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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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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46:06
我冒險將莎拉說得像個主教。其實她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人世一樣,她同樣看穿了維
多利亞時代的教堂,看穿了教堂中那些沾滿污穢的玻璃、那些愚蠢行為和對《聖經》狹隘、
拘泥的解釋。她看到世間存在著苦難,她禱告,希望苦難結束。我說不出,假如莎拉生在我
們這個時代,她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物;但要是她生在更早的時代,我相信她要麼會成為聖
女,要麼會成為皇后。這既不是因為她篤信宗教,也不是因為她的性別,而是因為她本質上
具有罕見的力量,一種同情和激情兼備的力量。
    波爾蒂尼夫人羅列的關於莎拉值得稱道的還有其他各條:一種不去煩擾波爾蒂尼夫人的
能力,這種能力令人敬畏,是莎拉所獨有的;默默承擔各種家政責任而又不越權行事;能做
一手好針線活兒。
    波爾蒂尼夫人生日那天,莎拉送給她一件禮物,那是一隻椅背套,四周繡著蕨花和鈴蘭
花,煞是好看。實際上,波爾蒂尼夫人坐的椅子並不需要這種保護性的裝飾品,但是在那個
時代,椅子上沒有背套看上去赤裸裸的,很不雅觀。椅背套使波爾蒂尼夫人喜出望外,它巧
妙而永久地使那女妖每次坐上寶座便想起受她庇護的這個女子是可以原諒的。由此看來,莎
拉真的有點像老練的紅衣主教呢。別看那椅背套微不足道,它給莎拉帶來的好處,就像那只
不死鳥給查爾斯帶來的好處一樣。
    最後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是莎拉分發了宗教宣傳小冊子(在莎拉來以前,分發小冊子是僕
人們感到最艱難的任務)。波爾蒂尼夫人像維多利亞時代許多有錢的孤獨寡婦一樣,對此類
小冊子的力量深信不疑。但是,收到小冊子的人十之八九都不會讀——實際上很多人什麼東
西也不讀,即使讀過的人,也十之八九對尊貴作者的本意一無所知。只要發掉就行,至於收
到小冊子的人讀還是不讀,理解還是不理解,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莎拉每次拿一大批小冊
子發出去後,波爾蒂尼夫人便會看到同樣數目的靈魂得救了,而且她還用粉筆記到自己在天
國的帳簿上。她還看到這位法國中尉的女人在做公開懺悔,這也使她心裡樂滋滋的。萊姆鎮
的其他人,那些窮人,也以同樣的目光看著莎拉,不過他們對莎拉比波爾蒂尼夫人所能想像
的要慈善得多。
    莎拉發明了一句套語:「此書由波爾蒂尼夫人撰寫,請閱讀並銘記在心。」同時,她無
所畏懼地跟萊姆的居民們打交道。不久,那些面帶譏笑的人收起了笑容,背後的冷嘲熱諷也
消失了。我想,他們從莎拉那雙眼睛中所學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了塞到他們手中的、字打得
密密麻麻的那些小冊子。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來談談兩人關係中莎拉的不良行為。首要的一條毫無疑義是「她單
獨外出」。本來商定,莎拉小姐每星期有半天假。對此,波爾蒂尼夫人覺得自己過分寬厚,
因為那樣就無異於承認莎拉的地位比其他女僕高,但是因為她要散發小冊子,所以也就應承
下來。其實此事還是牧師提議的呢。兩個月來一切正常。誰知一天上午,莫爾伯勒府邸的僕
人早禱時,莎拉小姐沒有露面,波爾蒂尼夫人便打發女僕去找她,發現她尚未起床。波爾蒂
尼夫人親自前往,看到莎拉的眼裡又噙著淚花。這一次,波爾蒂尼夫人十分惱火。儘管如
此,她還是派人請來了醫生。那位醫生給莎拉看了好長時間,隨後下樓找到等得不耐煩的波
爾蒂尼夫人,就有關憂鬱症的問題給她上了簡短的一課(他在這方面的造詣超出了同時代的
人和他的職位),並且命令她,必須給她的罪人更多的自由時間,讓她更多地呼吸新鮮空氣。
    「如果您堅持認為這是十分必要的話……」
    「是的,親愛的太太,我的確認為十分必要,而且非這樣做不可。否則,我對此不負任
何責任。」
    「那太不方便了。」可是醫生聽了一聲不吭,板著面孔。波爾蒂尼夫人只好接著說:
「好吧,我一周給她兩個下午。」
    格羅根醫生不像牧師那樣靠波爾蒂尼夫人掏腰包過日子。說實在的,在萊姆鎮,這位醫
生在任何人的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也要比波爾蒂尼夫人的更難過些。不過他還是忍著氣提醒
她,莎拉小姐每天下午都應睡覺,而且必須按他的吩咐辦。這樣,莎拉每天都可以得到半天
自由時間了。
    莎拉的第二條毛病是「客人在時,常不露面」。在這一問題上,波爾蒂尼夫人發現自己
完全處於糟糕的進退維谷之中。她極想讓人看看自己的菩薩心腸,這就是說,每有來客,莎
拉應當在場給人看看。但是在客人面前出現那樣一張臉會產生非常有害的效果,那副悲切切
的樣子簡直是給主人丟醜。客人們有時會問問莎拉過去的情況,她出於無奈,只好應酬。她
的話有種自然的魅力,但也有種緊張感,聰明的常客很快就會禮貌地轉過身去看看那位陪伴
兼秘書。對於人們津津樂道的一些複雜、奇特的問題,她總是抱著一種冷漠的態度,使得這
些問題變得索然無味。當然,她並非有意不讓別人談論這些問題。波爾蒂尼夫人從年輕時就
隱約記得絞刑架上一個人的模樣,在眼下這種場合,她覺得此時的莎拉再像那個人不過了。
    在待客的方式上,莎拉也施展了外交手腕。凡是熟悉的常客來訪,她就留下來陪著。對
於別的客人,她要麼坐上一會兒便抽身走開,要麼聽到通報姓名還沒等客人走進客廳,她就
有意悄然離去。歐內斯蒂娜一直沒有在莫爾伯勒府邸見到莎拉,就是這個原因。不過對波爾
蒂尼夫人來說,莎拉不在場對她也有些好處,那樣,女主人至少可以有機會向客人細細述說
她不得不背著莎拉這個十字架。她會說,十字架的退席或根本不露面,只說明她自己在背十
字架的技術上還有毛病,這可不能責怪莎拉喲。唉,背十字架是件令人討厭的事!
    我把莎拉最嚴重的毛病留到最後講,即「對勾引過她的那個男人還有藕斷絲連的跡象」。
    波爾蒂尼夫人曾多次試圖誘使她說出她那罪過的細節,並瞭解她目前追悔到何種程度。
再善良的母親也不會像她所表現得那麼熱切,希望做了錯事的孩子改悔。誰知道莎拉對此事
卻像海葵一般敏感。不論波爾蒂尼夫人怎樣旁敲側擊地接近這一問題,她馬上就可以猜到她
的心思。要是直接問她,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跟她們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的回答一模一樣。
當然這是指內容,而不是指每一個字。
    在此期間,波爾蒂尼夫人已是深居簡出,即使偶爾出門,也只是乘四輪馬車,到地位與
她相當的人家走訪。對莎拉在外面的活動,她只能依靠別人的眼睛來獲得消息。幸好也有這
麼一對眼睛。這對眼睛後面的大腦受到怨恨和惡意的支配,心甘情願時刻為那無能為力的女
主人提供情況。這位間諜,想來讀者一猜便中,就是弗爾利夫人。儘管她給波爾蒂尼夫人讀
《聖經》並不感到有絲毫樂趣,但她被莎拉取代,降了級,這使她惱羞成怒。莎拉小姐事事
謹慎,對她分外客氣,惟恐落個篡奪女管家職位的罵名,但磨擦終不可避免。弗爾利夫人需
要做的事少了,可她並不覺得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她的影響縮小。莎拉對米莉的幫助以及其
他一些更周到的考慮,使她在樓下的傭人中間受到歡迎和尊敬。最使弗爾利夫人光火的是,
她無法對手下人說這個陪伴兼秘書的壞話。她是個神經質女人,聽到什麼壞消息或擔心發生
什麼糟糕的情況時,她反而感到開心。漸漸地,她對莎拉仇恨起來,最後簡直是恨之入骨。
    她很刁滑。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她總是極力掩飾對莎拉的仇恨。她表面上裝作對「可
憐的伍德拉夫小姐」深表同情的樣子,匯報時還不時地夾雜著「恐怕」、「我擔心」等字眼
兒。實際上她對莎拉進行了大量偵察活動。她不僅本人因差事需要常到鎮子裡去,而且她還
有眾多的親朋好友聽她使喚。她對那些人說,波爾蒂尼夫人很關心伍德拉夫小姐(自然是出
於基督教最高尚、最慈善的目的),希望知道她在莫爾伯勒花園高牆以外的活動。結果,此
時的萊姆鎮就像莎拉當初生生事情時那樣,到處是流言蜚語,莎拉在自由支配時間的每一舉
動,每一面部表情,都被誇大得一塌糊塗,被曲解得面目全非,而且很快就會傳到弗爾利夫
人的耳朵裡。
    在不是去散發小冊子時,莎拉外出活動的方式很簡單,下午散步總是走同樣的路線:從
陡峭的龐德街往下走到陡峭的布羅德街,再從那兒走到「防波堤門」。所謂「防波堤門」,
實際上是一座俯視著大海的石台,跟防波堤毫無關係。她時常站在石台旁邊的巖壁上向大海
眺望,但眺望的時間一般不長——不比走出駕駛台的船長仔細觀賞大海的時間更長。隨後,
她要麼轉身朝下走,去考克莫伊爾海灘,要麼朝另一個方向往西沿小路走半小時,繞過一個
平靜的海灣,到達防波堤。要是去考克莫伊爾海灘,她幾乎總是轉個彎到教堂去禱告一會兒
(弗爾利夫人認為這件事決不值得一提),然後再沿教堂邊的通道走至克立夫斯教堂的草地
上。那片草地往上延伸至布賴克嶺上的斷壁殘垣中。登上這片草地後,她一面走著一面不時
地扭頭望望大海,最後走到小路與通向夏茅斯的古道交叉的地方,從那兒回到萊姆鎮。每當
防波堤上人多時,她就要走這一條路線。可是當天氣不好或由於其他緣故防波堤上人少時,
她就從那條小路到防波堤上來,站在查爾斯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地方。據說,她說在那兒就
會覺得自己離法國更近些。
    莎拉的這一切活動,經過添油加醋、歪曲污蔑,最後都傳到波爾蒂尼夫人的耳朵裡。不
過,對波爾蒂尼夫人來說,莎拉是她的一件新玩具。老太太那時剛有了這件玩具,心裡很高
興,所以,雖說她在乖戾、多疑方面本性難改,但在處理這件事時還是能寬宏大量的。儘管
如此,她還是對這件玩具責備了一番。
    「伍德拉夫小姐,聽說人家看到你外出時老是到同一個地方。」莎拉看到對方的責備目
光,低下了頭。「你朝海上看。」莎拉仍舊沉默不語。「我很高興你正在悔改。我相信,在
目前的環境中,你一定會悔改的。」
    莎拉接過話頭:「謝謝您,夫人。」
    「我並不在乎你對我的感謝。天國裡有人已得出了結論。」
    姑娘小聲說:「這我知道。」
    「對不瞭解情況的人來說,你好像是在堅持不改。」
    「要是他們瞭解我的事兒,太太,他們是不會那樣想的。」
    「可是他們偏要那麼想。他們說你在巴望著撒旦1回來。」   
  1根據《聖經》故事,撒旦是引誘人類墮落的魔鬼。這兒暗指那個法國中尉。



    莎拉站起身,走到窗前。時光正值初夏,紫丁香與山梅花香氣四溢,畫眉鳥的叫聲陣陣
傳來。她疑視著人們要求她避而遠之的大海。接著,她轉過身,望著那老太婆:她安坐在扶
手椅上,像女王在宮廷的御座上打坐一樣。
    「您是否希望我離開你家,夫人?」
    波爾蒂尼夫人心中微微一震。莎拉簡潔的語言再次使她感到無可奈何。她是那樣喜歡她
的聲音,喜歡她其他方面的魅力!更可怕的是,她有可能要失掉天國帳單上正在增長的利
潤。她把語氣緩和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表明……那個人已經從你的心中抹掉了。我知道你已經把他抹掉了,但我
希望你能表現出來。」
    「我怎樣才算是表現出來呢?」
    「到別的地方去散步,不要去顯示你的恥辱。這樣做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因為這是我的
要求。」
    莎拉低頭站在那兒,什麼也不說。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來到這裡後
第一次微微笑了。
    「就按您的要求辦吧,夫人。」
    用棋盤上的術語說,這叫丟卒保車,棋高一著。波爾蒂尼夫人聽了莎拉的話後,寬寵大
度地說,到海邊換換空氣也有好處,她並非完全不讓莎拉到那兒去,可以偶然到那兒去走
走,但不要老是去——「請不要站在那兒盯著大海。」總之,這是兩個進退兩難的女人達成
的一項妥協。莎拉主動提出辭職,這使兩個女人都看清了這個問題,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而
已。
    莎拉遵守著協議對自己一方的規定,至少是履行了有關散步時走的路線那一部分。她現
在難得到防波堤去,但是一旦去了,還是要像我們開頭描寫的那一天一樣,她站在那兒盯著
大海。萊姆鎮周圍的鄉間小路縱橫交錯,散步時從哪兒都可以看見大海。倘若莎拉的唯一願
望是觀賞大海,她只要在莫爾伯勒大院的草地上散步就行了,在那裡完全可以看得到。
    弗爾利夫人有好幾個月沒有得安生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莎拉一停住腳步,一望大
海,她馬上就可以知道。只是這種機會並不多。再說,到這時為止,波爾蒂尼夫人已經不敢
對痛苦的莎拉過分苛求,這也就使莎拉免遭過多的指責。關鍵問題是,正如間諜和主子常常
相互提醒的那樣,可憐的「悲劇人物」已經發瘋了。
    不用說,讀者也可以猜到實情:她表面上好像是瘋了,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瘋……或者至
少不是人們常常說的那樣瘋瘋癲癲。她到處張揚恥辱自有她的目的,而有目的的人是神經正
常的人。他們知道,只有在達到目的時,才可以停下來,暫時歇歇腳。
    但是有一天,就是本書開頭的十多天前,弗爾利夫人來見波爾蒂尼夫人了。她站在那兒
焦慮不安,那副面孔看上去像是她要報告一位老朋友死亡的消息。
    「我有件很不愉快的事要告訴您,太太。」
    波爾蒂尼夫人對這種話已經很熟悉了,就像漁民熟悉風暴徵兆一樣。
    「不是關於伍德拉夫小姐的事吧?」
    「要不是那就好了,太太。」女管家帶著莊重的面色,盯著波爾蒂尼夫人,似乎要顯示
一下她獨自承擔的痛苦。「恐怕告訴您這件事是我的責任。」
    「對於承擔責任,我們永遠不能說『恐怕』。」
    「是的,太太。」
    那張嘴依然緊緊地繃著,要是有第三者在場,他一定會驚奇不已,不明白她到底會說出
何等可怕的事情。除了在教區教堂的祭壇前光著身子跳舞以外,還會有比她要說的更為可怕
的事麼?
    「太太,她去康芒嶺了。」
    簡直是小題大作!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好像並不這樣想,只見她的嘴巴奇怪地動了動,
驚得再也合不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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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有一次,有那麼一次,她抬起雙眸,
    忽然間,她的兩頰泛起了奇妙的紅暈,
    只因我們四目相逢。
    ——丁尼生《毛黛》(1855)

      ……引人遐想的山巖間,叢林稀疏,果園裡卻果實纍纍。滄桑變遷的遺跡依稀可
辨。多少年前的崖壁斷裂坍塌後,幾經風蝕,形成了這片使人賞心悅目的風景區,幾可與名
聞遐邇的懷特島相媲美。
    ——簡·奧斯丁《勸導》
      
    萊姆裡吉斯和埃克茅斯之間,有一片六英里長的地段向西伸展著,這是英格蘭南部最奇
特的海邊風景區之一。從飛機上看,這片風景區並非多麼壯觀。在海岸的其他地方,四野往
往通到峭壁的邊緣,而在這裡,田野卻在離海岸一英里的地方便消失了。棋格式的綠色、棕
色農田不規則地跟陰暗的樹林或灌木叢相接。如果飛機飛得很低,我們就可以看到這裡的地
勢高低不平。低處是深深的峽谷,高處是白堊和燧石形成的奇形怪狀的懸崖峭壁。這些懸崖
峭壁宛如廢棄的古堡牆壁,從周圍蒼翠的樹林中拔地而起。從飛機上還可以看到……可是假
如我們步行走到這裡,我們便會發現,這片外表看來並不重要的原野卻非常寬廣。有人曾在
這裡迷了路,幾個小時都走不出去。他們攤開地圖,查到自己在什麼地方迷了路,很難相信
在這種小地方也會發生迷路的事。假如天氣不好,迷路的現象會更嚴重。
    安德克立夫崖實際上是個長約一英里的斜坡,相當陡峭,是古代懸崖經水土不斷流失形
成的,其中平坦地段很少,難得有人到這兒來遊玩。高低不平的坡壁斜對著太陽,上面生長
著各種植物,到處是當年造成水土流失的噴泉。因而,這塊地方也就成了植物學上的神奇之
地。這裡長著五月花、聖櫟和其他英國罕見的樹木。巨大的裂縫中長滿了常春籐,蕨類植物
長到七、八尺高,花兒比這一帶的其他地方早開一個月。夏天,它是這個國家能提供的最近
的熱帶叢林。像其他人跡罕至的地方一樣,它也有它的神秘、陰暗和危險——從地理上講,
這樣的地方確實為數不多。那裡有許多罅隙和大坑,一不小心就會遭殃。有些地方,折斷了
腿的人即使喊上整整一個星期也不會有人聽見。這地方今天雖然神秘莫測,但一百多年以前
卻比今天好些,不那麼冷僻。現在,安德克立夫崖一所農舍也看不到了,而一八六七年那裡
倒有好幾所,裡面住著獵人、樵夫和一兩個豬倌。獐子總喜歡在十分偏僻的地方生活,它們
那時的日子過得肯定不很安寧。現在,安德克立夫崖已完全變成了荒野,農舍的牆壁已經倒
塌,上面覆蓋著常春籐。往昔的那些小路也不見了,附近也沒有公路,唯一剩下的通安德克
立夫崖的小路經常無法行走,於是議會便通過法案,把那兒列為國家自然保護區,所以這地
方還沒有完全喪失其用途。
    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查爾斯爬過濱黑灣沿岸的陡峭小路,來到了安德克立夫崖。
這兒真是英國的一座伊甸樂園。這個地方的東半部,就叫做康芒嶺。
    查爾斯喝了點泉水解解渴,用濕手帕擦了擦滾燙的面頰。隨後,他認真地向四周瞧著。
樹葉的沙沙聲,花兒的芬芳,茂密的野生植物,嬌嫩的蓓蕾,眼前斜坡上的這一切景物使他
神魂顛倒。他沉醉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對搞化石研究這門科學居然反感起來。他周圍的地
面上長著金黃色與淡黃色的白屈菜和櫻草花。四周的斜坡上長著雪白、茂密、鮮花盛開的刺
李樹。蔥綠的接骨木樹冠遮蔽著長滿苔蘚的小溪岸邊。查爾斯剛才就是在這條小溪旁喝過
水。小溪的岸上長著一簇簇麝香薔薇和酢漿草,這是英國春季最優美的花草。在斜坡上方,
他望見的是銀蓮花的朵朵花冠,再遠處是一片深綠色的風玲草葉子。一隻啄木鳥在遠方的高
樹上啄出咚咚的響聲。幾隻紅肚子灰雀在他頭頂上方唧唧喳喳地叫著。一些囂□鳥和柳鳴鳥
剛剛飛到樹梢上和灌木叢中,在那兒婉轉歌唱。查爾斯轉過身來,看到藍色的海潮正在緩緩
而退,整個萊姆灣盡收眼底。向遠處看去,黃色的切斯爾大壩一望無際,那些懸崖峭壁也似
乎變得越來越小。大壩遠方的一端跟英國的直布羅陀海峽——即波蘭特海峽——相接。從遠
處看,海峽像是一片淡灰色的影子揳入蔚藍色的大海。
    歷史上只有一種藝術捕捉到過這樣的自然景象。那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博蒂切利
1曾在這樣的大地上信步而行,朗薩德2曾在這樣的空氣中放聲歌唱。不管那次文化革命的
明確目標和目的是什麼,也不管其失敗程度和殘忍性如何,文藝復興本質上是文明世界最嚴
酷的一個冬天的終結,它打破了國界的限制,是鎖鏈和束縛的終結。總之,它與查爾斯所處
的時代迥然不同。可是不要以為站在那兒的查爾斯對此一竅不通。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時代
不滿,不適應,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當他深究這一切時,他便更接近了人類的本性——接
近了盧梭接近了古代神話中的黃金時代和原始人類。也就是說,他假定人不可能再回到遠古
時代,他便用這種假定來排除他那個時代對待自然的偏見。他認為自己被文明養嬌了,寵壞
了,再也不能適應大自然了。而這一點使他感到憂傷——一種又苦又甜的憂傷。他畢竟是維
多利亞時代的人,因此我們不能苛求他跟我們有同樣的認識。其實,即使我們時代有著比那
時遠為豐富的知識,而且可以借助存在主義哲學來分析事物,我們也不過剛剛開始認識:占
有欲與享樂欲是相互牴觸的。查爾斯應該對自己說:「只要我現在佔有這個,我就是幸福
的,」而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種說法:「因為我不能永久佔有這個,所以我很悲傷。」
不過,最後還是科學再次佔了上風,他開始沿著小溪的燧石層尋找烤缽石。他找到了一塊漂
亮的扇貝殼化石,但沒有找到海刺蝟化石。他彎著腰,細心搜尋地面,然後直起身來走了幾
步,再彎下身去尋找。就這樣,他慢慢穿過樹林向西走去。有時他停下來用木棍尖端翻過一
塊看上去像是化石的石頭看看,但是往往運氣不佳,一無所獲。一個小時過去了,對歐內斯
蒂娜的義務感壓倒了他對化石的貪婪心情。他看了看表,心裡嘀咕了一句,轉身往放著挎包
的地方走去。爬上斜坡後,他來到一條小路上,背對著西斜的太陽,動身向萊姆鎮走去。那
條小路蜿蜒而上,轉到一堵長滿常春籐的石牆邊,然後分成一些小岔路。他不知該朝哪裡走
好,猶豫了一下,接著沿一條低處的小路向前走了五十碼左右。這條小路藏在峽谷之中。由
於天色變暗,峽谷中的小路影影綽綽的。這當兒,他發現另一條支路突然轉向他的右方。那
條支路爬上一個長滿雜草的斜坡,通向海邊。他雖然對地勢不很清楚,但還是決定走這條小
路。他想,沿著這條小路走過去,一定會辨清方向。於是他撥開荊棘(這條小路很少有人
走),來到一塊綠色的小高地上。   
  1山德羅·博蒂切利(1444—1510),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畫家。
    2朗薩德(1524—1585),法國詩人。



