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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 喝雉呼盧名園作豪賭 揚聲擲骰俠客儆凶頑
雲蕾呆呆地望向擂台,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腳登粉底鞋頭戴白方巾,襯著粉雕玉琢的面龐,笑吟吟地縱身上擂台,姿態美妙之極,真有如玉樹臨風,梨花飄雪,端的是人物俊秀,瀟灑出塵。這一登台,滿場武士都給他比了下去,尚未出手,已贏得一片彩聲。皇帝坐在正面看臺,心中也暗暗讚道:好個風流人物!笑對總管康超海道:「這人倒應該去考文狀元!」康超海含糊應了一聲,目不轉晴地盯著張丹楓,面上顯出凝惑的神色。只見張丹楓向正面看臺瞟了一眼,眼光有如寒冰利剪倏地從皇帝祈鎮面上一掠而過,皇帝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道:「這人看來儒雅風流,眼光卻充滿殺氣!」他哪裡知道,張丹楓的祖先,就是和他朱家爭奪江山的大仇人!
張丹楓這一登台比武,不但是大出雲蕾意料之外,于謙和雲重也是萬萬料想不到!于謙想道:「張丹楓乃當世奇才,我屢次勸說他為朝廷效力,願以身家性命保薦他他都不允,怎麼他卻會來考這勞什子的武狀元?」雲重更是吃驚,心道:「這□明明是瓦刺的奸賊,為何他也來與我爭奪武狀元?」欲待喝破他的身份,卻又礙於他乃是自己頂頭上司張風府保薦的。因此雲重雖然深心憤恨,卻是做聲不得。
張丹楓旋轉身軀,面對雲重,笑吟吟地手撫劍柄,一揖說道:「雲兄手下留情!」雲重心頭怒起,眼中直欲噴出火來。可是身在擂台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又不能失禮,只好雙目圓睜,也撫刀還了一揖,低聲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張丹楓一笑道:「這又何必!」話猶未了,只見雲重一個「跨虎登山」式,呼的一聲,大力金剛手猛然發出。他與張丹楓行過了武士的見面禮儀,再也不客氣了。
雲蕾急得直尚冷汗,但見擂台之上,張丹楓右手一勾,沉掌一引,剛喝得一個「好」字 ,雲重寶刀一起,青光疾閃,刀隨掌發,又已人斜刺劈來!這一掌雲重用的是千斤大力的重手法,被張丹楓輕描淡寫地卸勁化開,心中實是吃驚非小。所以那一刀劈下,更是絕不留情。而張丹楓暗運內家真力,以右手的力道才剛能抵消雲重左手的勁力,心中也是暗自讚道:「大師伯的大力金剛手法,果然名不虛傳!」不敢怠慢,一個反身拔劍,就在雲重的寶刀堪堪劈到之際刷的還了一招。這一招擋得恰到好處,雲重也不覺道出一個「好」字,刀鋒一轉,急急變招橫掃。
雲重心知張丹楓的寶劍乃是神物利器,遠非自己的紅毛寶刀可比,深恐被他寶劍削斷,所以用的全是橫截手法,刀光閃閃,不離張丹楓的關節要害。這是從近身纏鬥的摔角之技變化出來,完全是拚個兩敗俱傷的戰法,每一招式,都用得險惡非常!
