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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正如馬泰烏什對博羅維耶茨基所說,莫雷茨·韋爾特將近十一點才離家,他在展現於太陽光下的胡同裡,與其說穩穩當當地走著,還不如說蹣跚前進。他在考慮一個如何賺錢的計劃,所以對他路遇的躬身向他打招呼的熟人視而不見。他用那陷於沉思的遲鈍的眼光凝視人們,凝視著這座城市。
「怎麼辦?怎麼辦?」他翻來覆去地想著。
太陽亮堂堂地照在羅茲城上,照在成千上萬肅然屹立於禮拜天的靜寂和晶瑩沉澈的大氣中的煙囪之上。這些煙囪由於沒有被煙燻黑,蔚為鐵銹色,好似一條條大的松樹桿子,受到春天蔚藍色的潮濕空氣的浸蝕,因而腫脹起來了。
一群群的工人在假日裡,身上穿著淺色的夏季衣服,脖子上接著色彩鮮艷、惹人注目的領帶,頭上戴著帽簷閃閃發亮的便帽或者早已不摩登的高高的呢帽,手裡拿著傘。這些人眾像一條條繩索一樣,從大街兩旁的巷子裡被牽出來後,湧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聚集在人行道上頻繁地活動著。他們對於一切形式的壓迫都是安於接受的。女工們頭上戴的是各種色彩明亮、奇形怪狀的帽子,身上穿的是模特兒用的連衣裙,肩上披著淺色的圍巾或者有篩孔的圍布。她們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上面還塗著亮閃閃的發蠟,插著金髮釵,有時還戴上假花。他們走路的步子細小緩慢,不斷用手推開人群,因為她們害怕人們擠壞她們那過分漿硬了的連衣裙和在頭上撐開的傘。這些傘就像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大蝴蝶,飛蕩在這條流動著的灰色的人河上。這條河裡由於不斷增加從街旁小巷子裡仍在擁來的新人潮,還在繼續膨脹。
人們把眼睛瞭望太陽,呼吸著他們感覺到的春天的空氣。由於身上假日服裝的糾纏,他們走起來很不靈便。對這街上相對的寂靜、自由、星期天的休息,他們也不善於利用。一雙雙凝視著某個目標的眼睛在受到太陽光的照射時,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的臉有的呈粉白、有的呈黃色、有的呈灰色和土色,大都陷下去了,沒有血色,由於工廠對他們敲骨吸髓,使他們看起來更加可憐。這些人不是站在商店廉價貨的展銷部前,就好像一道道流水一樣,流到小酒店裡去了。
雨水匯成了一道道溪流,從屋頂上、從破爛的簷道裡、從露台上流下來,灑潑在過路人的頭頂和泥深路爛的人行道上。昨天下午的雪也溶化了,浸濕了許多庭院和房前的地方,在蒙上了一層煤渣的牆上,挖出了一道道長長的黑色的溝道。
大街的磚地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上面覆蓋著許多粘糊糊的爛泥,在過路馬車的踐踏下,向人行道和散步的人不斷地噴濺著。
