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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篇 第三章
博羅維耶茨基購買並改建成為工廠的房子,原來是梅斯納的,在孔斯坦蒂諾夫斯卡大街旁邊的一條小胡同裡。這個地方原是小工廠和手工作坊區,因為受到大工廠的排擠,現在已經衰落了。
這兒的小胡同都是彎彎曲曲的,兩邊是門面很大的平房,胡同裡的路面沒有鋪磚,到處都是一副窮相,骯髒不堪。
房子由於年久失修,東倒西歪的,慢慢陷入爛泥裡了,就好像受到了米勒工廠高大的廠房和其他工廠巨大煙囪的擠壓一樣;那些大煙囪宛如密集的大石林,聳立在四面八方。
殘存的人行道沿著破破爛爛的平房向前延伸,同時瞅著這些窗子以下都陷入了泥濘的房子,在它的面上有許多堆滿了垃圾的坑穴。
小街中心的一些地方,有許多永遠也乾涸不了的長長的臭水窪子,成群的孩子在旁邊玩耍。這些孩子因為很窮,渾身骯臭,像是在這些爛房子裡孵出來的大海蛆蟲一樣。沒有臭水窪的地方都蓋上了一層很厚的煤粉,車輪子一軋,就飛起一團團烏黑的塵霧,飄遊在街上,沾滿了房屋,吞沒了毫無生氣、彎腰駝背的樹木的一點綠色。這些樹木歪歪扭扭,上面長的一簇簇短枝子從籬笆裡探出頭來,伸到了房前,像一排砍掉了胳膊的骨頭架子。
紡織作坊的單調枯燥的嘎噠嘎噠聲,震動著那污濁的窗玻璃和外面灰濛濛的干樹幹,響遍了空中,和米勒工廠震耳的轟隆轟隆聲合在一起了。
莫雷茨·韋爾特急忙走過了這個半死不活的地區,因為那些將要倒塌的房屋的一副窮酸相,兩邊作坊的枯燥無味的嘎噠聲和這裡快要死滅的生命使他感到十分厭惡。
他愛聽威力強大的機器的轟鳴;工廠那妖魔般的咆哮給他帶來了一種力量和健康的美感,那高大的廠房的形象能夠使他感到心情舒暢。
他不由自主地對米勒的轟隆隆地工作著的車間笑了一下,好心地瞥了一眼旁邊特拉文斯基的紗廠,然後長時間打量著對面巴烏姆工廠寂然無聲的紅天窗;這天窗上佈滿灰塵和蜘蛛網,像死人的眼睛一樣癡呆無神。
在特拉文斯基工廠後面,隔著幾塊空地,是博羅維耶茨基建廠的地方,他實際上是在改建梅斯納的老廠,這老廠是沒花多少錢就買了過來的,因為它已經荒廢十來年了。
為了給它加蓋一層,在它的正面全搭上了腳手架,這些腳手架把一大片四方形的場地都圍起來了,後面是幢幢升起的紅色的廠房,不時閃過工人的身影。
「你好,達維德先生!」莫雷茨瞅見了哈爾佩恩。他腋下夾著雨傘,昂首站在院子中間,正在審視建築工程。
「你好!這又是一座上等的工廠!蓋得這麼快,看起來多痛快啊!我現在有病,大夫說:『哈爾佩恩先生,治病吧,什麼也別幹。』我就治病,什麼也不幹,天天光在羅茲閒逛,欣賞這座城市的蒸蒸日上,這就是治病的靈丹妙藥。」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兒嗎?」
「剛才我見他在紡紗車間裡。」
莫雷茨走進了一座蓋有長長的三稜形玻璃屋頂的紡紗車間。
非常明亮的大車間裡,名副其實地擺滿了機器零件,鋪地用的磚,一卷卷蓋頂的鉛鐵皮,到處都是人聲和安裝機器的叮噹聲。那些機器象洪水前期的恐龍骨架一樣,在大車間裡橫七豎八地伸展,上面蓋滿了灰塵。空氣裡充滿了石灰漿味和從一間屋裡發出的燒製瀝青的強烈刺鼻味。
「莫雷茨,把亞斯庫爾斯基給我叫來!」馬克斯·巴烏姆喊道。