張丹楓一聲長笑,長劍一圈,身形一轉,只見劍光疾起,倏時冷電精芒,繽紛飛舞,劍風颯然,擂台之上,都是張丹楓的影子,就如有數十人持劍,從四面八方疾攻而來。雲重兀立台心,不敢移動半步,但見人影閃時,便是一刀,每一招都是快如閃電。雲重的橫截斷門刀法雖然狠辣,但張丹楓身法快到極點,有如晴蜓點水,一掠即過,雙方斗了五七十招,兀是毫髮無傷。皇帝看得眉飛色舞,大叫:「好啊,好啊!」雲蕾卻是心急如焚,既怕張丹楓傷了雲重,也怕雲重傷了張丹楓。
在旁人看來,這兩人一個劍法精妙,一個刀法狠辣,恰是功力悉敵,難分軒輊 ,但在雲蕾看來,其中卻有高下。雲蕾曾與張丹楓數度聯劍對敵,識得張丹楓劍法的精微奧妙所在,他戰了這麼些時候,卻還沒有一招施展殺手,確似有意留情。而雲重已是出盡全力。高手比武,勝敗生死,相差只在毫髮之間因此雙方險招迭見,而張丹楓遇險的次數更比雲重為多。于謙也看得心驚膽戰,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雲蕾說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真是何苦來?何苦來?」但這是掄元大典誰也不能制止。
雲重出盡全力,還只是堪堪打個平手,心頭焦躁之極。更兼他適才與陸展鵬苦拼了一場,耗了不少氣力,而今與張丹楓又是一場惡戰,拼了六七十招,漸感氣力不支。張丹楓仍是揮灑自如,但他每一招都使得恰到好處,忽疾忽徐,絕不讓雲重露出敗象,仍是維持著平手的局面。這時連雲重也覺出他是有意相讓了,越發火起,猛運金剛大力手法,右手一刀,左手一掌,呼呼呼,連劈三掌,施展師門絕技,金刀夾掌,把張丹楓逼到離身數尺之外,驟然一個翻身,拖刀便走。張丹楓心中暗笑道:「你這拖刀詐敗之計騙得誰來?」將計就計挺劍直逼,哪知雲重又是一個「鷂子翻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錚錚數聲六七粒鐵蓮子破空飛出,互相激盪,或走直線,或成弧形,斜方拐角飛來,全是奔向張丹楓的要害穴道。這種打暗器的手法乃是玄機逸士的獨門絕技,暗器竟然可以拐彎打穴,直把場中所有高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忽聽得叮叮叮幾聲連響,聲音微細,在鐵蓮子激盪的聲音遮蓋之下,看臺上的人幾乎分辨不出,但雲重卻是入耳刺心,只見所發出的鐵蓮子全都被打落台下。雲重是名師高足,自然知道這乃是被張丹楓所發的暗器擊落,但聽聲辨器,不過是梅花針之類的極微細的暗器,而竟然能把他用重手法發出,而且體積比梅花針大數十倍的鐵蓮子打落,這份功力,真是非同小可!不特此也,張丹楓這一出手,立刻令雲重想起剛才的一樁怪事!
雲重想起上一場與陸展鵬苦鬥之時,最後那一擊,本來雙方都得兩敗俱傷,但在最最危險的關頭,陸展鵬忽然莫名其妙地跌倒 ,當時雲重也是大惑不解,而今看了張丹楓所發的暗器不覺恍然大悟:原來剛才暗算陸展鵬的竟然是張丹楓!想不到這個「仇深如海」的敵人,竟然暗助自己!
這霎那間,雲重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但也還有幾分憤恨。正在不知所措,忽聽得張丹楓笑道:「看劍!」眼前白光一閃張丹楓又是刷的一劍刺來,雲重本能地還了一刀,正在思量,這個武狀元該不該拱手相讓,忽然發覺張丹楓的劍光已把自己前後左右的退路全都封著,看他劍勢如虹,下一手便是殺手,雲重大吃一驚。習武之人,遇險必救已成習慣,這時該不該照江湖規矩--心知不敵,便該相讓,已是無暇考慮,急急左掌橫截,右刀一穿,正想用「崩去裂石」的招數硬接硬解,忽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這招不行,快用三羊開泰!」雲重不由自主地嗖嗖嗖連劈三刀,果然使出一招三式的「三羊開泰」招數。張丹楓使的是「八方風雨」的封閉劍術,這時劍尖剛剛畫了半道圓弧,招數尚未用盡,忽被「三羊開泰」的招數一衝,頓時反客為主,門戶大開,尖叫一聲,雲重招數使開,收手不住,又是左右中連劈三刀。只見張丹楓連連後退,到雲重第三刀疾劈來時,似是無可抵敵,忽然一個「細胸巧翻雲」,翻身一個倒縱,身形如箭,向後疾飛,竟然似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輕飄飄地飄落地下。勝敗已判,張丹楓輸了!滿場高手,都不禁轟然喝彩,稱讚雲重那一手反敗為勝的「三羊開泰」招數,真是妙到毫巔,除了雲蕾,誰也看不出是張丹楓故意相讓!