在像一條大帶子一樣一直延伸到了巴烏達的街道的兩旁,立著一排排緊靠在一起的房屋和類似意大利城堡的庭院。在庭院裡面有棉花倉庫,是普普通通用磚砌的,有三層,上面的灰土已經脫落了。裡面還有一些完全巴羅可式的房子,它們的鐵露台鍍上了金。這些房子雖然有些傾斜,仍然十分美觀,在它們的壁緣上畫滿了長翅兒童的畫像,通過窗子,可以看見裡面一排排織布車床。一些斜到一邊的小木房聚集在一棟純粹用柏林文藝復興形式建成的宮室一側。這些房子的屋頂是綠色的,上面長滿了青苔。在它們後面的廣場上,聳立著一群工廠和它們魁偉的煙囪。這座宮室是用標準的紅磚砌成的,它所有的門框和窗框都是石頭做的,它的山牆上還有一幅大浮雕,雕畫著人們在這裡從事勞動的圖像。在宮室的兩旁,還有兩個售貨亭子。亭子的一邊有兩座塔,它們通過一條非常漂亮的鐵欄杆和宮室分隔開了。在欄杆的後面,就是工廠高大的圍牆。這裡還有一些十分高大、美觀的房子,很像博物館,但它們都是存放貨物的倉庫,其中一些具有各種形式的裝飾。在樓下,一些文藝復興式的女人雕像承托著一道古德意志式的磚砌的走廊。上面第二層樓的建築採取了洛珂珂的形式,在它的窗子的包邊上,畫著彎彎曲曲的線條,顯得美觀。這些線條一直伸到那鼓出來如同線軸一樣的閣樓上才終止。房子其他一些牆壁有如廟宇一樣的莊嚴,上面的大型綴飾雖然粗糙,但仍十分富麗堂皇。壁上掛著的大理石牌子上,還鐫刻著一些金字:「莎亞·門德爾松」、「海爾曼·布霍爾茨」等等。
這是一個泥瓦匠們運用一切形式建築的集中地。這裡到處聳立著塔樓,雕塑品把什麼都一層層地包圍著,可是它們又不斷被成千上萬個窗子分隔開了。還有許許多多石頭砌的露台、閣樓、石雕女人像,它們的樣子頗似屋頂上的欄杆。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門前,身穿僕服的守門人躺在天鵝絨沙發裡打瞌睡。街上的泥濘就像那可怕的糞水一樣,通過一些溝道,流到了院子裡。在一些辦公室、倉庫和簡陋的小商店裡,放滿了骯髒的七零八碎的物品。在高級旅館、餐廳或下等酒館門前,有一些窮人在曬太陽。百萬富翁乘坐著用美洲馬拉的漂亮的馬車奔馳在大街上,這種馬車每輛價值一萬盧布。可是那些躑躅街頭的窮人卻處於絕境,他們那發青的嘴唇和銳利的目光反映了他們永遠遭受的飢餓。
「一座漂亮的城市。」莫雷茨站在梅耶爾市場的一個角落上喃喃地說著,他的兩隻半睜半閉的眼睛望著這擠滿了街道兩旁、象許多無限長的堤壩一樣的一排排的房屋。「一座漂亮的城市,可是我在這兒能夠掙得什麼呢!」他感到煩惱地想著,走進了街角一家已經擠滿了人的糖果店。
「咖啡!」莫雷茨佔了一個空位子後,對到處奔跑著的小夥計喊道。他無意識地看了一下最後一期《柏林交易所信使報》1,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著從哪裡可以搞到錢,如何安排這幾小時前和他朋友一起洽商的棉花生意,才能賺得更多的錢。
1這個刊物自1869年出版。——原注。
馬烏雷齊·韋爾特是羅茲最典型的投機家。如果有一樁生意他自己幹得很順手,可以賺很多錢,就是危害朋友,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幹。
在他所生活的世界裡,欺騙、破產、失敗、各種陰謀勾當、剝削乃是每日的糧食,大家都貪婪地吃著。他們對幹得十分漂亮的下流勾當表示欣羨,他們在糖果店、酒店和辦公室裡談著越來越動聽的傳聞,對那些公開的欺騙表示讚賞,對千百萬計的金錢表示崇拜,不管這些錢是怎麼來的,不管它和旁人有什麼關係,是賺來的還是偷來的,只要是錢就行。
可是對於那些手腳不靈或者不走運的人來說,他所遇到的,只有嘲諷,只有嚴厲的審判、拒絕貸款和喪失信用。一個幸運者是一切都有的,如果說他今天失敗,虧損百分之二十五,那麼明天,那些被他偷盜的人就會給他更多的貸款,他損失了百分之十五,但他卻把這些損失轉嫁到別人身上了。