他穿一身藍工作服,嘴裡叼著煙斗,渾身油膩,站在安裝機器的工人中間,跟他們一起幹活。
亞斯庫爾斯基是工程開始時博羅維耶茨基雇來辦雜事的,這時趕忙跑上前來。
「喂,大貴族,派四個有勁的人到滑車這兒來,快點!」巴烏姆喊了一聲,接著便和安裝工人一起裝配那台將用滑車吊起來放在底座上的機器。當莫雷茨在車間中間又在嚷著什麼時,巴烏姆由於過不去,便簡短地吆喝道:
「你別打攪我啦,有話星期天再說,卡羅爾在外面呢!」
卡羅爾正站在外面幾個大坑的旁邊。工人們把運來的石灰倒進這個坑裡後,便立即攪拌;一團團粉霧也立即把這些工人、大車和其他人的形體全都遮住了。
博羅維耶茨基滿身白粉,過一會後,他走了過來,和莫雷茨寒暄了幾句,便湊近他耳朵說:
「你知道吧,他們不送顏料來了,借口是沒有現金。」
「他們不願意貸款,咱們現在怎麼辦?」
「我給英國去信了,得遲一點,貴一點,可是有貨!狗娘養的,這些德國人!」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
莫雷茨·韋爾特沒有開口。他仔細打量著卡羅爾,也仔細望了望整個工廠、工人和一部分放在院子裡草棚下的機器。然後他在各個角落轉了一圈,又看了一次馬克斯和亞庫爾斯基住的水泥倉庫。可是當他加倍細心地看著這一切時,他越來越感到不高興了。
「這是疙瘩,不是石灰!」他在視察抹灰的工序時說。
「用砂子砌牆就隨他們的便吧!我不願把什麼事都堆在自己頭上。」博羅維耶茨基回答說。
「昨天我算了一下,這些莫尼哀式的屋頂1比一般的屋頂多花了咱們兩千盧布。」
1約澤夫·莫尼哀(1823—1906),法國園藝家,鋼筋混凝土的發明者。
「可是,因為結實,多花四千也值得。要是出了事,火燒不怕。」
「你幹嗎光買這種貨?」莫雷茨戴上眼鏡,輕聲問道。
「因為如果失了火,只燒一層,燒不了其他的。」
「咳……不見得出那種……可怕的事。」
卡羅爾沒有理睬他,便急忙走了。莫雷茨繼續在工廠裡到處走著,十分氣惱地看著工程進展雖然不錯,就是太貴了。
他在辦公室裡瀏覽了一下工人的薪水表,認為工人的薪金太高,於是提請卡羅爾注意,同時還挑出了許多事兒的毛病,總之他認為一切都搞得太好和太貴了。
「我辦的事我明白。」卡羅爾回復他的意見說。
「這是宮殿,不是工廠,咱們可享受不起這樣的富麗堂皇!」
「這不是富麗堂皇,這是為了結實,比粗製濫造的合算。你瞧瞧布洛曼他們吧,建廠省了錢,可是每年得修理,房子都快塌了。我就看不慣猶太人的那種小氣樣兒,這你明白。」
「走著瞧吧,瞧這『波蘭式經營法』1結果會怎麼樣。」莫雷茨氣呼呼地嘟囔著。
1原文是德文。
「你會想明白的,請你保重吧,莫雷茨,你沒睡醒,正頭暈呢。」
「得投入保險!」韋爾特走出工廠時想道。
卡羅爾為了視察工程,爬上了腳手架。然後他又跑到旁邊的場地裡,在泥土堆、石灰坑、磚堆、建築材料和進進出出的幾十輛大車之間來回地奔走。他不斷給亞斯庫爾斯基下著命令,這位勤雜工也累得氣喘吁吁的,帶著一副永遠擔驚受怕的臉相,東跑西顛地完成他的吩咐。卡羅爾還看了幾次馬克斯,同時在工廠各處不停地奔跑。在他的永不枯竭的幹勁的感召之下,和他寸步不離的關照之下,工廠建設得格外迅速。
什麼灰塵,什麼越曬越熱不可當的太陽光,什麼勞累,他都置之不顧;他只是天一亮就起來跟工人上工,到天黑才下工。
