這種解釋正在傷透我的心。」
    他轉向窗口。
    「咱們要像往常那樣,彼此尊重。請你不要以為我只是考慮自己。使我不安的卻是,假
如你跟一個得不到愛情的人結婚,這不僅對你,而且對你父親也不公平,如果你和我是不同
的人——我們不是不同的人,我們只要通過一個眼神、一句話,就可以知道對方是否回報了
自己的愛情——」
    她發出噓噓的聲音表示反駁:「我們早就認為各自都回報了對方的愛情。」
    「親愛的歐內斯蒂娜,這正像對基督教的信仰一樣,人是可以假裝信仰的,但是假裝終
究會露餡的。我深信,如果你細細想想,你一定會發現,你的心中早就出現了輕微的懷疑。
    你肯定在壓抑著懷疑情緒,你說,他是——」
    她用手堵起耳朵,不一會兒又慢慢地將手指移到臉上。一陣沉默。隨後她說:「我現在
是否可以說話了?」
    「當然。」
    「我知道,對你來說,我一直不過是……會客室裡的一件漂亮的小傢具。我知道我什麼
也不懂。我知道我給寵壞了。我知道我並不出眾。我不是特洛伊的海倫1,也不是克裡奧佩
特拉2。我知道有時我的話刺你的耳朵,你討厭我關於家庭安排的那些主張。我取笑你搜集
化石,傷了你的心。或許我還只是個孩子。但是在你的愛情和保護之下……還有你受過的教
育……我相信我會變好的。我能學會怎樣使你高興,我能變成你所愛的人。當初我之所以能
吸引你正在於這一點。你當然知道,在你之前,曾有上百個男子來追求我,但他們並非都是
幸運的獵手和值得一睹的人。我之所以選擇你,並不是因為我天真到連比較也不會。那是因
為你看上去更慷慨,更富有智慧,更見多知廣。我記得在咱們訂婚後不久,我寫過——假如
你不信,我可以把日記拿來——你對自己毫無信心。我一直有這種感覺,你認為自己是個失
敗者。你以為自己被人看不起。我說不清是什麼東西……但我想給你的新婚禮物就是使你相
信自己。」   
  1古代希臘神話中的美女。
    2古代埃及女王(公元前69——公元前30),著名美人。



    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她垂著頭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低聲說:「你使我想起我失去了多少東西。唉,我大瞭解自己了。人總不能使從來沒
有的東西復活。」
    「那麼我所有的話對你來說就只有這麼一點作用嗎?」
    「作用很大,對我大有用處。」
    雖然她痛苦地等待著他多說幾句,他卻沉默了。他事先沒有料到她會說這些。他被歐內
斯蒂娜的話打動了,感到羞愧,但又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情,只好沉默不語。她的聲音十分柔
和,而且越來越低。
    考慮到我剛才說過的話,難道你不能至少……」她找不出適當的字眼。
    「重新考慮我的決定?」
    她一定是從他的聲音中聽出某種東西,表明他根本不想重新考慮。因為她突然抬起頭,
用熱烈乞求的目光望著他。她的眼裡噙著抑制著的淚水,面色蒼白,可憐巴巴地強使自己保
持外表上的鎮定。他覺得自己的話象刀子一樣,把對方傷得多重啊!
    「查爾斯,我求求你,我求你稍等一下。的確,我很無知。我不知道你對我的要求是什
麼……如果你能告訴我我錯在哪裡……告訴我你希望我該怎麼樣……我什麼都願意做,做什
麼都行,因為我願意放棄一切來使你幸福。」
    「你不能這麼說。」
    「我一定要這麼說——我憋不住——僅僅還是昨天,我接到電報高興得哭起來,我吻了
它上百次,你別以為我愛開玩笑,就沒有很深的感情。我願意……」但是她的聲音漸漸消失
了,因為她陡然產生了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你在撒謊。你
發出電報以後,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走到壁爐邊,背對著她站在那兒。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對此他覺得難以忍受。最
後他轉身看了看歐內斯蒂娜,本以為她會低著頭,誰知她卻在抬著頭哭泣,兩眼望著他。她
發現查爾斯看她,她的身子活動一下,並像一個驚恐不定、迷了路的孩子,向他伸出手,同
時微微立起身子,朝前邁了一小步,接著便跪了下來。查爾斯陡然產生一種反感——不是對
她,而是對這種局面覺得反感:他只說了一半實話,把實質問題隱瞞了。這兒可能打一個最
恰當的比方——外科醫生面對一場可怕的戰爭或偶然的災難,就會有這種反感。只好孤注一
擲,還能做什麼呢?準備動手術便是了——把一切都講出來。他等了一下,等到她停止抽泣
的當兒,說道:
    「我本不想告訴你,讓你生氣。不過,是的——是發生了一件事。」
    她慢慢地站起來,抬頭擦著眼淚,目不轉睛地盯著查爾斯。」
    「誰?」
    「你不認識她。名字是無關緊要的。」
    「那麼她……你……」
    他的目光轉向一邊。
    「我認識她許多年了。我本以為我們的關係已經斷絕。我在倫敦發現……並不是那麼回
事。」
    「你愛她?」
    「愛?我說不清楚……不管是不是愛,反正它使一個人不可能再將自己的身心自由地獻
給另一個人。」
    「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呢?」
    長時間的沉默。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每一句謊言。
    他含含糊糊地說:「當時我希望不要為了這件事而讓你痛苦。」
    「也不使你暴露自己的可恥面目?你……你是個魔鬼!」
    她往後倒在椅子上,瞪大眼睛望著他。隨後,她用雙手摀住臉。他沒有說什麼,讓她哭
去吧。他惡狠狠地盯著壁爐架上的那只瓷綿羊。他想,在他死之前,每次看見那只瓷綿羊,
他都會因為自我厭惡而漲紅了臉。最後,她開始說話了,聲音非常有力,這使他不禁向後退
縮了一下。
    「即使我不自殺,也會羞死的!」
    「我這個人並不值得你因為失去了而懊悔。你會遇到其他男子……沒有被生活毀壞了的
男子,誠實的男子,他們會……」他頓了一下,衝口說:「看在所有神聖東西的份上,請不
要再說這種話了!」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你以為我會饒恕你嗎?」他聽了這話默默地搖搖頭。「我的父
母、我的朋友們——我怎麼對他們交待?難道我說查爾斯·史密遜先生認為,他的情婦無論
如何比他的榮譽更重要,比他的諾言,他的……」
    背後傳來撕紙聲,他沒有回頭看,但他知道歐內斯蒂娜在拿她父親的信出氣。
    「原來我認為她永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誰知意外的情況……」
    沉默。她似乎在考慮是否要挖苦他一頓。倏然間,她的嗓音變得冷酷、狠毒。
    「你已經違背了自己的諾言,我這一性別的其他人要向你復仇。
    「你完全有權採取這樣的行動。我只能承認有罪。」
    「全世界都會知道你是什麼東西。我關心的就是這個。」
    「不管發生什麼事,世界總會知道的。」
    她想著他的無恥行徑,不斷地搖著頭。他走上前去,跟她面對面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坐
的距離還碰不到她,但足在引起她的注意。
    「你以為我有過一時一刻不受到懲罰?你不以為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決定嗎?你不以
為這是我最可怕的時刻嗎?你不以為在我死以前我將永遠痛苦地記住這一時刻嗎?我可能是
——就算是吧,一個騙子,但是你知道我不是個無情的人。如果我是無情的人,我就不會到
這兒來。我本可以寫封信給你,然後逃往外國。」
    「你那樣倒好些。」
    他長久地望著她的頭頂,隨後站起身來。他突然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鏡子中的人——另
一個世界裡的查爾斯,似乎是他真正的自我,而屋子裡的人,正像歐內斯蒂娜說的那樣,是
個騙子。他最後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另一席話。
    「我預料到,你會惱怒和怨恨的。我唯一的要求是,當這些……理所當然的情感消失了
以後,你會回憶起,我對自己的行為比任何人更痛恨……我唯一的借口是,我再也不能繼續
欺騙我愈來愈尊敬和欽佩的人。」
    這些話聽起來是虛假的,的確也是虛假的。查爾斯難堪地覺察到,歐內斯蒂娜對他懷著
難以抑制的蔑視。
    「我正在想像她是什麼樣的女人。我估計她是有爵位的,自命出身高貴。天哪……可惜
我當時沒有聽我那可憐父親的話!」
    「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瞭解貴族。他對他們有一句名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可我並不是貴族的一員。」
    「你和你的伯父差不多。你的行為表明,似乎你們的地位可以成為一種借口,因而你們
不必關心我們普通老百姓所信仰的東西。那個女人也是這樣。什麼樣的女人會如此惡劣,以
至於使一個男人毀掉他的誓言?我猜得出。」她衝口說出自己的猜測,「她是個有夫之婦。」
    「我不想談這個。」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在倫敦?」
    他瞪了歐內斯蒂娜一眼,轉身朝門口走去。她站起身來。
    「我父親將把你搞臭,把你的那個女人也搞臭。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唾棄你,憎惡你。
你將會被趕出英國去,你將會——」
    他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然後打開了門。於是歐內斯蒂娜便收住話頭——也可能是一時
想不出更厲害的詞兒罵他,只好住口。她張口結舌,像是還有許多話要說,一時又說不出。
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接著糊里糊塗地呼喚他的名字,似乎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惡夢,此時她
需要有人把她從惡夢中喚醒。
    查爾斯沒有向外走。歐內斯蒂娜的身子趔趄一下,便頹然倒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他的第
一個念頭是走上前去扶她,但她那跌倒的姿勢卻使他打消了那個念頭,因為她膝蓋著地時相
當小心,她的身子則是側著倒在地板上的。
    他望著她躺在地上的身影,知道她患的是緊張症。
    他說:「我會馬上寫信給你的父親。」
    她沒有什麼表示,只是閉著眼躺在那兒,兩隻手可憐地伸在地毯上。他急忙走到壁爐架
旁的鈴繩邊,使勁拉了拉鈴,隨後回到開著的門邊。他一聽到瑪麗的腳步聲,便離開了房
間。瑪麗從臥室跑上樓梯。查爾斯向她指了指客廳,說道:
    「她受了驚嚇,你無論如何不要離開她。我去請格羅根醫生。」瑪麗呆呆地望著查爾
斯,好像她自己也要暈倒似的。她手扶著樓梯欄杆,大瞪著兩眼,不知所措。「你聽懂了
嗎?千萬不要離開她。」瑪麗點點頭,但並沒有動彈。「她只是暈了過去,把她的衣服松
開。」
    瑪麗再次驚慌失措地望了他一眼,隨後走進房間。查爾斯又等了一會兒。他聽到一聲呻
吟,接著又聽到瑪麗在講話。
    「哎呀,小姐,小姐,我是瑪麗。醫生就要來了,小姐。
    不要緊,小姐,我不會離開您。」
    查爾斯在外面待了片刻,然後邁步走回客廳。他看見瑪麗正跪在地上,把歐內斯蒂娜扶
起來。女主人的臉靠在女僕的胸前。瑪麗抬頭望著查爾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似乎不准他
再站在那兒觀望。查爾斯看到這種情景,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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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8:30
第五十一章