原來張丹楓之所以參回比武,目的就在於暗助雲重奪取武狀元。張丹楓知道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兄弟也參回比武,這兩人武功與雲重不相上下,尚有數名高手,武功亦不過比雲重略遜一籌。照考試的規矩,最少要連打兩場才能休息,則雲重實是毫無把握,因此張丹楓才冒這絕大的危險,叫張風府作保,也來參加考試。在前日的淘汰賽中,他不與雲重同組,而與康超海的另一個師兄,及名武師金鉤吳鋒、衛士路明等高手同組,張丹楓將這三人全都淘汰,給雲重減少了勁敵,臨場之時,又暗助他打敗了陸展鵬,最後自己接著上場,又指點了他一招,故意讓他反敗為勝,這才成全了雲重的功名。張丹楓的苦心,連于謙和張風府都不明白。雲重這樣得勝,實是夢想不到,這時滿場的喝彩之聲尚未停息,雲重呆呆站在台上,竟似癡了,腦中思潮起伏,竟忘了該走下台來,請求休息。忽聽得正台看臺上一聲大喝:「快快捉這叛賊!」
雲蕾、雲重聽得這一聲暴喝,都驚得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只見伴著皇帝在正面看臺上的那個大內總管康超海挺立台前,指著校場中張丹楓的背影,喝令武士們快快捕捉。原來康超海的那兩個師叔 ,「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在青龍峽被張丹楓與雲蕾聯劍殺敗之後,逃回京師,曾對康超海說起兩人的形貌,尤其對張丹楓印象深刻更是說得詳細。「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今日雖不在場中,康超海見了張丹楓的形貌已是心裡懷疑,暗中留意,這時打定了「寧可捉錯,不可放錯」的主意,恃著大內總管的身份,竟然就當著皇帝面前,下了逮捕張丹楓的命令。
滿場的喝彩之聲給康超海這一聲暴喝登時鎮壓下去,護場的卸林軍與武士們尚未弄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但聽得幾聲狂笑一聲尖叫,張丹楓倏地衝到了場邊跑道,而看臺上的康超海卻一個倒栽蔥跌落台下。原來他也冷不及防,給張丹楓的飛針暗器射中了穴道!
武士們大駭疾呼,紛紛追上跑道,只聽得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電一般奔上跑道,張丹楓哈哈大笑跨上馬背,寶劍疾揮,將背後射來的箭全都拔落,那匹寶馬狂衝怒嘶,風馳電掣般奔出校場,誰也攔阻不住!
