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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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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2:52
第十九章

    各類物種其繁衍的數量總要超過能夠存活的數量。
    這就造成了永不停息的生活競爭。於是,在複雜多變的生存條件下,任何生命體,只要
它能朝自己有益的方面有所演變,生存的可能就要大一些,這也就是自然選擇。
    ——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實際上,這位遠航中國的可憐蟲當天晚上卻在他下榻的白獅旅館扮演了東道主的角色。
這次宴會是他和歐內斯蒂娜安排的,事先未曾告知特蘭特姨媽,為的是讓她感到突然和高
興。兩位女士即將到他在白獅旅館的房間裡赴宴。一盤上等的鮮蝦已端上餐桌,剛從河裡撈
上來的活鮮大馬哈魚也已燒好,旅館酒窖裡的酒全送到了這兒。咱們在波爾蒂尼夫人家首次
見過面的醫生也被拉了來,以便使出席宴會的人在性別上得到準確的平衡。
    格羅根醫生可謂萊姆鎮上的名人之一。大家公認,他正像那天晚上吃的從埃克斯河中撈
上來的大馬哈魚一樣,是婚姻河流中非常值得捕撈的獵物。歐內斯蒂娜拿他來毫不留情地取
笑特蘭特姨媽,說這位溫柔女性的典範真是冷酷無情,竟然拒絕了這樣一個可憐和孤獨的男
子的追求。不過,既然這位可憐的人能夠忍受六十多年的孤獨日子,那麼他追求別人時也一
定是冷酷無情的。
    實際上,格羅根醫生決心做個老光棍,就像特蘭特姨媽決定做老處女一樣。他像那些性
器官發育不健全的愛爾蘭人一樣,有奇特的能力。他可以跟女人說說笑笑,打情罵俏,卻從
來不會墮入情網而不能自拔。他身材矮小,表情冷漠,像只非洲的茶隼。他很精明,有時很
難對付。可是別人合他的胃口時,他又十分隨和。他使萊姆鎮的社交活動帶上了拘謹的色
彩,因為當你跟他在一起時,你覺得他隨時都在警覺地等待著,一旦你表現出一點愚蠢,他
就會撲將上來。可是當他對你抱有好感時,他總是表現出使人興奮的機智,並以自己的方式
表現出一個飽經風霜、精通世事的人的人情味,對你有所幫助。他也有隱忍不言的事情。他
從出生就一直是天主教徒,現在改信了英國國教(這一點他像迪斯雷利),否則波爾蒂尼夫
人怎能讓他到自己家裡去?他大概跟那些本世紀三十年代曾當過共產主義者的人不無相似之
處。這些人現在改變了信仰,人們才可以與之相處。儘管格羅根醫生改信了英國國教,但他
身上仍有魔鬼的氣味1。他肯定是變了,因為他(這一點他不像迪斯雷利)每個禮拜天總是
小心翼翼地去教堂作早禱。萊姆人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的變化是一種假象,因為去教堂是表
示自己宗教信仰的主要方面。假如他對宗教信仰隨隨便便,抱無所謂的態度,那麼他本來是
可去清真寺或猶太教堂的。再說,格羅根是位很好的醫生,精通醫學的最重要領域,對病人
的性情也很熟悉。有些病人內心深處想讓醫生教訓一頓。於是他就教訓他們一頓。他可以根
據病情的需要,要麼熟練地治療,要麼巧妙地安慰,要麼乾脆不理不睬。   
  1英國在英王亨利八世(1491—1547)時與羅馬天主教斷絕關係,宣佈英國教會不
再受制於羅馬教皇,並建立英國國教,即英國聖公會。「魔鬼的氣味」指羅馬天主教的影響。



    在萊姆鎮,他大概是最食不厭精、喜歡美酒的人了。查爾斯在白獅旅館舉行的宴會很合
他的胃口,於是他便喧賓奪主,代替那個年輕人當起東道主來。他曾在海德堡學醫,後來在
倫敦開業,深知世態的炎涼和人生的荒謬,不愧為一位聰明的愛爾蘭人。這就是說,假如他
對某件事知之甚少或毫無記憶,他隨時可以用想像來彌補自己的不足。對於他講的故事,沒
有人完全相信,也沒人喜歡再聽。特蘭特姨媽大概象萊姆鎮的其他人一樣,對那些故事的細
節一清二楚,因為醫生和她是多年的至交。她肯定覺察到格羅根講的一個故事這次跟上次不
一樣,總是矛盾百出。不過她聽了只是開心地哈哈大笑——有時笑得那麼放縱,我擔心這笑
聲倘若被家住山坡上的萊姆鎮社會棟樑波爾蒂尼夫人聽見,那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的。
    一般說來,這樣的晚上查爾斯本應該興高采烈,因為醫生在講故事時沒有像以前那麼古
板,語言的運用和情節的敘述都稍許隨便了些。特別是當肥美的大馬哈魚只剩下解剖學上稱
的殘骸,兩位先生換上葡萄酒時,醫生的話就更多更隨便了。對此,歐內斯蒂娜稍感不甚得
體,這與她被訓練就的典雅社交不太合拍。查爾斯注意到,她有時微露吃驚的神色,而特蘭
特姨媽卻沒有這種表情。兩位年長的客人十分高興回到他們各自的青年時代,留戀那更加開
通的時尚。這使查爾斯頓生懷古之感。望著醫生的調皮眼神和特蘭特姨媽的滿臉歡笑,他自
然想到自己的時代是多麼令人厭惡:僵死的繁文縟節;對運輸和製造業中機器的崇拜;對社
會習俗中出現的更為可怕的「機器」的頂禮膜拜。
    他這些令人欽佩的客觀看法可能與他那天下午的行為並無明顯的聯繫。至少查爾斯認為
沒有什麼聯繫。此時,他的腦海裡已不再懷古,而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他對自己的朝三暮
四並非毫無覺察。他覺得自己把伍德拉夫小姐的事情看得過分認真,這樣他在前進的路上就
會跌跌撞撞,而不是高視闊步了。他感到對歐內斯蒂娜是恨鐵不成鋼,而不是感到苦惱。此
時,歐內斯蒂娜不像平時那樣活躍,這究竟是因為偏頭痛呢,還是因為醫生那種愛爾蘭式的
談話使人頭暈目眩?很難說清楚。不管怎樣,這使他像在音樂會上那樣,又一次發現她身上
有某種淺薄的東西——不論是智力還是語言上,她的機敏不過是裝腔作勢。《霍夫曼的故
事》1中有不少靈巧的機器式的姑娘,知識貧乏,感情單調。歐內斯蒂娜表面上嫻靜可愛,
深知事理,但她是否有點像那些姑娘呢?   
  1霍夫曼(1776—1822),德國兒童文學家。後人將他的三個短篇編在一起出版,
書名《霍夫曼的故事》(1881)。



    然而,查爾斯轉念一想,她在三個成人面前還不過是個孩子,於是,他伸手在紅木餐桌
下面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她臉紅時還是挺嬌艷的呢。
    末了,兩位先生——個子高高有點像已故康索特王子的查爾斯和身材瘦小的醫生——將
兩位女士護送回家。這時是晚上十點半,在倫敦正是社交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分,可在這兒,
萊姆鎮像往常那樣,早已進入夢鄉。兩位女士帶著笑臉關上大門以後,查爾斯和醫生發現布
羅德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醫生用手指按著鼻子,說:「那麼您,先生,我想給您開一大杯摻水烈酒,用我這熟練
的手配製。」查爾斯有禮貌地猶豫了一下。醫生接著說:「這是醫生的命令,懂嗎?正如一
位詩人所說:Dulce est desipere1。在一個適當的地方呷上兩口還是挺不錯的嘛。」   
  1拉丁語,意思是:不可抗命不從。



    查爾斯笑了。「如果您保證您的摻水烈酒比您的拉丁語好的話,我就悉聽尊命。」
    十分鐘後,查爾斯發現自己已被格羅根醫生安排在一間叫「小屋」的舒適書房中。書房
在二樓,前面成弓形,從這兒可以俯瞰防波堤和防波堤大門之間的小海灣。這位愛爾蘭人向
他保證,他的書房在夏天特別優美,因為從這兒可以望見去小海灣游泳的仙女們。不管怎麼
說,作為一位醫生,他可以命令女病人去做能使他大飽眼福的事情,還有比這更美的嗎?在
弓形窗檻上,放著一架格裡高利時代1的銅製小望遠鏡。格羅根鬼頭鬼腦地咂咂嘴,擠擠眼。   
  1格裡高利(1572—1585),羅馬教皇。



    「呃,這是用來觀察天文的,沒有別的。」
    查爾斯探身窗外,嗅著帶有鹹味的空氣。他看到了右側遠處海灘上游泳更衣車的黑色方
形輪廓。海中的仙女們就是從那些更衣車裡換好衣服走出來的。但是這天夜裡大海所發出的
聲響只是海潮撞擊岸邊卵石的嘩嘩聲。從某個更遠的地方,隱約傳來平靜海面上海鷗的尖
叫。他的身後是燈光明亮的書房,傳來了醫生配製「藥品」的丁當聲。他覺得自己身處兩個
世界之中,一個是背後溫暖明亮的世界,一個是屋外陰冷漆黑的神秘世界。我們都把詩寫在
紙上,其實真正的詩人是那些想像著的人。
    摻水烈酒味道極佳。邊喝酒邊抽「伯馬」牌雪茄煙,更使人心曠神怡。兩位紳士那會兒
仍生活在一個不同領域的學者可以享受知識相通的世界裡。在那個世界裡,人們有共同的語
言,有一套通用的規則和固定的含義。而今天的醫生,誰懂得古典文學?今天的業餘愛好者
能夠跟專家彼此理解地交談嗎?這兩位紳士生活的那個世界,是還沒有被專門化這個暴君統
治的世界。不過我不希望諸位——您馬上就可看到,格羅根醫生也不希望——將進步與幸福
混為一談。
    一時,兩個人誰也沒吱聲。離開了那兩位女士,離開了那個宴席,他們高興地回到了男
子世界,回到了更加嚴肅的世界。查爾斯出於好奇,想瞭解醫生所持的政治觀點。為了引向
這一話題,他問醫生,放在書本之間的那兩尊白色雕像是誰。
    醫生笑了笑,用拉丁語說:「Quisque suos patimurm-anes。」這是維吉爾1的
話,大意是:「我們根據自己選擇的神來安排自己的命運。」
    查爾斯也笑了,說:「那一尊是邊沁2,對吧?」   
  1維吉爾(公元前70—前19),古羅馬詩人。
    2傑裡米·邊沁(1748—1832),英國法學家、哲學家。



    「對。另外一尊是用帕羅斯島大理石雕刻的,是伏爾泰的雕像。」
    「由此看來咱們支持同一個黨。」
    醫生反問道:「一個愛爾蘭人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查爾斯點點頭,承認他別無選擇。接著,他主動講起自己支持自由黨的理由。「在我看
來,格拉斯通先生至少認識到我們時代的倫理道德基礎是極其腐朽的。」
    「天哪,我是不是跟一位社會主義者坐在一道啦?」
    查爾斯笑起來。「現在還不是。」
    「告訴你,在這個充滿謊話的時代,什麼人我都可以原諒——但就是不能原諒那些毫無
信仰的人。」
    「呃,是的。」
    「我年輕時是邊沁的信徒,伏爾泰使我離開了羅馬天主教,邊沁又使我離開了保守黨。
至於現在那種裝點門面的廢話——擴大選舉權,它跟我毫不相干。依我看來,血統、門第一
文不值。一個公爵,就算一個國王,他照樣可以像普通人一樣愚蠢可笑。不過我倒也感謝大
自然母親,我不會再活五十年,對世事可以不管不問了。當一個政府害怕老百姓的時候,那
就等於說是怕自己。」他眨了眨眼。「有一次,一位憲章派人物到都柏林去宣傳自己的主
張,我的一位同胞對他說過一句話,你聽說過這件事嗎?那個憲章派高喊道:『弟兄們,人
都是一樣的,這一個人不是同另一個人一樣好麼?』那個愛爾蘭人高聲叫道:『對呀,演講
的先生,你說的對呀,而且還比他娘的另外一個更好一點呢。』查爾斯聽到這兒笑了。可是
醫生伸出一個手指,嚴肅地搖動著。「你別笑,史密遜。可是你要注意,那個愛爾蘭人是對
的,他並不是胡扯。那句『比他娘的另一個更好些』將會毀掉這個國家。不信咱走著瞧。」
    「可是照您這樣說,您的兩尊家神也應受到譴責嘍?是誰為大多數人的幸福祈禱來著?」
    「我並不反對大多數人的幸福,問題是我們怎樣得到幸福。我們沒有『鐵的文明』時不
是照樣過得挺快活?」(「鐵的文明」這兒指鐵路。)「那時我還是個小伙子呢。你要給大
多數人帶來幸福,但總不能揠苗助長吧?」
    查爾斯有禮貌地輕聲說了句贊同的話。格羅根正好觸及到了他伯父覺得同樣敏銳的問
題。他伯父的政治主張跟格羅根完全不同。許多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曾為「改革法案」奮鬥
過的人,在三十年後轉而反對改革。他們覺得機會主義和兩面派是這個世紀的致命弊端,結
果他們身上產生了具有威脅性的妒嫉和反抗精神。或許由於這位一八○一年出生的醫生確實
有點奧古斯都1式的仁愛,他過分地認為,進步要靠有秩序的社會——所謂秩序,就是對他
現有的一切毫不干涉。
    這就使他既接近法西斯式的邊沁,而更接近自由主義者伯克。2不過,他那一代人對
「新英國」以及一八五○年以後長期經濟繁榮時期崛起的政治家持懷疑態度,也並非毫無道
理。許多年輕人,從查爾斯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到馬修·阿諾德那樣名聞遐邇的年輕
人,都同意他們的看法。不是聽說似乎已改變了宗教信仰的迪斯雷利,在臨終時居然為猶太
死者低聲禱告嗎?那個徒有其名的演說家格拉斯通,在現代政治史上不也只是個含糊其詞、
模稜兩可的大師嗎?不也是個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嗎?最高階層的人物講話時閃爍其
詞、不知所云,這是最糟糕不過的事……呃,看樣子應該改個話題了。查爾斯問醫生,他是
否對古生物學感興趣。   
 1奧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古羅馬第一位皇帝。
    2艾德芒德·伯克(1729—1797),英國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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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3:13
.    「爽快地說吧,不感興趣,先生。我還不想破壞剛才那頓晚飯所引起的興致。我倒喜歡
研究現代生物。」他坐在高背椅子上,對查爾斯微笑著。『我們只有對生者研究得更透徹
時,才能去研究死者。」
    查爾斯接受了對方的反駁意見,趁機說道:「前幾天我聽說當地發生的一件事情,它使
我跟您有些同感。」他故意停了一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想您知道的肯定比我
多。」說到這裡,他感到自己這樣轉彎抹角,可能反而暴露出自己並非偶然談及此事,於是
急忙說:「聽說她名叫伍德拉夫,在波爾蒂尼夫人府上做事。」
    醫生用帶柄的鐵托盤托著玻璃杯,眼睛望著托盤。「噢,對,可憐的『悲劇人物』。」
    「我說話可能不夠謹慎,不過我想問一下,她是您的病人嗎?」
    「這個麼,我關心波爾蒂尼夫人,因此不允許有人說她的壞話。」
    查爾斯偷著瞥了醫生一眼。醫生眼鏡後面的眼睛裡閃出了一道深恨波爾蒂尼夫人的凶
光,這肯定不會錯。年輕人微微一笑,低下頭來。
    格羅根醫生伸手捅了捅壁爐。「對外面海灘上的化石,我們知之甚少,而對發生在那姑
娘內心的東西就更不瞭解了。最近,有位聰明的德國醫生把憂鬱症分成了幾種類型。有一種
他叫作中性。所謂中性,他指的是先天性的,即生來就有悲傷的脾性。另一種叫作陣發性,
即在某種情況下會變得憂傷。這一種,我想你懂得,我們大家有時也會患上的。第三種叫作
模糊性憂鬱。所謂模糊性,意思是那個可憐的醫生自己也搞不清楚發病的原因。」
    「她是陣發性,是不是?」
    「呃,別急,難道她是第一個被拋棄了的青年女子嗎?我告訴您,萊姆鎮有十來個這樣
的姑娘。」
    「都是像她那樣被無情地甩掉了嗎?」
    「有些姑娘的情況比她還糟呢。可是現在,她們照樣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那麼您把伍德拉夫小姐劃在模糊性一類裡?」
    醫生沉默了半晌才說:「十個月前,我被請去給她看病——您知道,這是我跟您私下說
說——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毛病:她無緣無故地哭泣;不用問,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患
的是憂鬱症,一清二楚。我知道她的事情。我瞭解塔爾博特夫婦。那件事發生時,她在他們
家當家庭教師。我想,病因是很清楚的——在莫爾伯勒大院住上六個星期,不,六天,就足
可以把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逼進瘋人院。我只對您說,史密遜。我是個不開化的老頭子。我盼
著那所虔誠的宮殿燒成灰燼,連同它的主人一起燒成灰燼。要是我不在灰燼上跳快步舞就不
算人養的!」
    「我想我會跟您一起跳的。」
    「肯定不光是我們。」醫生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全鎮子的人都會去跳的。不過,咱們
還是接著談那個姑娘吧。我為她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不過,我當時看得出,只有一個辦法
能治好她的病。」
    「讓她離開這兒。」
    醫生連連點頭。「半個月以後的一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她,她正朝防波堤走
去。我叫住她,把她帶到家裡,對她那個關心勁兒就像她是我最喜歡的侄女一樣。誰知言者
諄諄,聽者濛濛。天哪,史密遜,她根本不為所動!似乎我不是在跟她談話!我在埃克斯特
有位同行。他是位和藹可親的人,有個賢惠的妻子,四個象天使般的孩子,當時他正在尋找
一位家庭女教師。這些我都對她講過了。」
    「這麼說來她不想離開這兒?」
    「一步也不肯離開。情況就是這樣。塔爾博特夫人心地善良,開頭她想請伍德拉夫小姐
回去,可是她硬是不肯,反而進了她明知是閻王殿似的人家。她硬是找了個把僕人當成奴隸
對待的女主人,硬是找了個那麼棘手的差使。她鐵了心,怎麼都勸不動她。說來您不會相
信,史密遜。你就是請她去當女王,給她一千鎊的年金,她也會搖頭拒絕的。」
    「可是……我覺得真是難以理解。剛才您提到的她拒絕的事情,正是我們前些日子也考
慮過的。歐內斯蒂娜的母親:
    「老弟,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就算樂於助人,恐怕也是白費勁兒。」他朝查爾斯苦笑一
下,起身從爐邊的鐵架上提起酒壺,斟滿兩人的杯子。「哈特曼醫生是個好人,他說過一些
類似的病例。有一個給人印象很深的病例,那是個寡婦,一個年輕的寡婦,住在魏瑪,丈夫
原來是騎兵軍官,死於一次野外訓練事故。你看這兩個人的情況是不是相似?那女人十分悲
痛。傷心嘛,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史密遜,誰知她沒完沒了,年復一年地悲痛欲絕。
家裡原有的一切東西都不准動。那個死人的衣服仍掛在衣櫥裡,煙斗仍舊擺在他常坐的椅子
旁邊,甚至他死後不明情況的人給他寫來的信也……擺在那兒……」醫生指了指查爾斯身後
的暗處。「在那兒,跟那個相同的銀盤子裡放著。信都發黃了,還是沒有打開,年復一年地
在那兒放著。」他頓了頓,朝查爾斯笑笑。「您的菊石當中從來不會有這樣神秘的事情。以
上是哈特曼告訴我的。」
    醫生站在那兒,低頭望著坐在那兒的查爾斯,向他伸出一個指頭,強調說:「情況似乎
是這樣的:憂鬱已變成了那個女人的嗜好,正像鴉片成了一個鴉片老客的嗜好一樣。現在您
明白了吧?她的悲傷已變成她的樂趣。她甘心情願作個犧牲品,史密遜。您和我望而卻步的
地方,她卻要大踏步前進。她已經給鬼迷了心竅啦,懂嗎?」他再次坐下。「愚蠢,真是愚
蠢。」
    兩人都沉默了。查爾斯把煙蒂扔進了火爐。它燃燒了一會,變成了灰燼。他準備提下一
個問題,但沒有勇氣抬頭望著醫生。
    「那麼她沒有把真心話告訴過任何人嗎?」
    「她最知心的朋友當然是塔爾博特夫人。可是就連她也對我說,那姑娘對她一字不露。
我自信……可是我差不多是完全失敗了。」
    「那麼……讓我們設想一下,如果她能夠把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情透露給一個同情她的
人——」
    「那她的病就會治好。可是她壓根兒不想治好,就像她拒絕吃藥一樣。」
    「可是,假如她能透露的話,您能……」
    「年輕人,您如何強迫一個人透露呢?您能告訴我辦法嗎?」查爾斯聳聳肩,表示無能
為力。醫生接著說:「當然不能。讓我告訴您,這會有好處的,即強迫永遠不會變得彼此理
解的。」
    「如此說來她是不可救藥了?」
    「從您所指的意思上來說,是不可救藥了。藥物是不濟事的。您要知道,她完全不能像
我們男人那樣能夠合情合理地思考問題,不能審察自己的動機,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要那樣
行事。我們必須把她看作一個被大霧迷住了眼睛的人。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盼望大
霧會消失。那樣可許……」他沉默了。隨後,他又毫無信心地補充說了聲「或許」。
    就在這同一時刻,莎拉在自己的臥室裡安然入睡了。黑暗、寂靜籠罩著莫爾伯勒府邸。
她向右面轉了個身,黑髮散落臉上,幾乎把面部全遮住了。可以再次看到,她是那麼平靜,
那麼自在。她已二十六、七歲,是個健康的年輕女子。此時,她的一條纖細的圓胳膊露在被
子外面。夜裡沒有風,窗子是關著的。剛才我說,她的胳膊伸了出來,而且還壓在另一個人
身上。
    但那不是個男人,一個十九歲光景的姑娘也睡在那兒。她背對著莎拉,兩人靠得很近,
因為雖說這張床不算小,但睡兩個人還是挺擠的。
    讀者的腦子裡可能會產生某種想法。但您不要忘記,那是一八六七年的事。要是波爾蒂
尼夫人提著燈籠突然出現在門前,走到兩個躺得很近、親熱地糾纏在一起的肉體面前,您以
為她一定會大發雷霆,像雌老虎一樣對她們百般詛咒,最後把兩個穿著破舊襯衫的姑娘扔到
花崗石大門外面。
    不,您完全錯了。因為我們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每天晚上都服勞德酊,所以此事她不會
知道。退一步說,即使她真的站到了門口,幾乎可以肯定,她會轉身而去,僅此而已——她
甚至還可能做點好事,把門關上,而且關得很輕,以免驚醒屋裡兩個睡著的姑娘。
    您不理解?要知道,有些惡習並非是天生的,原來並不存在。我懷疑波爾蒂尼夫人有生
以來是否聽說過「萊斯姘。」1這個詞兒。就算聽說過,她也以為那個詞的第一個字母必定
大寫,指的是希臘的一個海島,叫萊斯勃斯。另外,她認為女人沒有肉慾的快感,這決不會
有錯,正像地球是圓的或者埃克斯特的大主教是費爾波茨博士一樣不會有錯。當然她也知
道,有的下賤女人確實對男性的情愛有種愉快的感覺,例如上次她就看到馬車伕在瑪麗的腮
上荒唐地吻了一下。但她認為這種快感只不過是女性虛榮和軟弱的結果。妓女是有的,科頓
太太最有名的慈善事業就提醒了她這一點。不過那是些墮落的可憐蟲,只顧貪財而捨棄了女
人討厭肉慾的本性。她對瑪麗本來就是這樣看的。那個蠢丫頭被馬車伕侮辱以後還咯咯地笑
呢,看來就是個妓女胚子。   
  1「lesbian」,即女性同性戀,此處為音譯,以便與下文相聯。