莫雷茨想著要是合股干會是怎樣,不合股又會怎樣。
「買東西記共同的帳,這不過是為了騙人,要把買到的東西記在自己的帳上。」這就是一清早就縈繞在他腦海裡的想法。他在桌子的大理石面上寫下了一系列的數字,然後他算了一下,又把它畫掉、擦掉,不厭其煩地重新再寫,不管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
一雙手通過坐在他身旁的人的頭向他伸過來了。他握著這雙手,但不知道是誰。
「早安!」他對他所遇的這個人表示了問候,然後企圖想出一些最荒誕的主意。
他想不出什麼辦法,也沒有錢。貸款已經用完了,都放在代理機關裡了。如果不靠那些可靠的期票,他自己就拿不出更多的錢。
「拿誰的好?」他越想著這些,就越感到煩惱。
「咖啡!」他看到堂倌們在這充滿了糖果店的嘈雜聲和擁擠中,手裡高捧一盤盤的咖啡和茶,不停地穿梭於桌子之間,便衝他們叫道。
那刻畫著杜鵑鳥的鐘打一點了。
一些人慢慢從糖果店出來,去街上散步。
莫雷茨依然坐著,他這時似乎感到突然有所發現,便用指頭理著他的天鵝絨色的漂亮胡須,按緊鼻上的夾鼻眼鏡,迅速眨著他的那雙眼睛。
他想到了老格林斯潘這個生產棉紗圍巾的大廠老闆,他的工廠的招牌上寫的是格林斯潘 —蘭德貝爾格。格林斯潘是莫雷茨母親的弟弟,是他的表親。
他決定去找格林斯潘,如果行的話,就借用他的期票,不行便邀格林斯潘合夥做生意。
可是他對這一發現並沒有高興多久,因為他記起了格林斯潘把自己的兄弟都曾經搞得破產,他和人簽合同都已經好幾回了。和這種人一起做生意是危險的。
「賊,騙子!」莫雷茨十分惱怒地嘮叨著,他覺得他不能用格林斯潘的期票;但儘管這樣,他還是決定去找他。
他朝糖果店內四周掃了一眼,這是一間陰暗、狹長的房間,現在差不多空了。只有窗下還坐著十幾個年輕人,他們的臉都被一大張一大張的報紙遮住了。
「魯賓羅特先生!」他對一個坐在穿衣鏡旁的年輕小伙子叫道。這個小伙子一隻手拿著玻璃杯,另一隻手捧著一塊點心,靠在一張鋪上了報紙的桌旁。
「什麼事?」小伙子站起來叫道。
「有什麼情況嗎?」
「沒有。」
「我早晨就該知道。」
「沒有情況,所以我沒有對你說,我想……」
「你聽著,你不用去想,這與你無關。我對你說,你只要每天早晨來家裡報告我就行。情況怎樣這你不管,你的事就是向我報告。我會給你錢,然後你再去吃點心、看報,都來得及。」
魯賓羅特急於要作自我辯解。
「你不要叫嘛!這兒不是神壇!」莫雷茨衝自己辦公室的這個公務員鄙夷地說,把背對著他,「堂倌!算帳。」他喊著便拿出了錢包。
「你付錢嗎?」
「咖啡!……對!你們什麼也沒有給我送來,我不付錢。
「咖啡!馬上就來。」堂倌放開嗓門叫了起來。
「你把這咖啡留給自己吧!我等了整整兩個小時,現在來不及吃早飯就要走了,笨蛋!」莫雷茨非常生氣,他急急忙忙從糖果店跑到了街上。
太陽曬得慢慢熱起來了。
一群群工人都走散了,可這時候人行道上卻擠滿了另外一些人。他們的穿著很講究,女士們頭上戴著摩登的帽子,身上披著華貴的披肩;男人們穿的是黑長大衣或帶披領的長衫。猶太人穿著長禮服,但被爛泥巴弄髒了;猶太女人都很漂亮,她們身上穿的天鵝絨服也拖在人行道上的泥濘裡。
街上一片喧鬧,人們在擁擠中不斷發出笑聲。他們有的往上朝普熱亞茲德街或者納夫羅特街走去,另一些是從那兒過來的。
在傑爾納街口的一家糖果店門前,一群在工廠事務所工作的年輕人在仔細地觀察來回於道上的一群群女人,對她們高聲地品頭評足,加以比較,不時發出歇斯底里的狂笑,因為他們不以為這些女人舉止文雅,只覺得她們很愚蠢。列昂·科恩也在他們一旁,他不時還做些滑稽的動作,他的笑聲也最大。