    那塊小高地頗為寬敞,像高原上的一片牧場。有幾隻短尾巴野兔竄來竄去,將草坪上稍
高一些的雜草啃得一乾二淨。
    查爾斯站在陽光下,小米草和三葉草點綴著草坪,一簇茉莉花綻開笑臉。他走到高地的
邊緣。
    就在高地下面,他看到一個人。
    他呆住了,以為自己撞上了一具死屍。其實那是一個女人,躺在地上睡著了。她選的地
方很特別。從高地上有一大片草叢垂了下來,高約五英尺,將她遮得嚴嚴實實,除非像查爾
斯那樣走到高地的邊緣,否則誰也別想看到她。這小小的天然陽台後面是白堊牆壁,牆壁伸
向西南,遮住了冷風,使這塊地方成為一個曬太陽的露台。不過這樣的露台大概不會有多少
人欣賞,因為它的外邊是一大片三四十英尺長的極為難看的荊棘叢。荊棘叢的外面是真正的
峭壁,伸向海邊。
    查爾斯的第一個念頭是要抽身走開,免得讓那女人看見。他沒有看清那是誰。他站在那
兒手足無措,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她,對周圍的景物視而不見。他遲疑了一下,準備馬上走
開,誰知好奇心又驅使他向前挪動了幾步。
    那女人仰臥著,睡得很香。她的大衣敞開著,露出靛藍上衣,上衣是棉布做的,領子是
白色的。她的臉背著他,右胳膊伸向後面,像小孩子地樣彎曲著。胳膊周圍的雜草叢中開著
一簇銀蓮花。她那樣子十分溫柔,可是她躺的姿勢叫人不由聯想起男女之間的事情。它使查
爾斯隱隱約約地回憶起在巴黎的那段生活。有一天黎明,在賽納河畔的一間臥室裡,他看到
另一個姑娘也是這麼睡著。至於那姑娘姓甚名誰,他現在忘得一乾二淨,興許他壓根兒就不
知道。
    他沿高地的弧形邊緣走著,來到可以看清那女人面孔的地方。只有這時他才猛地發現,
自己撞上的正是法國中尉的女人!她的一些頭髮已經鬆散開來,遮住了半邊臉。他記得在防
波堤上看見她的時候,她的頭髮好像是深褐色。這時他才看清了,原來她的頭髮微帶紅色,
而且蓬蓬鬆鬆,沒有當時每個女人都塗的頭油所發出的光澤。她的面容呈褐色,在陽光下看
上去幾乎是紅色的,大概她更注意健康,常曬陽光,對當時把蒼白、倦怠的面容視為美貌的
風尚不以為然。她的鼻樑挺直,眉毛粗濃……他看不清她的嘴巴呈什麼形狀。不知怎麼,他
感到很煩惱,因為那地方很難找到一個適當的角度來觀察她。
    對於這次意外的相遇,他感到精神恍惚,只是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同時,他心裡也充
滿一種奇特的感覺。那並非是一種性感,而是一種兄弟情誼或父輩的情誼。他深信,這個可
憐的人兒是無辜的,她被社會遺棄是不公正的。他想,她這樣孤孤單單正是這種遺棄所造成
的惡果。他不能想像,除絕望以外還會有什麼東西能將她驅逐到這種地方。要知道,在他那
個時代,女人都是文靜、膽小,不輕易拋頭露面,難以進行長久體力活動的。
    最後,他走到高地的邊緣上,向下看她的面孔。這時,他以前看到過的她那種悲愴的表
情完全消失了。在睡夢中,這張臉是溫存的,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正當他彎著腰、側著身
細細端詳的時候,她醒了。
    她猛地抬頭向上一望,動作之快使查爾斯已經來不及抽身退避。他窺探別人,被發覺
了,但他還不至於因為要擺紳士派頭而否認這一點。這當兒,莎拉慌忙站了起來,披好大
衣,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脫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默默不語,一直那樣驚奇地、慌亂
地、略帶羞澀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對眸子黑黑的。
    他們就那樣站著待了好幾秒鐘,似乎彼此都不理解。她站在下面,腰以下全被雜草遮
住,看上去是那麼矮小。她抓住領子,看樣子要是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就會逃之夭夭似的。
    他終於鎮定下來,找到了合適的詞兒。
    「實在太抱歉了。我無意間碰到了您。」說完後,他便掉轉身走開了。他沒有回頭,急
急匆匆地回到原路。他來到叉路口,不知該走哪條路,心想剛才應該向她問路。他等了一會
兒,看看她是否跟上來。她沒有走過來。於是他邁著堅定的步子,在更加陡峻的小路上走起
來。
    此時,海面上很平靜;在晚霞閃耀的黃昏中,到處是一片寂靜,只有海浪輕輕拍打著岸
邊,發出嘩嘩聲。查爾斯並沒意識到,在他躊躇不決的幾秒鐘裡,整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
已煙消雲散。當然,我並不認為他走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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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得循規蹈矩盡義務,
    儘管對叫你做的事摸不著頭腦。
    世人要你上教堂,
    世人要你上舞場,
    父母要你早成家,
    姐妹同學也一樣。
    ——A.H.克勞1《義務》
      「噢,哼,他呀!」她鄙夷地嚷道,
    「他算個啥子?
    看不出有什麼出息;
    衣服倒穿得花裡胡哨,
    可拉扯他長大的山民,
    並沒教他懂得多少……」
    ——威廉·巴裡斯2《多塞特鄉音詩集》(1869)
         
  1亞瑟·休斯·克勞(1819—1861),英國詩人,著有詩體小說《旅之戀》。
    2威廉·巴裡斯(1801—1886),英國牧師、詩人。他堅持用英國多塞特方言寫詩,主
要作品有《鄉情集》等。



    大約與這次意外相遇的同一時刻,歐內斯蒂娜焦躁不安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梳妝台的
抽屜,拿出她那本摩洛哥皮封套的黑色日記本。她繃著臉,翻到早晨寫的幾句話。從文學的
角度看,那幾句話實在是平庸無奇。「給媽媽寫了信。沒見到最親愛的查爾斯。天氣挺好,
但沒有外出。覺得不開心。」
    這位可憐的姑娘一整天都無所事事,只有特蘭特姨媽待在身邊,給她消愁解悶。查爾斯
差人送來的水仙花和長壽花早就放在那兒,這時,她正在嗅著花兒的香味。誰知那些花兒也
叫她煩惱。特蘭特姨媽家的院落不大,她聽到查爾斯的男僕薩姆敲前大門,又聽到趾高氣
揚、心眼很壞的女僕瑪麗開門——兩個人的嘀咕聲、女僕在遠處的咯咯笑聲和關門聲,這一
切使她的腦海裡閃過一個骯髒而可怕的疑團:查爾斯當時就在樓下,跟瑪麗打情罵俏。這就
觸動了她的心思,她對查爾斯最不放心的就是這一點。
    她知道,查爾斯曾在巴黎和里斯本住過,也到其他不少地方旅行過。她知道查爾斯比自
己大十一歲,也知道他是很討女人喜歡的男子。對他過去征服過什麼樣的女人,她總是裝作
漫不經心地問三問四,而他也就輕描淡寫地回答她。問題就出在這裡。她感到他一定對她隱
瞞著什麼事情——或許他跟一位倒了霉的法國伯爵夫人,也或許是跟一位多情善感的葡萄牙
女侯爵有過什麼風流韻事。她永遠沒想到過巴黎下層社會的姑娘或葡萄牙辛特拉市旅館長著
杏核眼的女招待,其實那倒更為接近實情。從某種程度上講,查爾斯是否與別的女人睡過,
她並不像現代姑娘那麼醋勁十足。當然,她一想到那種罪過的事情時,便要說一句「我無論
如何也不干」,而她真正嫉妒的卻是查爾斯的心。不管過去還是現在,她都無法摸透查爾斯
的心思。她不懂得分析問題應去其枝節,抓住要害。查爾斯說,他確實沒有真正地戀愛過,
這倒是實話,而她在心情不佳的當兒,反而將此話當作確鑿證據,證明他以前曾經熱烈地愛
過別人。她認為,查爾斯鎮靜的外表,是激戰過後戰場上的可怕沉寂,是激戰一個月後的滑
鐵盧,除了那次戰役外,別的都不值得一提。
    大門關上後,歐內斯蒂娜考慮到自己尊貴的身份,便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時間之長正
好是一分半鐘。隨後,她伸出纖細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拉了一下床邊拉繩的鍍金手柄,樓下
的廚房裡便響起一陣丁丁噹噹的清脆鈴聲。過了不一會兒,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敲門聲。
門開了,瑪麗走進來,手裡捧著一隻花瓶,裡面插著一大束春天的各種鮮花。那姑娘走上前
來站在床邊,臉給花兒半掩著。她那笑瞇瞇的神態,男人見了無論如何是不會惱火的,而對
歐內斯蒂娜來說卻恰恰相反。她看見這個不受歡迎的弗洛拉1就皺起了眉頭,責備地望著她。   
  1羅馬神話中的花神。



    在本書已寫到的三位年輕女子中,照我看來,瑪麗是最漂亮的一位。她總是那樣生氣勃
勃,沒有一點兒私心,而且她的外表又是那樣俊俏……她的粉紅色的皮膚細嫩純淨,頭髮呈
黃色,淡藍色的大眼睛特別迷人,男人看了定會為之動情,作為回報,這對眼睛也會含情脈
脈地朝那男人回望一下。這對眼睛像是上等美酒,芬香撲鼻,但又不給人過分的感覺。她時
常穿一身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衣服,儘管因為舊而顯得寒傖,但它不能掩蓋瑪麗那勻稱、豐
滿的身材。我說「豐滿」,其實這個詞兒並不確切。我剛才提到過朗薩德,他有個詞兒倒是
可以用來形容瑪麗,叫做「豐腴」,既有挑逗性的豐滿而又不失苗條之魅力。瑪麗的曾孫女
在我寫本書的這個月正好年滿二十二歲,長得極像其先祖;她的美貌聞名世界,因為她是英
國著名的青年影星。
    但是這種臉蛋兒在一八六七年恐怕還吃不開。例如它並不能博得波爾蒂尼夫人的歡心。
三年前波爾蒂尼夫人就熟悉這張面孔了。瑪麗是弗爾利夫人一個堂兄的侄女。弗爾利夫人到
波爾蒂尼夫人那裡求情,讓她留下瑪麗在她那可憎的廚房裡幹活。可是莫爾伯勒府邸對瑪麗
來說,就像墳墓對一隻金翅雀一樣。波爾蒂尼夫人有一天暗暗地巡視她的統治區,從樓上的
窗口裡突然發現一個令人作嘔的場面:年輕的馬伕正向瑪麗懇求接個吻,而他竟沒有怎樣遭
到拒絕。這一下,金翅雀立即獲得了自由,飛到特蘭特夫人家中。波爾蒂尼夫人嚴肅地警告
那位夫人,說收留這樣一個事實已證明了的蕩婦實在太莽撞了。可是警告無濟於事。
    瑪麗在布羅德街過得很愉快。特蘭特夫人喜歡漂亮姑娘,更喜歡笑瞇瞇的漂亮姑娘。歐
內斯蒂娜是她的外甥女,當然得到她更多的關心。可是,她每年只能見歐內斯蒂娜一兩次,
而瑪麗,她卻可以每天看到。這姑娘表面上輕佻,含情脈脈,實際上對人很和善、親熱。再
說她並不吝嗇,人家對她熱情,她對人家也是一副熱心腸。歐內斯蒂娜並不知道,布羅德街
的這幢房子裡有一個令人驚愕的秘密:有時廚子放假時,特蘭特姨媽居然和瑪麗在樓下的廚
房裡一起坐著用膳。這對兩個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時刻。
    瑪麗並非是無可指責的,其缺點之一就是對歐內斯蒂娜充滿妒意。這倒不全是因為從倫
敦來的那位年輕女子一到,她便立刻失去了這個家庭中默認的寵兒的地位,而是因為那年輕
女子不但從倫敦來了,還帶來一箱箱倫敦和巴黎的時髦衣著,這對一個整年只有三條裙子可
換的女僕來說,不能算是最好的見面禮。在那些時裝中,沒有一件是她看了順眼的。最好的
一件她看了最窩火,那全是因為它是由來自首都的那位年輕王子送給歐內斯蒂娜的。她還認
為查爾斯長得很帥,是位漂亮丈夫,要是配歐內斯蒂娜這樣病懨懨的可憐蟲,他未免太好了
些,實在可惜。這就是為什麼每次她給查爾斯開門或在街上撞見他時,查爾斯總是有幸得到
那對灰眸子傳來的秋波。事實上,這鬼頭鬼腦的小東西常常故意選在查爾斯到來或告辭時出
現在門口。每次查爾斯在街上向她脫帽致意時,她心裡便偷偷地向歐內斯蒂娜翹起鼻子表示
輕蔑。她心裡很清楚,為什麼查爾斯一走,歐內斯蒂娜便匆匆回到樓上1。像所有的風流女
僕一樣,她敢於去想那些年輕的女主人不敢想的事情,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比她們敢想。   
  1指上樓窺望查爾斯是否在離去時與瑪麗打情罵俏。



    在用恰當而又惡毒的方式向病人炫耀了自己的健康和歡樂以後,瑪麗把鮮花放在旁邊的
小衣櫥上。
    「查爾斯先生叫送來的,蒂娜小姐,她向您問候。」瑪麗說起自己的土話來總是亂用代
詞和後綴,叫人聽起來很不舒服。
    「把花放到梳妝台上。我不喜歡它們靠我這麼近。」
    瑪麗順從地把花放到梳妝台上,又稍稍重新整理一下花束,表示對女主人的吩咐不那麼
服貼。隨後,她笑著側轉過身,望著疑心重重的歐內斯蒂娜。
    「他親自送來的嗎?」
    「不是,小姐。」
    「查爾斯先生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小姐。我沒問過他的僕人。」她緊繃著嘴巴,似乎要咯咯地笑出聲來一樣。
    「可是我聽見你跟他的僕人說過話呀。」
    「是的,小姐。」
    「說什麼來著?」
    「就是問問當時是幾點鐘,小姐。」
    「就是這個使你笑的嗎?」
    「是的,小姐,是他說話的腔調使我笑的,小姐。」
    當時出現在門口的薩姆與早晨磨剃刀時那個滿臉憂鬱、憤懣的薩姆判若兩人。他把漂亮
的鮮花塞到淘氣的瑪麗的胳膊彎裡,說:「給樓上那位漂亮的年輕女士。」接著,瑪麗正要
關門,薩姆靈巧地把一隻腳插在門檻裡邊,又機靈地從背後抽出一隻手,送上一小束藏紅
花,另一隻手迅速摘下時髦的短邊禮帽,向面前的姑娘致意,說道:「給樓下這位更可愛的
女士。」瑪麗臉上飛過一陣紅暈。薩姆覺得,剛才擠住他的腳的那扇門這時壓力奇妙地減輕
了。他瞅著瑪麗聞那些黃色的鮮花。她聞花時的姿勢雖不優美,但卻是當真地在聞著,結果
她那漂亮而傲慢的鼻尖染上了一點桔黃色。
    「那袋煙灰得照吩咐的那樣馬上送去。」她咬著嘴唇,等待薩姆回答。「有一個條件,
就是不賒帳,必須立即付錢。」
    「那麼要付多少錢?」
    薩姆站在門口盯著對方,似乎在計算一個公平的價格。隨後,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
瑪麗莫名其妙地用力擠了擠眼。就是他這個動作引起了瑪麗的那陣笑聲,但她又不敢大笑,
只得盡力克制自己。接著,門砰地一聲關了起來。
    歐內斯蒂娜瞪了瑪麗一眼。當然,這一眼不會使波爾蒂尼夫人丟臉,因她早已把瑪麗趕
走了。「你要記住,那個僕人是從倫敦來的。」
    「是的,小姐。」
    「史密遜先生已跟我談起過他。那人把自己看成是唐璜1。」   
  1唐璜原是西班牙文學中的人物。據說他生活在十四世紀,曾引誘了塞維利亞駐軍
司令的女兒,並在決鬥中將這個司令殺死。在歐洲文學中,唐璜常常是浪子的形象。