    那麼莎拉是想幹什麼呢?說到女性間的同性戀,她跟主人同樣一點不懂。但她並不像波
爾蒂尼夫人那樣懼怕肉慾。她知道,或者至少猜測,在愛情中肉慾大概是有快感的。不過我
想,她在這方面還是天真無知,不會有什麼行動。她跟米莉在一起睡覺,是從這位可憐的姑
娘那次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暈倒以後開始的。當時,格羅根醫生建議米莉應該離開女僕宿
捨,住到陽光充足的房間裡。剛巧莎拉的臥室旁有一間長期棄置不用的化妝室,於是米莉就
被安置在那裡。莎拉主動承擔了照顧這個患貧血症姑娘的大部分工作。米莉是農夫的女兒,
兄弟姐妹十一人,她排行第四。他們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她的家在荒
涼的埃加頓西面的一個山谷裡,兩間草屋,又潮濕又擁擠。現在,那兩間草屋已落到了倫敦
一個時髦的年輕建築師手裡,他常到那兒度週末。他很喜愛那兩間草屋,因為那兒地處山
野,十分偏僻,一片田園風光。這件事或許消滅了維多利亞時代這地方出現的可怕現象。但
願如此。喬治·莫蘭1之流(在一八六七年,伯基特·福斯特2是罪魁禍首)把鄉村生活大
加渲染,似乎農村勞動者和他們的子孫都是那樣心滿意足地生活著。其實,他們的繪畫同我
們時代的好萊塢電影一樣,都掩蓋了「真實」的生活,是一種愚蠢而有害的情調。只要看一
看米莉和她的十個兄弟姐妹的情況,關於「快樂的鄉村少年」的神話便會不攻自破了。但是
真正去看的人卻廖廖無幾。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罪惡的時代,都圍繞著它的凡爾賽宮建造高
牆。就我個人而論,我最痛恨的是那種用文學和藝術建造起來的高牆。   
  1喬治·莫蘭(1763—1804),英國畫家。
    2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0),英國畫家、雕刻家。



    後來,有一天夜裡莎拉聽到米莉在哭泣。她到她的屋裡去安慰她。對她安慰一下並不
難。因為米莉雖說十九歲了,但各方面都是個孩子。她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對周圍的人
也不大能辨別好壞。如果你拍拍她,她當然懂得你是愛她——如果你踢她一腳,她卻覺得命
該如此。那天夜裡異常寒冷。莎拉沒說別的,只是鑽進姑娘的被窩,摟著她,吻吻她,確實
還拍了拍她。她覺得米莉像是一隻生了病的羔羊。她記得,在她父親雄心勃勃地搞事業,但
還仍舊保留著農民的生活方式時,她時常親手把一隻羔羊喂大。這位農夫的女兒也確實像只
羔羊。
    打那以後,羔羊每星期總有兩三次帶著孤獨的神色到莎拉的臥室裡來。她睡得不好,還
不如莎拉。有時,莎拉一個人睡覺了,但黎明醒來時卻發現米莉睡在她的身旁。有時候,米
莉在半夜裡覺得難以入睡,就怯生生地、輕手輕腳地鑽到莎拉的被窩裡。這個可憐的姑娘怕
黑,要不是有莎拉,她準會要求回到女僕宿舍裡去住。
    這種親切的關係幾乎是用不著語言來表達的。她們很少談話,即使偶爾談幾句,也都是
無關緊要的家庭瑣事。她們懂得,在黑暗中默默無語、熱熱乎乎地待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在她們的感情中會有某種性愛嗎?可能有吧。可是她們之間從來沒有超出姐妹關係的範圍。
毫毛疑問,在最粗野的城市貧民中,在最開放的貴族中,當時在一些地方一定存在著與生殖
器官相關的女子同性戀。但是在維多利亞時代,婦女睡在一起是種普通現象,這跟我們時代
人們傲慢地喜歡單獨生活一樣,是普通現象。而不是有令人懷疑的動機。再說,在那時的孤
獨世界裡,兩人湊得更近一些,這更接近人性而不是接近墮落,難道不是這樣麼?
    既然這樣,那就該讓這兩個清白無罪的姑娘睡吧。讓我們回到下面海邊那兩位更理智、
更有學問、也更高尚的男人身邊來吧。
    兩個男人談了伍德拉夫小姐,談了大霧那個切中要害的比喻,話題又回到了不是那麼模
糊不清的古生物學領域。
    「您得承認,」查爾斯說,「萊爾的發現其重要性遠遠超出了發現的本身。恐怕牧師們
要駁倒他也不那麼容易。」
    讓我插幾句。萊爾是現代地質學的鼻祖。一七七八年,布豐1在他的《自然史》中已經
擊破了大主教厄謝爾2在十七世紀製造的神話。這位主教曾說世界是公元前四○○四年十月
二十六日九點鐘創造出來的。這一說法莊嚴地載入英國官方《聖經》,印刷了無數次。但
是,即使法國的偉大自然科學家布豐也未敢將世界的起源往前推到七萬五千年。萊爾的《地
質學原理》出版於一八三○年至一八三三年之間——剛巧與其他方面的改革同時發生,他把
世界的起源推前了幾百萬年。很多人並不記得他的名字,但他是個關鍵人物。他給了那個時
代、給了其他領域的無數科學家以最有意義的空間。他的發現象朔風一樣吹向四方,吹過那
個世紀臭氣熏天的玄學長廊。對膽小鬼來說,他的發現令人心寒;但對勇敢的人來說,卻大
大鼓舞人心。但是諸君切莫忘記,在我所描寫的那個時代,很少有人聽說過他的代表作,更
很少有人相信他的理論,甚至沒有什麼人接受他的理論所暗示的東西。「創世紀」是一大謊
言,可它同樣也是一首虛構的偉大詩篇。因為一個六千年前的子宮總要比長達二十億年前的
子宮要暖和得多啊3。   
  1布豐(1707—1788),法國博物學家、作家,進化論思想的先驅者,著有《自然史》三十六卷。
    2詹姆斯·厄謝爾(1581—1656),愛爾蘭大主教。
    3根據厄謝爾主教的說法,世界是公元前四千年創造出來的,至維多利亞時代已有六千
年的歷史。二十億年指科學家經過研究,推算出的地球誕生的歷史。這句話的含義是指六千
年的說法在當時更容易為一般人所接受。



    查爾斯對牧師及其他神職人員的前途表示懷疑。他的未來岳父和伯父都曾告誡他,要他
在這一方面謹慎行事。此時,他想弄清格羅根對他的這種懷疑是支持還是反對。可是醫生不
想深談這個問題,只是望著火爐,含含糊糊地說:「是的,不那麼容易。」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後,查爾斯漫不經心地提了個問題,目的是想使談話繼續下去。
    「您讀過達爾文那傢伙的書嗎?」
    格羅根的唯一回答是從眼鏡框上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後,他站起身,手裡端著油
燈,走到這狹長書房後面的書架旁。他很快走回來,遞給查爾斯一本書。那本書正是《物種
起源》。查爾斯望著醫生的嚴厲目光,說:
    「我剛才的意思並不是——」
    「那麼您讀過這部書嗎?」
    「讀過。」
    「既然讀過,您就應該明白,把一個偉大人物叫作『傢伙』恐怕不妥當吧。」
    「照您剛才說的——」
    「這本書講的是生者,史密遜,而不是死者。」
    醫生氣乎乎地轉身把油燈放到桌子上。查爾斯站起身。
    「您說的對。我道歉。」
    小個子醫生斜了他一眼。
    「戈斯幾年前到這兒來過,還帶來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學者。您讀過他的《中樞》1嗎?」   
  1《中樞:解開地質學難題之嘗試》一書現在已被人們忘卻了。這真是件憾事,因
為它是整個時代的一部奇書。作者戈斯是皇家學會會員,是當時最著名的海洋生物學家。誰
知由於他對萊爾恐懼,再加上他的追隨者的攛掇,此公居然在一八五七年提出了一種理論。
那理論一下子解決了科學和宗教對世界起源的爭論。戈斯奇妙的論點是,上帝創造亞當的那
天,同時也創造了所有的化石和一切絕跡了的生物形式。我們完全應該把戈斯的做法看作有
史以來人對神所進行的最難以理解的掩飾行為。——作者原注。



    查爾斯笑了笑。「我發現那本書只是一派胡言而已。」
    格羅根醫生對查爾斯進行了正面和反面的考驗以後,對他苦笑一下,算作回報。
    「在他那次講座結束時,我也是對他這麼說的。我看我完全正確。」醫生那愛爾蘭人的
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我看今後誰想在多塞特郡的這片沿海地帶鼓吹傳統的基督教信
仰,他就得當心點。」
    他和氣地看了查爾斯一眼。
    「您是達爾文主義者嗎?」
    「道道地地。」
    格羅根聽後一把抓住查爾斯的手,緊緊地握著,好像他自己是魯濱遜,而查爾斯是他的
男僕星期五1。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大概與半英里之外兩個熟睡中的姑娘並未意識到的感情一
樣深厚。他們知道,他們是兩顆酵母粒,置身於毫無生氣的巨大麵團之中;他們是兩顆鹽
粒,撒在一大碗淡而無味的肉湯之中。
    我們這兩位具有燒炭黨2思想的人物(人的天真的一面不都是崇尚秘密社團嗎?)這時
重新斟滿摻水烈酒,點上雪茄煙,隨後對達爾文進行了長時間的讚美。按說,在他們所討論
的偉大真理面前,他們本該覺得自己十分渺小,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們(特別是查爾斯在
黎明時分往回走時)情緒高漲,覺得跟他們的同胞比起來自己是超群絕倫的。   
  1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1661—1731)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中的人物。
    2燒炭黨是十九世紀初意大利的秘密革命組織。



    黑暗籠罩著的萊姆鎮是人類社會的普通一角。顯然,全鎮的人都默默無聞地酣睡了,而
經過自然選擇的(此處有雙重意思,一是大自然的選擇,一是查爾斯自己的自然選擇)查爾
斯卻非常聰明,頭腦清醒,自由自在,像永遠閃爍的明星,對一切都能理解。
    唯獨莎拉,他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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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3:45
第二十章

    莫非是上帝與自然離異,
    自然衍生出如此的惡夢?
    她看上去規規矩矩,
    卻又那麼不檢點自斂度人生……
    ——丁尼生《悼亡友》(1850)
      她終於打破沉默,向布克利醫生吐露了此事。醫生跪著,手指顫抖地指著她那件不
堪入目的裙子,試探地問道:「要不要換一件?」她恨恨地低聲回答說:「不,讓他們看看
自己幹了些什麼。」
    ——威廉·曼徹斯特1《總統之死》
         
  1威廉·曼徹斯特,當代美國作家、歷史學家,主要著作有《光榮與夢想:美國
史,1932——1972》、《危險的城》及《永別了,黑暗》等。以上引自他的著名長篇小說
《總統之死》中肯尼迪夫人跟醫生的對話。