馬克斯更是鼓舞了他,因為馬克斯一直在極為高興地跟工人一起安裝機器,晚上一起回到工棚,喝一點啤酒,睡上兩、三個鐘頭覺,早把他那懶懶散散的生活習慣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倆從鄉下回來後,關係冷淡了點,一是因為工廠消耗了他們的全部精力,二是由於他們離開庫魯夫時博羅維耶茨基說過的那些話。
馬克斯不能忘記這些話,特別是他越來越多地想到了安卡,對於博羅維耶茨基三天兩頭去米勒家拜訪,就越來越惱火了。
他看出了這是玩雙重把戲,因為他脾氣直,更是感到義憤填膺。
他倆越來越疏遠了,原因出自他們表露得越來越明顯的內心矛盾、種族區別和教育水平的不同。卡羅爾有時不免想到這個問題,可又對此聽之任之地微微一笑;而馬克斯則感受頗深,他怪罪於他,常常當真地十分生氣。
快到十二點時,博羅維耶茨基離開了工廠,穿過工廠後面的大花園後,來到了另一條街上。那兒有一座很大的平房住宅,是匆匆蓋起來的,因為過幾個星期,安卡和阿達姆先生就要搬來。
他暫時住在前宅的一間房裡,離工廠近一點;當他剛剛換好衣服,工廠下中午班的汽笛聲就響了。
他又看了一遍露茜的信,信中約他到海倫娜公園的山洞旁會面,下午四點。
「真是煩死人!」想到這兒時,他把信撕得粉碎。
的確,對這種事已經煩了。這種一天一換地方的偷偷摸摸的約會,爭風吃醋的激烈言辭,著實叫他煩膩,甚至他那信誓旦旦的愛情表白也使他感到厭倦,因為她對他來說不僅已經無關緊要,還白白佔去了他許多時間,妨礙他在工廠的工作。
有時候,在她如癡如狂的擁抱之中,在連連接吻和熱情激盪的偎依之中——在這種時刻,他看到,露茜不僅崇拜他,愛他,而且簡直是沉湎於愛情之中不可自拔。於是他想尋求解脫的辦法;可是這時她又不給他提供借口,因而使他更加惱怒。
他常在巴烏姆家吃飯,因為這兒離工廠近。可是這次他沒有去花園和自己的場地,卻上了米勒宅邸所在的大街。在經過米勒一家住的房間時,他放慢了腳步,朝窗子裡望了一下。
他的估計果然不錯,因為他看見了瑪達一張明亮的臉在一個窗口閃了一下後,接著又在另一個窗口探出來了,然後她本人便出現在住宅裡面一扇方門之下的台階上。
「您來吃午飯嗎?」她高興地招呼他,抬起一雙瓷珠般的藍眼睛望著他。
「是啊,您還沒吃吧?」
他向瑪達伸出了一隻手。
「沒呢。您瞧我這手,我得擦擦,我正在自己做飯呢。」她一面高興地說,一面在藍色的長裙上擦著雙手。
「廚房搬到小客廳裡去了?」他狡黠地問道。
「因為,因為……我正收拾吶!」她輕聲地回答,臉上也泛起一陣紅暈,因為怕他發現她正在窗口等他。
「您這兒怎麼變黑了?」她高聲地叫著,想以此保持鎮靜。
「我變黑了?哪兒呀?」
「眼皮底下,噢,這兒!我給您擦擦,行嗎?」她忸怩地問道。
「請吧。」
她拿著小手娟的一個角,十分細心地擦去了他臉上的黑點。
「這兒一定還有!」她這麼一擦,使他感到高興了,便又指著太陽穴大聲地說。
「沒有,我敢說沒有!」
她又仔仔細細把他的臉看了一遍。
他吻了她的一隻手,還想吻另一隻;可是她猛然縮了回去,用金色的睫毛遮住由於激動而變得陰沉的眼睛,然後站了一會兒,不知所措地用手指頭搓著圍裙。
卡羅爾見她這樣羞怯,笑了一下。
「您在笑我呢!」她生氣了。
「那好吧,我走了。」
「晚上請您跟馬克斯先生一塊兒來吧,我給你們做蘋果餅。」
「馬克斯不能一個人來嗎?」他意在言外地問道。
「不不不,我願意您一個人來。」她馬上嚷道,覺得臉又紅了起來,便立即轉身走進了屋裡。
卡羅爾笑著望了望她的背影,才去吃午飯。
自打冬天以來,巴烏姆家裡發生了許多變化。