    「小姐,唐璜是什麼東西?」
    瑪麗問話時那種迫不及待的樣子使歐內斯蒂娜大為不悅。
    「這你就別管了。要是他進一步動什麼壞腦筋,我希望你馬上告訴我。好啦,去給我端
點大麥茶來。以後要當心點。」
    瑪麗的目光微微閃爍一下,很像是表示輕蔑。不過她很快垂下眼皮,平頂花邊小帽也隨
著腦袋低垂下來。她彎腰象徵性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房間。她走下三段樓梯,回來時再爬
三段樓梯,去給小姐端大麥茶。而在這期間,歐內斯蒂娜卻坐在那兒回憶往事,來安慰自
己。她對特蘭特姨媽家那種有益於健康但卻不好喝的大麥茶絲毫不感興趣。
    從某種意義上講,瑪麗在這次對話中倒是佔了上風,因為它使歐內斯蒂娜(從本質上
講,她並非是個家庭暴君,而僅僅是個寵壞了的孩子)想到,她不多久就用不著假裝家庭主
婦,而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了。當然,想到這一點她心裡挺快活。有自己的家,脫離
父母……這自然不錯,可是僕人是個很頭痛的問題,人家都這麼說。人家還說,現在的僕人
跟過去不一樣了。總之,這是件令人討厭的事。歐內斯蒂娜的這種疑慮和憂傷在查爾斯身上
也不見得沒有——此時,他正汗流浹背地沿著海岸跋涉著。生活會改變一切,這是毋庸置疑
的。但與此同時,還不得不承受著煩惱,別無選擇的餘地。
    為了解除這種對未來思慮引起的煩惱——即便此時已到下午,她還在煩惱著——歐內斯
蒂娜抽出日記本,在床上支起身子,再次翻到貼著茉莉花枝的那一頁。
    十九世紀中葉,按財富劃分社會等級的趨勢已經在倫敦出現。當然,高貴的血統和門第
並沒有被取代,但是世人已經公認,健全的大腦和金錢可以人為地創造出能被人們所承認的
社會地位來。當時的首相迪斯雷利就屬於這種靠金錢和大腦起家的人,而這樣的人還為數不
少。歐內斯蒂娜的祖父年輕時也不過是斯托克紐文頓一個富裕的布商,可到去世前竟變成了
一個腰纏萬貫的布商——而且還不止於此,他搬到倫敦市中心做生意,在西區建立了最大的
商店之一,除布匹之外,又開闢了好幾個其他營業部。她的父親使女兒受到他自己受到的同
樣教育——用金錢所能買到的最上等的教育。除了出身以外,他的確變成了一位無懈可擊的
紳士。他考慮周到,娶了一位比自己門第高的女子,倫敦一位最著名法官的女兒。那位法官
的地位比得上大法官,其名聲之渲赫與他不遠的先祖不相上下。因此,歐內斯蒂娜對自己社
會地位的擔心實在是杞人憂天,即使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看,她也大可不必焦慮。而
且,查爾斯從來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想想看,」查爾斯有一次對她說,「我這個姓氏史密遜是多少不光彩,多麼粗俗。」
    「說的是,不過要是你叫布拉巴宗·瓦瓦蘇勳爵,我就會更愛你的呀!」
    但是,在她這種自我解嘲的背後,卻潛伏著一種恐懼心理。
    他是前一年十一月遇到她的。當時一位太太請客,她早就看中了查爾斯,想把自己一窩
子傻乎乎的女兒挑一個嫁給他。糟糕的是,儘管這些淑女們在晚會開始前已由父母指點過一
番,但她們在晚會上還是犯了一個大錯誤。她們裝模作樣地對查爾斯說,古生物學深深地打
動了她們,並要求查爾斯務必給她們開出這一方面最有趣的書單。而歐內斯蒂娜則不同,她
帶著彬彬有禮但又挖苦人的神氣,決心對他不那麼認真。她咕噥道,要是在煤筒裡發現什麼
有趣的煤塊標本,她一定送給他。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她認為他太懶惰。為什麼這樣說
呢?因為倫敦的任何客廳裡都有許多他感興趣的那種物件,只要他邁開雙腳就行了。
    本來,這兩位年輕人都以為那一定是個令人掃興的晚會,可是晚會後他們各自回家時,
卻發現事情並非是他們原來想像的那樣。
    他們兩人都發現對方很聰明,都很隨便,說話直來直去,叫人覺得有趣。那一年冬天,
已有一大堆小伙子擺到她面前,讓她審查。她放出口風說「那個史密遜先生」倒是調起了她
的胃口。她的母親做了周密的調查,隨後便和丈夫商議,丈夫又進行了更多的調查。任何男
性青年,要踏進海德公園旁邊那所高房子的客廳之中,都要經過縝密的審查,就像如今要進
入保安部門的任何原子科學家都得經過審查一樣。查爾斯完全成功地通過了秘密的嚴格考查。
    歐內斯蒂娜已看清了她的情敵們的錯誤,她知道硬塞給查爾斯的妻子是永遠不會打動他
的心的。後來,歐內斯蒂娜的母親經常請查爾斯吃飯、看戲,但他驚奇地發現,這其中沒有
一般婚姻中常使用的手腕。她的母親直截了當地說:她的小乖乖是多麼喜歡孩子,「偷偷地
盼著冬天趕快結束」(據說,絆腳石伯父一死,查爾斯就要永遠住在溫斯亞特莊園)。而她
的父親則更率直地說,「我最可愛的女兒」會給她的丈夫帶去一大筆財產。其實這話也是多
此一舉。海德公園的那所房子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居住,歐內斯蒂娜沒有兄弟姐妹,還能給
誰呢?唯一的繼承人本身不是比銀行的千百條聲明還能說明問題嗎?
    歐內斯蒂娜後來當然是完全投入了查爾斯的懷抱,但在當初,她像一般寵壞了的孩子一
樣,卻決心不給查爾斯以任何優待。查爾斯到她家時,她總要設法讓一些漂亮的小伙子也在
場,並不給她真正的獵物以任何特殊的關注和青睞。她對查爾斯從來都是隨隨便便,雖然未
曾明言,但她給他的印象是,她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好玩。當然她心裡明白,他是非她
不娶的。後來,在一月份的一天傍晚,她決定攤牌。
    她看見查爾斯一個人站在客廳的一端,另一端是位老寡婦,此人跟波爾蒂尼夫人差不
多,都是貴族老太婆。歐內斯蒂娜看得出,查爾斯對那個老太婆十分討厭。她朝查爾斯走
去,說:
    「您何不跟費爾韋瑟太太談一談?」
    「我寧願跟您一談。」
    「我可以把您介紹給她,那樣您就可以親自觀賞一下早期白堊時期發生的事情了。」
    他笑了。「早期白堊是個紀,而不是個時期。」
    「這無關緊要,反正它一定很古老。而且我知道,過去九千萬年之內發生的事情,您是
不感興趣的。請吧。」
    他們便走向客廳的另一頭,朝那位「白堊紀老太太」走去。走到一半,她止住步子,將
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兩眼流盼生情,看著他的臉。
    「如果您決意當個令人討厭的老光棍兒,史密遜先生,那您就該裝得更像一些。」
    他還沒來回答,她便走開了。她那句話聽起來只不過是平時的玩笑話,但就在那短暫的
一刻,她的目光告訴他,她是在求婚。錯不了,當時的倫敦,躑躅於草市街大門口的那些女
人就是向行人投去這樣的目光。
    但她並不知道,她的行為觸動了查爾斯內心深處日漸敏感的區域。他感到自己越發象住
在溫斯亞特的伯父了。隨著時光的流失,他對婚姻大事,像對許多別的事情一樣,越發挑
剔、懶散、自私……總之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兩年來,他沒有出國旅行。他認為,自己到
現在還沒成家,其原因就在於旅行。旅行這玩意兒他他顧不得成家立業。在旅行中,他也有
機會跟什麼女人睡上一夜,但他對這種樂事兒還是盡力克制自己的。那大概是因為他還沒有
忘記在英國時,他在這方面寫的第一篇文章所引起的內心的恐懼。
    旅遊不再有吸引力了,有吸引力的是女人。他在道德方面是很敏感的,所以,他雖然在
性慾滿足方面極不順利,但也不願再到比利時的奧斯坦德或到巴黎去住上一個星期了。他不
想為了滿足性慾而去旅遊。自從歐內斯蒂娜看他那一眼後,他反覆考慮了一個星期。隨後,
有一天早晨他醒了過來。
    他覺得事情很簡單,他愛歐內斯蒂娜。他想,在這樣一個清冷、灰暗的早晨,地上撒著
白花花的雪片,倘若一覺醒來,看見那文靜甜蜜、對一切都不以為然的小臉兒睡在身邊,那
該多有意思。而且,天哪(這一事實使查爾斯大吃一驚),那是上帝和人類都認為合法的
「睡在身邊」。幾分鐘後,他急匆匆地打鈴,驚動了睡眼惺忪的僕人薩姆。薩姆慌忙跑上樓
來,主人的話叫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薩姆!我是個絕對的、百分之百的混帳大傻瓜!」
    一兩天後,這位「十足的大傻瓜」與歐內斯蒂娜的父親談了一席話。談話很簡短,雙方
也都滿意。隨後,查爾斯到了客廳,歐內斯蒂娜的母親坐在那兒,渾身激烈地顫抖著。她連
跟查爾斯講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糊里糊塗地朝暖房的方向指了指。查爾斯來到暖房,打
開白色大門,一陣花香撲鼻而來。他東張西望地尋找,最後發現歐內斯蒂娜站在暖房最遠的
一個角落裡,一族白蘭花遮住她的身子。他看見她瞥了他一眼,隨後急忙垂下眼皮轉向一
邊。她拿著一把銀剪刀,假裝在剪除枯花。查爾斯走近她的身後,咳嗽了一聲。
    查爾斯說:「我辭行來了。」她痛苦地瞟了他一眼,但他假裝看著地面,沒有注意她的
表情,並接著說:「我已決定離開英國。我的後半生將用來旅行。一個脾氣不好的老光棍兒
還能怎樣打發日子呢?」
    他還想再往下說,但他發現歐內斯蒂娜垂下了頭,抓住桌子的手因用力過猛,指節都發
白了。他知道,要是在平時,她會馬上看出他在開玩笑。而現在她竟如此遲鈍,那是因為她
太激動了。查爾斯看出她的確十分激動。
    「但是,要是有人對我特別關心,願意跟我一起……」
    他不能再講下去了,因為她轉過身來,眼裡噙滿淚水。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擁抱了
她。他們沒有接吻。他們無力接吻。天生的性本能被無情地囚禁了二十年,然後大門豁然敞
開,囚徒怎能不激動得啜泣一會兒呢?
    過了幾分鐘,歐內斯蒂娜稍微平靜了一些,查爾斯便帶著她穿過暖房的花間通道,往客
廳走去。他在一棵茉莉前停下,折了一小枝花,往她的頭髮裡插。
    「這雖不是槲寄生1,但意思是相同的,對嗎?」   
  1當時英國人訂婚時,男子習慣上要送給女子槲寄生。



    於是他們便孩子般地熱烈親吻著。歐內斯蒂娜又哭起來,隨後她擦乾眼淚,讓他領著回
客廳。她的父母站在那兒。用不著再說什麼了,歐內斯蒂娜撲向母親張開的雙臂,流了比剛
才多兩倍的眼淚。而兩個男子則站在那裡會心地笑了。一個好像剛剛達成了一筆極好的交
易;另一個好像糊里糊塗地不知落到了哪一個星球上,但他真心地希望這個星球上的居民能
夠通達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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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麼,勞動的外化表現在什麼地方呢?
    首先,對勞動者來說,勞動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
    說,是不屬於他的本質的東西;因此,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並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
自己,並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因此,勞動者只是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由存在,而
在勞動之內則感到惘然若失。
    ——馬克思
    《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844)
      我幸福的時光,
    真像我所說的那樣純潔無瑕?
    ——丁尼生《悼亡友》(1850)
      
    查爾斯心裡想著身後那個神秘的女人,小心地在康芒嶺的叢林中穿行。他走了一英里多
路,來到樹林的邊緣,同時也看到他下面不遠處有很長的一排茅屋。屋子的周圍有幾片草
地,伸向懸崖。查爾斯從樹林裡走出時剛巧看到一個男子從茅屋旁邊的牛欄裡趕出一群牛。
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喝一碗美味的冷牛奶。他早晨吃了兩塊鬆餅,到現在還沒吃過別
的東西。特蘭特姨媽家的茶點和溫暖氣氛在召喚他。但是,那碗牛奶也在向他呼喊……而且
牛奶近在咫尺。他走下一個陡峭的草坡,敲敲茅屋的後門。
    開門的是一個木桶般粗壯的矮個子女人,胖胖的胳膊上沾滿了奶沫。行,要喝多少有多
少。這地方的名字?牛奶房。因為這兒確實有牛奶房,所以這地方也就叫這個名字。查爾斯
跟著她走進斜房頂的屋子,這間屋子很長,是整幢茅屋的後半部分。屋裡黑糊糊的,很是陰
涼。地面上鋪著石板。屋子裡全是熟乳酷的氣味。乳酷下面放著一排開水燙過的碗。三角木
架上支著大銅鍋,鍋上面漂著金色的乳脂層。查爾斯這時想起從前聽說過這個地方,這裡出
產的乳酷和黃油在當地很有些名氣。特蘭特姨媽說過這件事。查爾斯說出了這個牛奶女工的
名字。那女人正從奶罐裡舀出鮮牛奶,倒進一隻藍白相間的瓷碗裡,那碗跟他來之前所想像
的一模一樣。那女人聽到查爾斯叫她的名字,便微笑著瞥了他一眼。他由生人變成了熟人。
    查爾斯正在跟站在牛奶房外草地上的女人說著話兒,她的丈夫把牛趕出去後回家來了。
他是個禿頂的大鬍子,陰沉著臉,是位耶利米1。他嚴厲地瞪了妻子一眼,她慌忙停止嘮
叨,進屋去照看銅鍋了。那丈夫顯然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可是當查爾斯問他那碗甘美的牛奶
值多少錢時,他回答得倒是挺快:一個便士!就是有年輕漂亮的維多得亞女王頭像的那種便
士,現在偶爾在找零錢時還可以看到,只是因為用了一個多世紀,那漂亮的頭像已經磨得面
目全非了。查爾斯付了錢。   
  1耶利米是基督教《聖經》中的人物,是公元前六、七世紀的預言家,悲觀主義者。



    查爾斯打算回到原來走的那條路,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動身,便看到一個黑色人影從兩個
男子上方的樹林裡走出來。就是那個姑娘。她望了望下面兩個人,繼續向萊姆鎮走去。查爾
斯轉身看了看那個牛奶工,發現他厭惡地瞪著上面那個人影。
    「你認得那位小姐嗎?」
    「認得。」
    「她常走這條道麼?」
    「常走。」牛奶工還在瞪著眼。過了一會兒,他說:「她算不上小姐。她是法國中尉的
強(娼)婦。」
    查爾斯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弄清最後那個詞兒的意思。他生氣地瞪一下那個大鬍子牛奶
工。他是個衛理公會教徒,喜歡有啥說啥,特別那個「啥」是關於別人罪過的事,他講過來
就更起勁兒。查爾斯覺得這個人是萊姆鎮流言蜚語的化身。對那個在草叢中睡著的女人,他
可以相信別人說的許多事情,但要說她是娼婦,就是掉了腦袋他也不會相信。
    很快,他自己也走在回萊姆鎮的馬車道上了。樹林之間兩條白堊車轍向內陸延伸著,一
排高大的樹木半遮著大海,前頭走著那個穿著黑衣服、已經戴上帽子的姑娘。她走得不算
快,穩穩當當,沒有女性矯揉造作之感,倒像是個慣於長距離走路的人。查爾斯加快步子趕
了上去,走了一百碼光景來到她的身後。白堊地上有些燧石露了出來,她一定會聽見他帶釘
子的皮靴踩在上面的聲響,但她沒有回頭。他看出她的大衣稍微長了一點,鞋後跟上粘著
泥。他遲疑了一下,但是他記起了那個與他持有不同看法的牛奶工臉上的堅定表情,它驅使
查爾斯非得見義勇為地走向前去,向她表明自己的態度。他要向那個可憐的女人表明,在她
接觸的範圍內,並非每個人都是粗野的。
    「小姐!」
    她轉過身,看到他脫掉帽子微笑著。她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雖然這種驚訝表情沒有特別
之處,但她的面容卻給他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好像每次見到它後,他都不相信有這種感
覺,所以非得再看一眼不可。這張臉似乎既吸引他又拒絕他,他好像是在睡夢之中,既站著
不動又一直在向後倒退。
    「我得罪了您兩次。昨天我還不知道您是波爾蒂尼夫人的秘書,恐怕我跟您說話時很不
禮貌。」
    她望著地面。「沒關係,先生。」
    「剛才我看您好像是……其實我是擔心您是不是病了。」
    她還是沒有看他,只是垂下頭轉身走開了。
    「我是否可以陪陪您,反正咱們走的是同一方向。」
    她止住步子,但沒有轉身。「我喜歡一個人走路。」
    「是特蘭特夫人使我發現自己錯了。我是——」
    「我知道您是誰,先生。」
    看到她膽怯地急忙插話,他笑了。「那麼……」
    她驟然望著他的臉,膽怯之中帶著絕望的神色。「請行行好,讓我一個人走吧。」他止
住笑,鞠了一躬,向後退了兩步。但她沒有走,只是望著地面,過了半晌才說:
    「請不要對任何人講您在這地方見到過我。」
    隨後,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便真的轉身走了,那神色好像是說她知道自己的請求毫無用
處,剛說出口就又懊悔了似的。查爾斯站在路中央,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逝去,留在他腦海中
的唯一東西就是她的眼睛。她雙眼睛大得出奇,好像既能看透一切,也能忍受一切。而且,
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人——他雖然沒意識到,但他從前見到過,那是布道人的一種目光。那
雙眼睛裡含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奇特力量,它們似乎在說:別靠近我,Noli me 
tangere.1   
  1拉丁語:禁止接觸。



    查爾斯朝四周望了望,心裡猜測著她為什麼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到這樹林裡來過。樹林沒
有什麼過錯呀。或許還有個男人?是來幽會?接著,他想起了關於她的傳說。
    查爾斯最後來到布羅德街。他打算在回白獅旅館以前先去見見特蘭特夫人,告訴她,待
他洗過澡、換上像樣的衣服後就立刻……
    開門的是瑪麗。不過特蘭特夫人碰巧走過門廳——說實話,她是有意走到門廳來的。她
堅持叫查爾斯不要客氣,再說,他的衣服挺好,不進來那不是故意推辭嗎?於是,瑪麗笑吟
吟地接過查爾斯的木棍和挎包,把他帶到後面小客廳裡。夕陽的餘輝灑在小客廳上,裡面躺
著生病的歐內斯蒂娜。她身上穿著胭脂紅和灰色的便服,模樣兒煞是好看。
    「我簡直像個愛爾蘭海員被帶到女王的深閨裡了。」查爾斯吻著歐內斯蒂娜的指尖,開
玩笑地說。其實,他那親吻的姿勢說明他壓根兒不像個愛爾蘭海員。
    她把手移開。「把你今天每時每刻做的事情都講講,不然你就甭想在這兒喝到一滴茶
水。」
    於是他便把碰到的每一件事講給她聽,但碰到那個女人的事是個例外,因為歐內斯蒂娜
已經兩次表示過,她對法國中尉的女人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一次是在防波堤上,一次是後
來在午餐桌上。那一次,特蘭特姨媽把法國中尉的女人的事講給查爾斯聽,內容跟十二個月
前萊姆鎮的牧師講給波爾蒂尼太太聽的差不多。歐內斯蒂娜責備姨媽,怪她用如此乏味的瑣
事煩擾查爾斯。那位可憐的女人常被數說成鄉巴姥,心裡敏感得很,也就諾諾連聲,閉上了
嘴。
    查爾斯把帶給歐內斯蒂娜的有菊花石印的化石拿了出來。她伸手去接,但沒有夠到。她
想到查爾斯費了那麼太勁兒才採來這些化石,對其他事情也就不計較了。不過隨後她又假裝
生氣,怪他不該拿生命去冒險。
    「安德克立夫崖是一片茫茫荒野,真叫人心醉。我從來沒想到英國有這麼一個去處,它
使我回想到葡萄牙北部的沿海風光。」
    「天哪,你這位老兄簡直是鬼迷心竅了。」歐內斯蒂娜叫道,「我說查爾斯,還是交待
交待為好,你大概根本就沒有去敲打那可憐的岩石,是不是跟林中仙女調情去了?」
    查爾斯感到很尷尬,嘿嘿一笑掩蓋了過去。他看看就要提起那個姑娘,以開玩笑的方式
講講他是怎樣碰到她的,但又覺得這是一種背叛,不論對那姑娘的內心痛苦還是對自己,都
是一種背叛,所以他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他知道,即使輕描淡寫地來掩飾那兩次會見的情
況,那他也只得撒謊,因此還是乾脆不開口為妙。在這樣一間平凡的屋子裡,沉默似乎也算
不上不老實。
    兩個星期以前,康芒嶺竟在波爾蒂尼夫人臉上激起了蔑視神色,認為它是索多姆和高馬
拉1,其原因我還沒有說呢。   
  1索多姆和高馬拉是死海邊的兩座古城。根據《聖經》記載,這兩座相鄰之城的居
民罪惡重大,上帝降火燒燬。



