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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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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56:04 |只看該作者
  索哈沒有穿白工作服,穿的是一件黑外套,前襟上滴滿了蠟油;他的黑色褲子太短,卷在靴筒上;他戴的是寬邊帽,那襯衣上的橡膠領子已經滑到後面去了,因此露出了又黑又髒的脖子。
  他留了鬍子,像硬刺鋼毛刷子一樣蓋滿了兩邊的腮幫,在耳邊又和剪得很短的塗了頭油的頭髮連成一片。
  在又黃又皺又憔悴的臉上,還是過去那一雙誠實的藍眼睛。
  他仍舊像以往那樣給卡羅爾鞠了九十度的大躬。
  「我差點沒認出你們來,你像個工廠老闆一樣。」
  「是啊……混在老爺們中間,就學了點老爺的樣兒,沒別的。」
  「你還在布霍爾茨那兒幹活嗎?」
  「他還能在哪兒幹嗎,廠長大人,……」
  「住嘴,婆娘,我自己說。」他鄭重其事地打斷妻子的話,「鎮上的夥計們說,老爺要在羅茲開大工廠,我跟老婆合計了合計……」
  「請老爺,請我們親愛的東家把我們也帶去,因為……」
  「住嘴,婆娘,因為跟著自己人心上自在。我會幹活兒,什麼噴霧、染色、梳毛都會;可是,您要是養牲口,那就求您原諒,我一聞牲口味兒就噁心。」
  「他懂得牲口,小姐就能作證,幾年……」
  「住口。」他吼了一聲,因為幾年來,他本來習慣牲口了,現在見了牲口也沒有什麼了。
  「要是工廠裡有活兒,就可好,因為那股臭味……」
  「因為那股臭味,我一聞胸口就憋得疼,肚裡就翻騰,兩眼就發黑,好像當頭挨了鏈枷打一樣。親愛的好東家!」他說著便激動起來,雙手摟住了他的腿。
  「俺們都是沒飯吃的窮人!小姐您給說句好話。」那女人眼淚汪汪,輕聲地說,吻著他們的手,抱住他的腿。
  「那好吧,聖約翰節那天你們來吧,再談談,就安排你們在馬房裡幹活。」
  他們又一次地感激涕零。
  「他們變多了!」安卡一面打量索哈的妻子,一面輕聲地說;那女人早已不穿棉毛土布,換掉了全部村姑的裝束。
  她穿一身天藍色的棉布外套,紅色的緊身衣,那不勻稱的身軀好像要撐破它似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黃銅項鏈,頭上戴的黃頭巾紮在下巴頦兒下面,手裡拿著一把褐色的太陽傘。
  「過三、四個月,羅茲就會把他們改造成另外一種人。」
  「不對,卡羅爾先生,羅茲只能把他們變成另外一種衣裳架子。要是今天給他們十莫爾格土地,頂多一個星期,羅茲生活的痕跡在他們身上就絲毫也留不下了。」
  他們回到餐廳時,正碰上西蒙神父和阿達姆先生爭吵,阿達姆先生用腳踢著椅子橫木,嚷道:
  「戈爾戈依1是叛徒!從腳心到腦瓜頂都是叛徒!混賬王八蛋,狗崽子,狗兄弟。」
    1戈爾戈依·亞瑟(1818-1916),1848年革命時期匈牙利軍隊統帥,反對社會革命,和追求同維也納妥協的反動集團有聯繫。因此他的策略特點就是動搖不定,反對軍隊政治化和組織人民游擊隊。1849年8月11日。戈爾戈依變成了獨裁者,兩天以後投降奧地利人。--原注。
  「我告訴你吧,我親愛的好人,他不是叛徒,他是一個不憑武力、有卓識遠見的人。是他拯救了匈牙利。」
  「又像猶大一樣把它出賣了。」阿達姆先生反駁道。
  「算了算了算了!依你看,凡是頭腦清醒的人都是叛徒和猶大。他要是不保住剩下的將士,該怎麼辦?」
  「打到最後一口氣,最後一個戰士。」
  「像你們這樣的人,早就逃命了!雅謝克,拿火來,煙袋鍋又滅了。」
  「什麼什麼什麼?我們逃命了?憑著基督的傷口發誓,神父,你胡謅什麼!我們逃命了?哪天逃命了?我們?」阿達姆先生咆哮了,在坐椅上扭動著身子,臉上暴起了青筋,怒火萬丈,眼睛直打閃,嗓子都啞了,同時咬牙切齒的。等他稍許平息下來之後,全身仍然顫抖不停,連咖啡也不能喝,因為手哆嗦得厲害,咖啡都濺在外套和胸口上。
  卡羅爾和馬克斯出去收拾行裝準備出發,剩下的人繼續吵著,全都暴跳如雷了。
  查榮奇科夫斯基給阿達姆先生助威,時時用拳頭砸桌子,從椅子上跳起來,找帽子,滿屋子轉,然後又坐下;神父並不認輸,他沖雅謝克要火的話聲越來越低,越頻繁,也越來越頻繁地用煙袋敲地板,那是他怒火重來的信號。
  卡奇馬列克中止了他們的爭辯。他用雙腳咯登咯登地踏著台階,大聲地擦著鼻子,進門之後,把文明棍放在角落裡,派頭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
  「你來晚了,就跟我們喝點咖啡吧。」
  「謝謝東家。午飯已經吃過了,咖啡嘛,多喝點不要緊。」
  他坐在阿達姆先生旁邊,用外套大襟擦了汗臉,接著又用棉絲手絹扇著取涼。
  「天真熱啊,準是要下雨了,牧場上的牲口直啃草。謝謝小姐,熱吧?」
  「噢,太熱了,跟開鍋的水一樣。」安卡說著,把咖啡和糖缽送到他面前。
  「涼咖啡一錢不值,一錢不值。」
  「我看,您對咖啡挺在行。」
  「這……我是常常喝這個玩意兒的呀!談買賣,聊天,非得黑咖啡不可,要是再加上一小杯白蘭地,那就樂上加樂了。」
  安卡送上了白蘭地。
  卡奇馬列克倒了半杯咖啡,裡面又摻上半杯白蘭地。他咬了一點糖,慢慢地呷著,同時環顧著在場的人。
  「您好,真沒想到在我們這兒能見到您。」卡羅爾進屋時大聲打看招呼。
  「你認識卡奇馬列克先生?」阿達姆先生問。
  「卡奇馬爾斯基1先生供給我們建廠用磚。父親跟我談過你對我們庫魯夫的設想,可是說錯了名字,沒想到就是您。」
    1即卡奇馬列克。
  「這是因為,在羅茲我用一個名字,在鄉下用另外一個。」他狄黠地微笑著,解釋說,「一般人都挺蠢,總是憑衣冠、憑外表看人。還說什麼既然叫這個名字,那就叫下去吧,因為方便。這都是瞎說。在羅茲我要是還用原來的名字,那麼隨便哪個無癩或者德國人,或者什麼破落貴族就會說:『卡奇馬列克,種地的,過來。』我要是用貴族的姓呢,他們就會對我說:『卡奇馬爾斯基先生,請您光臨!』我是大戶人家出身,祖宗三輩地主的後代,那些德國佃戶憑什麼小看我;其實,我的祖宗開始經營土地的時候,這些雜牌德國人還在樹林子裡手腳並用滿地亂爬,像豬一樣拱著吃土豆呢。」
  「對極啦,卡奇馬列克先生。」卡羅爾笑著叫道。
  「說實在的,羅茲的那些米勒們、舒爾茨們,都是這種鄉下貴族,等以後要是有了機會,我卡奇馬列克就能當他們的國王,對他們也是一種光榮。」
  他給自己添了咖啡,添了白蘭地酒,想繼續說下去,可是阿達姆先生覺察到了馬克斯臉上的不滿表情,便轉了話題,問道:
  「今年的磚不錯吧?」
  「不怎麼樣。可是依我看,過不了多久羅茲就要大興土木啦,空前的。」
  「為什麼呢?現在哪兒都是死氣沉沉的,到處都是空前的破產,好些工廠閒著,其他的也只有一半人上班。要是再折騰,半個羅茲都要塌了。」
  「可是那些從德國來的猶太人,他們就不需要做生意嗎?我已經看出來,他們都在城裡亂轉,找地皮,找磚廠呢。您瞧吧,要大干了。十年以前也是這樣。羅茲蕭條了一冬天算得了什麼,就是公牛一不幹活也要躺下歇一陣的,可是嘴一嚼,又會幹起來。有人也許說,哼,要死了,咳,讓它歇歇勁嘛,等以後拉起犁來,那勁頭兒才大呢。」
  「你開磚廠日子不淺了吧?」卡羅爾猜測說。
  「差不多六年。」
  「以前呢?」安卡笑著問道。卡奇馬列克掏出了雪茄,正在招待大家。
  「抽吧,先生們,這煙不錯呀!我認識一個癩貨,猶太人,是他給我送來的,走私貨。」
  他用細小的牙叼住雪茄一頭,小心地點著火,這才回答說:
  「以前嘛,小姐,我是個種沙地的糊塗農漢。地裡一半是沙子,一半是乾淨土。遇上天旱,砂子滿天飛,土結成了硬板;遇上多雨,土就變成爛泥,沙子上連棵草也不長。我種的就是這樣的地,牲口啃牲口棚上的麥秸,人餓得要死。當時我傻頭傻腦的,這個賬我認-- 怎麼能夠聰明呢?有人教我嗎?有人給出主意?我那個東家倒是滿肚子的主意,可就是德國人把他吃了,他也不給農民拿個主意。沒法子,我就像爹象爺那輩子人一樣受窮,上帝就讓莊稼漢子受這份罪嘛。羅茲蓋了工廠,有些個佃戶和小農戶便去做工,趕車。可是我沒動窩。羅茲離鄉下還很遠呢。
  「忽然有一天,我在門口瞧見一個煙筒,那一年裡竟出了五個;羅茲擴張到了鄉下。我記得原來羅茲離我那兒有四俄裡,後來變成了三俄裡,現在連一俄裡也不到了。羅茲擴展到了鄉下。災難一來,誰能抵擋。因為威脅了我,我心裡就琢磨開了:乾脆賣地,遠走高飛;可是還不放心,於是又等了等。有一次我碰見了霍伊諾維的教父,他拉著一車沙子。
  「『您這是往哪兒拉呀』
  「『城裡。』
  「『幹什麼去?』
  「『賣。』
  「『也值個錢?』
  「『一個盧布,碰上財主,價錢還大呢;碰上猶太人,就少點。』
  「我跟他去了。他賣了一個半盧布。我一瞧這情況,心裡就亮了起來,就好像有人把一本書的道理塞進我的腦袋瓜裡了。
  「我房後頭有個土坡子,就那麼一小塊,有四莫爾格,是塊肥地,幾輩子的時間,百靈鳥都在那兒拉屎積肥,一到春天,狗也湊在那兒相親。我飛快跑回家去,把木板車修好,就上土坡子找沙子去了。那沙子,說起來也怪,跟金子一樣,就在一層層的地上露著,用不著刨莊稼根子尋找。
  「我拉了一車上市;猶太人在老城打我,還有賣砂子的同行,街上還有民警,不過我還是賣了。後來我就啃起這個土坡子來,使勁地往羅茲運,天天運,干了兩年。到第三年,我的小子也拉開了,佃戶也拉開了--是我雇的。我們拉走砂子,也往回拉點東西。起初,我老婆還罵我糟蹋好地,弄得到處都是塵土,那還用說,反正不是香料嘛。因為羅茲不斷向我們鄉下擴充,就有鬼頭鬼腦的傢伙來了,瞧瞧我這塊地,說:『賣了吧。』猶太人也來了,說:『賣了吧,卡奇馬列克!』我沒有賣,他們到最後出了五百盧布一莫爾格。我心裡開始盤算了:他們願意出大價兒,這裡面一定有文章。我就去請教律師,說了說事情的前前後後。那是個公正誠懇的人,他照直告訴我說:
  「『卡奇馬列克,傻瓜,連這也不知道,他們想買你的土。
  你開個磚廠吧,你要是沒錢,就跟我合股。』
  「我自己下定了決心,雇了一個燒磚把式1,親自幹了起來,老婆、孩子打下手,一家子象牛一樣地幹,賺了一點。有一回律師來了,看了看情況,說:
    1原文是德文。
  「『卡奇馬列克,傻瓜,你跟孩子這麼累死累活的,一年頂多掙一千盧布。想個辦法嘛!開一間蒸汽磚廠。』「我琢磨了一冬天,後來跟他合夥了,幹得一直挺不錯。」
  「那,那個土坡兒呢?」安卡覺得有意思,問道。
  「禿得連根草也沒有啦,全讓人家扛到世界各地去了。」
  「您還住在鄉下嗎?」
  「在磚廠呆一陣子,在城裡呆一陣子;我在那兒置了幾間房,老婆孩子住在那兒,孩子得上學。」
  「幾間房子!正房是三層樓,還有四處耳房。」卡羅爾提醒說。
  「我……還要另置一所房子,我有地皮,女婿也得有房子住嘛。」
  「您來庫魯夫辦什麼事呢?」
  「要給大兒子娶媳婦,這孩子沒上過學,不會作買賣,也當不了廠長,所以我想給他買塊地,離我不遠,讓他呆在我身邊。」
  「我得馬上走了,您跟爸爸詳細談談吧,說好了價錢,您一到羅茲,就簽訂合同。喂,馬克斯,該走啦。」
  「我們送你們一段吧,過了那塊地,就上公路。」
  他們匆匆告辭。除了卡奇馬列克以外,大家都穿過了果園,順著地裡的小道走去,那小道上的草叢下面有的地方,還可以看到軋出的車輪印。
  安卡、卡羅爾和馬克斯在前面走,其次是查榮奇科夫斯基和神父,末尾是阿達姆先生。他壓在隊尾,因為他的小車在坑坑窪窪的地上顛簸得厲害,瓦盧希氣得口裡只管咒罵。
  「就欠把你砸個稀巴爛,叫你像豬似地亂滾了。」
  黃昏已經降臨大地,清涼的露珠灑滿了莊稼和草叢,田野上一片深沉的寂靜。只是簇簇黑麥的沙沙聲響在遠近飄浮,蟋蟀在演奏,在行人頭上成團飛舞的蚊子發出甜美的、尖細的嗡嗡聲。偶爾還有一些鵪鶉在碧綠的黑麥葉下呼叫著:「唧喳,收莊稼,唧喳,收莊稼!」燕子照「之」字形喃喃叫著掠過田野;百靈鳥也從被野蘿蔔黃花壓住的深綠色的燕麥底下竄了出來,拍打著翅膀,發出響亮的歌聲,直向天空衝去,蜜蜂則嗡嗡嗡地來回採蜜。
