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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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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2:27
第三十八章

    遲早我總要身不由己地被打上
    這個黃金時代的烙印——幹嗎不呢?
    我沒有希望,又不願相信什麼;
    或許我的心會因此變成里程碑,
    我的臉會變成永恆的燧石,
    欺騙人,也被人欺騙,然後死去:
    誰說得誰?我們總歸是灰塵1。
    ——丁尼生《毛黛》
         
  1《聖經》裡上帝曾說:「你們都是塵土,都要歸還塵土。」上帝用泥土捏成亞
當,而亞當的後代們最終也是在黃土中找到歸宿,即所謂「歸本返真」基督教的這一信條很
大程度上影響了西方人的人生觀。



    查爾斯不知不覺地走下弗裡曼家門口的台階。此時已是黃昏,街上的煤氣燈已亮了。空
氣清涼,薄霧縹緲,霧氣中夾雜著聞慣了的煤煙味和從海德公園飄出的春天裡草木的氣息。
查爾斯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微帶倫敦特有的辣味。他把專門為他雇的馬車打發掉,決定步
行。
    他慢慢地走著,心裡並無明確的目的地,大致方向是朝他所屬的聖·詹姆斯俱樂部走
去。一開始,他沿海德公園的鐵欄杆走著。那些笨重的欄杆三個星期以後在一次群眾騷亂中
被推倒了(這是後來朋友告訴他的,他們親眼目睹過這一驚人事件),結果改革法案很快便
獲得通過。不一會兒,他拐向公園街。可是公園街的交通非常擁擠。維多利亞中期交通之擁
擠與今天相差無幾,而且比現在嘈雜得多,因為那時的馬車輪子都帶著鐵箍,壓在花崗石路
面上嘎吱作響。於是,查爾斯找了一條自以為是捷徑的小巷,從那兒到了梅凡爾區1的中
心。霧氣濃重起來,雖然沒有濃到看不見一切的程度,但卻足以給查爾斯一種撲朔迷離的夢
游感覺。他感到自己似乎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是一個只能看到事物表面現象的老實人2,
一個陡然被剝奪了識別事物能力的人。   
  1即倫敦西區,是上流社會居住的地區。
    2老實人是法國哲學家、文學家伏爾泰(1694—1778)的著名哲理小說《老實人或樂觀
主義》中的主人公。老實人遭遇一系列無妄之災,顛沛流離,死裡逃生,終於認識到這個世
界並不完善。



    對查爾斯來說,失去了這種能力就等於失去了一切。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查爾斯為什麼會
有下面的感覺。他實在弄不清是什麼東西驅使他來找歐內斯蒂娜的父親的,那件事情完全可
以靠通信的方式處理。如果現在看來他的小心是荒謬的話,那麼,他關於貧窮、調整個人收
入之類的談論也莫不如此。在那個時代,特別是在那樣一個霧靄茫茫、容易出事的夜晚,有
錢人都坐馬車,步行的必定是窮人。所以,查爾斯遇到的幾乎都是下層社會的人:梅凡爾區
富貴人家的僕人,以及職員、售貨員、乞丐、街道清掃工(那時馬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所以
這是一種極普通的職業)、小販、頑童、少數妓女等。查爾斯知道,對這些人來說,一年能
掙上一百鎊也就算是走運了,而他每年的收入比這個數高達二十五倍!儘管這樣,別人還覺
得他可憐呢!
    查爾斯並非是個早期的社會主義者。他不覺得自己優越的經濟地位在道德上有什麼罪
惡,這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在其他方面遠不能說是優越。這方面的證據比比皆是。一般說來,
除去乞丐為了討到一口熱飯就得表現出一副可憐樣子外,從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看不出他們
對自己的命運有什麼不滿的地方。而他卻無幸福可言,只覺得自己與時代格格不入,十分痛
苦。他覺得客觀環境要求一個紳士在自己的周圍建立起的東西,就像古代恐龍類生物在自己
身上生出的巨大防護器官一樣,而正是這種器官使它們死於非命。他想到這一滅絕了的怪
物,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實際上他停住了腳步,像一塊活化石一樣站在那兒,看著那些更快
活、更適於生存的人們在他剛才經過的一排小店舖門前熙來攘往,活像顯微鏡下的阿米巴蟲
那樣。
    兩名演奏手搖風琴的人相互比賽技藝。一名班卓琴手後來也加入了他們的競賽。街上還
有搗馬鈴署泥的工人,有賣豬蹄的小販(「剛出鍋的,一個便士一隻!」),還有賣熱栗子
的。
    一位老婦在叫賣抗風大頭火柴,另一位老婦在叫賣水仙花。街上還有運水工,水龍頭管
理員,頭戴折疊帽的清潔工和戴著四方小帽的機修工。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坐在路邊門口的
台階上或街道旁的鑲邊石上,有的倚靠在馬車欄杆上,一個個像小禿鷲似的。其中,有個小
孩(他像大多數小孩一樣赤著腳)向著另一個在演戲的孩子吹著尖利的口哨,查爾斯看見他
們便停住腳步。這時,那個演戲的孩子揮舞著手中的彩色紙條,向著站在這活躍的「舞台」
一側的查爾斯跑來。
    查爾斯慌忙走開,拐進一條燈光昏暗的街道。這時,有個人跟在他的身後,尖著嗓子唱
一支當年的低級下流的歌曲:
      馬麥杜克勳爵,您為什麼不回轉,
    跟我一起共進熱氣騰騰的晚餐?
    我們幹掉一壺烈酒,
    便可雲來雨去,騰雲駕霧,
    便可雲來雨去,騰雲駕霧。
    查爾斯加快了腳步,避開了那歌聲和歌詞的嘲弄。不過那聲音使他想起了倫敦空氣中的
另一成分——罪惡的氣息。當然,他沒有親眼看見這種罪惡,但它像煤煙一樣,可以教人聞
到它的氣味。他不時地看到幾個妓女。她們眼巴巴地看著他走過去,而不去糾纏他(查爾斯
的舉止完全是紳士派頭,她們不敢近前,因為她們只能尋找低檔獵物)。罪惡並不完全體現
在這些可憐的女人身上,而是大城市給人的詭秘感。在這裡,一切都可以隱而不見,秘而不
聞。
    萊姆是個小鎮子,外來人總是處在眾目睽睽之下。而在倫敦這個大城市裡,彼此卻視而
不見。沒有人轉身看他一眼。他幾乎像個隱身人,像個不存在的人。這倒給他一種自由感,
然而這卻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因為他實際上已失去了自由——總之,他像失去溫斯亞特莊園
一樣地失去了自由。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失去了自由。
    一男一女從他身邊匆匆走過。他們講的是法語,肯定是法國人。查爾斯聽後,心想自己
此時要是在國外該多好。從那裡再去其他國家……再次出國旅遊!要是我能擺脫這一切該多
好,要是我能擺脫這一切該多好……他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句話,說了不下十餘遍,隨後又苦
笑著搖搖頭,責備自己這麼不實際,這麼浪漫,這麼不負責任。
    他從一個馬廄旁走過。那樣的馬廄在當時已經算不上是很像樣的了,然而它還是在發揮
著原來的作用,照舊用來養馬。馬的鬃毛被梳理得乾乾淨淨。馬車停在馬廄外面,套上車的
轅馬啪嗒啪嗒地用蹄子刨著地面。馬車伕一面刷洗馬車,一邊大聲地吹著口哨。一切都是在
為晚間的社交活動做準備。一個念頭驀地湧上查爾斯的心頭:下層社會的人比上層社會的人
過得快活。他們並不像激進派所宣揚的那樣,在愚蠢的富人下面痛苦地呻吟著。他們更像是
幸福的寄生蟲。他記得幾個月前在溫斯亞特的花園裡偶然看見一隻刺蝟。他用手杖戳它,使
它蜷縮起身子。他看見在它豎起的皮刺間,有許多跳跳蹦蹦的跳蚤。在生物學方面;他有豐
富的知識,因此對世上這類物種間的相互關係不僅不感到憎惡,反而饒有興趣。現在他神情
如此憂鬱,足可以認清刺蝟是什麼樣的動物了:它唯一的自衛手段是裝死躺下並豎起皮刺;
他自己就是這樣一種動物,一種豎起貴族皮刺的動物。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一家小五金商店門前,站在店外從窗口望著櫃台,望著頭戴禮帽、
腰繫圍裙的老闆。那老闆正在數一些蠟燭給一個十歲光景的小女孩;那女孩望著他,紅紅的
指頭夾著一個便士,向他高高舉起。
    買賣。商業。他漲紅了臉,想起了弗裡曼先生對他的提議。這當兒他已明白過來,那種
提議是對他所屬階級的侮辱與蔑視。弗裡曼應當懂得,他查爾斯是永遠不會去經商的,永遠
不會去當老闆。那種建議一提出來時,他本應當斷然拒絕的。但是,他的一切財富都要來自
弗裡曼,在這種情況下,他又怎能拒絕呢?查爾斯心中不滿的原因正在於此:他感到自己是
一個被收買的丈夫,是他岳父的傀儡。不過,在他那個階級中,婚姻在傳統上都是如此。這
種傳統是在這樣一個時代發展起來的:在那個時代。上流社會的婚姻是一種公認的買賣合
同,丈夫和妻子都得遵守合同的條款,即用金錢來購買地位。可是如今婚姻卻被說成是貞
潔,是神聖的結合,是基督教用以創造愛情的方式,而不是純粹的互相利用。即便是查爾斯
憤世嫉俗地接受這種傳統,但他也知道,歐內斯蒂都決不會允許讓愛情在他們的婚姻中成為
次要原則。她永久的標準就是要查爾斯愛她,而且只愛她一人。然後,在他們的婚姻中,才
能講到其他必須的事情:他對歐內斯蒂娜的金錢應感恩戴德……
    查爾斯像是被支配命運的魔術所驅使著似地來到一個角落。在一條黑乎乎的街道的盡頭
有一排燈光通明的高大房屋。他原以為此時應當走近皮克迪裡街了,誰知這黑暗街道頭上那
片光燦燦的房子卻在北側。他明白過來,自己迷失了方向,無意間來到了牛津街……看來是
命運的安排。就在這條街上,他望見了弗裡曼先生的巨大商店。像是被磁石吸引著一般,他
身不由己地穿過小巷,來到牛津街,看到了整個蓋著黃瓦的巨大建築物。大商店的窗戶不久
前剛換上了厚玻璃,裡面擺著成批的棉花、花邊、衣服、布匹,等等。每件商品上都貼著雪
白的價格標籤。商店仍在營業,顧客進進出出,川流不息。查爾斯很想進去看看,可是怎麼
也邁不開腳步。他覺得寧願作個乞丐,蹲在店門口,也比走進去要好受得多。
    這倒不是因為那所商店在他心目中不再是作弄人的玩笑,不再是遠在天邊的金礦,不再
是海市蜃樓。此時,它威風凜凜地矗立在那兒,像一架巨大的發動機,一頭龐大的野獸,正
在張著血盆大口,企圖吞噬走近它身邊的一切。對於許多男子來說,即使能在這裡站一會,
瞭解一下這幢大樓的情況,瞭解一下它裡面的金銀財寶和它的威力——這都是查爾斯垂手可
得的東西——也會感到極大的幸福。然而,查爾斯自己卻呆立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對這一
切視而不見,像是希望自己能夠將它永遠忘卻似的。
    毫無疑義,查爾斯對弗裡曼先生的建議採取拒絕的態度,這其中有他不光彩的一面——
一種勢利態度,一種按他高貴祖先的信條行事的思想。同時,他的拒絕不能說與他的懶惰不
無關係。他害怕工作,害怕每日如是的單調工作,害怕埋頭處理瑣碎事務。另外,他也有些
膽小,對其他人,特別是下層社會的人,他感到畏懼,這一點大家可能早已注意到了。他影
影綽綽地看到他們湧到櫥窗前,看到他們從門口進進出出,絡繹不絕,他厭惡跟這些人打交
道。這種事是萬萬做不得的。
    然而,他對那個建議的拒絕也有著高尚的理由。他認為,對金錢的追求並非是生活的主
要目的。他自然永遠不會成為達爾文或狄更斯,不會成為偉大的科學家或文學家。最糟糕的
是他只能成為半瓶子醋的業餘愛好者,成為一個懶漢,一個只讓別人工作而自己卻毫無成就
的平庸之輩。可是他對自己的碌碌無為有某種奇怪的自尊,覺得自己甘願碌碌無為(除象刺
蝟的那種皮刺之外一無所有),這倒是貴族所保持的最後一點體面,也幾乎是他最後的一點
自由。他心裡非常明白:一旦他走進那個店裡,一切就都完了。
    大家可能認為查爾斯所處的是一種歷史性的困境。我不想為貴族作什麼辯護。在很久以
前那個四月的夜晚,查爾斯就悲觀地想像過貴族是一個正在滅亡的「物種」,到一九六九年
我在寫這部小說時,這一點比那時更顯而易見了。死亡並不是事物的某一方面,而是事物的
本質。死亡的僅是物質的存在形式,物質本身是永存的。在貫穿於我們叫作生存的這一系列
滅亡形式之中,在某種劫後餘生的東西。對維多利亞時代貴族紳士最好的品性,我們可以追
溯到中世紀的騎士身上,也可以從現代我們叫作科學家的身上看到。正是從這一點上看,歷
史的長河總是不停息地奔流著。
    一二六七年,查爾斯1帶著法國人的新觀念在尋求聖盃2;六百年後,即一八六七年,
查爾斯對經商頗為反感;今天的查爾斯可能是一位計算機科學家,他對那些善良的人道主義
者的大聲疾呼充耳不聞,那般人自身已開始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是多餘的。人們可能覺得這三
個查爾斯之間毫無聯繫。事實遠非如此。他們都反對「佔有」是生活的目標這一見解。不論
是佔有一個女人的身子,是佔有高額利潤,還是佔有支配一切的權方,他們一概反對。科學
家也只不過是一種存在形式,最終也將被新的形式所取代。   
  1這裡的查爾斯不是指歷史上的某一個人,而是指當時的任何一個英國人。「帶著
法國人的新觀念」,指一○六六年,法國諾曼人征服英國以後從法國帶去的觀念。
    2根據古代傳說,聖盃指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以前與門徒吃最後的晚餐時所使用的杯子。
約瑟又用這個杯子來盛接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從傷口流出來的鮮血。這個杯子經過幾次轉
手,最後落到騎士蒂特瑞爾手裡。他在薩爾法奇山上建了一座小禮拜堂,把這個聖盃安放在
裡面。這個故事見「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傳奇」,在歐洲流傳很廣。