    那地方離萊姆鎮最近,人們可以到那兒去走走而不會被發現,這就毋庸贅述了。重要的
是,它在法律上有一段模糊不清、引起事端的漫長歷史。在圈地法制定以前,人們一直認為
那是一片公地。後來,它一直被瓜分蠶食著,牛奶房佔用的土地就是它的一部分,「牛奶
房」這個名字就沿用下來。當時有一位紳士,住在安德克立夫崖後面的一所大房子裡,他悄
悄幹起了「吞併領土」的勾當。這種勾當象歷史上類似的情況一樣,得到了他的社交同僚們
的默許。可是,更加講究民主的萊姆鎮居民們卻拿起了武器——如果斧頭也算武器的話——
反對這種勾當,因為那人貪得無厭,居然企圖在安德克立夫崖開墾植物園。結果官司打到上
面,最後是雙方妥協:人們有權到那兒去玩,為數不多的樹木也沒遭到砍伐。但是公地再也
不公了。
    不過,當地的人在感情上一直還覺得康芒嶺是公共財產。同到其他地方比起來,偷獵者
溜到那兒去打野雞和野兔時不大覺得有負罪感。最讓人吃驚的是,有一天人們發現那兒住著
一夥吉卜賽人,帳篷紮在一個不顯眼的小山谷裡。至於他們已住了幾個月,誰也說不上來。
那些流浪者很快就被趕走了。可是他們在那兒住過這一事實,人們總是念念不忘。更複雜的
是,那時附近村莊的一個孩子失蹤了。盡人皆知(恕我這樣說),吉卜賽人把她捉了去,扔
在兔子窩裡,吃光了肉後把骨頭埋了起來。吉卜賽人既然不是英國人,他們八成都是些吃人
的生番。
    另外,人們對康芒嶺指責最激列的是跟道德敗壞的臭名有關:到牛奶房去的馬車道以及
再往前的那片樹木蔥翠的公地,雖然人們沒有正式使用農民熟悉的「情人之路」這個名字,
但它實際上已不言自明。那條小路每年夏天都吸引著不少情侶。情侶們到那兒去的借口自然
是說去牛奶房喝碗牛奶。其實呢,那兒儘是僻靜誘人的小路,喝完牛好折轉來時,使可沿小
路鑽進羊齒花和山楂樹叢中去了。
    康芒嶺那地方象塊濃瘡一樣,實在糟糕得很,至今還殘存著一塊黑紫色的傷疤。古代
(比莎士比亞還早)有一種傳統:在仲夏夜,年輕人拎著提燈,帶著一兩桶蘋果酒,請一位
小提琴手跟他們一起,到那兒樹林中一塊叫「唐基格林」的草坪上,以跳集體舞來慶祝夏
至。據說到半夜時分,雙人舞多了起來,而集體舞變得稀稀落落。一些更嚴肅的人說,實際
上跳這兩種舞的人都很少,幹別的事的倒大有人在。
    只是到了最近,科學化的農業才用粘液瘤這種辦法把那片草地永久地剷除掉了,可是傳
統本身卻把那地方跟性慾聯結在一起。很多年來,只有狐狸和獾仔才在仲夏夜到那塊草坪上
去蹦蹦跳跳。但是在一八六七年,情況卻不是這樣。
    就在一年前,由波爾蒂尼夫人提議,一個婦女委員會還向當地政府施加過壓力,要求在
路口裝上門,圍上籬笆,將康芒嶺封閉。可是更加民主的意見佔了上風。公眾去康芒嶺遊玩
的權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有些議員甚至更加淫蕩,令人作嘔,居然認為到牛奶房走走不但
無罪,還是一種娛樂,又說唐基格林草坪上的舞會只不過是每年一度的消遣而已。不過康芒
嶺仍舊臭名昭著,只要正派的居民說上一句「康芒嶺之流的人」,就足以斷送一個小伙子或
姑娘的一生。小伙子從此就成了迷戀淫慾的森林之神,姑娘也就成了灌木叢中的野雞。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弗爾利夫人在完成自己的崇高使命以後,莎拉傍晚散步歸來時發
現,波爾蒂尼夫人正坐在那兒專門等著她呢。我用了「等著」兩字,其實用「瞪著」更為貼
切。莎拉來到小客廳,準備讀《聖經》。她發現自己好像面對著一個炮口。一看就知道,波
爾蒂尼夫人隨時都會爆發,而且聲音還會振耳欲聾。
    莎拉向房角讀經台上面放著暫時棄而不用的巨大「家庭」《聖經》——這並非你想像中
的普通的家庭《聖經》,而是將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級趣味(例如《雅歌》1)剔除掉了
的《聖經》。她發現有點兒大事不妙。   
  1即《聖經·舊約》中的「雅歌」,亦譯「所羅門歌」,共八章,都是婚姻與愛情
的頌歌。%%%「出了什麼事,波爾蒂尼太太?」
    「事情還不小呢,」貌似女修道院院長的人說。「有人告訴我一件事,我簡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耳朵。」
    「跟我有關麼?」
    「怪我聽信了醫生的話。怪我沒有按照自己的常識行事。」
    「我做什麼事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瘋了。你是個狡猾的壞東西。你做了什麼事你自己心裡最清楚。」
    「我願對著《聖經》起誓——」
    波爾蒂尼夫人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行!那是褻瀆神明!」
    莎拉走過來,站到女主人面前:「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指責我。」
    波爾蒂尼夫人告訴了她。叫這位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莎拉看上去一點也不感到羞恥。
    「請問,到康芒嶺走走,這何罪之有?」
    「罪過,你,一個年輕女子,獨自一人去那種地方!」
    「我說太太,那兒只不過是一大片樹林。」
    「我比你清楚,知道那裡常發生什麼事,也知道什麼樣的人常到那兒去。」
    「沒有人常去,所以我才到那兒去——我想一個人獨自呆一會兒。」
    「你敢跟我頂嘴,小姐?難道我不懂得自己說的是什麼嗎?」
    這裡有兩個極簡單的事實:一是波爾蒂尼夫人從來沒有見過康芒嶺,即便是從老遠的地
方也沒看見過,因為不論站在哪一條馬車道上,也不論從哪一個角度,都看不到它;二是她
是位鴉片老客——為了免得你以為我散佈聳人聽聞的消息,我得趕緊補充一句:她對鴉片一
無所知。我們叫作「鴉片」的那種東西,她叫作「勞德酊」。當時有一位聰明的醫生,竟把
它叫作「我們的勞德酊」,真是褻瀆神明1!在十九世紀,許多太太經常飲用這種東西,飲
用之多遠遠超出聖酒2。實際上,什麼階層的婦女都喝,因為這種藥物很便宜(以戈弗雷香
料甜酒的形式出售),可以幫助她們度過婦女們特有的漫漫長夜。總之,那東西跟我們時代
的鎮靜劑差不多。至於波爾蒂尼夫人何以要飲用此種藥劑,我們則不必追根究底。但有一點
需要點明,正像柯勒律治3曾發現的那樣,勞德酊可以使人產生美妙生動的夢境。
    我實在難以想像,這許多年來波爾蒂尼夫人在自己的頭腦裡竟把康芒嶺勾畫得像博希4
的畫那樣可怕。她看到每棵樹後都有誘人的妖怪,每片樹葉下都有法國式的墮落。我認為有
一點說出來不會錯:即康芒嶺與她潛意識中所有那些骯髒的東西都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波爾蒂尼夫人咆哮過後,她自己和莎拉都陷入了沉默。炮既已放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
改變了策略。   

  1在英語中,上帝(Lord)與勞德酊(Iaudanum)的開頭幾個字母的發音相同,醫
生用諧音,讀成Lordanum,故曰褻瀆神明。
    2基督教徒們舉行聖餐時喝的葡萄酒。
    3柯勒律治(1772—1834),英國著名詩人,也是個鴉片老客。據傳說:有一天晚上,
他抽鴉片之後昏昏欲睡,夢中寫了一首詩。這首詩即英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詩篇之一,《忽必
烈汗》。
    4H·博希(1460—1516),荷蘭畫家。



    「你太使我傷心了。」
    「可我怎麼知道呢?不允許我到海邊,我就不去唄。我要清靜,如此而已。這不能算罪
過,我不希望因此而被人叫做罪人。」
    「難道你沒聽說過康芒嶺的事嗎?」
    「像你所說的那樣——沒有。」
    波爾蒂尼夫人聽後,眼裡看著那憤怒的姑娘,心裡感到有些窘迫。她記起來,莎拉到萊
姆鎮的時間還不長,很可能不知道康芒嶺的壞名聲。
    「那麼好吧,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雇的傭人誰也不准到那種野雞才去的地方,誰也不
准接近那個地方。你應當約束自己,到像樣的地方去散步。懂了嗎?」
    「是的,我必須在正經的地方散步。」一陣可怕的沉默。波爾蒂尼夫人以為莎拉在諷刺
她,但她看到她只是垂著眼皮,好像在自言自語。
    「那麼,不再扯這件蠢事兒了。我這樣做是為了你好。」莎拉小聲說道:「我知道。」
隨後,她又加了一句:「謝謝您,太太。」
    她沒有再說什麼,翻開《聖經》讀了波爾蒂尼夫人標出的那一節,就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時她選的那一節——《詩篇》第一百一十九節:「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
福。」莎拉讀起來調子低沉,看上去毫不動情。波爾蒂尼夫人坐在那兒,望著房間老遠地方
的那個黑影。老太太像一尊異教徒偶像,板著鐵石般的無情面孔,對於面前的血腥祭品無動
於衷。
    那天深夜,可以看到——至於誰看到,我實在無可奉告,大概是隻貓頭鷹吧——莎拉站
在黑暗臥室敞開著的窗口前面。整所房子都靜悄悄的,街上也一片寂靜——那時還沒有電和
電視,人們九點鐘以前便都上了床。已經一點了,莎拉身穿睡衣,蓬鬆著頭髮,兩眼直勾勾
地望著大海。遠外黝黑的海面上,有只燈籠眨著昏暗的眼睛朝波特蘭岬方向移動著,那是一
條船,正駛向法國的佈雷波特港。莎拉看見了那一點燈光,但她並沒有再想什麼。
    但是,假如你走近些,你就會看到她在默默地流淚,淚水掛滿了兩頰。她站在窗前並非
是在等候撒旦的帆船,而是準備從窗口跳下,了此殘生。
    我不想描寫她在窗檻上搖搖欲墜,也不想描寫她向前擺動一下身子,隨後倒在自己臥室
的破爛地毯上嗚咽啜泣。我們知道這件事發生兩個星期後她還活著。由此看來那一天她並沒
有跳下去。我不想說她的啜泣、她的一陣陣淚水預示著她要採取極端行動。不,她的淚水直
接來自環境的重壓,而不是內心的激動情緒和苦惱——淚水象血從繃帶裡滲出,緩緩向外流
淌,止不住,停不下。
    莎拉是什麼人?
    她是從什麼陰影中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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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48:48
第十三章

   造化川流幽幽,
    葉西絲河1濛濛……
    ——丁尼生《毛黛》(1855)
         
  1葉西絲是古代埃及神話中的造化女神,被看作是明月。丁尼生詩中提及的葉西絲
是指流經牛津的一段泰晤士河,與埃及神話並無關係。
    2葛利葉和巴特都是當代法國新小說派的作家。



    對於上面的兩個問題,我回答不出。我所講的這個故事純粹是想像。我所塑造的人物在
我的腦海之外根本不存在。假如說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裝作瞭解我筆下人物的思想和內心世
界,那只是因為我所採用的是我的故事進行的那個時代被廣泛採用的傳統寫法(就連某些詞
匯和「語氣」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小說家僅次於上帝,他可能並不是無所不知的,但他
要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可是我生活在阿蘭·羅伯·葛利葉和羅蘭·巴特2的時代,倘若此
書也要作為一本小說的話,那它就不可能是當代意義上的小說了。
    由此看來或許我是在寫一本換了位置的自傳,或許我現在正住在我的小說所描寫的某幢
房子裡,或許查爾斯就是我喬裝的。或許本書只是個玩笑罷了。像莎拉那樣的現代女人是有
的,可是我一向不理解她們。或許我只是在給你一本以小說形式寫成的論文集。或許我不應
該在每一節前引用卷頭語,而應冠以這樣的標題:「在生存的水平線上」,「進步之夢幻」
「小說形式發展史」,「論自由的緣起」,「維多利亞時代被遺忘的某些方面」,等等。
    或許你認為小說家只要準確地牽動線繩,他的木偶們便會活龍活現地表演起來,還會根
據要求來說明它們的動機和目的。話到此處(第十三章——闡述莎拉的真實思想狀態),我
很想把一切——或者說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告訴你。可是我驀地發現,我很像置身於清冷
的春夜裡的人,正站在草坪上,注視著莫爾伯勒樓上那個昏暗的窗口。我深知,在本書的現
實環境中,莎拉無論如何也不會擦去眼淚,探出身來,用一章的篇幅講些別人意想不到的
事。在彎彎的月亮升起的時候,要是她瞥見我站在那兒,她必定會抽身而去,消失在房間的
黑影中。
    不過,我是個小說家,不是站在草坪上的人——我能夠跟蹤她到我願意跟蹤的地方嗎?
請不要忘記,可能並不等於允許。丈夫常有可能殺死妻子,妻子也有可能殺死丈夫,殺人後
便溜之大吉,可是他們並不那樣做。
    你可能以為小說家都事先擬好計劃,然後按計劃寫作,這樣,第一章所預言的未來事件
到第十三章時一定會成為現實。其實,小說家著書的原因是各式各樣的:為金錢,為名聲,
為父母,為朋友,為寫書評的人,為自己熱愛的人;出於虛榮,出於自豪,出於好奇,出於
樂趣。說到出於樂趣寫作。他們就像製作傢具的技術工人一樣喜歡製作傢具,像醉漢一樣喜
歡飲酒,像法官一樣喜歡斷案,像西西里人一樣喜歡從背後向敵人開一槍。寫小說的原因之
多足可以寫成一本書,而且它們都是真實的,當然這些原因對某個作家來說並非都對得上
號。只有一個原因適用於一切小說家:我們都希望盡可能把世界塑造得像現實世界一樣真
實,但又跟現實世界不完全相同,也不同於過去那個世界。這就是我們不能有計劃的原因所
在。我們知道,世界是個有機體,而不是一部機器。我們還知道,一個塑造出的真實世界必
須獨立於其塑造者。一個計劃的世界(一個充分顯示出計劃性的世界)是一個僵死的世界。
只有在我們筆下的人物和事件開始不受我們的約束時,它們才開始變得活生生的。當查爾斯
離開站在懸崖邊緣的莎拉時,我命令他直接回萊姆鎮去,可是他並沒有那樣做,而是轉身走
下坡,無緣無故地到牛奶房去了。
    呃,你可能會說,我的實際情況是——我寫著寫著,忽然靈機一動,覺得讓查爾斯停下
來喝碗牛奶,讓他再次跟莎拉相遇,這樣的寫法更聰明些。此話自然有其道理,可以解釋我
的那一段描寫。然而,我只會報導——而且我是最可靠的目擊者——我覺得,去牛奶房的那
個主意明顯地出自查爾斯,而不是出自我本人。這是實際情況,並不僅僅是因為他開始得到
自由。再說,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實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廢棄我為他規定的任
何貌似神聖的計劃。
    換句話說,為了使我自由,我就得給查爾斯,給蒂娜,給莎拉,甚至給面目可憎的波爾
蒂尼夫人以自由。何謂上帝?完美的定義只有一個,即允許別人保持自由。我必須遵從這一
定義行事。。
    現在,小說家仍舊是神仙,因為他可以創造一切(即便是有幸成為現代小說先驅的作
品,也沒能完全排除作者的意向)。不同之處在於,我們已經不再是維多利亞時代所想像的
無所不知、發號施令的神仙;我們成了新的神學形象,即以自由而不是權威為首要原則。
    我是否糟糕地破壞了原先的構想呢?沒有。我的人物還存在著,存在於跟我原先的構想
差不多的現實之中。正如一位希臘人在二千五百多年以前所說,虛構無處不在。我發現這個
新現實(或曰非現實)更加可信。我想讓你知道,我無法完全駕馭我腦海中的人物。其實你
也一樣,不管你怎樣想方設法,也不管你日後可能要變成波爾蒂尼夫人那樣的人物,你也不
能完全駕馭你的子女、同事、朋友,乃至你自己。
    這種說法是不是失之荒謬呢?人物要麼是「真實」的,要麼是「虛構」的呀。倘若你認
為我的虛偽的宣傳家,那我只好一笑了之了。其實,你自己都認為自己的過去並不真實。因
此你裝扮它,美化它,或塗抹它,刪改它,修補它……總之是對它虛構。虛構完畢以後,便
把它擱在書架上——成了你的一本書,你的理想化了的自傳。我們都在逃避真正的現實。
    這是現代人類的基本特點。
    因此,要是你認為這些令人遺憾的插話(即第十三章)與你的時代、你的進步、你的社
會、你的發展毫無關係,與本書所描寫的場景後面在夜間正掙脫鎖鏈的其他人物毫無關
系……我也並不想爭辯,但我對你卻產生疑心了。
    上文我只報導了事情的表面現象,即莎拉在黑暗中哭泣,但並沒有自殺;儘管下了嚴格
禁令,但她還是常去康芒嶺。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實際上是跳了下來,是在不停地跌
向深淵,因為波爾蒂尼夫人遲早會知道這個罪人執迷不悟,罪上加罪。莎拉過去常去樹林裡
散步,現在確實去得少了。這無疑是剝奪了她的自由;不過從那次談話以後兩個星期來一直
是陰雨綿綿,因而這種剝奪也就並不怎麼使她難過。另外,她也的確小心了一些。馬車道從
鎮子裡伸展出來,通向一條小路,然後再彎彎曲曲地越過瓦裡嶺的寬闊嶺頂,往下與通向西
德茅斯和埃克斯特的大馬車道匯合。瓦裡嶺上有幾幢大戶人家的房屋,看樣子那裡倒是散步
的好地方。幸好從那些房子裡望不到馬車道與小路的交匯處,所以莎拉走到交匯處後只要向
四周張望一下,便可弄清周圍是否有人看見她。有一天,她出發時本來打算到樹林裡走走,
但踏上小路來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時,她看見有兩個人繞過一個高坡走了過來。她沒有停下
腳步,直接朝那兩個人來的方向走去,可是她繞過山坡後回頭望了一下,發現那兩個人沒有
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隨後,她轉身往回走,悄悄走進她那個不易被發現的庇護所。
    走那條小路,她隨時都有撞見其他散步者的危險,也有被牛奶工和他老婆看見的危險。
不過她自己又找到了一條小路,可以避開後一種危險。因為那條小路在通牛奶房的支路的上
方,繞了個彎子通向樹林。從這條小路走過時,在牛奶房裡是看不到她的。她時常走這條小
路,但是到了那天下午,她魯莽地——現在我們已看出她的不小心了——完全出現在兩個男
人的視線之內。
    她被人發現的原因非常簡單。她睡過了頭,而且她知道回去讀《聖經》的時間已經過
了。那天晚上波爾蒂尼夫人要到科頓太太家進晚餐,因此讀《聖經》的時間比平時提前了一
些好讓波爾蒂尼夫人就有時間準備一場表面緩和但實質激烈的戰鬥。她跟科頓太太見面時總
要發生一場戰鬥。那是兩條古代雷龍之間翻江倒海的戰鬥。雖然兩人戰鬥時都是穿著黑色天
鵝絨衣服,而不是靠堅強的體力去拚殺,戰鬥時雙方都是引用《聖經》箴言,而不是靠憤怒
的牙齒去撕咬,但戰鬥的雙方卻同樣頑強不屈,殘酷無情。
    還有,莎拉覺得,查爾斯從高處盯著她的目光也叫她震驚。她覺得自己正加速跌向深
淵。既然無情的淵底正向上浮起,而且又是從那樣的高度跌下去,小心又有什麼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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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49:16
第十四章  

    「要讓我說,埃裡特先生,和聰明博學而又談鋒很健的人在一起,那才叫談得攏
呢。」
    「你錯了,」他彬彬有禮地說,「那不只是一般的談得攏的問題,而是談話投機了。一
般能夠與你談得攏的人無非只要出身不低微,念過書,有一點儀態就可以了。要論受教育程
度嘛,就難免欠缺得多了。」
    ——簡·奧斯丁《勸導》
      
    在十九世紀,凡到萊姆旅行的人,雖然不像去古希臘殖民地旅遊的人那樣要經受嚴峻的
考驗——實際上查爾斯不必站在倫敦市政廳門口。發表佩裡克利斯1式的演說,也不必對世
界大事縱橫議論,那才是真正的嚴峻考驗呢——但他們幾乎毫無例外地要讓人們評頭品足,
總會有人向他們問這問那。到萊姆以前,歐內斯蒂娜已就此提醒過查爾斯,叫他必須把自己
看作跟動物園中關在籠子裡的動物差不多,盡量忍受那些粗野的目光和捅到籠子裡來的傘
柄。查爾斯每星期得兩三次陪著歐內斯蒂娜和特蘭特姨媽去拜親訪友,忍受那些難以忍受的
無聊應酬。唯一的安慰是他們回到特蘭特姨媽家後有一陣小小的歡樂。那時,歐內斯蒂娜會
怯生生地望著他那被無聊的閒談弄得呆滯的眼睛,問道:「是不是太討厭了?你能原諒我
嗎?你恨我嗎?」查爾斯聽後展眉一笑,她便會撲進他的懷裡,那副高興的樣子好像他經歷
了暴亂或雪崩後竟奇跡般地大難不死似的。   
  1佩裡克利斯是公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政治家、演說家。



    事有湊巧。就在查爾斯於安德克立夫崖碰見莎拉的第二天上午,在莫爾伯勒府邸發生了
「雪崩」。查爾斯參與的那些拜訪,既非偶然亦非必然。在萊姆這樣的小鎮上,不論哪些人
到哪家拜訪,人們很快就會得知。因此,雙方對這樣的拜訪都很重視,認為這是嚴格的禮
節。波爾蒂尼夫人對查爾斯的興趣可能不比查爾斯對她的興趣更濃。儘管如此,要是查爾斯
不被鎖著拖來見她,讓她那肥胖的小腳在他身上踩幾下,這位太太必定深感在禮貌上受到了
怠慢。因此,查爾斯必得前往,而且愈早愈好,因為在逗留期間,拜訪越遲,敬意就越小。
    自然,對當地人來說,這些「外地人」只不過是體育比賽中的記分牌而已。拜訪本身是
無足輕重的。關鍵的一點是這些拜訪可以得到充分的利用。「親愛的特蘭特夫人想讓客人第
一個拜訪我……」;「歐內斯蒂娜還沒到你家去過呀?這可夠怪的嘍。真夠煩人的,她已經
到我們家拜訪過兩次啦……」;「我敢肯定這是個疏忽,特蘭特太太倒是個好人,可是她也
太沒腦子啦……」這一類的話只不過表明人們希望得到垂涎已久的機會,以便將社交的匕首
插進對手的心臟。而這樣的機會要靠查爾斯那樣的「重要」人物來提供啊。因此,查爾斯就
不可能避開自己的注定命運,他就像一隻胖胖的老鼠跌進餓貓——說得確切些,是幾十隻餓
貓——的利爪之間那樣。
    那次樹林中相遇以後的第二天上午,莎拉在波爾蒂尼夫人的客廳裡聽到僕人通報,說特
蘭特夫人帶著兩名年輕客人來了。她正要起身離開客廳,可是波爾蒂尼夫人卻叫她留下,其
原因是她一想到年輕人的快樂勁頭,就火冒三丈。再說,她與科頓太太頭一天激戰了一個晚
上,現在更應該發洩一下了。她認為,歐內斯蒂娜是個輕佻的年輕女子,她的未婚夫也必定
是個輕佻男子。她的責任就是留下莎拉,使他們掃興。還有,她知道,這樣的社交場合對那
個罪人來說一定是如坐針氈。總之,她是心懷叵測。
    客人們進來了。特蘭特夫人穿著拖地長裙走在前頭,滿面春風,一臉和氣。莎拉怯生生
地站在不顯眼的地方,心裡很難過。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站在特蘭特夫人和波爾蒂尼夫人身
後的地毯上。兩個老太婆相識已有幾十年了,可是還要象徵性地擁抱一下。接著,歐內斯蒂
娜走上前來,先向這位儼然像女王般的老太太行了個屈膝禮,隨後接過她的手吻了吻。
    「您好麼,波爾蒂尼太太?您的臉色真是好極了。」
    「在我這種年齡,弗裡曼小姐1,精神上的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呢。」   
  1弗裡曼是歐內斯蒂娜的姓。按西方人習慣,在正式場合或不熟悉的人之間稱姓,
而在熟人之間或在非正式場合呼名。