布姆—布姆躬著腰,站在這群年輕人前面。他不斷用手托著他的夾鼻眼鏡,留心看著那些女人在走過一條橫穿胡同而過的街道時,不得不把裙子提起來。
「你們看呀!你們看呀!這是什麼腳呀!」他巴噠著嘴叫道。
「這個女人襪子裡的腿像兩根樹枝一樣。」
「你看!薩爾恰今天是怎麼出來的!」
「注意!莎亞來了。」列昂·科恩向隨便躺在馬車裡經過他們的莎亞鞠了一躬。
莎亞也向他們點了點頭。
「他看起來像個老『廢物』。」
「小姐,你的裙子上沾了泥。」布姆—布姆對一個姑娘吆喝道。
「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列昂說。
「我說的不過就這麼點嗎!」
「莫雷茨,到我們這兒來吧!」列昂看見韋爾特走過來了,他叫道。
「算了吧!我不喜歡在街上演小丑。」莫雷茨喃喃地說,他從他們的身邊走了過去,立刻隱沒在往新市場擁去的人群中。
許多建築架佇立在新蓋或者增建的房屋前面,把周圍的一切都趕到泥深路爛的街上去了。
下面,在新市場的後面,擠滿了猶太人和往老城去的工人,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在這裡接連三次改變著自己的面貌:它從加耶羅夫斯基市場到納夫羅特屬於工廠區,從納夫羅特到新市場屬於商業區,從新市場往下到老城則是猶太人賣舊貨的地方。
這裡的爛泥更黑、更富於流動性。每棟房前的人行道都幾乎是另一個樣,有的地方鋪上了石頭,顯得寬敞;有的地方鋪上了水泥,形成一條狹長的水泥帶往前伸去;有的地方就是一條細長的鋪上了磚的道路,上面滿是泥濘,路面也被踩壞了。
工廠裡的廢水從排水溝裡流出來後,就像一條條拉開了的黃色、紅色和藍色的帶子。這些廢水是從它們後面的一些工廠和房子裡流出來的,水量多得在淺平的排水溝裡裝不下,泛濫到人行道上來,形成五顏六色的水浪,還流到無數商店的門檻邊。門檻裡面也是一片烏黑的泥濘,骯髒、腐臭,還可聞到臭魚、壞了的蔬菜和燒酒的氣味。
街上的房屋都很破舊、骯髒。牆上的灰土脫落了,閃閃爍爍好像長了瘡疤,磚都裸露在外,有的地方還露出一根根木頭。另外一些房子的牆壁是一般普魯士式的,但它們也裂開了,在靠近門和窗的地方甚至都鬆散開了。這些門窗上的把手也是歪歪扭扭的。還有一些房子則快要塌了,下面堆滿了爛泥,就像一排排令人噁心的屍體。在它們之間,卻又混雜著一些新蓋的三層大樓房,這些樓房沒有露台,它們的窗子多得數不清,但還沒有安裝好,牆壁也沒有粉刷,可是已經住滿了人。裡面響遍了在星期天也工作的織布機的嘎噠嘎噠聲,縫補舊物出賣的機器的軋軋聲和紡車轉動的刺耳的吱吱聲,在這上面安裝的線軸是用於手工勞動的。
這些樓房數量很多,排下去沒有盡頭,它們的陰森森的大紅圍牆高高聳立在周圍死氣沉沉的廢墟世界和破爛市場之上。在樓房跟前,堆滿了磚瓦和木頭,再往前還有一條狹長的巷道,巷道裡擠滿了運送貨物的車馬,同時可以聽到商販在叫賣,工人們在喧鬧。他們一群群往老城擁去,不是走在巷道中間,就是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他們脖子上的圍巾顏色和巷內灰白色的泥濘差不多。
在老城和靠近它的所有街道上,正像一個尋常的星期天一樣,活動十分頻繁。
一個四角形廣場的周圍被許多舊樓房環繞著。這些樓房從來就沒有刷新過,裡面都是商店、酒樓和所謂「殯儀館」1。廣場上有許多售貨攤子,這裡聚集著成千上萬的人、車輛和馬匹。人們在呼喊、在說話,有時還在打罵。