     很長一段時間,勞動階級還不能擺脫根深蒂固的服從和恭順的封建習慣。現在的社會風
氣幾乎已完全破除了這種習慣……在全國各地,越來越多的個人和團體開始強調並行使一個
英國人的權利,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想在哪兒聚會就在哪兒聚會,
愛走進什麼地方就走進什麼地方,願哄趕誰就哄趕誰,只要願意,還可以給別人點厲害看看
,也可以大打出手。由此,我得說,無政府主義便產生了。
    ——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主義》(1869)
      
    謝天謝地,格羅根醫生剛好在家,沒有外出看病。管家請查爾斯進屋,但他不想進去,
只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等著。小個子醫生走下樓來,查爾斯向他做了個手勢,兩人站在門外談
話,免得讓別人聽到。
    「我剛剛解除了婚約。她的情緒很不好。請您先不要問為什麼,馬上到布羅德街去。」
    格羅根從眼鏡上面吃驚地斜望了查爾斯一眼。醫生一聲不吭,回到屋裡,過了幾分鐘,
拿著帽子和醫藥箱出來了。兩人立即出發。
    「是不是……」
    查爾斯點點頭,小個子醫生一時間似乎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走了二三十步後,查爾斯說:
    「那個姑娘不是您所想像的那個樣子,格羅根。我敢肯定這一點。」
    「我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史密遜。」
    「我不想為自己辯護。」
    「她知道了吧?」
    「只知道有個第三者,僅此而已。」
    他們轉過拐角,來到布羅德街。查爾斯說:「我請您千萬不要洩露她的名字。」
    醫生氣乎乎地說:「那是你為伍德拉夫小姐打掩護,跟我沒關係。」
    醫生突然止住腳步。「那天早晨——是不是……」
    「我求您先去看病人吧。我在旅館裡等您。」
    格羅根怔怔地瞅著他,似乎自己是在做惡夢。查爾斯望著醫生,過了一會兒,做個手勢
叫醫生繼續朝前走,而自己則穿過街道,朝白獅旅館走去。
    「天哪,史密遜……」
    查爾斯轉過身,望了望醫生憤怒的臉色,隨後一聲不吭地走開了。醫生一直怒氣沖沖地
盯著查爾斯,直到他消失在遮雨的門廊底下,隨後自己也只好繼續趕路。
    查爾斯回到自己的臥室時正好從窗口看到醫生被接進了特蘭特姨媽家。他從精神上似乎
跟醫生一起走了進去。他覺得自己像是猶大,像是埃菲阿爾茨1,跟有史以來的所有叛徒同
樣可恥。這時,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免除了他進一步的自責。薩姆出現在他的面前。   
  1希臘神話中的叛徒,後被太陽神所殺。



    「誰叫你進來的?我並沒有打鈴。」薩姆張開口,卻沒有講話。查爾斯看到他那副樣子
大為震驚,實在忍受不了。「既然你來了,給我去端杯白蘭地來吧。」
    不過這只是無事找事做而已。白蘭地端來了。查爾斯呷了幾口,無話可說,他不得不再
次面對僕人對他的盯視。
    「不會是真的吧,查爾斯先生?」
    「你當時在特蘭特夫人家嗎?」
    「是的,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走到靠海的窗口,俯視著布羅德街。
    「是真的,我不跟弗裡曼小姐結婚了。去吧,此事不要說出去。」
    「可是……查爾斯先生,我和瑪麗怎麼辦?」
    「以後再說吧。我現在沒辦法考慮這類事情。」
    他把剩下的白蘭地一飲而盡,走到寫字檯前,拿出一張便箋來。過了半晌,薩姆還是沒
有動彈,或者說他的雙腳一動沒動。他動肝火了。
    「你沒聽到我的話嗎?」
    薩姆眼裡透出一股奇異的目光。「聽到了,先生。不過,請原諒,我不得不考慮自己的
處境。」
    查爾斯在桌邊猛地轉過身。
    「你這是什麼意思?」
    「您以後要住在倫敦嗎,先生?」
    查爾斯從筆盒裡抽出筆。
    「我很可能要去國外。」
    「那麼請原諒,先生,我不會陪您去。」
    查爾斯一聽便跳起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目無主人,真是混帳。給我滾!」
    薩姆滿臉怒氣,擺出好鬥的架式。
    「我在把話說完以前是不會走的。我不回埃克斯特去了。
    我不給你幹了!」
    「薩姆!」查爾斯憤怒地喊道。
    「我本來就不該陪你去——」
    「滾蛋!」
    薩姆怒髮衝冠。他差點兒伸出手來給主人兩記耳光(他後來對瑪麗這麼說),不過他還
是按捺住了倫敦佬的火氣,記起來這句話:伺候紳士的紳士應該用文雅的辦法來進攻別人。
於是他走到門口,打開門,回頭威嚴地望了查爾斯一眼,那目光叫人不寒而慄。
    「先生,總有一天我會在什麼地方碰到你的某個朋友。」
    門關上了,關得並不太輕。查爾斯一個箭步跨過去,忽地打開門。薩姆站在走廊上。
    「膽大包天!給我回來!」
    薩姆轉過身,鎮定而嚴肅地說:「如果你要人伺候,請打鈴叫旅館的什麼人吧。」
    查爾斯聽後張口結舌。薩姆完成了這最後的一擊,便下樓去了。他聽到樓上查爾斯砰地
一聲關上門,才收起憤恨的怒容。他要走了。實際上,他感到自己像是岸上的水手,望著自
己的船揚帆啟航了。還有,他掌握了查爾斯的秘密,所以查爾斯要懲罰他。因此,薩姆的罪
過看來就不止是叛離主人了。
    查爾斯把一肚子火氣發洩到那只喝乾了的酒杯上。他拿起酒杯,扔進了壁爐。這是他嘗
到的真正的「絆腳石」第一次反戈一擊的味道。在那瘋狂的一瞬間,他真想衝出白獅旅館—
—他要跪倒在歐內斯蒂娜的腳前,他要說自己神經失常,內心無限痛苦,說自己愛她……他
的一隻拳頭用力地不斷敲擊著另一隻手的手掌。他過去做了些什麼?現在在幹什麼?將來又
要做什麼?就連僕人也蔑視他,反對他!
    他站在那兒,雙手抱著頭。隨後,他看了看表,當晚還要去見莎拉呢。他彷彿看到了她
的臉,看到她在自己的懷抱裡,輕輕地、靜靜地流著歡快而溫柔的淚水……有這就夠了。他
回到桌邊,動手給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寫信。格羅根醫生敲門進屋時,他還沒寫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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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哦,替我的情人備一具棺材,
    黃金鑄成,金光閃閃,
    她將被埋葬在
    綠柳遮蔭的河畔。
    ——騷姆塞地區民謠《綠柳遮蔭的河畔》
      