    「那我就用不著擔心了。」
    波爾蒂尼夫人本想就這個有趣的問題高談闊論一番,誰知歐內斯蒂娜轉身向她介紹查爾
斯。查爾斯彎腰吻了吻老太太的手。
    「和您在一起真是莫大的快樂,太太。房子真漂亮。」
    「對我來說是太大了。只是由於我親愛的丈夫的緣故,我才住在這裡的。我知道他活著
希望我住在這兒,現在他死了仍希望我住在這兒。
    波爾蒂尼夫人說完後,便凝視著查爾斯身後牆上掛著的那張一家之主的畫像。那是她的
丈夫弗雷德裡克的畫像,是一八五一年他去世前兩年畫的。從畫像上看,他顯然是位尊貴、
精明的基督教徒,人長得也挺漂亮,最重要的是,他的社會地位比大多數人都高。他是至尊
至貴的基督教徒,這是不言而喻的。至於其他品質,則是畫家的想像。已去世多年的波爾蒂
尼先生生前儘管十分富有,但在家中卻完全無足輕重,他一生真正有意義的行動就是離開了
這種形同虛設的地位。查爾斯不無敬意地望著自己面前這位令人掃興的人物,說道:
    「噢,說的是,我明白,那是很自然的事。」
    「他的願望是不能違背的。」
    「是的,是的。」
    特蘭特夫人剛才進門時就朝莎拉笑了笑,這時便趁機拿她來岔開這種關於死人的談話。
    「伍德拉夫小姐,見到你真叫人高興。」她走過去握住莎拉的手,滿懷憂慮地望了望
她,低聲說道:「到我家坐坐——待蒂娜走後,好嗎?」頃刻間,莎拉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少
有的表情。她心裡的那件計算機早就算過特蘭特夫人,而且還貯存著計算結果的記錄。她那
種冷淡含蓄,那種可怕的、近乎藐視一切的神態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已經成了一種面具,而
這時面具一下子摘掉了。她甚至還笑了笑,雖然這種笑裡帶著悲切。她微微點了點頭:如有
可能,定當前往。
    隨後又是一番相互介紹。兩位年輕女子冷淡地相互點點頭。查爾斯向莎拉鞠了一躬。他
細細地觀察著,看那姑娘是否會露出前一天他們曾兩次相遇的事兒。但是,莎拉的眼睛卻有
意躲避著他。他極想看看這野性的動物在這禁閉的環境中會如何動作,但不久便大失所望,
他看到的是徹頭徹尾的逆來順受,膽小拘謹。波爾蒂尼夫人除了叫她拿東西或要熱巧克力時
叫她打鈴外,其他時間根本不理睬她。查爾斯看到歐內斯蒂娜也是如此,心中十分不悅。特
蘭特姨媽竭力叫那姑娘參加他們的談話,但莎拉總是坐得稍稍離開一點,臉色淡漠。這種態
度可以看作她自知地位低下,因此畏畏縮縮。查爾斯曾一兩次有禮貌地轉向她,問她是否同
意自己的某個看法,但每次都是徒勞。她回答得十分簡短,仍然避開他的目光。
    查爾斯直到談話快結束時才看出,這種情勢之中有一種新的東西。那姑娘沉默不語、逆
來順受的樣子與她的本能正好相反。她不過是在表面應付,實際上她完全不願與她的女主人
搭腔,對她的女主人的談話完全不以為然。波爾蒂尼夫人和特蘭特夫人各自一會兒憂鬱,一
會兒歡快地談論著。話題數目雖然不多,但講起來卻是滔滔不絕。什麼僕人呀,天氣呀,就
要出生的孩子呀,婚喪嫁娶呀,迪斯雷利先生呀,格拉斯通先生呀(這時的話題似乎適合查
爾斯的胃口,但波爾蒂尼夫人卻乘機大罵迪斯雷利的私人信條,大罵格拉斯通的政治信
條),隨後又談到上個星期天講道的事,還談了當地商人的毛病,話題自然最終又回到僕人
身上。查爾斯時而笑笑,時而揚揚眉毛,時而點點頭。同時他發覺,悶聲不響的伍德拉夫小
姐一直在盡力壓抑著內心的不平。精明的旁觀者感到有趣的是,她並不怎麼掩飾這種情緒。
    查爾斯還是很有眼力的,他看出了萊姆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看出的東西。不過,要
不是他的女主人表現了典型的波爾蒂尼主義,他的推理便會仍舊停留在猜測階段。
    這時,波爾蒂尼夫人問道:「我辭退的那個姑娘,她沒有給您惹麻煩吧?」
    特蘭特夫人笑了。「瑪麗麼?我說什麼也不會讓她離開我的。」
    「弗爾利夫人告訴我說,她今天早晨看見瑪麗跟一個男人在說話兒。」波爾蒂尼夫人說
一個「男人」正如後來佔領時期兩個法國愛國者說「納粹」一樣。「一個年輕男子,弗爾利
夫人不認識他。」
    歐內斯蒂娜責備地瞥了查爾斯一眼,目光銳利。查爾斯一時心急火燎,以為人家指的是
他,過了一會他才明白過來。
    他微笑著說:「那一定是薩姆,我的僕人,太太。」他說明薩姆是他的僕人,以便得到
波爾蒂尼夫人的諒解。
    歐內斯蒂娜沒有看他,說道:「我本來想告訴你,我昨天也看到他們倆在說話兒。」
    「不過,不管怎麼說,」查爾斯很不以為然,「咱們總不能在他們碰到一起時禁止他們
說話吧。」
    歐內斯蒂娜開口了:「倫敦和這兒鄉下不同,我認為你該說說薩姆,那姑娘容易上當。」
    特蘭特夫人聽到「鄉下」一詞,又聽到別人批評瑪麗,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歐內斯
蒂娜,親愛的……她可能喜歡說說笑笑,但我從來沒有發現——」
    「我親愛的、好心的姨媽,我早知道你非常喜歡她。」
    查爾斯聽出未婚妻的聲音裡帶著冷冰冰的諷刺味道,便站到受傷害的特蘭特姨媽一邊了。
    「我希望有更多的女主人喜歡自己的女僕。只有女僕感到幸福的家庭才是真正幸福的家
庭。」
    歐內斯蒂娜聽後不高興地撅起嘴唇,垂下眼皮。好心的特蘭特夫人聽了讚揚,臉微微一
紅,也垂下了眼皮。波爾蒂尼夫人一直在樂呵呵地聽著這場火力交叉的唇槍舌劍。現在,她
感到非常討厭查爾斯,覺得到了非奚落他一頓不可的時候了。「史密遜先生,您的未婚妻在
這種事情上比您看得準。那姑娘我是有數的,以前我只好辭退她。要是您的閱歷再深一些,
您就會懂得,在這種事情上怎樣嚴格也不過分。」
    她也垂下了眼皮,那意思是說,對此問題她已發表了意見,因而也就有了定論,不必多
講了。
    「我尊重您的豐富經驗。太太。」查爾斯說,但他的語調裡明顯地帶著冷嘲熱諷。
    三個女人都垂下眼皮坐著,但她們沉默的原因各不相同。特蘭特姨媽是因為受到讚揚後
十分窘迫;歐內斯蒂娜是因為生自己的氣,原來她並非要查爾斯受到這種冷遇,後悔自己剛
才不該插嘴;波爾蒂尼夫人則是得意洋洋,暗中高興。就這樣,莎拉和查爾斯終於在她們不
注意的當口交換了一下目光。那是短暫的一瞥,但卻包含了千言萬語。兩個陌生人終於發
現,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這是她第一次沒有那樣審視地瞪著他,而是望著他。查爾斯決意
對波爾蒂尼夫人報復,並就共同的人性給歐內斯蒂娜上一課,顯然這一課對她來說是必要的。
    他還想起了跟歐內斯蒂娜的父親最近關於達爾父的一場爭論。頑固勢力在這個國家十分
強大,他不能讓這種勢力停留在他要娶的姑娘的心中。他是要說說薩姆,是的,老天在上,
他是要跟薩姆談談。
    至於他怎樣說,咱們稍等片刻便見分曉。但是這次談話的大體內容其實已經落在了實際
情況的後面,因為波爾蒂尼夫人所說的「男人」那時已經坐在特蘭特夫人家樓下的廚房裡了。
    那天早晨薩姆的確在庫姆街碰到了瑪麗,並故意問她煙灰是不是可以在一個小時內清除
掉。這樣,他自然知道了特蘭特太太和歐內斯蒂娜小姐要到莫爾伯勒府邸作客一事。
    廚房裡的談話認真得要命,比波爾蒂尼夫人客廳裡的談話不知認真了多少倍。瑪麗倚在
食品櫥上,白嫩的胳膊交叉在胸前,一綹金黃色的頭髮從防塵帽下飄了下來。瑪麗間或也提
一兩個問題,但主要是薩姆在講話——講的主要內容是如何擦洗那張長桌子。兩人的目光只
是偶爾才碰到一起,隨後便各自羞澀地轉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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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49:47
第十五章

    至於勞動階級,上一代人的粗野習俗已演變為氾濫成災的、縱情聲色的放浪……
    《礦區記實》(1850)
      雙眸深處,
      有一絲輕掠的笑意。
    ——丁尼生《悼亡友》(1850)
      
    第二天早晨,查爾斯開始不客氣地試探起倫敦佬薩姆的心思來。實際上,他這樣做並非
是因為跟歐內斯蒂娜慪氣,也不是因為他跟波爾蒂尼夫人就薩姆的事情有過激烈的爭論。在
上面描寫的那陣爭論過後不大一會兒,他們三人就離開了莫爾伯勒府邸。他們沿坡向下朝布
羅德街走著。一路上,歐內斯蒂娜默默無語。回到家後,她設法支開特蘭特姨媽,單獨跟查
爾斯待在一起。姨媽剛走出門,她的眼淚便奪眶而出(這一次不像以前那樣有前奏式的自我
譴責),她一下撲到查爾斯的懷裡。他們在相愛中還從沒出現過這樣不愉快的情景呢。她的
甜蜜、親愛的查爾斯竟然受到那個可惡老太婆的奚落,而且全是因為她自己一時慪氣才惹出
來的,這叫她無論如何忍受不了。查爾斯愛撫地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揩掉眼淚。這時歐內斯
蒂娜把以上的想法說了出來。作為「報復」,查爾斯在她淚汪汪的兩眼上各吻了一次。這
樣,他就算原諒了歐內斯蒂娜。
    「我說親愛的蒂娜,傻姑娘,咱們幹嗎要阻止別人像我們這樣幸福呢?那個鬼丫頭跟我
這個壞東西薩姆即便是相愛了,那有什麼不好呢?難道咱們要向他們扔石頭?」
    她坐在椅子上,抬頭朝查爾斯笑笑。「看樣子你為人處事倒真像個大人呢。」
    他跪在她的身旁,握起她的手。「小乖乖,你永遠是我的好乖乖。」她低下頭來吻他的
手,他則吻著她的頭頂。
    她輕輕地說:「還有八十八天,我簡直不敢去想。」
    「咱們私奔吧,到巴黎去!」
    「查爾斯……看你多壞!」
    她抬起頭,查爾斯吻著她的嘴唇。她渾身酥軟,朝椅子的一角癱下去,熱淚盈眶,滿面
緋紅,芳心亂跳,以為自己就要暈過去了。她太脆弱,受不了這種感情的突然變化。查爾斯
仍然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
    「要是那位了不起的波夫人看見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她會怎樣呢?」
    她雙手捂著臉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幾乎岔了氣。查爾斯也被引得笑起來,笑得前俯後
仰,最後只好站起身,走到窗口,裝出老成持重的樣子。可是他還是禁不住回頭看了看,結
果他的目光與歐內斯蒂娜透過手指縫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抑制不住的笑聲蕩漾在這寂靜的房
間裡。他們兩人都深深感到,他們正值妙齡青春,自由自在,其樂無窮;作一個純粹現代化
的青年是多麼迷人!他們有著純粹現代化的幽默感,浸沉在永恆的極樂世界裡,從而擺脫
了……
    「哦,查爾斯,查爾斯,你記得那個早期白堊時代的老太婆嗎?」
    他們兩人禁不住再次大笑起來。屋裡傳出來的聲音使特蘭特姨媽如墮五里霧中。她一直
在門外心神不安,以為兩個年輕人一定是在吵架。末了,她想看看是否能調解一番,就鼓起
勇氣走進屋子。誰知她剛一走進門,蒂娜便笑著跑上前來,在姨媽的兩頰上吻著。
    「親愛的,親愛的姨媽,您太嬌貴我啦。我都給您寵壞啦。散步時穿的那條綠裙子我不
想要了,我想送給瑪麗,您看好嗎?」
    當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瑪麗還在真心誠意地為歐內斯蒂娜祈禱著。至於神靈是否會
聽到她的禱告,那就很難說了。其實她哪裡有心思禱告,忙著試穿裙子還來不及呢。按說,
虔誠的人禱告過後就應立即就寢,可是瑪麗禱告完畢站起身來後,心裡克制不住,想最後再
試穿一次。她只能靠一隻蠟燭的光亮來打量自己。不過這也不要緊,女人是善於使用蠟燭
的。那披散開的金髮,那明快的綠色裙子,那顫抖著的身影,那羞澀、歡快的臉蛋兒,連自
己看了也又驚又喜……那天夜裡,假如她的上帝也在注視著她,他一定會大發思凡之心,希
望立刻降臨人世上。
    「薩姆,我已決定不再僱傭你了,」查爾斯說。他看不到薩姆的表情,因為他正閉著
眼。此時,薩姆正在給他刮鬍子。可是他感覺到剃刀停了下來,知道自己的話達到了預期的
效果——使對方大吃一驚。「你可以回肯星頓去。」一片寂靜,靜得任何不太凶狠的主人都
會心軟的。「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有,先生,我在這兒更快活。」
    「我已看出,你這個人心眼兒不好,而且這是你的生性。我看你還是到倫敦去吧,心眼
兒不好的人到那兒去混混更合適。」
    「我沒做什麼錯事呀,查爾斯先生。」
    「特蘭特夫人家那個年輕的女僕太傲慢了。我不叫你去,是因為不想讓你撞見她,免得
你見了她那傲慢樣子心裡感到痛苦。」查爾斯聽到一聲長歎。他小心地睜開一隻眼。「我這
樣做不是為你好麼?」
    薩姆呆呆地望著主人的腦袋。「她已經陪不是了。我原諒了她。」
    「什麼?一個擠牛扔的丫頭會陪不是?不可能!」
    查爾斯說完後只得慌忙閉上眼睛,因為肥皂刷又粗魯地刷起來了。
    「她不是擠牛奶的,這完全是瞎傳,查爾斯先生,純粹是瞎傳!」
    「我知道了。那麼事情比我原先想的還要糟。你一定得走。」薩姆這時已受不住了。他
停下刷子。查爾斯只得睜開眼睛,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薩姆站在那兒發脾氣,或者說
至少表面上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怎麼啦?」
    「她,先生。」
    「Ursa1?你在講拉丁語麼?沒關係,拉丁語我比你強。現在你要說實話。你昨天不是
討厭那個姑娘嗎?這你不會否認吧?」   
  1薩姆講倫敦土語,發音不準,將英語的「她,先生」(her,sir)說得極像拉丁
語的「Ursa」。查爾斯知其意,故意取笑他。



    「那是她惹的。」
    「嗯。那麼是什麼原因?誰先惹誰?」
    查爾斯打住話頭,發現自己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薩姆手中的剃刀在顫抖著。那倒不是
他想殺人,而是在盡力壓抑自己的怒火。查爾斯伸手拿過剃刀,用剃刀指著薩姆。
    「在二十四小時之中,薩姆,在二十四小時之中你就變了個人?」
    薩姆不知不覺地用原來給查爾斯擦臉的毛巾擦著臉盆架。沉默了一會兒,薩姆開腔了,
聲音裡帶著憤懣。
    「我們不是油(牛)馬,我們是銀(人)。」
    查爾斯聽後微微一笑,站起來走到薩姆身後,抓住他的肩膀,扳著他轉過身來。
    「薩姆,對不起。可是你得承認,你過去跟女人那樣疏遠,誰會料到你現在變成這樣了
呢?」薩姆氣呼呼地垂下眼皮。是啊,過去常常瞧不起女人,現在算是惡有惡報,活該倒霉。
    「說說那個姑娘吧。她叫什麼來著?瑪麗?跟那個漂亮的瑪麗小姐打情罵俏倒滿有意思
——讓我講完——不過,我聽說她心地滿好,可以信賴。我不允許你朝三暮四,叫她傷心。」
    「天地不容,查爾斯先生。」
    「那很好。用不著賭咒,我相信你。不過你先不要上門去找她,在街上碰到也別跟她講
話。我要去找特蘭特夫人說說,看看她是不是答應。」
    薩姆垂著的眼皮抬了起來,望著主人。他又是感激又是悔恨地苦笑著,就像一個垂死的
年輕士兵躺在他的長官的腳旁時那樣。
    「我真是頭蠢驢,先生,地地道道的蠢驢。」
    讓我補充一句:驢是生而愚笨的,蠢驢就更不可救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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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0:24
第十六章

    豆蔻年華的毛黛姑娘,
    將死神和不將功名歌唱,
    引得得我連連歎息世風日下,
    哀歎自己平庸懶惰,一副鄙俗模樣。
    ——丁尼生《毛黛》(1855)
      相信我,過去對兒女私情所知甚少,
    直到我那回在農村鄉野度假(現在的假期多麼乏
    味),
    有一天,我「漫不經心地」(就像丁尼生描寫的那
    樣)悠悠蕩蕩,
    我這憨小子,漫不經心地悠悠閒逛,
    目光斜視,忽瞥見一個沒有戴帽的農家姑娘……
    ——A·H·克勞
    《托伯拿·烏裡奇的木屋》(1848)
      
    我上面描寫的那個場景發生之後,五天平靜地過去了。查爾斯未曾找到機會繼續去安德
克立夫崖考察。在這五天中,有一天他和歐內斯蒂娜去西德茅斯遠足。在另外幾天中,他們
上午拜親訪友,間或也調調胃曰,例如射箭什麼的。當時,在英國年輕女子中,射箭已經成
為一種小小的狂熱。紳士們則乖乖地從綠色草地上跑過去,從箭靶上取下箭來(恐怕眼睛近
視的歐內斯蒂娜從來沒有射中過),回來時開著各種玩笑,如愛神丘比特啦,射中多少環
啦,少女梅裡安1啦,等等,煞是好玩兒。   
  1古代英國五月節遊戲以及化裝莫利斯舞中的女主角,由男子著女裝扮演。



    下午,歐內斯蒂娜總是叫查爾斯答應留在特蘭特姨媽家,因為有好多正經家務事需要商
議。他們在肯星頓的房子太小,因此最後總得搬到貝爾格雷瓦的房子去住,但那房子的契約
還沒到期,要再過兩年才能轉到查爾斯名下,這些事都要商量。歐內斯蒂娜似乎因上次那件
不幸的小事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對查爾斯言聽計從,儼然是位賢惠的妻子,總是那麼畢
恭畢敬,結果查爾斯抱怨說自己成了土耳其的專制官僚。他雖然並非出自內心,但還是要求
歐內斯蒂娜在某些問題上跟她爭辯一下,要不他就會忘記他們是基督教徒之間的平等婚姻了。
    對這種突然過分的順從,查爾斯只好耐心地對待。他一眼就看出,歐內斯蒂娜的內心受
到了猛烈的震撼。在那次小爭吵之前,她愛得更深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未婚夫。說句心裡
話,查爾斯對她這種從冷淡到熱情的轉變有時感到有點膩味。歐內斯蒂娜對他諂媚奉承,百
般體貼,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當然覺得心裡美滋滋的。男人嘛,還會有別的什麼要求
呢?但是,他做了多年自由自在的單身漢,就他的情況而論,也是一個寵壞了的、說一不二
的孩子。如今他卻常常驚奇地發現不自由,上午的時間不屬於他,而下午已計劃要做的事情
卻往往成了歐內斯蒂娜怪念頭的犧牲品。當然,他有自己的責任感。作丈夫嘛,就得按妻子
的要求去做,因此他也得這麼做——這正像他到鄉下去散步時必得穿上法蘭絨衣服和帶釘的
靴子一樣理所應當。
    最難打發的是夜晚!那些在汽燈下的時光真難熬!而且,那時還沒有電影或電視可看。
對那些靠幹活掙錢餬口的人來說,根本不存在什麼問題,白天干了十二個小時,晚飯後該做
什麼的問題是很容易解決的。但是那些不幸的富人就可憐多了,不管晚飯前他們怎樣清靜,
晚飯後他們傳統上總是要乏味地呆在一起,來消磨時光。咱們不妨看看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
是如何消磨這個無聊的夜晚的。特蘭特婕媽總算避開了,因為這位善良的太太到鄰居家生病
的老處女那兒喝茶去了。那位老處女除了長期和經歷與特蘭特太太有所不同外,其他方面兩
人是如出一轍。
    查爾斯安閒地伸開雙腿坐在沙發上,兩個指頭按在腮上,另外兩個指頭頂住下巴,臂肘
支在沙發扶手上,無精打采地隔著阿克斯敏斯特地毯1望著歐內斯蒂娜。歐內斯蒂娜左手拿
著紅色摩洛哥皮封面的一本薄薄的詩集,右手拿著火遮2,正一邊讀詩,一邊有節奏地敲打
著火遮。   
  1英格蘭德文郡的阿克斯敏斯特鎮出產的一種著名地毯。
    2火遮類似一個長柄乒乓球拍,上面套著繡花緞面,四周鑲著栗色花邊,用來遮擋爐
火,以免將白嫩的臉蛋兒烤紅。——作者原注。