這裡現在比那時候更加寂寞和淒涼了。
一間間高大的廠房在奇特的死寂中佇立,因為這裡只有不滿四分之一的工人幹活。
在長滿雜草的空蕩的廠區裡,游晃著母雞和在白天也沒人拴起來的病老的狗。幾個車間的單調細微的嘎吱聲從佈滿蜘蛛網和灰塵的窗口裡傳了出來,像夢幻中的窸窣之聲一樣。在這些車間的後面,沒有轟隆鳴響的大車間,沒有時時顯現的工人的身影,沒有頻繁的活動。到處都是一片墳墓般的淒涼和寂靜。
就是那環繞住宅的果園裡,也是一派空蕩的景象:許多乾枯的樹木向天空伸出光禿禿的枝椏,剩下的也無人照管,簇擁著它們的荒草密密層層地蓋滿了沒有耕種過的田□。
住宅本身同樣給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一邊牆上的灰泥已經脫落,通往遊廊的階梯已經歪斜,鑽進了地裡;爬上遊廊的葡萄籐才長出嫩綠的葉子,不知為什麼就已枯萎,像一塊塊骯髒的黃布一樣耷拉著。
窗前的花壇裡長滿了茂密的野草和蒿子,其中有些地方還露出水仙花的白眼睛和幾朵大戟的黃花。
彎彎曲曲的小路上,長滿了亂草,遍佈著田鼠的窩和被風吹來的成堆成堆的垃圾。
屋裡的氣氛也令人不快,各間房裡都很寂靜,充滿了潮濕腐爛的氣味。
辦公室幾乎空徒四壁,因為巴烏姆把公務員們打發走了,只留下了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和幾個看守近旁倉庫的女人。
工廠處處顯出破產的樣子。巴烏姆太太已經患病數月。整個屋子裡充滿了藥味。
貝爾塔帶著幾個孩子找她丈夫去了。只剩下奧古斯塔夫人1和尾隨著她的幾隻貓,她由於患齒齦炎2,老是包著臉龐。老巴烏姆一天到晚在工廠一樓的小辦公室裡呆坐,尤焦也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拉丁文。
博羅維耶茨基照直走進了巴烏姆太太的房間,想跟她說幾句話。
她坐在床上,身邊圍著幾個枕頭,一雙癡呆呆的往外突出的眼睛望著窗外搖晃著的樹木。
她手裡拿著襪子,可是沒有織,不時現出一絲苦笑,看了叫人難過。
「你好!」她輕聲地回答了他的問候。「馬克斯來了嗎?」她又問道。
「還沒有,一會兒就來。」
他開始詢問她的健康情況,夜裡睡得怎麼樣,感覺如何等等,因為她的健康狀況使他感到不安和難過。
「好,好!」她用德語回答道。可這時她好像大夢方醒似的,眼睛慢慢環顧著整個房間,久久地凝視著掛在牆上的兒孫們的照片,又望了望鐘擺。接著她想要織襪子,可這襪子卻從她那骨瘦如柴、不聽使喚的兩隻手中滑落下來了。
「好,好!」她不假思索地重複說道,一面望著窗外那搖曳著的金合歡的長長的樹葉。
奧古斯塔太太1幾次走到房間的另一邊,總是挪了挪枕頭後,便又離開,連她丈夫也沒有理睬。她丈夫站在床邊,卻用一雙血紅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她那枯乾的、灰中帶黃的臉。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她低聲呼喚著,聽見兒子走近的腳步聲後,她那死屍般的臉上活躍了片刻。
馬克斯進來後,吻了她的手。
她也摟住了兒子的頭,撫摸了一會兒,等他吃飯去後,又癡呆呆地望著窗外。