    實際上,這一切都與《聖經·新約全書》中所記載的「荒野的引誘」這一神話有著密切
的、永遠的聯繫。凡受過教育、有著洞察力的人都會不知不覺地進入自己的荒野,一生中遲
早會受到引誘。他們對誘惑的拒絕可能是愚蠢的,但卻永遠算不上罪過。您不是為了繼續進
行教學而剛剛拒絕了一項有利可圖的商業應用性研究嗎?您最近的一次畫展不如上一次出售
得多,可您不是照舊堅持自己的新風格嗎?您不是剛剛作出了一項決定,堅持不准影響您本
來的利益和佔有機會嗎?由此看來,切勿認為查爾斯對那個建議的反應僅僅是勢利貴族的條
件反射。要看清他是這樣一個人:一個要力爭戰勝歷史的人,雖然他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促使查爾斯力爭戰勝歷史的東西決不僅僅是人類保持個性的通常本能。他有著多年的思
考和自我認識。他的整個過去,即過去他干正經事所花的精力,似乎是他為認識現實而必須
付出的代價。雖然他無法使現實符合他的夢想,但他決不相信自己的所有願望都毫無價值。
他探討過人生的真諦,而且,他相信自己偶然窺見到了人生的真諦。他沒有才能,沒法將自
己窺見到的東西告訴他人,這難道也是他的過錯?在一個旁觀者看來,他是一個淺薄的涉獵
者,一個毫無成功希望的業餘愛好者?不管怎麼說,他至少早已弄清,人生的真諦是不可能
在弗裡曼的商業裡找到的。
    然而起關鍵作用的——至少對查爾斯來說是如此——是適者生存的原理,特別是他那天
夜晚在萊姆與格羅根東觀地進行討論的該原理的一個方面:人只能把自我分析的能力看作一
種為適應環境而鬥爭的有利條件。當時他們兩人都認為,人的自由意志並沒有面臨險境。如
果一個人不得不改變自己以適應生存——甚至弗裡曼也認識到這一點——那麼他至少有選擇
變化方式的權利。不過理論總歸是理論,實踐(查爾斯正在實踐著)卻是另外一碼事。
    他被捆住了手腳。他不應當被捆住,但事實卻是如此。
    他在時代的強大壓力面前一時束手無策。他覺得週身冷颼颼的,特別是一想起弗裡曼便
感到憤怒和寒冷,感到內心深處的寒冷。
    一輛馬車從他身邊駛過,他揚了揚手仗。上車後他便倚在散發著霉味的皮座椅上,閉上
了眼睛。一個可以使自己找到安慰的念頭掠過腦海。您可能以為那念頭是希望?是決心?是
勇氣?都不是。他盼望的是一碗加牛奶的五味酒和一品脫香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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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2:59
第三十九章

    即使我是妓女,這社會又有什麼理由貶斥我呢?社會給了我什麼好處?如果說我是
社會機體上的疽癰,難道病因不正是這具腐爛的屍體嗎?先生,難道我不是這個社會的宗
嗣,而是什麼私生子?
    ——《泰晤士報》1858年2月24日
      
    對這種心靈的探索,靠五味酒和香檳酒恐怕是不能從哲學上得出深刻結論的。但在劍橋
大學,這兩種東西一直被認為是靈丹妙藥,可以解決人世間出現的所有問題。查爾斯自離開
劍橋大學以來,雖然對這些問題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但仍然沒有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所幸
的是,他所屬的俱樂部跟許多英國紳士俱樂部一樣,都是建立在這樣一個簡單而有益的假設
上:人的學生時代是黃金時代。這種俱樂部有著所有富裕大學所能提供的娛樂活動,但卻沒
有使人惱火的人和事(例如教師、系主任、考試等),一句話,它們迎合著人們在青少年時
代的愛好。此外它們還提供上等的五味酒。
    查爾斯走進煙霧繚繞的房間,首先看到的兩位俱樂部成員都是他從前的同學。一個是主
教的兒子,他給父親丟盡了臉;另一個是位從男爵,查爾斯不久前還曾有希望繼承這種爵位
呢。從男爵名叫托瑪斯·伯格,在諾森伯蘭郡有大宗產業。他們家的地位穩如磐石,誰也休
想移動它,這已得到了歷史的證明。他的先祖們一向追求尋歡作樂、吃喝嫖賭。他遵從先祖
們的遺訓,繼承了他們的事業。查爾斯在劍橋大學讀書時誤入歧途,成了一夥花花公子的成
員,而托瑪斯·伯格就是那夥人的頭目。他的越軌放蕩行為是盡人皆知的,而且不以為恥,
反以為榮。有好幾次人們提出動議,試圖將他逐出俱樂部;但是他向俱樂部提供煤炭,而且
收的錢很少,簡直就是奉送,因此那些精明的俱樂部理事總是取得勝利,把他保留下來。再
說,他的人生態度也有誠實的一面。他幹壞事不知羞恥,但也毫不虛偽。他在經濟上慷慨大
度,有不少時候,俱樂部的年輕成員有半數都向他借貸,而他的借貸是具有紳士風度的,可
以無限期地延長借款時間,不收利息。不管碰到什麼打賭的場合,他總是第一個掏腰包。除
了那些沉悶憂鬱而不能自拔的人以外,他能使俱樂部的絕大多數成員回憶起比較愉快的日
子。他長得矮胖結實,由於喝了酒,再加上天氣暖和,他的臉上閃耀著紅光。他的眼神總是
那樣天真無邪,眼珠呈暗綠色。雖然被引誘而墮落,但目光還是坦率的。他看到查爾斯走進
來,便瞇起兩眼說:
    「查利1!你逃脫婚姻的鎖鏈到這兒來幹什麼?」
    查爾斯微笑一下,臉上帶著精疲力竭而又尷尬的表情。   
  1查利是查爾斯的暱稱。



    「晚上好,湯姆1!納撒尼爾,你也好哇!」主教的不肖之子嘴裡永遠叼著香煙,他懶
洋洋地舉了舉手。查爾斯轉向從男爵:「『假釋』,嘿嘿!那位可愛的姑娘正在多塞特郡海
邊喝海水呢。」
    湯姆擠了擠眼睛,說:「而你卻在這裡興致勃勃地喝酒,對吧?我聽說那姑娘漂亮極
了,是納特2說的。他嫉妒你呢,知道嗎?他說,查利,奶奶的,什麼郎才女貌——這不公
平,是不是,納特?」主教的兒子窮極潦倒,查爾斯心想,他嫉妒的決不是歐內斯蒂娜的容
貌。要是在平時,查爾斯八成要抽身走開,去看看報紙或去跟一些比較正派的朋友聊天。可
是今天他沒有動。也許他們會議論五味酒和香檳酒吧?那也好。
    於是他在他們兩人身邊坐下來。   
  1湯姆是托瑪斯的暱稱。
    2納特是納撒尼爾的暱稱。



    「您那位令人尊敬的伯父怎麼樣,查爾斯?」湯姆爵士再次擠擠眼睛。但這是他的習慣
動作,倒也不會得罪人。查爾斯含含糊糊地說了聲他的伯父身體很好。
    「他大概非常喜歡獵狗吧?問問他是不是需要一對諾森伯蘭郡最兇猛的獵狗,不過我看
它們不能繁殖。托納多——還記得這個人吧?就是他的小狗。」在劍橋大學時,托納多曾偷
偷地在湯姆爵士的屋裡住了一個夏天。
    「我當然記得他,怎麼也不會忘掉這個人。」
    湯姆爵士哈哈大笑起來。「是了,是了,他挺喜歡你的,打是親罵是愛嘛。親愛的老伙
計托納多——願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靈。」他悲痛地把酒一飲而盡。另外兩人看了禁不住笑
起來。這樣的笑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因為他的悲痛完全出自內心。
    他們就這樣邊喝邊談了兩個小時,喝了兩瓶香檳酒和一碗五味精,吃了排骨、炒腰子等
菜餚(這三們紳士現已轉移到餐廳)。吃了排骨和腰子自然需要灌大量的紅葡萄酒,而紅葡
萄酒下肚後反過來又需要喝一兩大杯白葡萄酒來「解酒」。
    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都是老酒鬼,比查爾斯的酒量大。從外表上看,到第二瓶白葡萄
酒下肚時,他們二人看起來比查爾斯還醉得厲害。儘管查爾斯裝作若無其事,另外兩個人看
上去醉醺醺的,但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當他們從餐廳裡慢慢走出來,要去驅車兜風時,那
兩個人很清醒,唯獨查爾斯卻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走了不遠,他便感到尷尬異常,洋相百
出。他似乎看到弗裡曼先生那對灰色的眼睛正在盯著她。其實,像弗裡曼先生那樣專心於經
營生意的人是決不會到這樣的俱樂部來的。
    別人幫查爾斯披上斗篷,遞給他帽子、手套和手杖。隨後,他糊里糊塗地發現自己已經
來到街上。呼吸著清涼的空氣——雖然仍有薄霧,但卻沒有往常那種濃霧——他的眼睛正緊
緊地盯著湯姆爵士馬車門上的貴族盾形紋章。溫斯亞特莊園再次使他感到討厭,刺痛著他的
心。馬車門開了,盾形紋章向他擺了過來。別人扶著他上了車。不一會,他發現自己坐在湯
姆爵士身旁,對面坐著主教的兒子。雖說醉了,但他還不至於看不到兩個朋友在擠眉弄眼,
不過此時已無心過問這些了。他想,隨他們去吧,喝醉了倒心思痛快。眼前的一切都搖曳不
定,晃來晃去,他覺得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他很想把貝拉·湯姆金斯夫人和溫斯亞特
莊園的事都告訴他們,但是他還沒醉到那種程度。紳士就是紳士,喝醉了也得保持應有的風
度。他轉身對著湯姆。
    「湯姆,老夥計,你這傢伙真有福氣。」
    「你也如此呀,查利老兄,咱們都很有造化。」
    「那麼咱們上哪兒去?」
    「在這歡樂的夜晚,咱們這些有福氣的傢伙還能到哪兒去呢,對不對,納特?」
    一陣沉默。查爾斯模模糊糊辨認著他們前進的方向。這次他沒有看到兩個朋友擠眼睛。
漸漸地,他記起了湯姆爵士剛才那句話中的幾個主要的字眼。他嚴肅地轉過頭。
    「歡樂的夜晚?」
    「咱們去瑪·特普西喬那老太婆辦的娛樂場去,查爾斯。
    到繆斯的神龕去作禮拜,你不知道嗎?」
    查爾斯怔怔地望著主教兒子的笑臉。
    「神龕?」
    「所謂的神龕呀,查爾斯。」
    「那是個比喻,去看維納斯的表演。」主教的兒子解釋說。
    查爾斯瞪著他們,過了一會兒明白過來,突然笑了。「這個主意真妙!」說完,他卻再
次嚴肅地望著車窗外面。他覺得應當叫車停下,跟他們分手。他的頭腦稍許清醒了一點,想
起湯姆是怎樣的聲名狼藉。隨後,莎拉的面孔不知怎麼浮現在他的面前:那閉著的雙眼,那
朝他仰起的面龐,那親吻……真是大驚小怪。他這時看清了是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苦惱:他
需要女性的溫存。他扭頭望了望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湯姆爵士伸展著四肢躺在座位的角
落裡,主教的兒子則把雙腿橫放在座位上。兩人的帽子都扣在腦門上,擺出放蕩不羈的樣
子。這一次,三個人都擠了擠眼睛。
    說話間,他們來到許多擁擠的馬車中間。那些馬車也都是駛向維多利亞時代倫敦一個街
區的。那裡有娛樂場、咖啡廳,在公眾聚集的地方有吸煙室,而且附近有不少花街柳巷。
    他們一路上看到(這時主教的兒子從皮包裡拿出了長柄眼鏡)成群的幹傻事的女人:馬
車裡的名妓、人行道上的普通妓女……從長著白白小臉、戴著女帽、怯生生的姑娘,到棕色
臉膛的悍婦,色色俱全。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也是時髦的)人流滾滾向前,真是無奇不
有。有的婦女戴著禮帽,穿著長褲,打扮得像巴黎遊艇上的船員,也有的打扮得像水手,還
有的象西班牙小姐,更有的象西西里島農村姑娘,似乎附近許多小劇場中那些舞台上的角色
一下子都湧到大街上來了。那些顧客——人數相等的男性——的衣著則遜色得多。他們手裡
拿著手杖,嘴裡嚼著草棒,眼望著那些夜遊的人才。查爾斯雖然後悔酒喝多了,眼睛模模糊
糊,不得不多望幾眼才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可是他照樣覺得歡歡樂樂,生氣勃勃,美不勝
收,最重要的是,他覺得這兒的一切跟弗裡曼的世界完全不同。
    查爾斯跟他的兩個同伴在瑪·特普西喬娛樂場看了妓女們的表演以後,就跟他們分手了。
    他來到街上,看到巷口有好幾輛出租馬車在等客,就跳上第一輛。他大聲說出一條街的
名字,那條街靠近他的肯星頓住所。隨後,他便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回憶著娛樂場妓女的裸
體表演,覺得自己已不再那麼尊貴、體面,覺得自己好像剛剛忍受了一次侮辱或逃避了一場
決鬥。他父親生前把度過這樣的夜晚當作極平常的事情,而他卻享受不了,這證明自己有點
反常。他是位見多識廣的人物,可現在怎麼樣了呢?變成了膽小鬼嗎?不考慮歐內斯蒂娜,
不考慮自己訂婚時的誓言嗎?但是,考慮到那些,他感到自己像是剛從自由自在的夢境中醒
來的囚徒一樣,陡然發現自己又被鎖鏈掀翻在地,回到了囚室,回到了黑暗的現實之中。
    馬車緩慢地在一條狹窄的街上行駛。這條街仍屬於罪惡的地區,街上車水馬龍,擁擠不
堪。每個門口的燈光下,都有幾個賣俏女人站在那兒。查爾斯透過黑影望著她們。他感到自
己週身熱血沸騰,難以忍受。要是眼前有一支長矛,他會像莎拉在康芒嶺讓樹刺扎進手裡一
樣,讓長矛尖將自己的手穿透。他極想折磨自己,懲罰自己,必須採取某種行動來發洩自己
的怒氣。
    在一條比較安靜的街上,他們經過一盞路燈時,他看見燈下站著一個孤單單的姑娘。可
能是因為剛才走過的地方街頭女郎太多、太露骨的緣故,相比之下,這個姑娘顯得很孤獨,
看起來還不夠老練,不敢向查爾斯坐的馬車靠近。然而她的職業卻一目瞭然。她穿著一件骯
髒的粉紅色布裙子,胸口上掛著紙做的玫瑰花,肩裹白披肩,頭上戴一頂新式黑帽。帽子不
大,有點像是男式的,扣在帶網的棕色髮髻上。她瞅著從身邊經過的馬車。她那頭髮的顏
色,那忽閃著的黑色眼睛,那盼望客人的姿勢,這一切都使查爾斯伸長了脖子,在馬車駛過
時從橢圓形的車窗口望著她。他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於是抓起手仗,用力搗著車頂。
車伕立即剎住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那姑娘出現在他的面前,站在馬車旁。
    她實際上並不像莎拉。他看到她的頭髮太紅,一定是染過的;而且,她身上有些俗氣;
眼神看起來很沉靜、堅定,但那是假裝的;嘴唇上掛著微笑,但塗得太紅了,像是一片血
跡。儘管如此,她還是有點像莎拉——可能是那堅定的眉毛,或者許是嘴巴。
    「你有房間嗎?」
    「有,先生。」
    「告訴車伕去你那兒怎麼走。」
    她馬上離開查爾斯,到車伕面前說了些什麼,隨後便蹬上馬車,弄得馬車搖晃了一下。
她坐在查爾斯的身邊,狹小的車廂內充滿了廉價香水的氣味。他覺察到她薄薄的衣袖和裙子
擦到他的身上,但是他們兩人誰也沒有碰誰。馬車繼續前進,走了一百多碼,兩人都沉默著。
    「一整夜嗎,先生?」
    「是的。」
    「俺的意思是,要不是一整夜,俺還得再去接生意,那就得再加上我回去的馬車錢。」
    查爾斯點點頭,凝視著面前的一片黑暗。在沉默中,他們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碼。她微微
碰著了他的胳膊。查爾斯感覺得出,她不像剛才那麼緊張了。
    「這個時節不該這麼冷。」
    「是的。」查爾斯望了她一眼,「你得注意身體。」
    「下雪時俺不出來接客。有的人出來,可俺不。」
    又是一陣沉默。這一次是查爾斯先開口。
    「你幹這個幹了多長……」
    「十八歲開始的,先生,到五月就整兩年了。」
    「嗯。」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查爾斯偷偷望了那姑娘一眼。此時,查爾斯的腦海裡正在演算一道
可怕的算術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她「工作」三百天吧,再乘以二……那就是六百人
次,她八成會有傳染病。能不能拐彎抹角地問一下呢?毫無辦法。這當兒,車外射進的燈光
亮了一些,查爾斯趁機再次瞅了瞅她。她好像沒有什麼病容。他想,自己真是個傻瓜,說到
梅毒,他知道要是到剛才離開的那種豪華的大妓院,可就安全多了。咳,只是揀一個普通的
野雞……可是命該如此。是他自己願意這樣做的。馬車朝北向托頓漢·考特路駛去。
    「我現在就付給你錢好嗎?」
    「俺無所謂,先生,隨您的便吧。」
    「好吧,多少錢?」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常價,先生。」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一整夜的通常價格是……」她稍微猶豫一下,這說明她在價格上不老實,但她也夠可
憐的。「……一個金鎊。」
    他從禮服大衣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枚金幣,給了他。
    「謝謝,先生。」她小心地把錢放進拎包裡。隨後,她竟間接地回答了他私下嘀咕的問
題。
    「俺只跟紳士們來往,先生。您用不著那樣擔心。」
    他說了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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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哦,這兩片芳唇
    ,曾貼在別人嘴上,
    這一抹酥胸,
    曾擁在別人懷中,
    就像摟著我一樣……
    ——馬修·阿諾德《別離》(1853)
      