1原文是英文。
一片雜亂的喧鬧聲就像水浪一樣從市場的一方,經過人們的頭頂、飄動著的頭髮、伸起的手和馬的腦袋,流到了另一方,屠夫們高舉在碎肉之上的斧頭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人們因為怕擠,將大塊大塊的麵包舉在他們的頭上。那貨攤旁的衣櫃裡掛的黃、綠、紅和紫羅蘭色的圍巾,就像旗幟一樣在空中飄蕩。懸掛在許多木樁子上的便帽、禮帽、皮鞋、棉紗領帶彷彿一條條五顏六色的蛇,在風的吹拂下颼颼作響,不斷向擁擠過來的人的臉龐撲了過來。在小商店裡,一些高級的白鐵器皿被放置在陽光下,燦然閃爍;還有一堆堆豬肉,一包包柑桔也在這裡出售。一根根枴杖在黑色的人群和泥濘的襯托下清晰可見。這些泥濘由於人們的踐踏和攪拌,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並像一道道噴泉,不斷向小商店和人們的臉上濺去;有時它還從市場流到一些建築架旁,流到市場周圍的街道上。在這些街上慢慢地行駛著一些滿載一桶桶啤酒的大車和送肉的車子。在肉車上蓋有一塊塊骯髒的破布,遠遠就可以看見上面放的紅黃色的、去了皮的牛排骨。還有一些載著一袋袋麵粉,或者裝滿了家禽的車子,上面的鵝鴨在嘎嘎叫著,有的還通過一層層格子伸出頭來,衝過往的行人不停地喧鬧,形成了一片雜亂的音響。
在這些車繩沒有解開、一輛接著一輛走過去的車子旁邊,有時急速地駛過一輛裝飾得很漂亮的馬車,把爛泥濺潑在它身旁的人們、車子和人行道上。在這種馬車上坐的,往往是一群年老的窮苦的猶太女人,她們攜帶的籃子裡裝滿了煮熟的豆子、糖果、凍壞了的蘋果和兒童玩具。
在一些已經開張的擠滿了人的商店門前,放著桌椅板凳。上面擺著一堆堆服飾用品、長短襪子、假花、硬如白鐵的印花布、縫得非常別緻的被褥和棉紗做的花邊。在市場的一個犄角上,擺著許多黃色的床鋪,上面繪著各種圖形;五斗櫃,由於沒有用銅鎖鎖上,看起來頗似一塊紅木;鏡子,因為太陽光的照射,任何人站在它跟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孔;此外還有搖籃和一堆堆廚具。在這些東西的後面,一些鄉下女人將一把把草放在地上就坐下了。她們身穿紅布衣,腰上束著圍裙,帶來的是黃油和牛奶。在車子和小商店之間,有時走過一群群婦女,她們拿著一籃籃漿貼好了的白帽子,這些帽子的大小已經試過,合符街上人的要求。
在市場一旁橫穿而過的街上,還擺著一桌桌的帽子,帽上簡陋的帽花、鐵銹色的帽扣、各種顏色的羽毛,在它後面的房屋牆壁的襯托下,看起來令人不快。
男衣櫃裡的衣服已經一賣而空了。在街上,在一些過道裡,在牆邊,在一般並不用於遮蔽的帷幔後面的小攤子上,所有貨物也一賣而空了。
女士們也照樣試著各種長衣、圍裙和褲子。
人們的喧鬧聲不斷加大,因為從城市上方還不斷有新的買者到來,增加了新的喧鬧聲,這裡包括一些嘶啞喉嚨的喊叫、從各方面傳來的吹兒童喇叭的嗚嗚聲以及車子行駛和豬、鵝吠叫的聲音。整個這一瘋狂的人群都在狂呼亂叫,他們的聲音衝向那像一把淺綠色華蓋一樣高懸於城市之上的明淨晴朗的天空。
可是在一個酒店裡,卻有人在演奏、在跳舞。人們可以聽到通過這一片象地獄一樣的喧鬧,從那兒傳來的拉手風琴和小提琴的聲音以及雄壯有力的跳奧貝列克舞時的呼喊聲。但這聲音很快由於十幾個人在市場中心的一家商店門前為爭奪火腿而吵嘴的干擾,又聽不見了。這些人緊緊地扭抱在一起,大聲地叫喊著,把身子左右搖晃,終於滾到了爛泥裡。他們各自咬著對方,像一個大球似的滾來滾去,滿手、滿腳、滿臉都是血,嘴由於氣怒噘了起來,眼裡露出了白翳。