  「我親愛的好人,你瞧,這位卡奇馬列克,真是個怪人吶。」
  「這種人,在羅茲更多。神父你知道,他前兩三年才學會認字寫字。」
  「鄉下佬一發跡,腦袋瓜子就昏了,還以為別人都跟他一樣呢。」
  「有什麼不一樣呢?我的查榮奇科夫斯基,我親愛的好人,你我比他好在什麼地方呢?」
  「神父,以後你別讓鄉下佬親我們的手了。」
  「如果他們配,我就讓他們親,我親愛的好人。雅謝克,點火兒。」
  可是雅謝克不在場,馬克斯給他點了煙,跟在他們後面,心不在焉地聽他們嘮叨,因為他正盯著在前面走的安卡和卡羅爾,貪婪地捕捉著他們輕聲的談話。
  「你還沒有忘記維索茨卡?」她低聲問道。
  「明天我去見她。她真的是咱們表姊嗎?」
  「是我的堂姐,不過我想,過些日子也是你的堂姐了。」
  他倆沉默了片刻。
  神父一直在跟查榮奇科夫斯基抬槓。阿達姆先生引吭高歌,他的歌聲傳遍了田野。
    嗨,馬祖爾人下山,下山羅,
    輕輕敲呀敲窗戶,
    開門,開門,我的小妞,
    快把馬兒飲個夠。
  「你很快就來嗎?」
  「還不知道。工廠的事太多,還不知道先該辦什麼。」
  「現在你沒有時間陪我,沒有……」她更加輕聲地、感傷地補充說,用手撫摸著剛剛結出來的燕麥麥穗;這麥穗便搖擺著向她深深地鞠躬,同時把露珠也抖下了。
  「你可以問問馬克斯,我每天是不是有一個鐘頭的空閒,從早晨五點鐘一直幹到半夜。你真是個孩子,安卡,喂,你瞧瞧我呀。」
  她看了他一下,可是眼睛裡露出了悲傷的神色,嘴角也痙攣地抖動起來。
  「兩個星期後來,好嗎?」他趕緊說了這麼一句安慰她的話。
  「好,謝謝,不過,廠裡要是不方便,那就請不必來了,這寂寞我忍受得了,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是最後一次,安卡。一個月一晃就過去,然後……」
  「然後?」
  「然後咱倆就在一起了,你還擔心這個,我的小心肝兒,是怎麼的?」他情意綿綿地低聲說道。
  「不,不!跟你--跟你在一起就不。」她羞紅了臉,趕快改口,微笑得那麼甜蜜,以致使他忍不住真想吻她了。
  她不說話了,一雙充滿幻想的專注的眼睛眺望著廣闊的綠油油的麥田。那麥子象萬頃碧波一樣隨風擺動,皺成一圈圈淺灰色的波環和黑亮的折紋,倒伏在大地上,繼而挺起腰身,飛向它後面的休耕地,然後又返回來,沙沙響地頂撞著田間的小徑,好像要衝破這道堤壩,飄過長長的田壟似的;那田壟上是低矮的小麥,正在抖動著它們銀光閃閃的羽毛般的小葉;整塊麥地像一大片湖水一樣,上面跳著成千上萬的點點金光。
  「瓦盧希,快點,你這畜生!」阿達姆先生短短地叫了一聲,因為快到公路邊了。
  「我推著哪,腿上都濕了。」
  「已經到啦?」安卡望見了停在公路上的馬匹,輕聲說道。
  「可惜呀,沒走幾步就到了。」馬克斯說。
  「真的,這兒多美啊!欣賞欣賞吧,我親愛的好人,上帝裝飾得多好看啊,啊!」神父指著迤邐連接西天的田野,說道。
  橘紅色的碩大的太陽沉落在森林上方珍珠色的天邊,給萬頃麥田布下了一層四陲天際的紫色和淺紅的霧靄。
  草地中間的幾個水池水象磨工特佳的銅盾牌似的閃閃發亮;穿過草地蜿蜒曲折伸向東方的一線小河,在草叢中宛如一縷絳紫的緞帶;這裡那裡都好似燃燒著泛紅的黃金。
  「真美啊,可惜沒有時間多欣賞了。」
  「是啊。上帝保佑你們!小伙子們,親親吧。馬克斯生,巴烏姆先生,我親愛的好人,我們大家都像疼親人一喜歡你啦。」
  「我很高興啊,說實在話,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比你們更加親熱的朋友,衷心感謝你們的款待,請不要忘了我,馬克斯、巴烏姆!……」
  「一家殷實的公司,給六個月期限的貸款。供貨。」卡羅爾又說又笑,跟大家告別。
  馬克斯一語不發,心裡十分惱火;卡羅爾親了安卡的兩隻手總有十次,親了阿達姆先生兩邊的臉蛋,親了神父的手。神父也大為動情,摟住了他的脖子,親他的腦袋,祝他一路平安。
  馬車得得得地跑著出發了。
  安卡站在田埂上衝他頻頻揮動頭巾。
  阿達姆先生唱起了進行曲。
  馬克斯久久地凝望著安卡的艷麗的倩影,等那形象在遠處消失後,才在車上坐下來,氣鼓鼓地說:
  「你就老忘不了當眾取笑我。」
  「讓你清醒清醒。我就不喜歡別人喝起酒來沒完沒了,而且還是在我家裡。」
  兩個人都不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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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57:05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二章
  
  「布盧門費爾德,星期天你們在馬利諾夫斯基家彈琴了嗎?」
  「彈了,等會兒我告訴你。」他輕聲說著,起身到窗口去招待客商。
  斯塔赫·維爾切克懶洋洋地伸了伸腰,上街了。
  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巨大的平板貨車車輪在馬路上轟隆滾動,連辦公室的玻璃隔板也不斷被震得吱吱直響;那隔板上遮著黃銅網子,分為許多小窗口,客商們就擠在窗口外面。
  他不假思索地望了望對面正在建造的一座樓房的巨大腳手架和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密密層層的人群,就又返回到小辦公桌前,同時掃了一眼擠在牆壁和玻璃隔板之間、被一道低矮的隔柵分開的十幾個人的頭。
  「你們彈什麼來著?」他又問布盧門費爾德。布盧門費爾德正在用一隻瘦骨嶙峋、顫抖不停的手梳理他那淺黃色的頭髮,一雙藍眼睛注視著在辦公室中間東張西望的一個猶太人。
  「出納處在右邊!」他從窗口探出頭去喊了一聲。
  「一段貝多芬的升﹤小調奏鳴曲。彈得空前的好。馬利諾夫斯基還……」
  「布盧門費爾德,是《埃希納與貝萊茨的故事》?」辦公室另一端傳來了呼叫聲。
  「四,十七,五。快六千了。」他迅速回答說,把指數器翻轉了一下。
  「後來又試彈了我不久前完成的作品。」
  「什麼呀?波爾卡?華爾茲?」
  「去你的華爾茲,波爾卡。我才不創作筒子琴和舞會用的作品1呢!」他有點惱怒了。
    1原文是德文。
  「到底是什麼呢?歌劇嗎?」斯塔赫諷刺地問。
  「不是,不是。這篇作品形式上有點像奏鳴曲,但又不是奏鳴曲。第一樂章,是城市的印象,城市寂靜下來,慢慢入睡了。你懂嗎,萬籟俱寂,滲透著優雅的沙沙聲,由提琴演奏。在這個背景上,笛子奏出如訴如泣的曲調,好像凍僵的樹木,無家可歸的人,幹活幹得疲憊不堪的機器,明天要被屠宰的牲口的呻吟聲一樣。」
  他開始輕輕地哼唱起來。
  「布盧門費爾德,電話!」
  他沒有再唱,立即跑了,回來時也不能再唱了,因為得接待窗口外面等著的客商。
  然後,他又在大帳本裡記事,但還無意識地用手指頭打著樂曲的節拍。
  「你寫了很長時間啦?」
  「快一年了。星期天你來吧,你可以聽聽全部三個樂章。要是我能夠聽聽第一流樂隊演奏自己的作品,減壽兩年也行。一半生命也行。」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他倚在桌子旁邊,傾聽著自己內心的樂曲,以呆滯的目光掃視著映在窗口亮光之中的同事們一個個顯得發黑的腦袋。
  維爾切克開始寫帳。辦公室裡一片嗡嗡的談話聲,從窗口到窗口傳遞著笑語,有時爆發出一陣笑聲。但是每當前門一聲吱扭,電話一響,或者杯子發出了叮噹聲,笑聲就戛然而止,因為人們都到辦公室角落上喝煤氣爐煮的茶去了。
  「安靜1,先生們,老闆來了!」傳來一個報警聲。
  所有的人立即住口,抬眼望著格羅斯呂克。他已經下了馬車,站在事務所前面,正跟一個猶太人談話。
    1原文是德文。
  「庫格爾曼,今天請假吧,老闆心情好,正笑哪!」斯塔赫衝他旁邊的一個人說。
  「我昨天說了,他說等結帳以後。」
  「施台曼先生,請您今天跟他提一提紅利的事。」
  「但願他像那只黑狗一樣嚥了氣!」有人在柵欄外面咒罵道。
  這個「那只黑狗」的說法使大家笑了起來,可是笑聲又立即打住了,因為格羅呂斯克已經進來。
  人們從所有的小窗口裡謙和地探出了頭,事務所裡一片寂靜,只聽見煤氣爐上的吱吱水響。
  聽差接過禮帽,慇勤地為銀行家脫下大衣;銀行家搓了搓雙手,用指頭捋了捋烏黑的胡須,這才說:
  「先生們,你們知道,出了可怕的事。」
  「天啊,是行長先生?」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問。
  「什麼事啊?」大家都喊了起來,裝著驚慌的樣子。
  「什麼事?大不幸的事,非常大的不幸。」他用那象哭一樣的聲音重複著說。
  「交易所裡咱們虧了?」公司主事1從隔板後面踱了出來,輕聲問道。
    1原文是拉丁文。
  「是誰沒有保險,失火了嗎?」
  「行長家裡什麼人故去了?」
  「有人偷了美國種駿馬?」
  「你別胡扯,帕爾曼先生!」他嚴肅地說。
  「那到底是什麼事呀,行長先生?我都快暈了。」施台曼懇求地說。
  「哼,飛了!……」
  「誰飛了?從哪兒?在哪兒?什麼時候?」帶慌恐的問話象連珠炮一樣。
  「哎,鑰匙從一層飛到地上,摔掉了牙兒……哈,哈,哈!」
  他縱情地大笑起來。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們嚷著,笑著,雖然三個月來,這個不高明的笑話他們已經聽了十遍。
  「小丑!」斯塔赫·維爾切克嘟噥了一聲。
  「驕橫恣肆,為所欲為!」布盧門費爾德輕聲地說。
  格羅斯呂克進了事務所後面自己的辦公室。
  這間房子的陳設十分奢華。
  紅色的護壁加上金色的裝飾,和配有青銅圖案的紅木傢具相映成趣,十分諧和。
  寬大的威尼斯式窗戶上掛著厚重的帷幔,對著長長的院子,院子周圍都是巨大的車間,對面是一座四層樓的廠房。
  格羅斯呂克望了望從院子一頭一刻不停地飛向另一頭的傳動帶和背上背著大包大包的羊毛頭巾、擁擠在另外一扇門前的男男女女。他們都是紡織工,從工廠領了紗線,在手工作坊裡織造頭巾。
  接著,他打開了砌設在牆裡的大櫃,掃了一眼全部材料,拿出一卷卷文件,放在窗下的桌子上,拉上淺黃色的窗簾,坐下,按鈴。
  公司主事立即進門,拿著一大扎文件。
  「有什麼消息嗎,施台曼先生?」
  「沒聽說什麼。昨天夜裡阿·威柏工廠失火了。」
  「知道了。還有什麼?」他一面問,一面按次序細心地看文件。
  「請行長原諒,其他的我不知道了。」他和順地解釋說。
  「你知道的太少。」銀行家推開文件,嘟嘟囔囔說,同時按了兩下電鈕。
  第二個職員,收帳的來了。
  「有什麼消息,舒爾茨先生?」
  「在巴烏特軋死了兩個工人,有一個肚子全破開了。」
  「跟我沒關係,這種貨什麼時候都不缺。還有什麼?」
  「早晨聽說,平庫斯·梅耶爾松的地位也不穩當了。」
  「他想要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嘛!把他的帳目拿來。」
  舒爾茨立即拿了過來。
  銀行家細心地瞧了瞧,低聲笑著說:
  「讓他垮到底吧,對咱們沒害處。這半年我就覺得,他是在掙扎呢,可還想穩定下來。」
  「是的,我也聽見行長您跟施台曼先生說過這件事。
  「我心裡有數,我常說,理一次好發,比抓二十次頭皮強。哈,哈,哈!」他高興地笑著,很欣賞自己這個信條,「還有什麼?」
  「沒有了。不過我覺得,行長先生今天臉色不太好。」
  「你真蠢,先生,我非給你減薪不可!」他氣惱地嚷了起來。舒爾茨走後,他便立即十分仔細地照了照鏡子,輕輕地搓了搓鬆弛的面頰,看了半天舌頭。