    她站在常春籐通道另一端的蔭影下,隱約可見。她沒有向四周張望,因為她已經看見查
爾斯穿過梣樹林往上走來。天氣晴朗,蔚藍色的天空籠罩著大地,西南風暖洋洋地輕輕吹
著。春風帶來了成群的蝴蝶,有硫蝶、粉蝶,還有綠色翅膀的白蝴蝶。我們不久前發現蝴蝶
與農業高產水火不容,於是到處噴灑農藥,它們也就近乎絕跡了。可在當年,它們卻一路陪
著查爾斯經過「牛奶房」,穿過樹林。此時,有只大個兒硫斑蝶正在莎拉身後光燦燦的空地
上面飛舞著呢。
    查爾斯在走進常春籐昏暗的綠蔭下之前,停住腳步,十分警覺地向四周掃視一眼,以便
吃准肯定沒人看見他。只有高大的梣樹伸著至今還光禿禿的樹枝懸浮在林地上空,其他什麼
也沒有。
    她等查爾斯走近時才轉過身來,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看他,只是伸手在口袋裡摸索
著,隨後便垂著眼皮,默默地又遞給他一塊烤缽石,那樣子像是在給他一件禮物,用來贖
罪。查爾斯接過化石,看著她那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禁為之感動。
    「這些化石,請允許我付錢給您,正像我在安寧小姐的店裡買東西應該付錢一樣。」
    她聽後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終於碰在一起。他看出莎拉生氣了。他又一次莫名其妙
地感到她的目光向自己刺來,感到剛才用詞不當,使她大失所望。但是這一次他卻頭腦清
醒,對自己所要採取的態度心中有數,因為這次見面是發生在上兩章所述事件的兩天以後。
格羅根醫生關於死者與生者的相對優先權所做的那些分析,使查爾斯茅塞頓開。他現在認
為,自己的冒險不僅有科學道理,而且也合乎人道主義。他原來私下坦白地承認,自己的行
為雖然莽撞,卻也有些樂趣。而現在他清醒地看出其中有一個因素——責任。毫無疑問,他
本人自然是「適者生存」中的適者,但富有人性的適者對不適者應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甚至還有過一個念頭,既想把自己和伍德拉夫小姐的事一古腦兒告訴歐內斯蒂娜。但
是轉念一想,他覺得歐內斯蒂娜必定會提出一些愚蠢的娘兒們的問題,而要如實回答,那他
自己就難免要陷入困境。他很快斷定,歐內斯蒂娜既沒有男性的坦蕩胸懷,也沒有足夠的生
活經驗,因此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利他主義動機。於是,他悄悄地避開了自己的責任中不很吸
引人的一面。
    他用下面的話擋開了莎拉責備的目光:「我比較富裕,您手頭拮据,我想您就不必客氣
了」。
    這話的確表達了他內心的打算:既對莎拉深表同情,同時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使她意
識到他們之間處境的不同……當然話要說得婉轉些,要帶有一點明顯的自我解嘲。
    莎拉說:「我所能給您的只有化石。」
    「您何必一定要給我什麼東西呢?」
    「因為您到底來了。」
    他發現,她的謙卑幾乎與她的高傲一樣使人無所適從。
    「我來是因為您確實需要幫助,為此我感到高興。雖然我至今不明白您為什麼如些信任
我,使我有興趣瞭解您的……」他收住話頭,因為他就要說的「那件事」,會暴露出他即想
當醫生,又想當紳士的打算。「……您的艱難處境。我來是想聽聽您希望叫我聽的話……您
不是叫我……聽嗎?」
    她抬頭望了望他。他因受到別人的尊重而感到喜悅。這時,莎拉怯生生地指了指陽光,
說道:
    「附近有個僻靜的地方,咱們到那兒去好嗎?」
    查爾斯表示同意。她在陽光下走著,越過到處是一片碎石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
她上次碰到正在尋找化石的查爾斯。她走起來輕鬆自如,步子穩健,一隻手將裙子提得離地
面高出幾英吋,另一隻手捏著黑帽的帶子。查爾斯笨手笨腳地跟在她身後。他看到了她的黑
襪子後跟上的補丁和破舊的鞋幫;也看到了她的暗褐色頭髮上是紅色光澤,心想要是那頭髮
完全鬆開,一定是又蓬鬆又濃密,漂亮得很。這會兒,她的頭髮緊緊地向後梳著,裹在大衣
領子裡。儘管如此,他還是想到,她總把帽子拎在手裡,大概是因為對自己的頭髮感到自豪
吧。
    她帶著查爾斯穿過另一條綠色通道。他們到了通道的另一頭時發現,那裡是一個綠色斜
坡,陡峭的石壁很久以前就塌了下來。他們在草叢上走著,步子倒很穩當。她小心地蜿蜒而
上,來到崖頂。他在後面吃力地走著。瞥見了她的褲腳管。褲腳管用白帶子紮著,扎到腳踝
以上。他想,一般說來,一位女性在爬坡時應該落在他的後面,而不會在他的前頭啊。
    莎拉在崖上等著查爾斯趕上來。他爬上來後跟著她順崖頂走著,兩人來到二個陡峭的山
肩。在查爾斯看來,那地方相當危險。倘若一不小心跌出幾步,便會從山崖的邊緣滑下去,
無可挽回。要是他一個人,他一定會躊躇不前的。但是莎拉卻穩穩當當地走了過去,似乎一
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危險。山肩的另一端有一塊幾碼寬的平地,她的「僻靜的地方」就在那兒。
    那是一片座北朝南的小凹地,四周長著茂密的荊棘叢和山茱萸,頗似一個小小的圓形劇
場。矮小的蒺藜爬滿了舞台背後——如果我們可以將這一塊十五英尺寬的地方叫作舞台的
話。有人——顯然不是莎拉——曾經在一棵樹樁邊安放了一塊巨大的平頂燧石,算得上是一
個土造御座,坐在上面可以俯視下面的樹梢和大海。查爾斯身穿法蘭絨上衣,微微地喘息
著,大汗淋漓,向四周觀望。凹地四周的坡壁覆蓋著濃密的櫻草花與紫羅蘭。其間點綴著野
草莓。在藍天白雲下,這地方沐浴著午後的陽光,既十分安全,景色也分外迷人。
    「祝賀您,您在找安樂窩方面還很有天才呢。」
    「我是找個孤寂的地方。」
    她請查爾斯坐在小樹旁的石座上。
    「我想這是您的座位呀。」
    但是她急忙翩翩轉身,坐到小樹前面幾英尺遠的一個小丘上,她坐在那兒,既可以面對
大海,也可使查爾斯無法看到她的臉。這一點,查爾斯朝那個較好的座位上一坐便看出來
了。他還看出,莎拉在巧妙地賣弄風情,因為她那樣一坐,查爾斯就必然注意到她的頭髮。
她坐得筆直,但卻低著頭,莫名其妙地擺弄著帽子。查爾斯望著她,心裡感到好笑,但他臉
上並沒笑。他看得出,莎拉不知道從哪兒講起才好。由於她過於羞怯,氣氛顯得太天真,太
孩子氣,好像他們是一對少年兄妹似的。
    她把帽子放在一邊,鬆了鬆大衣,雙手交叉放在膝前坐在那兒,但是始終沒有開腔。大
衣的高領子和皺折給人一種男子的印象,特別從背後看更是如此。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像女馬
車伕或女兵——當然也只是有一點象,因為不管怎麼說,從頭髮上看是不像的。查爾斯有些
驚訝地發現,破舊衣服穿在她身上勝過綾羅綢緞,反而使她看起來楚楚動人。近五年來,婦
女的裝束大大時髦起來,至少在倫敦是如此。許多婦女開始使用第一批墊撐物,以便使胸部
豐滿、優美。她們描睫毛、塗眉毛、抹口紅、染頭髮……而且這樣做的大多是名媛貴婦,並
不僅僅是那些名聲不好的女人。而莎拉卻毫不修飾。她好像對時髦的東西毫不動心,在時髦
的浪潮中仍舊我行我素地生活著。這種情況就像查爾斯腳下的櫻草花一樣,它雖然樸實無
華,但卻能跟奇異的暖房植物一樣茁壯地生長,並跟它們爭奇鬥艷。
    查爾斯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對面前這位奇怪的求援者頗有點高傲的神氣,並不急於要去
幫她。她仍不開口,這或許是因為她膽怯、畏縮,但他越來越清楚地發現,莎拉在向他挑
戰,要他採取主動,把那秘密從她口裡引出來。結果還是查爾斯投降了。
    「伍德拉夫小姐,我厭惡不講道德,但我更厭惡沒有憐憫的道德。我保證對您的事不過
分責備。」
    她的頭稍微動了一下,但是她仍在猶豫著。隨後,就像一個在水邊遲疑了一下的游泳者
一樣,她猛地跳入了坦白的波濤。「他叫瓦格納。船失事後,他被抬到塔爾博特家。其他人
都死了,只有他和另外兩人倖免於難。您一定聽說過這件事吧?」
    「只是聽說過一些,並不瞭解這些水手。」
    「他使我最欽佩的首先是他的勇氣。那時我並不知道一個男人既可以勇敢,又可以虛情
假意。」她盯著大海,好像她的聽眾不是身後的查爾斯,而是面前的大海。「他的傷很重,
從腰下到膝蓋的肌肉全撕裂了。要是當時出現壞疽,他的腿就得鋸掉。痛苦是可以想像的,
但他從不叫喊,甚至不哼一聲。醫生給他包紮傷口時,他就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他抓得那麼
緊,有一天我差點暈倒。」
    「他不會講英語吧?」
    「只懂幾個字。塔爾博特夫人講的法語也不比他的英語強多少。他剛來不久,塔爾博特
船長就出航了。瓦格納對我們說,他是波爾多人,父親是位有錢的紳士,結婚兩次,遺棄了
前妻的孩子,不讓他們繼承財產。他後來在運酒的船上當了海員,還說船失事時他己升為大
副。不過他說的全是謊話。實際上我並不瞭解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表面上像個紳士,僅
此而已。」
    她似乎不善於連貫地講話,經常停頓一下,可能是想想下面該說什麼,也可能是想讓查
爾斯插話。但是,查爾斯並不想打斷她,只是輕輕地說了聲:
    「我懂您的意思。」
    「後來我有時想,他壓根兒跟沉船毫無關係,他只是個披著海員外衣的魔鬼。」她垂下
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他很英俊。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注意我——我是說他在傷口好轉的
時候開始注意我。他不喜歡看書,這方面比個孩子還差。他老是希望有人陪他說說話兒。他
說我很漂亮,還說他弄不懂我為什麼不結婚,等等,我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他。」
    「總之是他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
    「您知道,我們總是用法語交談。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我們所表達的意思總是不確
切。我從沒去過法國,口語不好,常常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有時我所理解的意思並非是
他的真意。他有時挖苦我,但並沒有惡意。」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覺得跟他談
話挺快活。我不叫他吻我的手,他就說我心太狠。有一天,我也覺得自己心太狠了。」
    「那麼不久您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隻烏鴉在頭頂低低盤旋著,黑色的羽毛閃閃發光。它迎著微風躊躇不決地拍打著翅
膀,忽然發現下面有兩個人,便驚慌地飛走了。
    「我懂。」查爾斯說。
    他的意思僅僅是鼓勵她說下去,但她卻對這句話認真起來。
    「您不懂,史密遜先生。因為您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一個出生後將來要作農夫的妻子但
後來又受過相當教育……的女人。向我求婚的已有好幾個人。我在多切斯特時有個富裕的牧
場主——不談這個了。您不是一個生而嚮往於追求智慧、美和學識的女人……我實在不知道
該怎麼說。我雖然沒有權利得到這些,但我的心卻嚮往著這一切,而且我不認為那是出自虛
榮……」她沉默了一會。「而且您從來沒做過家庭女教師,史密遜先生。一個沒有孩子的年
輕女人,為了拿薪水而去照顧別人的孩子。您不可能懂得,孩子們越可愛,她的痛苦就越無
法忍受。千萬不要認為我這是嫉妒。我喜歡可愛的小保爾和弗吉尼亞。我對塔爾博特夫人只
有感激和熱愛——我可以為她和她的孩子們去死。但是,我每天卻要看著幸福的婚姻、家庭
和令人羨慕的孩子,看著他們的天倫之樂。」她頓了一下,「再說,塔爾博特夫人跟我正好
同年。」她又頓了一下,「我好像被允許住在天堂裡,卻被禁止享受天堂的幸福。」
    「不過,您說被剝奪了這種權利是痛苦的,我們每個人不是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著痛苦
嗎?」
    她使勁地搖著頭。查爾斯意識到自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便解釋道:「我的意思僅僅是
說,社會特權不一定就帶來幸福。」
    「那跟我說的情況毫無共同之處。」
    「但是您總不能認為所有的家庭女教師都是不幸福的——或者是一直不結婚。」
    「都跟我差不多。」
    他停頓一下,接著說:「我打斷了您的話,請原諒。接著講吧。」
    「那麼您相信我的話並非出自妒嫉?」
    她說完後轉過頭來,目光銳利地瞅著查爾斯。他點點頭。她從身旁的坡壁上採了一束遠
志花的花枝,拿在手裡擺弄著。
    她繼續說下去。
    「瓦格納終於康復了。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走。那時他已明確地表示了對我的愛。」
    「他要求您嫁給他嗎?」
    她覺得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當時談到了婚事。他說他回法國後就會升為船長,還說他
跟他弟弟有希望獲得已失去的繼承權。」她猶豫了一下,隨後放開膽子說:「他希望我跟他
一起回法國。」
    「塔爾博特夫人知道此事嗎?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純潔女性。要是當時塔爾博特船長在的話……可他不在家。我開始
是因為害羞沒有告訴她;後來是因為害怕,害怕她勸我,我知道她會勸我怎麼做。」她用手
撕著遠志花的葉子。「瓦格納不斷央求,他想盡一切辦法使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在於我
跟他一起走——而且,我的幸福也在於此。關於我,他已瞭解很多情況。他知道我父親怎樣
死在瘋人院裡,知道我是如何窮極潦倒,無親無故,知道我幾年來如何寂寞。史密遜先生,
我的整個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像命中已經注定,我永遠不能跟同類人建立友誼,永
遠不可能建立家庭,永遠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親宣佈破產,所有的東西賣
得乾乾淨淨。打那以後,我便被一種幻覺所折磨,認為連家什物件——象椅子、桌子、鏡子
什麼的——都聯合起來加深我的寂寞。它們在說:『你永遠沒有權力說我們是你的,我們永
遠不屬於你,只屬於別人。』我知道這是神經不正常。我知道,在工業城市中存在著貧窮與
寂寞,相比之下,我算是過著豪華舒適的生活。儘管如此,當我讀著關於工會主義者的瘋狂
報復行為的報導時,我卻能理解一部分。我甚至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懂得向誰復仇,如何復
仇。而我卻束手無策。」她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種新的東西,一種強烈的感情,這種感情對她
最後一句話起了某種否定作用。她平靜地補充了一句:「恐怕我沒有把自己的意思講清楚。」
    「對您的這種感情我不敢苟同,但我完全理解。」
    「瓦格納走了,到韋茅斯去乘班船。塔爾博特夫人認為他當然一到那兒就會乘船走。但
他對我說他在那兒等我。我並沒有答應去找他。相反,我對他發誓說……但我哭得淚人兒似
的。最後他說他要在那兒等一個星期。我說我根本不會跟他去。但是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
去了,可以與之促膝談心的人不在了。我剛才說的那種情緒又重新攫住了我的心。我覺得自
己就要淹死在寂寞之中了。更糟糕的是,我竟讓一塊本來可以救命的木頭失之交臂。我絕望
透了。而我必須痛苦地將這種絕望隱藏在心底,這就更加深了由絕望引起的痛苦。
    到第五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不過,伍德拉夫小姐,瓦格納的一切行動都瞞著塔爾博特夫人,這難道沒有引起您的
懷疑嗎?正大光明的人是不會這樣行事的。」
    「史密遜先生,我知道,對不瞭解我當時的心情和處境的人來說,我是愚蠢的,我對他
的本性的糊塗認識應該受到責備。我承認這一點。可是,我的靈魂中的某種缺陷希望我那清
醒的自我變得盲目些。於是欺騙也就開始了。人一旦沿著這個方向陷下去,就難以止步了。」
    這對查爾斯倒可以起警告作用,可是他全神貫注地聽對方講她的經歷,沒有顧得上想自
己的事情。
    「那麼您就去韋茅斯了?」
    「我騙塔爾博特夫人,說有個從前的同學病得很重,得去看看。她相信了我,以為我要
去捨邦。不論去韋茅斯還是去捨邦,都要經過多切斯特。到了多切斯特,我就乘公共馬車去
韋茅斯了。」
    說到這兒她停下來,垂著頭,似乎無力繼續講下去。
    「別講了,伍德拉夫小姐,以後的事情我可以猜——」
    她搖搖頭。「我就講到非講不可的事了,但我不知怎麼講才好。」查爾斯也望著地面。
下方一棵巨大的梣樹上,一隻鶇鳥藏在枝葉中尖叫著。在四週一片寂靜中,這叫聲分外響
亮。她繼續說道:「我在碼頭上找了個住處,隨後又找到了他說過他要住的那個旅店。他不
在那兒,但留給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另一個旅店的名字。我到了那家旅店,但那不是
個……正經地方。我打聽他時,從那裡的人回答我的方式我看出了這一點。他們告訴我他住
的房間號碼,叫我直接上他的房間。我堅持叫他下來。他下來了。他看到我似乎很高興,真
像一對戀人久別重逢似的。他道歉說那地方很齷齪,但比其他地方便宜,還說法國海員和商
人經常住在那兒。我感到緊張不安,而他卻很和善。我一天沒吃東西,他準備了晚飯……」
    她遲疑了一忽兒,接著說:「大廳裡很嘈雜,我們便走進一間會客室。我說不上來是怎
樣看出的,但我覺得他變了。雖然他滿臉堆笑,甜言蜜語,但我還是覺得,要是我不去,他
既不會驚奇也不會悲傷。這時我明白了,我不過是他養病期間的玩物而已。我面前的帷幕拉
開了。我看出他不誠實,是個騙子。我看出,和他結婚等於和一個混帳冒險家結婚。那次見
面不到五分種我就看清了這一切。」她的聲音裡含著自怨自艾的語氣,接著又壓低聲音說:
「您可能覺得奇怪,我怎麼以前沒看出來呢?我相信以前我就看出來了,但看出來不等於承
認。我想他有點像蜥蜴,隨環境的不同而改變著顏色。在上流社會裡,他裝得比紳士還紳
士;在那個旅店裡,他又變成了另一種顏色。而我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顏色。」
    她盯著大海過了片刻,在繼續講以前,她的臉變得更紅了。
    「在那種情況下,我知道,一個……正經的女子本來會立即走開的。從那晚以後,我上
千次地在心裡找理由,但我所找到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解釋我那天晚上的行為。開頭我意識
到自己的錯誤後嚇呆了,嚇得只顧從他身上找好的方面,找可尊敬的方面,找誠實的方面。
隨後,我覺得受了騙,氣得怒吼如雷。我想,要不是過去一直忍受孤獨的折磨,自己本來不
會那麼糊塗的。於是我把責任推給了所處的環境。我從前從未遇到過那種情形,從未去過那
樣的旅店。要知道,在那種地方,人們似乎不懂得體面,他們崇拜罪過就像高尚地方的人們
崇拜德行一樣不遺餘力。我無法解釋。我給弄懵了。或許,我那時自以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
運。我想,既然逃出來了,找到了這個人,要是太忸怩就未免過於荒唐……過於虛榮。」她
頓了一下。「我留下了,吃了他叫的晚餐,喝了他勸我喝的酒,但我並沒有醉,反倒覺得頭
腦更清醒了……您說這可能嗎?」
    她微微轉過頭,等著他回答,好像他有可能不見了似的。她雖然看不見他,但她卻想弄
清楚,他沒有消失在稀薄的空氣中。
    「毫無疑問,這是可能的。」
    「我覺得酒給了我力量和勇氣,還有洞察力。時候到了,瓦格納再也不隱瞞他對我的真
正企圖了,我對他的企圖也沒有假裝驚奇。我決定留下來,這就證明了我的純潔是假的。史
密遜先生,我並不想替自己辯護。我很清楚,即便是女招待收拾完餐桌走開後關上門,那時
我本來也可以走掉的。當然,我可以對您撒謊,說他強迫了我,說他在酒中下了藥,說他把
我拉到……諸如此類的話。但事實並不是那樣。他雖然是個無所顧及的人,是個反覆無常、
狂熱自私的人,但他卻不會對一個女人施行強迫手段。」
    接著,她突然轉過臉來,面對面地望著查爾斯。她滿面通紅。但查爾斯覺得那不是羞
愧,而是一種熱情,一種憤怒,一種卑視。就像是她在查爾斯面前暴露了一切,還為此深感
自豪呢。
    「是我自己把身子給了他的。」
    查爾斯不敢正視她的目光,只是垂著眼皮,微微點點頭。
    「我明白。」
    「這樣,就有兩件事使我丟盡了臉:一是那兒的環境,二是我心甘情願。」
    沉默。她再次望著大海。
    查爾斯咕噥道:「我並沒有要求您談這類事情啊。」
    「史密遜先生,我請求您理解的不是我做的那種醜事本身,而是我為什麼要那樣做,為
什麼我犧牲了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東西去滿足一個男人的一時歡樂,而且我並不愛這個男
人。」她抬起手摀住臉。「我那樣做是為了變成另一個人。我那樣做是為了讓人們可以指著
我的背說三道四,瞧,那個女人就是法國中尉的娼婦——呃,好吧,讓他們說吧。我那樣做
是為了讓人們知道我過去痛苦,現在也痛苦,像這個國家每一個城市和村莊的人一樣痛苦。
我當時沒嫁給那個人,可是嫁給了恥辱。我並不是說我當時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
是說我有目的地讓瓦格納佔有我。那時我似乎覺得跳進了萬丈深淵,或者將一把匕首捅進了
自己的心臟。那是一種自殺,一種絕望的行動,史密遜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惡的,是褻瀆神
明,但是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改變我的境況。倘若當時就離開旅店的那個房間,回到塔爾博
特夫人那兒,恢復我以前的生活,那麼我已經真正死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裡。使我活
下去的是我的恥辱,是我知道自己完全不同於其他女人。我將永遠不會有孩子,不會有丈
夫,不會有別人那樣的天倫之樂。而別人也永遠不明白我犯罪的原因。」她頓了頓,似乎第
一次意識到自己講得清清楚楚。「我有時候甚至可憐別的女人,覺得我有一種她們不能理解
的自由。侮辱也好,指桑罵槐也好,都不能動我一根毫毛,因為我已把侮辱和指責置之度外
了,我一錢不值,我幾乎不再是人了,我只是法國中尉的娼婦。」
    對莎拉在這長篇大論中所在講的意思,查爾斯只理解了一點鳳毛麟角。在她講到她在韋
茅斯做的那個奇怪決定之前,查爾斯雖然表面上平靜,但心底裡對她卻十分同情。他可以想
象出家庭教師的那種令人難熬的悠悠時日。在那種情況下,她自然很容易落入瓦格納那樣的
無賴之手。但是,對於她講的什麼範圍之外的自由啦,什麼嫁給恥辱啦,他覺得摸不著頭
腦。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他好像又可以理解,因為她在講完那一大段為自己辯護的話時,
已經珠淚漣漣了。莎拉不想讓查爾斯看出自己在哭,所以她沒有用手捂臉,也沒有掏手帕,
只是坐在那兒把臉轉向一邊。開頭,查爾斯還沒弄清她沉默下來的原因呢。」
    接著,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在草地上靜靜朝前走了兩步,看清了她的臉。他看到她的兩
頰掛著淚水。他深受感動,心潮起伏,思路紛亂。他被一團漩渦包圍著,隨後又被這團漩渦
捲走了,從他原來公正、明智、富有同情心的立足點上被捲走了。他彷彿看到了莎拉沒有細
說的那個場面,即委身於那個男人的場面。查爾斯這時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拿莎拉作玩物
的瓦格納,一個是衝上去將瓦格納打翻在地的查爾斯。這種情況正像莎拉此時在他眼裡也是
兩個人一樣,一個是無辜的受害者,一個是野性的、被世人所不齒的女人。他內心深處已經
原諒了莎拉的不貞,同時他也瞥見了那昏暗的場景,在那種場景中,他自己說不定也會銷魂
一番呢。
    查爾斯激動地低頭望著莎拉,過了半晌才轉過身,坐回到原來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
著,恰似剛從懸崖邊緣縮回身來一般。在大海正南方的天際,一排雲朵冉冉升起,躍入他的
眼簾。雲朵色彩斑斕,有白色的,奶油色的,琥珀色的,像一座座山峰一樣參差不齊。雲朵
舒展開四肢,伸向遠方。它們伸得那樣遠,遠得像德廉美修道院1,像一片永無罪惡的樂
土,像一片令人神往的田園,查爾斯、莎拉和歐內斯蒂娜可以悠閒地漫遊其間……   
  1見法國作家弗郎索·拉伯雷(1495?—1553)的著名小說《巨人傳》第一部。巨
人卡岡都亞的國家受到鄰國國王畢可肖的侵略。他率領若望修士等擊退敵人。他建立德廉美
修道院酬答若望的功勞。