太陽高高地照著,給整個市場帶來了春天的溫暖,把各種顏色都照得十分明亮。它給那些疲勞和消瘦的面孔增添了光輝,使一切藏污納垢的地方得以暴露,把窗玻璃、把拌和著水的泥濘、把那些站在房前曬太陽的人們的眼睛照得熠熠生光。它像這兒常用的鍍金琺琅一樣,包住了所有的人和物體,使酒館、車子、小商店和泥濘都變得無聲無息。它好似一個大的漩渦,在市場的上空旋轉。它彷彿支支利箭,猛刺著房屋周圍的四角。它有如流水,流進了大街小巷,流到了田野和附近的工廠裡。這些工廠煙囪林立,但它們沉睡在可怕的寂靜中,並用它們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窗眼凝視著這一群群的工人。
莫雷茨十分煩惱地擠過市場後,來到了德列夫諾夫斯卡街。這是羅茲最古老的街道之一,這兒非常寂靜,街旁快要倒塌的小房是羅茲第一批紡織業者的,還有一些普通農民的房子緊挨著它們。這些房子也是歪歪斜斜的,一半都快要觸到地面了。它們的周圍還有果園,果園裡的葡萄和移栽過來的蘋果都死了。這些樹過去是枝葉繁茂的,後來由於緊靠工廠的圍牆,多年來,陽光和從野地裡來的風逐漸被越來越多的障礙物遮住,因此它們枯萎了;後來染坊裡排出的污水又流到這兒把它們洗染、侵蝕和破壞,再加上從來沒有人照看,它們便在被遺棄的淒涼和寂寞的處境中,慢慢地死去。
這條街上的爛泥比市場上還要深。在通往野地的街尾上,有一些豬在屋前爬來爬去,想要刨開場地上硬邦邦的泥土,因為這兒堆放著許多垃圾。
這裡的房屋成群相聚,但它們的佈局卻很雜亂無章。有的還孤零零地立在野地裡,周圍都是浸透了水分的軟糊糊的爛泥。
格林斯潘—蘭德貝爾格的工廠就在羅茲的這一邊,它和街道之間,隔著一堵高大的籬笆牆。
在工廠的一旁有一棟帶閣樓的大房子。房子的周圍是果園。
「先生在家嗎?」莫雷茨沖一個給他開門的老工人問道。
「在家。」
「還有別人嗎?」
「大家都在。」
「什麼大家?」
「啊!就是那些猶太人,他家裡的人。」老工人鄙夷地說。
「弗蘭齊謝克!你很幸運,我今天情緒好,要不就要給你一個耳光了,你懂嗎?給我脫下套鞋!」
「我懂,要不是老爺今天高興,我就會挨上一記耳光,現在我不會挨耳光了。」老工人十分和善地說著,為莫雷茨脫下了套鞋。
「好,你拿去喝啤酒吧!要記住。」莫雷茨表示滿意地給了他十塊錢,然後走進房裡。
「不得好死的,豬玀!他會害波蘭人的。」老工人說著,沖莫雷茨啐了口唾沫。
莫雷茨走進一間大房,這裡有十來個人,他們圍坐在一張擺有杯盤碗碟的大桌子旁,剛剛吃完午飯。
他會意地和所有的人打了招呼,便坐在角落裡的一張紅沙發床上,床上蓋著一株大的扇形棕桐樹的影子。
「幹嗎要吵嘴呢?一切都可以平心靜氣商量嘛!」格林斯潘在房間裡徘徊,慢慢地說。他那灰白色的頭上戴了一頂天鵝絨的便帽。
他的白淨和飽滿的臉龐在長長的鬍鬚襯托下顯得更加漂亮,他的一雙小眼睛不斷以閃電般的快速變換著自己注視的對象。
他的戴寶石戒指的手裡雖然拿著一枝雪茄,卻抽得很少。可是當他把煙從突起的紅嘴巴裡吐出來後,還要仔細地聞聞它的味道。
「弗蘭齊謝克!」格林斯潘對門廳裡喊了一聲,「你把我辦公室裡的那盒煙拿來吧,它完全搞濕了,我要放在爐子上烤烤。你留心著,別讓它丟了。」
「如果它不該丟失,就不會丟失。」弗蘭齊謝克喃喃地說。