    馬車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下來,那房子座落在托頓漢·考特路東側一條狹窄的小街上。那
姑娘很快下了車,走上幾層台階,打開門走進屋去。那馬車伕是個年紀很大的老頭,身上緊
裹著襤褸的趕車大衣,頭上戴著緊緊繫著帽帶的大禮帽,叫人不由得懷疑那大衣和帽子已經
長在了他身上。他把鞭子放在座位旁,從嘴裡把煙斗拿出來,伸手接錢,但是他的兩眼卻呆
望著前面漆黑的街頭,似乎不忍心再看查爾斯一眼。其實查爾斯也不希望老漢看他,但他覺
得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看來老漢是故意使他有這種感覺的。他躊躇了一會兒,這時他可以
跳回到馬車裡,因為那姑娘進屋去了……可是一種討厭的固執情緒使他掏出錢來,把馬車伕
打發走了。
    查爾斯發現那姑娘背對著他,等候在燈火昏暗的門廊裡。她聽到查爾斯進來後關上了大
門,便頭也不回地就徑直走上樓梯。房子的後面傳來一股烹調的氣味和低沉的說話聲。
    他們登上兩節破爛的樓梯後,她打開門,手扶著門讓查爾斯進屋。查爾斯走進屋,她把
門閂好。她走過去把爐子上方的氣燈扭亮,把爐子捅旺,又加上一些煤。查爾斯瞧瞧四周,
發現屋裡除那張床以外,其他都是些舊物件,然而擦洗得一塵不染。床架是由銅欄杆和鐵欄
桿組成的。銅欄杆擦得錚明瓦亮,像是金子。床對面的牆角裡有一塊簾布。他瞥見簾布後面
有個臉盆架。屋裡有幾件便宜的裝飾品。牆上掛著幾幅廉價的版畫。邊緣已經磨損了的波紋
窗簾已經拉上了。這些裝飾本來是要表示奢華的,但沒有一件東西能給人以這樣的印象。
    「對不起,先生,您先隨便坐坐,俺一會就來。」
    她從另一扇門走進房子後面的一間屋裡去。那間屋子很黑,查爾斯發現她進屋後就輕輕
關上了門。他走到火爐旁,背對火爐站著。透過那扇關著的門,傳來剛剛醒來的孩子一陣咿
咿呀呀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噓噓聲和低低的說話聲。門開了,那姑娘走了出來。她已脫下披
肩,摘掉了帽子,侷促不安地朝查爾斯笑笑。
    「俺的小丫頭,先生,她不會吵的,可乖啦。」她發現查爾斯有點掃興,慌忙說:「附
近有個小飯館,沒幾步路,先生,要是您餓了……」
    查爾斯並不飢餓,而且這會兒激情的衝動也不迫切了。他覺得自己不敢看她。
    「你要想吃什麼就自己叫吧。我不想吃……或許,弄點酒吧,要是有地方買的話。」
    「法國酒還是德國酒,先生?」
    「一杯白葡萄酒吧——你喜歡喝嗎?」
    「謝謝,先生,我派人去買。」
    說著,她走出屋子。查爾斯聽到她在向下面樓廳裡粗魯地喊叫著。
    「哈里!」
    一陣低語聲。前門砰地關上了。她走回屋子後,查爾斯問她剛才是不是該給她些錢。不
過,看來酒飯錢已包括在總的費用裡了。
    「您坐椅子好嗎,先生?」
    她伸手去接他進屋後仍握在手裡的帽子和手杖。查爾斯遞給她,然後分開禮服大衣的後
擺,在爐邊的椅子上落了座。她加進爐子裡的煤燒不著,便跪伏在爐前,跪伏在他的面前,
再次拿起火鉤忙碌起來。
    「煤是好煤,不該著得這麼慢呀。都怪煤窖不好,那兒太潮濕啦。」
    火爐泛著紅光,照在她的身上。查爾斯仔細地端詳著她。那張臉看上去並不怎麼漂亮,
不過顯得很堅毅、平靜、天真。她的胸部豐滿,手和手腕白嫩美麗,簡直可以說是纖巧玲
瓏。這一切,再加上那滿頭蓬鬆的秀髮,驀地撩撥起他的慾火。他幾乎就要伸手摸她了,但
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他想,再喝點酒心裡會舒服些。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她望了望
他,查爾斯朝姑娘笑笑。那一天,查爾斯第一次感到一陣短暫的寧靜。
    她再次望著火爐,小聲說:「買酒的人馬上就回來,離這兒沒有幾步路。」
    他們兩人又沉默起來。對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男子來說,這樣男女對坐的時刻是極不平
常的。當時,即便是夫妻之間有什麼親密關係可言,那也是由嚴格的傳統觀念所決定的。可
是查爾斯坐在一個小時以前還不認識的女人對面,儼然像是……
    「孩子的父親是……?」
    「當兵的,先生。」
    「當兵的?」
    她望著爐火,在沉思著。
    「如今在印度。」
    「他不跟你結婚嗎?」
    對他的天真,她先是淡淡地一笑,接著搖了搖頭,說:「俺生孩子的時候,他給過
錢。」她這些話的意思似乎是說那樣做也就夠了,不能有更多的要求。
    「你不能幹別的來維持生活嗎?」
    「工作是有的,要整天價干。再說,俺得花錢僱人照看小瑪麗,那樣就……」她聳聳肩
頭。「一下子陷到泥坑裡,就撥不出腳來了。沒別的辦法,只好這樣幹下去。」
    「那麼你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嗎?」
    「俺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先生。」
    她說這話時並無羞恥和懊悔的神情。她的命運就這樣完了,而且她根本不可能想像這種
命運的後果。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她站起身走過去,沒等外面敲門就把門打開了。查爾斯瞥見門外
有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很明顯,他已被教會不要向房內張望,因為他一直低著頭。她接
過盤子,放在窗口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又手拿錢包折轉回去。一陣硬幣的叮噹聲,門又輕輕
地關上了。她斟了一杯酒,遞給查爾斯,把剩下的半瓶放在他身邊火爐的鐵架上,似乎要把
那些酒溫一下。她坐下來,把托盤上的罩布拿掉。查爾斯從眼角裡瞥見盤子裡盛著一個小肉
餅,還有一些土豆和一隻酒杯。一看便知,酒杯裡盛著攙水的杜松子酒。她不會只讓人送水
而不攙酒的。他喝的葡萄酒有些酸味,可他還是喝了下去,只想教自己的理智變得模糊起來。
    爐火燒旺了,嘩嘩剝剝地響著。煤氣燈發出輕微的絲絲聲,刀叉餐具叮噹作響。他不明
白,這種吃喝跟自己到這兒來的真正目的有什麼相干。他又喝了一杯象醋一樣的酸酒。
    她很快便吃完了飯,盤子拿到了外面。隨後,她走進孩子睡覺的那間黑屋子。過了片
刻,她走出來。這一次她穿著一件睡衣,用手抓著對襟。她的頭髮鬆了開來,飄到背上。她
的手把睡衣的對襟抓得緊緊的,一看就知道她身上沒穿別的衣服。查爾斯站起身來。
    「別忙,先生,把酒喝光。」
    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酒瓶,那樣子好像剛才沒看見它似的。接著他點點頭,又坐了下
去,再斟了一杯酒。她一隻手抓著睡衣,走到他面前,伸出另一隻手將煤氣燈扭暗。那燈光
只剩下了兩個小綠點。爐火的紅光沐浴著那姑娘,她那青春的面容,顯得格外柔和。
    她望著爐火,問:「先生,您喜歡俺坐到您的腿上嗎?」
    「嗯……好吧。」
    查爾斯一揚脖子,把酒喝光。她再次用手抓住睡衣,站了起來,輕輕地坐到他支起的兩
腿上,右臂勾住了他的肩膀。查爾斯的左胳膊摟著她的腰,而他的右胳膊卻無所適從地放在
椅子扶手上。……
    「您真是位漂亮的紳士。」
    「你是個標緻的姑娘啊。」
    「您喜歡俺這種下賤姑娘嗎?」
    查爾斯注意到,她這時已不再稱「先生」了。他的左胳膊摟得更緊了些。
    這時,他突然聞到她的嘴裡微微有一股大蔥氣味。
    可能就是這股氣味使他第一次想要嘔吐。他鎮定一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時,他
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酩酊大醉,一個是情慾蕩漾。但是,那姑娘已覺察到查爾斯有些異
樣,不過她誤解了。
    「俺太重了,坐在您身上不舒服吧?」
    「不,是因為……」
    「床可好啦,挺軟和的。」
    她站起身離開查爾斯,走到床邊仔細地把被子鋪好,然後轉過臉來望著他。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她仰臉朝查爾斯微笑著,伸出手把他拉向自己的身邊。
    「莎拉1,先生。」   
  1這個莎拉不是本書的女主人公莎拉·伍德拉夫,而是另一位女子。作者故意取這
樣一個名字,以便從查爾斯的角度在兩個莎拉之間進行對比。



    查爾斯突然覺得一陣痙攣,難受得要死。他的身子向旁邊一扭,想要嘔吐。那姑娘大吃
一驚,連忙把頭移向一邊,查爾斯朝著那空出來的枕頭大口大口地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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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在縱情的宴會上,
    暈眩的牧神
    扶搖飛騰。
    青雲直上,
    肆情孟浪,
    令虎猿匿形遁藏。
    ——丁尼生《悼亡友》(1850)
      