    我並不是說查爾斯想得那麼具體、細緻,那麼不光彩的伊斯蘭教化1。但是遠方的雲朵
使他聯想到自己並非是稱心如意的。他多麼希望能再次駕著帆船,越過第勒尼安海,或騎著
馬,朝西班牙阿維拉的高牆進發;或者冒著愛琴海上眩目的陽光,向希臘的宙宇挺進。不過
即便那樣,他還是會看到一個人,一個黑黑的影子,也就是他死去的妹妹,輕輕地引著他登
上方石台階,進入斷裂廊柱後面的神秘之中。   
  1伊斯蘭教主張一夫多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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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原諒我!原諒我!
    哦,瑪格麗特,這雙臂伸出
    擁抱你又有什麼用?
    你看看,這沒有用!
    我繃緊的雙臂,
    越過空間伸向你。
    但我們不同的經歷
    象海浪捲來,將我們隔離。
    ——馬修·阿諾德《分別》(1853)
      
    一陣沉默過後,莎拉微微抬起頭,可以看出,她已平靜下來。她半側過臉,說道:
    「讓我講完好嗎?沒有幾句話就如結束了。」
    「請不要過分悲傷。」
    她點頭應著,接著說:「他第二天就走了。當時正好有一知船回法國,再說他也總能找
得到借口,什麼家中有困難啦,離家太久啦。他說馬上就會回來。我知道他在撒謊,可我什
麼也沒說。您可能以為我會回到塔爾博特夫人那兒,推說我真的去看望過生病的同學。但是
我難以掩飾自己的情緒,史密遜先生。我頭昏腦脹,實在太絕望了。人們一看我的臉,就會
知道那幾天發生了影響我一生的事件。再說,我不能對塔爾博特夫人撒謊,那時我也不想撒
謊。」
    「那麼您把剛才講給我聽的都告訴了她?」
    她低頭望著兩手。「沒有。我告訴她,我見到了瓦格納,說他有一天會回來跟我結婚。
我當時那樣說並不是出自虛榮。
    塔爾博特夫人會理解那件事——我的意思是說她會諒解我——但是我不會對她說,是她
的家庭幸福逼著我去做那件事的。」
    「您什麼時候知道瓦格納結婚了?」
    「一個月後。他說自己是個不幸的丈夫,還談什麼愛呀,說什麼另作安排呀。我一點也
不感到奇怪,一點也不覺得痛苦,我給他回信時一點也不動氣。我告訴他,我對他的愛已經
一去不復返了,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除了我,您對誰也沒講過這件事?」
    沉默了半晌,她才回答說:「沒講過。就是為我剛才說過的那個原因,對誰也沒講。」
    「為了懲罰您自己?」
    「為了作一個我必須作的孤獨人,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
    查爾斯想起了格羅根醫生在關心伍德拉夫小姐時所持的符合常理的態度。「可是,親愛
的伍德拉夫小姐,倘若每一個受到不道德的男人欺騙的女人都像您這行事,那麼,恐怕咱們
這個國家會遍地都是孤獨的人了吧。」
    「事實上已經遍地都是了。」
    「哪兒話,這太荒唐了。」
    「她們不敢承認自己是被遺棄了的人。」
    查爾斯盯著她的背影,想起了格羅根醫生說的另外一件事——病人拒絕吃藥的事——不
過他還是決定再做一次努力。他向前探著身子,雙手緊握著。
    「我完全可以理解,對一個受到教育的聰明人來說,某些環境看來是難以忍受的。但
是,她受的教育及其他有利條件就不能使她戰勝——」
    她驀地站起身,走到懸崖邊。查爾斯急忙跟上去,站在她身邊,擺好架式,準備隨時抓
住她的胳膊——因為他已看出,他那些洩氣的話已產生了事與願違的效果。她緊繃著臉,望
著大海。他從那張臉上看出,她覺得自己看錯了人,覺得他是個迂夫子,只是傳統觀念的應
聲蟲。她的確有些男子氣,而查爾斯覺得自己婆婆媽媽的。從感情上講,他自己也不願這樣
做。
    「請原諒,我可能問得太多了。不過,我是出自好心。」
    她低下頭,接受了他那含糊其辭的道歉,接著,她又抬起頭來,盯著海面。他們這時站
在極為顯眼的地方,下面樹林中的人完全可以看得見他們。
    「請您向後退一步,站在這兒很不安全。」
    她轉過身,望著查爾斯。從她的目光看來,她似乎再次看透了他的真實動機,並使他的
動機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他感到十分尷尬。我們有時可以從現代人的臉上看到一個世紀前人
的表情,但永遠不能看到一個世紀後人的表情。過了片刻,莎拉從查爾斯身過走過,回到那
棵山楂樹旁。查爾斯站在那個小舞台的中央。
    「您的話證實了我先前的想法,您必須離開萊姆。」
    「倘若我離開這兒,我便離開了恥辱,那我就完了。」
    她伸手抓住一根山楂樹樹枝。查爾斯弄不清楚她在幹什麼,但是看她似乎故意將自己的
食指硬向樹刺上壓,隨後,她在瞅著一滴殷紅的鮮血。她看了一會兒,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手
帕,偷偷地把血揩去。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突然對她說:
    「去年夏天,您為什麼拒絕格羅根醫生的幫助呢?」莎拉聽了這句話,責備地看了查爾
斯一眼。不過查爾斯已有思想準備,知道她會做出這樣的反應。「真的,我瞭解過他的意見。
    您總不能否認我有權利這樣做吧。」
    她又轉向一邊,說道:「是的,您有權。」
    「那麼,您得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因為我不想得到他的幫助。我並不是有意跟他過不去。
    我知道他願意幫助我。」
    「他的建議跟我的不是一樣嗎?」
    「是一樣。」
    「那麼,我誠心地提醒您,別忘了您答應我的事兒。」
    她沒有回答。不過沉默也是一種回答。她站在那兒,眼睛盯著山楂樹枝。查爾斯朝她走
了幾步。
    「伍德拉夫小姐,怎麼樣?」
    「現在您知道了真相,還堅持自己的意見嗎?」
    「毫無疑問。」
    「那麼,您原諒了我的罪過?」
    這使查爾斯心裡微微一驚。「您過於看重我的諒解了吧。最重要的是您自己諒解自己。
而繼續呆在這裡,您是永遠做不到的。」
    「您沒在回答我的問題,史密遜先生。」
    「能否諒解,那是我們的造物主所決定的事情。假如我越俎代庖,那是上天不容的事。
不過我相信,我們大家都相信,您贖罪的苦行已經足夠了。您是應當得到諒解的。」
    「那麼我也就被人們遺忘了。」
    她說這句話時那種結論性的語氣使查爾斯迷惑不解。過了一會兒,他笑了,說道:
    「倘若您這樣說是指這兒的朋友不想給您實際的幫助——」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他們是好心。但是,我正像這棵山楂樹一樣,史密遜先生,
誰也不會指責它寂寞地生長在這個地方,只有當它出現在布羅德街上時,它才會冒犯社會。」
    他歎了一口氣,表示反對這種看法,「可是,親愛的伍德拉夫人姐,您總不能說您的責
任就是冒犯社會吧?」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說這就是您給我的印象的話。」
    她半側過臉,說:「但是,難道社會不正是希望我陷入另一種寂寞之中去麼?」
    「您現在懷疑的是正當的生存權利。」
    「難道禁止懷疑嗎?」
    「不是禁止,而是懷疑毫無結果。」
    她搖搖頭。「結果是有的,不過是苦果罷了。」
    這話並非是反駁,倒像是自言自語,而且聲音裡帶著淒涼。查爾斯感到精疲力竭,覺得
自己被挫敗了。他看出,不僅她的目光是那麼直率,而且她的思想和語言也是那麼直率。以
前,他偶爾覺得莎拉有要求跟男人平等的思想,這曾使他暗暗驚奇。而現在,他發現那不僅
僅是一種平等,而是一種親近,是一種不加掩飾的親近。在他與女人的接觸中,還從沒有體
會到這種思想和感情上的親近。
    他的這種想法並非是主觀斷想,而是客觀事實。查爾斯心想,一個富有自由思想的、有
智慧的男人能看清這一點的話,他一定會承認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的
感情並非是妒嫉男人,而是處在這種情況下不知如何是好。作為一種安慰的表示,他把手搭
在她的肩上,但又迅速地把手縮了回去,轉了個身。兩人又沉默起來。
    莎拉好像覺察到了他的失敗感,說道:「那麼您認為我應當離開萊姆麼?」
    他突然覺得鬆了口氣,急忙轉過身來望著她。
    「我求您這樣做。您到新的環境裡,周圍是另外一些人,就再也不必要憂慮過去的那些
事情了。我等著您打定主意。」
    「我是否可以考慮一兩天再說?」
    當然可以,如果您認為必要的話。」她抓住機會,不讓她再游移不定。「如果您允許,
我建議此事由特蘭特夫人負責。
    我保證不論您需要多少錢她都可以贊助。」
    她低下了頭,似乎又要落淚了。她輕聲說:「我不配這樣的關懷,我……」
    「別說這些了。我認為這樣花錢是最值得的。」
    查爾斯的心頭湧起了一絲勝利的喜悅。是啊,正如格羅根醫生所預言的那樣,只要莎拉
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她的病就可以治癒——或者說至少看到了治癒的一線希望。他轉過
身,拿起燧石座位旁的木棍兒。
    「我去特蘭特夫人家去好嗎?」
    「太好了。當然不必提咱們見面的事。」
    「我決不會說的。」
    他已經預見到跟特蘭特夫人會面的情景:一開始,他會裝作對此事有些吃驚,但也不會
太過分;接著。他會不耐煩地表示,為了把這件事打發掉,一切費用都應該由他來負擔;而
歐內斯蒂娜可能要就此事大大挖苦他一番——這樣也好,倒使他良心上得到安慰。他對莎拉
微笑了。
    「您已經講出了您的密密。我想您今後將會發現,從許多方面來看,我件事不會再是您
的負擔。您天資聰慧,沒有什麼牽掛。這樣一天必定會到來:您將發現,這些年來的不幸只
不過像那邊切斯爾大壩上空的雲影一樣。您將站在陽光下,對過去的痛苦付之一笑。」查爾
斯覺得可以看出來莎拉那疑惑的目光後面隱現著一點光亮。剎時間,她簡直像個孩子一樣,
一邊不情願,一邊又希望自己被哄著、勸著從痛苦中擺脫出來。他打心底裡感到高興。隨後
他輕鬆地說:「咱們現在是否可以下去了?」
    她看上去似乎有什麼話要說。當然,一定是再次表示感謝。他樂滋滋地等著她講話。可
是莎拉最後盯著他望了一會兒,沒有說什麼便從他身旁拐過,朝前走了。
    莎拉走在前面帶路,步子邁起來像她上坡時一樣穩健。查爾斯朝下望著她,不禁有種悵
然若失之感。再也不能跟她這樣呆在一起了……既感到惘然,又感到寬慰。真是個了不起的
女人。他是不會忘記她的。不忘記這樣一位女性,這對查爾斯來說也是一種安慰。看來今後
要瞭解她的情況只有通過特蘭特姨媽了。
    他們來到那個小山坡的腳下,穿過第一條常春籐通道,再走過那片空地,剛進入第二條
通道——墓地,他們呆住了!
    下面,從遠處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上,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那笑聲聽起來很奇
怪,像是一個人強忍著但又忍不住時發出來的。它好像是樹林中的某個精靈,一直在瞅著他
們的秘密約會,而現在,她——從笑聲聽起來那肯定是個女的——在嘲笑查爾斯和莎拉這兩
個蠢人,因為他們自以為別人對這次約會還不知道呢。
    查爾斯和莎拉不約而同地住停腳步。查爾斯本來越想越覺得寬慰,這時他突然由高興變
得驚慌起來。不過,常春籐擋得嚴嚴實實,那笑聲也遠在下面二三百碼的地方,不會有人看
到他們的。只要他們不走下斜坡,誰也不會——過了會兒,莎拉把指頭放在嘴唇上,示意叫
他站在那兒別動,而她自己則躡又躡腳地走到通道頭上。查爾斯看見她向前探著身子,全神
貫注地向路上望著。接著,她突然轉過臉來,向他招手,意思是叫他悄悄走過去。這時,下
面的笑聲又響了。這次笑得輕些,但是距離更近了。不管是誰在那兒笑,反正這個人已經離
開了大路,正在穿過得樹林朝他們走來。
    查爾斯躡手躡腳地急忙朝莎拉走來。他每走一步都要看準地方,以便站穩腳步,同時不
要讓他的高統靴發出聲響。他覺得自己的臉火燒火燎,十分尷尬。在這種時刻,不管他怎樣
被人看見,跟莎拉在一起,肯定就是「作案現場」,怎麼辯解也毫無用處。
    他來到莎拉身旁,幸虧那地方的常春籐密不透風。莎拉不再觀察來的人是誰,而是倚靠
在一棵樹幹上,眼皮下垂著,好像因為自己把查爾斯帶到這兒來而深感內疚。查爾斯向下面
生著梣樹灌木叢的斜坡上一望——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兩個人正向他們走來,似乎
是要到他們隱身的這個地方來。他們不是別人,正是薩姆和瑪麗!薩姆摟著那姑娘的肩頭,
兩人的手裡各拎著自己的帽子。瑪麗穿著歐內斯蒂娜給她的那件散步時穿的綠裙子——肯定
是的,查爾斯最後看見這件裙子時,歐內斯蒂娜還穿著呢——她的頭向後仰著,靠在薩姆的
臉上。毫無疑問,他們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像他們腳下四月的花草那樣情意綿綿。
    查爾斯向後縮了一下,但仍緊盯著那兩個人。他看到薩姆捧著那姑娘的臉親吻起來,瑪
麗抬起胳膊,兩人緊緊地擁抱著。隨後,兩人鬆開手,羞答答地站在那兒。薩姆帶著那姑娘
走到樹林間的一片草地上。瑪麗坐下來,隨後又躺下。薩姆坐在她身旁,低頭望著她。他把
她臉上的一綹頭髮捋向一邊,俯下身溫柔地吻著她的兩眼。
    查爾斯突然又感到一種新的窘迫:他回頭望望莎拉,看她是否知道那一對男女是誰。但
是她卻若無其事地瞅著腳下的荷葉蕨,似乎那兩個人不過是到這兒來躲避陣頭雨,跟她毫無
關係。兩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了。查爾斯漸漸覺得不再那麼尷尬,倒是有些放心了,因
為一看便知,那兩個僕人正忙著相互親熱,顧不得其餘。查爾斯又瞥了瞥莎拉。她站在樹
旁,也正望著那兩個人。不一會兒,她轉過身來,望著地面,但接著又突然抬頭盯著查爾斯。
    沉默。
    接著,她做了一件既使人奇怪,又令人吃驚的事。這種事簡直就像她當著別人的面脫光
了衣服那樣不可能——她竟然笑了。
    那種笑實在令人費解,查爾斯開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著她。這種時
候竟還笑得出來!他覺得莎拉大概一直在等待著某一時刻,以便把她的笑呈獻給她的知己。
在往昔的歲月裡,塔爾博特夫人的孩子小保爾和弗吉尼亞一定對這種笑容很熟悉,但這種笑
從沒恩賜給萊姆鎮。這一笑顯示出她的幽默感,說明她的心中並非全部是悲傷。在她那對大
眼睛裡,笑意是那樣憂鬱、悲傷、坦率,這揭示了她內心的矛盾,暴露了她另一新的性格。
    那明亮的大眼睛和微微彎曲的雙唇似乎在對查爾斯說:您那自命不凡的架式哪兒去了?
您那尊貴的出身、複雜的科學都到哪兒去了?您的傳統禮儀、社會等級又到哪兒去了?不僅
如此,那種微笑可能使人不知所措,也可能使人皺眉蹙額。但無論如何,人們只能報以微
笑,因為它原諒了薩姆和瑪麗,原諒了一切。不知怎麼,它在某種程度上使她和查爾斯之間
到此為止的一切隔閡和拘謹都煙消雲散了。它要求彼此間更加深切的理解,它要求公開承認
(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默默地承認)那種不自然的平等關係要融化成和諧的親近。的確,查爾
斯並沒有有意識地報以微笑,但他發現自己在笑。雖然只是眼睛裡含著笑意,但不管怎麼
說,他確實在笑。他渾身激動不已,但那激動莫名其妙,不知從何而來,很難稱之為性的沖
動。他像是沿著一堵長長的高牆摸索前進的人那樣,好不容易到了終點,找到了大門……但
遺憾的是大門緊鎖著。
    查爾斯在那兒呆呆地站了半晌。那女人好比是大門,男人卻沒有鑰匙。這時,莎拉又垂
下眼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們二人長久地沉默著。查爾斯看清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的一
只腳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緣;而且,他剛才剎那間曾想縱身跳下去——他知道,假如他伸出
雙臂,莎拉會順從地讓他擁抱……那會是一陣強烈的情感交流。想到這裡,查爾斯的臉更紅
了。最後,他小聲說:
    「咱們以後再也不能單獨見面了。」
    莎拉沒有抬頭,只是微微頷首表示贊同。隨後,她幾乎是生氣地轉過身去,不讓查爾斯
看見自己的臉。查爾斯這時又透過常春籐的枝葉向外望去,看見薩姆的身子壓在瑪麗身上,
但瑪麗的身子被草叢遮住了,看不清楚。半晌過後,查爾斯還在呆呆地望著,他的思想仍在
飄飄悠悠地向懸崖下墜落,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窺探別人的秘密;他也沒意識到,每過
一刻,他所受的感染就加深一分,而他對感染的抵抗能力就減弱一分。
    瑪麗救了他。她驀地將薩姆推向一邊,咯咯地笑著跑下斜坡,回到大路上。她停住腳
步,調皮地朝薩姆望了望,然後提起裙子,飄飄地沿著大路向下走去,她的上衣在綠蔭下劃
出一條紅線,那條紅線穿過鮮艷的紫羅蘭,穿過銀白色的山茱萸。薩姆在後面追趕著。兩個
人的身影——一個綠色,一個藍色——漸漸縮小,最後看不見了。接著傳來一陣笑聲,笑聲
過後是輕聲尖叫,然後是一片寂靜。
    五分鐘過去了。在此期間,這兩個藏在綠色通道中的人誰也沒講什麼。查爾斯依然呆呆
地盯著山下,似乎他這麼聚精會神地望著是十分必要的。當然嘍,他的這一舉動是為了避免
看莎拉。最後,他打破了沉寂,說道:
    「最好您先走。」莎拉點點頭。查爾斯又說:「我過半個個小時再走。」她又點點頭,
從他身邊走過,但並沒有再看他一眼。
    莎拉走到梣樹林時才回頭望了望查爾斯。雖說她看不清查爾斯的臉,但她知道他一定在
目送她。她的眼裡又閃現出那種看穿一切的神色。隨後,她穿過樹林,輕快地朝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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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4:43
第二十二章