    在這整個事件中,最為悲傷的人要算是可憐的特蘭特姨媽了。她在外面吃罷午飯歸來,
本以為能遇到查爾斯,誰知家裡一片混亂,飛來了橫禍。瑪麗面色蒼白,異常激動,在門廳
裡迎接她。
    「孩子,我的孩子,出了什麼事?」
    瑪麗只是痛苦地搖了搖頭。樓上的門開了。這位善良的老太太手提裙子,像年輕人一樣
一路小跑登上樓梯。在樓梯的拐彎處,她撞見了格羅根醫生。醫生趕快抬起手指放到嘴唇
上,示意不要講話。他們來到那倒霉的起居室裡,等特蘭特姨好坐定之後,格羅根才把事情
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這不可能,不可能。」
    「尊敬的太太,是非常意外……可是不僅可能,而且是事實。」
    「可是查爾斯……那麼好心,那麼可愛……怎麼回事,昨天還來了封電報呀……」她神
志恍惚,似乎連自己的屋子以及醫生那沉靜、低垂的臉孔也認不出來了。
    「他的行為太殘酷,我簡直弄不懂。」
    「他向蒂娜說明原因了嗎?」
    「小姐現在不能講話。您也不用著急。她需要睡覺。我給她吃過藥了,她一定能睡得
著。明天就真相大白了。」
    「不管什麼原因也不……」
    特蘭特姨媽哭起來。醫生說:「對,對,哭吧,太太。哭一哭心裡好受一些。」
    「可憐的孩子,她的心碎了。她會死的。」
    「我想還不至於。我從來沒聽說傷心會使人死掉呢。」
    「你不像我那麼瞭解她……唉呀,愛米麗會說什麼呢?她會怪我的。」愛米麗是她的妹
妹,弗裡曼夫人。
    「我想應當馬上打電報給她。讓我來辦這件事吧。」
    「天哪——她來了睡在什麼地方呢?」
    對於她這種失去方寸的慌亂,醫生笑了,但笑得很克制。他先前處理過這種情況,因此
他懂得,最好的藥方是讓女人們大大鬧騰一番。
    「親愛的特蘭特太太,我希望您照我說的辦。在以後的幾天中,您必須讓人日夜伺候著
您的外甥女。要是她願意把她當病人看待,那就依她;要是她明天起身後想離開萊姆,那就
讓她去。隨她的便,懂嗎?她年輕,身體又好,我保證不到半年她就會像只紅雀兒一樣快活
了。」
    「您怎麼會這樣狠心!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那個黑心腸的……可是怎麼會……」一
個想法突然湧上她的腦海,她伸手抓住醫生的袖子,說:「另有一個女人!」
    格羅根醫生摸了摸鼻子。「這,我說不上來。」
    「他是個魔鬼。」
    「就算是個魔鬼,不過還沒有現原形啊。他失去的一次宴會卻是許多魔鬼都想撲上去貪
婪地吞食的呢。」
    「對,對,真是謝天謝地。」她的腦子裡一片混沌,十分矛盾,不知所云。「我永遠不
會原諒他。」這時,她又想到了一件事。「他還在鎮上吧?我要去教訓教訓他。」
    醫生連忙抓住特蘭特太太的胳膊。「這可不行。是他叫我到這兒來給小姐看病的。他還
正等著我去告訴他,那可憐的姑娘有沒有危險呢。我這就去見他。請您放心,我會直截了當
地把情況告訴他,還要教訓他一通呢。」
    「應當用鞭子抽他。應該給他披枷帶銷。我們年輕時就是這樣懲治這種人的。可憐啊,
可憐的小天使,?她站起身,「我得去看看她。」
    「那麼我得去見查爾斯了。」
    「您代我告訴他,他毀了一個姑娘的幸福,而這個姑娘是那麼美麗,那麼誠實,那麼—
—」
    「對,對,對……請您鎮靜些。請瞭解一下,您的那個女僕為什麼那麼激動。誰看見她
也會想到,她的心也已碎了。」
    特蘭特夫人送走醫生,擦乾眼淚,走上樓去,到了歐內斯蒂娜的臥室。窗簾已經拉上
了,不過白天的光線還是透過窗簾的邊緣照進屋子。瑪麗坐在病人的身邊,看到主人進來便
站起身。歐內斯蒂娜仰臥著身子,頭向一側歪著,睡得很香。她的臉孔異常平靜、安詳,呼
吸也很勻稱,嘴角上似乎還掛著淡淡的微笑。那平靜的面孔反而使特蘭特姨媽心裡不禁一陣
絞痛。可憐的孩子,醒來時會……淚水又湧上了她的眼眶。她抬起身子,擦乾眼淚,這才轉
身望了望身旁的瑪麗。看上去,瑪麗卻是一副心如刀絞的痛苦神態,而蒂娜卻沒有這種表
情。這時,特蘭特夫人記起醫生臨走時說的似乎挺奇怪的話。她向女僕招招手,示意跟她一
起出去。她們走出蒂娜的臥室,讓房門半開著,然後走到樓梯拐角處,兩人悄悄地說起話來。
    「孩子,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查爾斯先生來過,太太。蒂娜小姐暈過去了,他跑出去請醫生。小姐睜開眼,可是她
什麼也不說。我把她扶起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很快就躺到床上了。我怕得要命。小姐
受到了打擊,又哭又鬧,安靜不下來。格羅根醫生來了以後,給她服了藥,她才安靜下來。
唉,就這些,太太。」
    「哦,瑪麗,你真是個好姑娘。小姐還沒什麼來著?」
    「就說了一句,太太。我上樓來時,她問查爾斯先生到哪兒去了。我回答說請醫生去
了,她聽後就哭鬧起來,太太。」
    「噓——」
    瑪麗這當兒提高了嗓音,特蘭特姨媽叫她輕聲講話。很明顯,瑪麗身上也有著哭鬧過的
痕跡。好在特蘭特夫人有一副熱心腸,她把瑪麗摟在懷裡,拍拍她的頭,安慰她。她這樣做
雖然違犯了主僕關係上所謂體面的常規,不過我想,把守天堂的那位天神是不會把她拒之門
外的。瑪麗哭泣著,身子一陣陣地抽搐,但為了另一位苦命姑娘的緣故,她盡力克制自己。
最後,她冷靜下來。
    「告訴我,你怎麼啦?」
    「是為了薩姆,太太。他這會兒就在樓下。他和查爾斯先生鬧翻了,太太。薩姆下再伺
候他了。查爾斯先生如今也不會給他錢了。」她忍住了抽泣。「我跟薩姆不知今後怎麼辦才
好。」
    「鬧翻?孩子,什麼時候?」
    「就在薩姆剛剛到這兒之前,太太,是因為蒂娜小姐的事兒鬧翻的。」
    「怎麼會因為蒂娜呢?」
    「薩姆早就看出會有這一天。查爾斯先生——他的心眼兒很壞,很壞,真的,太太。俺
本來早想告訴您,可就是不敢。」
    蒂娜的臥室裡傳出一點響聲。特蘭特太太急忙走過去,朝屋裡瞧瞧。可是蒂娜的臉仍舊
很平靜,睡得還是那麼香。她回到瑪麗身邊。那姑娘垂著頭。
    「我得守著蒂娜,瑪麗,咱們以後再談吧。」姑娘的頭垂得更低了。「你說的那個薩
姆,你真心地愛他嗎?」
    「是的,太太。」
    「他愛你嗎?」
    「他就是為這個才不去伺候查爾斯先生了呢,太太。」
    「你叫他等著,我很想跟他談談。我們可以給他找個差事。」
    瑪麗抬起掛滿淚珠的臉。
    「我永遠不離開您,太太。」
    「不能說永遠,孩子——在你結婚以前別離開。」
    隨後,特蘭特夫人俯下身子,親親她的額頭。然後,她走進臥室,坐在歐內斯蒂娜身
邊。瑪麗走下樓來,到了廚房間也顧不得那廚娘的鄙視目光。便跑到外面,在紫丁香的蔭影
下撲進了薩姆焦急而熱切的懷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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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我們可以看出這將會把我們引向何處……只要求我們自身某一方面的完善;為此,
突出倫理道德的一個方面,只強調循規蹈矩和有所作為,將良心迄今置於首位,而對如何完
善整個人,如何使整個人類得到完整協調的發展,這些都可以另當別論,留待來世解決。
    ——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主義》(1869)
      
    「她好了嗎?」
    「我已經使她睡了。」
    醫生走到窗口,倒背著手望著通向海灘的布羅德街。
    「她……她什麼也沒說嗎?」
    醫生沒有轉過身,只是搖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隨後猛地轉過身,盯著查爾斯。
    「我在等著您解釋呢,先生!
    查爾斯解釋了一番,儘管很蹩腳,但他沒有偏袒自己,沒有為自己找借口。關於莎拉,
他說的很少。他唯一試圖替自己辯護的一點是他對格羅根醫生的欺騙。對於這一點,他說,
錯誤在他這方,因為他認為把莎拉弄別瘋人院去是極不公正的。醫生氣乎乎地聽著,但一聲
不吭。查爾斯說完後,他又轉身朝著窗口。
    「要是我記得但丁1在他的作品裡描寫怎樣懲罰那些放蕩不羈的人就好了,可惜這會兒
我記不起,否則我倒可以對你說說。」   
  1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著名作家,這兒指他的主要作品《神曲》。



    「我想我將來受到的懲罰也不會少。」
    「根據我的記憶,你跟那個姑娘的事好像不大可能。」查爾斯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
兒才說:
    「我並不是沒有經過反覆考慮就輕易拒絕了您的建議呀。」
    「史密遜,一個君子拒絕了別人的建議,他仍是一位君子。
    然而他要是撒謊,他就不是君子了。」
    「我認為不說實話是必要的。」
    「正如您相信滿足性慾是必要的一樣。」
    「我不能接受這個詞。」
    「那麼您最好學著接受。人們會把這個詞跟您的行為聯繫起來。」
    查爾斯走到房間中央的桌旁,手按在桌上,站在那兒說:「格羅根,難道您希望我扮著
假面孔過一輩子嗎?難道我們的時代不是充滿了掩蓋著的偽善嗎?不是對所有本質上虛偽的
東西竭力去吹捧嗎?」
    「我想讓您三思而後行,不要把那天真的姑娘拖累到您尋求自我認識的行動中去。」
    「可是一旦我們獲得了這種認識,難道我們能夠繼續對它的意義視而不見嗎?當然,其
後果可能是令人討厭的。」
    醫生的目光轉向一邊,臉色十分難看。查爾斯看得出,他被激怒了,情緒異常激動。格
羅根在開初的恫嚇之後,確實不知該如何應付查爾斯那種對鄉間傳統的公開挑戰。在萊姆住
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格羅根和老於世故的格羅根之間在劇烈地鬥爭著。這其中自然還有其他原
因:他喜歡查爾斯,對歐內斯蒂娜,他心中暗自有一種見解(跟羅伯特爵士的見解差不
多),即認為她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但卻是個淺薄的小東西。他自己的歷史中早就發生過
一件現在已不提起的大事,其具體細節此處就不必贅述了,反正自那件事後,他更加關心他
人了。此時,他講話語調仍然很尖刻,但是避開了剛剛談論的道德問題。
    「我是個醫生,史密遜。我只知道一條至高無上的法律。所有的痛苦都是壞事。痛苦也
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並不能改變它的壞的本質。」
    「我看不出,如果好事不是從壞事中產生出來,還能從什麼地方產生呢?人不是在舊事
物的廢墟上建立良好的自我嗎?」
    「在對面街上那個可憐的小東西的廢墟上建立嗎?」
    「她忍受一次痛苦,脫離我,這樣更好,比……」他張口結舌,沒說下去。
    「哦,您能肯定這一點,對嗎?」查爾斯對他的問話沒有回答。醫生望著樓下的街道,
接著說:「您犯了罪。對您懲罰會使您對罪行終生難忘。所以您先不要對自己妄下結論,只
有蓋棺方有定論。」他摘下眼鏡,用一塊綠手帕擦著。兩人沉默了好久,好久。末了,醫生
的語氣裡雖然還帶著譴責的成分,但卻緩和多了。
    「您要跟另一位結婚嗎?」
    查爾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格羅根一進入這個房間時他就知道,自己對這位不起眼的海
濱醫生1的意見不能無動於衷。這位愛爾蘭人身上有一種他極為尊重的人道主義精神。在某
種程度上講,格羅根代表著他所尊重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能指望格羅根完全寬恕他的罪
過,但是,只要知道他不會被所有的人所唾棄,這就夠了。   
  1這兒指格羅根醫生長期在萊姆灣一帶生活、行醫。