    那本詩集是尊敬的卡羅琳·諾頓夫人的《加拉夫人》,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暢銷書。
《愛丁堡評論》雜誌對其大加讚揚,「該詩寫得純淨、細膩、動人心弦,是一部充滿辛酸、
痛苦、愛情、義務、虔誠和死亡的敘事詩」。——毫無疑義,它是維多利亞中期主要形容詞
和名詞的集錦,人們很難明白其意(讓我插一句,該詩實在太妙,鄙人不敢妄加評判)。你
可能以為諾頓夫人只不過是當時一位乏味的劣等詩人。不是這樣,雖然其詩可能味同嚼蠟,
但其人卻能引起公眾的興趣。這首先是因為她是謝立丹1的孫女;還有,據傳她是墨爾本2
的情婦——她的丈夫對此傳說信以為真,遂與那位大政治家打了一場官司,但卻敗訴。再
者,她也是一位激進的女性——即今天我們所說的自由主義分子。   
  1理查德·謝立丹(1751—1861),十八世紀英國戲劇家,其代表作是《情敵》和《適謠學校》。
    2這裡可能指威廉·墨爾本(1779—1848),英國政治家,曾任首相。



    詩集標題中所說的那位太太是法國一位活躍勳爵的活躍妻子。有一天,她外出打獵時出
了事故,落了個終身殘廢,於是她把憂鬱的有生之年全部貢獻給了慈善事來——勝過了本書
中的科頓太太,因為她辦了一家醫院。那首詩的背景雖然是十七世紀,但不難看出她是為當
時的女英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1歌功頌德,這也就是該詩在當時能夠深深感動那麼多女性
的原因。我們這些後來人在談到以前的偉大改革家時,首先想到的是他們戰勝了強大的反對
勢力和冷漠態度。固然,南丁格爾這位名副其實的「燈籠太太」2是和反對派及冷漠態度作
過鬥爭的,但我們同時要看到,她之所以要致力於改革,恐怕與憐憫不無關係。而憐憫,正
如前文所述,幾乎往往是有害的。歐內斯蒂娜對此詩愛不釋手,有些章節甚至能夠背誦。她
每讀此詩時(這次是有意重讀此詩,因為適逢基督教的大齋期),總覺得自己陶冶了性情,
純潔了靈魂,變成了一個高尚的年輕女子。不過這裡我要說明,她生來還沒邁過醫院的門
檻,也從沒護理過一個鄉下病人。自然,她的父母是不允許她那樣做的,不過她自己也從來
沒有想到過此等壯舉。
    你可能說,對歐內斯蒂娜切勿苛求,因為那時的婦女有她們自己的責任。但也不要忘
記,她讀詩的時間是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晚上。就在一星期前,在西敏寺的會議上,約
翰·斯圖亞特·米爾3抓住開始辯論「改革法案」的一個機會提出:給婦女同等選舉權的時
刻已經到了。這一行動無疑是勇敢的(該提案投票時以七十三票贊成、一百九十六票反對而
失敗。老狐狸迪斯雷利棄權),誰知一般男子卻對它置之一笑,而《笨拙》4雜誌則對它大
加諷刺(該雜誌刊登過一個笑話,說是一些紳士圍住一位女內閣大臣,那位大臣只能支支吾
吾,前言不搭後語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可悲的是,大多數有教養的婦女居然皺著眉頭,對
此提案不以為然,認為她們的影響主要是在家庭之中。儘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
然可以認為是英國婦女解放的轉折點。而當查爾斯把前一星期的《笨拙》雜誌拿給歐內斯蒂
娜看時,她也對那個提案嗤笑過,這是不能原諒的。   
  1弗洛倫斯·南丁格爾(1820—1910),英國女英雄。她在英俄克裡米亞戰爭中首
先採用現代護理方法,對臨床護理進行了重大改革,並於1860年建立了英國第一所護士學校。
    2南丁格爾夜間探望傷病員時,總是提一盞燈籠,故得「燈籠太太」之名。
    3約翰·斯圖亞特·米爾(1806—1873),英國經濟學家、哲學家。
    4《笨拙》雜誌是英國1841年創刊的著名插圖週刊,延續至今。



    閒言少敘,我們再回到維多利亞時代的晚上家庭生活場景,看一看,聽一聽。查爾斯用
莊重但卻有些呆滯的目光望著歐內斯蒂娜的嚴肅面孔。
    「要我繼續讀下去嗎?」
    「你讀得動人極了。」
    歐內斯蒂娜微微清了清喉嚨,再次捧起那本詩集。加拉夫人去打獵,剛剛發生了事故,
加拉勳爵走近倒下的太太。
      「他分開她那披在臉上的金髮,
    小心翼翼將垂危的妻子攙拉,
    他那驚恐的目光投向她的面顏,
    她死了,他的心肝,芳魂飄天涯!
    歐內斯蒂娜心情沉重地向查爾斯瞥了一眼。這時,查爾斯正閉著眼,像是在想像那悲慘
的場面。他莊重地點點頭,意思是說他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呢。
    歐內斯蒂娜繼續讀起來。
      從那可怕的震驚中你可能聽到,
    他的心臟像一只巨大的鐘在敲。
    稍頃,熱血凝固,脈搏停跳,
    由於突然的激動和恐懼,
    蒼白的雙唇在不停地顫抖。
    「啊,克勞德!」她說,永別了——
    相識日久愈相愛,卻未曾似今朝,
    她那甜蜜的誓言激起他的心潮;
    笑吟吟,投入他的懷抱。
    最後一句,歐內斯蒂娜讀得最為動情。她抬頭瞥了查爾斯一眼。他仍舊閉著眼睛,看得
出,他感動得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微微吸了口氣,繼續望著面色嚴峻、斜靠在沙發上
的未婚夫,口裡接著念道:
      「『啊,克勞德——痛啊!』『啊,格特魯德,親愛的!』
    她的雙唇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慰藉——
    你睡著了,可恨啊,你已逝去!』
    寂靜。查爾斯的臉陰沉沉的,像是在給人送葬。讀詩的人又吸了一口氣,橫了查爾斯一
眼。
      「啊,悲痛的人們見到熟悉的面孔
    該是多麼欣慰——
    ·查·爾·斯!」
    詩集驟然變成了一發炮彈,斜著飛向查爾斯,先擊中他的肩膀,接著落到沙發後的地板
上。
    「怎麼回事?」查爾斯看見歐內斯蒂娜站起來,兩手卡腰,樣子很不尋常。他坐直身
子,咕噥道:「呃,親愛的。」
    「你睡覺被捉住了。別想找借口。」
    但事實上查爾斯肯定找到了使人信服的借口,可能還陪了罪,得到了諒解。所以在第二
天午餐時,歐內斯蒂娜第十九次提議商量一下怎樣佈置他們八字還沒一撇的家中書房時,查
爾斯才敢提出異議。對查爾斯來說,離開他在肯星頓的舒適住所,是他做出的巨大犧牲。這
件事顛三到四地說來說去,他已聽厭了。特蘭特姨媽這次幫了他的忙,於是他獲准了一個下
午,可以用來去翻弄那些倒霉的石頭。
    用不著多想。查爾斯知道自己對於到什麼地方去感興趣——他念念不忘的是化石。當
初,他看到法國中尉的女人躺在那片山崖上面的草地上時,沒有來得及想別的東西,不過他
還是發現山崖下面有不少落下來的燧石。因此,這天下午他來到了山崖下。他和歐內斯蒂娜
之間的愛情越來越強烈,出現了新的熱潮。這種熱潮已將波爾蒂尼夫人的女秘書從他的腦海
中趕走了。如果說不是徹底趕走的話,他也只是偶爾才想到她,而且是一閃而過。
    當他撥開荊棘爬上山崖時,他確實猛然間想起了法國中尉的女人。他清楚地記得她那天
躺著的姿勢。待到他越過草地,往下看她曾躺過的平台時,那裡卻空無一人。很快,他就把
她忘記了。他找到一條小路來到山崖底下,動手在岩石堆中尋找烤缽石。那天比上次冷,四
月的雲迅速地移動著,時而遮住陽光,時而飄散開去。北風呼呼,因而山崖的南面稍許暖和
一些。查爾斯感到心裡一熱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塊極好的烤缽石。那塊化石好像是不久才
從燧石基座上裂下來的,就在他的腳下。
    又過了四十分鐘,他覺得不會再交好運,至少是在山崖下的燧石堆中不會再找到烤缽石
了,就回到上面的草地,向一條通往樹林的小路走去。剛走了幾步,一個黑色人影突然映入
他的眼簾!
    她正走到通向山崖上面陡峭小路的半道上,大衣被一簇荊棘纏得結結實實。她一門心思
想掙脫出來,沒有聽到查爾斯走在草地上的輕快腳步聲。他在她的面前站住。那條小路很
窄,她站在路當中。這時,她也看見了查爾斯。他們相距十五英尺光景,雖然相互看到時各
自的表情不同,但都十分尷尬。查爾斯微笑著,莎拉十分疑心地望著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朝查爾斯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似乎一時猶豫不決,也好像本來打算往回走似的。過了
一會兒,她發現對方已給自己讓開了路,便急急匆匆地從他身旁走過去。誰知步子沒邁好,
她一頭摔倒在泥路上。查爾斯趕快上前扶起她來。現在她可真像野性動物了。她渾身激烈地
顫抖著,有氣無力地看著他,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查爾斯輕輕地扶著她爬到山崖上面的草地,從那兒可以俯視下面的大海。她穿的還是那
件黑大衣,還是那件白領子的靛藍上衣。她的臉上透著一種活力,一點紅暈,這與她那種既
充滿野性又羞羞答答的舉止十分相稱。至於她以上這種神色是因為她剛摔倒過,還是因為查
爾斯在扶著她,或者是因為天氣冷的緣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從表情來看,她像是一個在
果園裡偷蘋果時被捉住了的孩子似的……一種內疚,然而卻是一種不服氣的內疚。她驀地望
著查爾斯,頭微微偏向一側,微突的眼睛向上瞅著,露出大片眼白,給人一種既膽怯又威嚴
的印象。查爾斯慌忙放開了她的胳膊。
    「想來剛才這件事真叫人有點後怕,伍德拉夫小姐,假如有一天您在這種地方扭傷了
腳,那便如何是好?」
    「沒關係。」
    「我看很有關係,尊敬的小姐。從上星期您對我的要求看來,您不想讓波爾蒂尼夫人知
道您到這個地方來過。老天在上,我不想問您那是為什麼。但我可以告訴您,要是您身處某
種逆境,盼著您的救星來臨的話,那麼,在萊姆鎮只有我一人,能夠把您的救星找來,您相
信嗎?」
    「她知道,她會猜到的。」她所答非所問地說。
    「她知道您來這個地方嗎?」
    她垂著眼皮望著草地,似乎不想回答問題,而是求他走開。查爾斯仔細地瞅著她的臉,
那臉上有種東西使他決意留下不走。查爾斯看出,她的眼睛裡流露著智慧,流露著獨立自主
的精神。那雙眼裡有種東西默默地拒絕著任何憐憫,有種不容他人干預、保持自己人格的決
心。當時時髦的眉毛是淡雅、細巧、彎曲,但莎拉的眉毛卻很濃,至少是非常黑,幾乎跟頭
發的顏色一樣,所以看上去很濃,微微帶有一點男子氣。我並不是說她有愛德華時代1公眾
所欣賞的「吉布森姑娘」2那種美:灑脫、寬臉膛的男性美。莎拉的臉盤兒端正勻稱,帶著
女性的嬌美。嘴巴上壓抑著的性感恰與眼睛中壓抑著的激情相稱。她的嘴很寬——這不符合
當時人們的欣賞情趣。那時人們欣賞兩種嘴形,一是雙唇不明顯的漂亮小嘴,一是上唇呈弓
形的嬰兒般的嘴。查爾斯像當時的大部分男子一樣,仍然微微受到拉瓦特3《相貌論》的影
響。他望著莎拉的嘴,心裡明白它是在很不自然地緊閉著。   
  1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1901—1910在位)統治時期。
    2「吉布森姑娘」指英國畫家查爾斯·吉布森(1867—1944)筆下的婦女形象。當時的
女子紛紛摹仿其風格。
    3約翰·拉瓦特(1741—1801),瑞士牧師。



    莎拉的黑色眸子飛速的一瞥,使查爾斯的心中動了一下。但這種反響不是英國式的。他
看到莎拉這樣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國女人,說得更坦率些(我比查爾斯坦率得多),想到了
外國床鋪。這意味著他對莎拉的看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已經意識到,莎拉的內心深處
比外表看來更聰慧,更有獨立性。這時,查爾斯開始猜測起她不大光彩的過去來。
    對那個時代的大多數紳士們來說,他們對莎拉品性的直覺會使他們感到厭惡。它也確實
使查爾斯隱隱感到一種厭惡——至少是震驚。他與他同時代的人有著同樣的偏見,對任何形
式的肉慾都持懷疑態度。但是他們會根據心理學上「超我訓諭」中的可怕公式,把某些責任
推給莎拉,怪她生就的那副色情相;而查爾斯卻不會這樣做。這應感謝他對科學的愛好。達
爾文主義,正像它的反對者所說的那樣,向某種東西打開了閘門。這種東西比基督教關於人
類起源的解釋嚴肅得多。我並不是說查爾斯對莎拉毫無責難之意,而是說他不情願去責難
她,不情願的程度遠遠超出了莎拉所能想像的範圍。
    愛好科學是他不情願責怪莎拉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查爾斯懂法語,偷偷讀過——
它被指控為淫書——十年前在法國出版的一本書。這就是充滿宿命論觀點的著名小說《包法
利夫人》。當他低頭望著身邊那張面孔時,愛瑪·包法利的名字不知怎地突然闖進了他的腦
海。這樣的幻覺既是一種悟性,也有其誘惑力。查爾斯之所以沒有躬身致意並揚長而去,就
是這個原因。
    最後莎拉打破了沉寂
    「我剛才不知道您在這兒。」
    「您怎麼能知道呢。」
    「我得回去了。」
    她說完後轉過身。但查爾斯急忙說:
    「您是否允許我先說幾句話?當然嘍,作為不瞭解您和您的情況的人,我可能不該
說。」莎拉止住步子,低著頭,背對著他。
    「我可以說嗎?」
    莎拉沒說什麼。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說道: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願假裝我不瞭解您的情況——是特蘭特夫人告訴我的。但我想說
明,她是出於仁愛之心,出於同情。她認為您處在現在的環境中心情很不愉快。我認為,您
的不愉快是環境造成的,而不是人為的原因。我認識特蘭特夫人的時間不算長,但我知道她
是位真正的好心人。我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結婚以後她就是我的一位親戚。我是想說,我
相信——」
    這時,莎拉急轉身望著他們身後的樹林,查爾斯也打住話頭。她靈敏的聽覺發現了一個
聲響,是腳步踩斷樹枝的聲響。查爾斯還沒來得及問她是怎麼回事兒,便也聽到了兩個男子
低低的說話聲。但這時她已邁開腳步,手裡撩著裙子,快步朝東面四十碼左右的地方走去。
那裡的草地上方有一片茂密的荊豆,她就躲在荊豆的後面。查爾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
兒,簡直成了無可狡辯的同謀罪犯。
    那兩個男子的聲音變大了。查爾斯覺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兒發楞,便朝下面一條穿過荊
棘叢的小路大步走去。幸虧他動作及時,就在他看到下面那條小路的同時,還看到了兩張臉
在向上張望著。他們一看見查爾斯,便驚慌失措起來。顯然,他們本來是想爬上查爾斯站著
的這條小路上來的。查爾斯一開口向他們打招呼,那兩個人影一晃便不見了。他聽到「噓」
的一聲,接著聽到有人喊「追,傑姆!」隨後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
急促、低沉的口哨聲和一陣狗叫聲。隨後是一片沉寂。
    他等了一下,直到肯定他們已經走遠了,他才繞到荊豆叢邊。她站在那兒,手撫摩著荊
豆的針葉,臉轉向一邊。
    「他們走了。我想他們大概是偷獵的。」
    她點點頭,但仍舊迴避著他的目光。荊豆正值開花季節,黃花兒密密叢叢,幾乎遮住了
綠葉。空氣中瀰漫著花蕊的芳香。
    查爾斯說:「我想您沒有必要迴避我。」
    「顧及好名聲的紳士誰也不願被看到跟萊姆鎮的淫婦呆在一起。」
    查爾斯溫和地說:「不要誤會。我對您的不幸深表同情。您這樣珍視我的名譽,我也十
分感謝。但在波爾蒂尼夫人之流看來,我怎麼做都是一樣。」
    莎拉沒有動。查爾斯繼續微笑著。他曾去很多地方旅遊,見多識廣,又讀過很多書,所
以能對這種事情處之泰然。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我對人生有著深刻的瞭解,對那些偏執狂也深知其內心。……
不管他們表面上裝得如何虔誠。您離開那個藏身的地方好嗎?咱們在這兒不過是邂逅相遇,
並沒有什麼不體面的事。請您等一下,讓我把剛才要說的話說完。」
    查爾斯往旁邊一閃,給她讓開路。她走出荊豆叢,站在旁邊的草地上。他看見她的睫毛
上掛著淚珠兒,但沒有朝她走過去,只是站在她背後幾碼遠的地方,說道:
    「特蘭特夫人希望——她非常願意幫助您,如果您打算改變一下環境的話。」
    她搖了搖頭,算作回答。
    「使別人同情的人……總是會得到幫助的。」查爾斯停了一下。一陣急風刮散了她的一
綹頭髮,吹得它向前飄蕩著。她不安地將頭髮捋了一下。查爾斯接著說:「我只是說了特蘭
特夫人本人想說的話。」
    查爾斯說的完全是實情,因為在那次爭論和解後的第二天,他們一邊愉快地吃午飯,一
邊議論著波爾蒂尼夫人和莎拉。查爾斯覺得,他們對那個老太婆是無能為力的,要叫她改弦
易轍那比登天還難。查爾斯心想,自己既然已經踏入了連一般天使也望而卻步的領域,那就
乾脆把他們那天議論的結果告訴莎拉。
    「您應該離開萊姆鎮……離開這個地區。我知道您有極好的天賦,深信到其他地方同樣
可以得到充分的發揮。」莎拉聽了毫無反應。查爾斯接著說:「我想弗裡曼小姐和她母親一
定樂於在倫敦為您打聽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莎拉聽後,離開查爾斯走到山崖草地的邊緣,目不轉睛地望著大海。過了半晌,她才轉
過身來望著他。他仍舊站在荊豆叢旁邊。她的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直楞楞地盯著查爾
斯,這使他微微笑了,是一種自知不能理直氣壯的笑容。
    她垂著眼皮說:「謝謝您的好意,但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他輕輕地聳聳肩,感到無可奈何,又隱約覺得別人辜負了他的好心。「如此說來我必須
向您道歉,因為我干預了您的私事。今後我再也不這樣做了。」
    他鞠了一躬,轉身走開了,但他剛走了一兩步就聽到她說:「我……我知道特蘭特夫人
是好意。」
    「那麼就讓她的好意得以實現吧。」
    她望著兩人之間的草地。
    「我好像……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很感激。不過這樣的好心……」
    「這樣的好心怎麼啦?」
    「這樣的好心更殘酷,比……」
    她沒有說完便轉身望著大海。查爾斯真想衝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狠命搖動。戲台上出現這
樣的悲劇場景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現實生活中就未免荒唐可笑了。再說,他剛才的話也並
不尖刻呀。
    「您認為我的秉性是固執己見吧?」莎拉說。
    「伍德拉夫小姐,恕我直說吧。據傳您的精神不大正常,我認為事實遠非如此。我認為
您把過去的事情看得太重。老天在上,您幹嘛老是孤苦伶仃地走來走去?難道您對自己的折
磨還不夠麼?您還年輕,您有能力生活下去。我聽說您在兒沒有家庭拖累,何苦非呆在這兒
不可呢?」
    「不,我有。」
    「那個法國紳士嗎?」
    她轉向一邊,好像根本不願意談這件事。
    「恕我直說,我認為那件事就像創傷一樣,如果你不會調理它,它就會潰爛化膿。倘若
他至今不回來,那麼他當初就不值得您愛;倘若他回來了,我不信他在萊姆鎮找不到您便會
輕易回法國,他一定會設法弄清您在什麼地方,並且千方百計找到您。這難道不是常理嗎?」
    長時間的沉默。他走上前去,雖然兩人之間尚有幾尺距離,但他已看清她臉孔的一側
了。她的表情出人意料,幾乎可以說是沉著鎮靜的,彷彿她對某件事情已完全瞭解,查爾斯
剛才的話只是進一步證實罷了。
    她仍在眺望著大海。五海里以遠,有一艘雙桅帆船,在陽光的照射下,航帆呈黃褐色,
正向西方駛去。她好像對著那艘帆船輕輕地說:
    「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您擔心他永遠不會回來?」
    「他確實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轉過身,久久地望著查爾斯迷惑不解的面孔,好像這迷惑不解反而使她感到高興似
的。隨後,她把臉轉向一邊,說道:
    「我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信,那位先生已經……」她又沉默了,似乎是後悔洩露得太
多。她突然走了,幾乎是小跑著,越過草地朝小路奔去。
    「伍德拉夫小姐!」
    她又向前邁了兩步,接著轉過身來。她的目光像是拒絕他,也像是看透了他。她的聲音
充滿了壓抑著的怨恨,這種怨恨脫口而出,像是對著查爾斯似的。
    「他已經結婚了。」
    「伍德拉夫小姐!」
    但她並不回答。他被拋在那兒呆呆地站著。他自然感到十分驚奇。不自然的是他隱隱約
約地感到內疚。他發現,當他自以為在做好事時,恰恰是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在她跑走以
後,他繼續朝她去的方向望了一會兒。隨後他轉過身,望著遠方的小船,好像那小船能夠解
開這謎。然而,謎仍舊是個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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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0:59
第十七章