    我也曾感受過,
    纏綿悱惻的重負,
    我也曾祈求過,再別與女人糾葛,
    這顆悸動、狂熱的心呀,離開我。
    我也曾渴望過
    利刃般的執著追求,
    讚美過急切大膽的舉動,
    沒有猶豫,沒有顧慮重重。
    但在我已飽閱的世上,
    總有一天,你也要證實,
    你那執著的追求雖然可貴,
    卻永遠不是甜蜜的愛情。
    ——馬修·阿諾德《告別》(1853)
      
    查爾斯在回萊姆鎮的崎嶇小道上走著,心裡上下翻滾,反覆思考著男人常碰到的那個問
題:「夥計,你這樣做太危險了!」他想自己太愚蠢了,幸好還沒做出蠢事;荒唐地冒了一
次險,但又安全地脫險了。此時,他看到下面碼頭上的繫纜柱被遠遠地甩在身後,精神不禁
為之一振。
    反過來想,又何必那樣深深地反躬自責呢?打從一開頭,他的動機就是最純正的嘛。他
治癒了她的瘋病,即便是在他的一片誠意中曾經攙雜過一些不純正的念頭,那也不過像在整
隻羊腿上抹了一滴薄荷醬一樣無關大局。倘若當時他沒有盡力避開那位火一般的人物,他倒
是應該狠狠地責備自己了。他將小心謹慎,永遠避開她。他畢竟不是讓蠟燭燈火誘昏了頭的
飛蛾,而是有高級智能的人,是最能適應生存環境的人,天生就有著自由的意志。倘若他不
相信自由意志的屏障,難道他會涉足如此可怕的險灘嗎?我打的這個比方可能不恰當,但那
確實是查爾斯的想法。
    於是,他心裡靠著自由意志,手裡撐著木棍兒,從山坡上下來,朝萊姆鎮走去。他想,
從今天開始,他將要靠自由意志來嚴厲地壓制對那姑娘有任何同情式的、肉體上的情感;靠
自由意志毫不動搖地拒絕跟那姑娘秘密會面,靠自由意志,他要將自己感興趣的任何具體安
排都交給特蘭特姨媽去辦;同樣,靠自由意志來繼續使歐內斯蒂娜呆在悶葫蘆裡。他走著走
著,當他望見白獅旅館時,他不僅有自由意志,而且信心十足,甚至對自己暗自慶幸起
來……在這種心情下,他把遇見莎拉這件事看作已經過去,可以不必費心思了。
    他想:莎拉真是位不同凡響的女子,一位不同凡響的年輕女子!而且她是那樣令人迷惑
不解。她的動人之處是叫人看不透。他沒有意識到正像他自己既不滿現實又尊重傳統一樣,
莎拉身上也有英國人身上典型的兩種特點,即激情和想像。第一種特點,查爾斯或許已隱約
地感覺到了。第二種特點,他還沒有看出。他自然看不出,因為莎拉的兩種特點都被時代拒
之門外,激情等於性慾,想像等於幻想。這兩個「等於」是查爾斯的弱點,這裡,他恰恰代
表著他那個時代。
    查爾斯想,叫人大傷腦筋的是如何矇騙歐內斯蒂娜。可是當他回到旅館時,發現伯父幫
了他的忙。
    一封電報在等著他,是溫斯亞特的伯父打來的。「萬分緊急的事情」需要他立即返回。
查爾斯讀完電報笑了起來,真想親吻一下那電報的黃色封面,因為它使他避免了迫在眉睫的
尷尬處境,避免了想方設法去矇騙蒂娜的必要。真是及時雨!他打聽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有
一班火車從埃克斯特開出,第二站離萊姆最近。這樣,他可以有充分的理由馬上出發,在車
站上過夜。他咐吩立即備好馬車,並準備親自駕車。他真想立即出發,只給特蘭特姨媽留個
條子就可以了。但他又一想,那樣慌裡慌張地不辭而別未免顯得缺乏男子氣概。於是他手持
電服,來到街上。
    好心的特蘭特太太聽說電報後馬上變得心神不安。因為在她看來,電報總沒有好事兒。
歐內斯蒂娜倒不很迷信,只是大為不快。她認為羅伯特伯父用這種方式抖威風簡直「太不像
話」。她肯定壓根兒沒有什麼事,那只不過是怪老頭兒心血來潮,任性胡來。更可惡的是,
那一定是老光棍兒對年輕人愛情的嫉妒。
    她早先自然去過溫斯亞特,是由父母陪同去的。她不喜歡羅伯特爵士。那可能是因為她
覺得對方在審視她;也可能是因為那個伯父有著幾代鄉紳的傳統,不過根據倫敦中產階級的
標準,他的舉止實在不雅——善良的人也許會說,他的行為確實有些古怪,但是還說得過
去;還可能是因為她覺得莊園的房子跟穀倉相差無幾,傢具、掛飾和油畫都已老掉了牙;也
許因為伯父對查爾斯非常溺愛,而查爾斯作為侄子反過來也很恭順,這使她感到有點妒嫉。
最重要的,是她對莊園的情況大吃一驚。
    鄰近的太太小姐們都事先接到通知,前來看望她。她們都知道,歐內斯蒂娜的父親是個
大富翁,甚至可以把她們的父親和丈夫一古腦兒買了去。歐內斯蒂娜覺得人家瞧不起她(實
際上人家只是妒嫉她),用各種巧妙的方式冷落她。她對最終住到溫斯亞特莊園一事也並不
感到欣喜若狂,但她想,她至少可以用她大宗嫁妝的一部分來徹底更換莊園裡那些陳舊的玩
意兒——那些難看的渦形木椅子(卡羅琳時代1的,幾乎是無價之寶)。那些令人沮喪的碗
櫥(都鐸時代2的),那些被蟲子蛀過的掛毯(戈布林3式的)和那些暗淡的油畫(其中包
括克勞德4的兩幅和廷托萊托5的一幅),這些她覺得都不中意。   
  1卡羅琳時代即英國十七世紀由查理一世和二世統治時期。
    2都鐸時代即英國從1485年亨利七世至1603年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時期。
    3戈布林掛毯是十五世紀巴黎的戈布林兄弟製造的。
    4克勞德(1600—1682),法國畫家。
    5廷托萊托(1518—1594),意大利威尼斯畫家。



    她沒敢把自己對伯父的反感告訴查爾斯。至於她對莊園其它方面的不滿,她也沒直接地
諷刺挖苦,而是用講笑話的方式隱隱約約地向查爾斯暗示過。我想這也不能怪她。她像古往
今來的富家小姐一樣,只不過有些傳統觀念的欣賞力……也就是說,她只懂得怎樣在裁縫
店、婦女首飾店和傢具店裡大把大把地花錢。這才是她的王國,而且是她唯一真正的王國,
她自然不希望在這方面別人來干預她。
    心急火燎的查爾斯耐著性子望著滿臉陰鬱、撅著漂亮小嘴的蒂娜,安慰她說去去就回
來。實際上,他心裡明白伯父為何叫他立即回去。他和蒂娜以及蒂娜的父母到溫斯亞特時,
那件事伯父可能已經考慮過了。當然只是可能,因為伯父的話閃爍其詞,不很明白。查爾斯
和新娘可能要與他一起住在溫斯亞特莊園。小兩口就住在東廂房。查爾斯知道,照伯父的意
思,他跟蒂娜婚後不僅應當間或到那兒住住,而是應該在那兒安家,並開始學習如何管理那
個莊園。查爾斯對此不很感興趣,但他並不知道歐內斯蒂娜對此也不感興趣。他想,伯父對
他總是要麼百般溺愛,要麼求全責備……而且,還要想法早點結婚,勸說歐內斯蒂娜搬到莊
園裡來。對這種安排,他覺得並不理想,但伯父私下向他暗示過,意思是說溫斯亞特莊園對
一個孤獨的老頭兒來說可能太大了,他倒希望到一個小些的地方去住。那兒並不乏小莊園,
實際上,他們的出租帳冊上就記載著幾個。溫斯亞特附近就有一座伊麗莎白時代的小莊園,
從那兒幾乎可以看到他的大莊園。
    查爾斯想,可能是老頭兒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自私了,所以急急忙忙叫他回去,想把事
情盡早定下來,要麼給他小莊園,要麼給他大莊園。兩種安排實際上都還算可以,只要老頭
兒不礙手礙腳,他拿到哪個莊園倒是無關宏旨。他很有把握,現在把那老光輥兒安排到哪個
莊園都行。他想,伯父現在像個面臨溝壑的騎馬人,心情很緊張,只要帶著他跳過溝壑就
行,別的都不在乎。
    在布羅德街,三個人商量一陣後,查爾斯要求單獨與歐內斯蒂娜說幾句話。特蘭特姨媽
剛剛走開,查爾斯便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了歐內斯蒂娜。
    「那他為什麼不早些說呢?」
    「寶貝兒,這恐怕是伯父的處世哲學吧。先不談這個,請告訴我,我應當怎樣對他說
呢?」
    「你喜歡哪座莊園?」
    「你喜歡的我就喜歡。要是你不喜歡,他會傷心的,不過我可以什麼都不要。」
    歐內斯蒂娜對財主伯父抱怨了幾句。不過她想到自己——查爾斯·史密遜太太——安閒
地住在溫斯亞特的莊園裡,不禁飄飄然起來。
    「那座莊園的房子……就是咱們上次乘車經過的那座嗎?」
    「是的,你記得吧,那裡有漂亮的山牆。」
    「從外面看上去倒還漂亮。」
    「當然要修繕一下。」
    「叫什麼名字?」
    「人們管那座莊園叫『小房子』,當然那只是比較而言。我好多年沒有進去過了,但我
想它一定比表面上看來大得多。」
    「那種老房子我知道,全是些亂七八糟的小房間。大概伊麗莎白時代的人都是些矮子。」
    他笑了笑(其實他本來應該糾正一下她對都鐸王朝建築藝術的奇怪認識),摟住她的肩
頭,說:「那麼,咱們就要溫斯亞特大莊園?」
    彎彎的眉毛下,一對眸子微微盯了他一下:
    「你希望要大莊園嗎?」
    「你知道對我來說什麼最重要。」
    「那麼你允許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佈置嗎?」
    「你可以把它夷為平地,建起另一座『水晶宮』,我才不管呢。」
    「查爾斯,別開玩笑!」
    她推開他的胳膊,但不一會兒她諒解似地吻了他一下,查爾斯便帶著輕鬆的心情上路
了。歐內斯蒂娜則走上樓去,從抽屜裡拿出了厚厚的日記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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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這棵紫杉樹
    是我祖父認識的一個人……
    ——哈代《變遷》
      
    馬車的車篷放了下來,查爾斯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之中。車子駛過莊園門房時,他看到小
霍金斯立在開著的門旁,而他的母親霍金斯老太太則站在茅屋的門邊忸怩地笑臉相迎。查爾
斯吩咐馬車伕副手停下車子。那副手在這之前曾等候在奇彭漢姆,這會兒他正和薩姆坐在查
爾斯旁邊的駕駛座上趕著馬車。車子停下來。查爾斯跟這位老太太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剛
滿週歲時母親便去世,孩提時代便從各處尋找母愛。當初住在溫斯亞特莊園時,查爾斯全仰
仗這位女僕的照應。從干的差使上看,霍金斯夫人當時是洗衣女工的領班,但她活兒幹得
好,再加上人緣又好,所以她在僕人中的地位僅次於那位威風凜凜的女管家。查爾斯之所以
對特蘭特姨媽抱有好感,恐怕與他兒時對這位平凡婦女的記憶不無關係。這個女僕後來嫁給
了鮑西斯,成了他無可挑剔的賢妻。這當兒,鮑西斯正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花園門的路上,
前來迎接查爾斯。
    霍金斯夫人急切地詢問查爾斯關於他即將到來的婚事,查爾斯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還
詢問了她子女的情況。查爾斯覺得,這位老太太對他的關心似乎有點反常,從她的目光中還
看到了好心的窮人對自己喜歡的富人有時表現出的那種憐憫。這種憐憫的目光他在兒時就見
過多次。當年,這位純潔、精明的鄉下女人經常向這個失去母親而只有黑心腸父親的孩子投
來這樣的目光。那時,查爾斯那位仍舊活在世上的父親在倫敦花天酒地地打發時日,有關他
的謠傳不斷悄悄地傳到溫斯亞特。眼下,查爾斯覺得她這種默默表示憐憫的目光未免不合時
宜,但他還是高興地承受著。它來自對他的愛,不僅如此,莊園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他才存在
著的:那整潔的門房花園,那遠方的園林,那一叢叢的古樹——每叢古樹都有一個雅號,像
「卡森的講壇」呀「十松嶺」呀,「拉米伊1呀,(為慶祝那次戰役的勝利而種植的),
「櫟榆合歡」呀,「謬斯叢」呀,等等。查爾斯對這一切都很熟悉,就像他熟悉自己身體的
各個部分一樣;還有那酸橙樹林蔭道,那鐵欄杆,這一切在他看來,或者憑他的本能覺得,
都是來自對他的愛,因為那一天溫斯亞特莊園要由他繼承了。末了,他朝洗衣女工笑了笑,
說:
    「我得走了。我伯父還在等我呢。」   
  1拉米伊是比利時一村莊名。1706年,英國和法國為西班牙國王的繼承問題發生戰
爭,英軍在這兒戰敗法軍。



    霍金斯夫人遲疑地望了望查爾斯,那樣子像是捨不得就這樣讓他走掉似的。可是奴僕的
地位克服了母愛。她滿意地摸著查爾斯那只放在馬車車門上的手。
    「是啊,查爾斯先生,他是在等您。」
    馬車伕甩了一下鞭子,輕輕抽在轅馬屁股上,馬車拐了小小彎兒,駛進至今仍未長出葉
子的酸橙樹林蔭道中。不一會兒,馬車駛上了平坦大道。鞭梢再次輕輕地拍打著栗色馬的屁
股。兩匹馬似乎意識到馬槽已近在咫尺,撩起蹄子一路小跑起來。那帶鐵箍的車輪所發出的
歡快吱嘎聲,那塗油不多的車軸發出的吱扭聲,霍金斯夫人喚起的甜密回憶,即將成為這片
莊園主人的踏實心情,這一切都使查爾斯感到,幸福的命運和正常的秩序叫人感到說不出的
快樂,而這種快樂心情在萊姆鎮卻一度受到煩擾。這一片英國土地是屬於他的,而他自己也
屬於這片土地。他要承擔起對它的責任,維護它的榮耀,維持它幾百年來的秩序。
    他們碰到了他伯父的幾個雇工,其中有鐵匠埃比尼澤,他正在一個小火盆旁將一根弄彎
了的鐵欄杆打直。在鐵匠身後,有兩個木工向查爾斯問安。第四個是名叫本恩的老人,他身
上穿著年輕時穿的外套,頭上戴著氈帽。他是鐵匠的父親,是十幾個獲准住在莊園領取養老
金的老人之一。這些老人可以像莊園主人一樣隨意在莊園裡起動。這是溫斯亞特莊園八十多
年來相沿成習的規矩,至今仍然如此。
    馬車駛過時,這四個人轉過身,都向查爾斯揮手致意,老頭兒還舉起了氈帽。查爾斯以
主人的身份也向他們揮揮手。他對這四個人都很熟悉,他們也都熟悉他,他甚至還知道那鐵
欄杆是怎麼弄彎的……伯父最喜歡的大公牛瓊尼斯曾撞過湯姆金斯夫人的四輪馬車。伯父在
給他的信上說:「都他娘的……怪她自己,口塗得血紅。」查爾斯想到這兒笑了。他記得當
時在給伯父的回信中曾冷漠地問過,那樣一位漂亮的寡婦怎麼沒有人陪同,卻隻身去溫斯亞
特拜訪……
    其實,真正使查爾斯喜不自勝的是再次踏入這萬古不變的平靜鄉間。幾英里內都是春意
融融的草地,威爾郡的廣闊平原盡收眼底。遠方的房屋已清晰可見。屋子灰白相間,兩側聳
立著高大的雪松和著名的銅色山羊櫸樹,後面是隱約可見的成排馬廄。馬廄中間的小木塔和
大鐘像一個白色的感歎號掩映在密密叢叢的枝葉之中。那大鐘僅僅起著象徵作用。雖然電報
已經問世,但在溫斯亞特並沒什麼緊急事情,一切都是慢條斯理地進行著。人們年復一年地
按照太陽的升起和降落作息。雖然在割草季節和收穫季節有許多人幹活,顯得有些忙亂,但
其實人手多,活兒少,人們總覺得這種有條不紊的機械生活是應該的,永遠不可動搖,永遠
是有益的、神聖的。可是,老天知道——女僕米莉也知道——鄉下的非正義與貧窮象謝菲爾
德市和曼徹斯特市的非正義與貧窮一樣醜惡。但是農村裡的這種非正義與貧窮總是以隱蔽的
形式進行著,這一個莊園的事情即使鄰近的莊園也不易覺察,其原因不過是農村的主人們象
喜歡照料良好的土地和牲畜一樣喜歡照料良好的農民。他們對雇工們相對而言的善良,只不
過是追求家業興旺過程中的副產品,但農民總可以得到一點殘湯剩羹。今天那種「明智」的
現代管理的目的可能也不會是為了對他人有利。不同之處在於,過去那些善良的剝削者追求
的是「家業興旺」,而今天這些善良的剝削者追求的是「高生產率」。
    在酸橙樹林蔭道的盡頭,已不再是木欄杆圍住的牧場,而是平坦的草坪和蔥籠的灌木
叢。馬車從大道駛下,拐了一個長長的大彎了,來到大房子跟前。那是一座帕拉第奧1式的
建築物,但溫斯亞特的歷代主人們並沒對它修繕和擴建過。這當兒,查爾斯覺得自己要真正
行使繼承權了。現在他覺得,以前他無所事事,對宗教信仰敷敷衍衍,把時間化在旅行和科
學上,這一切都容易解釋了,因為他一直在等待著這一時刻呀……等待著登上莊園主寶座的
時刻。安德克立夫崖的荒唐冒險已被拋在腦後。巨大的責任——保持安寧和秩序——在前面
呼喚著它,正像它以往召喚著家族中的許多年輕人一樣。責任,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東西,
是他的歐內斯蒂娜,是他的莎拉。他像個孩子一樣,喜氣洋洋地伸開雙臂來歡迎它。   
  1安德列亞·帕拉第奧(1508—1580),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建築家。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間空蕩蕩的大廳。他急匆匆走進會客廳,心想伯父一定會微笑著
起身迎接他,誰知這個房間居然也是空的。室內好像有點異樣,查爾斯一時迷惑不解。不一
會兒,他笑了,因為他看出掛著的窗簾是新的,地毯也是新的。嗨,讓歐內斯蒂娜失去佈置
房間的機會,她一定會不高興的呀。但是,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表示出仁慈的老單身漢傳宗接
代的堅強意志呢?
    屋裡還有別的變化,查爾斯費了好大勁兒才看出,不死鳥已經給移出去了,原來擺裝著
不死鳥玻璃盒的地方現在放著一隻瓷器櫥。
    儘管如此,可他並不猜疑。
    同樣,他也沒有猜測前一天下午莎拉離開他後碰到了什麼事——在這種心情下,他怎麼
可能想到那種事呢?她急急忙忙穿過樹林往回走;來到一個斜坡,免得「牛奶房」那邊有人
看見她。她躊躇了一下。如果有人偷看的話,不僅可以看見她豫豫了一下,要是耳朵靈敏還
可以猜得出她為什麼猶豫。這時,樹林下方約一百碼的「牛奶房」裡傳來了說話聲。莎拉從
容不迫地走到一片冬青灌木叢邊,透過稠密的葉子望著下面「牛奶房」的屋後。她一動不動
地站在那兒待了一忽兒,但從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她在想什麼。隨後,她看到下面屋外有了
新的動靜,便走了起來。但她不是走回樹林藏身,而是昂首挺胸地從冬青灌木叢後走出來,
踏上了通向馬車道的小路。於是牛奶房門口的兩個女人一眼便認出她是誰了。其中一個女人
挎著籃子,看樣子就要動身回家了。
    莎拉的黑影出現在她們眼前:她沒有看下面的牛奶房,也沒看那兩雙驚呆了的眼睛,而
是加快腳步,一會兒便消失在樹籬的後面了。
    下面的兩個女人中,一個是牛奶工的老婆,另一個便是弗爾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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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曾聽人說過,一句典型的維多利亞俗語是:「別忘了,他是你的伯父……」
    ——G·M·楊格《維多利亞散記》
      