    他回答了格羅根上面提出的問題:
    「這是我最迫切的願望。」
    「她知道嗎?您告訴她了嗎?」
    「是的。」
    「那麼她自然答應了您的請求?」
    「我相信她一定答應的。」他向醫生講述了那天早晨薩姆送信的事。
    小個子醫生轉身望著他。
    「史密遜,我知道您的心不壞。我知道,您肯定相信了那姑娘對自己奇怪行為的解釋,
否則您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做了。不過我警告您,您必須留心。今後您任何時候對她進行保護
時,都要對她留心。」
    「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查爾斯不適時宜地淡淡一笑,「因為我也有著我們男性對女
性的偏見。她們應該端端正正地坐好,就像商店裡的商品一樣,然後讓我們男人走進店去,
把她們翻來覆去地查看,評頭品足,說我喜歡這一個。假如她們同意我們這樣做,我們就說
她們正派、可敬、賢淑。但是,如果有哪一件商品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敢為自己說兩句話
——」
    「我覺得她所做的已遠遠超過這一點。」
    查爾斯接著駁斥這一指責,說:「她所做的是上流社會中極為平常的事,我實在不懂,
在上流社會中,無數的妻子背叛了婚姻誓言,她們可以逍遙法外,而……再說,此事的主要
責任在我。她只是把她的地址寄給了我。我完全可以不去,那末後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醫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能不承認,查爾斯這時是誠實的。他重新望著樓下的街
道,過了一會兒,用往常的語調和口氣說:
    「可能我是老了。我知道,像您這樣毀約的事情是普遍的。既然普遍,我還對這種事情
感到吃驚,這只能證明自己是個老古董了。但是我想告訴您我擔憂的是什麼。我和您一樣討
厭偽善,不管是宗教性的還是法律方面的。法律對我來說是一文不值,宗教的大部分也好不
了多少。我不想在這方面指責您,也不想在任何方面指責您。我只是想把我的看法告訴您:
您相信自己屬於一個明智的、科學的階層。不,不,我知道您想說什麼。您不是個自負的
人。就算這樣吧,您還是希望自己屬於這樣一個階層。我並不因此而責怪您。我一生中也是
懷著這樣的希望。但是我請您記住一點,史密遜。在人類的整個歷史上,明智的階層總是要
提出多種方案供人們選擇,但是時間老人只能允許人們接受一種方案。」醫生戴上眼鏡,轉
身望著查爾斯,「情況是這樣的:明智的階層,不管他們根據何種理由來發展自己的事業,
他們都必須給這個黑暗的世界引進更美好、更純正的道德。如果他們不能做到這一點,那麼
他們就只會變成暴君、獨裁者,變成一些只追求自己的歡樂和權力的人,總之,要變成他們
卑劣慾望的犧牲品。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從今天這個不愉快的日子開始,我相信這一點
對您來說至關重要。如果您變成了一個更善良、更慷慨大度的人,那麼您就可以得到寬恕。
但是如果變成一個更加自私的人,……您就理應受到加倍的譴責。」
    查爾斯在醫生灼灼逼人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簾,說道:「雖然還缺乏說服力,但我的良心
上已經有了您所說的那些意思。」
    「那麼,阿門,但願如此。」他拿起帽子和醫藥箱走到門口,遲疑一下,然後伸出了
手。「祝願您在離開盧比孔河的遠征1中一帆風順。」   
  1盧比孔河是意大利北部的一條河流。公元前四十八年,凱撒越過北河,同在羅馬
執政的龐培發生衝突,艱苦卓越的遠征從此開始。



    查爾斯像一個就要淹死的人一樣,一把抓住了醫生伸出的手,他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
來。格羅根使勁握了握他的手,然後轉身開了門。他轉回身望了望,眼睛裡閃著光芒。
    「要是您不馬上離開這兒,我將帶著這兒能夠找到的最大的馬鞭子回來。」
    查爾斯顫抖了一下。醫生的眼睛仍閃著光芒。查爾斯苦笑了一下,點頭表示同意。門關
上了。
    他一個人留在屋裡,思索著格羅根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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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我的風向已轉到嚴寒的北方,
    那以前是指向風和日麗的南方……
    ——A·H·克勞《無題》(1841)
      
    說句公道話,查爾斯在離開白獅旅館以前,曾派人去找過被他罵跑了的薩姆,可是薩姆
既不在酒吧間裡,也不在馬廄裡。查爾斯猜得出他在什麼地方,但他不能派人到那兒去尋
找。於是他沒有帶薩姆便獨自離開了萊姆。他蹬上四輪馬車,急忙拉下簾子。馬車象柩車一
樣跑了二英里路後,他才拉開簾子,讓傍晚斜射的陽光照亮車內骯髒的油漆和坐墊。此時已
是五點鐘。
    陽光並沒有使查爾斯立即興奮起來。不過當他漸漸遠離萊姆時,他覺得肩上的重負卸了
下來。他經歷了一場磨難,然而他熬過來了。他今後的一生必須證實他這一行動的正確性,
這是格羅根的警告,他贊同這一點。但是他現在在德文郡的鄉間,身處深綠色的曠野和五月
的灌木叢中,人難免覺得前途渺茫——一種新的生活就在前頭,挑戰比比皆是,但是他要勇
敢地面對這一切。他犯的罪似乎大有益處:贖罪使他結束了至今毫無目標的生活。
    此時,他想起了來自古代埃及的一個形象。那是一尊雕刻像,陳列在大英博物館裡。一
位法老站在他妻子身旁,妻子的一隻手摟著法老的腰,另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臂。查爾斯一直
覺得那是和睦婚姻的美妙象徵。當然,那不僅僅是因為兩個人是由同一塊石頭雕出來的。他
和莎拉當然沒有刻入這種和諧之中,但他們卻屬於同一塊石頭。
    隨後,他又想像著未來,想像著未來的安排。莎拉必須舒適地住在倫敦。等他的事情安
排好,把肯星頓的住宅處理掉,再把東西存放好,然後他們立即出國……或許先到德國,冬
天就往南去,到佛羅倫薩或羅馬(如果國內情況允許的話),或許可以去西班牙,去西班牙
的格拉納達!他們坐在阿爾漢布拉山上,沐浴在月光之中,聽著山下吉普賽人從遠處傳來的
歌聲。那雙優美善良的眼睛……他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屋內茉莉花味兒芳香撲鼻,兩人緊
緊地摟抱著;他們隱居在那兒,絕對無人來干撓,兩人不可分離地融化在一起。
    夜幕已經降臨。查爾斯從車內探出頭,埃克斯特市的燈光就在眼前。他大聲對車伕說,
去恩迪科特旅館。隨後他靠在座位上,得意洋洋地想像著即將出現的場面。自然,不能讓任
何肉慾的東西破壞這一場面,但他同時也看到了那溫柔、寂靜的美妙情景,她的手在他的……
    到達恩迪科特旅館後,他讓車伕等在門口,自己去敲恩迪科特夫人的門。
    「啊,是您呀,先生。」
    「伍德拉夫小姐在等我。我自己認得路。」
    說著,他已轉身向樓梯走去。
    「那年輕姑娘已經走了,先生!」
    「走了!你的意思是說她出去辦事了?」
    「不,先生,我是說她走了。」查爾斯精神不振地望著對方。老闆娘接著說:「今天早
晨她乘去倫敦的火車走的,先生。
    「可是我……你肯定嗎?」
    「絕對沒錯兒,先生。我聽見她對馬車伕說去火車站,聽得一清二楚。車伕問乘什麼火
車,她說去倫敦的火車,她說得得清楚,就像我現在對您說話這樣清楚。」胖墩墩的老婆子
走近一步。「說實話,我也莫名其妙,先生。她付的旅館費還有三天才到期呢。」
    「可是,她沒留下地址嗎?」
    「一個字也沒留,先生。也沒對我說一聲她到哪兒去。」
    「她沒給我留下話嗎?」
    「我本以為她可能跟您一起走了呢,先生。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看來沒有必要再站在這兒了。「這是我的名片。假如您聽到她的消息,您告訴我好嗎?
千萬,千萬。喏,勞駕你,這就算是一點費用吧。」
    恩迪科特夫人感激地笑了。「呃,謝謝,先生,一定照辦。」
    他剛走出旅館,又折轉回去。
    「今天上午,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男僕到這兒來,給伍德拉夫小姐一封信和一個小盒
子?」恩迪科特夫人聽後有點茫然,問道:「是不是八點多一點兒?」她問過以後還是想不
起什麼。接著,她大聲喊貝蒂·安妮。安妮聞聲而來,女主人反覆盤問……直到查爾斯突然
離去為止。
    查爾斯軟癱地倒在馬車座位上,閉上眼睛。他不知如何是好。唉,當時那麼不謹慎,要
是直接回來就好了……可是薩姆,薩姆!他是個賊!是個間諜!他是不是被弗裡曼先生買通
了?或者是因為他沒得到那三百鎊錢而惱怒?查爾斯此時弄清了薩媽的那一幕——薩姆當時
一定覺得,他們一回到埃克斯特,自己所幹的事情就會被揭穿,因此,他一定看了那封
信……黑暗中,查爾斯感到一陣臉紅。哼,要是再見到那小子,一定把他揍個靈魂出竅!他
一時竟想到警察局去告一狀,告薩姆……總之是偷竅。不過他馬上覺得那樣做沒有什麼意
思,它對找到莎拉有什麼幫助呢?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線光明。她到倫敦去了。她知道他住在倫敦。但是,假如她的動機
——象格羅根曾說過的那樣——是來叩他的門,那麼,這種動機應該促使她去萊姆呀!她一
定估計到他在萊姆。他不是已經相信,她所有的意圖都是正大光明的嗎?難道她不會想到,
她不辭而別就等於永遠地拋棄了的,使他迷失了任何方向嗎?剛剛閃現的一線光明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件多年來沒做過的事情,他跪在床邊禱告起來。他的禱告的主旨是,
他要找到莎拉。哪怕是尋找整個後半輩子,也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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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10:33
第五十五章