    那天上午,廚娘不時地望望薩姆,而薩姆心神不定,不時地望望廚房門上的鈴,然後迅
速地望望天花板。天已是中午時分。你可能以為,薩姆得到一個上午的假期,一定會心裡樂
開了花。可是要知道,他求之不得的一個上午的空閒,應該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
肥胖的廚娘羅傑斯太太在一道。
    「他像是丟了魂,」寡婦廚娘說。這話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了。然而要是說她感到生氣的
話,那只是生薩姆的氣,而不是樓上那位年輕的爵爺。自從兩天前他們從萊姆回到倫敦後,
薩姆就一直隱隱約約地透露一些令人喪氣的事情。他確實巧妙地透露了關於溫斯亞特的消
息,但他最後總要加上一句:「這還算是好的呢。」可是誰想再進一步探聽,他卻守口如瓶。
    「還有些秘密,現在不能講,羅太太。有些事我簡直不敢相信。」
    薩姆之所以怨恨,是因為剛剛發生過一件事情。查爾斯前一天晚上去見弗裡曼先生時,
忘了給薩姆放假一晚上。因此,薩姆一會兒躺下,一會兒起來,一直等到半夜以後。他聽到
大門開了,便慌忙去迎接主人。誰知主人滿臉蒼白,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幹嗎到現在還不睡?」
    「因為您沒說您在外頭吃飯,查爾斯先生。」
    「我在俱樂部裡,沒去別的地方。」。
    「是的,先生。」
    「看你臉上那種不服氣的樣子,真混帳!」
    「是的,先生。」
    薩姆伸手接住主人扔過來的各種物件,主要是外出穿的衣服和隨身用的東西。最後,主
人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查爾斯威嚴地朝樓上走去。此時,他的頭腦倒是清醒了,但身子
還是有點兒搖搖晃晃。看到這種情況,薩姆偷偷對主人嘲笑起來。
    「你說的對,羅太太,他是象丟了魂似的。昨天夜裡他醉得東倒西歪的。」
    「我不信會有這種事。」
    「你不相信的事多著呢,羅太太,可事情是千真萬確的。」
    「查爾斯先生碰到什麼困難也不會打退堂鼓。」「哈,羅太太,八條大牛也別想拉開我
的口,我不會說的。」廚娘聽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鐘在爐灶邊嘀嘀嗒嗒地響著。薩姆朝她
笑笑。「不過你的眼真尖,羅太太,真尖。」
    很明顯,薩姆的這種怨恨情緒倘若繼續發展,那麼八條大牛將會發揮作用了。可就是在
這當兒,鈴聲響了,這樣薩姆總算沒透露出什麼,而羅傑斯太太的花招也就白費勁了。兩加
倫的熱水壺已在爐灶後面放了一整個上午,這時薩姆走過去提起水壺,向廚娘擠擠眼睛,急
匆匆地給主人送水去了。
    從酒醉清醒過來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使人感到象大病初癒,四肢無力;另一種使人感到
像是生過病,但卻精神抖擻。查爾斯屬後一種情況。他實際上一直醒著,在打鈴之前早已起
了床。前一天晚上發生過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他的嘔吐把那間臥室裡已經撩撥起來的情慾驅趕得無影無蹤。那個有不幸名字的女人慌
忙從床上爬起,穿上睡衣。隨後,她竟像個護士那樣鎮靜——她當妓女也是很鎮靜的——把
查爾斯扶到火爐旁的椅子上。他看到那葡萄酒酒瓶,立即就覺得又要嘔吐,不過這一次她已
從臉盆架上取來臉盆。查爾斯一邊乾嘔著,一邊哼哼唧唧地道歉。
    「太對不起……真倒霉……吃了不對勁的東西……」
    「沒關係,先生,沒關係。嘔出來就好了。」
    他只得嘔起來。她去把自己的披肩拿來,蓋到查爾斯的肩上。老大一會兒,他像個老奶
奶,搖搖晃晃地坐著,低著頭,躬著腰對著臉盆。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好些了。他想睡覺
嗎?是的,不過他想回去,到自己的床上去睡。那姑娘走到窗口朝街上望了望,隨後走出了
自己的屋子。這當兒,查爾斯顫顫巍巍地穿著衣服。到她回來時,查爾斯看見她也穿好了衣
服。他吃驚地望著她。
    「難道你真不介意……」
    「我去叫馬車,先生,請等一下……」
    「噢,謝謝。」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這時,那姑娘走下樓梯,到房子外面去了。查爾斯雖然不敢肯定自
己不會再嘔吐,可是他在心理上不知怎麼竟然覺得鬆了一口氣。且不管他本來的用心是什
麼,反正自己沒幹那件要命的事。他瞪著閃閃發光的爐火,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
    不一會兒,隔壁屋子裡傳來輕微的哭聲。一陣寂靜過後,哭聲又響了,而且這一次聲音
很大,時間很長。看來,肯定是那小女孩醒來了。她哭哭停停,真叫人忍受不了。查爾斯走
到窗口,打開窗簾,外面霧氣濃重,只能看很近的距離。街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很少能聽
到馬蹄聲。看來那姑娘非得走很遠才能找到出租馬車。他正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時,聽到
隔壁人家砰砰的敲牆聲。一個氣乎乎的男子報複式地吵嚷著。查爾斯遲疑了一下,隨後把手
杖和帽子放到桌子上,打開門走進那間屋子。藉著反射進來的光線,他看到屋子很小,有一
只衣櫥和一隻箱子。在裡面的角落裡有一張帶腳輪的小床。小床旁邊有個關著的小衣櫃。那
小孩再次突然哇哇地大哭起來,哭聲震動著整個屋子。查爾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明亮的門
口,從黑屋裡望去像個可怕的黑色巨人。
    「寶寶,不要哭,媽媽就要回來了。」
    這陌生的聲音哄孩子只能得到抱薪救火的效果。小孩聲音尖利地哭著,查爾斯心想這哭
聲非得把四鄰都吵醒不可。他無可奈何地拍拍腦袋,邁步走進黑影中,來到小孩的身旁。他
看到那孩子太小,知道不論對她講什麼也無濟於事。他俯下身去,輕輕地拍著她的頭。熱烘
烘的小手抓住了查爾斯的手指頭,可是哭聲卻沒有止住。那哭得走了樣的小臉以令人不可思
議的力量發洩著內心的恐懼。看來非得想點辦法不可了。呃,有了。他摸到懷表,把表鏈從
馬甲上摘下來,在小孩子的面前搖晃著。這一招果然奏效,哇哇的哭聲變成了低聲嗚咽。隨
後,一雙小胳膊伸了出來,想捉住那漂亮的銀玩具。查爾斯讓她抓住懷表。小孩剛剛拿到
手,懷表又落在被子上。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是沒能成功。尖叫聲再次響起。
    查爾斯伸手用枕頭把小孩子的上半身墊高了一點。他一陣心血來潮,又從床上把孩子抱
起來。孩子穿著很長的睡衣。查爾斯轉過身,坐在小衣櫥上。他讓小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
提著表鏈讓懷表在孩子面前晃來晃去,孩子急不可耐地伸手抓表。她的臉蛋兒圓圓的,胖胖
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孩子大致都是這個樣子。她長著一對漆黑的眸子,可愛的小腦裝上長著
烏黑的頭髮。她終於抓住了懷表,高興得咯咯笑起來。對於孩子這種感情上的突變,查爾斯
覺得很有意思。孩子像是在咿咿呀呀地說什麼,查爾斯不知所云地應答著:好,對,乖乖,
很漂亮,漂亮的小姑娘。他突然想像著,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會在這個當口來到他的面
前……看到他快要結束的縱情淫樂。生活簡直是一個黑暗的迷宮,叫人捉摸不透,更不要說
還有些神秘的邂逅相遇。
    查爾斯笑了。這小女孩帶給他的並非是易動感情的菩薩心腸,而是使他再次感到憤世嫉
俗。這種感覺反過來又使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傍晚坐在湯姆爵士的馬車裡時,他曾一度有
過一種錯誤的感覺,以為自己只知道生活在現在,忘卻了過去,忘卻了未來,並以為這種忘
卻是邪惡的、不負責任的。而現在,他對人類在時間問題上的幻覺有了真正的、深刻的認
識。人們總以為,時間像是一條路,人們可以看清自己走過些什麼地方,也許還可以看清自
己將走向何方。但實際上,時間是一個房間,因為我們生活在其中,它離我們非常近,我們
往往反而看不見它。
    查爾斯的體驗跟薩特1的存在主義體驗正好相反。他周圍的簡陋傢具,隔壁屋裡透過來
的溫暖火光,那些無足輕重的暗影,特別是坐在他膝上的小女孩(跟她媽媽的體重相比,她
輕多了。不過此時查爾斯根本沒想到她的媽媽),這些物和人並不咄咄逼人,也不懷有敵
意,而是現實存在的、對人友好的。最終的地獄只能是無限的、一無所有的空間。以上那些
物件使人遠離那地獄般的空間。查爾斯驀地感到,自己有能力正視未來,而未來只不過是那
可怕空間的一種形式。不管將來他遇到什麼事情,此時此刻的體驗定會再現,必須去尋找這
種體驗,而且一定能找到。   
  1薩特(1905—1980),法國作家、哲學家,是法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重要文學流派存在主義的倡導者。



    門開了,那姑娘站在燈光下。查爾斯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他猜得出,她定會先是大吃一
驚,然後鬆一口氣。
    「啊,先生,她哭過了嗎?」
    「是的,哭了一會兒。我想她現在又睡著了。」
    「俺出去看了看,附近一輛車也沒有,只得跑到瓦倫街去叫車。」
    「你真好,謝謝。」
    查爾斯把孩子遞給她,望著她把孩子安頓到床上。隨後他突然轉過身,走到隔壁屋裡
去。查爾斯伸手在口袋裡摸索著,數出五個金鎊放在桌子上。那女孩又醒過來,她的母親又
哄她安睡。查爾斯遲疑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待那妓女跑下樓梯來到門口時,查爾斯已經安坐在馬車中了。她抬頭望著查爾斯。她那
神情像是惶惑不解,也像是受到了傷害。
    「呃,先生……謝謝您,謝謝您。」
    查爾斯發現那姑娘的眼裡噙著淚水,但那神情看來決不是窮人得到意外之財時的不知所
措。
    「你是個勇敢的姑娘,好心的姑娘。」
    這當兒她的手正抓住馬車的前梁。查爾斯拍拍她的手。隨後,他用手杖敲了敲馬車,示
意可以趕車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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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4:41
第四十二章

    歷史不像是利用別人來為自己謀利的個人。歷史是皆為各自追求利益的人們的行動
總和。
    ——馬克思《神聖家族》(1845)
      
    咱們上面已經說過,查爾斯回到肯星頓住所時,脾氣暴躁,完全不像他最後離開那個妓
女時那麼心地善良。回來的路上他一直覺得又要嘔吐,還不斷地責怪自己捲入到弗裡曼的生
意中去。不過到第二天起床以後,他的心情好多了。跟其他人一樣,他也出現了酒醉以後的
各種跡象。他對著鏡子,望著自己憔悴的面孔和干躁苦澀的嘴巴。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
已經恢復過來,可以跟人們見面了。當然他第一個見到的是薩姆。這時薩姆提著那壺熱水走
進屋來。查爾斯覺得自己頭一天晚上不該對薩姆大發脾氣,就說了幾句道歉的話。
    「我一點都不在乎,查爾斯先生。」
    「我昨天晚上很不痛快,薩姆,別放在心上。給我去弄一大壺茶來吧,我渴得要命。」
    薩姆下樓去了,心想主人准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查爾斯一邊洗手、刮臉,一邊估量
自己。他想,自己顯然不是個天生的浪子,也不習慣於垂頭喪氣吃後悔藥。弗裡曼先生不是
說過嗎?可能還有兩年的時間才需要他對自己的前途做出決定。兩年之中可能發生許多事
情。「伯父可能去世。」這話查爾斯當然未曾說過,不過這一想法卻在他的腦海裡閃過。另
外,那一天晚上的肉慾經歷也使他想起,這方面的合法歡樂不久將來到他的身邊,讓他盡情
享受。現在還必須忍耐。還有那個孩子——他想要是有個孩子就能彌補生活中的許多不足啊!
    薩姆端來茶,手裡拿著兩封信。人生又變成了一條路。他一眼看到,上面那封信蓋著兩
個郵戳,它從埃克斯特寄到萊姆,又從萊姆的白獅旅館轉到他的肯星頓住所。另一封信是直
接從萊姆寄來的。他遲疑了一下,隨後,為了避免引起薩姆的疑心,他拿起一把小刀,走到
窗口。他打開了格羅根的來信。但在我們讀此信之前,必須先讀一下查爾斯那天早晨從穀倉
回來後寫給格羅根的一封短信,內容如下:
    親愛的格羅根醫生:
    我匆匆命筆,為的是感謝您昨晚的珍貴忠告和幫助,並再次向您保證,我願意負擔您和
您的同事認為必要的任何治療與護理費用。您完全理解,我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愚蠢興趣,
因此我相信您會讓我知道您跟莎拉會面的具體情況。我相信您在讀此信時,已經見過莎拉了。
    很遺憾,今晨我在布羅德街是沒時間深思這一問題了。我的突然離去,以及其他一些事
情(這兒就不必細談來煩擾您了),都顯得不合時宜。此事待我歸來必定立即辦理,同時請
您切勿告訴他人。
    我馬上就要啟程了。我的倫敦地址附後。向您表示深切的謝意
    查·史1
    此信當然是一派謊言,然而又不得不這樣寫。這時,查爾斯心情緊張地展開格羅根的回
信,讀了起來。
      親愛的史密遜:
    由於我想獲得一點有關我們那位多塞特小姐2的消息,因而沒有及時給您去信。我很遺
憾地告訴您,那天早晨我去完成使命時,碰到的唯一女性就是「大地母親」——我與「大地
母親」交談,也就是說等了三小時後,自己也覺得乏味。總之,那個人並未出現。我回到萊
姆後,便打發一個機靈的小傢伙代我去完成這一使命,他高興地跑來跑去,結果也是一無所
得。這些話我寫起來倒是輕鬆,可是我承認,當天晚上那小傢伙回來時,我覺得一定發生了
最糟的事情。   
  1即查爾斯·史密遜的縮寫。
    2這兒指莎拉,因她出生在多塞特郡。