王振手顫腳震,連聲說道:「這、這還得了!快叫保人張風府上來!」忽聽得皇帝說道:「且慢,先問問康超海這是怎麼回事?」康超海武功亦算高強,這時已運氣解了穴道,但關節的軟筋被利針所傷 ,尚要待用磁石吸出才能痊癒,一跛一拐地走上台來。皇帝道:「你怎麼啦?」要知康超海乃是大內總管,平日總想與張風府爭奪京師第一高手稱號,愛面子得緊。而今張丹楓被張風府的一個手下打下擂台,而他卻被張丹楓的暗器所傷,這種失面子之事如何敢對皇帝直說,只得訥訥而言道:「奴才急於捉拿叛賊,不小心摔了一跤。」皇帝一笑道:「那個張丹楓是叛賊嗎?」康超海道:「是呀,他曾經傷了御林軍的大統領張風府,劫去了張風府手中的重要囚犯,就是那個叛將周健的兒子,張風府不是稟奏過皇上嗎?那劫賊就是這個張丹楓呀!」康超海未曾好好思量,又要掩飾自己師叔被張丹楓打敗的事實,將過錯都推到張風府頭上。皇帝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愛卿,你想必看錯人了?若然張丹楓曾傷過張風府,張風府如何肯給他做保人?我看張丹楓此人雖然給雲統領打敗,武功亦是不弱,而且相貌堂堂,可以重用,可惜給你嚇跑了。你好好尋他回來吧,不准嚇唬他!」這位皇帝平日雖是受王振所挾制卻也不算昏庸,而且還歡喜賣弄點小聰明,這時自覺看法比康超海高明,把康超海取笑了一頓,得意洋洋覺得康超海無事自擾,實是愚蠢。張風府捏了一把冷汗,幸喜皇帝並不追究。
騷動過後,比武繼續進行,雲重連勝兩場,取得了決賽的資格暫告休息。此次參加武試特科的舉子雖多,但經過初試、複試與淘汰賽之後,只有二十四人有資格參加擂台比武,爭奪狀元,至張丹楓止是第十五場,尚剩下九場,強存弱亡,優勝劣敗,很快就比出個結果。九場比賽完了,只有一人能連勝兩場,與雲重決賽,這人叫做樊俊,乃是京師三大高手之一,御前侍衛樊忠的胞弟,武功出自乃兄傳授,與雲重相差甚遠,決賽時不到十招,就被雲重的金剛大力手震下擂台。在滿場歡呼聲中,皇帝親自給雲重披紅掛綵,宣佈今科武試功德圓滿,雲重奪得了武狀元。
雲蕾自是滿心歡喜,回到于謙府上,只等雲重獲得新的官職,搬出皇宮之後,就準備叫張風府陪她去認認哥哥。哪知一連等了幾天卻毫無消息。不止雲蕾焦急,即于謙也納罕異常。按說雲重已中了狀元,最少也會被封作什麼將軍之職,另賜官邸,不必再在內廷當守夜的衛士了,但卻遲遲不見皇帝的明令宣佈,這可是歷朝少見之事。于謙雖是大臣,可是對於封官贈典之類的朝廷「恩典」,卻也不便去問皇帝。
雲重奪得了武狀元之後,如醉如夢,聽著眾人道賀,自己卻怎樣也笑不出來。他未受新職之前,還是宮中的輪值衛士 ,在內廷與外廷分界之處,有一排房間,是內廷衛士們的住所,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閉上房門,同伴們紛來道賀,他都不予接見。有的以為他中了武狀元就擺架子,有的則以為他比武之後身體疲倦,需要休息,應該原諒。誰也料想不到,他中了武狀元之後,心情卻是落寞之極,甚是不安。這時正一個人閉上房門,冥思默想。
別人不知,雲重自己心中卻是明白,這武狀元可並不是憑自己的本領奪來,而是張丹楓有意相讓的!要自己的「仇人」相讓這豈不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但狀元已經到手,難道還去對皇帝說明真相?雲重思潮起伏,越想越悶,忽聽得大小太監敲門叫道:「皇上召見。」
雲重又驚又喜,匆匆整好服飾,隨太監走過廊曲榭,到文華殿的御書房,只見書房內燈火熠耀,皇上一人獨坐看書,見雲重到來,揮手令太監退下,關上房門笑道:「卿家武藝高強大魁天下,可喜可賀!」雲重滿面通紅,訥訥說道:「承皇上謬賞,微臣粉骨碎身,無以為報。」皇帝看了雲重一眼問道:「卿家是哪裡人氏?」雲重略一遲疑,答道:「臣祖居河南開封。」皇帝眼珠一轉,又盯了雲重一眼,忽道:「如此說來,你與前朝的大臣雲靖乃是同鄉同姓了。你和雲靖是怎麼個稱呼呢?」雲重心中一痛,跪奏道:「前朝雲欽使是我的爺爺。」
雲重身是罪臣之後,身份隱瞞多時,從不敢對人提起,這時皇上問起,不敢不說。只見皇帝面色一變 ,道:「雲狀元,你心中對朕可有懷恨麼?」雲重心痛如割,道:「微臣祖父孤忠為國,求皇上洗滌罪名。」眼淚不覺奪眶而出,皇帝本無眼淚卻也假作以袖拭淚,說道:「你的爺爺一片忠心朕亦知道,賜他自盡,本不是我的主意。」雲重一怔不禁抬頭看看皇帝。皇帝續道:「不過要替你爺爺洗雪罪名卻還要待諸異日。」
原來這位皇帝並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挾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權柄,免得太阿倒持,變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動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腹勢力,漸漸削弱王振的權柄。雲重一片忠心又與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選。雲重聽得皇帝說明,害死他爺爺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後,果然痛哭流涕,矢志為皇上效命,清除奸黨。皇帝待他拭乾眼淚,這才微笑說道:「卿家不必心急,現在還未可打草驚蛇。」