  「顏色不好,得找大夫去。」想到這兒,他按了三下鈴。
  可是布盧門費爾德拿著一大捆文件和帳目進來了。
  「維克多·雨果1昨天去世了。」音樂家畏葸地說,開始高聲讀著帳單。
    1即法國大作家雨果,逝世於1885年5月22日。
  「他留下了多少錢?」
  「六百萬法郎。」
  「好大一筆呀!在哪裡?」
  「在法國和瑞士銀行,年利百分之三。」
  「好帳。他怎麼掙得的?」
  「靠文學,因為……」
  「什麼?靠文學?……」他大惑不解地問道,同時抬起了眼睛,直捋著鬢角。
  「是的,因為他是偉大的詩人,偉大的作家。」
  「德國人嗎?」
  「法國人。」
  「是的,我忘了,《火與劍》1就是他的小說。梅麗還給我念過幾段漂亮的呢。」
  布盧門費爾德不再反駁他了,他看完了信件,抄寫了覆信,理了理文件,準備要走,可是銀行家點頭示意他留下。
  「你大概會彈鋼琴吧,布盧門費爾德先生?」
  「我在萊比錫音樂學院畢業,還在維也納萊謝蒂茨基2的鋼琴班畢了業。」
  「這太好了。我挺喜歡音樂,特別喜歡帕蒂3在巴黎唱的那些悅耳的小曲兒。我記得,噢噢……」於是他斷斷續續地哼起了一隻街頭巷尾流行的歌劇小調,「我的聽力不錯,你說是吧?」
    1《火與劍》本是波蘭名作家亨利克·顯克維奇(1846—1916)的作品。作者。
  2泰奧多爾·萊謝蒂茨基(1830—1905),卓越的波蘭鋼琴教育家,1862—1878年曾在彼得堡音樂學院任教授,後遷居維也納,培育過許多著名的鋼琴家。——原注3帕蒂·阿黛麗娜(1843—1919),意大利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原注。
  「真令人欽佩呀。」布盧門費爾德一面回答,一面盯著銀行家兩隻發青的大耳朵。
  有這裡諷刺格羅斯呂克無知。
  「我想請你教教我的梅麗。她的琴彈得不錯,不是要你給她上課,只請您坐在她旁邊,看看她別彈錯就行了。一小時要多少錢?」
  「現在我在米勒家教琴,他給三個盧布。」
  「三個盧布!可是你得跑到城邊兒去,坐在破房子裡,唉,還得跟米勒談話,他是個土包子;跟這種人打交道有什麼意思。你在我這兒,就是進了豪華的宮殿。」
  「那兒也是宮殿。」布盧門費爾德低聲說了一句,表示不同意他的話。
  「不說那個了,咱們一言為定。人敬我我恆敬之嘛!」他把話說完了。
  「我什麼時候來?」
  「請今天下午來吧。」
  「好的,行長先生。」
  「叫施台曼到我這兒來。」
  「好的,行長先生。」
  施台曼立即進來了,侷促不安地等著吩咐。
  格羅斯呂克把雙手插在衣兜裡,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捋了很久鬍鬚,最後才鄭重地說:
  「我想告訴你,事務所的杯子的叮噹聲和煤氣的吱吱聲,我聽著心煩。」
  「行長先生,我們上班來得挺早,大伙都在事務所吃早飯。」
  「用煤氣爐子煮茶。煤氣錢誰付?我付。我付錢是為了讓你們成天擺譜喝茶的嗎?真是豈有此理!從今天起,煤氣錢由你們付。」
  「行長先生也喝……」
  「我當然喝,還要喝個夠呢。安東尼,端茶來。」他沖通往大門的前廳命令道,「我是講道理的。你們喝茶,既然喝了,就得交煤氣費,每人攤一點也不貴。你們按成兒供給我茶好了,因為煤氣灶是我的,在我的事務所,而且你們是在工作時間喝。」
  「好吧,我轉告諸位同事。」
  「我這是為了大伙好,是啊,現在他們喝茶老是不好意思,用我的煤氣良心上過不去。要是每個人都出錢,那喝起來也痛快,見我也用不著躲躲閃閃的了。這不是挺合乎情理的嗎,施台曼先生,合乎得很吶。」
  「行長先生,我還有一個請求,是代表大家的。」
  「你說吧,不過快點,我沒功夫。」
  「行長先生答應過半年結帳時發獎金。」
  「出納帳目怎麼樣?」
  「他們下班後加班編寫,一定可以準時送來。」
  「施台曼先生,」銀行家站了起來,親熱地說,「請你稍坐一坐,你很累了。」
  「多謝行長先生,我得馬上走了,還有好些工作哩。」
  「工作不是鵝,自己跑不了。——請坐,請坐,我有話說。
  他們都在等著獎金嗎?」
  「他們幹得不錯,是應該得到的。」
  「這我知道,你不必說了。」
  「請行長原諒,一定原諒。」他喃喃地說道,服服貼貼成了啞巴一樣。
  「咱們當好朋友似地談談吧。我該給他們多少?」
  「那就由行長先生自己決定吧。」
  「比方說吧,我也許能拿出一千盧布,多的拿不出來,今年年終虧損得厲害——我現在就預料到了。」
  「現在的流通資金比去年多一倍呢。」
  「你小聲點,我說有虧損,肯定是這樣。就先拿一千盧布這個整數來說吧,事務所有多少人?」
  「一共十五個。」
  「科裡有多少人?」
  「五個。」
  「一些是二十個。每個人從這筆錢裡能分多少?大概是三十到五十盧布,因為還有罰款得扣。那麼現在我問你,這麼一點錢對每個人頂什麼用?能有多大幫助?」
  「在咱們這個小地方,幾十個盧布可管用吶!」
  「你糊塗,算糊塗帳!」格羅斯呂克大發雷霆了,開始在屋裡急步地走來走去,「拿錢亂送禮,施台曼先生,就等於把錢扔在臭水坑裡。我告訴你,這錢會怎麼花掉。你會去賭場,搞賭博,我知道。佩爾曼要買新衣裳,好討小娘們的喜歡,布盧門費爾德要買什麼亂七八糟的樂器。庫格爾曼要給他老婆買春天戴的大沿帽子。舒爾茨要去找賣唱兒的。維爾切克,倒是一個子兒也不瞎花,可是他要把錢借出去放息。好了!你們都要把錢花掉,一個子兒也不留。我憑什麼要拿出錢來讓你們糟蹋,我是個模範公民,這種事我不能幹!」他捶胸頓足地嚷了起來。
  施台曼鄙夷地冷笑了一下。
  銀行家覺察到了,坐在辦公桌旁邊,嚷道:
  「哎,說到底,還廢什麼話,我不想給就不給,用這筆錢我要給餐廳買一套漂亮的家具。那你們就會高高興興地在城裡說:『我們的上司,格羅斯呂克先生,餐廳傢具值一千盧布吶。』那該多好!」他嘻嘻嘻地奸笑著,叫道。
  施台曼的眼睛好像染上了墨水一樣暗淡無光,它的四周卻有一些紅色的圈圈。他凝視了銀行家半晌,使銀行家也感到不安地站了起來,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兩次,說:
  「嘿,獎金嘛,我給,讓他們知道,誰幹活好,我看得出來。」
  他開始在錢櫃裡翻著一堆堆的文件,最後揪出一卷發黃的期票,細心地審閱了一番。
  「這是一千五百盧布的期票。」
  「瓦塞曼股分公司,真是一大筆款子呀!」施台曼反覆看著期票說。
  「任何情況都不得而知。你知道,我們的公司正在破產,而他們是還能爬起來的,一百塊就得付一百塊。」
  「一百塊付五塊也好,可是他們不會付。」
  「你拿著這卷期票,我希望你能從一百中擠出一百五十來,這點權力我讓給你了。」
  「多謝行長,」他沉著臉小聲地說,退到了門口。
  「拿著期票!」
  「事務所裡不缺紙。」
  他還是拿了期票,走了。
  銀行家便開始工作,首先在錢櫃裡保存的小帳本上勾掉了「獎金」一項,下面記上:「一千五百盧布,已付。」
  這個手續完畢之後,他笑了起來,然後又久久地、十分得意地摸著自己的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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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57:16 |只看該作者
  片刻之後,有一個溫文爾雅的猶太人走進了辦公室,他又高又瘦,塌鼻子上架著金邊眼鏡,火紅的鬍子剪成楔子的形狀,整個腦袋上全是成圈成卷的羊毛似的頭髮,還分成了條條縫道;一雙橄欖色的惶恐不安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滴溜滴溜地瞅著辦公室裡一件件擺設;舌頭三番五次地舔著向外捲得厲害的嘴唇;這嘴唇又乾又發青,還好像瞧不起人似地直撇著。
  這是克萊因,銀行家的近房表弟,和他有莫逆之交。
  他進來時因為腳步很輕,銀行家竟沒有聽見。他環顧了房間,把手套扔在沙發上,帽子放在椅子上,自己便隨隨便便在長沙發上坐下。
  「你好啊,老夥計?」他點起香煙,這才細聲問道。
  「我倒不錯;可是你,布羅內克,嚇了我一跳,誰進來這麼連點聲音也沒有!」
  「嚇不壞你!」
  「聽說什麼了?」
  「聽說的多著呢,可多呢。菲什賓今天完了。」
  「完了倒乾脆!菲什賓是幹什麼的?吹鼓手,要十種樂器:腦袋,胳膊肘兒,膝蓋,雙手和雙腳並用!那算什麼行當?有人賞給他十個格羅希,還有人把他推到門外去!」
  「有人說,這個星期戈德貝格家非起火不可。」他小聲地說。
  「這種小災小難對最闊的人算不了什麼。」
  「莫特爾有什麼消息?」
  「你別提他,他是一個流氓,一個賊,惡棍,他竟願意付百分之三十!」
  「他也得活下去嘛!」
  「你真傻,布羅內克,等我虧了三千盧布的時候,你可別笑。」
  「他結婚,正好需要這麼一筆錢,哈,哈,哈!」
  他開始笑了,在書房裡踱來踱去,津津有味地瞧著打開的錢櫃。
  格羅斯呂克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於是把錢櫃關上,挖苦他說:
  「布羅內克,你怎麼老盯著錢櫃子,莫非它是你的未婚妻?照直跟你說吧,你娶不了它,連親個嘴兒也不行,哈,哈,哈!」
  他看見克萊因臉上的表情,嘻嘻地笑了起來;克萊因卻在他身旁坐下,開始悄悄地談論著一件什麼事兒。
  格羅斯呂克聽了好久,最後才說:
  「我聽說了,我得跟韋爾特談談,布盧門費爾德先生!給莫雷茨·韋爾特打個電話,說我請他來,有要緊的事!」他衝著事務所的門喊道:
  「布羅內克,得保守秘密!不等博羅維耶茨基準備好,我們就吃掉他。」
  「我告訴你,你們吃不了他,他背後有……」
  這句話他沒說完,因為一個公務員進事務所來了。
  這個公務員驚恐萬狀,面如土色,銀行家一見立即跳了起來。
  「行長先生,行長先生,這個流氓,幹的好事,杜申斯基這壞包兒,這傢伙!」
  「怎麼回事?你小聲說,這兒又不是教堂。」
  「昨天他拿了四百盧布現金,跑了。我去過他的住處,什麼都沒有,他收拾了東西,連夜跑了,到美國去了。」
  「逮捕他,給他戴上手銬,圈起來,發配到西伯利亞去!」
  銀行家揮舞著拳頭,吆喝道。
  「我也想這麼辦,想發電報,報告警察局,可是這得花錢,得您批准。」
  「花就花吧,把我的家當賠進去也不在乎,非抓住這個賊不行,偷了我四百盧布,讓他在監獄裡爛死。」
  「請您馬上查帳!」
  「得花多少錢?」他平靜點後,問道。
  「不知道,總得花幾十個盧布才行。」
  「什麼,什麼?我還得給這個賊貼上幾十?讓他快嚥氣吧。
  是誰派他去收款的?」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是我,可是,這是行長先生您吩咐我的。」他戰戰兢兢地辯解說。
  「你派的他,那你得負責,別的話我不想聽了。我這四百盧布不能白扔,你得負責。」
  「行長先生,我是個窮人,我沒有過錯,我在您這兒勤勤懇懇干了二十年,我有八個孩子!是您吩咐我派這無賴去收帳的。」他呻吟著,用乞求的目光盯著銀行家的兩條腿。
  「收帳由你負責,你應當看準人,我再說一遍:錢得找回來。你可以走了!」他威風凜凜地喝了一聲,轉過身去,背衝著這個公務員,喝了半杯茶。
  公務員佇立了片刻,發直的眼睛呆望著銀行家寬闊的後背和從放在辦公桌一角的雪茄上冒出的一縷青煙,深深地歎了口氣,走了。
  「他還把我當成傻瓜呢——他跟杜申斯基分了贓,一對老混蛋!」
  「韋爾特先生到!」聽差通報說。
  「請,請!布羅內克,去追上那個笨蛋,告訴他,錢要是不馬上找回來,我就把他送進監獄。韋爾特先生,請進來!」
  他看見了莫雷茨在事務所跟維爾切克談話,便招呼他說。
  莫雷茨跟維爾切克寒暄一陣後,瞅了一下銀行家的臉,乾脆說:
  「行長打電話叫我,我也正準備到這兒來。」
  「公務嗎,還是什麼?公務馬上就可以辦妥,我想跟你談一樁極妙的事兒。」
  「是這樣:阿德勒公司需要大批羊毛,他們來找過我,羊毛我有,但是我要現錢。」
  「錢我可以給你,咱們攜手合作吧,好嗎?」
  「那好,像通常一樣,咱們能賺百分之十五。」
  「你要多少?」
  「三萬馬克,在萊比錫要用。」
  「好,我電匯給你。你什麼時候走?」
  「今天晚上,一個星期後回來。」
  「一言為定!」銀行家高興地叫了一聲,從辦公桌稍微離開點,點著了雪茄,打量了半晌韋爾特。韋爾特啃了啃手杖上的圓球,正了正眼鏡,一雙眼凝視著某個地方。
  「棉花出手怎麼樣?」格羅斯呂克開始問道。
  「我們賣了一半。」
  「這我知道,知道,你們大概賺了七成五,剩下的呢?」
  「準備自己加工。」
  「工廠正在擴建?」
  「一個月後完工,三個月後安裝好機器,十月份投產。」
  「我就喜歡這樣痛快,這是羅茲作風,好極了!」他更為小聲地補充說,輕和地微笑著,「博羅維耶茨基是個聰明人,可是……」
  他欲言又止,鄙夷地笑了一下,吐了口煙,蓋住了臉。
  「可是怎樣?……」莫雷茨感興趣地接了過來。
  「可是他太喜歡跟有夫之婦糾纏,當廠主的不能這樣。
  「這對他沒什麼不好,而且不久他就要結婚了,已經有了未婚妻。」
  「未婚妻又不是期票,只不過是一紙普普通通的收據而已,到期不用付錢,也不會造成破產。我很喜歡博羅維耶茨基,太喜歡他了,他要是咱們的人,我就把我的梅麗給他,可是……」
  「可是……」莫雷茨接過了他的話,因為銀行家又不說了。
  「可是我得找他的麻煩,這麼干我並不愉快,很不愉快呀,所以我要請你替我向他解釋解釋。」
  「這是怎麼回事?」韋爾特不安地問道。
  「我得收回貸款。」銀行家愁眉苦臉地輕聲說,還裝出十分誠懇和無可奈何的樣子,嘖嘖地嘬著嘴唇,叼著雪茄,歎著氣,同時對韋爾特察顏觀色。莫雷茨正在往上托眼鏡,忍著自己的不安,可是他忍不住。
  這條新聞對他來說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但他馬上鎮靜了下來,捋了捋鬍須,乾巴巴地說:
  「我們可以到別處借貸。」
  「我知道你們可以,正因為以後不能跟你們共事,我才感到很不愉快。」
  「為什麼?」莫雷茨單刀直入地問道,因為銀行家臉上的表情和他意在言外的話使他感到疑慮。
  「我不能,因為資本都佔用了,所以不能,而且,我得顧全大局……我不能幹受損失……我不痛快……」他含含糊糊地說著,時續時斷,拐彎抹角,目的是讓莫雷茨先生坦率地問他。
  可是莫雷茨沉默不語,預感到格羅斯呂克要收回貸款,肯定是有人從側面給這個銀行家施加了壓力。他不想問,為的是不在他面前表露自己對他的懷疑,因為這個對他來說,事關重大。
  格羅斯呂克在辦公室裡邁著步子,稍稍壓低了嗓門,友好地說:
  「咱們說句心裡話,朋友的話,莫雷茨先生,你幹嗎要跟博羅維耶茨基合夥呢?你自己不能單開個工廠嗎?」
  「我沒錢!」他簡單地回了一句,接著便注意聽取回答。
  「這不是原因,錢嘛,許多人都有,而且你人緣好,有本事。我幹嗎要跟你打交道呢?為什麼你說句話我馬上就拿出三萬馬克呢?因為我瞭解你,我知道憑你的人緣,我就能賺百分之十。」
  「百分之七點五!」莫雷茨急忙更正說。
  「我不過是隨便舉個例子。誰都想跟你打交道,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發跡的,可你幹嗎還要跟博羅維耶茨基冒險呢?他精明,是出色的印染家,但是他不是實幹家。他淨在羅茲東拉西扯,說什麼必須把羅茲的生產高尚化啦,加以提高啦!這都是一派胡說八道。什麼叫『生產高尚化』?什麼叫『該結束羅茲的粗製濫造』?這是他的原話,是蠢到了家的話!」他惡狠狠地嚷得聲音很大,「他要是動動心思,去降低成本,開闢新市場,提高利率,那也算他聰明;可是他想改造羅茲的工業。工業不僅改造不了,倒用不著費勁就會折斷脖子的。他要是不損害別人,人家誰也不會說半句閒話。你要是想冒險,你就冒去!爬得高,摔得厲害。他為什麼要開工廠,克諾爾願意借給他兩萬盧布,好大的一筆錢,我可賺不了這麼多。可是他不要,他要開工廠,他要『使生產高尚化』,他要損害莎亞、楚克爾、克諾爾——整個羅茲棉紡業的利益。你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想讓波蘭人說:你們出粗製濫造的貨,你們騙錢,你們剝削工人;而博羅維耶茨基呢,我們呢,我們經營企業是正正當當、老老實實、腳踏實地的。」
  「行長先生真有遠見呀!」莫雷茨譏諷地說。
  「你別笑,我看得遠。想當初庫羅夫斯基建廠,我就知道結果如何,於是我對格蘭茨曼說:你也建吧,馬上開工,要不他要吃掉你的,可是格蘭茨曼不聽,現在怎麼樣了呢?他賠光了,進了莎亞的事務所。因為庫羅夫斯基只用志同道合的人,他站住腳了,沒辦法跟他競爭。才過一年,他用他那顏料想賺多少就能賺多少。問題倒不在這兒,問題是:既然一個波蘭人得了手,那麼不久他們就會成群結伙地幹起來。你還以為,特拉文斯基不跟布拉赫曼,不跟凱斯勒競爭嗎?他光拆他們的台。他自己倒不賺錢,每年還貼,可是他為害多端,因為他給貨物降價,增加工頭和工人的工錢!他玩弄什麼慈善事業,但是讓別人付出代價;昨天,凱斯勒的整個紡紗車間停工了。為什麼?就因為工頭和工人都說,只要給他們的工錢跟特拉文斯基廠的工錢不一樣多,他們就不幹!一個工廠背著限期訂貨的包袱,什麼條件都得答應,也真夠慘的!凱斯勒今年要是虧百分之十,那就真該歸功於特拉文斯基了!媽的,這已經不是犯傻了,這是一百倍的愚蠢!現在又冒出個博羅維耶茨基來,還許願,說要『生產高尚化』,哈,哈,哈!真讓人好笑。博羅維耶茨基如果得逞,過兩年一個什麼索斯諾夫斯基又要投資搞『高尚化』了,四年以後,他們就是八個,都『高尚化』起來,破壞價格,那麼,十年之後,整個羅茲就都歸他們了!」
  莫雷茨笑銀行家在杞人憂天。
  「這不是打哈哈,我說的擔心不是胡謅,我熟悉他們,我知道咱們競爭不過他們,因為他們有整個國家作靠山。所以,必須把博羅維耶茨基吃掉,必須讓大伙都看清局勢,手拉手,緊密地團結起來!」
  「那德國人呢?」莫雷茨正了正眼鏡,簡單地問道。
  「他們,不必算在帳上,早晚魔鬼要把他們從這兒抓走的,留下來的是咱們,這是咱們的事,你明白嗎?莫雷茨先生!」
  「明白是明白,可是我的資本在博羅維耶茨基那兒要是利潤高,那我就跟他走。」他輕聲地說,一面啃著手杖。
  「這純粹是商人的話,可我事先就可以擔保,你這個投資將一無所獲,也許你要賠得一干二淨。」
  「走著瞧吧!」
  「我祝你成功。我說的,就是我想的,也是咱們整個羅茲想的。你自己說說看,他們要工廠幹什麼?他們可以呆在鄉下,養賽馬,出國、打獵、跟別人的老婆調情,搞政治,梳妝打扮嘛!可他們異想天開,要工廠,尤其要什麼『生產高尚化』;他們認為,『高尚化』這匹英國公馬一娶傻頭傻腦的本地母馬,這母馬就能生個上院的議員哩!」他既表示遺憾,又帶威脅的口吻說。
  「他們要是都呆在鄉下游手好閒,那羅茲就連一個波蘭人都沒有了。」
  「讓他們來嘛!幹活的地方多著吶……看門、聽差、趕車,這些事他們熟悉,他們是這些雜活的行家,可是,他們憑什麼不去幹本行,為什麼偏要損害咱們的利益呢?」
  「再見,謝謝行長這一番指教。」
  「我認為,莫雷茨先生,羅茲的一切都是咱們的。這些畜生、癩皮狗只知道今天歉錢,星期六吃頓齊全的晚飯,鑽鴨絨被子睡大覺!你說怎麼辦?」
  「走著瞧。這麼說,博羅維耶茨基跟你一分錢的款也沒貸嗎?」
  「我不能為了他,害了咱們所有的廠主。」
  「這是串通!」莫雷茨不假思索地說了一聲。
  「什麼串通?你說什麼呀,這不過是自衛!換個別的什麼人,不是博羅維耶茨基,我們早不當回事地把他踩在腳下了,他也早就嚥氣了。可是你知道,他是怎麼擠垮布霍爾茨的,你知道,他是個印染行家,嘿,你知道,有人竟相信他認識大人物,他在市場上出名。」
  「這都是真的,可是我得走了。」莫雷茨說著走了。
  到了事務所後,他來到隔板另一邊,湊到了斯塔赫身旁。
  「維爾切克先生,格林斯潘老頭子想跟你談一談,最好請你馬上去。」
  「我可以告訴你,他想跟我談什麼。你也可以轉告他,說我不著急賣地皮,我還要經營呢!」
  「隨你的便吧!」莫雷茨回了他一句,就走了。
  「都是陰謀詭計!」他來到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想道。
  他只顧想著,卻沒瞧見在馬車上向他點頭的齊格蒙特·格林斯潘。格林斯潘於是把他招呼到自己身邊。
  「莫雷茨,怎麼連老朋友也不認識了!」齊格蒙特走近他說。
  「你好!再見,我沒時間。」
  「我想告訴你,梅拉會回來,你星期天來吧!」
  「她還在佛羅倫薩玩嗎?」
  「和魯莎一起,這兩個瘋丫頭。魯莎不願給莎亞發信,整整一封信都是電報發的,整整一封,大概有二百行!」
  「她們在那兒玩得挺好吧?」
  「魯莎覺得沒意思,有個意大利侯爵愛上梅拉了,還要到羅茲來看她。」
  「為什麼?」
  「想娶她,魯莎信上說的。」
  「愚蠢。」
  「是真正的侯爵呢!」齊格蒙特解著制服扣子,大聲說道。
  「這種頭銜在意大利的每一家旅館裡都能買到。」
  他們告辭後,莫雷茨急忙走了。
  他要到工廠去,因為他每天都是這樣,他喜歡觀賞那一堵堵牆在他眼下越砌越高。可是他今天卻走得很慢,格羅斯呂克的一席話使他感到不安。雖然銀行家的預言在他看來過於誇張,幾乎是不可能成為事實的,但他仍然反覆地想著他的那些話。
  他眺望著這座城市,望著條條長蛇陣般的房屋和幾百個煙囪。那煙囪象松樹墩子一樣,在陽光照射下的火熱的空氣中泛出紅色,宛如巨大的煙柱伸向天空。他傾聽著城市的喧囂聲,傾聽著雖然低沉、卻永不停息的工廠幹活的轟轟隆隆聲,傾聽著裝滿貨物奔向四方的平板車的轔轔聲。
  他以審視的目光投向不計其數的商店的招牌,投向房屋的木牌,寫在陽台、牆壁和窗戶上的成千上萬的姓名。
  「莫特爾·利帕,哈斯基爾·卓科爾韋克,伊塔·阿倫遜,約澤夫·蘭貝格」等等,等等,都是猶太人姓名,間或也摻雜幾個德國姓名。
  「都是我們的人!」他喃喃地說著,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當他偶爾在一個裁縫或者鐵匠鋪的小招牌上瞥見一個波蘭人姓名時,他的嘴角上、眼睛裡便不由得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
  「格羅斯呂克真的發瘋了!」他遠遠望著那一片汪洋的猶太人的房屋、商店和工廠,下了個結論。「銀行家反正有點精神病。」他饒有興味地想著,不再多地考慮格羅斯呂克對羅茲波蘭化的擔擾了,因為此時此刻,目睹這座城市中猶太人的強大威力,他覺得誰也無法摧毀這股力量。更不用說波蘭老粗了!——在他想著這些時,他又衝路遇的科茲沃夫斯基行了個禮。——這位褲褲子弟穿一身鮮艷的緞子服裝,蹬一雙黃色的漆皮鞋,掄著文明棍,戴著向後腦勺溜去的光閃閃的禮帽,正在街道對面蹓蹓躂,打量著過往的女人。
  他已經不再考慮銀行家的那些擔心了,可是在對博羅維耶茨基如何使陰謀上,他依然感到顧慮重重。
  這和他的利益有關;只有從這方面看,他和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才涉及到他,至於卡羅爾損失與否,則與他無關。可是他自己卻不喜歡冒險,他現在覺得,如果他和所有的猶太人合夥,跟卡羅爾作對,那他們也會把他吃掉。
  「這不是經營買賣!」他現在才看清楚他和卡羅爾遇到的各種各樣的阻礙的原因。
  他明白了答應經營土建項目的承包商為什麼退縮——是猶太人從中作梗。
  他們的計劃總要受到審查,遲遲得不到批准——也是這些人的陰謀。
  建築工程處時時中斷他們工程的進行,強令把牆砌得過厚——是這些人在告密。
  德國上萊因公司拒絕貸款給他們買機器——也是這些人搗的鬼!