    不過您不必擔心。第二天早晨我聽說有人在白獅旅館留下了話,叫把那姑娘的箱子運到
埃克斯特去。我沒有打聽到是誰留下的話。一定是她自己送去的口信。我認為咱們可以相
信,她已經轉移了。
    我現在唯一的擔心,親愛的史密遜,是她可能追蹤您到倫敦,並企圖在那兒將她的苦惱
加到您的頭上。我求您不要將這種可能性付之一笑了事。倘若有時間,我本可以給您舉出一
些類似的例子。隨信附一朋友的地址,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與他相交甚厚。如她找上
門來,引起進一步的麻煩,務請此人幫忙。
    請放心,此事我誰也沒告訴過,而且永遠也不會告訴任何人。至於對您那位漂亮的小人
兒,我想不必再重複我的建議了(剛才我有幸在街上碰見過她),但是我想您最好還是早些
向她坦白。我認為那位純潔的人兒不會對您很嚴厲,也不會要求您長時間懺悔的。
    您忠誠的
    米歇爾·格羅根
    查爾斯在讀完信之前就感到內疚,不過他也放了心。他沒有被發現。他從臥室的窗口朝
外望了好長一會兒,隨後打開了第二封信。
    他本以為會有好多頁信紙,誰知只有一頁。
    他本以為會有千言萬語,誰知只有六個字——其實是一個地址。
    他把信紙揉成一團,捏在手裡,隨後轉過身,來到爐旁。那爐子是當天上午八點鐘還在
他睡著的時候由上房女僕生好的。他把那團紙扔到火堆裡。不到五秒鐘,紙團變成了灰燼。
他接過薩姆捧在手裡等著的熱茶,一飲而盡,然後把空杯子和茶杯墊遞給薩姆,讓他再倒一
杯。
    「我在倫敦的事情已經處理完了,薩姆。咱們明天就回萊姆,乘十點鐘的火車。你去買
票,然後把桌子上的那兩張條子拿到電報局發出去。事情辦完之後,你下午就放假,給漂亮
的瑪麗買點緞帶——也就是說,要是在我們回去以前你還沒有把心給了別人的話。」
    薩姆一直在等待著這一話題。他在朝那只鍍金的早餐杯子中倒茶的時候,迅速地向主人
的背影瞥了一眼。他把杯子放到小小的銀托盤上,遞到查爾斯的手中,對主人說:
    「查爾斯先生,我就要向她求婚啦。」
    「是嗎?真想不到這麼快!」
    「是的,要不是因為在您的手下幹活很有前途,我早就向她求婚了。」
    查爾斯呷了口茶。
    「直說吧,薩姆,別打啞謎啦」
    「要是我結了婚,我就只得離開您到外面別的地方去住,先生」。
    查爾斯本能地反對他住到別的地方去,就狠狠地瞪了薩姆一眼。這表明,他幾乎沒想到
過這件事。他轉過身,坐在火爐旁。
    「我說薩姆,對你的婚事我一百個贊成——不過說實在的,你總不會在我沒結婚之前就
離開我吧?」
    「您誤解我的意思了,查爾斯先生。我考慮我的事等您結婚以後再說。」
    「結婚後我住的房子很大。肯定說我的妻子會很希望瑪麗待在她的身邊,……這樣看來
你還有什麼擔心的呢?」
    薩姆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一直盼著將來能夠做買賣,查爾斯先生。當然那是等您安頓好以後的事情,查爾斯
先生。我想您一定知道,我是不會在您需要的時候離開您的。」
    「做買賣?做什麼買賣?」
    「我打算開一爿小店舖,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把茶杯放到連忙送過來的托盤上。
    「可是你……我是說……總得有些資金呀。」
    「我一直在攢錢,查爾斯先生,瑪麗也是省吃儉用的。」
    「嗯,嗯。不過還要付租金,另外,真是天曉得,還要花錢購買貨物……什麼買賣?」
    「賣布和男子服飾用品,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驚奇地注視著薩姆,心想這位倫敦佬簡直要變成佛教徒啦。不過這時查爾斯想起
了過去發生的一兩件小事,都說明薩姆喜歡模仿紳士風度。在薩姆目前干的差使中,從來沒
引起查爾斯不滿的正是薩姆對服飾的講究。查爾斯對他在這方面的虛榮心不知取笑過多少次
呢。
    「那麼你已經存夠——」
    「哪裡,沒有,查爾斯先生。攢點錢真不容易。」
    兩人在沉默著,思考著。薩姆在擺弄牛奶和白糖。查爾斯抹了一下鼻子,那頗似薩姆的
動作。他驀地明白過來。他接過第三杯茶。」
    「要多少錢?」
    「我知道有個小店,我挺喜歡,查爾斯先生。那個小店在顧客中已很有信譽,老闆要我
在這方面出一百五十鎊,存貨過戶需要一百鎊,還得付三十鎊房產租金。」他打量了一下查
爾斯,接著說:「這不是因為我不高興服侍您,查爾斯先生,只是我老是盼著有個商店。」
    「你們存了多少錢啦?」
    薩姆遲疑了一下。
    「三十鎊,先生。」
    查爾斯這回沒有笑。他走到臥室的窗口,站在那兒。
    「攢這些錢花了多長時間?」
    「三年,先生。」
    一年十鎊,這個數字看起來並不大,但查爾斯很快算出,三十鎊就是三年工錢的三分之
一。這說明薩姆很懂得勤儉節約,而查爾斯自己卻沒有這個本事。他回頭望了望薩姆。薩姆
拿著茶具站在桌子旁邊小心翼翼地等待著——可是等著什麼呢?在此後的沉默中,查爾斯第
一次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他想對薩姆的事業提出誠懇的意見。那或許只是稍微嚇
唬一下,只是謊稱薩姆的買賣肯定無利可圖。但是查爾斯那樣做主要還是出於一種責任感,
即有史以來一貫正確的主人對一貫錯誤的手下人所懷有的責任感(我們且不可將此視為上流
社會人物的傲慢態度)。
    「我警告你,薩姆。你一旦在地位方面存在著幻想,那麼等待著你的就只有不幸。沒有
商店你覺得痛苦,可是有了商店你會更加痛苦。」薩姆的頭稍微低下了一點。「還有,你在
我身邊我已習慣了……喜歡你。我怎麼也不想讓你走。」
    「我知道,查爾斯先生,您對我很好。謝謝您,先生。」「那麼就這樣吧。咱們相處得
很好。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薩姆低下頭,轉過身去收拾茶具。他的沮喪心情是顯而易見的。希望成了泡影。生活的
道路被截斷了。幹得好也沒得到好報。他的臉上掛著悶悶不樂的表情。
    「我說薩姆,別那麼垂頭喪氣的。如果你娶了那個姑娘,我會按成了家的標準給你工
錢。也會給你安家的費用。我不會虧待你的,這一點你放心好了。」
    「確實應該謝謝您,查爾斯先生。」不過他說話的聲音沉悶、憂鬱,臉上還是掛著不高
興的神色。查爾斯揣摩著薩姆會怎樣看待他。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待在一起,薩姆看到自己揮
金如土,必定知道自己的婚姻還會帶來更多的錢。在這種情況下,薩姆合乎情理地——也就
是說出於正常的動機——
    認為向自己要二三百鎊錢並不算過分。
    「薩姆,你可能認為我太小氣。事實是……唉,我去溫斯亞特的原因是……直說吧,羅
伯特爵士就要結婚啦。」
    「不可能,先生!羅伯特爵士!決不可能!」
    薩姆那驚奇的樣子叫人覺得他的真正事業本當是在舞台上,作個演員。他竟險些兒脫手
將托盤掉在地上。查爾斯面對窗口繼續說:
    「這就意味著,薩姆,我的錢在一段時間內是足夠開銷的,但剩下的就不多了。」
    「我不知道這件事,查爾斯先生。真是的,簡直不能叫人相信——他那麼一大把年紀!」
    薩姆眼看就要講出深表同情的話,查爾斯連忙打斷了他。
    「咱們應該祝願羅伯特爵士幸福。事情已經就這麼定了。這件事很快就要公佈。不過,
薩姆,現在先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查爾斯先生——您知道我懂得怎樣保守秘密。」
    查爾斯聽後回頭望了望薩姆,但是僕人卻謙卑地低下了頭。查爾斯極想看到薩姆的眼
神,可是那雙眼睛一直斜向一邊,使他無法看清,這就使他犯了第二個致命的錯誤——他沒
有看出薩姆的失望並非是因為遭到了拒絕,而是因為他懷疑主人大概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
密能夠給他作把柄來利用。
    「薩姆,我……也就是說,等我結婚以後,處境就會好一些……我並不想讓你的希望全
部落空——讓我將這件事再考慮一下。」
    薩姆的心裡閃過一點希望的火花。他成功了。把柄還是有的。
    「查爾斯先生,我真不該提到這件事。我不知道……。」
    「不,不,你提起此事我很高興。如有機會,我準備就你這件事向弗裡曼先生請教一
下。毫無疑問,在這種事情上他最有發言權。」
    「那太好啦,查爾斯先生。太好啦,他怎麼說我就怎麼辦。」
    薩姆說完這幾句誇大其辭的話便走出房音。查爾斯凝視著關上的房門,開始懷疑薩姆的
人格,心想他會不會變成兩面派尤賴亞·希普1。薩姆一向在模仿紳士的衣著和舉止,現在
卻不止如此,竟模仿起紳士那種假惺惺的東西來。這真是一個一切都在變化著的時代!許多
相沿成習的東西都已開始象冰雪一樣消溶了。   
  1狄更斯的小說《大衛·科波菲爾》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表面上諂媚卑順,暗地
裡陷害欺騙主人,吞蝕主人財產,事發後被判終身監禁。



    查爾斯一直在那兒凝視、思考著。過了半晌,他驀地想起,何不用歐內斯蒂娜的存款來
幫助薩姆實現他在事業上的願望呢?他轉身走到寫字檯旁,拉開抽屜,從中取出一個筆記
本,並在上面寫了幾個字。毫無疑問,他是記下準備和弗裡曼先生談話之事,以免忘記。
    這時,薩姆在樓下看了看兩封電報的內容。一封是給白獅旅館的,把他們即將回去的事
通知旅館老闆。另一封寫著:
    萊姆布羅德街特蘭特夫人轉弗裡曼小姐。令我速歸之事,極高興照辦。你最親愛的查爾
斯·史密遜。
    在那個時代,倒是粗魯的美國佬卻講究電報文體。
    那天上午,薩姆已經不是第一次偷看查爾斯的信了。他剛剛給查爾斯送去的那第二封信
只是糊住卻沒有漆封,只需一點蒸汽便可解決問題。薩姆那天整個上午都待在廚房裡,要找
到四下無人的一兩分鐘空隙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能你已發現查爾斯對薩姆的看法頗有些道理。應該說,薩姆的行為並非誠實可靠。然
而婚姻這東西會叫人幹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它往往使戀人認為世事不夠平等。它使雙方急切
地希望給對方以更多的東西。它使青年人克服掉漫不經心的毛病。婚姻使責任變得單一,使
社會關係中利他主義的因素下降。一言以蔽之,為了兩個人比為了一個人更容易變得不誠
實。薩姆並沒有想到自己的行為是不誠實的,他把自己的行為叫作「押准賭注」。簡單地
說,必須促使查爾斯與歐內斯蒂娜的婚姻圓滿成功。只有從歐內斯蒂娜的嫁妝中,他才有希
望得到那二百五十鎊。如果主人和萊姆的那個邪惡女人之間發生什麼曖昧關係的話,那麼下
賭注的人必須嚴密注意此事——當然,話再說回來,這種曖昧關係也不見得完全是壞事,因
為查爾斯越感到負疚,就越容易對付。不過要是他走得太遠……薩姆咬咬下嘴唇,皺皺眉
頭。怪不得薩姆近來有些忘乎所以,原來媒人大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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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但我卻以為看見了她
    俯瞰這綠蔭下的土地,
    投在我腳邊的陰影一片。
    ——丁尼生《毛黛》(1855)
      