    「嗨!還有你呢!」特韋德獲拍著手神氣活現地叫道。
    「如果他不再夢見你,你想想你會在什麼地方呢?」
    「那當然就在我現在的地方,」艾麗絲說。
    「你甭想!」特韋德獲盛氣凌人地反駁道,「你會無處安身。按說嘛,你不過是他夢中
的一個物件罷了!」
    「要是那邊那位國王醒來,」特韋德獲又說,「你就會噗嗤一下,什麼也不存在了,就
象點盡了的蠟燭!」「我不會!」艾麗絲生氣地叫嚷起來。
    ——路易斯·卡羅爾《鏡中世界》(1872)
      
    第二天上午,查爾斯非常準時地到了火車站。他也顧不得上等人的體面了,親自看著自
己的行李裝上行李車,然後找了一節空著的頭等車廂。他坐下後便焦急地等著開車。開車之
前,不時地有乘客探頭向這節車廂裡張望,但都被英國人常使用的蛇發女怪1的眼睛一瞪,
便嚇得連忙縮回身子(這節車廂不是給平常人乘坐的)。汽笛聲響了。查爾斯心想總算得到
了自己所渴望的寧靜,誰知就在這最後一刻,一張生著大鬍子的臉孔出現在窗口。查爾斯冷
冷地望了那人一眼,可是那人投過來更加冷酷的目光。那人急匆匆地上了車。   
  1希臘神話中有三個蛇發女怪,人一見其貌便會變其石頭。



    走進車廂的這個人含含糊糊地說了聲「請原諒,先生」,便走到車廂的另一頭。這人約
摸四十歲光景。大禮帽戴得平平正正,他坐在那兒,手搭在膝蓋上,急促地喘息著。他好像
是個行為放肆、對一切毫不在乎的人。他不大可能是位紳士……或許是個盛氣凌人的管家
(但管家是不坐頭等車廂的),也或許是個一帆風順的非專業牧師——那種恃強欺弱的牧
師,是未來的斯珀吉翁1,這種人專靠一文不值、譁眾取寵的詛咒來煎熬他人,來轉變教徒
的靈魂。查爾斯心想,這個人肯定不討人喜歡,是這個時代的典型人物,要是他湊上來搭
訕,就對他採取冷淡態度。   
  1查爾斯·斯珀吉翁(1834—1892),倫敦基督教新教的講道人。



    有時候,你悄悄盯著別人,端詳別人,會被對方發現的。查爾斯正是遇到了這種情況。
對方投來了責備的目光。那人橫了他一限,尖利的目光似乎告訴查爾斯,他不應當那樣盯著
別人。查爾斯慌忙望著窗外,不過也放了心,知道那人至少跟他一樣,不願跟陌生人攀。
    火車平穩地行駛著。不一會兒,那有節奏的隆隆聲使查爾斯昏昏沉沉,像在做夢似的。
他想,倫敦是個大都會,要找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但是莎拉也不會到處流浪,她一定去找工
作。他有的是時間,有的是錢財,有的是決心,一個星期找不到就用兩個星期,最後總能找
到她。也許,他回到家後發現信箱裡已投進了莎拉的一封信,上面又是寫著一個地址。此
時,火車輪子「咕隆隆——咕隆隆」地響著,似乎地說:「她不會——那樣的——冷酷;她
不會——那樣的——冷酷;她不會——那樣的——冷酷……」火車通過花紅葉綠的山谷,向
著坎隆普敦駛去。查爾斯看見了坎隆普敦的教堂,但他昏昏欲睡,分辨不清到了什麼地方。
前一天晚上他沒有睡好,此時已閉上眼睛。
    有一段時間,那位旅伴並沒有去注意正在昏睡的查爾斯。過了一會兒,查爾斯的頭垂得
越來越低(他已把帽子摘下來,免得脫落),這時,那位長著大鬍子的預言家才開始目不轉
睛地盯著他,以免自己的好奇心被對方察覺。
    他的目光很特別:那是一種端詳揣摩、評頭品足的目光,給人以非常不愉快的感覺。他
似乎非常瞭解這個打瞌睡的人的身份(正像查爾斯自以為深知對方的身份一樣),而且並不
因為知道對方的身份而高興,也不喜歡這種人。粗看上去,這個人的確並不顯得那麼冷漠專
斷、飛揚跋扈,但他的外表畢竟給人一種令人不快的感覺——或者,即使不能說他對自己充
滿信心的話,但至少可以說在判斷別人方面頗為自信,在可以從別人身上能夠獲得多少、可
望得到多少、搾取多少方面頗為自信。
    這樣目不轉睛地審視別人,如果時間在一分鐘左右,那還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乘火車旅
行十分乏味,對生人偷偷觀察一下也是一種樂趣。可是這個人的審視卻遠遠超過了一分鐘,
那勁頭就像要把人吞食掉似的。這種審視一直持續到陶頓車站。站台上的喧鬧聲使查爾斯醒
了過來,那人急忙轉移了目光。可是過了一會兒,當查爾斯再次睡著時,那雙眼睛便重新象
水蛭一樣盯在他的身上。
    親愛的讀者,總有那麼一天,有人也可能這樣注視您。您可能——在我們這個世紀不大
拘謹的環境中——發覺這種注視。那些急不可待的觀察者甚至不等您睡著就盯上您。這肯定
會引起您的不快,您會覺得那是一種按捺不住的情慾的表示……它表示極想對您有所瞭解,
而您卻不喜歡一個陌生人用這樣的方式瞭解您。根據我的經驗,只有從事某一種職業的人才
用那樣特別的目光注視人,目光中奇奇怪怪地混雜著探尋、嚴厲、譏諷和懇求:
    我可以利用你嗎?
    我怎樣來處理你這樣一個人物?
    我總是想,唯獨萬能的神靈——如果確實存在著神靈這種荒謬東西的話——才會有這種
目光。這種目光並非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是一種神聖的東西。其實它在道德品質方面是非常低
劣、是值得人們懷疑的。我在那張長滿鬍鬚、正注視著查爾斯的臉上看清了這種本質。我對
這張臉真是太熟悉了。此時,我不必再裝模作樣,實話說,那個長著大鬍子的人就是我——
作者本人。1   
  1這裡是作者想像回到了一百年以前,跟查爾斯同坐一列火車。



    當我注視著查爾斯的當兒,我要提出的問題卻與上述兩個問題無關。我應該怎樣寫下去
呢?我曾想過,就在此時此地結束查爾斯的故事,在他去倫敦的路上我們就永遠離開他。但
是,維多利亞時代小說的傳統模式不論過去和現在都不容許開放式的、無結論的結尾。我前
面已經宣揚過,必須給人物以自由。我的問題很簡單——查爾斯所需要的東西是清楚的嗎?
非常清楚。可是女主人公所需要的東西卻不那麼清楚,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她身居何處。當
然,要是這兩方面的需要是現實生活中存在的,而不是我根據想像臆造的東西,這個問題顯
然是難以處理的:一種需要跟另一種需要相衝突,最後實際上一種需要可能戰勝另一種需
要,也可能失敗。小說總是要假裝與現實相一致:作家把兩種相互衝突的需要安排在一個圈
子裡,然後就描寫這種衝突——可是實際上他安排好了這場衝突,最後讓他所讚賞的一方獲
得勝利。我們在評判小說家時,既根據他們安排衝突的技巧(或者說,根據這樣的技巧——
能夠使我們看不出他們安排過這場衝突),也根據他們在這場衝突中站在哪一方:善良的,
悲慘的,邪惡的或滑稽的,等等。
    但在衝突的安排中,最主要的一點是要向讀者表明作者自己對周圍世界的見解——不論
作者是悲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或者還是別的什麼主義者。我已假裝回到了一八六七年。
當然,那一年是一個世紀以前。我覺得不管我對那時的社會表示樂觀主義,或者悲觀主義,
或者任何別的什麼態度,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我們大家都知道自那以後發生了什麼。
    於是,我繼續注視著查爾斯,覺得這一次完全沒有必要安排他即將投入的衝突了。這樣
我就有了兩種可供選擇的辦法。我可以讓衝突自行發展,自己只是起一個記錄員的作用;或
者,我可以根據自己的立場對衝突的發展和記錄都進行干預。我注視著那張似乎軟弱無能但
也並非毫無作為的面孔。我們快要到達倫敦時,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
說,原來我認為難以處理的那個問題是並不困難的。在這場衝突中我採取的唯一辦法就是提
供兩種可能性,兩種描述。採取這一辦法,對我來說只剩下一個問題:我不可能同時提供兩
種描述,總要有先有後。不論第二種描述是怎麼樣的,因為它是最後一章,是「真正」的描
述,其效果是非常強烈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錢包,取出一枚銀幣。我把它放在右手拇指的指甲
上,把它彈起兩英尺高。它在空中旋轉著。我用左手接住了它。
    就這樣做了決定。這時,我突然發現查爾斯已睜開眼睛,正望著我。從他的目光中我可
以看出,這當兒他對我已經不僅僅是不喜歡了。他以為我要麼是個賭徒,要麼是個精神病患
者。我還了他一眼,表示輕蔑,接著把銀幣放回錢包。他拿起睡覺時放在一邊的帽子,撣了
撣灰塵(根本就沒有灰塵,他這一動作是表示對我厭惡),戴到了頭上。
    我們在帕丁敦車站下了車,站台的屋頂是用巨大的鐵梁支撐著的。我們總算到了倫敦。
他邁步上了站台,向一個挑夫招了招手。不一會兒,他向挑夫交待完畢,轉過身來,卻發現
那個大鬍子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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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哦,上帝,讓我看見
    ——哪怕是一刻也好——我們深愛著的
    靈魂,讓他們披露
    他們究竟屬於哪一類,住在什麼地方。
    ——丁尼生《毛黛》(1855)
      私人偵探所,由名望貴族贊助,波拉基先生親自領銜,與全英及國外間諜機構皆有
聯繫。受理英國、歐洲以及英屬殖民地的私人秘密偵探。嚴守機密,提呈報告。
    提供離婚案所需要的旁證材料。
    ——維多利亞中期廣告
      