午飯吃得總是很簡單,大家都不說話,因為屋裡淒涼的氣氛使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老巴烏姆已經變得判若兩人了,他更瘦了,背更駝了,臉色也變黑了,他的鼻子和嘴的周圍刻上了長長的皺紋,好像樹皮一樣。
他力圖打起精神說話,詢問他們工廠生產的情況,可是他話不成句,說到半截就中斷了。在他陷入沉思後,他也不再吃東西了,只是通過窗口凝望著米勒的廠牆,或者遠眺特拉文斯基紡紗廠在陽光中閃閃發亮的玻璃屋頂。
午飯後,他隨即去了工廠,走遍了空無一人的廠房,察看了早已停工的車間。然後他把自己關閉在辦公室裡,一面瞭望城市成千上萬的樓房、工廠和煙囪,一面傾聽窗外沸騰生活的喧囂,這時感到一種無名的痛苦。
現在他哪兒也不去了,要把自己禁閉在工廠這個小圈子裡,要和工廠一起死去。
用馬克斯的話來說,工廠已經行將就木了。
人們雖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救它。
這家工廠同蒸汽巨人的搏鬥中將要倒閉是無疑的,可是巴烏姆還沒有看到這一點,也不想看到,他仍在繼續鬥爭,而且決心鬥爭到底。
馬克斯的規勸、女婿們的規勸以及其他老朋友的規勸都沒有用;他們建議他把手工工廠改成蒸汽機工廠,有些人甚至表示願意用貸款或者現金資助他。
這樣的話他也聽不進去。
他幾乎什麼也賣不出去,因為春季對整個羅茲都是災難性的;他解雇了工人,壓縮了生產,限制了工廠的需要,依然在不屈不撓地堅持鬥爭。
他的周圍成了一片真空。可是羅茲城裡都傳說老巴烏姆瘋了,拿他取笑,後來人們也漸漸把他忘了。
博羅維耶茨基吃過午飯馬上就走了,這個墳墓般的住宅中的令人憋悶的氣氛他已嘗夠,直等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他才鬆了口氣。
離露茜的約會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他要順便去看望維索茨基。
維索茨基的候診室裡坐著好幾個病人,他正忙著,只隨隨便便對卡羅爾打了個招呼。
「請原諒,等一等,待我給這個病人看完了病,我們就一塊兒去我母親那兒。」
博羅維耶茨基在窗下坐下後,開始環顧這間擺滿了醫療器具、瀰漫著石炭酸和碘仿氣味的診所。
「走吧!」維索茨基總算看完了這個猶太人的病,還對他吩咐了半天注意事項,然後他說。
「大夫,大夫!」猶太人走到門口後,又折了回來,乞求道。
「什麼事,你還需要什麼?」
「大夫,我還不放心吶!」他以微細顫抖著的嗓音說道,由於心緒激動,頭也晃了起來。
「我已經告訴您了,沒什麼大病,只要照我說的辦就行。」
「謝謝,我都照辦。我開著買賣,有老婆,有孩子,有孫子,盼著身強力壯呀!可是我不放心,所以問大夫您吶!」
「我已經跟您說了。」
「我記著吶,剛才我又想起點事兒。我有一個女兒。她也有病,我不知道她是什麼病,連羅茲的大夫們也看不出。她挺瘦弱,蒼白,跟牆的顏色一樣,什麼牆啊,簡直跟白灰一樣。她的骨頭疼,皮膚疼,兩隻手也疼。我帶她去過華沙。大夫說:癆病!好啦,這個癆病得花多少錢呢?『二百盧布!』我哪兒拿得出那麼多錢呀!我又找了個大夫。他說我這姑娘得按壓,於是把我從房裡攆了出去。我到外面後,再聽裡面時,我那羅依采在叫喚。唉,我這當爹的可害怕了,就衝門很客氣地對裡面說:『大夫先生,這可不行啊!』他回答我說我是蠢貨。嘿,可是她又放開嗓子叫起來了,這我就有點動火了,便使勁嚷道:『大夫,這麼干可不行,我得叫警察去,我們姑娘是正經姑娘!』他於是又客客氣氣請我出去,說我妨礙他按壓治病。我就在樓梯上等了一會兒,等羅依采一出來,嘿,她的臉紅得像紅布一樣,還說她全身骨頭節兒都舒服得很吶。過了一個月,她健壯得像一隻鵝,這個按壓治病法真頂用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法子。」