    檣桅,沙灘,廣場,
    歡笑的人群熙來攘往;
    輕鬆的,大聲的問侯,
    從生機勃勃的世界傳來:
    夕照中的峭壁,
    大聲的聊天,高聲的呼喚。
    苦澀的海灘鹹鹽,
    樂隊,蒙根布拉特圓舞曲。
    我晚歸時,
    她仍舊迎了上來,
    愁容滿面,但還是來了。
    ……
    ——哈代《一八六九年於海濱小鎮》
      
    當天晚上,查爾斯發現自己在會議廳裡坐在特蘭特夫人和歐內斯蒂娜兩人之間,萊姆的
會議廳或許比巴斯和切爾特南兩地的會議廳好不了多少,然而它卻寬敞明亮,面臨大海,因
此給人以舒適的感覺。正因為它過於舒適,過於優美,所以這個公眾聚會的場所也免不了做
了英國的上帝——方便——的犧牲品。後來,一伙頭腦簡單的鎮議會議員聽信了流言蜚語,
便決定將那所會議廳推倒,另外建立了一所會議廳。新會議廳座落的地方和造型之醜陋,堪
稱英倫三島上最差的公共廁所。
    然而,諸位不要以為萊姆鎮上波爾蒂紀夫人那一夥只是反對會議廳的輕佻建築藝術,真
正使他們憤慨的是會議廳內所進行的活動。男人們在那兒抽煙,玩紙牌;那裡還舉辦舞會、
音樂會什麼的。總之,它慫恿享樂,而波爾蒂尼夫人之流深信,一個正經的鎮子裡唯一可以
允許人們集聚的地方應該是教堂。會議廳被推倒時,萊姆鎮上的人雖痛心疾首,可時至今
日,也沒有人能夠將它重建起來。
    查爾斯和兩位女士坐在這幢將遭厄運的會議廳裡欣賞音樂會節目。那當然不是一次世俗
性音樂會,因為此時正值大齋期。節目全是一色宗教性的。即使這樣,萊姆鎮那些老頑固還
大為震驚呢。他們在公眾場合表白說,他們對大齋期十分尊重,就像伊斯蘭教徒對萊麥丹1
那樣自相矛盾的尊重。所以,在舉行音樂會的大房間裡,舞台前面一側竟有些位子空在那兒。   
  1萊麥丹是伊斯蘭教歷太陰年第九月的名稱,是伊斯蘭教的齋月。每逢齋月教徒白
天禁食,但夜間還是要進餐的,故下文說「自相矛盾」。



    我們的三位比較開明的人士,像大多數聽眾一樣,早就入場了。因為他們覺得這類音樂
會確實叫人愉快——真正十八世紀的風格——不但音樂悅耳動聽,聽眾也使人高興。音樂會
給了太太小姐們一個大好時機,使她們有可能對鄰座女士們的服飾評頭品足,當然也得以炫
耀一下自己的華麗服飾。即便是瞧不起鄉下佬的歐內斯蒂娜,也變成了這種虛榮的俘虜。她
至少懂得,就衣服的款式和華麗而論,她在這裡獨佔鰲頭。她頭上戴的是「平頂」帽(而不
戴那種悶氣的舊女帽),帽子上飾有藍白相間的緞帶。她身上穿的是生機盎然的綠裙子和紫
紅色與白色相間的皮外套,腳上蹬的是鑲有花邊的靴子,真是滿身生輝,光艷照人。人們對
她偷眼觀看,這足可以彌補她在其他場合所忍受的厭倦了。
    那天晚上,當其他後到的聽眾魚貫而入時,早已坐在那兒的歐內斯蒂娜非常活躍、淘
氣。查爾斯只得用一隻耳朵聽著特蘭特姨媽的評論——哪些人住在什麼地方,他們有些什麼
親屬,老祖宗是什麼樣的人物,同時用另一隻耳朵聽著歐內斯蒂娜對別人的低聲嘲弄。特蘭
特姨媽說,那邊那個約翰牛式的老太婆是「湯姆金斯夫人,心眼兒挺好,耳朵有點背,住在
上面的埃爾姆大院裡,兒子在印度」;歐內斯蒂娜則告訴他,那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醋栗
子」,照歐內斯蒂娜看來,出席音樂會的「醋栗子」比正常的人要多。他們都在聊天,耐心
地等待音樂會開場。每一個時期,人們總賦於某些名詞一種新的含義。在十九世紀六十年
代,「醋栗子」指的是「令人厭倦的、舊式的人或物」。若是今天,歐內斯蒂娜會把那些尊
貴的音樂會聽眾叫做「老古董」……湯姆金斯夫人外表看來正是這樣的人,至少從背影看來
是如此。
    這當兒,從布里斯托爾來的著名女歌唱家上場了,身邊是她的伴奏,即名聲渲赫的黎托
奈洛先生(或者叫其他什麼名字,反正彈鋼琴的男人必定是意大利人)。這時,身旁的兩位
女士不再講話了。查爾斯借這個機會想起心事來。
    他希望檢點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似乎是他的責任,而且在內心深處,他竟覺得這也
是種樂趣。事實上,莎拉已開始縈繞在他的心頭……或者說至少是圍繞著她的那一團謎縈繞
在他的心頭。他主動陪這兩位女士離開布羅德街來會議廳時,本來決心把他與莎拉相遇的事
告訴她們——當然她們必須答應,決不把莎拉去康芒嶺散步的事告訴任何人;但是,他似乎
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他首先必須對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作出裁決——這時正是穿羊毛織物
的季節,歐內斯蒂娜卻執意要穿薄紗衣服。她的父母早在法定的十條禁令之中又加上了九百
九十九條,其中一條便是「五月之前不得穿薄紗」。查爾斯只得放棄原來的打算,就此問題
發表了一通評論。其實,他沒有提起莎拉的真正原因恐怕還是因為他發現自己與莎拉談得過
深——是啊,他失去了理智,沒有適可而止。他太愚蠢了,居然濫用騎士精神,連普通常識
也不顧。最糟糕的是他發現這一切難以向歐內斯蒂娜解釋清楚。
    他完全明白,這位年輕姑娘是個可怕的醋罐子。假如他講出來,她會覺得他的行為難以
理解,會跟他慪氣。這就糟了;最好的結果是她會挖苦他一番。他可不希望在這種事情上被
人取笑。查爾斯本來倒可以信賴特蘭特夫人,把這件事告訴她。可他知道。特蘭特夫人雖然
跟他一樣有同情心。但她在說謊方面卻是個外行。他不能要求特蘭特夫人不把這件事告訴歐
內斯蒂娜。假如歐內斯蒂娜從姨媽那兒得知那次見面的事,他的日子就難熬了。
    那天晚上,他的其他心事,他對歐內斯蒂娜的看法,這一切他都不敢細想。其實,她的
幽默倒沒有使他惱火,但是聽起來卻非常做作,使人討厭,這正像她那法國式小帽和皮外套
上的裝飾品一樣,跟她的衣帽倒相配,但與當時的場合不協調。她的幽默同樣需要他做出相
應的反應……相應地眨眨眼睛,時而微笑一下,這些他都是出於義務而為之,也完全也做
作。兩人似乎都戴上了假面具。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亨德爾和巴赫1的曲子演奏
得太多而且調子低沉?或許是因為女歌手跟她的伴奏老不協調?不管怎麼說,他發現自己偷
眼觀看的身邊這位女郎——像是第一次看見似的,對他來說似乎完全是個陌生人。她花枝招
展,令人傾倒……可是那張臉上老是掛著矜持和冷淡的表情。這樣是不是有點貧乏、單調
呢?假如從那張臉上把這兩種特性拿開。還會剩下什麼呢?只有一種無聊的自私。不過,這
個無情的念頭一湧上腦海,查爾斯便連忙把它驅開了。她是大家閨秀,又是獨生女兒,要不
是現在這個樣子還會怎樣呢?他又是怎麼會對她傾倒的呢?與倫敦社交界那些尋求丈夫的富
家小姐相比,歐內斯蒂娜遠非平淡無奇。可是難道只有倫敦社交界才是他尋覓新娘的唯一地
方?查爾斯深信,他跟他同時代的大多數人不同。所以,他到世界各地旅遊,並發現英國社
會過於墨守成規,英國人過於一本正經,英國的思想過於尊經重道,英國人的宗教信仰太偏
執。是這樣麼?在選擇終身伴侶這樣的重大問題上他太因襲傳統了嗎?他是不是沒有按理智
行事而只是做表面文章呢?   
  1喬治·亨德爾(1685—1759)和威廉·巴赫(1710—1784)都是德國音樂家。



    那麼最理智的行動是什麼呢?等著看吧。
    一個個尖銳的問題使他反躬自問。他開始對自己——一個落入陷阱的有為青年,一個被
馴服了的拜倫——感遺憾起來。他的腦海裡又出現了莎拉的形象。他試圖回憶起她的臉龐,
她的嘴巴,那個寬大的嘴巴。毫無疑問。那張臉喚起了他對過去的某種記憶。但這種記憶太
微妙。或者說太籠統。他很難找到線索來追要溯源。那張臉呼喚著他幾乎沒有意識到其存在
的隱藏著的自我,這使他心神不安。但又不能擺脫。他心想:「這太荒唐了。可是那姑娘的
確在吸引著我。」他似乎心裡明白,吸引他的並非莎拉本人——那怎麼可能呢?他已訂婚了
——而是她代表著的某種激情。某種機會。她使他意識到自己被剝奪了某種珍貴的東西。他
一向認為自己未來的道路無限廣闊,而現在,這無限廣闊的道路卻變成了一個固定的航程,
只能通向一個已知的地點。她使他想到了這一切。
    歐內斯蒂娜的胳膊肘輕輕碰了查爾斯一下,這使他清醒過來,回到了現實之中。此時,
那女歌手正在謝幕,查爾斯懶洋洋地拍了幾下巴掌。歐內斯蒂娜把手放回皮手筒裡。嘴巴向
旁邊一撅,既表示對查爾斯心不在焉的不滿,也是對蹩腳的演出生氣。查爾斯朝她笑笑。她
那樣年輕,簡直就是個孩子。因此不能跟她慪氣。她畢竟是女流,有許多事情她永遠也不會
懂:男子生活應是豐富多采的;男子的世界不應當僅僅是衣服、家庭和孩子;而要做真正的
男子又談何容易!
    當查爾斯金屋藏嬌時,歐內斯蒂娜真正成了他的,睡在他的床上……當然也生活在他的
心裡,到那時,一切都會好了,用不著思考以上這些事情了。
    此時此刻,薩姆正在思考相反的問題:他對他的夏娃究竟瞭解多少。他們兩人中一個是
出生在霍爾本的小伙子,另一個是東德文郡邊遠農村一個馬車伕的女兒。我們今天很難想像
他們之間的溝壑是多麼深,多麼難以愈越。他們二人走到一起,就像北美的一個愛斯基摩族
小伙子跟一個非洲的祖魯族姑娘走到一起所碰到的困難一樣多。他們幾乎沒有共同的語言,
往往弄不清楚對方所講的意思。
    可是諸位切不要以為存在著這種距離。存在著這種尚未溝通的深淵,這種當時還沒有無
線電、電視、便宜的旅行等來溝通的深淵,就完全是壞事。當時的人們可能相互瞭解得少
些。但是他們卻覺得相互之間更加獨立,更加自由,因而有著更多的個人天地。那時,他們
覺得整個世界並非是人聲鼎沸,擁擠不堪。人們彼此是感到陌生的,但陌生有時也會使人覺
得激動,覺得更美好。對於人類來說,也許彼此聯繫越多越好。但我卻是個信奉旁門左道的
人,我以為我們的祖先是孤立的,但是他們享受著巨大的空間,這叫我們欣羨不已。對我們
來說當今世界實在太擁擠了,簡直是水洩不通。
    在某些低等酒吧間裡,薩姆能夠、而且確實給人一種對城市生活瞭如指掌的印象,而在
另外一些地方,他卻顯得知其一不知其二。凡與倫敦西區1的生活方式不符或在那兒不流行
的東西,他都嗤之以鼻。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別有打算。他有些膽怯,有點吃不準——不是
吃不準他希望今後成為什麼樣的人(這一點他早就決心已定),而是吃不準自己是否有能力
來實現在一願望。
    而此時瑪麗心裡想的正好相反。她一開始就被薩姆弄得眼花繚亂。她覺得薩姆是高等人
物。她之所以取笑他,那只是她在薩姆的優勢面前所進行的自衛。薩姆有著城裡人那種永不
枯竭的力量,可以越過鴻溝,可以找到捷徑,辦事快,乾淨利落。可是她的性格是實實在在
的。她有種不加虛飾的自信心。深信自己總有一天要做一位賢妻良母。她對誰好誰壞心裡一
清二楚,例如她的女主人和女主人的外甥女心地如何,她心中有數。她畢竟是農民出身,而
農民比城裡那些奴隸更講究實際。
    薩姆之所以對瑪麗一見鍾情。是因為她身上充滿了朝氣,她比那些毫無生氣的「洗衣
刷」和「歡樂姑娘」2不知強多少倍。那些人使他在性生活方面有了體驗。這方面他是信心
十足的——倫敦佬都如此。他生著滿頭黑髮,湛藍的眼睛,身材瘦長、灑脫,面容充滿了生
氣。他的言談舉止文質彬彬,瀟灑利落,只不過有時模仿查爾斯的一兩個動作時誇張了一
些。他覺得查爾斯的那類動作特別有紳士派頭。女人們第一次看見他總是向他送個秋波,可
是跟倫敦的那些姑娘混熟了以後。他總覺得她們無聊乏味。真正使薩姆驚疑的是瑪麗的天真
無邪。他發現自己像是用鏡子的反光照射人的頑童——他照來照去,有一天突然照到一個非
常文雅的人,他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那個人。他突然希望向她表白自己的一切,也希望瞭解
她是怎樣一個人。   
  1倫敦西區是上流社會居住的地區,東區是普通人居住的地區。
    2「洗衣刷」指偶然賣淫的女僕人。「歡樂姑娘」即妓女。此語來自約翰·利奇(1817
—1864)於一八五七年創作的一幅漫畫,那幅畫因使用了這個詞而妙趣橫生。畫面上有兩個
垂頭喪氣的女子冒雨站在街頭,一個問另一個:「呃·范妮,你當歡樂姑娘多久啦?」——
作者原注。



    這種突然彼此加深的瞭解發生在查爾斯等人去拜訪波爾蒂尼夫人的那天上午。兩人一開
頭先談了談各自的工作、查爾斯先生和特蘭特夫人的好處和壞處。瑪麗認為,薩姆能服侍那
樣一位可敬的紳士,真是有福氣。薩姆不同意她的看法,過了一會兒,薩姆吃驚地發現。他
竟把自己從未向別人洩露過的雄心告訴了這個地地道道的擠牛奶女工。
    他的雄心很簡單:他想作個男服飾用品商。多少年來,凡走過男服飾商店時,他總要停
下腳步,盯著櫥窗,或指指點點,或表示一番羨慕。他深信自己對服飾的流行特別敏感。他
隨查爾斯到國外遊玩過,在男服飾方面從外國學了幾手,有獨特的見解……
    他斷斷續續地述說著自己的壯志和才能,還不時地流露出對歐內斯蒂娜的父親弗裡曼先
生的敬意。另外,他說要實現這計劃困難重重,沒有錢,沒有受過教育。瑪麗全神貫注地聽
著。她想,將來的那個薩姆真是了不起;她很快就知道了這些事情,真是好極啦。薩姆覺得
自己講得太多了。惟恐瑪麗嘲笑自己的抱負太荒唐,因此不時地抬頭望望對方。他看到瑪麗
沒有絲毫嘲笑的表情,相反,瑪麗睜大了眼睛,帶著羞澀、理解的神情聽著,似乎要求他繼
續說下去。他的聽眾感到有種需要,而當一個姑娘覺得需要時,她就接近情網了。
    他該走的時間到了。可是他覺得來了才一會兒。他呆呆地站在那兒,瑪麗有點調皮地朝
他笑了笑。他想說他從來還沒有跟任何人這麼隨便地——不,這麼嚴肅地——談起過自己。
可是,他不知道怎樣說才好。
    「喂,咱們明天上午可能還要見面的。」
    「那敢情好。」
    「可能有人追你了吧?」
    「我沒有真心喜歡的人。」
    「你肯定有,我聽說你有了。」
    「都是我原來的東家瞎說,我們女傭人不准看男人一眼。
    要不,她就說我們不正經。」
    薩姆摸弄著禮帽。「哪兒的主人都是這樣。」沉默。薩姆望著她的臉,問:「我這個人
不壞吧?」
    「我沒說過你壞呀。」
    沉默,薩姆撥弄著禮帽,讓它在手裡轉圈子,眼睛看著帽邊。
    「我認識好多姑娘,各種各樣的。沒有一個像你這麼好。」
    「找個把姑娘並不費事。」
    「可我從來沒找到。」又是一陣沉默。瑪麗低著頭,眼睛盯著圍裙角。薩姆問:「去倫
敦怎麼樣?想去看看嗎?」
    她聽了露齒一笑,並且點點頭——不停地點頭。
    「你一定會看到。等上房的那兩位結婚時,我帶你在倫敦逛逛。」
    「真的?」
    他擠擠眼睛。瑪麗連忙用手摀住嘴,臉漲得通紅,滿心歡喜地望著他。
    「倫敦有那麼多時髦姑娘,你肯定不願意跟我一起逛馬路。」
    「你要是穿上時髦衣裳,一定很好看,好看得很。」
    「俺不信。」
    「我說的是真心話。」
    兩個人的目光相遇,對視了好長一會兒。這時,薩姆將禮帽放在左胸,溫文爾雅地鞠了
一躬,說道:
    「A demang,madymosselle.」
    「你說什麼?」
    「我講的法語,意思是庫姆街,明天上午——你的心上人會在那裡等你。」
    她轉過身去,不敢看他。薩姆急忙走到她的身後,抓住她的手,抬起來湊到嘴唇上。她
慌忙抽回手看了看,那樣子像是怕他的嘴唇會在她手上留下煙灰印似的。兩人的目光又碰到
了一起。她咬咬嘴唇。他再次擠了擠眼。然後轉身走了。
    上面說過,查爾斯禁止薩姆去見瑪麗。但是,他們在第二天上午到底是否見過面。我不
得而知。不過那天很晚的時候,查爾斯從特蘭特夫人家走出來時,他假裝只是偶然地看見了
等候在街對面的薩姆。查爾斯做了個並不計較的手勢。薩姆脫下帽子,又一次恭敬地將帽子
放在左胸口,深鞠一躬——那副莊重樣子像是向抬著經過的棺材致敬,不同的是他的臉上掛
著微笑。
    此事發生在音樂會的一個星期之前。由此看來,薩姆與其主人在對女性的看法上是大相
逕庭的。在查爾斯等人去參加音樂會時,薩姆又來到了特蘭特夫人家的廚房裡。不巧的是,
廚房裡還有另外一個人——特蘭特夫人的廚娘。不過她已在敞著爐門的灶前坐在椅子上睡著
了。薩姆和瑪麗坐在廚房最黑暗的角落裡。他們沒有說話。他們不需要再說什麼。因為他們
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對瑪麗來說,握手也是一種保護性動作,因為她發現只有這樣才可以
阻止對方的手伸向自己的胸前。儘管如此,而且兩人都沉默著,可是薩姆覺得跟瑪麗心心相
印,相互理解。原因何在?這是任何戀人都用不著解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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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2:51:34
第十八章

    那些被社會冷眼相看的人,那些常為人們所唾棄的人,即使他們有出格之處,誰又
會感到驚奇呢?
    ——約翰·沙蒙博士
    《城市醫療調查報告》(1849)
      我上前跪在溪邊
    掬起一捧清泉,
    似要俯身啜飲,
    背後似隱隱矗起
    一個古風猶存的巨影。
    ——哈代《仲夏夜色》
      