雲重奏道:「求皇上賜我效命邊關,統率師旅,將來戰事一起,勤王之師四集,我有了兵權,打退瓦刺後,便可回師肅清君側了。」皇帝微微一笑,道:「這也暫緩!」雲重好失望只見皇帝又盯了自己一眼,笑道:「那個與你比試的舉子,是叫做張丹楓不是?他的武藝也很不錯呀!」雲重面熱心跳,咬一咬牙奏道:「皇上明察,那張丹楓的藝實在微臣之上,這武狀元乃是他有意讓與我的!」在此之前,雲重心中患得患失,甚是不安,如今說出實話,心情反而平坦。皇帝面有訝色,忽然笑道:「你倒老實,其實你不說朕也看得出來。」雲重不覺又是一怔,心道:「皇上養尊處優,料他不懂武藝,張丹楓讓我那招,滿場高手,無一知曉,他怎麼看得出來?」心中疑惑之極,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道:「你可知道張丹楓是什麼人嗎?」雲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這張丹楓乃是瓦刺國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這番偷入邊關,只怕不懷好意。」皇帝微微一愕,道:「原來他還是張宗周的兒子!」雲重忙道:「張風府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來歷 ,見他武藝高強,所以保薦。張統領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見疑。」雲重以事處兩難,不得不說,說了之後,趕忙替張風府掩飾。皇帝道:「不知不罪,說到疑心嗎,唔,朕倒不疑張風府……」雲重面色大變,奏道:「張丹楓將武狀元拱手讓我,難怪皇上疑心,其實他卻是我家的世仇!」說明原委,又將爺爺的血書給皇帝看,皇帝這才笑道:「我也並不疑心於你。張丹楓此舉,不過是有意示恩,令你忘掉國恨家仇罷了。你當然不會中他圈套。」皇帝輕描淡寫的風句說話,把雲重哄得服服貼貼,本來對張丹楓的幾分感激,這時也化作雲煙。只聽得皇帝又道:「你來,我給你看一張畫像!」
皇帝拉開書櫥,取出一張畫像,畫中人頭戴皇冠,身穿龍袍,相貌威武。只聽得皇帝聲音微微顫抖,道:「你看張丹楓可有點像此人麼?」雲重大為驚愕,仔細看時,只見輪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畫中人比較粗豪,而張丹楓則極為瀟灑,神情氣度大是不同。雲重心道:「難道張丹楓竟是皇室之人嗎?」皇帝又問:「是不是有點相像?」雲重囁嚅說道:「是、是有點相像。」只見皇帝面色大變,指著那畫像道:「你死不瞑目還要叫子孫來搶奪朕的江山麼?」雲重驚駭莫名,道:「他、他是何人?」皇帝冷笑道:「畫中賊王是偽大周皇帝張士誠,張宗周、張丹楓都是他的子孫。哼,取名宗周,豈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復他大周的正統,滅我大明江山?」張丹楓是張士誠的後代子孫,雲重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們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麼能夠知道?他既然知道,為什麼又不在校場比武之時將張丹楓拿下?」
只聽得皇帝又道:「當年張士誠與我大明太祖爭奪江山,在長江決戰,兵敗身亡。據聞他在臨死之前,將金銀珠寶都埋在蘇州一個地方,金銀珠寶也猶罷也,還有一張軍用地圖,詳注天下山川險要的形勢,留在人間,遺患無窮。是以太祖留下遺命,務必要將張家後代斬草除根,並要尋獲張士誠的寶藏地圖,大明江山才能安穩。張丹楓現在已闖出校場,離開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蘇州那覓地圖寶藏去了。朕賜一匹御馬給你,你立即追往蘇州,跟蹤張丹楓,在他未得寶藏與地圖之前,不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後就立刻將他殺掉,將首級拿回見我。」
雲重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回話。只聽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朕另外還派七名大內高手助你,至蘇州會合,你放心吧。」雲重一想,張丹楓武藝雖然勝過自己一籌 ,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將他制服,於是欣然領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張丹楓的身份來歷?原來張丹楓在參加校場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慮,準備萬一給人發現之後如何應付。