    或許,人們在維多利亞這樣一個鐵的時代比其他任何時代更能夠發現,人類的理性行為
帶著更豐富的色彩。查爾斯那天晚上在思想上抗爭之後,便決心與歐內斯蒂娜結婚了。實際
上,他也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他會不與她結婚。瑪·特普西喬娛樂場和那個妓女使他感到自己
跟歐內斯蒂娜結婚的決心是正確的——儘管這看起來有點不合邏輯。一再的猶豫不決宣告結
束,毋庸置疑的事情不必再躊躇。他在一直想嘔吐的歸途上,反覆考慮過這個問題,這也正
是他回到家時粗暴地對待薩姆的原因。至於莎拉·伍德拉夫……那個叫莎拉的妓女就是影
子,就是她悲慘的結局,也是使查爾斯醒悟過來的人。
    儘管如此,他原希望莎拉能在信裡明確地表示內疚,希望她寫信要錢(不過這麼短的時
間她是不可能花完那十鎊錢的),或者向他傾訴那非法的情感。但是,從「恩迪科特旅館」
那六個字上,既看不出什麼激情,也看不出什麼絕望。甚至連個日期,連個名字的縮寫字母
都沒有!那肯定是一個不順從的象徵,一種反叛的行為,是對特蘭特姨媽不屑一顧。雖說她
沒有去找特蘭特姨媽,而是直接來找他,看來這件事也不能責堅她。
    從莎拉的這一行為中不難看出,查爾斯覺得必須摒棄對她的私情,永遠不再見她。不過
可能是妓女莎拉使查爾斯想起了那被社會遺棄的莎拉所具有的特點。那妓女完全沒有微妙細
膩的感情,這反而襯托出莎拉的感情豐富,令人驚異。她的行為既精明、敏感,又叫人捉摸
不透……她在向他傾訴感情以後說的一些事情老是縈繞在他的心頭。
    在西行回萊姆的漫長旅途中,他思考了——如果回想也算思考的話——許多有關莎拉的
事情。他不由地想著,如果把她送到一個慈善機構裡去,不管這種辦法聽起來多麼好,但地
她總是一種背叛。這時,查爾斯的腦海裡浮現出她的眼睛、容貌、鬢角、靈巧的步子和熟睡
的面孔。這一切自然不是白日做夢,而是他在誠懇地考慮著一個道德問題,在掛念著那個不
幸女人的命運。
    火車到達埃克斯特。停車的汽笛鳴過之後,薩姆出現在查爾斯車廂的窗口。僕人自然是
坐的三等車廂嘍。
    「咱們在這兒過夜嗎,查爾斯先生?」
    「不,雇一輛馬車,四輪的。快回萊姆,好像要下雨了。」
    薩姆本來完全可以肯定,他們會在埃克斯特過夜的,可是,他毫不遲疑地服從了命令,
這正像他的主人一看見他便毫不遲疑地決定了自己的旅程一樣。實際上,查爾斯內心深處早
已有了一點主意,薩姆一問,他便不假思索地道了出來。
    由此來看,這一行動方式還可以算是薩姆決定的呢。
    只是到他們在埃克斯特東郊的大路上奔馳的時候,查爾斯方才產生了一種悲涼的感覺,
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一種一切都成定局的感覺。事情想來真叫人吃驚,一個小小的決定,
對薩姆一句隨便問話的回答,居然這麼舉足輕重。在回答以前,各種可能性都還存在。現
在,大局已定了。他算是做了一件符合傳統道德的事情,既體面又正確。但是這件事又似乎
表明他天生的某種懦弱,某種對命運逆來順受的態度。他預感到(簡直就是事實),這種懦
弱與逆來順受最終會使他進入商業界,使他去滿足歐內斯蒂娜的興趣,因為她應當滿足她父
親的興趣。對她的父親,他應當感恩戴德……這時,他們的馬車已經來到鄉下,他環視四周
的曠野,覺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地消融在曠野之中,像是被吸進一個龐大的管道一樣。
    馬車咕隆咕隆地向前奔馳。車上有一個彈簧鬆動了,每一次顛簸都要發出嘎吱的聲響,
聽起來像押送犯人的囚車一樣悲愴。黃昏的天空一片混沌,下起了毛毛細雨。在這種情況
下,查爾斯以往獨自旅遊時,總是叫薩姆坐到車內。可是此時此刻他卻沒有勇氣見薩姆。看
來他再也不會有清閒時間了,必須抓緊在經商以前的這段清閒時間來享受一下。埃克斯特現
在已被他們拋在身後了,他又想起住在那兒的那個姑娘。他當然不是把她作為歐內斯蒂娜的
替身來思考的。他也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只要他願意便可與之結婚的人來考慮。這將永遠是不
可能的了。實際上,他所想的很難說是莎拉本人——她只是一個象徵,圍繞著她,他曾恢復
了自己已經泯滅了的希望,恢復了失去的自由,決心不再去國外遊山玩水。現在,他不得不
向某些東西告別了,而她也就這樣輕易地消失了,關於她的一切也就結束了。
    不多會兒,他便完全陷入了懦弱之中:他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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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5:20
第四十四章

    義務——就是說對這兒的一切
    都要俯首貼耳……
    循規蹈矩,
    全不顧有無道理……
    靈魂深處探詢的猜疑,
    像是什麼彌大大罪,
    立即就要被無情地窒息。
    命定的鐵律,
    迫人自甘苟且。
    ——A·H·克勞《義務》(1841)
      
    查爾斯和薩姆那天晚上十點鐘前就回到了白獅旅館。特蘭特姨媽家的燈光還亮著。他們
經過那兒過,有一扇窗戶的窗簾動了一下。查爾斯急急忙忙洗了把臉,吩咐薩姆解開行李,
自己昂首闊步地沿坡到特蘭特姨媽家去。瑪麗見到他回來高興得什麼似的。特蘭特姨媽站在
瑪麗身後,滿臉堆笑地歡迎他歸來,笑得紅紅的臉皮都皺了起來。她早已打定主意,見過查
爾斯以後便自行離開,不打擾他們年輕人。歐內斯蒂娜象平常那樣保持著自己的尊貴,等在
後面起居室裡。
    查爾斯進屋時她沒有起身,只是透過睫毛責備地瞅了他一會兒。他笑了。
    「我忘記在埃克斯特買花了。」
    「我看得出,先生。」
    「我是急著在你睡覺前趕回來呀。」
    她垂下眼皮,望著雙手,手裡忙著刺繡。查爾斯走近了一些,那雙手突然停止了工作,
把正在繡的那件小玩意兒翻了個個兒,不給查爾斯看到。
    「看來我是有個情敵嘍。」
    「你有許多情敵呢,活該!」
    他俯下身來,輕輕地拿起她的一隻手吻著。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
    「你走後,我一分鐘都沒睡著。」
    我看得出,因為你的面容憔悴,眼睛浮腫。」
    她並不笑:「哼,你是在拿我取笑。」
    「別看你現在失眠,將來我在咱們臥室裡放一隻永遠響著的鬧鐘,恐怕你還醒不了呢。」
    她漲紅了臉。查爾斯站起身,坐在她身旁,扳過她的臉,親吻著她的嘴和閉上的雙眼。
那雙眼睛給查爾斯一吻,便睜了開來,盯著他的眼睛,淡漠的神色一掃而光。
    他笑了笑,說道:「現在讓我來看一看,你在為你的情人繡什麼東西。」
    她把正繡的那件東西遞給他。那是一隻表袋,藍絲絨的料子——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們
用的小口袋,常常掛在梳妝台邊,晚上可以把懷表放在裡面。口袋的垂擺上用白絲絨繡著一
顆心,心的兩側分別繡著大寫字母C和E1。口袋面上用金絲線繡著尚未完成的兩行詩。查
爾斯大聲讀了起來:   
  1C代表查爾斯,E代表歐內斯蒂娜。



    「『每當你給表上弦時』……下一句是什麼?」
    「你得自己猜。」
    查爾斯瞪著藍絲絨。
    「『你的妻子將咬響牙齒』?」
    她一把搶回口袋。
    「我不告訴你,你跟一個凱德差不多了。」那時候,「凱德」指的是公共馬車伕,以說
低級的俏皮話著稱。
    「一個永遠也不會向你這樣的美人兒討車費的凱德。」
    「哼,假意的奉承跟低級的玩笑同樣叫人討厭。」
    『至於你呢,我的寶貝兒,生氣的時候最令人神往。」
    「那麼我原諒你,因為你引起了我的反感。」
    她悄悄地離開他一點兒,但他的胳膊仍舊摟在她的腰間,重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他們
一動也不動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吻她的手。
    「咱們明天上午到街上散散步怎樣?可以向人們表明,咱們是多麼時髦的一對戀人;還
可以裝出厭倦的樣子,叫人一看就知道,這對戀人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相互利用,硬湊合
在一起,怎麼樣?」
    她忍不住笑了,激動地把那只表袋拿出來。
    「『每當你給表上弦時,我就會使你想起愛情!』」
    「我的心肝寶貝兒。」
    他望著她的臉,過了一會兒,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帶鏈子的小盒,放到她的腿上。小盒用
深紅色摩洛哥羊皮包著。
    「算是一種花吧。」
    她羞答答絕解開搭扣,打開盒子。在一塊殷紅色的絲絨上放著一枚精緻的瑞士胸針。那
是一件玲瓏的橢圓形鑲嵌品,上面刻著各種小花,胸針的四周鑲著各種珍珠和碎珊瑚。她含
情脈脈地望著查爾斯。他馬上閉上了雙眼。她轉過臉來,探著身子,在他那嘴唇上溫情地吻
了吻。隨後,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親吻了一下。
    查爾斯記起了一首歌的歌詞,在她的耳邊哼起來:「我盼望著明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
    查爾斯摩挲著姑娘的胳膊,說道:「親愛的,我有件小事要向你坦白。這件事牽涉到莫
爾伯勒大院裡那個可憐的女人。」
    歐內斯蒂娜稍微動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感到既有興致,又很驚異。「是那個可憐的悲
劇人物嗎?」
    查爾斯笑了笑。「對她來說,恐怕再低級一些的稱號更適合些,」他握著歐內斯蒂娜的
手說。「這件事辦得很蠢,不過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有一次,我去尋找化石……」
    全書的故事到此為止了。莎拉的結局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樣,反正她再也沒有親
自去找過查爾斯,儘管她可能在查爾斯的腦海裡停留過很長時間。這種情況並非罕見。這種
人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消失了,被淹沒在日常生活的陰影之中。
    後來,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生活得並不幸福,但他們還是在一起生活著。查爾斯比歐內
斯蒂娜多活了十年(十年中真誠地為她而感到悲傷)。他們自然會生兒育女——就算是生了
七個吧。查爾斯的伯父羅伯特爵士簡直是落井下石,與貝拉·湯姆金斯夫人湊合在一起十個
月後,不是生下了一個兒子,而是生了一雙!真要命,這對雙胞胎兒子最後終於逼得查爾斯
去經商了。開初,查爾斯對經商感到厭倦,不久也就嘗到了甜頭。他自己的兒子們當然沒有
其他選擇的餘地,只得經商。他兒子的兒子今天控制著巨大的商場和許多分店。
    薩姆和瑪麗怎麼樣了呢?咳,誰會去寫一部奴僕的傳記?他們結了婚,生了孩子,後來
就上西天了。一切都按他們那一類人的單調方式進行完畢。
    還有誰?格羅根醫生?他呀,九十一歲時才斷氣。特蘭特姨媽也活到九十多歲。由此看
來,萊姆的新鮮空氣真是令人神往。
    當然,新鮮空氣也不是萬能的。查爾斯上次回到萊姆兩個月後,波爾蒂尼夫人也就一命
歸天了。我很高興地說,我對觀察她的未來——即她的來世——抱著濃厚的興趣。她身穿整
潔的黑衣服,乘著四輪馬車,來到天堂大門口。她的馬車伕——象古埃及一樣,她的所有家
奴也自然應隨她而死——下了車,莊嚴地打開馬車車門。波爾蒂尼夫人登上台階,心中暗自
對造物主說,他的僕人對迎接有地位的人應該更熱情些。這時,她拉響了門鈴。過了一會
兒,男管家終於露面了。
    「太太,什麼事?」
    「我是波爾蒂尼夫人。我想住在這兒,所以來了,請轉告你的主人。」
    「萬能的上帝已得知你死的消息,太太。他的天使們已唱了一首歌兒,慶祝這一事件。」
    「上帝真是大慈大悲,這樣做再合適不過了。」這位自命不凡的太太洋洋得意,大步流
星地朝管家身後莊嚴的白色大廳走去。管家不肯讓路,只是傲慢地搖著手中不知從哪兒弄來
的一串鑰匙。
    「喂,讓開路。我是萊姆鎮的波爾蒂尼夫人。」
    「以前住在萊姆,太太,現在要住在比熱帶地區更熱的地方了1。」   
  1這兒暗指地獄。根據歐洲宗教傳說,地獄是一團烈火。



    說完後,這位凶狠的僕人砰地一聲關上大廳門,將她甩在門外。波爾蒂尼夫人的第一個
反應是迅速掃視一下周圍,生怕自己的女僕們偷看到這一情景。可是她的馬車——她本來似
乎聽見已拉到女僕院去——現在卻神秘地消失了。實際上什麼都消失了,連道路和周圍的景
象也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淨盡。剩下的只有一片空間——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剩下的
是一片吞沒一切的空間。波爾蒂尼夫人那樣莊嚴地踏上過的台階,也開始一階一階地消失
了。剩下只有三階了,隨後是兩階,接著是一階,最後波爾蒂尼夫人兩腳懸空。這時只聽她
清晰地說道:「這一切都是科頓太太搞的鬼。」隨後她便摔了下去。她飄飄悠悠,忽忽閃
閃,像一隻烏鴉,朝著她真正的主人在等待著她的地方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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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5:42
第四十五章  

    要讓我脫胎換骨,
    現在的我應死去。
    ——丁尼生《毛黛》(1855)
      