    兩天過去了,查爾斯的錘子安閒地躺在挎包裡。他盡力不去思考躺在山崖下等待著他去
發現的化石標本。也不去思考與化石有關的那個躺在平台上的女人。後來,歐內斯蒂娜得了
一次偏頭痛病,他突然發現自己又得到一個下午的自由時間。他一時對自己做什麼躊躇不
決。他站在房間裡靠海的窗口前,能看到的景色實在少得可憐,這叫人興味索然。他下榻的
旅館的標記是一頭白色獅子,那張臉像一個飢腸轆轆的北京人,也有點像(這一點查爾斯以
前就說過)波爾蒂尼夫人。門口的白獅子在悶悶不樂地瞅著他。此時,一絲兒風也沒有,也
不見一點陽光。天空佈滿了灰色雲彩,高高的,也不像下雨的樣子。他本想寫信,但又打不
起精神,不願動筆。
    實在說,他此時幹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不知不覺,多年來已經淡漠了的旅行慾望又湧
上他的心頭。他希望此時待在西班牙的加的斯,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或者希臘的摩裡亞半島;
希望待在地中海沿岸波光耀眼的泉邊,不僅僅是為了欣賞泉水,而是為了自由自在,為今後
長時間的旅遊做好準備,那時他將去某些島嶼、山脈和人跡罕至的綠色叢林。半小時以後,
他經過「牛奶房」,來到康芒嶺的樹林之中。他是否本來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而不來這兒呢?
當然可以。雖然來了,他嚴禁自己走近那片山崖草地。要是遇見伍德拉夫小姐,他會有禮
貌、但又堅決地做他上次本來就應該做的事,即拒絕跟她多談。不管怎麼說,有一件事情很
清楚:她還是常常到那個地方去。他相信,只要遠遠避開那個地方,便決不會遇見她。
    因此,在離那地方老遠時,查爾斯就轉身向北,爬上一段斜坡,走進了爬滿常春籐的梣
樹林。那些梣樹高拔挺直,是英國最高的樹種,粗壯的樹幹上爬滿了具有外國風貌的水龍骨
屬植物。就是因為梣木枝葉茂盛,當時那位侵吞土地的豪紳才企圖在安德克立夫崖開闢一個
植物園。查爾斯在梣木林中穿行,朝那個幾乎垂直的白堊峭壁前進。跟這些高大的樹木相
比,查爾斯覺得自己非常矮小。白堊峭壁就在斜坡的上方,已經映入他的眼簾。他開始覺得
自己有了興致,尤其是當他看到佈滿地面的山靛和海芋中間露出了燧石床時,就更興致勃勃
起來。他馬上就找到了一塊海刺蝟髕骨烤缽石。這塊化石磨損得很厲害,只剩下裝飾全殼的
五片聚線。不過,這總比一無所獲好些。查爾斯鼓起了勁,貓著腰走走停停地向前搜索。
    他慢慢朝峭壁腳下走去。那裡落下的燧石最多,烤缽石不大可能腐蝕掉或擦傷。他在這
個高坡上向西走去。有些地方常春籐繁茂密集,爬到峭壁上面,纏到附近的樹上,是籐是樹
難以分辨。在查爾斯的上方,籐蔓組成了一大片支離破碎的大幕。有的地方,他只好鑽過枝
葉組成的隧道。遠處有一片空地,那兒不久前落下一片燧石。那樣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烤缽
石。查爾斯到了那兒,仔細的搜尋起來,身前身後不時地會撞到荊棘叢上。遠處的內陸田野
裡,有一頭小牛在哞哞地低聲叫著;林鴿不時地輕輕拍打著翅膀,發出咕咕的叫聲;在樹林
下面的遠方,海水輕輕地拍打著岸邊,發出隱隱約約的聲響。除此之外,周圍一片寂靜。他
搜尋了大約十分鐘,突然聽到一塊石頭落地的聲響。他環顧四周,但周圍靜悄悄的,他沒發
現什麼。他想那大概是一塊燧石從白堊壁上面脫落下來發出的聲響。他又搜尋了一兩分鐘。
接著,或許是憑著一種難以解釋的直覺,他知道附近有人,便瞪著眼睛掃視四周。
    她站在上面離他四十碼左右的地方,常春籐組成的隧道就到那兒為止。他不知道她在那
兒已站了多久,但他記得兩分鐘前那個響聲。他一時感到緊張,覺得她那樣靜悄悄地出現在
那兒似乎是不可思議。她沒有穿帶鐵釘的靴子,即便沒穿,她必定是十分小心地走過來的。
她有意跟著他,為的是叫他大吃一驚。
    「伍德拉夫小姐!」他舉起帽子,大聲說道,「您怎麼到這兒來呢?」
    「我剛才看見您到這兒來啦。」
    他踩著碎石向上走了幾步,靠她近了一些。她的帽子又是拿在手裡。查爾斯發現,她的
頭髮有點松亂,好像她在風裡站過,但剛才並沒有颳風呀。散亂的頭髮使她看上去有點野
性,而她盯著查爾斯時的神氣更增加了這種野性感。他不明白,自己先前為什麼沒相信她真
的有點瘋呢?
    「您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嗎?」
    又是那麼緊緊地盯著他,但這一次不是平視,而是站在上方向下盯著。
    莎拉有著奇特的女性面孔。不管從什麼角度,什麼樣的光線下,也不管她是什麼心情,
怎麼看她都十分漂亮。這時,西斜的太陽透過雲層的逢隙灑下一束光線,斜照在她的身上。
這種情景在英國下午晚些時候是常有的事。在西斜的陽光下,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她的身
後是一片蔥綠,陽光照亮了她的面頰和身影。她的臉孔陡然變得美麗起來,的確非常美麗,
儘管很莊重,但卻閃爍著內心和外表的光芒。查爾斯回想起,在比利牛斯山的加瓦尼市附
近,有個農民說他看見聖母瑪麗亞站在路旁的一個斜坡上……那件事發生在查爾斯經過那兒
時的前幾個星期。人們把他領到那個地方,自然那裡是一無所有。可是,假如眼前這個身影
當時站在那兒的話呢!
    然而,眼前這個身影顯然有一個很平常的使命。她的雙手在大衣的兩個口袋裡摸索著,
隨後一隻手裡拿著一個完好的微星體烤缽石送到他的面前。他爬到上面離她很近的地方,以
便弄清它屬於何種標本。接著,他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她毫無笑意的面孔。他記起來了,
那天上午在波爾蒂尼夫人家,他曾扼要談起過古生物學,談起過海刺蝟的重要性。他再次吃
驚地望著她手中的兩塊小化石。
    「您不要麼?」
    查爾斯伸過手去。她沒有戴手套,他們接觸到了對方的手指。他的眼睛盯著兩塊化石,
心裡卻想著接觸到的那冰冷的手指。
    「太感謝您了,它們非常完好。」
    「它們是您要找的東西嗎?」
    「是的,的確是。」
    「從前它們是海生貝嗎?」
    查爾斯猶豫了一下,然後指著較完整的一塊化石說:這是嘴,這是肛門。他介紹著,莎
拉聚精會神地聽著。不多一會兒,他心中原來不打算跟她長談的想法就煙消雲散了。這姑娘
的外表象是有些特別。但是從她提的幾個問題來看,她的腦子根本沒有什麼毛病。最後,他
把兩塊化石放進口袋。
    「謝謝您費心找到它們。」
    「這是我最高興做的事。」
    「我剛才正要回去,我把你送回原路好嗎?」
    但她卻一動不動。「我剛才也正要謝謝您,史密遜先生,謝謝您……說要幫助我。」
    「您上次拒絕了幫助,這次又給了我化石,我更應該感謝您了。」
    兩個人誰也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繞過她的身旁,向上走了幾步,用木棍分開大
片常春籐,以便讓她走過去。可是她一動不動,仍站在那兒向下望著那片空地。
    「我剛才不該跟著您。」
    查爾斯很想看看她的面部表情,但她低著頭,他無法看到。
    查爾斯說:「我想我先離開這兒可能如此。」
    她沒有吭聲。查爾斯轉向常春籐,正準備離開,但他不由自主地又最後看了她一眼。莎
拉也扭過頭來望著查爾斯,但她沒有轉身,只是扭了一下頭。她的目光中含有責備的成分,
但更強烈的卻是懇求。她的兩眼裡充滿了過去的痛苦……也流露著現在的痛苦,含有一種倍
受凌辱的神色,一種被無情摧殘過後的軟弱。她的目光並非指責查爾斯凌辱她,而是指責他
沒有看到那種早已開始的凌辱。他們兩人相互望了很久,隨後,她望著兩人之間的地面,紅
著臉說:
    「我沒有人可以依靠。」
    「我想上次我已說過,特蘭特夫人——」
    「有最善良的心。但是我不需要善良。」
    沉默。他站在那兒,用木棍分開常春籐。
    「我聽說這兒的牧師非常明白事理。」
    「就是他把我介紹給波爾蒂尼夫人的。」
    查爾斯站在常春籐邊,恰似站在一堵牆前。他躲避著她的目光,搜腸刮肚,尋找打開僵
局的話。
    「倘若我可以代您向特蘭特夫人說說,那我很高興這樣做。但是,這件事如果由我來出
面,恐怕很不恰當,因為……」
    「因為那樣的話,別人就看出您對我的事情繼續感興趣。」
    「是的,我剛才也想這麼說。」她聽後把頭轉向一邊,因為他的話傷害了她的感情。慢
慢地,他放開分開著的常春籐蔓,讓它恢復到原來的位置。「您還沒有考慮我的建議——我
曾建議您離開這兒。」
    「要是我去倫敦,那我知道我會變成什麼人。」查爾斯聽到這兒心裡一震。莎拉接著
說:「我就會就成大城市裡許多失去名聲的女人變成的那種人。」她的臉變得緋紅,「我就
會變成萊姆鎮上有些人已經把我叫的那種人。」
    查爾斯想,那太殘忍了,太不體面了。他輕聲說:「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他自己
也臉紅了。
    「我很軟弱,誰能保證我不會那樣呢?」她又痛苦地加了一句,「我已犯過罪了。」
    一個姑娘在這樣的環境中竟向一個陌生人講自己的心事——這把查爾斯對她的好感全給
一風吹了。本來,查爾斯見她那樣專心致志聽他講關於海刺蝟的情況,是對她頗有好感的。
雖說好些;可是查爾斯摸著口袋中的化石,覺得莎拉有些依靠他,於是他內心裡又隱隱約約
地感到洋洋得意,這正像一位牧師發覺自己關於道德問題的建議被採納時所感覺的那樣。
    他低著頭,瞅著木棍上的鐵箍。
    「就是擔心這個,您才決定不離開萊姆鎮嗎?」
    「這是部分原因。」
    「您上次離開時告訴我,說他已結婚了,別人知道嗎?」
    「要是別人知道的話,他們會不失時機地告訴我的。」
    更長時間的沉默,像收音機調頻那樣的時刻來到了人類關係之中。有的事情在此以前似
乎還是客觀的,大腦只是用無關痛癢的半文學術語將它描述一番,只值得人們隨心所欲地將
它歸類到什麼範圍之中(例如把某個男人歸類到酗酒成性的人之中,把某個女人歸類到有著
不幸過去的人之中,等等。)但經過調頻,它變成了主觀的東西,變成獨特的東西,通過心
理學上的移情作用,變成了共同分擔而不是袖手旁觀的東西。當查爾斯望著眼前那個罪人垂
著的腦袋時,他的腦海裡發生的就是這種變化。像我們大多數人面臨這種情勢時一樣(誰沒
喝醉過呢?)他找到了一個雖然婉轉,但卻能盡快解決現實問題的一個辦法。
    「我為您的處境感到難過。但我必須承認,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設法……就算是設法
吧……使我成為您的知音。」
    她立即(似乎這一問題早在意料之中)急切地講起來,像是在背育一篇講演稿。
    「因為您旅行過,見多識廣,因為您受過教育,因為您是位紳士。因為……我說不清。
世人都說我周圍的人是善良、虔誠的基督教徒,但照我來看,他們比最殘酷的異教徒還殘
酷,比最愚蠢的動物還愚蠢。我並不甘心,我不相信生活中沒有真正的同情與憐憫,不相信
就沒有真正通達的人來理解我所忍受的東西,理解我為什麼忍受這一切。還有,不管我犯了
什麼罪,我不該忍受那麼多痛苦。」一陣沉默。她如此清晰地述說自己的情感,這大出查爾
斯的意料。她的智力超出一般人(這一點查爾斯已猜到,但還沒親自領教過),剛才的一席
話便是證明。查爾斯面對這種情況,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她轉過臉去,稍微平靜地說:
「我唯一的幸福是在睡夢之中。我一醒來,惡夢便開始了。我好像被扔到荒島上,被監禁、
被判了死刑,而我自己卻不知道犯了什麼罪。」
    查爾斯驚愕地回頭望著她,那樣子就像一個即將被山崩所毀滅的人。他想跑開,但又跑
不動;想要說話,但又說不出。
    她的眼睛突然盯著他,問道:「我為什麼生來就是我?我為什麼生來不能是弗裡曼小
姐?」可是這個名字剛一講出口,她便轉過臉去,意識到這個比喻講得太過分了。
    「最好不要提那個問題。」
    「我的意思並非是……
    「妒嫉是可以諒解的,因為在你這種環境……」
    「不是妒嫉,而是不理解。」
    「這個問題我無力幫您的忙。恐怕需要比我聰明得多的人才能夠幫助您。」
    「我不——我不相信這一點。」
    查爾斯對女人開玩笑地反駁他是有體驗的——歐內斯蒂娜就常常如此。但那是在開玩笑
的情況下進行的。當一個男人認真起來的時候,女人除非措辭十分謹慎,否則她是駁不倒男
人的。莎拉卻似乎感到自己跟查爾斯的智力不相上下;再說,處在她這樣的環境中,假如她
想找到出路,本來應該抱畢恭畢敬的態度,可是她並沒有那樣做。因此,查爾斯感到受了侮
辱,感到……他也說不清楚。他這種感覺合乎邏輯的結果本應是冷冷地抬抬帽子,表示談話
就此作罷,然後邁開帶鐵釘的大靴子揚長而去。但是他仍站在那兒,像是腳下生了根似的。
    莎拉輕聲說:「我讓您生氣了。」
    「伍德拉夫小姐,您使我困惑不解,我僅僅口頭上想幫助您,但是沒有成功,您希望我
做什麼呢?這一點我實在不知道。我想您一定明白,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們之間任何進一
步的密切關係……不管用意多麼純潔……都是不可能的。」
    沉默。在某個綠蔭的角落裡,一隻啄木鳥發出聲來,似乎在嘲笑站在它下面的兩個呆呆
的二足動物。
    「假如我不是完全絕望,我怎麼會……這樣哀求您的憐憫呢?」
    「我毫不懷疑您的絕望心情。但至少要承認,您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最後,他又加了
一句:「我對您的要求並不十分瞭解。」
    「我要求理解。我願把十八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您。」
    沉默。她抬頭看他有什麼反應。查爾斯又呆住了。無形的鏈條斷裂了,他的傳統思想占
了上風。他挺直腰板,滿面疑惑,很不高興。然而他的眼睛卻閃著疑惑的光芒,在向她探
索,想找到答案,找到動機。他想,她馬上就要再講下去,於是他想立即穿過常春籐,一聲
不吭地走開。但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搶先急匆匆地做出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她跪了下來。
    查爾斯驚得目瞪口呆,他想,如果有人偷看,那麼人家會怎麼想呢?他向後退了一步,
似乎生怕別人看見似的。奇怪的是,她好像很鎮靜。那種下跪並非是歇斯底里。她的目光十
分強烈,雖不像陽光那樣刺人,但卻像月光那樣永不熄滅。
    「伍德拉夫小姐!」
    「我求求您,我並沒有發瘋,但是,假如我得不到幫助,我一定會發瘋。」
    「您要克制自己。要是被人看到……」
    「您是我最後的指望了。您不冷酷,我知道您不冷酷。」
    他盯著她,慌亂地朝四周歸視一下,走上前去扶她起來,僵硬的手托著她的臂肘,帶她
走到常春籐的枝葉下面。她雙手捂著臉,站在他的面前。查爾斯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著,思想
緊張地鬥爭著,他雖然把她扶起來,但盡力不跟她的身體接觸。
    「我並非是對您的痛苦麻木不仁。但您必須明白,我——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急忙輕聲說:「我所請求的只是您跟我再見一面。我每天下午都可以到這兒來,誰也
不會看見咱們。」他想勸慰她,但她不想停下來,卻繼續說下去。「讓我說完。您是善良
的。您的理解力超出了萊姆的任何一個人。兩天前我幾乎被瘋狂所壓倒。我覺得非見到您不
可,非跟您談談不行。我知道您住在什麼地方。我本來是要去找您的,但是,我心裡最後的
一點理智將我……阻擋在門口。」
    「這種做法是不能原諒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您現在是想用製造醜聞來威脅我。」
    她猛烈地搖著頭。「您這樣看我,我寧肯死去。是這樣……我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我好像被絕望弄昏了頭,沒有細想過這類可怕的事情。我自己過後想想也不寒而慄。我不知
道出路在哪兒,不知道該做什麼,沒有一個人能幫我……請想想……您還不明白嗎?」
    查爾斯這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擺脫他已陷入的困境,擺脫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那目光是真
誠的,但卻毫無悔改之意。
    「我得走了,她們正在布羅德街等我呢。」
    「但您要再到這兒來一次,是麼?」
    「我現在還不能——」
    「我每星期一、三、五下午都來這兒散步,那時候我沒有別的差事。」
    「您這種提議是……我跟您說過,特蘭特夫人——」
    「我不能把自己的事告訴特蘭特夫人」
    「那麼,講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聽——況且與您的性別不同,您認為合適嗎?」
    「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不同性別的人……判斷最少偏見。」
    「毫無疑義,對您的事情。我願從慈善事業方面做出安排,但我必須再次說明,令人迷
惑不解的是您居然——」
    她仍在抬頭望著他。他沒有說下去,卻變沉默了。
    查爾斯可謂具有多種性情的人,讀者諸君或許已經看出。他上午對僕人薩姆是一種性
情。在愉快地吃午飯時對歐內斯蒂娜是另外一種性情,現在他面對這個可怕的好人兒時又是
另一種性情。他幾乎變成了三種不同的人。在我們的故事終結以前,他還會變成另外幾種不
同的人。對於這一現象,從生物學上解釋,就用得著達爾文的一個術語,叫做「保護色
變」,即學會與環境協調一致,以便求得生存。年齡變了,社會地位變了,相應的變化也就
勢在必行。在維多利亞時代,這種保護色變已成公理,極少有人提出疑義。然而,莎拉的目
光卻充滿了疑義。它直射查爾斯,但也有著膽怯的成分。這種目光的後面隱藏著一個現代術
語,叫坦白交代,「查爾斯,坦白交代!」它要求他去掉自己的保護色變,迫使他的內心失
去了平衡。歐內斯蒂娜及其同類頗像玻璃暖房中的花朵,優雅嬌美,但需要截上面罩,人們
對她敬而遠之。而眼前這位姑娘,雖然窮極潦倒,卻厭惡虛情假意的面罩。她低下頭說:
    「我只不過請求您給我一個小時。」
    他明白了,化石這項禮物的背後還隱藏著他必須來的另一個理由:一個小時是找不到兩
塊化石的呀。
    「倘若別無選擇,雖然我不是出自本意——」
    她懂得下面的話,趕緊插嘴說:「假如您肯勞駕,我十分感謝,而且不管您提出什麼建
議,我都將悉聽尊命。」
    「事情很明顯,咱們不能繼續冒——」
    查爾斯打住話頭,在尋找適當的字眼兒。這時莎拉又插嘴說:「這一點我理解。您的拖
累更多,壓力更大。」
    耀眼的陽光不一會便消失了。天漸漸暗下來。頗有些涼意。這時,查爾斯覺得自己本來
走的是陽關大道,如今卻陡然面臨無底深淵的邊緣。其實,剛才他望著莎拉低著頭時,他已
意識到這一點。但是,是什麼東西把他引誘到這兒?他到這兒來觀察一下情況又有什麼錯
誤?他說不清楚。但他總覺得既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引誘。而現在他又邁錯了一步。
    莎拉說:「我真不知如何感謝您才好。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日子,我都會在這兒的。」
隨後她又加了一句,「我不能再留您了。」她說這話時,那神氣像是說這片空地是她的會客
室似的。
    查爾斯鞠了一躬,帶著遲疑的神色最後看了她一眼,便轉過身去。接著,他用木棍分開
常春籐隧道的屏幕,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活像一隻受驚的獐子,而不是一位世俗的英國
紳士。
    他來到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轉身沿大路往萊姆鎮走去。一隻早出的貓頭鷹嗚嗚地
叫著。查爾斯覺得,這個下午他辦的事情很不聰明。他本應該堅定些,本應該早就離開那
兒,本應該還給她那兩塊化石,對她的絕望本應該提出別的建議——不,不是建議,而是應
該命令她用別的辦法解決。他覺得自己一敗塗地。他想停下來等著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
她。可是,他的兩條腿卻邁得更快了。
    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世所不容的禁區,或者說世所不容的禁區就要將他吞沒。在時間
和距離上,他覺得離她越遠,就對自己的愚蠢行為看得越清楚。在她面前,他似乎失去了辨
別能力,看不清她的目的,看不清她是一個極端危險的女人——當然,她並不是有意要危害
別人,但是她在情感上受到極大的挫折,對整個社會深懷不滿,這就難保她不會幹出違背常
理的事情。
    可是,這一次是否要告訴歐內斯蒂娜的問題就無需多考慮了。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告訴她
的。他深感羞愧,這好比自己事先對她沒打個招呼就一步邁下防波堤,乘船到中國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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