「按摩。你快點說吧,我沒時間。」
「大夫,說不定我的病也得按壓治治呢!我付錢,您只要開口,我就給大夫您一塊錢。再見,請原諒,我告辭了,我就走。」他喊著便三步並做兩步地出去了,因為維索茨基已經帶威嚇地逼近了他,好像要把他推出門外似的。
可是馬上又進來了一個肥胖的猶太女人,她剛一進門,就長聲地哼了起來:
「大夫喲,我堵得慌,胸口堵得慌呀!」
「馬上就來!你先去我媽那兒吧,在小客廳裡,等我給病人看完了病就來。」
「這些病人真有趣兒。」
「有趣得很吶。剛出去的那個,糾纏了我一個鐘頭,最後趁你進門就沒付治療費。」
「是啊,這當然討厭,可是像這樣忘性大的情況,我想不常見吧!」
「猶太人老是忘記給別人錢,老得提醒他們,多討厭。」維索茨基陪他去見母親時,有點不高興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從鄉下回來之後,就認識了維索茨卡,因為他給她捎來過安卡的信,為了未婚妻的事,還見過她幾次面。
卡羅爾見到她時,她正坐在一扇窗下的安樂椅裡。由於其他的窗戶都已經拉上窗簾和帷幔,只有一道射進這間幽暗室內的明亮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我正等您吶。」她說著便向他伸出了一隻纖纖的手,這手上的指頭也很細小,呈圓錐形。
「我來晚了,請夫人原諒,因為昨天實在來不了。機器運來了,整個下午我都得看著拆包。」
「是啊,沒有辦法,請原諒我請您來,佔了您的時間。」
「我聽從您的吩咐。」
他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凳上。因為一道陽光把他坐的這個地方曬得很熱,他又隨即躲進了陰影裡。這道陽光還照在維索茨卡的勻稱的身軀上,給她的黑頭髮增添了火紅的色調,在她風韻猶存的臉上塗上了一層橄欖色,使她那雙榛子色的大眼睛閃出金色的光彩。
「夫人不怕太陽光嗎?」他不由得說道。
「我喜歡太陽,愛曬太陽。——米耶喬那裡病人多嗎?」
「我看見他的前屋裡有幾個人在等。」
「猶太人和工人嗎?」
「好像是。」
「可惜沒有其他病人,更糟的是,他還不收治療費。」
「看樣子,他是以數量勝質量,工作多了,可是收入不變。」
「我不是這個意思。米耶喬收入多少,跟我完全沒關係。收入多也好,少也好,反正我們是靠自己剩下來的一點產業過日子。我想的只是,他大可不必去過多地關心大群大群的猶太人和各種窮人,他們也許不幸,可他們實在太髒了,還老往他那兒擠。當然羅,為了減輕這些不幸的人的痛苦和災難,應該做點事情,可為什麼專門機構的大夫們不做呢?這些窮人本來就不那麼講究,從小就習慣了跟那些破衣爛衫和臭泥巴打交道。」
她身子神經質地哆嗦了一下,那漂亮的臉上現出厭惡和煩躁的表情;於是趕忙拿著灑了香水的手帕捂上鼻子,好像防備自己想起來的什麼臭氣似的。
「沒有辦法,米耶奇斯瓦夫先生愛他的病人嘛,這是他的空想。」他略帶諷刺地回答說。