  羅茲街頭巷尾關於博羅維耶茨基的那些荒謬、惡毒和愚蠢的傳聞,肯定會損害他們今後的聲譽。是誰散佈的?是格羅斯呂克、莎亞和楚克爾的爪牙。
  「這已經不是經營買賣了!他們正在吃他!」他越想越感到憋悶。在走上他和博羅維耶茨基工廠所在的那條大街後,他已開始想著如何拒絕格羅斯呂克對他的要求了。
  他要找個借口,因為他並不願意脫離博羅維耶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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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58:35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三章
  
  博羅維耶茨基購買並改建成為工廠的房子,原來是梅斯納的,在孔斯坦蒂諾夫斯卡大街旁邊的一條小胡同裡。這個地方原是小工廠和手工作坊區,因為受到大工廠的排擠,現在已經衰落了。
  這兒的小胡同都是彎彎曲曲的,兩邊是門面很大的平房,胡同裡的路面沒有鋪磚,到處都是一副窮相,骯髒不堪。
  房子由於年久失修,東倒西歪的,慢慢陷入爛泥裡了,就好像受到了米勒工廠高大的廠房和其他工廠巨大煙囪的擠壓一樣;那些大煙囪宛如密集的大石林,聳立在四面八方。
  殘存的人行道沿著破破爛爛的平房向前延伸,同時瞅著這些窗子以下都陷入了泥濘的房子,在它的面上有許多堆滿了垃圾的坑穴。
  小街中心的一些地方,有許多永遠也乾涸不了的長長的臭水窪子,成群的孩子在旁邊玩耍。這些孩子因為很窮,渾身骯臭,像是在這些爛房子裡孵出來的大海蛆蟲一樣。沒有臭水窪的地方都蓋上了一層很厚的煤粉,車輪子一軋,就飛起一團團烏黑的塵霧,飄遊在街上,沾滿了房屋,吞沒了毫無生氣、彎腰駝背的樹木的一點綠色。這些樹木歪歪扭扭,上面長的一簇簇短枝子從籬笆裡探出頭來,伸到了房前,像一排砍掉了胳膊的骨頭架子。
  紡織作坊的單調枯燥的嘎噠嘎噠聲,震動著那污濁的窗玻璃和外面灰濛濛的干樹幹,響遍了空中,和米勒工廠震耳的轟隆轟隆聲合在一起了。
  莫雷茨·韋爾特急忙走過了這個半死不活的地區,因為那些將要倒塌的房屋的一副窮酸相,兩邊作坊的枯燥無味的嘎噠聲和這裡快要死滅的生命使他感到十分厭惡。
  他愛聽威力強大的機器的轟鳴;工廠那妖魔般的咆哮給他帶來了一種力量和健康的美感,那高大的廠房的形象能夠使他感到心情舒暢。
  他不由自主地對米勒的轟隆隆地工作著的車間笑了一下,好心地瞥了一眼旁邊特拉文斯基的紗廠,然後長時間打量著對面巴烏姆工廠寂然無聲的紅天窗;這天窗上佈滿灰塵和蜘蛛網,像死人的眼睛一樣癡呆無神。
  在特拉文斯基工廠後面,隔著幾塊空地,是博羅維耶茨基建廠的地方,他實際上是在改建梅斯納的老廠,這老廠是沒花多少錢就買了過來的,因為它已經荒廢十來年了。
  為了給它加蓋一層,在它的正面全搭上了腳手架,這些腳手架把一大片四方形的場地都圍起來了,後面是幢幢升起的紅色的廠房,不時閃過工人的身影。
  「你好,達維德先生!」莫雷茨瞅見了哈爾佩恩。他腋下夾著雨傘,昂首站在院子中間,正在審視建築工程。
  「你好!這又是一座上等的工廠!蓋得這麼快,看起來多痛快啊!我現在有病,大夫說:『哈爾佩恩先生,治病吧,什麼也別幹。』我就治病,什麼也不幹,天天光在羅茲閒逛,欣賞這座城市的蒸蒸日上,這就是治病的靈丹妙藥。」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兒嗎?」
  「剛才我見他在紡紗車間裡。」
  莫雷茨走進了一座蓋有長長的三稜形玻璃屋頂的紡紗車間。
  非常明亮的大車間裡,名副其實地擺滿了機器零件,鋪地用的磚,一卷卷蓋頂的鉛鐵皮,到處都是人聲和安裝機器的叮噹聲。那些機器象洪水前期的恐龍骨架一樣,在大車間裡橫七豎八地伸展,上面蓋滿了灰塵。空氣裡充滿了石灰漿味和從一間屋裡發出的燒製瀝青的強烈刺鼻味。
  「莫雷茨,把亞斯庫爾斯基給我叫來!」馬克斯·巴烏姆喊道。
  他穿一身藍工作服,嘴裡叼著煙斗,渾身油膩,站在安裝機器的工人中間,跟他們一起幹活。
  亞斯庫爾斯基是工程開始時博羅維耶茨基雇來辦雜事的,這時趕忙跑上前來。
  「喂,大貴族,派四個有勁的人到滑車這兒來,快點!」巴烏姆喊了一聲,接著便和安裝工人一起裝配那台將用滑車吊起來放在底座上的機器。當莫雷茨在車間中間又在嚷著什麼時,巴烏姆由於過不去,便簡短地吆喝道:
  「你別打攪我啦,有話星期天再說,卡羅爾在外面呢!」
  卡羅爾正站在外面幾個大坑的旁邊。工人們把運來的石灰倒進這個坑裡後,便立即攪拌;一團團粉霧也立即把這些工人、大車和其他人的形體全都遮住了。
  博羅維耶茨基滿身白粉,過一會後,他走了過來,和莫雷茨寒暄了幾句,便湊近他耳朵說:
  「你知道吧,他們不送顏料來了,借口是沒有現金。」
  「他們不願意貸款,咱們現在怎麼辦?」
  「我給英國去信了,得遲一點,貴一點,可是有貨!狗娘養的,這些德國人!」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
  莫雷茨·韋爾特沒有開口。他仔細打量著卡羅爾,也仔細望了望整個工廠、工人和一部分放在院子裡草棚下的機器。然後他在各個角落轉了一圈,又看了一次馬克斯和亞庫爾斯基住的水泥倉庫。可是當他加倍細心地看著這一切時,他越來越感到不高興了。
  「這是疙瘩,不是石灰!」他在視察抹灰的工序時說。
  「用砂子砌牆就隨他們的便吧!我不願把什麼事都堆在自己頭上。」博羅維耶茨基回答說。
  「昨天我算了一下,這些莫尼哀式的屋頂1比一般的屋頂多花了咱們兩千盧布。」
    1約澤夫·莫尼哀(1823—1906),法國園藝家,鋼筋混凝土的發明者。
  「可是,因為結實,多花四千也值得。要是出了事,火燒不怕。」
  「你幹嗎光買這種貨?」莫雷茨戴上眼鏡,輕聲問道。
  「因為如果失了火,只燒一層,燒不了其他的。」
  「咳……不見得出那種……可怕的事。」
  卡羅爾沒有理睬他,便急忙走了。莫雷茨繼續在工廠裡到處走著,十分氣惱地看著工程進展雖然不錯,就是太貴了。
  他在辦公室裡瀏覽了一下工人的薪水表,認為工人的薪金太高,於是提請卡羅爾注意,同時還挑出了許多事兒的毛病,總之他認為一切都搞得太好和太貴了。
  「我辦的事我明白。」卡羅爾回復他的意見說。
  「這是宮殿,不是工廠,咱們可享受不起這樣的富麗堂皇!」
  「這不是富麗堂皇,這是為了結實,比粗製濫造的合算。你瞧瞧布洛曼他們吧,建廠省了錢,可是每年得修理,房子都快塌了。我就看不慣猶太人的那種小氣樣兒,這你明白。」
  「走著瞧吧,瞧這『波蘭式經營法』1結果會怎麼樣。」莫雷茨氣呼呼地嘟囔著。
    1原文是德文。
  「你會想明白的,請你保重吧,莫雷茨,你沒睡醒,正頭暈呢。」
  「得投入保險!」韋爾特走出工廠時想道。
  卡羅爾為了視察工程,爬上了腳手架。然後他又跑到旁邊的場地裡,在泥土堆、石灰坑、磚堆、建築材料和進進出出的幾十輛大車之間來回地奔走。他不斷給亞斯庫爾斯基下著命令,這位勤雜工也累得氣喘吁吁的,帶著一副永遠擔驚受怕的臉相,東跑西顛地完成他的吩咐。卡羅爾還看了幾次馬克斯,同時在工廠各處不停地奔跑。在他的永不枯竭的幹勁的感召之下,和他寸步不離的關照之下,工廠建設得格外迅速。
  什麼灰塵,什麼越曬越熱不可當的太陽光,什麼勞累,他都置之不顧;他只是天一亮就起來跟工人上工,到天黑才下工。
  馬克斯更是鼓舞了他,因為馬克斯一直在極為高興地跟工人一起安裝機器,晚上一起回到工棚,喝一點啤酒,睡上兩、三個鐘頭覺,早把他那懶懶散散的生活習慣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倆從鄉下回來後,關係冷淡了點,一是因為工廠消耗了他們的全部精力,二是由於他們離開庫魯夫時博羅維耶茨基說過的那些話。
  馬克斯不能忘記這些話,特別是他越來越多地想到了安卡,對於博羅維耶茨基三天兩頭去米勒家拜訪,就越來越惱火了。
  他看出了這是玩雙重把戲,因為他脾氣直,更是感到義憤填膺。
  他倆越來越疏遠了,原因出自他們表露得越來越明顯的內心矛盾、種族區別和教育水平的不同。卡羅爾有時不免想到這個問題,可又對此聽之任之地微微一笑;而馬克斯則感受頗深,他怪罪於他,常常當真地十分生氣。
  快到十二點時,博羅維耶茨基離開了工廠,穿過工廠後面的大花園後,來到了另一條街上。那兒有一座很大的平房住宅,是匆匆蓋起來的,因為過幾個星期,安卡和阿達姆先生就要搬來。
  他暫時住在前宅的一間房裡,離工廠近一點;當他剛剛換好衣服,工廠下中午班的汽笛聲就響了。
  他又看了一遍露茜的信,信中約他到海倫娜公園的山洞旁會面,下午四點。
  「真是煩死人!」想到這兒時,他把信撕得粉碎。
  的確,對這種事已經煩了。這種一天一換地方的偷偷摸摸的約會,爭風吃醋的激烈言辭,著實叫他煩膩,甚至他那信誓旦旦的愛情表白也使他感到厭倦,因為她對他來說不僅已經無關緊要,還白白佔去了他許多時間,妨礙他在工廠的工作。
  有時候,在她如癡如狂的擁抱之中,在連連接吻和熱情激盪的偎依之中——在這種時刻,他看到,露茜不僅崇拜他,愛他,而且簡直是沉湎於愛情之中不可自拔。於是他想尋求解脫的辦法;可是這時她又不給他提供借口,因而使他更加惱怒。
  他常在巴烏姆家吃飯,因為這兒離工廠近。可是這次他沒有去花園和自己的場地,卻上了米勒宅邸所在的大街。在經過米勒一家住的房間時,他放慢了腳步,朝窗子裡望了一下。
  他的估計果然不錯,因為他看見了瑪達一張明亮的臉在一個窗口閃了一下後,接著又在另一個窗口探出來了,然後她本人便出現在住宅裡面一扇方門之下的台階上。
  「您來吃午飯嗎?」她高興地招呼他,抬起一雙瓷珠般的藍眼睛望著他。
  「是啊,您還沒吃吧?」
  他向瑪達伸出了一隻手。
  「沒呢。您瞧我這手,我得擦擦,我正在自己做飯呢。」她一面高興地說,一面在藍色的長裙上擦著雙手。
  「廚房搬到小客廳裡去了?」他狡黠地問道。
  「因為,因為……我正收拾吶!」她輕聲地回答,臉上也泛起一陣紅暈,因為怕他發現她正在窗口等他。
  「您這兒怎麼變黑了?」她高聲地叫著,想以此保持鎮靜。
  「我變黑了?哪兒呀?」
  「眼皮底下,噢,這兒!我給您擦擦,行嗎?」她忸怩地問道。
  「請吧。」
  她拿著小手娟的一個角,十分細心地擦去了他臉上的黑點。
  「這兒一定還有!」她這麼一擦,使他感到高興了,便又指著太陽穴大聲地說。
  「沒有,我敢說沒有!」
  她又仔仔細細把他的臉看了一遍。
  他吻了她的一隻手,還想吻另一隻;可是她猛然縮了回去,用金色的睫毛遮住由於激動而變得陰沉的眼睛,然後站了一會兒,不知所措地用手指頭搓著圍裙。
  卡羅爾見她這樣羞怯,笑了一下。
  「您在笑我呢!」她生氣了。
  「那好吧,我走了。」
  「晚上請您跟馬克斯先生一塊兒來吧,我給你們做蘋果餅。」
  「馬克斯不能一個人來嗎?」他意在言外地問道。
  「不不不,我願意您一個人來。」她馬上嚷道,覺得臉又紅了起來,便立即轉身走進了屋裡。
  卡羅爾笑著望了望她的背影,才去吃午飯。
  自打冬天以來,巴烏姆家裡發生了許多變化。
  這裡現在比那時候更加寂寞和淒涼了。
  一間間高大的廠房在奇特的死寂中佇立,因為這裡只有不滿四分之一的工人幹活。
  在長滿雜草的空蕩的廠區裡,游晃著母雞和在白天也沒人拴起來的病老的狗。幾個車間的單調細微的嘎吱聲從佈滿蜘蛛網和灰塵的窗口裡傳了出來,像夢幻中的窸窣之聲一樣。在這些車間的後面,沒有轟隆鳴響的大車間,沒有時時顯現的工人的身影,沒有頻繁的活動。到處都是一片墳墓般的淒涼和寂靜。
  就是那環繞住宅的果園裡,也是一派空蕩的景象:許多乾枯的樹木向天空伸出光禿禿的枝椏,剩下的也無人照管,簇擁著它們的荒草密密層層地蓋滿了沒有耕種過的田□。
  住宅本身同樣給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一邊牆上的灰泥已經脫落,通往遊廊的階梯已經歪斜,鑽進了地裡;爬上遊廊的葡萄籐才長出嫩綠的葉子,不知為什麼就已枯萎,像一塊塊骯髒的黃布一樣耷拉著。
  窗前的花壇裡長滿了茂密的野草和蒿子,其中有些地方還露出水仙花的白眼睛和幾朵大戟的黃花。
  彎彎曲曲的小路上,長滿了亂草,遍佈著田鼠的窩和被風吹來的成堆成堆的垃圾。
  屋裡的氣氛也令人不快,各間房裡都很寂靜,充滿了潮濕腐爛的氣味。
  辦公室幾乎空徒四壁,因為巴烏姆把公務員們打發走了,只留下了尤焦·亞斯庫爾斯基和幾個看守近旁倉庫的女人。
  工廠處處顯出破產的樣子。巴烏姆太太已經患病數月。整個屋子裡充滿了藥味。
  貝爾塔帶著幾個孩子找她丈夫去了。只剩下奧古斯塔夫人1和尾隨著她的幾隻貓,她由於患齒齦炎2,老是包著臉龐。老巴烏姆一天到晚在工廠一樓的小辦公室裡呆坐,尤焦也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
    1原文是德文。
  2原文是拉丁文。
  博羅維耶茨基照直走進了巴烏姆太太的房間,想跟她說幾句話。
  她坐在床上,身邊圍著幾個枕頭,一雙癡呆呆的往外突出的眼睛望著窗外搖晃著的樹木。
  她手裡拿著襪子,可是沒有織,不時現出一絲苦笑,看了叫人難過。
  「你好!」她輕聲地回答了他的問候。「馬克斯來了嗎?」她又問道。
  「還沒有,一會兒就來。」
  他開始詢問她的健康情況,夜裡睡得怎麼樣,感覺如何等等,因為她的健康狀況使他感到不安和難過。
  「好,好!」她用德語回答道。可這時她好像大夢方醒似的,眼睛慢慢環顧著整個房間,久久地凝視著掛在牆上的兒孫們的照片,又望了望鐘擺。接著她想要織襪子,可這襪子卻從她那骨瘦如柴、不聽使喚的兩隻手中滑落下來了。
  「好,好!」她不假思索地重複說道,一面望著窗外那搖曳著的金合歡的長長的樹葉。