    「太荒唐了,太不像話了!他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才怪呢。」
    「他只是理智比例失調,不能說是失去了理智。」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
    「我的親愛的蒂娜,丘比特1有一個可憎的習慣,就是無視別人的方便。」   
  1希臘神話中的愛神,查爾斯這裡借此挖苦他的伯父。



    「你心裡一清二楚,丘比特與這件事毫無關係。」
    「恐怕大有關係,老年人是最容易動情的。」
    「都怪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得了,得了,別胡說了,」
    「不是胡說。我很清楚,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個布商的女兒。」
    「寶貝兒,別生氣。」
    「我是在替你生氣呢。」
    「好啦——這個氣還是讓我自己來生吧。」
    兩人都沉默了。這樣我倒可以趁機說明,以上對話發生在特蘭特家的後客廳裡。查爾斯
站在窗前,背對著歐內斯蒂娜。歐內斯蒂娜剛剛哭過,此時坐在那兒,氣乎乎地用雙手絞著
一塊花邊手帕。
    「我知道你是多麼喜歡溫斯亞特。」
    查爾斯會怎樣回答只好靠讀者自己去想像了,因為這時客廳門開了。特蘭特姨媽帶著歡
迎的笑容走了進來。
    「回來得這麼快!」此時正值九點半,就是我們看見查爾斯驅車到達溫斯亞特莊園的同
一天晚上。
    查爾斯淡淡一笑:「我們的事很快就……辦妥了。」
    「出了可怕的事!丟人現眼的事!查爾斯被剝奪繼承權啦!」歐內斯蒂娜忿忿地說。
    特蘭特姨媽望著外甥女悲憤的面孔,不覺大吃一驚,說:
    「剝奪繼承權?」
    「歐內斯蒂娜言過其實了。只是我伯父已經決定要結婚。
    要是他有幸得子,那麼繼承人……」
    「有幸……!」歐內斯蒂娜朝查爾斯瞪了一眼。特蘭特姨媽驚愕地看看這一個,望望那
一個。
    「慢著。那女人是誰?」
    「她叫湯姆金斯夫人,是個寡婦,特蘭特姨媽。」
    「年輕到能生一打兒子呢。」
    查爾斯笑了:「生不了那麼多。不過人還年輕,還能生兒子。」
    「你瞭解她嗎?」
    歐內斯蒂娜搶著回答說:「丟人就丟在這裡。僅僅兩個月前,他伯父還在給查爾斯的信
裡恥笑過那個女人,現在卻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歐內斯蒂娜!」
    「我就是要說!太過分了。這麼多年都遨過來了……」
    查爾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對特蘭特姨媽說:「據我所知,她的地位也不低。她丈
夫生前是第四十輕騎隊的上校,留給她一大筆遺產。恐怕她沒有攫取財產的企圖。」歐內斯
蒂娜聽到這兒,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她必定是為了財產。
    「聽說她長得挺漂亮。」查爾斯最後補了一句。
    「她肯定還會賽馬、賽狗呢!」歐內斯蒂娜挖苦說。
    他朝歐內斯蒂娜苦笑一下。歐內斯蒂娜指的是她從前看到過伯父賽馬、賽狗的賭帳,因
而懷疑湯姆金斯夫人好賭。查爾斯說:「完全可能,但這算不上什麼罪過。」
    特蘭特姨媽肥胖的身體坐在一把椅子上,左顧右盼,望著兩個年輕人的臉,想從其中找
出點好的兆頭;每逢這樣的當口,她都是抱這種希望。
    「可是,你伯父不是年紀太大,已經不能生育了嗎?」
    對她的無知,查爾斯不禁笑了笑:「他才六十七歲,特蘭特夫人,還不算老。」
    「就算他不是太老,但她卻太年輕,好當他的孫女兒呀。」
    「親愛的蒂娜,在這種情況下,人應該保持自己的尊嚴。我請求您看在我的份上而不要
太刻薄。咱們必須平心靜氣地對待這一事件。」
    她抬起頭,看到他是那樣難堪、嚴厲,心想自己非得改變一下態度不可了。於是她跑上
去抓住他的手,把它抬起對準自己的嘴唇。查爾斯把她拉過去,吻她的額頭。儘管如此,他
心裡卻明白,鼩鼱跟老鼠外表上可能看不出區別,但它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動物。歐內斯
蒂娜對他帶來的消息那樣震驚,那樣憎惡,儘管他找不出恰當的字眼兒來形容她的舉動,但
總覺得她遠未擺脫世俗女人的秉性,到底不是貴族出身。馬車把他從埃克斯特拉回來,他跳
下馬車急匆匆來到特蘭特姨媽家,本來希望看到的不是暴跳如雷,而是同情,儘管這種同情
只不過是為了迎合他的心境而已。啊,是了,原因大概在於她沒有預想到,一位紳士永遠不
會流露出她所想像的那種大發雷霆。但是她開初的舉動,總使人覺得她身上有著布商女兒的
痕跡,有著在買賣中失利的人的絕望。她缺乏傳統上那種「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氣
魄。有教養的貴族永遠不會允許生活中的無妄之災毀了自己的風度。
    他把歐內斯蒂娜扶回沙發,她剛剛就是從那只沙發上跳起來的。他之所以到特蘭特姨媽
家來,其中有個重要原因。在長途歸來的路上,他已打定了主意,但這會兒看來只好留待明
天再商議了。他想找個辦法來顯示一下自己對這件事的正確態態,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
是若無其事地改變話題。
    「今天萊姆有什麼特大新聞?」
    這句話好像提醒了歐內斯蒂娜,她對姨媽說:「聽到關於她的消息了嗎?」隨後,還沒
等待特蘭特姨媽回答,她便望著查爾斯說:「倒真是有重要新聞。波爾蒂尼夫人已經把伍德
拉夫小姐解雇了。」
    查爾斯心裡猛的一震。特蘭特姨媽忙於要講新聞,並未留心他臉上是否有驚訝的神色。
查爾斯回來時她不在家,就是因為她在外面打聽這件事呢。解雇之事必定發生在前一天晚
上。那罪人只允許在波爾蒂尼夫人的莫爾伯勒住宅中再過最後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個搬運
伕去搬她的箱子,事先他已被告知把箱子搬到白獅旅館。查爾斯一聽此話,臉色頓時變得灰
白。但是特蘭特夫人下面的一句話倒使他稍稍安定下來。
    「只是臨時寄存一下罷了。」從多切斯特到埃克斯特的公共馬車不經過萊姆鎮,因為那
會在陡峭的山坡上顛簸。所以,人們需要朝內陸走四英里光景,在一條通往西鄉的大道的十
字路口上搭車。「但是亨尼科特夫人問過那個搬運伕,他說伍德拉夫小姐不在波爾蒂尼夫人
家裡。那家的女僕說她天剛亮就走了,別的沒有什麼話,只說了聲箱子往哪兒運。」
    「那麼後來呢?」
    「沒見影兒。」
    「您見過牧師了嗎?」
    「沒有。不過特林布爾小姐滿有把握地對我說,牧師今天上午到莫爾伯勒大院去過。但
僕人對他說,波爾蒂尼夫人身體欠安,他被擋駕了。牧師又問弗爾利夫人。她說,她只知道
波爾蒂尼夫人聽到一件醜聞,大為震驚,憤怒異常……」善良的特蘭特夫人說不下去了,顯
然,正像對莎拉的失蹤一樣,她對自己的孤陋寡聞也是深感苦惱的。她望望外甥女和查爾斯
的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喲?」
    「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到莫爾伯勒大院去做事,那不等於把羊羔送到狼嘴裡嘛。」歐
內斯蒂娜望望查爾斯,看他是否贊成自己的見解。查爾斯表面上似乎很鎮定,但內心裡卻很
不平靜。
    「會不會出事……」
    「我們都擔心這個。牧師已派人沿路往夏茅斯方向尋找去了。她常在那條路上散步,就
是懸崖上面的那一條。」
    「那麼他們已經……」
    「什麼也沒找到。」
    「您不是說過,她有一次給一家人家幹活……」
    「也去問過了,人家說不知道。」
    「格羅根醫生——沒有到莫爾伯勒大院去嗎?」
    查爾斯一提到這個名字,便立刻巧妙地轉向歐內斯蒂娜,說:「那天晚上我跟他喝摻水
烈酒時——他提到過那個姑娘。
    我知道他對她的處境很關心。」
    「特林布爾小姐說,她七點鐘時看到格羅根醫生跟牧師說話。她說他看上去很激動。
啊,對了,特林布爾小姐用的詞兒是『憤怒』。」特林布爾小姐在布羅德街的街頭開了一爿
雜貨鋪,店舖的地勢非常有利,因而也就成了萊娜鎮所有的消息的集散中心。特蘭特姨媽和
善的臉上也居然出現了怒色,看上去十分嚴厲。「波爾蒂尼太太病得再厲害我也不會去看她
的。」
    歐內斯蒂娜用雙手摀住了臉:「哎喲,今天是多麼殘酷的日子呀!」
    查爾斯低頭望著兩位女士,說:「或許我應該到格羅根那兒去看看。」
    「哎呀,查爾斯,你能幹什麼呢?尋找她的人已經不少了。」
    查爾斯想的自然不是要去尋找。他想莎拉之以所被解雇,恐怕與她在安德克立夫崖的散
步不無關係。他最擔心的當然是有人可能看見他和她在一起。他吃不準是怎麼回事,感到十
分苦惱。眼下,十萬火急的事情是弄清楚人們對莎拉被解雇的原因瞭解到什麼程度。他陡然
發現這個小客廳的氣氛令人恐怖。他必須離開她們,必須琢磨一下該怎麼辦。前一天夜裡,
當他安安靜靜地睡在埃剋期特旅館裡時,誰知道莎拉在那絕望的夜晚會幹出什麼蠢事來呢?
但是如果她還活著,那麼她在什麼地方,他是可以猜到的。他是萊姆鎮唯一知道莎拉下落的
人。他心急如焚,卻又不敢洩露天機。
    幾分鐘後,他大步流星地起下街坡,往白獅旅館走去。空氣倒是挺柔和,但天空卻濃雲
密佈,濕潤的夜風搔著他的雙頰。遠處的海面上傳來滾滾雷聲,同樣,他的心裡也是雷聲滾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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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6:24
第二十五章  

    哦,年輕多情的勳爵,
    你在為誰歎息?
    為那永遠不屬於你的佳人?
    ——丁尼生《毛黛》(1855)
      
    查爾斯打算立即派薩姆送個條子給那位愛爾蘭醫生。他邊走邊思考著條子的借辭——
「特蘭特夫人十分關心……」,「在組織尋人小組時如需要費用……」,或者不如說「不論
在經濟或別的方面,倘若我能盡綿薄之力」——諸如此類的措辭在他的腦海中浮現著。他一
走進白獅旅館,便大聲告訴那個並不耳聾的馬伕,叫他把薩姆從酒吧間喚出,上樓來見他。
可是他一踏進起居室,便碰到那多事之日的第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圓桌上放著一封短信,是用黑蠟封住的。那筆跡他未曾見過:白獅旅館,史密遜先生
收。他把信打開,上面沒有稱謂,也沒有落款。
      我請求最後跟您會面一次。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都在等著您。如您不來,我今後
便永不打擾您了。
    查爾斯將短信讀了兩三遍,隨後便朝著屋外的夜空發愣。她這樣莽撞,竟拿他的名聲冒
險,這叫他怒上心頭;但她還活著,這又使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想到最後一句話
所包含的威脅,他又覺得怒不可遏。薩姆走進房間,用手帕擦著嘴,那顯然是說他正在吃晚
飯就給叫來了。他想,中午只喝了一瓶薑汁啤酒,吃了三片阿波尼斯陳餅乾,此時急於吃晚
飯是不會受到責怪的。不過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的心情極壞,從離開溫斯亞特到現在從來沒
有這樣壞過。
    「出去打聽一下,是誰送來的這封信。」
    「好的,查爾斯先生。」
    薩姆剛走出門口幾步,查爾斯便追上來,說:「打聽一下,不論是誰送來的,都要請他
到樓上來。」
    「好的,查爾斯先生。」
    主人回到房間,心裡頓時湧上遠古時代災殃的一幕,據記載,早在侏羅籃世紀,地殼變
異,有的古生物嵌入海底石隙中,形成菊石,就是他帶給歐內斯蒂娜的那一種。那是九千萬
年前的一次小小禍殃。這像是黑暗中的空電一樣,一種新的啟迪驟然清晰地展現在他的面
前。世間萬物大體如此:物競天擇帶來的並非是完美無瑕,一切演變不過是週而復始。時間
不過是海市蜃樓,人生只是過眼煙雲。人總是在這生活的漩渦中徘徊游移而不能自拔。人類
築起的層層彩色幕障——歷史、宗教、責任、地位——僅僅是蒙蔽現實的幻想,如同服鴉片
以後所產生的幻覺一般。
    薩姆帶著查爾斯剛才呼喚過的那個馬伕走進來。查爾斯轉身對著他。馬伕說,送信的是
個孩子,是上午十點鐘送來的。他說還記得那個孩子的模樣,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那
小孩沒有說誰差他來的。查爾斯很不耐煩地把他打發走,接著又很不耐煩地責問薩姆,問他
幹嘛那樣大瞪著雙眼。
    「沒有什麼,查爾斯先生。」
    「夠了,夠了,叫他們送晚飯上來。隨便吃什麼都行。隨便什麼。」
    「好的,查爾斯先生。」
    「還有,別再來打攪我。你可以去把東西整理整理。」
    薩姆走進起居室隔壁的臥室。查爾斯站在窗前朝街上望著。這時,他藉著旅館窗口射出
的光亮,看見一個小孩從街尾跑來。不一會兒,那小孩跨過下面街上的鵝卵石路面消失了。
他差點兒要打開窗子喊叫起來。他憑著敏銳的直覺感到,那就是送信的孩子。他一時手足無
措,尷尬異常,過了半晌他才相信,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薩姆從臥室出來,朝門口走去,
打算外出。誰知他剛走了幾步,便響起了敲門聲。薩姆開了大門。
    敲門的是那個馬伕,臉上掛著傻乎乎的微笑,好像是說這一次他保準沒搞錯。他手裡拿
著一張紙條。
    「還是那個小孩,先生,我問過他了,先生。他說還是那個女人叫他送來的,先生。但
他不知道她叫什麼,俺們都管她叫法國……」
    「別說啦,別說啦,把紙條給我。」
    薩姆接過條子,交給查爾斯,他雖然對主子唯唯諾諾,但不難看出,他那表面恭順的後
面卻暗藏著一種默默的蔑視,一種深知就裡的淡漠神態。他朝馬伕晃晃手指,偷偷地向他擠
了擠眼睛,馬伕便退了出去。薩姆剛要跟著出去,查爾斯又把他叫住了。查爾斯沉默著,在
斟酌既體面又使人信服的字句。
    「薩姆,我最近對這兒一個不幸的女人很關心。我原先希望,也就是說,我現在仍然希
望不要讓特蘭特夫人知道此事,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查爾斯先生。」
    「我想給這個人提供一個……發揮才能的環境。當然,事成之後我自己會告訴特蘭特夫
人的。這種做法只是為了使她有點又驚又喜。特蘭特夫人待我那麼好,這就算是一點報答
吧。她也很關心那個女人呢。」
    薩姆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查爾斯暗想他真是標準的「貼身僕人薩姆。」他對主人十分
恭順,這與他的秉性極不相稱,因此查爾斯又補充一句:「因此——當然並不是什麼了不起
的事兒——這件事你對誰也不能講。」
    當然不講,查爾斯先生。」薩姆看上去大為震驚,就像一個牧師被指責為賭徒似的。
    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並未注意薩姆在幹什麼。薩姆奇怪地撅起嘴,點點頭,看了主人
一眼,走出去後順手關上了門。查爾斯等薩姆走後,打開了第二封短信。
      我整個下午都在等您,我——一個絕望的女人請求您的幫助。我將整夜祈禱著您的
到來。明天拂曉我將在海邊一個小穀倉裡等您。您可以走上次走過的靠近農場的那條小路。
    這張便條沒有封住,那肯定是因為沒有蠟,所以才用家庭女教師式的法語寫的。那好像
是在某所茅屋門口或在安德克立夫崖用鉛筆匆匆寫就的。查爾斯知道她準是躲到安德克立夫
崖去了。那個小孩準是到碼頭去的漁家孩子,因為經安德克立夫崖去碼頭是條捷徑,不必穿
過鎮子。但是,這種送信的辦法是多麼愚蠢,多麼危險!
    法國人!瓦格納!
    查爾斯緊攥著手,把那張紙條揉成一團。遠方的閃電劃破天空,暴風雨即將來臨。他向
窗外望望,巨大的雨點已經在砰砰地敲著窗子,雨水順著窗檻向下流著。他想莎拉現在在什
麼地方呢?他好像看見她全身濕透,在電光下、暴雨中奔跑著。這使他一時間忘記了對自己
的擔憂。但是這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是經過了這樣的一天!
    我上面加了感歎號,未免過於誇張。但不管怎樣,當查爾斯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時,萬般
思緒一齊湧上他的心頭。他在臨海的窗前站定,呆呆地望著布羅德街。驀地,他記起了她的
話,她曾說過什麼山楂樹在布羅德街上行走。他猛地轉過身,雙手抱住頭,隨後進入臥室,
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臉。
    但他心裡很明白自己並非在做夢。他不停地自言自語:我必須做點什麼,我得行動起
來。他對自己的軟弱無能十分惱火,真想振臂高呼,表明自己並非是淹沒在洪水中的菊石,
自己有能力拔開包圍著自己的濃雲。他覺得非找個人說說不行,非得把自己的靈魂暴露無遺
不行。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起居室,拉拉汽燈的鏈條,將淡綠色的燈光拔到白識,隨後又狠狠地
拉了一下門口的鈴繩。旅館的一個老年招待聞聲而來,查爾斯嚴厲地吩咐他去準備一杯白獅
旅館最上等的冷飲,一杯淡淡的櫻桃酒和白蘭地混合酒。
    這種飲料曾使維多利亞時代許多人大腹便便呢。
    大約四五分鐘後,驚恐不定的薩姆端著晚餐盤子走上樓來。走到樓梯的一半便驟然止住
步子,吃驚地望著面色微紅的主人身披因弗內斯1斗篷,大踏步地朝他走來。查爾斯在他上
面一級的樓梯上站住,揭開餐盤上的遮布,看了看紅湯、羊肉和煮土豆,然後一聲不吭地下
樓了。   
  1因弗內斯是蘇格蘭北部一城市,因生產斗篷而聞名。