「空想,當然是的。我甚至認為,每種高尚的思想都包含某種空想,某種優美的幻想;因為有這種幻想,今天這樣醜惡的生活才較堪忍受。——我甚至懂得,為了這樣的幻想可以獻出生命,可是我不明白,怎麼可以熱愛那些幻想中的穿得破破爛爛、滿身爛泥的怪物。」
她沉默了片刻,拉上了那畫著金色小鳥和樹叢的嫩綠色的絲窗紗,因為從外面鋅板上反射過來的陽光把屋裡照得太亮、太耀眼了。
她緘默地坐了片刻,把頭斜向他。這時透過窗簾射進來的碧綠和金黃的奇顏異彩的陽光便傾瀉在她身上,她輕聲地問道:
「您認識梅拉尼亞·格林斯潘嗎?」
她說出這個名字時,流露出了些微的厭惡感。
「認識,但只是從相貌上,在各種聚會中見過,不太瞭解她。」
「可惜!」她喃喃地說著,站了起來。
她十分嚴肅地在房間內來回走了幾次。
她在兒子書房門旁聽了聽,那兒傳出了含糊不清的說話聲。
她望望街道,街上烈日炎炎,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卡羅爾好奇地注視著她的王后般的步態,因為室內幽暗,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她很激動。
「您知道這位梅拉小姐愛上了米耶喬嗎?」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在城裡聽到過這種閒話,但是我沒怎麼注意。」
「已經滿城風雨了!這可是損人名譽的呀!」她著重地補充了一句。
「請原諒。我要說明一下:城裡有人說,他們倆愛上了,都快結婚了。」
「辦不到!我告訴您吧,只要我活一天,就辦不到!」她雖壓低了嗓音,但很使勁地嚷著,「我的兒子竟會跟格林斯潘的女兒結婚?哼!」
她的榛子色的眼睛放出了銅色的光輝,她的高傲而美麗的臉龐上,顯出了怒容。
「梅拉小姐在羅茲名聲很好,她很高貴,聰明,而且十分富有,逗人喜歡,所以……」
「所以一無是處,她是猶太女人!」她低聲說,表現出了強烈的、近乎痛恨的輕蔑。
「的確,她是個猶太姑娘。既然這個猶太姑娘愛您的兒子,您的兒子也愛她,那麼事情就明白了,就不存在什麼矛盾了。」
他很果斷地說,因為她的硬話激怒了他,顯得可笑。
「我的兒子可能連猶太女人也愛,可是不能想像我們的種族竟可以和異族血統,跟可惡的、敵人的種族結合。」
「請原諒我冒昧地說,您話中偏見太大。」
「那您為什麼還要和安卡結婚?您為什麼不在羅茲的猶太女人或者德國女人中間挑一個,為什麼不呢?」
「因為猶太姑娘和德國姑娘裡還沒有一個我喜歡到可以和她結婚的地步,要是有的話,我是一刻也不會猶豫的。我沒有一點種族的偏見,我認為那都是舊思想殘餘。」他一本正經地說。
「您多傻啊,您光會用理智的眼光看問題,您不關心未來,不關心自己的孩子,不關心子孫後代。」她搓著兩隻手大聲地、帶著憤怒、威脅而又表示惋惜的語調說道。
「為什麼?」他簡短地問道,看了看表。
「因為您可能選擇猶太女人當您孩子的母親,因為您對猶太女人沒有反感。您看不出那種女人跟咱們完全格格不入;她們不信宗教,不講倫理道德,沒有貴族生活習慣,沒有一般女人的特性;她們思想空虛、生活奢華;她們沒有良心,出賣自己的姿色;她們都是一些受最原始的欲求支配的動物,是忘記了過去,沒有理想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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