    我已經完全按照傳統的模式結束了這部小說。可是,我最好還是說明一下,雖然以上的
描寫確實在上兩章裡發生過,但實際上它是一種想像,並非是像你上面所聽到的那樣如實發
生的。
    我以前說過,我們大家都是詩人,但其中許多人實際上並不寫詩;同樣,我們也都是小
說家,這就是說,我們有一個習慣:為自己虛構未來。當然,我們今天大概更傾向於將自己
虛構到電影中去。我們在頭腦裡設置各種假說,想像著我們會碰到什麼樣的問題,會怎樣行
事,而當真正的未來變為現實時,這些小說或電影式的假說對我們實際行動的影響往往超出
了我們所能允許的範圍。
    查爾斯自然也不能例外。前面幾頁所描寫的事情並沒有真正發生,那只是查爾斯在從倫
敦到埃克斯特好幾個小時的旅途上所想像可能發生的事情。毋庸諱言,他並沒有像我寫的那
樣想像得那麼具體,那麼連貫。當然我更不能發誓說,他對波爾蒂尼夫人來世的境遇會想出
那麼有趣的細節,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他希望波爾蒂尼夫人下地獄,所以我那樣寫也並
非失之千里。
    最重要的是,查爾斯發現自己的事情就要結束了,而這個結局他並不喜歡。如果諸位讀
者發現前兩章的敘述有點倉促行事,前後不夠協調,發現故事的進程與查爾斯性格的深入發
展不符,如果你懷疑作者已精疲力盡(這在文學中並非少見),所以只得在他仍有信心取勝
的賽跑中嘎然而止,那麼,在這些方面請諸位不要怪我。這是因為,前兩章所描寫的那些感
覺以及對這些感覺所進行的思考,都確實在查爾斯的頭腦中存在過。在他看來,描寫他的人
生的這本書就這樣草草地結束了。
    還有,上文中的那個「我」,即那個找出似是而非的理由將莎拉扔到被遺忘的角落裡的
實體,也並非作者本人。這一實體對查爾斯抱著那樣的敵對態度,所以他不會認為它是「上
帝」。這一實體只是對事物採取冷漠無情態度的一種擬人化。這種態度有著可惡的慣性,它
將法碼放在天平上歐內斯蒂娜的一側。這又似乎是不可更改的發展趨向,正像載著查爾斯前
進的火車那樣,方向不可更改。
    我在上一章裡說過,查爾斯在倫敦干了越軌的事以後,決定與歐內斯蒂娜結婚,這並非
撒謊。那是一種正統的決定,正像他按照正統的習慣決定信奉基督教一樣。那六個字的信對
他的影響是長久的。在分析這種影響時我倒真的欺騙了讀者。實際上,那封信在折磨他,纏
繞在他的心頭,使他迷惑不解。他越想就越覺得只有莎拉才會那樣做——只寄一個地址,別
無其他。這跟她的別的行為一模一樣,可以說是既勇敢又膽小,既誘人又推諉,既複雜又簡
單,既高傲又謙卑,即進攻又防衛。維多利亞時代是一個一切都處於冗長、囉嗦的時代,人
們還不習慣於從紛繁的頭緒中一下子理出一條思路。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給了查爾斯選擇的餘地。他一方面對於不得不作出選擇而非常痛恨,
另一方面,他在從倫敦往西回埃克斯特的旅途上,卻為作出選擇的時刻迫近而萬分激動。知
道了這後一方面,我們就算接近了他的秘密。他那時還不懂得什麼叫存在主義,但是他所感
到的卻是一種實實在在對自由的焦慮——也就是說,意識到一個人確實是自由的,同時又意
識到人有了自由也就進入了可怕的處境。
    那麼,讓我們把薩姆從查爾斯所假想的未來中拉回來,回到埃克斯特的現實之中。也就
是說,上一章咱們說到從倫敦開來的火車已到達埃克斯特。火車停下後,薩姆來到了主人的
車廂。
    「咱們要在這兒過夜麼,先生?」
    查爾斯望著他,過了半晌,尚未拿定主意。他的目光越過薩姆的腦袋向陰雲密佈的天空
望去。
    「恐怕要下雨了,咱們就去住希普旅館吧。」
    這樣,薩姆想像中做生意嫌的上千英鎊就不翼而飛了。薩姆和主人下車後,在站外望著
查爾斯的行李裝到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頂上。查爾斯心中一陣慌亂,最後打定了主意。末
了,箱子捆好了,只等著他上車。
    「薩姆,我覺得乘火車旅行真是倒霉透了,所以想步行溜溜腿。你自己隨行李一起走
吧。」
    薩姆的心咯登沉了一下。
    「對不起,查爾斯先生,那不行。天上雲彩黑壓壓的,就要下雨了。」
    「對我來說,淋點雨沒啥了不起的。」
    薩姆嚥了口唾沫,鞠了一躬。
    「好吧,查爾斯先生。我是不是吩咐他們給準備晚飯?」
    「是的……就是說……等我回去再說吧。我也可能到教堂去作晚禱。」
    查爾斯沿著坡向上走著,朝城裡走去。薩姆憂鬱地望著他的背影,過了片刻,他轉向馬
車伕。
    「喂,聽說過『恩迪科特旅館』嗎?」
    「聽說過。」
    「知道在什麼地方嗎?」
    「知道。」
    「好吧,快馬加鞭,越快越好,到了希普旅館我給你賞錢,夥計。」
    薩姆沉著地上了車。馬車很快地趕上了查爾斯。這時,他正在慢吞吞地步行,好像在呼
吸新鮮空氣。可是當馬車走遠了以後,他立刻加快了腳步。
    薩姆在對付拖沓的鄉村旅館方面頗有些經驗。行李很快卸下了,最好的房間也已找到,
火爐也升了起來,夜間用品及其他用品也一應俱全——總共才花了七分鐘。薩姆急急忙忙來
到街上,馬車還等在那兒。馬車繼續朝前奔去。薩姆在車內小心地朝四外望著。不一會兒,
他下了車,掏錢付給馬車伕。
    「在第一個路口向左轉,就到了恩迪科特旅館,先生。」
    「謝謝,夥計,兩個銅幣給你。」真丟人,薩姆給了人家那麼點小費(就算是對埃克斯
特人,也夠吝嗇的了),然後把禮帽往下拉了一拉,遮住眼睛,便消失在薄暮之中。他沿街
走了一會兒,看到馬車伕指的那家旅館對面有一座衛理公會小教堂。教堂的山牆下有巨大的
柱子,這位偵探新手便躲在一根柱子的背後。這時,天快黑了,由於空中一片灰濛濛的,夜
晚也來得早一些。
    薩姆並沒有等多長時間,便看到一個高高的身影走了過來,這時他的心緊張得怦怦亂
跳。一看便知,那人不知該往哪裡走,只好向一個小孩打聽。那孩子把他帶到薩姆還可以望
見的一個拐角,指了指。接著,小孩子咧嘴笑了,由此可以斷定,他至少掙了兩個便士。
    查爾斯的背影漸漸遠了一些。接著,他停了下來,抬頭張望了一下,向著薩姆的方向走
了幾步。他看上去好像很心焦,猛地轉過身,走進五幢房子中的一幢。薩姆從柱子後面溜出
來,跑下台階,穿過街道,走到恩迪科特旅館旁邊。他在拐角處呆了一會兒,但查爾斯並沒
有再露面,他的膽子大了起來,沿旅館對面一座倉庫的牆根兒大大方方地溜躂著。他走到能
夠望見旅館門廳的地方。門廳裡空無一人。有幾個房間亮著燈。約摸過了十五分鐘,天下起
雨來。
    薩姆咬著指甲,心急火燎地思考著該怎麼辦。最後,他急匆匆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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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事到如今,該想的已想過,該說的已說過,
    感情還是佔了理智的上風。
    我們得篤信我們的期冀,
    我們得接受別人的賜予。
    既然希望著,就得相信,
    在這廣袤的世界裡,
    心誠所至處
    希望會實現,努力不白費。
    孩子,儘管已飽閱世態,
    我們還得相信,
    此刻咱同舟共濟,
    來日會有正果修訖。
    ——A·H·克勞《無題》(1849)
      
    查爾斯在破舊的門廳裡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便敲響了旁邊的一扇門,那房間裡透出了燈
光,裡面有人叫他進去。他走進門後,發現對面站著旅館的老闆娘。在他判斷出對方的身份
以前,這位老闆娘卻早已看出:來的一定是位出得起十五先令的客人。於是她滿面春風地湊
上前來。
    「要房間嗎,先生?」
    「不,我……想跟住在這兒的一位……說句話……叫伍德拉夫小姐。」恩迪科特夫人的
笑容頓時變成了長臉。查爾斯心一沉。「她不在……?」
    「噢,你要找那個可憐的姑娘,先生,前天上午她下樓時跌了一跤,先生。她的腳脖子
扭傷了,很厲害,先生,腫得像個大葫蘆。我想請醫生,可是她不肯。她說,腳脖子扭傷了
會自己好的,這倒也不假。再說,請醫生得花好多錢呢。」
    查爾斯望著手杖尖:「那麼我不能見她嘍?」
    「呃,不,您可以上樓去,先生,您會給她勇氣的。您大概是她的親戚吧?」
    「我得見她……有點公事。」
    恩迪科特夫人一聽說公事,頓時對來客增加了幾分敬意:
    「哦……干法律的紳士?」
    查爾斯遲疑了一下,說:「是的。」
    「那麼您一定得上樓去,先生。」
    「我想……您能不能上樓去問問,要麼等她好了我再來?」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記得,瓦各納的罪過就是由於私下接觸才鑄成的。查爾斯心想,
他只是來看望她一下。在樓下會客室裡一起聊聊就行,這樣既使人感到親切,又是在公開場
合,更方便些。旅館老闆娘猶豫了一下,匆匆瞥了一眼桌上一隻敞開著的盒子。她那神色使
人一看便知,她在想,即便是律師也可能做賊——這種可能性甚大,凡打過官司的人都不會
懷疑這一點。她一動不動,大聲喊一個叫貝蒂·安妮的女招待,聲音大得驚人。
    貝蒂走過來,她的主人叫她拿著查爾斯的名片到樓上去一趟。她似乎去了好長一會兒。
在這期間,老闆娘幾次想打聽查爾斯的來意,他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一番。貝蒂總算下了
樓,說請來客上樓。查爾斯跟在胖墩墩的女招待後面,來到頂樓樓梯上,女招待指給他看了
發生事故的地方,樓梯確實太陡。在那個時代,婦女都穿長裙子,看不見自己的腳,所以常
常跌跤。在家庭生活中,這種情況是司空見慣的。
    他們二人走到破舊走廊的盡頭,在一個門口停住。爬三層樓梯已使查爾斯的心怦怦亂
跳,這當兒站在門口,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女招待粗聲粗氣地叫道:「那位先生來了,小
姐。」
    查爾斯邁步走進房間,莎拉坐在火爐旁的一把椅子上,臉朝著門,兩隻腳擱在凳子上,
腳上和腿上蓋著一條威爾士紅毛毯。她肩上披著綠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披肩下面,穿的是
長袖睡衣。她的頭髮鬆散開來,散落在綠色的披肩上。他覺得她看上去很小巧,而且羞答答
的。他剛進屋時,莎拉抬頭瞥了他一眼,以為他要發火,便很快垂下頭來,那樣子像一個驚
恐不定的懺悔者。此後,她便一直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查爾斯站在那兒,一隻手拿著
帽子,另一隻手拿著手杖和手套。
    「我剛巧路過埃克斯特。」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看樣子她既理解他的話,又覺得羞澀。
    「我是不是馬上請個醫生來?」
    她眼睛望著腿,說道:「請不要去。醫生只能告訴我,一些我正在做的事。」
    看到她處在這樣的困境,看到她病得那樣厲害(儘管她的臉上卻很紅潤),那樣無能為
力,他覺得自己難以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再說,她終於脫掉了那件一直穿在身上的靛藍外
套——那綠色的披肩,那第一次鬆散開的滿頭秀髮。也都吸引著他,使他不願把目光移開。
此刻,一股微微的松節油味鑽進了查爾斯的鼻孔。
    「您疼嗎?」
    她搖搖頭,說:「出了這樣的事……我真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的蠢。」
    「不管怎樣,謝天謝地,這件事沒有發生在安德克立夫崖。」
    「是這樣。」
    在他面前,她像慌亂得無法遮攔。他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爐火剛剛生著,爐台上的大
啤酒杯裡插著的水仙花梗枯萎了;房間陳設之簡陋是一目瞭然的,使人感到難堪;天花板上
有一團團的黑灰——那是煤油燈的黑煙熏的。
    「或許我應該……」
    「不,請坐吧。我……我真沒料到您會……」
    查爾斯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櫥子上,屋子裡只還有另外一把椅子,他拉過來坐在屋子的另
一端。她雖然寫過信,可她怎麼會料到他來呢?就連他自己也是費了好大周折才下決心前來
的。他想找點這次來的借口。
    「您已把地址寫信告訴特蘭特姨媽了吧?」
    她搖了搖頭。沉默。查爾斯望著地毯。
    「只告訴了我?」
    她又低下頭去。查爾斯面色莊重地點點頭,那樣子像是說他完全猜中了。接著,兩人又
沉默起來。一陣暴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她身後的玻璃窗上。
    查爾斯說:「我就是來談這件事的。」
    莎拉等待著,可是查爾斯沒有說下去。他的兩眼再次盯在她身上。她的睡衣的領扣和袖
扣都扣得緊緊的。在爐火的照耀下,雪白的睡衣閃爍著玫瑰紅——因為旁邊桌子上的油燈沒
有捻得很亮,而是呈暗紅色。在綠披肩的襯映下,她的頭髮已是光彩奪目,被爐火照到的部
分更是令人陶醉的秀美。她的秘密,她的內心深處的自我,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既高傲又
謙卑,既束手束腳又自由自在,在地位上既是他的奴僕又是他的同類。查爾斯知道自己為什
麼要到這兒來:是為了再次見到她。見到她便是需要,這正像在嗓子幹得冒煙時需要喝口水
一樣。
    他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舉目望著壁爐上方擺著的兩尊大理石仙女雕像。紅毯
子將火光反射到雕像身上,使她們也呈現出一派玫瑰色。這時,莎拉身子動了一下,查爾斯
又重新望著她。
    她剛才很快地抬起手,用指頭在垂著的臉頰上擦去點什麼,隨後,她把手按在喉嚨上。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請不要哭……我本不該到這兒來……我並不是想……」
    但是她突然連連搖頭。他沒有吱聲,以便讓她恢復平靜。她用手帕輕輕地擦著臉。就在
這當兒,他感到週身慾火燃燒,不能自已。這比他先前在那個妓女的房間裡所感到的慾望強
烈上千倍。她那種懦弱、泣不成聲的神態可能是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他陡然明白了,為
什麼她的面容總是叫他難以忘懷,為什麼他急切地要再次見到她。那是要佔有她,要融化在
她身上,要在她的身上、眼睛裡燃燒,燒成灰燼。要將這種慾望抑制一星期,一個月,甚至
好幾年,這倒還受得了,但永遠抑住它,那除非海枯石爛。
    她下面這句話是解釋她啼哭的原因,但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楚。
    「我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您了呢。」
    查爾斯無法告訴她,這句話正好道出了他同樣的心思。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他同樣迅速
地垂下了眼皮;他們在穀倉裡時他出現過的那種昏厥似的神秘感覺,這時再次流遍他的全
身;他的心在怦怦地跳,雙手在瑟瑟發抖。他知道,要是看一看她的眼睛,他便會失去控
制。像是為了避開她的眼睛,他自己閉上了雙眼。
    接著是一陣難以忍受的沉默,那緊張勁兒像是橋要斷裂,塔要倒下似的。那種激情實在
叫人受不了。這時,突然有一片火星從壁爐裡爆了出來。大多數火星都掉進下面的爐膛裡,
但是有個火星卻彈了出來,落在莎拉蓋在腿上的毛毯的邊緣。她急忙將它抖落,可是為時已
晚,毛毯冒出了煙。查爾斯一把將毯子從她腿上拿開,扔到地上,連忙用腳踏滅燒著的毛
毯。屋子裡有一股燒焦的羊毛味。莎拉的一條腿仍擱在凳子上,另一條腿放到地上。兩隻腳
都沒穿襪子。查爾斯望望地上的毛毯,用手敲打幾下,看看不再冒煙了,便轉過身,重新把
毛毯蓋在莎拉的腿上。他彎著腰,離她很近,兩眼望著正在蓋上去的毛毯。這當兒,莎拉羞
怯地伸出手,放到他的手上。這一動作好像是出自本能,她根本就不敢去思考。查爾斯知道
莎拉在望著自己,他的手一動不動,兩眼呆呆地望著她。
    莎拉的眼睛裡充滿了感激和憂傷,還有一種奇特的神色,似乎她認為自己在傷害查爾
斯。最重要的是,她流露出等待的神色,儘管她怯生生的,但的確是在等待著。查爾斯不知
望了對方多長時間,似乎是很久很久,其實不過三四秒鐘。他們兩人的手動了起來,似乎是
靠了神秘的靈感,他們的指頭相互交叉在一起了。隨後,查爾斯單腿跪在地上,激動地摟住
了她。他們的嘴巴碰到一起,動作之劇烈使他們自己都為之一驚。她把嘴唇轉向一邊,他熱
烈地吻著她的腮和眼睛。接著,他的手碰到了她的頭髮,愛撫地摩挲著。透過她那柔軟的頭
發,他可以感覺到她那小巧的腦袋。他摟著她,透過薄薄的衣服感覺到了她的身體。
    「咱們不能……咱們不能……這是發瘋。」
    可是她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腰,把他摟得緊緊的。他一動不動,覺得好像自己插上了翅
膀,在柔和的微風中急馳飛翔,像一個放假後獲得自由的兒童,像一個囚犯回到了綠色的田
野,像一隻山鷹在自由翱翔。他抬起頭看看她,她的臉上一片狂熱神色。他們再次親吻起
來。但是,他擁抱她時用力過猛,椅子向後滑了一下,她那纏著紗布的腳從凳子上掉了下
來。他覺得她疼痛得痙攣了一下。他轉身望望她的腳,隨後又轉身看著她的臉和她合上了的
雙眼。她的雙手在痙攣似地緊緊抓著他。查爾斯瞥了一眼她背後臥室的門,然後站起身,兩
步跨到臥室門口。
    臥室裡沒有燈,只有黃昏的微光和街對面射進的燈光。但是,他看得見臥室裡有一張灰
色的床、還有一隻盥洗盆。莎拉從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扶著椅背支撐著身子,那只
受了傷的腳從地上抬了起來。這時,披肩的一端從她的肩上向下滑。兩人都看到對方眼睛中
的緊張神色,感到週身處在滾滾洪水中,眼看就要被洪水沖走。她似乎是一邊趔趔趄趄地向
他走去,一邊幾乎是向他摔倒過去。查爾斯衝上前去扶住她,擁抱著她,把嘴緊貼在她的嘴
上。最後他從她的嘴上移開嘴唇時,看見她的頭躺在他的胳膊上,好像是暈過去了一般。他
猛地抱起她,向臥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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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9-19 23:06:29
第四十七章