  奧古斯塔太太1幾次走到房間的另一邊,總是挪了挪枕頭後,便又離開,連她丈夫也沒有理睬。她丈夫站在床邊,卻用一雙血紅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她那枯乾的、灰中帶黃的臉。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她低聲呼喚著,聽見兒子走近的腳步聲後,她那死屍般的臉上活躍了片刻。
  馬克斯進來後,吻了她的手。
  她也摟住了兒子的頭,撫摸了一會兒,等他吃飯去後,又癡呆呆地望著窗外。
  午飯吃得總是很簡單,大家都不說話,因為屋裡淒涼的氣氛使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老巴烏姆已經變得判若兩人了,他更瘦了,背更駝了,臉色也變黑了,他的鼻子和嘴的周圍刻上了長長的皺紋,好像樹皮一樣。
  他力圖打起精神說話,詢問他們工廠生產的情況,可是他話不成句,說到半截就中斷了。在他陷入沉思後,他也不再吃東西了,只是通過窗口凝望著米勒的廠牆,或者遠眺特拉文斯基紡紗廠在陽光中閃閃發亮的玻璃屋頂。
  午飯後,他隨即去了工廠,走遍了空無一人的廠房,察看了早已停工的車間。然後他把自己關閉在辦公室裡,一面瞭望城市成千上萬的樓房、工廠和煙囪,一面傾聽窗外沸騰生活的喧囂,這時感到一種無名的痛苦。
  現在他哪兒也不去了,要把自己禁閉在工廠這個小圈子裡,要和工廠一起死去。
  用馬克斯的話來說,工廠已經行將就木了。
  人們雖然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救它。
  這家工廠同蒸汽巨人的搏鬥中將要倒閉是無疑的,可是巴烏姆還沒有看到這一點,也不想看到,他仍在繼續鬥爭,而且決心鬥爭到底。
  馬克斯的規勸、女婿們的規勸以及其他老朋友的規勸都沒有用;他們建議他把手工工廠改成蒸汽機工廠,有些人甚至表示願意用貸款或者現金資助他。
  這樣的話他也聽不進去。
  他幾乎什麼也賣不出去,因為春季對整個羅茲都是災難性的;他解雇了工人,壓縮了生產,限制了工廠的需要,依然在不屈不撓地堅持鬥爭。
  他的周圍成了一片真空。可是羅茲城裡都傳說老巴烏姆瘋了,拿他取笑,後來人們也漸漸把他忘了。
  博羅維耶茨基吃過午飯馬上就走了,這個墳墓般的住宅中的令人憋悶的氣氛他已嘗夠,直等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他才鬆了口氣。
  離露茜的約會還有一段時間,所以他要順便去看望維索茨基。
  維索茨基的候診室裡坐著好幾個病人,他正忙著,只隨隨便便對卡羅爾打了個招呼。
  「請原諒,等一等,待我給這個病人看完了病,我們就一塊兒去我母親那兒。」
  博羅維耶茨基在窗下坐下後,開始環顧這間擺滿了醫療器具、瀰漫著石炭酸和碘仿氣味的診所。
  「走吧!」維索茨基總算看完了這個猶太人的病,還對他吩咐了半天注意事項,然後他說。
  「大夫,大夫!」猶太人走到門口後,又折了回來,乞求道。
  「什麼事,你還需要什麼?」
  「大夫,我還不放心吶!」他以微細顫抖著的嗓音說道,由於心緒激動,頭也晃了起來。
  「我已經告訴您了,沒什麼大病,只要照我說的辦就行。」
  「謝謝,我都照辦。我開著買賣,有老婆,有孩子,有孫子,盼著身強力壯呀!可是我不放心,所以問大夫您吶!」
  「我已經跟您說了。」
  「我記著吶,剛才我又想起點事兒。我有一個女兒。她也有病,我不知道她是什麼病,連羅茲的大夫們也看不出。她挺瘦弱,蒼白,跟牆的顏色一樣,什麼牆啊,簡直跟白灰一樣。她的骨頭疼,皮膚疼,兩隻手也疼。我帶她去過華沙。大夫說:癆病!好啦,這個癆病得花多少錢呢?『二百盧布!』我哪兒拿得出那麼多錢呀!我又找了個大夫。他說我這姑娘得按壓,於是把我從房裡攆了出去。我到外面後,再聽裡面時,我那羅依采在叫喚。唉,我這當爹的可害怕了,就衝門很客氣地對裡面說:『大夫先生,這可不行啊!』他回答我說我是蠢貨。嘿,可是她又放開嗓子叫起來了,這我就有點動火了,便使勁嚷道:『大夫,這麼干可不行,我得叫警察去,我們姑娘是正經姑娘!』他於是又客客氣氣請我出去,說我妨礙他按壓治病。我就在樓梯上等了一會兒,等羅依采一出來,嘿,她的臉紅得像紅布一樣,還說她全身骨頭節兒都舒服得很吶。過了一個月,她健壯得像一隻鵝,這個按壓治病法真頂用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法子。」
  「按摩。你快點說吧,我沒時間。」
  「大夫,說不定我的病也得按壓治治呢!我付錢,您只要開口,我就給大夫您一塊錢。再見,請原諒,我告辭了,我就走。」他喊著便三步並做兩步地出去了,因為維索茨基已經帶威嚇地逼近了他,好像要把他推出門外似的。
  可是馬上又進來了一個肥胖的猶太女人,她剛一進門,就長聲地哼了起來:
  「大夫喲,我堵得慌,胸口堵得慌呀!」
  「馬上就來!你先去我媽那兒吧,在小客廳裡,等我給病人看完了病就來。」
  「這些病人真有趣兒。」
  「有趣得很吶。剛出去的那個,糾纏了我一個鐘頭,最後趁你進門就沒付治療費。」
  「是啊,這當然討厭,可是像這樣忘性大的情況,我想不常見吧!」
  「猶太人老是忘記給別人錢,老得提醒他們,多討厭。」維索茨基陪他去見母親時,有點不高興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從鄉下回來之後,就認識了維索茨卡,因為他給她捎來過安卡的信,為了未婚妻的事,還見過她幾次面。
  卡羅爾見到她時,她正坐在一扇窗下的安樂椅裡。由於其他的窗戶都已經拉上窗簾和帷幔,只有一道射進這間幽暗室內的明亮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我正等您吶。」她說著便向他伸出了一隻纖纖的手,這手上的指頭也很細小,呈圓錐形。
  「我來晚了,請夫人原諒,因為昨天實在來不了。機器運來了,整個下午我都得看著拆包。」
  「是啊,沒有辦法,請原諒我請您來,佔了您的時間。」
  「我聽從您的吩咐。」
  他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凳上。因為一道陽光把他坐的這個地方曬得很熱,他又隨即躲進了陰影裡。這道陽光還照在維索茨卡的勻稱的身軀上,給她的黑頭髮增添了火紅的色調,在她風韻猶存的臉上塗上了一層橄欖色,使她那雙榛子色的大眼睛閃出金色的光彩。
  「夫人不怕太陽光嗎?」他不由得說道。
  「我喜歡太陽,愛曬太陽。——米耶喬那裡病人多嗎?」
  「我看見他的前屋裡有幾個人在等。」
  「猶太人和工人嗎?」
  「好像是。」
  「可惜沒有其他病人,更糟的是,他還不收治療費。」
  「看樣子,他是以數量勝質量,工作多了,可是收入不變。」
  「我不是這個意思。米耶喬收入多少,跟我完全沒關係。收入多也好,少也好,反正我們是靠自己剩下來的一點產業過日子。我想的只是,他大可不必去過多地關心大群大群的猶太人和各種窮人,他們也許不幸,可他們實在太髒了,還老往他那兒擠。當然羅,為了減輕這些不幸的人的痛苦和災難,應該做點事情,可為什麼專門機構的大夫們不做呢?這些窮人本來就不那麼講究,從小就習慣了跟那些破衣爛衫和臭泥巴打交道。」
  她身子神經質地哆嗦了一下,那漂亮的臉上現出厭惡和煩躁的表情;於是趕忙拿著灑了香水的手帕捂上鼻子,好像防備自己想起來的什麼臭氣似的。
  「沒有辦法,米耶奇斯瓦夫先生愛他的病人嘛,這是他的空想。」他略帶諷刺地回答說。
  「空想,當然是的。我甚至認為,每種高尚的思想都包含某種空想,某種優美的幻想;因為有這種幻想,今天這樣醜惡的生活才較堪忍受。——我甚至懂得,為了這樣的幻想可以獻出生命,可是我不明白,怎麼可以熱愛那些幻想中的穿得破破爛爛、滿身爛泥的怪物。」
  她沉默了片刻,拉上了那畫著金色小鳥和樹叢的嫩綠色的絲窗紗,因為從外面鋅板上反射過來的陽光把屋裡照得太亮、太耀眼了。
  她緘默地坐了片刻,把頭斜向他。這時透過窗簾射進來的碧綠和金黃的奇顏異彩的陽光便傾瀉在她身上,她輕聲地問道:
  「您認識梅拉尼亞·格林斯潘嗎?」
  她說出這個名字時,流露出了些微的厭惡感。
  「認識,但只是從相貌上,在各種聚會中見過,不太瞭解她。」
  「可惜!」她喃喃地說著,站了起來。
  她十分嚴肅地在房間內來回走了幾次。
  她在兒子書房門旁聽了聽,那兒傳出了含糊不清的說話聲。
  她望望街道,街上烈日炎炎,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卡羅爾好奇地注視著她的王后般的步態,因為室內幽暗,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她很激動。
  「您知道這位梅拉小姐愛上了米耶喬嗎?」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在城裡聽到過這種閒話,但是我沒怎麼注意。」
  「已經滿城風雨了!這可是損人名譽的呀!」她著重地補充了一句。
  「請原諒。我要說明一下:城裡有人說,他們倆愛上了,都快結婚了。」
  「辦不到!我告訴您吧,只要我活一天,就辦不到!」她雖壓低了嗓音,但很使勁地嚷著,「我的兒子竟會跟格林斯潘的女兒結婚?哼!」
  她的榛子色的眼睛放出了銅色的光輝,她的高傲而美麗的臉龐上,顯出了怒容。
  「梅拉小姐在羅茲名聲很好,她很高貴,聰明,而且十分富有,逗人喜歡,所以……」
  「所以一無是處,她是猶太女人!」她低聲說,表現出了強烈的、近乎痛恨的輕蔑。
  「的確,她是個猶太姑娘。既然這個猶太姑娘愛您的兒子,您的兒子也愛她,那麼事情就明白了,就不存在什麼矛盾了。」
  他很果斷地說,因為她的硬話激怒了他,顯得可笑。
  「我的兒子可能連猶太女人也愛,可是不能想像我們的種族竟可以和異族血統,跟可惡的、敵人的種族結合。」
  「請原諒我冒昧地說,您話中偏見太大。」
  「那您為什麼還要和安卡結婚?您為什麼不在羅茲的猶太女人或者德國女人中間挑一個,為什麼不呢?」
  「因為猶太姑娘和德國姑娘裡還沒有一個我喜歡到可以和她結婚的地步,要是有的話,我是一刻也不會猶豫的。我沒有一點種族的偏見,我認為那都是舊思想殘餘。」他一本正經地說。
  「您多傻啊,您光會用理智的眼光看問題,您不關心未來,不關心自己的孩子,不關心子孫後代。」她搓著兩隻手大聲地、帶著憤怒、威脅而又表示惋惜的語調說道。
  「為什麼?」他簡短地問道,看了看表。
  「因為您可能選擇猶太女人當您孩子的母親,因為您對猶太女人沒有反感。您看不出那種女人跟咱們完全格格不入;她們不信宗教,不講倫理道德,沒有貴族生活習慣,沒有一般女人的特性;她們思想空虛、生活奢華;她們沒有良心,出賣自己的姿色;她們都是一些受最原始的欲求支配的動物,是忘記了過去,沒有理想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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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羅維耶茨基起身準備出去,因為這樣的談話不僅使他覺得可笑,也使他感到氣憤。
  「卡羅爾先生,我希望能再見到您,請您幫幫忙,向米耶喬說明這種婚姻的害處。我知道他佩服您,而且您是他表哥,他更聽您的話。請您理解我的意思,我一想到這件事就頭疼,怎麼能想像,一個女地主、窮酸不堪放印子錢的人的女兒在我們這兒充少奶奶。我們的家族已有四百年的歷史,遺物、家風很多,怎麼容得她。別人又該怎麼說三道四呢?」她痛苦地叫了起來,同時伸出整條胳膊指著那一排在幽暗中象黃斑點一樣影影綽綽的騎士和議員的頭像。
  博羅維耶茨基狡黠地笑了,然後用一個指頭在兩個窗口之間擺著的長滿綠銹的甲冑上劃了一下,便迅速地有板有眼地說道:
  「殭屍,考古學只適用於博物館,在今天的生活中沒有閒功夫去管那些鬼怪。」
  「您還笑吶!你們大家都嘲笑過去,都把靈魂出賣給了金牛犢。你們把傳統叫做殭屍,把貴族習慣稱為偏見,把德行說成是可笑和可憐的迷信。」
  「不是這樣。只是這些東西在今天都是多餘的。過去的榮譽給我銷售印花布能幫什麼忙!我的那些當城堡首領的祖宗為我現在建廠、尋求借貸能幫什麼忙!給我貸款的是猶太人,而不是過去那些總督。整個這一大堆陳谷子爛芝麻——這個傳統,就跟腳上扎進去的刺一樣,妨礙我大踏步前進。今天,一個人如果不打算給別人當長工,就得擺脫過去的枷鎖,拋開貴族的派頭和偏見;因為在和沒有顧忌、沒有過去的牽掛的對手的鬥爭中,這些東西麻痺意志,懈怠人心。對手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他本身就集中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他有自己的手段和目的。」
  「不見得,不見得!我們不必談這個了。您也許有道理,但我永遠也不會讓步。我可以給您看看格林斯潘小姐給米耶喬的一封信,是從意大利寄來的。這不算不道德,因為裡面有幾行字是寫給我的。」
  信很長,是以正正當當的商業信札的派頭寫的,通篇都是對意大利的有點過分的讚賞。
  可是在談到自己、家庭以及以後要和維索茨基會見時,又充分表現出了傷感、抑鬱和懷念。
  「信寫得挺好。」
  「誇張、陳詞濫調,很可笑。那些讚美的話都是從貝德克爾1書裡抄來的,裝腔作勢,糊弄人。」
  維索茨基進來了,他很疲倦,面色蒼白,領帶鎖得很緊,頭髮卻亂蓬蓬的。
    1貝德克爾·卡爾(1801—1859),法國書商,著名旅遊指南出版家。——原注。
  他為剛才沒有能來這兒作了解釋,但過了一會,他又走了,因為來了電話,叫他回廠去看一個工人;那個工人的一隻手被機器軋傷了。
