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險將莎拉說得像個主教。其實她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人世一樣,她同樣看穿了維
多利亞時代的教堂,看穿了教堂中那些沾滿污穢的玻璃、那些愚蠢行為和對《聖經》狹隘、
拘泥的解釋。她看到世間存在著苦難,她禱告,希望苦難結束。我說不出,假如莎拉生在我
們這個時代,她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物;但要是她生在更早的時代,我相信她要麼會成為聖
女,要麼會成為皇后。這既不是因為她篤信宗教,也不是因為她的性別,而是因為她本質上
具有罕見的力量,一種同情和激情兼備的力量。
波爾蒂尼夫人羅列的關於莎拉值得稱道的還有其他各條:一種不去煩擾波爾蒂尼夫人的
能力,這種能力令人敬畏,是莎拉所獨有的;默默承擔各種家政責任而又不越權行事;能做
一手好針線活兒。
波爾蒂尼夫人生日那天,莎拉送給她一件禮物,那是一隻椅背套,四周繡著蕨花和鈴蘭
花,煞是好看。實際上,波爾蒂尼夫人坐的椅子並不需要這種保護性的裝飾品,但是在那個
時代,椅子上沒有背套看上去赤裸裸的,很不雅觀。椅背套使波爾蒂尼夫人喜出望外,它巧
妙而永久地使那女妖每次坐上寶座便想起受她庇護的這個女子是可以原諒的。由此看來,莎
拉真的有點像老練的紅衣主教呢。別看那椅背套微不足道,它給莎拉帶來的好處,就像那只
不死鳥給查爾斯帶來的好處一樣。
最後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是莎拉分發了宗教宣傳小冊子(在莎拉來以前,分發小冊子是僕
人們感到最艱難的任務)。波爾蒂尼夫人像維多利亞時代許多有錢的孤獨寡婦一樣,對此類
小冊子的力量深信不疑。但是,收到小冊子的人十之八九都不會讀——實際上很多人什麼東
西也不讀,即使讀過的人,也十之八九對尊貴作者的本意一無所知。只要發掉就行,至於收
到小冊子的人讀還是不讀,理解還是不理解,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莎拉每次拿一大批小冊
子發出去後,波爾蒂尼夫人便會看到同樣數目的靈魂得救了,而且她還用粉筆記到自己在天
國的帳簿上。她還看到這位法國中尉的女人在做公開懺悔,這也使她心裡樂滋滋的。萊姆鎮
的其他人,那些窮人,也以同樣的目光看著莎拉,不過他們對莎拉比波爾蒂尼夫人所能想像
的要慈善得多。
莎拉發明了一句套語:「此書由波爾蒂尼夫人撰寫,請閱讀並銘記在心。」同時,她無
所畏懼地跟萊姆的居民們打交道。不久,那些面帶譏笑的人收起了笑容,背後的冷嘲熱諷也
消失了。我想,他們從莎拉那雙眼睛中所學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了塞到他們手中的、字打得
密密麻麻的那些小冊子。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談談兩人關係中莎拉的不良行為。首要的一條毫無疑義是「她單
獨外出」。本來商定,莎拉小姐每星期有半天假。對此,波爾蒂尼夫人覺得自己過分寬厚,
因為那樣就無異於承認莎拉的地位比其他女僕高,但是因為她要散發小冊子,所以也就應承
下來。其實此事還是牧師提議的呢。兩個月來一切正常。誰知一天上午,莫爾伯勒府邸的僕
人早禱時,莎拉小姐沒有露面,波爾蒂尼夫人便打發女僕去找她,發現她尚未起床。波爾蒂
尼夫人親自前往,看到莎拉的眼裡又噙著淚花。這一次,波爾蒂尼夫人十分惱火。儘管如
此,她還是派人請來了醫生。那位醫生給莎拉看了好長時間,隨後下樓找到等得不耐煩的波