    一個星期,就算是兩個星期以後吧,照道理莎拉總會出現在查爾斯面前……誰知第三個
星期已開始了,她仍然音信皆無。找不到她,這不能怪查爾斯,他已馬不停蹄地到處尋找過
了。
    查爾斯雇了四名私人偵探,到處尋找莎拉。他們是否在當時著名的偵探波拉基先生的指
導下工作,這不得而知,反正他們工作得十分賣力。他們不得不如此,因為當時干偵探還是
一種新行當,只有十一年的歷史,一般人對他們的工作瞧不起。在一八六六年,一位紳士刺
死個把人,被認為是做了一件堂堂正正的事情。
    查爾斯手下的人首先訪問了家庭女教師介紹所,結果一無所獲。他們又查訪了教會學校
中各種名稱的教育委員會。查爾斯自己雇了一輛馬車,日日夜夜在倫敦中下層社會居住的區
域巡邏,目不轉睛地盯著每一個過路的年輕婦女的臉。他想,莎拉一定待在這樣的街區,例
如佩卡姆、彭特維爾或普特尼等等,一定住在類似上述街區的新建地區裡,或由獨家院落構
成的街區裡。以土各類街區他都去找過。他還幫助手下的人調查了新興起的女職員介紹所。
這類機構對男性充滿了敵意,因為它們不得不忍受男性的偏見。但無論如何,它們是婦女解
放運動的重要先驅。查爾斯的所見所聞雖然對他唯一關心的事情毫無幫助,但對他本人並不
是全無益處。他漸漸明白了莎拉的一個方面;她對社會上男女間的不公平十分仇恨。這種不
公平是社會偏見造成的,而這種偏見終有一天要改變。
    有一天早晨,查爾斯醒來時十分傷心。他想到了莎拉賣身的可能性就不寒而慄。這種命
運她以前提到過。這大概是確定無疑的了。那天晚上,他在絕望中來到他以前來過的草市街
地區。馬車伕想些什麼,我一時也說不上來,反正他一定會認為他的乘客是世界上最難伺候
的人,因為他們驅車在那兒轉悠了兩個小時,其間只停下過一次。當時馬車伕看到煤氣燈下
站著一個紅頭髮妓女。誰知剛剛停下,車內便傳來兩下敲打聲,命令他繼續前進。
    在這期間,查爾斯在婚姻上自由選擇所引起的後果並沒有平息。他好不容易地終於寫出
了一封信,寄給了弗裡曼先生。十天之中,他沒有收到什麼回復,但不久他就不得不在一封
信上簽了名。那封信是弗裡曼先生的律師們寫來的,而且十分不吉祥的是,這封信是直接用
手寫就的,而沒有打字。
    先生:
    關於歐內斯蒂娜·弗裡曼小姐之事。
    奉上述歐內斯蒂娜·弗裡曼小姐之父歐內斯特·弗
    裡曼先生之命,我們敬請您於本週五下午三時駕臨本處議事室。您如缺席,我們將認
為,您默認我們的當事人有權所採取的下一步行動,勿謂言之不預。
    奧布裡與巴戈特律師事務所
    查爾斯將信拿給他的律師們看。這些律師自十八世紀以來,就一直負責處理史密遜家族
的事務。此時,事務所裡只有蒙塔古一人。他繼承了父業,還很年輕,只比查爾斯稍大一兩
歲。查爾斯,這位已經坦白了的罪人,滿面羞愧,坐在蒙塔古辦公桌的對面。他們二人曾在
溫徹斯特同窗就讀,雖說不上是至交,但彼此瞭解,相互喜歡。
    「唉,這封信意味著什麼呢,哈里?」
    「它意味著,老兄,您的噩運已經到來,他們的手段狠著呢。」
    「那麼他們為什麼要見我呢?」
    「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您,查爾斯。要是您那樣想就太便宜了。我估計他們要您簽署一份
什麼東西。」
    「認罪書?」
    「是的。我想您一定會見到一份帶來恥辱的文件。不過我只能建議您簽字。您無法反
抗。」
    指定的那個星期五的下午,查爾斯和蒙塔古被引進一間陰森的會客室裡,那會客室是屬
於倫敦四法學院的。查爾斯覺得好像是來參加一場決鬥,蒙塔古則是他的助手。一開始,他
們等了一刻鐘,這期間無人理睬他們。好在蒙塔古已經預料到會有這種前奏式的懲罰,所以
他們緊張而又饒有興趣地等待著。
    他們終於被召了進去。一個矮胖的老頭兒從一張巨大的台子後面站起來,滿臉怒氣。稍
靠他的後面,站著弗裡曼先生。他兩隻眼死死地盯著查爾斯,目光寒氣逼人。查爾斯剛才的
興味兒一掃而光,朝他鞠了一躬,但沒有打招呼。兩位律師草草握了握手。屋子裡另外還有
一個人,是個瘦高個兒,禿頂,一雙咄咄逼人的黑眼睛。看見他,蒙塔古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您認識高級律師墨菲先生嗎?」
    「久仰,久仰。」
    在維多利亞時代,高級律師亦是最高法官。高級律師墨菲是個劊子手,當時人們對他真
是談虎色變。
    奧布裡先生傲慢地指了指兩個來人應當坐的座位,自己隨後也落了座。弗裡曼先生仍怒
氣沖沖的站著。奧布裡先生擺弄了一會兒文件,以便給查爾斯其實並不需要的時間,讓他體
會一下這樣的場面常有的可怕的氣氛。
    老律師嚴峻地抬起頭來。
    「蒙塔古先生,我想,這樁破壞婚約的事是可恥的,事實俱在,是無可爭辯的了。我不
知道您的當事人是怎樣解釋他的行為的,但是他在給弗裡曼先生的這封信裡已對他的罪行提
供了足夠的證據,雖然我注意到他這種人特別厚顏無恥,他想要——」
    「奧布裡先生,在這種場合,您用這種詞——」
    高級律師墨菲乘機惡狠狠地說:「您是否願意聽聽我要用的詞,蒙塔古先生——而且是
到法院裡去聽?」
    蒙塔古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氣,垂下眼皮。奧布裡老頭兒極為不滿地盯著蒙塔古,說:
「蒙塔古,我很瞭解你早已過世的祖父。我想,他在為這樣一種當事人採取行動之前,一定
會三思而後行。不過我們不必計較這個了。我認為這封信……」他的手指象鉗子一樣,夾著
信揚了揚。「我認為,這封可恥的信使已經造成的危害更進一步嚴重,使受害者受到更粗俗
的侮辱,因為他企圖可恥地開脫自己的罪責,所以信裡完全沒有提及罪惡而骯髒的私通事
件,而這封信的作者心中完全明白,這一私通事件是他罪行之中最可恥的一點。」他鄙夷地
望著查爾斯。「您可能認為,先生,弗裡曼先生完全不瞭解您的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您打錯
算盤了。我知道您與之進行卑鄙交往的那個女人的名字。我們掌握的所有情況,有一個證人
可以作證,但這種事實在令人厭惡,我不願說出他的名字。」
    查爾斯的臉騰地紅到耳根。弗裡曼先生在盯著他,他別無辦法,只得低下頭,心裡暗暗
咒罵薩姆。蒙塔古說:
    「我的當事人到這兒來,不是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的。」
    「那麼,您不想為這一指控進行辯護嗎?」
    「在我們的職業中,像您這樣名聲渲赫的人一定會知道,我不能回答這一問題。」
    高級律師墨菲插言道:「如果我們提出指控,您不辯護嗎?」
    「對不起,先生,對於此事,我必須保留做出判斷的權利。」
    高級律師露出了奸詐的微笑,嘴唇也扭歪了。
    「用不著判斷,蒙塔古先生。」
    「咱們是否可以進行下一步,奧布裡先生?」
    奧布裡望了望高級律師。高級律師陰沉地點點頭。
    「蒙塔古先生,在這一訴訟案中,我覺得提出過多的建議是不合時宜的。」他再次擺弄
了一下文件,「我將言簡意賅地說幾句。我給弗裡曼先生提的建議是很明確的。在我的長期
經歷中,嗯,長期經歷中,這是迄今為止遇到的一個最卑鄙的案例。哼,您的當事人對他必
然受到的懲罰竟無所顧忌。我堅信,此等惡劣的行徑應當公諸於世,為世人作前車之鑒。」
    他說到此處停頓了很長時間,以便使他的話發生更大的效力。查爾斯幾乎不能控制自
己,臉漲得通紅。這時,雖說弗裡曼先生已移開了目光,朝地上望著,可是高級律師墨菲卻
懂得如何利用紅臉作為犯罪的證明。墨菲的臉上掛著那種初級律師們所讚歎的蛇怪式嘲弄表
情1,同時,這種表情顯然還含有諷刺和殘暴。   
  1根據神話傳說,蛇蟶一瞪眼或一吹氣,便能置人於死地。