  博羅維耶茨基也想藉機一併告辭。
  「我拜託的事,請您務必幫忙。」她使勁地握著他的手。
  「得先看看情況,也許不存在您預料的那種危險。」
  「上帝保佑,但願那不過是預料而已。您哪天來?」
  「安卡過兩個星期來,到時候我一定陪她來見您。」
  「可是星期天您到特拉文斯卡家去嗎?那天是她的命名日。」
  「一定去。」
  她於是在他的前面為他引路,但她在推開兒子會客室的門之後,卻又急忙退了回來,使勁地按鈴,叫喚女僕。「馬麗霞,打開窗戶,換換空氣。我送您從另一個門出去。」
  她領著他穿過了幾間房。這些房間因為拉上了窗簾,顯得很暗,房裡擺滿了老式傢具,掛滿了肖像和反映歷史內容的畫,牆上掛著已經褪色和破損的壁毯,充滿一片陰鬱的、幾乎是修道院的氣氛。
  「瘋女人!」上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後,他心裡想道。他雖是這麼想,但又很同情她,而且覺得她的許多看法是有道理的。
  酷熱變本加厲了,羅茲城上空瀰漫著一層有如灰色華蓋般的煙霧。透過這層煙霧,太陽散發著熱氣,給全城瀉下不堪忍受的熱浪。
  人行道上的行人無精打采地磨蹭著,馬低頭佇立,馬車行走得更慢了,商店裡的顧客也漸漸稀少了。只有工廠在轟隆轟隆地響著,依然不斷地施展它的威力。由於千百個煙囪都在吐氣,廠房上空便散開了一條條各色各樣的煙霧,好像幹活過度的機體上流出來的汗水一樣。
  博羅維耶茨基熱得不亦樂乎,為瞭解暑,他去喝了一杯摻著白蘭地酒的冰鎮甜黑咖啡。
  冷食店裡涼爽空蕩,在帆布棚子前面坐著梅什科夫斯基,他沖博羅維耶茨基十分吃力地抬起了一雙惺忪的睡眼。
  「真熱啊,是嗎?」他伸出淌著汗水的手問道。
  「咳!這麼熱,早就料到了。」
  「你能不能陪我到城外去喝點啤酒。我一個人不想去,兩個人作伴還能有點精神。」
  「我沒空,星期天吧。」
  「真是掃興。我在這兒傻坐了六個鐘頭,沒說動一個人。莫雷茨來過,買賣事搞得他團團轉;還有科茲沃夫斯基那個怪人、流氓,他也不願意。這麼熱的天,我可真是一籌莫展了!」他由於哼得挺滑稽,使博羅維耶茨基笑了起來。
  「你還笑吶,我要熱得化成水了,無聊得快死了。」
  「你幹嗎不去睡睡覺?」
  「咳!我都睡了三十個鐘頭了,早睡膩了。連個吵架的人都沒有!你走啦?給我叫個人來,今兒就是列昂·科恩也行,越是混小子越好,可以快點逗逗我的火氣。」
  「你不去廠裡?」
  「去幹什麼?我不需要錢,貸款也沒用光,我還可以等嘛。堂倌,拿冰來!」他吆喝道。在卡羅爾走後,他便靠在椅子上,慵倦的目光透過陽台上的長春籐花牆,望著那為了驅趕蒼蠅而使勁抖動著的拉車的馬。
  博羅維耶茨基急忙趕到海倫娜公園。
  公園十分寧靜和涼爽。
  株株小樹的樹葉吸吮著陽光,它們的影子遮住了飯店櫥窗旁邊白色的桌子。
  草坪嫩綠如茵,閃爍著點點光斑,像地毯似的,上面點綴著火紅和正黃的鬱金香花朵,周圍是黃色的彎彎曲曲的小路,小路上有燕子在往返低飛。
  動物園的籠子裡,備受炎熱折磨的野獸都在打盹。一大群孩子正沿著一個個籠子跑著跳著,高興地大聲叫著;他們撩逗著一個角落上的籠子裡的猴子,那些猴子也哇哇直叫,瘋了似的在籠裡亂竄。
  在一些狹窄的林蔭小徑旁,蔓立著野葡萄籐,顯現出一片明亮的嫩綠色,它們的倒影映在一個長長的水池當中。魚兒的脊背時時把平靜的緞子般的水面破成一條條深色的帶子,燕子尖細的翅膀也時時從水上掠過。
  在水深處,在珍珠般的水面下,大群大群的鯉魚象金帶一樣穿梭翱遊。
  卡羅爾來到一條林蔭小路上,為的是繞過水池,乘蔭涼去上面的公園。他在這兒看見了霍恩和卡瑪,兩人正坐在岸邊的籐蔓下。
  他們正在喂鯉魚。
  卡瑪沒戴帽子,頭髮散落臉上,面色通紅,高興得像只金翅雀一樣。她正把一塊塊麵包往下扔去,一面發出天真、歡喜的笑聲,一面沖那些十分貪婪地把圓圓的嘴伸出水面的魚兒喊著。然後她又用一根柳樹枝嚇跑了那些魚,不時還把喜氣洋洋的小臉轉向霍恩。霍恩坐在靠後的地方,倚著籐蔓的支架,也正十分高興地、全神貫注地逗著魚玩。
  「嘿,淘氣兒,嘿!」卡羅爾站在他們身後吆喝道。
  「喲!」她不由得叫了一聲,用兩隻手摀住了通紅的臉。
  「怎麼,鯉魚吃嗎?」
  「可愛吃呢!都吃了十個戈比的麵包了!」她高興地大聲叫道,接著便興致勃勃地說起他們玩的事兒來。
  她說得十分雜亂無章,因為她掩飾不住、也控制不了她的激動心情。
  「回頭你當著姑媽的面說給我聽好嗎?你們玩吧,我得走了。」他故意說道,發覺他一提到姑媽,卡瑪的臉就刷地白了,還突然把頭一扭,連頭髮也散落在臉上。
  「是啊,您以為我不說嗎,我馬上就把什麼都告訴姑媽……」
  「霍恩先生,請您明天去見見莎亞,他來了,你在他那兒可以找到工作。米勒已經對我說過這件事了。」
  「衷心感謝您,非常高興……」
  可是霍恩心裡並不高興,因為博羅維耶茨基正巧遇見他耍孩子把戲——正在餵魚,他感到尷尬。
  「你們悠閒吧,我不打攪了。」
  卡羅爾走了。可是卡瑪又追上了他,擋住了他的去路,上氣不接下氣、話音裡透著焦急地請求他,一面拉拉弄皺了的裙子。
  「卡羅爾先生……好心的卡羅爾先生……請您別告訴姑媽……」
  「我有什麼可說的呢,是你姑媽讓你出來散步的嘛。」
  「是啊,是啊,您已經看見了,霍恩先生這麼可憐,這麼窮……他跟他爸爸吵了架,又沒錢……所以我想讓他散散心……讓我出來的倒是姑媽,可是……可是……」
  「真不明白,你要說的到底是什麼?」他故意裝著不懂。
  「我,我不想以後叫人家笑話我,您要是說了,他們就都得看著我了,那我就太…… 極……可憐了,跟霍恩一樣……
  他沒有工作,沒有錢,還跟他爸爸嘔氣。」
  她說得很快,很亂,淚水湧上了眼眶,小嘴痛苦地扭著,哆嗦著。
  卡羅爾覺得卡瑪馬上就要失聲痛哭了。
  「我要是說了呢?」他拿話逗她,把她的頭髮撩到耳朵後面去了。
  「那我也說,說您到海倫娜公園來玩了,對吧!」她又高興地吆喝道,眼淚馬上干了,頭髮也飄到了腦門上。
  她像要揚蹄子的小馬一樣,粉色的鼻翼開始扇動,眼睛也發亮了,整個臉上顯出了又滑稽又執拗的表情。
  「我跟誰到這兒散步呀?」他微笑著問道。
  「我不知道。可是您在這個時候到海倫娜公園來,那肯定不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
  她高興地笑了起來。
  「你既然像孩子一樣高興,那我就什麼都不跟你姑媽說了,不告訴她說你到公園來是為陪可憐又可憐的霍恩散心。」
  「謝謝您。我就喜歡您,可喜歡您吶!」她歡喜得尖聲叫了起來。
  「超過霍恩嗎,啊?」
  她一個字也沒回答,又餵魚去了。
  從水池對岸,從小山這邊,他還能望見他們的頭俯在水面上。有時候,他們響亮的笑聲透過籐蔓的綠牆,也在清澈閃光的水上飄蕩。
  露茜還沒有來。
  他開始在樹叢和亂草攔擋著的狹窄小路上散步,這裡荊棘叢生,空蕩無人。
  鳥兒在草木深處昏然啁啾,樹葉發出昏然的沙沙聲響,從城裡也傳來昏然的雜沓聲。
  他不時看看高懸在頭上的明淨如洗的天空,不時望望樹木之間金光閃閃的池水,或者閃現在樹叢中的姑娘的紅裙,或者草葉上合上了翅膀的五月金龜子。
  他在通往池塘的林蔭大路上坐下後,看見了一群孩子;他們在窗下玩耍,安靜得出奇;他們的保姆正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他頭上的樹木在昏昏沉沉地搖擺,灑下斑斑閃爍的光點,給草地染上了一層變化多端的圖案。
  城裡含混不清的音響時時傳來,打破公園的寂靜,不時又寂滅了;動物園野獸的吼叫聲,也間或一霎時地打破空中的寧靜;有時候,某些聲音又零零星星出現在酷熱烤著的林蔭路上。
  然而,一切很快又都歸於靜謐。
  只有安然無事的燕子在公園上空翱翔,它們拐彎抹角地飛著,橫穿過林蔭路,又在孩子們周圍盤旋,掠過了遊人和樹木,不斷地打著圈子。
  卡羅爾突然從昏沉的遐想中甦醒,因為一陣裙子的乾燥尖細的窸窣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幾步。
  迎面走來的是利基耶爾托娃。
  她頭上的淺紫色的傘在輕輕地搖動,給她的憂鬱的臉和睜得大大的眼睛塗上了一層暖色的光彩。
  他倆幾乎同時看清了對方,都不由自主地伸出了雙手。
  他的白皙的臉立即顯得喜氣洋洋,雙眼放射出幸福的光芒,兩片嘴唇也變紅了。她快步向前走著,似乎要投入他的懷抱。可是突然之間,一塊烏雲遮住了太陽,它的陰影頓時給整個公園抹上一層灰暗,像一塊骯髒的破布一樣把他們的心靈也蒙住了。她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那只伸出去要和對方握手的手無精打采地垂了下來,臉上的光輝也銷匿了,嘴唇變得煞白,痛苦地緊閉著,雙眼朝下放出了沮喪的目光。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急忙從他身旁過去,慢慢走下台階,走向湖岸。
  他身不由己地跟了她幾步,覺得某種感情使他產生了奇特的激動。
  她回首了片刻,向他投去雖然依舊嚴厲,卻充滿了悲哀的一瞥,便又走了。
  他坐下來,呆然望著剛才她的眼光注視的地方,用手指輕輕揉了一下他那突然變得沉重而乾燥的眼皮,全身哆嗦了一下,因為她那雙眼裡放出的一股可怕的涼氣已經鑽進他的心裡。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又站在台階旁,久久凝望著她那在微風中挺立的勻稱的身軀;它的長長的陰影在明鏡般的湖水上閃動。
  他坐了下來,一動不動地坐著,無所用心地坐著,觀察自己的內心深處。從他微閉著的眼皮下面,不斷閃現著反映他越來越感到痛苦的光芒。
  陰雲象戴不住的斗篷一樣離開了太陽,公園重又沐浴在一片強光之中。鳥兒在草木深處喧騰鳴囀;孩子們一邊呼叫,一邊在林蔭道上你追我趕;樹木昏沉地沙沙作響,好似嬉戲般地落下幾片樹葉;那樹葉以波浪形的線路輕輕地飄飛在草地上,不聲不響地撲落在毛絨絨的細草上。城市強勁的回聲也像遠方的轟隆炮響一般,偶有所聞。
  卡羅爾望著在黃色小卵石上不斷顫抖、跳動著的點點陽光。
  「這就是蔑視!」想到這兒,他彷彿又看見了艾瑪的眼睛,想起了她的手慢慢垂下和她驀地清醒過來的動作。
  他不由得想大聲地笑,但是他還沒有笑出來,心中就感到痛苦,感到某種突如其來的、使他難受的疲憊。
  他站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了巖洞旁。
  露茜正在那兒等他,見他走到近旁後,便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脖子上。
  「小心點!到處都是人!讓人家看見!」他氣咻咻地嘟囔著,一面四處張望著。
  「原諒我!多多原諒。你等了半天吧?」她非常和順地問道。
  「等了一個鐘頭,我都要走了,我沒時間。」
  「到花房去吧,蘋果樹下,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她請求道,聲音很低。
  他只好去。
  他倆勾肩搭背,緊貼在一起,大腿都互相蹭著了。
  露茜時時仰望著他的眼睛,和他靠得更緊,甜蜜蜜地微笑著,呼吸著午後熾熱的空氣。她的嘴渴望接吻,心裡充滿了享樂的慾望。
  今天她美得十分迷人。一件絳紅色緞子連衣裙很薄,上面的褶紋軟得動人心弦,窸窣作響,將她的腰身包得很緊,因而那優美的雙臂,隆起的乳房和無與倫比的大腿顯露得十分清楚。
  衣裙的美第奇式的大領子鑲著花邊,她的臉呈火熱的橄欖色,顯現出美麗、健康和青春的光輝;在黑色的長睫毛下,一雙紫羅蘭色的秀眼和兩道彎眉也顯出了光彩和力量。卡羅爾感到她那火熱的目光在他臉上依然留下了餘輝,這一切使他心中產生激情,動搖了他與她決裂的決心。他覺得如果失去她那渴望接吻的艷麗的嘴唇,是很可惜的;他以為感覺不到她那燒著他的臉的目光、她的火一般急促的呼吸,失去她那充滿激情的竊竊私語和擁抱,那還沒有享受夠的歡樂,是很可惜的。
  他正是在自己滿懷激情的當兒,在與利基耶爾托娃的邂逅相逢給他心中留下的苦楚猶存的情況下,開始甜蜜地吻她。
  作為報答,她也長時間地、使勁地、激動地吻著他;由於這個,她變得死一樣地蒼白,變得昏昏沉沉,最後投入了他的懷抱。
  「卡爾,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她的發青的嘴囁嚅道,但這嘴上表現出了由於享受到巨大愛情的歡樂。
  她纏在他的身上,歇息了很長時間,然後才睜開眼睛,貪婪地吸著空氣,輕聲說:
  「我愛你!你別親我,那樣我難受,難受!」她有點抱怨了。
  他們到了花房外面,那低垂的樹枝擋住了好事之徒的耳目。她坐在停放牆下的手推車上,把頭依偎在他的肩上——
  他和她並排坐下。她沉默了許久。
  他摟著她的腰,撫摸著她蒼白的臉,輕輕地吻著她沉重的半合的眼皮。她的眼裡開始掉下淚水。
  「怎麼回事?幹嗎哭呢?」
  「不知道,不知道。」她回答道,淚水越來越多地淌在臉上,這越來越厲害的抽泣震動了她的心胸。
  他替她擦眼淚,吻她,撫慰她,可是無一奏效。她像受委屈的孩子一樣哭個沒完,無法停住。
  她偶爾微笑一下,可是一道道新的淚水又遮住了她那紫羅蘭色眼睛的光芒,沖掉了她的笑容。
  卡羅爾開始感到不安,後來又煩躁起來。
  因為她在流淚,他那激昂的情緒也不復存在;他冷冷地坐著,對她這種歇斯底里或者普通神經質的發作感到厭惡極了。
  他白白地盤問了她半天。
  她一聲不吭,只是把臉貼在他的胸上,雙手抱著他,抽抽噎噎地哭泣。