    你太惡了,就像冥界的狄多1
    冷冷地揮開她的負心郎,
    那就將我們揮開吧,
    由你自個兒去孤芳自賞。
    ——馬修·阿諾德《學者吉卜賽》(1853)
         
  1狄多是傳說中創立迦太基國的女皇。在古羅馬作家維吉爾的《伊尼德》中,她癡
戀於海上漂泊而來的伊尼亞斯。當伊尼亞斯被責任感所驅離開她時,她痛不欲生,投火自
焚,遂至冥界。



    寂靜。
    他們兩人靜靜地躺著,像是被剛剛做過的事情嚇癱了一樣,共同結凝在罪過中,浸沉在
歡樂裡。查爾斯並未覺得有什麼那種事後的不快感。他所感到的是直接的、無處不在的恐
懼。他覺得像是清朗的天空裡突然掉下原子彈來摧毀了城市,一切都夷為平地。一切的原
則,一切的前途,一切的信仰,一切可尊敬的思想,都化為烏有。然而他卻活了下來,躺在
那兒愉快地享受著生命的樂趣,他成了最後活著的一個人,永遠孤立……但是罪過的輻射線
已經侵入了他的身體,侵入了他的神經和血管。在遠處的暗影中,歐內斯蒂娜站在那兒悲傷
地盯著他,弗裡曼先生在打他的耳光……他們是多麼嚴酷,多麼無可指責地毫不寬容他,多
麼堅定不移地等待著給他新的打擊。
    他的身子稍微移動了一下。莎拉緊緊地貼著他,頭枕在他的肩上。他呆望著天花板,心
想:真作孽,簡直不可收拾!
    他把莎拉摟得更緊一些。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雨停了。窗下某個地方傳來
了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走得很慢,很有節奏。或許是一個警官。這意味著法律。
    查爾斯說:「我比瓦格納還壞。」她唯一的回答是握緊他的手,似乎要用這個動作來否
定他的話,把他要說的話嚇回去。可他畢竟是個男子漢。
    「咱們將來會怎麼樣呢?」
    「我只知道現在。」
    查爾斯再次摟住她的肩膀,吻著她的額頭,隨後又望著天花板。此時,她看起來是那樣
的年輕,那樣令人神魂顛倒。
    「我必須解除婚約。」
    「我並不要求你做什麼,不應要求。全是我的過錯。」
    「你警告過我,你警告過我。全是我的過錯。我來的時候就知道……是我自找的。我把
我的一切義務都丟到腦後去了。」
    她輕聲說:「是我想要那樣做的。」接著她又說了一聲:
    「是我希望那樣做的。」
    這時,他撫摸著她的頭髮。頭髮散到她的肩上、臉上,遮蓋著她的面孔。
    「莎拉,多麼甜美的名字!」
    她沒有吱聲。一時間,他理著她的頭髮,她像是個孩子。可是,這時他卻在想著別的。
莎拉似乎覺察到了這一點,說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我結婚。」
    「我一定要跟你結婚,這是我的希望。假如不跟你結婚,我就沒有什麼臉面了。」
    「我這個人很壞,早就盼望著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但我做你的妻子是不合適的。」
    「寶貝兒——」
    「你在社會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你的……還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愛你。她會怎麼
想呢?」
    「可是我不再愛她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讓他的衝動自行消失。
    「她配得上你,可我卻不配。」
    他終於能夠真正理解她的話了。他讓她轉過頭來,兩人相互望著。在外面射進的微弱燈
光下,兩人相互望著對方昏暗的眼睛。他的眼裡含著某種恐懼,而她的眼裡卻充滿了鎮定與
笑意。
    「你總不能說我應當這樣揚長而去——好像我們中間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吧?」
    她又沒有回答。但是從她的眼中,他可以看出她的意思。
    他用一隻胳膊支起身子。
    「你不該對我原諒這麼多,而要求這麼少。」
    她轉過臉去,眼睛似乎望著黑暗的未來。「既然我愛你,那又有什麼呢?」
    他緊緊地摟著她,想到她做出這樣的犧牲,他的鼻子發酸了,眼睛裡噙滿了淚水。想一
想,格羅根和自己對她是多麼不公正啊!她是比他們兩個男子都高尚的人。查爾斯此時胸中
湧上了對自己同性的蔑視,蔑視他們的平庸,他們的輕信,他們的自私。而他就屬於那個性
別。在他的心目中,他早就隱約感到一種懦弱。今天這件事是否可以視作自己最後一次放
縱,就像隨便撒下最後一顆燕麥種子呢?這一念頭剛剛出現,他便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殺人凶
手,只是因法院訴訟中的某些技術錯誤而逃之夭夭。他可以在法院外裝出一個自由人的樣
子,但在內心裡,他將永遠覺得自己是個罪犯,「我永遠不能理解自己。」
    「我也是。這是因為咱們犯了罪,但又根本不相信這是犯罪。」她似乎是在盯著無邊無
際的夜晚說話。「我的全部希望就是你的幸福。現在我知道了,你確實有過愛我的一天。任
何想法我都忍受得了,唯有一樣不能忍受,那就是想到你一旦死去。」
    聽了這話,他又抬起身來,望著她。她的眼睛裡含著微笑,對他有了深刻的理解——查
爾斯在肉體上對她有了瞭解,而她卻在精神上或心理上瞭解了他。他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人這
樣親近過。他俯身吻著她。一觸到她的嘴唇,他感到又一陣肉體的衝動。但他的吻充滿了純
粹是情感的愛,而不僅僅是肉體的愛。查爾斯象維多利亞時代的許多男子一樣,認為即使感
情細膩的女人也不會享受男子肉體上的性愛。他感到自己已經濫用了莎拉對他的愛,這是不
能容忍的。那種事再也不應當發生了。啊,時間——他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他坐起身。
    「下面那個人……還有,我的僕人正在旅館裡等我呢。我請求你賜給我一兩天時間。現
在我無法考慮該怎麼辦。」
    她閉著眼睛,說:「我配不上你。」
    他望了她一會兒,隨後便下了床,來到另一個房間。
    他呆住了!像是被炸雷轟頂一般。
    他在穿衣服時眼睛向下望了望,發現襯衫前擺上有一團紅斑。他一時間認為肯定是自己
什麼地方割破了,但又不覺得哪裡疼痛。他悄悄地查看自己身上。隨後,他扶住椅子背,瞪
大眼睛回頭望著臥室的門——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有經驗或不很魯莽的情夫,早就
應該覺查出:他佔有的是一個處女。
    他背後的臥室裡傳出了走動的腳步聲。他感到自己的腦袋在旋轉,在暈眩。他拚命忙著
穿衣服。此時,臥室裡傳出水倒入盆子的嘩嘩聲,打開肥皂盒的叮噹聲。她從前並沒有委身
於瓦格納。她說的是謊話!她在萊姆的一切行動,一切動機,全都以謊言為基礎。可是,她
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敲詐勒索!
    使他完全落入她的控制之中!
    這些都是男性的可笑偏見。男人們總是十分擔心有能力的女人會設法削弱他們的男子氣
質,會巧妙地利用他們的理想,會使他們拜倒在她們的腳下,使他們聽任她們那些邪惡念頭
的擺佈……查爾斯想到這一些,又驀地想起拉·朗西埃案件中所引證的那些毋庸置疑的事
例,他像聽到《聖經》的「啟示錄」時那樣大吃一驚。
    謹慎的沖洗聲停止了。臥室裡傳來各種微弱的窸窣聲——他猜想她正在上床、穿衣。他
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爐火。他想,她簡直是瘋了,居心不良,把他誘入最奇怪的網中……
    但是為什麼呢?
    他聽到後面有個聲音,便轉過身。這時她站在門口,又穿上了她那件舊靛藍外套,頭髮
仍蓬鬆著,然而臉上卻浮現著過去那種鄙視一切的表情。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
景,當時她站在海邊碼頭上,抬頭瞪著他。她一定看出來,他已經覺察到了秘密,因而便搶
先排除他心中對她的指責。
    她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配不上你。」
    這當兒,他相信她了。他輕聲問:「瓦格納是怎麼回事。」
    「當時,我到了韋茅斯……我離那家旅店門口還有一段距離……我看見他出來了。他跟
一個女人在一起。那種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幹什麼的。我躲到一個門口,他們過去後我就走開
了。」
    「可是你過去為什麼告訴我——」
    她突然走向窗口。查爾斯驚得目瞪口呆:她根本沒有扭傷腳踝,走起路來一點也不歪歪
扭扭!她瞥了他一眼,看見他流露出責怪的神色,便轉過身來,說道:「是的,我騙了你,
不過我再也不會打擾您了。」
    「可是我剛剛……您為什麼…」
    簡直是一團謎。
    她望著他。天又下起了大雨。她的兩眼呆滯,流露出以前那種鄙視一切的神色。不過,
這種神色的後面隱藏著一種親切感,他由此想到,那是因為他剛剛佔有了她。儘管如此,兩
人之間以往的距離又出現了,但卻是一種緩和了的距離。
    「您使我得到了安慰,使我相信,假如是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另一類生活中,
我完全可能成為您的妻子。您給了我力量,使我能夠活到現在。有一件事我並沒欺騙您,就
是我愛您……我從第一次見到您時就愛上了您。在這一點上,您從來沒有受騙。是我的孤獨
欺騙了您,那可能是一種怨恨,一種嫉妒,我說不清,說不清。」她又轉過身,望著窗戶,
望著雨水。「不要叫我解釋我做過的事情,我解釋不了。再說,也不應當解釋。」
    查爾斯張口結舌,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他剛才還覺得她那樣親近,而現在覺得疏遠了
——這都怪她。
    「我不能接受這一點,必須解釋清楚。」
    可她卻搖搖頭,說:「現在請您走吧。我祝您幸福。我永遠不會再來打擾您的幸福生
活。」
    查爾斯沒有動。過了片刻,她上下打量著查爾斯,像先前那樣猜中了他內心的想法。莎
拉的表情十分鎮定,那樣子似乎是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他望了她一會兒,隨後轉身去拿帽子和手杖。
    「這就是我的報應。使您得到了滿足,冒了這麼大的風險……我現在知道自己不過是您
想像中的一個受騙者。」
    「今天我想到了自己的幸福。要是將來咱們再見面,我就只會想到您的幸福了。您跟我
在一起不會幸福的。您不應當和我結婚,史密遜先生。」
    這種再次使用的正式稱呼深深地刺激著他。他責備地望了她一眼,但是她卻背對著他,
似乎她事先預料到查爾斯會那樣看她。他向她走近一步。
    「您怎麼能這樣稱呼我?」
    莎拉沒有回答。查爾斯接著說:「我所要求的不過是向我解釋明白——」
    「我請您,走開!」
    她轉過身來盯著他。他們兩個相互盯著,像是兩個瘋子。查爾斯看樣子就要開口講話,
就要衝上前去,就要發作起來,可是過了片刻,他卻一聲不響地突然轉過身去,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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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3-6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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