    奧布裡先生用另一種口氣慢條斯理地說:「儘管如此,為了一些我此處不便說明的原
因,弗裡曼先生對這一案件表示了本不必要的寬容。只要答應他的條件,他不準備立即起
訴。」
    查爾斯嚥了一口唾沫,朝蒙塔古瞥了一眼。
    「我相信,我的當事人對您的當事人是感激的。」蒙塔古說。
    「根據墨菲先生的寶貴建議……」奧布裡先生微微躬身向高級律師致意,高級律師聽到
此話只是點了點頭,他的目光並沒有從垂頭喪氣的查爾斯身上移開。「……我準備了一份認
罪書。我希望告訴您,弗裡曼先生不立即起訴一事的嚴格條件是,您的當事人必須簽署這一
文件,在此時此地,當著我們大家的面,由我們共同作見證人,馬上簽署!」
    他把文件遞給蒙塔古。蒙塔古匆匆看了一遍,抬起頭來,問:「我是否可以請求與我的
當事人私下討論五分鐘?」
    「您居然認為有必要討論,這使我大吃一驚。」奧布裡有點惱火,可是蒙塔古卻寸步不
讓:「如果您一定要吃驚,那有什麼辦法呢?」
    於是,哈里·蒙塔古和查爾斯又回到了那間陰森的客廳裡。蒙塔古把文件看了一遍,無
可奈何地遞給了查爾斯。
    「唉,這就是報應,老兄,看來您只好接受了。」
    查爾斯讀著認罪書,蒙塔古望著窗外。
      我,查爾斯·阿爾傑農·史密遜,完全地、自由地、無條件地願意申明事實,承認;
    一、我與歐內斯蒂娜·弗裡曼小姐曾訂過婚約;
    二、我之所以解除與她的莊嚴婚約,並不是由於無
    辜一方(歐內斯蒂娜·弗裡曼小姐)的任何原因;
    三、我在與她訂婚以前,完全而確切地被告知了她
    的社會地位,她的人品,她的嫁妝以及她的未來前景,而且我訂婚後瞭解到,歐內斯蒂
娜·弗裡曼小姐的任何情況完全沒有與我被告知的情況相矛盾,亦無與我被告知的情況不相
符者;
    四、我解除婚約完全出於我自己可恥的自私與失信,毫無任何正當理由或任何正當根據;
    五、我與住在萊姆鎮和埃克斯待市的一個名叫莎拉
    ·愛米莉·伍德拉夫的女人保持著秘密而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而且確實企圖隱瞞這種關
系;
    六、在整個事件中,我的行為是可恥的,由此我永
    遠放棄被人們視為紳士的權利。
    而且,我承認受害一方有權無限期地對我起訴而不
    附任何條件。
    還有,我承認受害一方有權根據她的需要任意地利
    用此項文件。
    此外,我在此文件上簽字是出於我的自願,我完全
    理解上述條件,完全承認我的行為,完全沒有受到任何脅迫,事先和事後都沒有任何猶
豫,因而,我現在或將來都無權更改、辯駁、抗辯或否認上述各條的任何細節。
    「您對此有何看法?」查爾斯問。
    「我認為,這一草稿一定會引起爭論。沒有任何律師會樂於把第六條寫進去。要是提交
法院,人們完全可以指出,沒有任何紳士,不管他怎樣遇蠢,會不在脅迫之下去承認這一
條。法官可以就此大做文章。這對我們是有利的。奧布裡和墨菲居然允許有此一條,我感到
驚訝。我估計那是他父親添上去的,他想讓你吞下這一苦果。」
    「卑鄙。」
    查爾斯看樣子馬上就要把文件斯掉。
    蒙塔古從他手裡把文件輕輕拿過來:「法律是不講究事實的,查爾斯,您現在總算明白
了吧。」
    「還有那句『根據她的需要任意地利用此項文件』——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它的意思是,這一文件可以登在《泰晤士報》上。我記得幾年前似乎也有過類似情
況。不過我有一個感覺,老弗裡曼似乎不想張揚此事。要是他想當眾羞辱您,他本可以到法
院去告您的。」
    「那麼,我必須簽字?」
    「要是您願意,我可以就某些用詞去進行爭論——爭取改動一些詞,以便您萬一遭受審
判時可以有權提出抗辯,減輕某些懲處。但是我想最好不要爭辯,因為這一文件的殘酷性本
身就已經替您爭辯了。他們所付出的代價足可以補償我們的損失。如今後需要,我們可以提
出,這一文件嚴厲到難以置信的程度。」
    查爾斯點點頭。兩人站起身。
    「還有一件事,哈里,我想知道歐內斯蒂娜的身體怎麼樣了,可是我不便於問弗裡曼先
生。」
    「我會注意一下,看事後能不能跟奧布裡老頭兒談談,他還不是那樣一個老惡棍。在歐
內斯蒂娜的父親面前,他不得不裝裝樣子。」
    於是他們二人折轉回去,大家開始簽署這份文件。查爾斯先簽,然後其他人依次簽完。
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兒。大家都有點尷尬,沉默了片刻。末了,弗裡曼先生開腔了。
    「哼,你這混蛋,以後別再給我們家抹黑了。假如我是個年輕人,假如——」
    「尊敬的弗裡曼先生!」
    奧布裡老頭兒的嚴厲聲調使他的當事人收住了話頭。查爾斯遲疑了一下,向兩個律師鞠
了一躬,隨後走了出來,蒙塔古跟在他身後。
    可是走出門口以後,蒙塔古說:「在馬車裡等我一下。」
    過了一會兒,他爬上了馬車,坐在查爾斯身旁。
    「她身體好得很。奧布裡就是這麼說的。他還告訴我,如果您想再跟別人結婚,弗裡曼
就會把那一份文件給您未來的岳父看。哈,他想叫你打一輩子光棍呢。」
    「這一點我也猜到了。」
    「噢,對了,老奧布裡還告訴我,這次多虧了一個人,你才沒有被起訴。」
    「多虧了她?我也猜到這一點了。」
    「弗裡曼先生本來是非要割你一磅肉不可的。1可是看來那姑娘在家裡確實能夠作主。」   
  1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中,高利貸者夏洛克堅持要割安東尼一磅肉,以懲其
到期無力還債之過錯。這兒借用此典比喻哈弗裡曼本欲嚴懲查爾斯。



    馬車走了一百多碼以後,查爾斯說道:
    「看來我這一輩子的名聲已玷污了。」
    「我親愛的查爾斯,您在這個禁慾的社會裡想要我行我素,那麼您得到的報應就只能是
這個。我對嚮往自由的人並不討厭,也不想責怪您。但是您要知道,您不能抱怨付出的代價
太沉重啊。」
    馬車滾滾向前。查爾斯呆呆地望著車外灑滿陽光的待道。
    「唉,真不如死了好。」
    「那麼咱們二人到維裡斯飯店去吃一兩隻大龍蝦,請您在死以前對我講講那位神秘的伍
德拉夫小姐,好嗎?」
    那次屈辱的會見使查爾斯好幾天都垂頭喪氣。他很想遠走高飛,再也不回英國。他無臉
到俱樂部,無臉去見朋友。他閉門在家,不見任何客人。同時,他全力以赴地尋找莎拉。有
一天,偵探們告訴他,他們發現了一個叫伍德伯裡小姐的人。那人新近受雇於斯德哥·紐星
頓的一所女子學校,長著褐色頭髮,似乎很像他所說的那個人。有一天下午,他在那所學校
外面心急火燎地等了一個小時。伍德伯裡小姐終於出來了,走在一大群姑娘的前頭。其實,
她僅僅稍微有一點兒象莎拉。
    六月已經到了。那是天氣特別晴朗的一個月。查爾斯盼著見到莎拉,真可謂望穿秋水,
不見伊人。到了月底,他停止了尋找。偵探們倒還樂觀,然而他們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費用問
題。他們象搜索倫敦一樣地搜索了埃克斯特。查爾斯甚至還派了一個人悄悄去萊姆和韋茅斯
察訪,結果同樣一無所獲。有一天晚上,查爾斯邀蒙塔古到他的肯星頓住所共進晚餐。他坦
率而又可憐地叫蒙塔古替他拿主意。他到底應該怎麼辦呢?蒙塔古毫不遲疑地對他說,他應
當到國外去。
    「可是她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呢?她委身於我,然後又把我甩掉,好像我對她來說一文不
值。」
    「最大的可能性——請原諒——是後一種情況。是不是那位醫生說對了呢?您肯定她的
用意不是報復性破壞?不是毀掉您的前途……使您落到目前這步田地?」
    「我不信。」
    「可是您必須相信。」
    「儘管她表面上編了些謊話騙人,實質上她是正直的,誠實的。她可能已經死了。她沒
有錢,沒有家。」
    「那麼,我派個辦事員去死亡登記處查查。」
    查爾斯儘管覺得這是一種侮辱,可他同時認為這個建議是可行的。第二天他同意了。結
果,死亡登記簿上並沒有莎拉·伍德拉夫的名字。
    他又耽擱了一個星期。一天晚上,他突然作出了出國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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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11:36
第五十七章  

 這些對他都不過是框框條條,
    我們上學時就早已知曉——
    誰落後就見鬼去吧,呵!
    ——A·H·克勞《無題》(1849)
      