    「查爾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就這樣走了,而薩姆卻那樣呆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身邊的樓梯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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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朋友們,我來告訴你們,這件事取決於一個古老莊園的權利。 ——路易斯·卡羅
爾《獵蛇鯊》1(1876)
         
  1路易斯·卡羅爾(1832—1898),英國著名童話小說家。他的《艾麗絲漫遊奇境
記》和《鏡中世界》開創了夢幻文學新風,享有世界聲譽。蛇鯊是卡羅爾在他的長詩《獵蛇
鯊》中想像出的動物。



    薩姆對瑪麗真是念念不忘,如醉如癡。誠然,他愛著瑪麗這個人,任何感官正常的年輕
人都會如此。可是他之所以愛瑪麗還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瑪麗在他對未來事業的夢想中所
起的作用。在我們今天這個毫無約束、缺乏想像的時代,小伙子們也在遐想著姑娘們的作
用。但不同時代的這兩種作用卻毫無共同之處。薩姆似乎經常看到,瑪麗打扮得花枝招展,
端坐在他這位老闆的櫃台後面。整個倫敦的高貴男性顧客都像被磁鐵吸引著一般,蜂擁來到
他的店門口,來瞻仰這位老闆娘的丰采。店門外的大街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各種漂亮馬
車的車輪發出轔轔聲響,震耳欲聾。店舖簡真像一家俄國式的茶社,而正是瑪麗執掌著水籠
頭的開關:她大批大批地賣給顧客手套、圍巾、短襪、帽子、襪帶、鞋子,還有各種各樣的
項圈——薩姆一心想著項圈,我看他大概中了拜物教的邪,因為他居然想像著瑪麗那粉嫩的
細脖頸上也戴著項圈,站在令人羨慕的公爵和大臣面前。在這令人陶醉的場面之中,薩姆本
人卻安坐在錢櫃旁,大把大把地收著黃燦燦的金幣。
    他心下明白,這只不過是一種夢想。而且,瑪麗使他更加感到這的確是個幻想。這樣一
來,薩姆也更明確看到自己的成功之路上有個攔路虎。什麼呢?缺少金錢。此時,薩姆在他
主人的房間裡正睜大眼睛思慮的東西可能就是人類處處碰到的這個敵人。他看著查爾斯走出
門去,在布羅德街上漸漸走遠了。然後,他神秘地撅了一下嘴唇,舒舒服服地坐下,樂滋滋
地吃起第二頓晚飯來。他呷了一兩口湯,細細嚼著幾片羊肉。他有著富貴人物的天性,卻沒
有富貴人物的錢財。這時,他手裡拿著叉子,叉子上挑著一塊塗著山柑醬的燜羊肉,但他並
不看那塊肥美的羊肉,卻大睜著兩眼,再次陷入沉思。
    這兒,我不妨插幾句,談談「mal」這個詞的演變過程。當然,這種知識對諸位讀者可
能是毫無用處。「mal」是個古英語詞,來自古挪威語,是由當時的北歐海盜帶到英國來
的。它本來的意思是「談話」。後來北歐海盜幹起了那種婆婆媽媽的勾當,他們不去殺人搶
劫,而只是拿著斧子嚇唬人,向人勒索,於是這個詞變成了「捐稅」或「貢品」的意思。北
歐海盜中有一支南下,在西西里島建立了馬菲亞城。另一支(這時(mal已拼作mail)則留
在蘇格蘭邊界,開始忙於保護自身的既得利益。如果一個人想保護自己的莊稼,保護女兒的
貞操,他就得向部落酋長交納「mail」(錢財)。久而久之,受害者就把這個詞的意思改變
成「敲詐勒索」。
    即便不能說薩姆正在思考這個詞的演變,但他肯定是在考慮這個詞的含意。他一下便猜
中了那「不幸的女人」是誰。
    「法國中尉的女人」被解雇,這在萊姆是非常引人注意的事件,人們在一天之中便會一
傳十、十傳百地張揚開來。薩姆在酒吧間吃第一頓晚飯時,就聽到人們在嘰咕這件事。他知
道莎拉是什麼人,因為瑪麗有一天提到過他。他瞭解主人,也知道他的行動。他看得出主人
一反常態,要去幹某件事情。他猜得出,主人離開旅館,不是去特蘭特夫人家,而是去別的
地方。
    在溫斯亞特莊園,僕人們心裡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位伯父一心要跟侄子過不去。
鄉下人天生就十分重視良好的家規,他們對查爾斯未能經常到溫斯亞特莊園向羅伯特請安大
為不滿——為什麼不抓住一切機會向伯父討好呢?在那時候,僕人在主子的眼裡跟桌椅板凳
差不多,主人們常常忘記他們是一些有耳朵、有腦子的人。因此,老頭子跟繼承人之間的一
些不愉快談話被僕人們聽了去,他們私下裡議論紛紛。年輕的女僕們為漂亮的查爾斯深感惋
惜。可是一些聰明的男僕卻像嗎蟻看待游手好閒的蚱蜢1和它的結局一樣看待查爾斯。他們
一生都在忙忙碌碌,掙錢餬口,因而他們看到查爾斯因懶惰受到懲罰時,心裡感到十分高興。   
  1《螞蟻與蚱蜢》是法國作家拉·封丹(1621—1695)寫的一篇著名寓言。故事
說:螞蟻整個夏天都在辛勤忙碌,貯備冬天的食物,而蚱蜢卻整天蹲在樹葉上唱歌。冬天來
臨,螞蟻生計備足,而蚱蜢的窩裡卻空無一物。它只得到螞蟻那兒去乞討,螞蟻對它嗤之以鼻。



    再說,果不出歐內斯蒂娜所料,湯姆金斯夫人的確是個中上等階層的冒險家。她精明、
屈尊地去討好女管家和男管家,而這對男女則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這位豐滿、情感溢於言表
的寡婦身上。那一天,湯姆金斯夫人被帶著看了東廂房那套長久棄置不用的房間後,對女管
家說,那套房間作兒童遊樂室倒滿不錯。的確,她與前夫生過一男二女,但照女管家看來,
湯姆金斯夫人可能又要生育了。女管家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男管家本森先生。
    「也可能生個女兒啊,特羅特夫人。」
    「她會爭奪繼承權的,本森先生,我不會看錯,她會盡力爭奪的。」
    男管家呷了口茶,說道:「她給小費也很大方。」在這個家庭中,查爾斯是從來不給僕
人小費的。
    以上談話的大致內容,薩姆在樓下僕人房裡等候查爾斯時都聽到了。這件事本身對薩姆
來說並不是令人高興的。再說,作為薩姆,作為蚱蜢的僕人,人家對主子說三道四,也不能
說跟他無關。還有,這一切跟他另一個孜孜以求的願望——即他更上一層樓的夢想——也不
無關係。他希望,等查爾斯繼承溫斯亞特莊園以後,他可以取得本森先生現在所佔據的重要
職位。他甚至曾隨意地向瑪麗談過這件事。而且,這件事在瑪麗的心裡埋下了種子——如果
他願意,種子自然會發芽、生根。看著自己心愛的秧苗(儘管還算不上最理想的秧苗)被別
人野蠻地連根拔起,薩姆心裡自然不是滋味。
    他們離開溫斯亞特莊園時,查爾斯本人並未向薩姆透露過一點口風,這樣,薩姆對自己
已蒙上了陰影的希望會有什麼結果,還是一無所知。不過,主人那陰雲密佈的臉色實際上已
不言自明瞭。
    誰知情況現在變得這樣糟。
    最後,薩姆將冷了的羊肉塞進嘴裡;嚼了嚼,吞了下去。
    他的兩眼一直呆呆地望著,思考著未來。
    查爾斯與伯父的談話並非異常激烈,因為他們兩人心裡各目有一種負疚感——伯父為自
己正做的事情感到內疚,侄子則為過去沒有做的事情感到內疚。
    伯父直截了當地把事情告訴了查爾斯,不過他在講話時把頭轉向了一邊,目光流露出負
疚的心情。查爾斯聽後先是一驚,隨後很生硬但有禮貌地說:
    「我向您祝賀,先生,祝您萬事如意。」
    查爾斯在客廳裡剛落座,他的伯父就走了進來。伯父轉身望著窗外,像是要從他那綠茵
茵的草坪上獲得點勇氣似的。他向查爾斯簡要敘述了事情的經過。他說,那是三個星期以前
的事,他一開始遭到了拒絕。可是,他並非是那種一遭到點挫折就畏縮不前的人。他聽得
出,那女人的話裡帶著猶豫的口氣。一個星期以前,他乘火車到了倫敦,「再次長驅直入地
進攻」,結果,障礙終於掃除,他勝利了。「她開始說『不行』,查爾斯,可是她哭了。我
知道我勝利了。」以後又磨了兩三天,她終於答應了,說「好的。」
    「隨後,親愛的孩子,我知道我得見你。你是第一個應該知道這件事的人。」
    然而,查爾斯此時記起了霍金斯老太太的憐憫目光。到那時為止,溫斯亞特所有的人都
已知道此事了。伯父斷斷續續地敘述著自己的愛情傳奇,這就使他有時間使自己從震驚中恢
復過來。他覺得自己像是遭受了鞭打,受到了侮辱,碰上了種種不幸。對這一切,他唯一的
自衛手段就是保持冷靜,就是用不以為然的外表來掩飾憤怒已極的內心。
    「謝謝您詳細地講了這些情況,伯父。」
    「你完全有權稱我是昏庸的老傻瓜。鄰居們也都會這麼說我的。」
    「老年人作出的選擇往往是最好的選擇。」
    「她是個很活潑的女人,查爾斯,可不像你們的那些可惡的、忸忸捏捏的現代小姐那
樣。」剎那間,查爾斯認為這是對歐內斯蒂娜的輕蔑——事實上也是,不過那不是故意的。
伯父對查爾斯的反應毫無覺察,繼續說:「她心直口快,有啥說啥。如今有些人說,這樣的
女人是投機鑽營的人,可她卻是。」他以自己對園林的滿意心情打了個比喻說:「她像一棵
好榆樹那樣直。」
    「我從來也沒認為她是另外一種人呀。」
    「我寧願你聽了以後動怒,也不希望你是個……」他本來要說「反應冷淡的傢伙」,可
是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他走上前去摟住查爾斯的肩膀。他原來想激起查爾斯的怒火,以便
證明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但他是個光明正大的人,深知這樣的證明方法實在不公道。
「查爾斯,真糟糕,只好照實說了。這件事會改變你今後的前途。雖然我已這把年紀,天知
道……」的確,他決定不要那只「碩鴇」鳥兒了。「但是,如果確實那樣的話,我想告訴
你,不管這樁婚姻會帶來什麼結果,你不會一無所得的。我現在沒有一個適當的名義把『小
房子』莊園給你,但我真心希望,你就把那個莊園看成是自己的。我很想在你和歐內斯蒂娜
結婚時,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們——當然還包括妥善管理那個莊園的費用。」
    「您很慷慨。但是我們已初步盤鼻好了,等貝爾哥萊瓦那處房子的租期滿了以後,就搬
到那兒去住。」
    「噢,是的,你們得在鄉下有一處房子。我不想讓這件事成為我們之間的隔閡。我明天
就去通知她,跟她散伙,如果——」
    查爾斯苦笑一下,說:「那樣做是不可能的。其實,您按理說許多年前就該結婚了。」
    「這話也對,可事實上我沒有結婚。」
    羅伯特爵士走到牆邊,把一幅畫擺回原處,與其它畫對齊。查爾斯沉默不語。他之所以
難過可能不是因為這消息使他大吃一驚,而是想起了驅車來溫斯亞特時自己一路上懷著佔有
莊園的愚蠢夢想。再說,老傢伙在電報上居然那樣寫。但是反過來說,那也是老傢伙不能理
直氣壯的表現。這時,羅伯特爵士不再看油畫,轉過身來,說:
    「查爾斯,你還年輕,而且你把一半的時間化在旅遊上,因此你不能體會我是多麼孤
獨,多麼寂寞,多麼……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在自己的一半時間中覺得跟死了一樣。」
    查爾斯低聲說:「我以前不瞭解……」
    「不,不,我並不責怪你。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實際上,他像許多沒有子嗣的老鰥
夫一樣,暗地裡還是責怪查爾斯的,責怪侄子沒有像他想像中的兒子那樣——照他想來,兒
子應該盡職盡孝,敬愛長輩,哪怕做上十分鐘的真正父親,他也就滿意了。「不管怎麼說,
有些事情只有女人才能注意到。這間屋子裡掛的那些東西,你注意到了沒有?有一天,湯姆
金斯夫人說,這些掛飾的格調都很憂鬱。媽的,是很憂鬱,可我怎麼就沒覺察出?一個女人
就能看得出來。你連自己鼻子底下的東西也不注意,可她們能使你看出來。」查爾斯本想說
眼鏡也可以起到這種作用,而且便宜得多。可是他並沒說,只是點點頭,表示贊同伯父的
話。羅伯特爵士很客氣地揮了揮手,問:「你看這些新的掛飾怎麼樣?」
    查爾斯這會兒真是忍俊不禁。伯父只是在相馬和鑒別獵槍方面有些鑒賞力,例如馬的肩
隆的深淺啦,喬·曼頓1造的獵槍比歷史上造出的獵槍高級到什麼程度啦,等等。要是讓他
鑒別書畫,那真像讓一位殺人魔王鑒別一首兒歌一樣可笑。   
  1喬·曼頓(1776—1835),英國著名造槍工匠。



    「比以前那些好多了。」
    「對,大家都這麼說。」
    查爾斯咬了咬嘴唇,問:「我什麼時候去見這位太太?」
    「呃,我正要說此事。她很想跟你認識。還有,查爾斯,還有件不大好說的……呢,這
叫我怎麼說呢?」
    「關於我的繼承權的事?」
    「正是此事。上星期她承認,她一開初拒絕我就是為了這個。」查爾斯心裡明白,伯父
是在為那個女人打圓場。他出於禮貌,才表示有些驚訝。「不過我對她說過,你攀上了一門
好親戚。你會理解並贊成我選擇伴侶……以度過晚年。」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伯父。」
    羅伯特先生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到約克郡走親戚去了。她跟道本斯家族有親戚
關係。」
    「是嗎?」
    「明天我要到那兒去見她。」
    「噢。」
    「所以我想這件事還是由咱們男人來解決吧。不過,她確實想見見你。」伯父遲疑了一
下,隨著羞羞答答地伸手從馬甲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盒來。「這是她上星期給我的。」
    查爾斯望著伯父用粗壯的手指捏著一張鑲著金框的照片,那是貝拉·湯姆金斯夫人的玉
照。她看上去很年輕,跟她的年齡不相稱;嘴唇緊閉,神色堅定;目光明亮。十分自信——
即使在查爾斯看來,這位太太的相貌也不能說不動人。令人驚奇的是,她的神色跟莎拉有點
相像。查爾斯被剝奪繼承權已經感到受了屈辱,這件事又給他增加了新的煩惱。莎拉是個未
諳世事的年輕姑娘,可湯姆金斯太太卻是個老於世故的女人。但是,她們兩人的共同點是各
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示出有別於忸忸捏捏的廣大普通婦女,他的伯父在這一點上說的話是對
的。剎那間,他覺得像個司令員,統領著一支不堪一擊的部隊,此時他正在注視著敵人的營
壘。他清楚地看到,歐內斯蒂娜和這位未來的史密遜太太之間的對抗將會是一種什麼結果。
只能是歐內斯蒂娜全軍覆沒。
    「從照片看來,我更應該祝賀您。」
    「她很漂亮,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查爾斯,我等了這麼多年還是值得的。」伯父捅了一
下查爾斯的腋窩。「你會妒嫉我的,不信就走著瞧吧。」他再次愛不釋手地看了看那個小
盒,滿懷深情地關上它,放回到口袋裡。隨後,他像是為了改變這種纏綿情調似的,快活地
叫查爾斯陪他來到馬廄,看看他新近買的一匹母馬。「那匹馬只花了一百個幾尼1,揀了個
便宜。」從他講話的神氣來看,這個便宜跟他新近的另一收穫很相似——只是他自己沒有完
全意識到如何便宜罷了。   
  1英舊金幣單位。



    他們二人都是標準的英國紳士,因此,如果不是再提到的話,誰都想避免進一步議論兩
人內心都感到極為重要的那個問題(再說,羅伯特爵士對自己交了好運而喜形於色,根本不
願意再回到原來那個話題上)。查爾斯執意要在當晚回萊姆去見未婚妻。要是在過去,查爾
斯這樣急急匆匆離去,伯父一定會板面孔的。查爾斯答應將「小房子」的事情與歐內斯蒂娜
談談,還答應盡早安排讓歐內斯蒂娜來見見另一位未來的新娘。可是他看得出,在他告別
時,儘管伯父表現得很熱情,還跟他緊緊握手,但實際上他掩蓋不住希望侄子盡早離開的心
情。
    查爾斯真是來時歡樂去時憂。草地、牧場、圍欄和大片的樹林隨著馬車的前進消失在後
面,像是從他的手指縫裡滑掉了似的。他覺得再也不想看見溫斯亞特了。天空在上午還是瓦
藍的。此時已陰雲密佈,預示著即將出現我們在萊姆已經見過的那種暴風雨。他的腦海裡也
開始了同樣氣氛的鬥爭。
    這種思想鬥爭的矛頭全是對著歐內斯蒂娜。他知道,伯父不滿她那種過分講究的倫敦派
頭,不滿她那種看不起鄉村生活的架子。照一個終生注重出身門第的人看來,歐內斯蒂娜進
入顯赫的史密遜家族顯然是不夠格的。再說,伯父和侄子之間過去的聯繫紐帶之一就是兩人
都是單身漢。可能是查爾斯的幸福使羅伯特爵士的思想開了點竅:既然他能得到幸福,我何
嘗不能呢?還有,伯父對歐內斯蒂娜唯一深表滿意的就是她的大宗陪嫁。可是,正是這大宗
陪嫁使他心安理得地剝奪了查爾斯的繼承權。
    最重要的是,查爾斯此時覺得在歐內斯蒂娜面前陷入了一種令人難堪的不利地位。他從
父親的地產中收的租銳足夠他的開銷,可是他並沒有使父親留下來的產業擴大。作為溫斯亞
特莊園的未來主人,他可以把自己看得在財產上與新娘旗鼓相當,但是不能繼承伯父的財
產,僅靠地租過活,他就不得不在財產上依附於歐內斯蒂娜了。查爾斯不喜歡這種局面。在
這方面,查爾斯與他那個階層以及和他同時代的年輕人相比,就顯得過分看重所謂依附的問
題了。他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感到惋惜,並且知道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這種心情。他甚至怨恨
過去的一些事情:怨恨以前的客觀情況沒有使伯父做出更嚴重的錯誤決定,怨恨自己過去不
經常去溫斯亞特,怨恨自己當初根本就不該認識歐內斯蒂娜……
    然而,正是歐內斯蒂娜,以及需要在她面前表現得堅強的態度,才使查爾斯從那天的痛
苦中擺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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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幾回回,我獨坐反省我那
    怪異扭曲的時光,
    搜索枯腸,枉自尋覓
    那實實在在的感情;……
    我的心多麼希望專一,
    而它又不能不變化萬千,
    為了別人,為了自己,
    最好像夏塵那樣乾枯。
    心血來潮,言行就如
    泉湧溪流——但不,
    它們並沒有,其他什麼也不能
    觸及深藏的天地一隅。
    ——A·H克勞《無題》(1840)
      