果然當他與雲重比試之後,便給康超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飛針暗器傷了康超海,一面將早已寫好的一封信,捲成一個紙團,拋入皇帝的龍袍之中,他發暗器的手法超妙絕倫,非唯旁人不知,連皇帝自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宮休息,脫下龍袍,才發現這一封信,信中首先說瓦刺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禦外禍,並列舉王振與瓦刺私通的證據,叫皇帝及早防備。其次直說自己本與皇家有世宿冤仇,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敵,則這冤仇也可化解。再勸皇帝不可殘害忠良,否則自己取他首級易如反掌。
這封信寫得情文並茂,軟硬兼施,本來是張丹楓一片為國家打算的忠心,豈料皇帝看了,先是一驚,心中想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異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豈不是在他掌握之中?」繼而聯想起太祖的遺詔,猜度此人十九是張士誠的後代,所以才會有「世宿冤仇」之語,暗自拿出宮中所藏張士誠畫像比對果然有些相像,越發駭怕,對張丹楓的好意,全不理會。因此才有遺令雲重與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蘇州之舉。張丹楓寫這封信雖然有如對牛彈琴,但卻也有一點成功之處,那就是在皇帝未能捕殺張丹楓之前,為了怕他暗殺手段的厲害,這就絕對不敢降罪保薦過張丹楓的張風府。
皇帝的駭怕疑慮,雲蕾的焦急不安,都暫且按下不表。且說雲重領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賜的御馬雖不及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的神駿 ,但也相差不遠,六七日間,便跨過了河北、山東兩省,進入江蘇。這一日到了吳縣,吳縣與蘇州相鄰,不過半日路程。雲重緩了口氣,策馬慢行。江南山水秀麗,天下聞名,雲重這時不必急於趕路,心境稍稍寬舒,放目瀏覽,但見田畝縱橫,港汊交錯,波光雲影,淺山如黛,處處顯出江南水鄉的情調。雲重久處漠北,幾曾見過如此幽美的風景,心曠神怡,忽覺在塵世上逐利爭名實是無謂。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個小湖在路邊平靜的躺著,蔚藍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湖邊有一座古墓,雲重投眼一瞥,忽見碑石上寫的是幾個篆字,乃是「澹台滅明之墓」,吃了一驚,心道:「澹台滅明乃是瓦刺的大將,上個月還在北京,怎麼這裡有他的墓?而且這墓形式奇古,顯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間,忽見一個牧童,牛角掛書,自湖邊緩緩行來。雲重問道:「小哥,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何人墳墓?」那牧童笑道:「你這位客人想是遠地來的,這個村叫做澹台村,這個湖就叫做澹台湖,這個墓就是我們始祖的墳墓。」雲重奇道:「什麼,是你們始祖的墳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難道連澹台滅明是什麼人也不知嗎?」雲重一怔,只聽得那牧童問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成語你懂得麼?」雲重心中微慍,道:「小哥你倒考起我來了。這句話是孔子說的,子羽是孔子的學生,品學兼優,但相貌醜陋,所以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來。我們的始祖澹台滅明,就是孔門七十二第子之一,他別號子羽,只要讀過四書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湖本來是他的住宅,據說後來滄桑變化,下陷為湖,所以叫做澹台湖。我們的縣志裡都載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談,旁證博引,頓時令雲重呆了。
雲重的師父董岳文武全才,雲重小時也曾跟他師父讀過經史,此時想起孔門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個叫做「澹台滅明」。還記得自己在第一次聽得瓦刺有個大將叫做澹台滅明時心中還暗暗好笑:這樣一個武夫卻取了一個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還一直以為「澹台」乃是胡姓,誰知卻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還有墓留有江蘇吳縣,供人瞻仰。不過這個墓大約是他後代子孫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營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漢以後的建築,絕不是春秋時代的遺塚了。