    現在,讓我們跳過二十個月。那是一八六九年早春二月的一個晴朗日子。在這期間,格
拉斯通終於住進了唐寧街十號。約翰·米爾的著作《婦女的隸屬性》即將問世,格頓學院即
將誕生。泰晤士河仍像往昔那樣,因一片混濁而聲名狼藉。不過,天空倒是一片瓦藍,抬頭
望去,你會覺得自己似乎置身於意大利的佛羅倫薩。
    俯視大地,你會看到,沿切爾西河河堤,地上尚有積雪的痕跡。不過在陽光之下,你也
可以看到春天悄悄來臨的徵兆。我想……我敢肯定,那個我本可以說是推著兒車的少婦(但
是不能這樣寫,因為兒車又過了十年才出現)從來沒聽說過希臘詩人卡圖勒斯,也從來沒有
怎麼想過失戀是種什麼味道。即使她在戀愛中曾有過什麼不幸,恐怕也不會過多地去思慮。
但是她卻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不管怎麼說吧,她剛剛離開了家(家就在西面一英里外),
全身裹得緊緊的,肚子像是從地底下萌發出來的一個球莖。同樣明顯的是,她雖然盡力把自
己打扮得乾淨利落,可是,像所有的園丁一樣,她喜歡自己的這塊球莖長得脹鼓鼓的。從她
那緩慢的步履之中,可以看出她是位即將臨產的母親。她那種大腹便便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很
高傲,但卻是世界上最不叫人討厭的高傲。
    那位悠閒而略帶自豪的少婦有一段時間倚在欄杆上,望著灰色的河水。她的面色紅潤,
長長的睫毛象麥芒一樣。她的兩眼比湛藍的天空稍淡一些,但並不明澈。倫敦是從來不可能
造出純淨東西來的。可是,從她轉身觀看河前街對面那些新新舊舊的磚瓦房子時的樣子來
看,她並不討厭倫敦。她望著富人家的房子,臉上並無妒嫉的神色,倒是看到那些高樓深院
時,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從倫敦市中心駛來一輛馬車。少婦的那雙藍色眼睛瞧著馬車,那神色叫人一看就知道,
她對倫敦那些平庸的習俗仍然感到有趣而好奇。馬車停在對面一所大房子的外面。一位女主
人走下馬車,踏上人行道,從錢包裡摸出一枚硬幣。
    河堤上的少婦看到對面那個人後陡然目瞪口呆,紅潤的面龐變得蒼白,一會兒又變得通
紅。馬車伕用兩個手指頭碰了碰帽沿,向那位女主人致意。他的乘客邁著輕盈的步子向身後
的大門走去。少婦悄悄走到路邊,隱在一棵樹後。那女人打開門,消失在門裡面。
    「是她,薩姆。我看得很清每,像是——」
    「我簡直不敢相信。」
    但是他實際上是相信的。他身上的第六種或第七種感官幾乎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情。他回到倫敦時,曾找過查爾斯以前的廚娘羅傑斯太太,詳細瞭解了查爾斯在肯星頓住宅
最後那些難熬的日日夜夜。這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表面上,他跟廚娘一樣,對從前主人的
行為很不以為然,但內心裡對他的遭遇卻感到不是個滋味。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啊。
    薩姆和瑪麗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兩個人的好奇、疑惑的目光遇到一起。此時,他們
夫妻二人正站在一間不大的客廳裡。客廳雖小,佈置得倒還講究。壁爐裡還生著旺旺的火
呢。兩人正在凝視著對方,這時門開了,一個小不點兒女僕走了進來。那女僕約摸十四歲,
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嬰兒的衣服鬆散開了。薩姆連忙接過孩子逗了起來,最後把小東西弄得
尖叫不止——這總是他下班回家後做的第一件事。瑪麗慌忙接過她的寶貝疙瘩,朝著傻乎乎
的爸爸咧著嘴笑,而那小女僕在門旁望著他們夫妻二人,也會心地笑了。這時我們可以清晰
地看出,瑪麗身上懷著另一個孩子已好多個月了。
    「我說親愛的,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呢,哈里特,把晚飯燒好。」
    「好的,先生,畔(半)個鐘頭就好。」
    「這個女僕真不錯的,親愛的。」他無憂無慮地吻了吻瑪麗的腮幫子,搔了一下嬰兒的
胳肢窩,邁步朝街上走去。
    五分鐘後,薩姆就不那麼高興了。他坐在附近酒吧間的一個滿地撒著木屑的角落裡,面
前擺著杜松子酒和熱水。表面看來,他完全有理由為自己高興。雖說他還沒有自己的商店,
但那樣的日子也不遠了。第一個孩子是姑娘,不過他知道,第二個孩子會彌補他這點小小失
望的。
    薩姆在萊姆的那一張牌打得很精。特蘭特姨媽一開始就對他深表同情。他在瑪麗的幫助
下完全投靠了特蘭特姨媽。他辭職是不是斷送了他的前程?他說,查爾斯曾答應借給他四百
鎊(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總是要高價)來幫他做買賣,那不是一種福音嗎?做什麼買賣呢?
    「太太,就做弗裡曼先生的那種買賣,只是比他差得遠,不好比。」
    另外,他還充分利用了莎拉這張牌。開頭幾天,他守口如瓶,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以前
主人的罪惡秘密。可是特蘭特夫人對他那麼好——傑裡克大院的洛克上校正在找男撲,於是
薩姆失業的時間是極為短暫的;他的獨身生活也同樣極為短暫,舉辦婚禮是由新娘的女主人
掏的腰包——由此看來,他當然應該有所報答了。
    像所有的孤獨老太一樣,特蘭特姨媽也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人來收養。她總是被提醒別
忘了薩姆想要干男子服飾用品這一行。於是有一天,她來到倫敦住在妹妹家時,便試著向妹
夫談起了這件事。開頭,弗裡曼先生想要拒絕,但特蘭特姨媽很有禮貌地提醒他,這個年輕
僕人的行為是多麼正直。他自然比特蘭特夫人更清楚,薩姆的情報是多麼有用,而且還可以
繼續利用。
    「好吧,安恩我會留心想辦法。可能會有個空缺。」
    就這樣,薩姆在一家大商店裡找到了一個落腳點,當然地位是很低的。他天生精明,這
彌補了他教育上的不足。他當僕人得到的訓練在接待顧客方面大顯身手。他的穿著也很考
究。更重要的是,有一天他做了件大好事。
    事情發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那時他和瑪麗結婚後回到倫敦已有半年光景。頭一天晚
上,薩姆在家裡悶悶不樂地喝了點酒。就在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天氣晴朗,弗裡曼先生從他
在海德公園的住所步行去商店看看。他看了一遍擺滿商品的櫥窗,最後走進店裡。底樓的店
員們一見他進來,便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急忙整理一下東西,恭恭敬敬地彎腰鞠躬。時間尚
早,顧客不多。他以主人的身份,習慣地抬了抬帽子,算作回禮。誰知他驀地轉身走了出
去,店員們無不驚駭。底樓的領班異常緊張,趕緊尾隨他走到店外。他看到這位商業鉅子站
在一個櫥窗前出神地盯著。領班心裡一沉,可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站在弗裡曼先生
的背後。
    「只是試驗一下,弗裡曼先生。我馬上叫人把它撤掉。」
    另外三個人在他們身旁站住了腳。弗裡曼先生掃了他們一眼,拉著領班的胳膊,把他帶
到幾步以外的地方。
    「現在你注意一下那個櫥窗的情況,辛普林先生。」
    他們在那兒站了約五分鐘。不時地有人走過其他櫥窗,來到他們剛才說的那個櫥窗前,
站在那兒觀看。也有的人像剛才弗裡曼先生那樣,一開始沒有注意它,隨後又轉身回來望著
它。
    要詳細描寫那個櫥窗,恐怕在這兒不大協調。不過您只要看一看其他櫥窗就可以發現,
它們佈置得雜亂、單調,標籤也是千篇一律。另外您還應記住,維多利亞時代跟我們時代大
不相同。我們時代的天才們把畢生精力貢獻給廣告事業,而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相信這種荒
唐的觀點:好酒不靠招牌,好貨不靠廣告。那個櫥窗的背景僅是折成皺褶的深紫色棉布,布
的前面橫拉著一根根細鐵絲,鐵絲上懸掛著一排耀眼的紳士領帶。領帶的形狀、尺寸、式樣
變化多端,應有盡有。更巧妙的是,領帶排成了字。這些字正在喊著、叫著:
「·請·選·用·弗·裡·曼·的·貨!」
    「辛普森先生,這個櫥窗是我們今年佈置得最妙的一個。」
    「的確這樣,弗裡曼先生。很突出,很醒目。」「『請選用弗裡曼的貨』。我們所幹的
就是為顧客提供貨物,要不我們開這麼大個店幹什麼?
『·請·選·用·弗·裡·曼·的·的·貨』——妙極啦!從現在起,我們做主意和廣告中
全部使用這句話。」
    弗裡曼先生走回到店門口。領班笑了。
    「這事主要還得歸功於您,弗裡曼先生。您還記得吧,有一個小伙子——是法羅先生?
——您對他到我們這兒來很感興趣?」
    弗裡曼先生止住步子。「法羅——他的名字叫薩姆吧?」
    「大概是的,先生。」
    「把他叫到我這兒來。」
    「他今天五點鐘就來了,先生,特為來佈置櫥窗的。」
    薩姆被叫了來,他紅著臉站在這位大亨面前。
    「幹得好,法羅。」
    薩姆深深鞠了一躬,說:「那是我應當做的,先生。」
    「辛普森先生,法羅的薪水是多少?」
    「二十五先令,先生。」
    「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薩姆還沒來得及說感謝的話,弗裡曼先生便走開了。對薩姆來說,好事還在後頭呢。周
末他去領薪水時,又得到了一個紙包。包裡有三枚金幣和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幹勁與發
明獎。」
    現在,只過了九個月,他的薪水已急劇上升到三十二先令六便士。由於他已成為櫥窗布
置僱員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他真感到,只要他一開口薪水便會再次上升。
    這時,薩姆站起身,破例又買了一杯杜松子酒,回到座位上。他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
他在良心上不安(在現代,薩姆的子孫後代在社會公開賭博中盡力想要克服這種缺陷)……
或者說他覺得自己的走運和幸福很不公正。浮士德1的傳說是文明人的原始模型。薩姆所處
的文明時代還沒有教會他懂得浮士德是什麼人。可是他已很有閱歷了,總應該聽說過跟魔鬼
訂立契約這件事以及怎樣訂立契約吧。跟魔鬼訂約的人會走運一時,但總有一天魔鬼會提出
它的要求。   
  1浮士德原是歐洲中世紀民間傳說中的人物。他為了獲得知識,跟魔鬼訂立契約,
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後來,歐洲許多作家都以這個題材創作了文學作品。



    另外使他擔心的是,他從來沒有把自己做過的那件事告訴瑪麗。他們之間沒有其他的秘
密。他相信瑪麗對任何事情都會做出正確的判斷。他木來想開個商店,當個店老闆。這個想
法不時地又回到他的腦海裡。現在不是有事實可以證明他是天生有才能的人嗎?可是瑪麗卻
有著鄉下人的知足感,懂得應該在哪裡立足。正是她溫柔地——有那麼一兩次卻並不溫柔地
——把他送到牛津街的那個大商店裡去磨練。
    儘管在語音和口音上可以斷定他們是下等人,可是這兩個人的社會地位卻在不斷提高,
而且他們也明白這一點。對瑪麗來說,這猶如一場夢。嫁給了一個一星期能掙三十先令的男
人!而她那個趕大車的父親,從來沒有超過十先令!住在一所租金一年十九鎊的房子裡!
    最讓人高興的是,她最近對十一個下等人進行了面試,為的是確定誰可以干她僅在兩年
前還在干的差事!為什麼要會見十一個人呢?我想瑪麗主要考慮的是當了女主人容易不開
心,得找個合適的女僕——這種論調她是從那個外甥女而不是那個姨媽那兒學來的。另外,
有年輕漂亮丈夫的年輕妻子怎樣選女僕,她也很明白。她選擇女僕時根本不考慮聰明、能
干,最重要的是決不要漂亮的。她跟薩姆說她決定給女僕哈里特每年六英鎊,因為她可憐這
個姑娘。當然這並非全是謊話。
    那天晚上喝完兩杯杜松子酒後,薩姆回到家裡去吃燉羊肉。他摟住瑪麗的大肚子,吻了
吻她。隨後他低頭看了看她掛在胸前的鑲花胸針——在家老是戴著,出門總要摘下,她怕有
人會搶劫。
    「那個舊的珍珠珊瑚胸針呢?」
    她笑著把舊的弄高了一點。
    「認識了你,真好,薩姆。」
    他們夫妻二人站在那兒,低頭望著胸前那好運道的象徵。對瑪麗來說,她一向有資格獲
得這一切;而薩姆呢,他卻不得不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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