    開門的是女管家。醫生好像是在藥房裡。女管家問他是否要上樓等一下,查爾斯便摘下
帽子,脫去斗篷,被帶到他上次喝摻水烈酒的房間,就是在這間屋裡,他申明自己支持達爾
文的觀點。壁爐裡生著火,臨海窗前的圓桌上擺著醫生獨自吃剩的飯菜。女管家急急忙忙走
過去收拾杯盤狼藉的餐桌。稍頃,查爾斯便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格羅根醫生走進房間,
熱情地伸出手來。
    「史密遜先生,大駕光臨,不勝榮幸。咳,那個蠢女僕——她沒有給您倒點飲料喝,來
沖沖寒氣?」
    「謝謝——」他本來不想喝白蘭地,但轉念一想又接過了杯子。他接杯在手,便開門見
山地說明來意。「我有件私事想跟您談談,完全是關於我個人的事,我想聽聽您的高見。
    此時,醫生的眼裡閃過一點自信的光芒。許多出身名門的青年在即將結婚前都來向他求
教。有的人患淋症,也有少數人患梅毒,有的僅僅是因為手淫而擔驚受怕。當時普遍流傳一
種理論,認為手淫會導致陽萎。不過,很多人到他這兒來僅僅是因為對兩性關係的無知。就
在一年前,一對沒有生育的年輕夫婦垂頭喪氣地來向他求教。他不得不一本正經地告訴他
們,孩子既不能通過肚臍眼懷孕,也不能從肚臍眼裡生出來。
    「還要再喝點嗎?別忙,不知道有沒有剩下——今天我已請別人喝了不少。這主要是因
為莫爾伯勒大院裡那個混帳老惡霸幹的事,總得想法補救嘛。她幹的事您聽說過了嗎?」
    「我想跟您談的正是這件事兒。」
    醫生輕輕舒了口氣,接著急急忙忙開了腔,其實他說的事兒驢唇不對馬嘴。
    「噢,是的,是的——特蘭特夫人很擔心吧?請代我告訴她,能夠做的都已在做。有些
人已經出去找了。我懸賞五英鎊,獎給把她帶回的人……」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或把那可憐人兒的屍體帶回來的人。」
    「她還活著,我剛剛收到她的一張便條。」
    醫生吃驚地望著他,他低下了頭。接著,他第一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蘭地,開始講
述他和莎拉相識的全部經過,或者說幾乎是全部經過,因為他只講事實,卻隱瞞了這中間他
的內心感情。同時,他談話的當兒盡力避免在這件事上責怪格羅根,也盡量不提及上次他們
二人的談話。儘管他說得十分巧妙,但仍沒有逃過對面那位精明強幹的小老頭兒的眼睛。老
醫生和老牧師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對欺騙行為洞若觀火,不管這種欺騙是別有用心,還是
象查爾斯這樣由於難堪的處境。聽著查爾斯的坦白,格羅根醫生發覺自己的鼻尖好像在抽
動。這種隱隱約約的抽動跟薩姆撅起的嘴唇都表達了同一種心情。醫生鎮定自若地聽著,不
露聲色。他時而也會提出一兩個問題,但總的說來,他不打斷查爾斯,而是讓他越來越語無
倫次地講下去,一直講到底。他聽完後站起身來。
    「好吧,急事先辦。咱們得先把派去尋找的那些可憐傢伙們叫回來。」外面,雷聲隆
隆,近在咫尺,窗簾雖已拉上,閃電的白光還是透過窗簾在查爾斯身後抖動著。
    「我一抽開身,便到這兒來了。」
    「好的,我並不怪你。讓我想想……」醫生已經坐在房間靠後的一張小桌旁邊。這當
兒,房間裡靜靜的,只有醫生寫字的刷刷聲。末了,他把自己寫的東西讀給查爾斯聽。
    「『親愛的福賽斯,現已獲悉,伍德拉夫小姐安然無恙。她無意讓他人知道其棲身之
處。但對此您儘管放心,明天可望知道更多的情況。待尋找小組歸來時,請將此信所附款項
轉交之。』這樣行嗎。」
    「很好,只是款項應由我來出。」查爾斯掏出一個小巧的繡花錢包,那是歐內斯蒂娜的
傑作,拿出三枚金幣,放在格羅根身邊的綠桌布上,格羅根推開兩枚,抬頭微笑著。
    「福賽斯先生正要戒酒呢。我想一枚也就足夠了。」他把便條和金幣裝入信封,封好
口,隨後便去找人立即送走。
    不一會兒,他回到了房間,邊走邊問:「那麼,那個姑娘——她,咱們怎麼辦呢?您知
道她現在在何處嗎?」
    「一點兒也不知道。不過,我想她明天一定會在她跟我約定的那個地方。」
    「但是您自然不能去。到了這種地步,您再也不能冒險跟她偷偷地見面了。」
    查爾斯望了望他,隨後低頭瞅著地毯。
    「悉聽遵命。」
    醫生若有所思地瞧著查爾斯。他剛剛做了一次小小的試驗,來探索他的客人在想些什
麼。試驗的結果果然不出所料。他轉身向桌邊的書架走去,隨後手拿曾給查爾斯看過的那本
巨著——達爾文的作品,回到查爾斯面前。他隔著火爐,坐在查爾斯的對面,接著微微一
笑,瞥了查爾斯一眼,把手放到《物種起源》上,像是放到《聖經》上一樣,開始起誓:
    「在這個房間裡已經說過和將要說的事情,永遠不會有點滴洩露。」說完後他把書放到
一邊。
    「親愛的醫生,其實不必如此。
    「對醫生的信任是創傷治癒的一半。」
    查爾斯淡淡一笑:「那麼另一半呢?」
    「對病人的信任。」但他沒等查爾斯開口便接著說:「那麼好吧——您是來聽我的意見
的,對不對?」他緊緊盯著查爾斯,好像要跟查爾斯搏鬥似的,玩笑的神色一掃而光,他變
成了好鬥的愛爾蘭人。隨後,他在屋裡來回踱著步子,兩手插在禮服大衣下面。
    「我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年輕女子,受過一些教育,我認為這個世界對我極不公正。我無
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因此做過傻事兒,例如,我對那個漂亮的無賴一見鍾情,更糟糕的是,
我為自己成為命運的犧牲品而沾沾自喜。我有一種悲悲切切的外貌,一雙變幻莫測的眼睛。
我會無緣無故地大哭一場,等等,等等。而現在……」小個子醫生朝門口招了招手,像是玩
魔術似的。「天降一位年輕的神仙,聰明、漂亮,他是我所受的教育使我羨慕的那個階層中
的典範。我看出他對我有興趣。我越是顯得悲切,看來他就越對我有好感。我在他面前跪
下,他把我扶起來,對我彬彬有禮。不,不僅如此,他出於基督教徒的友愛精神,主動提出
幫我擺脫不幸的命運。」
    查爾斯想插話,但醫生止住了他。
    「我分文不名,無法施展計謀,而跟我相同性別的那些幸運的人們卻在大施詭計,誘惑
男人,使男人拜倒在她們的裙下。」醫生伸出食指,「我只有一件武器,這就是我在那位善
良的人心中激起同情。啊,同情需要異常的食物來培育,我已將我過去的不幸遭遇填進了這
位樂善好施者的口中,他已經吞了下去。下一步怎麼做呢?我必須讓他同情我的現在。有一
天,我在那被禁止涉足的地方散步時,抓住了一次機會。我知道當時有一個人正在窺探,我
就讓她跟我劈面相撞,因為我知道,她會將我的罪過告訴那個不會寬恕我的人。我終於讓人
解雇了。我躲了起來,人們卻以為我跳崖身死了。隨後,在慌亂和驚恐之中,甚至在絕望之
中,我便向我的救星呼救。」說完後,他停了好大一會兒。查爾斯慢慢抬起頭來,望著他的
臉。醫生笑了。「我所說的有一些當然只是假定。」
    「不過您指責她——說她甘心情願……」
    醫生坐下來,把爐火撥旺:「我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被叫到莫爾伯勒大院。當時我並不知
道是什麼事兒,只是聽說波夫人很不舒服。弗爾利夫人,就是那個女管家,給我講了事情的
大致經過。」他頓了頓,盯著查爾斯沮喪的眼睛。「弗爾利夫人昨天就在康芒嶺牛奶房那
兒。那姑娘大大咧咧地從樹林裡走出來,經過她的身旁。那個女管家跟她的女主人都是一丘
之貉,她事後一定是出自那種人的卑劣用心,向女主人匯報了她的所見所聞。不過,史密遜
先生,我敢說那姑娘肯定是有意讓她去匯報的。」
    「您是說……」
    醫生點點頭。查爾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駁道:「難以使人信服。她不可能是有
意……」
    他沒有說完。
    醫生咕噥道:「完全可能,天哪!」
    「她只不過是個……」他剛要說「性格乖戾的人」,但他突然收住話頭,走到窗前,拉
開窗簾,茫然地望著雨夜。青灰色的閃電照亮了防波堤、海灘和沉悶的大海,然後,他轉過
身來。
    「也就是說,我是被牽著鼻子走嘍?」
    「是的,我想是這樣,而且是一隻慷慨寬厚的鼻子。另外,您應該記住,神經不正常不
等於犯罪。就這件事而言,您必須把絕望看成是一種疾病。史密遜先生,那姑娘可以說得了
功能性的傷寒,時令時熱。您得這樣來看待她,她並不是包藏禍心的陰謀家。」
    查爾斯離開窗口,走回來:「那麼您認為她的最終用意是什麼?」
    「我懷疑連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她只是過一天算一天。
    她一定是這樣混日子。稍有遠見的人誰也不會像她那樣行事。」
    「但她總不應該認為,像我這樣的人……」
    「一個訂了婚的男子?」醫生淒然一笑,「我瞭解許多妓女。當然我必須說明,我瞭解
她們是因為我的職業,而不是因為她們的職業。她他的俘虜大都是作丈夫和作父親的人。如
果有誰能認清這一事實,我真想獎給他一枚金幣呢。」他呆呆地望著火苗,回想著自己的過
去。「我給她們毀了,但總有一天要報仇雪恨。」
    「您把她說成了妖怪——她不是那種人。」他說得過於激動,趕忙轉向一邊,「我不相
信她是那種人。」
    「倘若您允許一個年齡大到可以做您父親的人來下結論,那麼我要說,那是因為您已經
半個身子墮入情網啦。」
    查爾斯猛地轉過身,看著醫生淡漠的面孔。
    「我決不允許您說這樣的話。」
    格羅根醫生鞠了一躬,沉默中,查爾斯加了一句:「這是對伍德拉夫小姐的莫大侮辱。」
    「確實如此,但究竟是誰在侮辱她呢?」
    查爾斯給打了一個悶棍。對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叫他實在難以忍受。他跨過狹長的房
間,看看就要離去,但他還沒走到門口,格羅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一條胳膊,迫使他轉過
身,伸手又抓住了他的另一條胳膊——他非常嚴厲,全然不顧查爾斯的尊嚴。
    「老弟呀,老弟,難道咱們不都是相信科學的人嗎?咱們不是都主張,事實才是唯一的
原則嗎?索米雷特人1為何戰死?僅僅是為了保住在社會上的榮譽?僅僅是為了忠於禮俗?
我已行醫四十餘年,難道我還沒學會指出一個人在什麼時候感到苦惱嗎?難道因為他不承認
事實我就不指出嗎?自己想想吧,史密遜,自己想想吧。」
    古希臘的典故和蓋爾人2的火氣使查爾斯平靜了下來。他站在那兒,低頭望著小個子醫
生,隨後扭頭向旁邊望著,回到火爐旁,背對著折磨人的醫生。半晌,兩人誰也不吭聲。醫
生緊緊地盯著他。   
  1為真理和自由而戰死的古希臘人。
    2蓋爾人是居住在蘇格蘭和愛爾蘭一帶的民族。格羅根醫生是愛爾蘭人。



    最後,查爾斯開口了。
    「我天生就不適於結婚,我的不幸就在於對這一點認識太遲了。」
    「您讀過馬爾薩斯的著作嗎?」查爾斯報之以搖頭。「他認為,現代人類的悲劇就在
於,最不適應生存的人卻生育得最多。因此,不必說您天生就不適於結婚,老弟。另外,您
也不必責怪自己鍾情於那個姑娘。我想我知道那個法國海員為什麼逃之夭夭。他看出來,她
的那雙眼睛會毀滅一個男人。」
    查爾斯痛苦地轉過身來:「我以最神聖的名譽發誓,我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任何不適當的
事。您必須相信這點。」
    「我相信您。不過,讓我用古老的問答法來問您幾句。您希望聽她說話嗎?您希望見到
她嗎?您希望碰到她的身體嗎?」
    查爾斯又把頭轉向一邊,有氣無力地坐到椅子上,雙手摀住臉。當然,他這種做法不算
是回答,然而卻等於默認一切。過了片刻,他抬起頭,望著爐火:「咳,親愛的格羅根,你
不知道我過去是怎樣誤入歧途……虛度年華……一事無成。我胸無大志,對任何事情都毫無
責任感。不過,僅僅幾個月前,我似乎變成了二十一歲的小伙子——心裡充滿了各種希
望……到頭來又都是失望。眼下又陷入了這樣的困境……」
    格羅根走到他的身邊,手按著他的肩頭,說:「在選擇新娘問題上游移不定,您並非是
第一個人。」
    「她對我幾乎是毫不理解。」
    「她——多大——比您年輕十多歲吧?再說她認識您只有半年多。她還是個沒有脫離學
生氣的姑娘,現在怎麼能理解您呢?」
    查爾斯陰鬱地點點頭。他無法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醫生,那就是,歐內斯蒂娜將永遠
不會理解他。他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結果才企圖去尋找一個終身伴侶。許多查爾斯式
的男人,像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一樣,一生都在理想中過日子。有些人知足常樂,在夫妻
關係上認為「家花總比野花香」;另一些人則朝秦暮楚,認為「家花不如野花香」。查爾斯
現在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到底屬於哪一類人。
    他含含糊糊地說:「這不能怪她,不能。」
    「我想也不能怪她。她是那樣一個年輕漂亮而又單純的姑娘。」
    「我要向她起誓。」
    「那是應該的。」
    沉默。
    「告訴我怎麼辦。」
    「那您首先告訴我您對另一個人的真實想法。」
    查爾斯絕望地抬起頭,隨後又低頭望著爐火,最後決心要說實話。
    「我也說不清楚,格羅根。在對待她這件事上,我對自己也不理解,像是個謎。這並不
愛她。我怎麼會愛她呢?那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那樣一個據您說是神經失常的女人。但
是……好像……我覺得自己像是鬼迷心竅似的,違背自己的意願,違背自己的人格。即使這
會兒,她的面龐依然浮現在我的面前,否定著您所有的見解。她身上有某種東西,一種對高
尚事物的追求,對高尚事物的理解,那既非是居心叵測,亦非是瘋瘋癲癲。在浮渣表面的底
下有著……我也說不清楚。」
    「我並沒有說她居心叵測,只是說她絕望。」
    一片沉靜,只有醫生踱步時一兩塊地板木條發出嘎吱聲。
    過了一會兒,查爾斯又問:「您說怎麼辦呢?」
    「就把這件事全交給我來辦好啦。」
    「您要去見她?」
    「我穿上靴子,去告訴她,很不湊巧,您被叫走了,沒法見她。您必須離開這兒,史密
遜。」
    「這倒是的,我真的要去倫敦處理些緊急事情。」
    「這就更好啦。另外,我建議您在走之前,把這件事的經過情形全都告訴歐內斯蒂娜小
姐。」
    「我已決意這樣做了。」他站起身,但那張面孔依然浮現在他的面前,「那麼她——您
將怎麼做呢?」
    「這主要看她的精神狀態如何。可能是這樣的,現在唯一使她的頭腦清醒的東西,是她
相信您對她同情,還可能有一點兒溫情。她發現您不去見她,必然大為震驚,恐怕還會使她
的憂鬱症如重。我們得預見到這一點。」查爾斯聽到這裡,垂下了眼皮。醫生接著說:「您
也不必為此責怪自己。即便不是您,她也總會使另一個男人上鉤。在某種程度上講,她出現
這種情況倒也好,那就省去了一些麻煩。我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查爾斯瞅著地毯,說:「進瘋人院?」
    「上次我對您提到過的那位同行——他對治療這種疾病跟我的觀點一致。我們將全力以
赴。您是否願意負擔一部分費用?」
    「什麼都可以,只要把她打發走——但不能傷害她。」
    「您聽說過吧,埃克斯特有一家私人辦的瘋人病院。我的朋友斯賓塞在那兒供職。那兒
的治療辦法非常明智。目前我不打算建議送她去公立瘋人病院。」
    「上天不容。我聽說那些瘋人院的情況令人髮指。」
    「請放心,我說的這個地方是呱呱叫的。」
    「咱們談的不是關禁閉嗎?」
    查爾斯說這話,是因為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種背信棄義的行為,這樣毫無同情心地議論
她,想想她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
    「哪兒的話。咱們在談論一個地方,她的精神創傷可以在那裡得到治療,她將得到極好
的款待,她將忙於思考其他事情——將得到斯賓塞醫術高超的治療和悉心照顧。他治過類似
的病症,因此他懂得該怎麼做。」
    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便站起身,伸出了手。這當兒他已是自顧不暇,需要的只是別
人對他的命令和指示,現在既然已經得到這些,他覺得輕鬆多了。
    「我覺得您救了我一命。」
    「胡說八道,親愛的老弟。」
    「不,不是胡說。下半輩子我會覺得欠了您的情分。」
    「那麼就讓我把您的新娘的名子寫在我的帳單上吧。」
    「我為欠了您這筆債感到榮幸。」
    「另外,對那漂亮的人兒要有耐心,不要急於求成。酒是越陳越香,對不對?」
    「我想,就我而論,像我這種劣酒就需要放更長的時間了。」
    「哼,別廢話。」醫生拍了拍查爾斯的肩膀。「另外,我想您可以讀法文著作?」
    查爾斯驚愕地點了點頭。醫生從書架上找出一本書,用鉛筆勾出一節,隨後遞給客人。
    「您不必看整個審判記錄。但是我希望您讀一讀辯護人所提供的醫學證據。」
    查爾斯盯著那本書,問:「是申辯吧?」
    小個子醫生莊重地笑了笑。
    「跟那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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