「這是過什麼節1?」莫雷茨問費利克斯·菲什賓——這個家庭的成員之一。他現在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口裡不斷吐著一圈圈煙霧,還老是搖頭擺腦的。
「家庭破產的盛大節日2。」費利克斯說。
12原文是德文。
「我到爸爸這兒來,是求爸爸想個辦法。我請大家也到這兒來,讓大家看看,對我的丈夫說一說,這生意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們才能有出路,因為他不願聽我的。」一個年輕漂亮、頭戴黑帽、穿得十分講究的黑髮女人開始高聲地說,她是格林斯潘的大女兒。
「你們在利哈切夫有多少錢?」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噙著鉛筆,問道。他有一個猶太高鼻子,他的頭髮和鬍鬚幾乎是紅的。
「一萬五千盧布。」
「你們的期票在哪裡?」老格林斯潘問道,一面玩著那根掛在他天鵝絨襯衫上一直垂到大肚皮的金鏈帶。在這件襯衫的下面,還有兩縷白帶子在不停地飄動。
「期票在哪裡?到處都有!我在格羅斯呂克那兒用過,買貨也用過,為買最後一間廂房還給了科林斯基。說這麼多幹嗎!只要有人破產,他就來找我,我不得不給錢,這就要用期票。」
「爸爸你聽!你老是這麼說。這是什麼?這像個什麼?這是做生意!這是個商人,一個正正經經的廠老闆說的話:『我覺得應該,我就付錢。』只有不懂得做生意的愚蠢的農民才這麼說。」女人叫了起來。在她的黑橄欖樹色的大眼睛裡,閃出了表示惋惜和憤怒的淚花。
「我感到奇怪,雷吉娜!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你這樣一個聰明人,卻連這些不僅做生意、就是全部生活都有賴於它的普通的事兒都不懂。」
「我懂,我加倍地懂,可我不知道你、阿爾貝爾特為什麼要付這一萬五千盧布。」
「因為我應該。」他喃喃地說著,低下了頭,把他蒼白的、顯得疲倦的臉對著他的胸脯,一絲帶譏諷的憂鬱的微笑從他窄小的嘴唇上掠過。
「他只顧說他自己的。你如果賒購了原料,那你就欠了債;可是你如果把東西賒給了別人,別人就欠了你的債。如果他們破了產,如果他們不還錢,你怎麼辦?難道你就得賠錢?難道說弗魯姆金想賺錢,你就得賠損嗎?」女人漲紅了臉,叫喊著說。
「廢物。」
「一個偉大的商人,哎呀!哎呀!」
「你必需整頓一下你的生意買賣,你應當賺百分之五十。」
「雷吉娜說得對!」
「你不要再恪守這個愚蠢的誠實了,這裡是一大筆錢。」
大家都叫了起來,他們向他伸出了手,臉上激動得火辣辣的。
「安靜,猶太人!」費盧希·菲什賓在沙發上搖晃著身子,隨便地說。
「給錢!給錢!就是蠢人也會。每個波蘭人都會,可這是一種偉大的藝術呀!」
「先生們!別再爭了!」格林斯潘的兒子齊格蒙特、一個羅茲大學的學生叫了起來,他想蓋過所有的聲音。他用刀敲著玻璃杯,解開了衣扣,一定要發言,可是誰也沒有聽他的,因為大家都在一起說話和呼叫。只有老格林斯潘一個人在默不作聲地徘徊,鄙夷地望著他那用手撐著身子、對莫雷茨表示同意的女婿。而莫雷茨卻對這場爭論的結束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他看著老格林斯潘,想了想是否向他提起自己的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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