爾蒂尼夫人,就有關憂鬱症的問題給她上了簡短的一課(他在這方面的造詣超出了同時代的
人和他的職位),並且命令她,必須給她的罪人更多的自由時間,讓她更多地呼吸新鮮空氣。
「如果您堅持認為這是十分必要的話……」
「是的,親愛的太太,我的確認為十分必要,而且非這樣做不可。否則,我對此不負任
何責任。」
「那太不方便了。」可是醫生聽了一聲不吭,板著面孔。波爾蒂尼夫人只好接著說:
「好吧,我一周給她兩個下午。」
格羅根醫生不像牧師那樣靠波爾蒂尼夫人掏腰包過日子。說實在的,在萊姆鎮,這位醫
生在任何人的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也要比波爾蒂尼夫人的更難過些。不過他還是忍著氣提醒
她,莎拉小姐每天下午都應睡覺,而且必須按他的吩咐辦。這樣,莎拉每天都可以得到半天
自由時間了。
莎拉的第二條毛病是「客人在時,常不露面」。在這一問題上,波爾蒂尼夫人發現自己
完全處於糟糕的進退維谷之中。她極想讓人看看自己的菩薩心腸,這就是說,每有來客,莎
拉應當在場給人看看。但是在客人面前出現那樣一張臉會產生非常有害的效果,那副悲切切
的樣子簡直是給主人丟醜。客人們有時會問問莎拉過去的情況,她出於無奈,只好應酬。她
的話有種自然的魅力,但也有種緊張感,聰明的常客很快就會禮貌地轉過身去看看那位陪伴
兼秘書。對於人們津津樂道的一些複雜、奇特的問題,她總是抱著一種冷漠的態度,使得這
些問題變得索然無味。當然,她並非有意不讓別人談論這些問題。波爾蒂尼夫人從年輕時就
隱約記得絞刑架上一個人的模樣,在眼下這種場合,她覺得此時的莎拉再像那個人不過了。
在待客的方式上,莎拉也施展了外交手腕。凡是熟悉的常客來訪,她就留下來陪著。對
於別的客人,她要麼坐上一會兒便抽身走開,要麼聽到通報姓名還沒等客人走進客廳,她就
有意悄然離去。歐內斯蒂娜一直沒有在莫爾伯勒府邸見到莎拉,就是這個原因。不過對波爾
蒂尼夫人來說,莎拉不在場對她也有些好處,那樣,女主人至少可以有機會向客人細細述說
她不得不背著莎拉這個十字架。她會說,十字架的退席或根本不露面,只說明她自己在背十
字架的技術上還有毛病,這可不能責怪莎拉喲。唉,背十字架是件令人討厭的事!
我把莎拉最嚴重的毛病留到最後講,即「對勾引過她的那個男人還有藕斷絲連的跡象」。
波爾蒂尼夫人曾多次試圖誘使她說出她那罪過的細節,並瞭解她目前追悔到何種程度。
再善良的母親也不會像她所表現得那麼熱切,希望做了錯事的孩子改悔。誰知道莎拉對此事
卻像海葵一般敏感。不論波爾蒂尼夫人怎樣旁敲側擊地接近這一問題,她馬上就可以猜到她
的心思。要是直接問她,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跟她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的回答一模一樣。
當然這是指內容,而不是指每一個字。
在此期間,波爾蒂尼夫人已是深居簡出,即使偶爾出門,也只是乘四輪馬車,到地位與
她相當的人家走訪。對莎拉在外面的活動,她只能依靠別人的眼睛來獲得消息。幸好也有這
麼一對眼睛。這對眼睛後面的大腦受到怨恨和惡意的支配,心甘情願時刻為那無能為力的女
主人提供情況。這位間諜,想來讀者一猜便中,就是弗爾利夫人。儘管她給波爾蒂尼夫人讀
《聖經》並不感到有絲毫樂趣,但她被莎拉取代,降了級,這使她惱羞成怒。莎拉小姐事事
謹慎,對她分外客氣,惟恐落個篡奪女管家職位的罵名,但磨擦終不可避免。弗爾利夫人需
要做的事少了,可她並不覺得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她的影響縮小。莎拉對米莉的幫助以及其