那牧童一笑說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聖人的話,果然說得不錯!」短笛橫吹,騎牛緩緩而去。雲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兩句名言,心中想道:「原來那澹台滅明果是漢人,難道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與先賢一樣嗎?澹台滅明相貌奇醜,這點倒可以與古代的那個澹台滅明相提並論,但他投靠番邦,又豈能與先賢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這個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們不要只從外表的相貌行徑去看他?難道這『滅明』二字含意不是要『滅掉明朝』?哼,難道那個一介武夫的澹台滅明也有什麼崇高的胸襟報負?」
雲重繞過澹台湖,進入澹台村,心中不住地想澹台滅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襲番王,澹台滅明武功遠勝於己 ,顯然未下殺手。又想起他在張風府家中比武,曾經替張風府打退暗算他的對頭之事,心中更覺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台彼一澹台,此澹台不是彼澹台,何必想它。」這時已是中午時分,烈日當頭,口中焦渴。江南蘇杭一帶,茶亭酒肆,處處皆是,這條路從村中穿過,兩旁田畝,竟無一人耕作,路邊的茶亭酒肆也沒一間開門。雲重見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這澹台村難道沒有人的嗎?」
雲重再策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見路邊有一茶亭有一個老嫗在那裡賣茶。雲重笑道:「行了這許多路,才覓得喝茶之處。好在不是處處如此,要不然我倒以為是在大漠旅行了。」進入茶亭,繫好馬匹。那老嫗道:「客人來了,明兒倒茶。」只見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提著茶具出來,給他倒了一杯碧綠的香茶。那少女雖是荊釵裙布,面目卻自有一股清秀之氣,那老嫗道:「我們這一村都是複姓澹台,你就叫我澹台大娘好了。」正與那老嫗搭訕聊天,忽見一騎快馬經過茶亭馬上騎士相貌粗豪,並不下馬,就放開喉嚨問道:「喂,我問你這老婆婆,昨日是不是有個白馬書生,經過這裡?」「白馬書生?」雲重不由得驀然一驚,這人所探問的「白馬書生」,豈不是張丹楓嗎?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沒聽見!」那騎士跳下馬來,大聲叫道:「我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白馬書生?」聲震屋瓦,那老婆婆張目結舌,仍不作聲。騎士大怒道:「就是聾子也該聽見。」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雲重心知有異,輕輕伸臂一格,他練的是金剛大力手功夫,這一格暗藏勁力,那騎士幾乎給他摔倒,大吃一驚,情知遇到高人不敢發作。雲重笑道:「有話好說,何必生氣?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點不大方便。」其實這老婆婆適才還與雲重談話,雲重此言乃故意替她掩飾。那老婆婆卻一笑道:「我這耳朵很怪,太大聲聽不見,太小聲也聽不見。要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才聽得見。你剛才問什麼?再說一遍。」那騎士按下怒火,柔聲說道:「請問有一位白馬書生可曾從這裡經過?」那老婆婆道:「啊,白馬書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馬書生,他昨天這個時分從這裡經過,吩咐下來,說凡有人問及他的,都請在明日中午到蘇州快活林相會,他請喝酒。」那騎士聽了此言,立刻上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聲,道:「明兒,記下來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繡花笑道:「是記下來了。」把錦緞一揚,上面繡有七朵紅花,有大有小道:「這是第七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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