他一些更周到的考慮,使她在樓下的傭人中間受到歡迎和尊敬。最使弗爾利夫人光火的是,
她無法對手下人說這個陪伴兼秘書的壞話。她是個神經質女人,聽到什麼壞消息或擔心發生
什麼糟糕的情況時,她反而感到開心。漸漸地,她對莎拉仇恨起來,最後簡直是恨之入骨。
她很刁滑。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她總是極力掩飾對莎拉的仇恨。她表面上裝作對「可
憐的伍德拉夫小姐」深表同情的樣子,匯報時還不時地夾雜著「恐怕」、「我擔心」等字眼
兒。實際上她對莎拉進行了大量偵察活動。她不僅本人因差事需要常到鎮子裡去,而且她還
有眾多的親朋好友聽她使喚。她對那些人說,波爾蒂尼夫人很關心伍德拉夫小姐(自然是出
於基督教最高尚、最慈善的目的),希望知道她在莫爾伯勒花園高牆以外的活動。結果,此
時的萊姆鎮就像莎拉當初生生事情時那樣,到處是流言蜚語,莎拉在自由支配時間的每一舉
動,每一面部表情,都被誇大得一塌糊塗,被曲解得面目全非,而且很快就會傳到弗爾利夫
人的耳朵裡。
在不是去散發小冊子時,莎拉外出活動的方式很簡單,下午散步總是走同樣的路線:從
陡峭的龐德街往下走到陡峭的布羅德街,再從那兒走到「防波堤門」。所謂「防波堤門」,
實際上是一座俯視著大海的石台,跟防波堤毫無關係。她時常站在石台旁邊的巖壁上向大海
眺望,但眺望的時間一般不長——不比走出駕駛台的船長仔細觀賞大海的時間更長。隨後,
她要麼轉身朝下走,去考克莫伊爾海灘,要麼朝另一個方向往西沿小路走半小時,繞過一個
平靜的海灣,到達防波堤。要是去考克莫伊爾海灘,她幾乎總是轉個彎到教堂去禱告一會兒
(弗爾利夫人認為這件事決不值得一提),然後再沿教堂邊的通道走至克立夫斯教堂的草地
上。那片草地往上延伸至布賴克嶺上的斷壁殘垣中。登上這片草地後,她一面走著一面不時
地扭頭望望大海,最後走到小路與通向夏茅斯的古道交叉的地方,從那兒回到萊姆鎮。每當
防波堤上人多時,她就要走這一條路線。可是當天氣不好或由於其他緣故防波堤上人少時,
她就從那條小路到防波堤上來,站在查爾斯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地方。據說,她說在那兒就
會覺得自己離法國更近些。
莎拉的這一切活動,經過添油加醋、歪曲污蔑,最後都傳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耳朵裡。不
過,對波爾蒂尼夫人來說,莎拉是她的一件新玩具。老太太那時剛有了這件玩具,心裡很高
興,所以,雖說她在乖戾、多疑方面本性難改,但在處理這件事時還是能寬宏大量的。儘管
如此,她還是對這件玩具責備了一番。
「伍德拉夫小姐,聽說人家看到你外出時老是到同一個地方。」莎拉看到對方的責備目
光,低下了頭。「你朝海上看。」莎拉仍舊沉默不語。「我很高興你正在悔改。我相信,在
目前的環境中,你一定會悔改的。」
莎拉接過話頭:「謝謝您,夫人。」
「我並不在乎你對我的感謝。天國裡有人已得出了結論。」
姑娘小聲說:「這我知道。」
「對不瞭解情況的人來說,你好像是在堅持不改。」
「要是他們瞭解我的事兒,太太,他們是不會那樣想的。」
「可是他們偏要那麼想。他們說你在巴望著撒旦1回來。」
1根據《聖經》故事,撒旦是引誘人類墮落的魔鬼。這兒暗指那個法國中尉。
莎拉站起身,走到窗前。時光正值初夏,紫丁香與山梅花香氣四溢,畫眉鳥的叫聲陣陣
傳來。她疑視著人們要求她避而遠之的大海。接著,她轉過身,望著那老太婆:她安坐在扶
手椅上,像女王在宮廷的御座上打坐一樣。
「您是否希望我離開你家,夫人?」
波爾蒂尼夫人心中微微一震。莎拉簡潔的語言再次使她感到無可奈何。她是那樣喜歡她
的聲音,喜歡她其他方面的魅力!更可怕的是,她有可能要失掉天國帳單上正在增長的利
潤。她把語氣緩和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表明……那個人已經從你的心中抹掉了。我知道你已經把他抹掉了,但我
希望你能表現出來。」
「我怎樣才算是表現出來呢?」
「到別的地方去散步,不要去顯示你的恥辱。這樣做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因為這是我的
要求。」
莎拉低頭站在那兒,什麼也不說。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來到這裡後
第一次微微笑了。
「就按您的要求辦吧,夫人。」
用棋盤上的術語說,這叫丟卒保車,棋高一著。波爾蒂尼夫人聽了莎拉的話後,寬寵大
度地說,到海邊換換空氣也有好處,她並非完全不讓莎拉到那兒去,可以偶然到那兒去走
走,但不要老是去——「請不要站在那兒盯著大海。」總之,這是兩個進退兩難的女人達成
的一項妥協。莎拉主動提出辭職,這使兩個女人都看清了這個問題,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而
已。
莎拉遵守著協議對自己一方的規定,至少是履行了有關散步時走的路線那一部分。她現
在難得到防波堤去,但是一旦去了,還是要像我們開頭描寫的那一天一樣,她站在那兒盯著
大海。萊姆鎮周圍的鄉間小路縱橫交錯,散步時從哪兒都可以看見大海。倘若莎拉的唯一願
望是觀賞大海,她只要在莫爾伯勒大院的草地上散步就行了,在那裡完全可以看得到。
弗爾利夫人有好幾個月沒有得安生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莎拉一停住腳步,一望大
海,她馬上就可以知道。只是這種機會並不多。再說,到這時為止,波爾蒂尼夫人已經不敢
對痛苦的莎拉過分苛求,這也就使莎拉免遭過多的指責。關鍵問題是,正如間諜和主子常常
相互提醒的那樣,可憐的「悲劇人物」已經發瘋了。
不用說,讀者也可以猜到實情:她表面上好像是瘋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瘋……或者至
少不是人們常常說的那樣瘋瘋癲癲。她到處張揚恥辱自有她的目的,而有目的的人是神經正
常的人。他們知道,只有在達到目的時,才可以停下來,暫時歇歇腳。
但是有一天,就是本書開頭的十多天前,弗爾利夫人來見波爾蒂尼夫人了。她站在那兒
焦慮不安,那副面孔看上去像是她要報告一位老朋友死亡的消息。
「我有件很不愉快的事要告訴您,太太。」
波爾蒂尼夫人對這種話已經很熟悉了,就像漁民熟悉風暴徵兆一樣。
「不是關於伍德拉夫小姐的事吧?」
「要不是那就好了,太太。」女管家帶著莊重的面色,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似乎要顯示
一下她獨自承擔的痛苦。「恐怕告訴您這件事是我的責任。」
「對於承擔責任,我們永遠不能說『恐怕』。」
「是的,太太。」
那張嘴依然緊緊地繃著,要是有第三者在場,他一定會驚奇不已,不明白她到底會說出
何等可怕的事情。除了在教區教堂的祭壇前光著身子跳舞以外,還會有比她要說的更為可怕
的事麼?
「太太,她去康芒嶺了。」
簡直是小題大作!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好像並不這樣想,只見她的嘴巴奇怪地動了動,
驚得再也合不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