  輕風吹過蘋果樹叢時,抖落了殘存的凋謝得變紅了的花瓣;那淺紅的小花片隨風飛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草地上。這風還搖曳著他們頭上的樹枝,在樹叢中發出神秘的低語,然後輕輕地逝去,只留下極度的寂靜和空蕩;那樹梢在陽光中也隨風搖晃了幾下,爾後靜止了。
  麻雀在花房頂上唧唧喳喳地叫著,城裡傳來尖厲刺耳的報告晚餐的汽笛聲,使公園裡響起了一片巨大的轟鳴。
  露茜停止了哭泣。她擦乾臉上的淚水,照了照袖珍小鏡,正了正寬邊帽,於是鎮靜下來,瞅著他陰沉的面孔。
  「生我的氣嗎,卡爾?」
  「沒有,哪能呢!你一哭,我就沒主意了。」
  「原諒我吧,你瞧,我忍不住,忍不住……我等你多少天了,這次見面想了多少天了,心裡一直挺高興……可是我也很難受,卡爾,我在家裡難受得厲害呢……把我從這裡帶走吧,你要願意,打死我也行,可別讓我回到他們那裡去?」她使勁地叫著,表示絕望地抓住他的雙手,盯著他的眼睛,乞求他的憐恤和拯救。
  「鎮靜一點,露茜,你心裡太亂,太著急,你甚至不知道你到底需要什麼。」
  「我知道,卡爾,知道,我需要你。我跟他們在一起過不下去,受不了!」她激動地叫著。
  「這我有什麼辦法?」他很不耐煩地說,兩隻灰色的眼裡放出了氣怒的凶光。
  一聽這話,她跳了起來,好像面臨深淵似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瞅了他半天,目光顯得呆滯,表現出了惶恐不安。
  「卡爾,你根本就不愛我!你從來不愛我!」她的嘴唇在顫抖,十分吃力地說出這句話後,等著他的回答,心都涼了。
  他對她的可怕的回答雖然已經到了嘴邊,卻又生了惻隱之心,把話嚥了下去,微笑著攔腰摟住了她,開始吻著她那雙驚恐萬狀、閃著淚水的眼睛。她的眼珠在眼皮裡像即將死去的蛾子的翅膀那樣蠕動,一張嘴被嚇得直打哆嗦。
  「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太激動了,得冷靜冷靜,露茜!別提這些事了,別想了,好嗎?我聽了也挺難受,露茜!」他盡可能和顏悅色地低聲說道。
  「好,卡爾,好!原諒我吧!我太愛你了,所以老是擔心,老忍不住,老想弄個踏實。」
  「現在你相信我了吧,放心了吧,真的嗎?」
  「相信你,卡爾;不相信你,相信誰?」她的話出自內心。
  「家裡出了什麼不痛快的事?」
  「豈止一件啊!每天都有千兒八百件。今天,姑媽從琴希托霍瓦來了,一來就沒完沒了地咒罵,說我沒有孩子!你聽見沒有,卡爾?一家人都板著臉,一再責備我,沒完沒了的……我丈夫說,他要跟我離婚,因為見了親友他就覺得丟人。今天他們想出了主意,讓姑媽把我帶到布羅迪去,說那兒有個會唸咒的,有辦法……」
  「你同意了?」
  「他們強迫我……我哪裡拗得過他們,誰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非得……」她喃喃地說道,因為深感勢孤力單而十分惶恐,用一雙求情的眼睛凝望著他,好像期待著他的解救。
  可是卡羅爾卻不耐煩地走開了點,看了看表。
  「你知道,他們嚇唬我說,我要是不同意,他們就強迫我離婚,把我送到小鎮上去!聽見了嗎,送到離你遠遠的地方,我就再也……再也看不見你了……」
  她好像感受到了一種突如其來,可以把人嚇呆的恐慌,因為怕失掉他,一下子撲到了他的懷裡,纏住了他,使勁地擁抱他,又擔心又疼愛地抓住他的兩隻手,大吻特吻起來。
  「咱們得走了,公園裡音樂開始了,一會兒人更多,會瞧見咱們的。」
  「讓他們瞧吧,我愛你,卡爾,我可以對著整個世界大喊:
  我愛你。你在我身邊,其他人還算得了什麼。」
  「可是咱們得保住面子呀!」
  「要是有那麼一天我到了你家,留下就不走了,你怎麼辦?」她爽快地問道,戀戀不捨地偎依在他的身上,臉上顯出強烈的幸福的光輝,」那咱們倆就永遠在一起了,永遠……永遠……」她又溫情脈脈地嘮叨起來,不斷熱情地吻著他。
  「你是個孩子,自己說的話自己也不明白……這些全是發了狂的胡思亂想……」
  「愛情也是發瘋嗎,卡爾?」
  「是啊是啊,可是得走了!」他聽著迴盪在林木和暮色中的來自遠方的音樂聲,急忙說道。
  「那你還是不愛我,卡爾?」她逗趣地問道,卻又努著嘴唇,連連吻他,似乎想要收回這句話。
  可是他以冷冽而銳利的目光掃了她一下,厲聲作了回答,她聽後立即顫抖起來,放開了他的胳膊,和他並肩走著,感到心緒不寧,困惑難擋。她用憂傷的目光掃視著綠色的樹林和草叢。那裡已經昏暗,夕陽銅色的餘暉在上面不過偶爾留下一道微光。
  雖然他盡可能地用最溫柔的語調向她表白了愛情,雖然分手時還十分真摯地吻了她,她離開時仍然感到心情不安,從遠處向佇立在樹下的他投來了憂鬱的目光。
  樂隊奏起一首憂傷的華爾茲舞曲,樂聲蕩漾在廣闊的公園裡,像優美的沙沙聲響一樣,在夕陽沉落的片刻中,輕微地震動著樹葉和正在合攏的花朵。
  條條林蔭道上都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漫步,到處都是話聲、笑聲,鵝卵石被腳踩著的咯咯吱吱聲,到處都有女人色彩鮮艷的服裝。那寂靜無聲挺立著的成行的樹木被酷熱和幽暗包圍了,它們的枝葉和照在它們身上的殘陽血紅的餘暉在有節奏地跳動。太陽在森林後面開始西沉,它的黃銅色的光芒瀉落在充滿了煙霧和到處都是工廠黑影的羅茲,瀉落在公園外廣袤的原野上。那原野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棵棵大樹、磚廠、低矮的平房、沙土小路和濃綠的莊稼。起伏的麥浪雖然軟弱無力,依然不斷衝撞著這座城市。
  卡羅爾選了動物園外土山上的一條林蔭路走,以免遇到熟人。可是他的步子很慢,因為他看見了霍恩和卡瑪就在前面。他們手拉著手,低聲哼著一個什麼曲調,一面點頭打著拍子。卡瑪手裡拿著一頂寬邊帽,頭上密發蓬亂,在金針般的落日餘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因為他們是朝西走去,便在土丘上停了步,俯瞰著羅茲城。
  卡羅爾繞小路避開了他們,匆匆忙忙趕回城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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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4 23:59:22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四章
  
  「你一定來喝杯茶,我把你放走了,姑媽要生氣的。」霍恩將卡瑪送到斯帕策羅瓦大街後,她說。
  「我沒時間,得馬上去找馬利諾夫斯基,他已經三天沒回家了,我挺不放心。」
  「那好吧,找到了他,你們倆一起來。」
  「好吧!」
  他倆象朋友似地握手告了別。
  「霍恩先生!」卡瑪從大門對著他的後背叫道。
  他回過頭來等她說話。
  「現在你的情況好了點嗎,啊?已經不可憐了吧,啊?」
  「好啦,好多啦,衷心感謝你陪我散心。」
  「要長得結實點,要避開不幸,明天應當去見莎亞,對嗎?」
  她低聲地說,像母親一樣撫摸著他的面孔。
  他吻了吻卡瑪的指尖,便往家走。雖然馬利諾夫斯基長時間不在使他非常焦急,但他依然慢慢地走著。他跟馬利諾夫斯基住在一起,等工作等了幾個月,已經很熟了。
  馬利諾夫斯基不在家,房裡空蕩蕩的,處處可以看到這兒出了麻煩的事,而且麻煩不小,因為霍恩跟他父親吵了架,他父親收回了年金,想以此強迫強脾氣的兒子回頭。
  可是他父親沒有辦到,霍恩要強到底,決心自食其力;他眼下就靠借債、貸款和變賣家具、用具打發日子了,還靠他對卡瑪的愛情的支持。這愛情在他身上密密佈下了一層甜蜜的霧,就像降臨城上的這個六月的黃昏一樣,充滿了深沉的寂靜,充滿了在那可怕的蒼穹中閃閃發亮的繁星;有如幻境中的火光在水浪上跳動,那水浪的波動永不停息,像她一樣,永遠不可捉摸,也像她一樣。
  他不再想自己的事了,決心到城裡去找朋友。
  馬利諾夫斯基不止一次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下落不明,回來之後總是面色蒼白,煩悶,焦躁,也不說到哪兒去了,可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玩這麼久。
  霍恩跑遍了所有熟人的家裡,希望打聽到一點情況,可是幾天以來,誰也沒有見到馬利諾夫斯基。霍恩沒有到他父母那兒去打聽,因為不想驚動他們,何況那是最後一招。
  他忽然想起去詢問亞斯庫爾斯基家裡的人,因為馬利諾夫斯基經常到那裡去。亞斯庫爾斯基一家現在住在新修起的一條在鐵路、森林和謝勃萊爾的工廠之間通過的小街上。
  這條小街一半通過田野和垃圾場,一半在城區,因為它時斷時續地在綠色的莊稼地、散亂堆著城裡運來的瓦礫和挖走了沙子留下的大坑中通過。
  許多四層樓房都是用磚砌的,沒有牆皮,普普通通,湊湊合合的,牆上泛著一片紅色。旁邊是低矮的小木房和簡陋的棚子,用木板搭的,當堆房用。
  一條小巷在土坡上延伸,坡下面是一條骯髒的臭水溝;幾家工廠的廢水從中流過,冒出一陣陣刺鼻的臭氣。這條水溝構成了城市和田地之間的界限,彎彎曲曲,洗刷著城市垃圾堆成的長長的土堆和溝沿。
  亞斯庫爾斯基一家人住在林邊一幢木板房裡,正面有十幾個窗戶,裡面有幾間耳房,歪斜的屋頂上有幾個閣樓。現在他們情況稍好了些,因為亞斯庫爾斯基在博羅維耶茨基工地干活,每星期掙五個盧布;他妻子用麵包師的錢開了一個小食品店,所以有地方住,每個月還能收入八十盧布。
  安托希正包著被子坐在鋪店門前,一雙憂鬱的眼睛凝望著那彎新月。月牙兒漸漸從雲後浮現出來,給露珠沾濕的鐵皮屋頂和煙囪塗上了一層銀色。
  「尤焦在家嗎?」霍恩握著伸向他的一隻又乾又瘦的手,問道。
  「在……在……」病人吃力地說道,沒有放開他的手。
  「你比冬天好點了嗎?」
  「誰也去不了那裡?」病人用睜大了的眼睛望著月亮,問道。
  「也許死後可以去……」霍恩隨便回答後,快步走進了小店。
  「我覺得……那裡安靜極了……」病人渾身顫抖,輕聲地說;一種無法克制的痛苦的向往卻使他產生了一絲微笑,給他的消瘦的臉帶來了生氣。
  他不說話了,無意識地垂下了像兩塊破布一樣的雙手,把頭倚在門上,在門裡坐下,全部心思都在想著那令人恐懼的無際的蒼穹;一彎銀色的月亮正在它的深處遊蕩。
  尤焦坐在商店後面一間又小又窄的房子裡;房裡擺滿了床鋪和破舊什物,令人感到憋悶,門和窗雖然開著,也散不掉裡面的熱氣。
  「前些日子你見過馬利諾夫斯基嗎?」
  「他有兩個星期沒到這兒來了,從星期天起就一直沒見著他。」
  「卓希卡來過嗎?」
  「卓希卡不來了。我媽生過她的氣……瑪蕾希卡,別打壞了玻璃!」他衝著窗口對小花園裡叫道,因為有個女人的影子在那裡閃動。
  「她在那兒幹什麼?」霍恩望著離住宅幾十步遠之外像一堵黑牆一樣的森林問道。從窗口射出來的燈光好似一條長長的金帶子,落在一些松樹樁子上。
  「正在挖土呢,是瑪蕾希卡,紡織女工,我們這兒的。我媽把小花園租給了她,她下了班就到這兒來幹活。傻頭傻腦的,也許是因為在鄉下呆過。」
  霍恩沒有聽他的話,一心想著哪裡才能找到阿達姆。他的眼睛無意識地張望了一下這間房和食品店,店裡擺滿了用鐵皮桶裝著的牛奶;然後他吸了幾口夾雜著塵埃、煙霧和麵包氣味的令人發悶的空氣,便要告辭,還逗趣地問道:
  「怎麼樣,再沒收到什麼情書?」
  「收到了……是呀……」
  他的臉刷地紅了。
  「再見吧……」
  「我也出去。」
  「散步去是怎麼的?」他開玩笑似地問道。
  「是啊,是啊……可是請你別這麼大聲說,我媽聽見了不好。」
  他趕忙穿好衣服,和霍恩一起走進了一條黑糊糊的巷子裡。
  六月夜晚的悶熱把人們從住宅、房間裡全趕出來了。他們都坐在黑古隆冬的門廳裡,門檻上,門前,路上的砂土堆上,或者打開的窗子上。通過窗口可以看見裡面低矮、窄小的房間,房裡都擺滿了沙發床和木板床,人聲嘈雜,像蜜蜂窩一樣。
  小巷子裡沒路燈,靠月光和從窗子大開的酒館和小鋪店裡射出的光把它照亮。
  道路中間,一大群小孩在吱吱哇哇地叫喊和笑鬧,在遠處的一家酒館裡,還傳來了醉酒的歌聲,另外從一個閣樓上發出的演奏克拉科維亞克舞曲的音樂聲和在不遠的地方呼嘯而過的火車聲也和這匯合在一起了。
  「在哪兒約會呀?」霍恩問道。他們已經出了小巷,正在一條斜穿馬鈴薯地通往城市的小路上走著。
  「不遠,在教堂那兒。」
  「祝你成功!」
  霍恩來到阿達姆的父母家裡,要打聽他的下落,卻正好碰上這裡在大吵大鬧。
  阿達姆的母親站在房中間,正放開嗓門大聲咒罵,卓希卡站在爐子旁邊抽抽噎噎地哭著,阿達姆則用手捂著臉,坐在桌子旁邊。衣櫃上擺著的燈把這個場面照得一清二楚。
  霍恩進屋後,感到很不自在,便又立即退了出來。
  「親愛的,門口等我幾分鐘,你一定要同意!」阿達姆急急忙忙說完後,才回到房裡。
  他母親這時厲聲地叫道:
  「我在問你,這三天你跑哪兒去了?」
  「我已經告訴你了,媽,到皮奧特科沃鄉下熟人家去了。」
  「卓希卡,別說瞎話!」阿達姆氣咻咻地叫了一聲,他的一雙甜蜜蜜的綠眼睛也冒出了怒火。「我知道你上哪兒去了!」
  他壓低了嗓門補充說。
  「你說,是哪兒?」姑娘由於慌了神,便嚷了起來,同時抬起一雙淚眼瞅著他。
  「凱斯勒家!」他輕聲地說道,感到十分痛苦;這時母親伸出了兩隻手,卓希卡從椅子上跳起來後,在房中間站了一會,以強硬的表示反抗的眼光望了望四周。
  「你說的不錯,我是上凱斯勒家去了!我是他的情人,就是這樣!」她的話是如此地直言不諱、斬釘截鐵,把母親都驚得退到了窗下,阿達姆也從座位上跳起來了。她默不作聲地站了一會兒,用嚴峻的目光盯著他們,可是過一會兒,那激動的浪濤又湧上來了,因此她的兩條腿支持不住了,便倒在地上,同時發出一陣撼人心肺的慟哭。
  母親清醒過來後,一步跳到了女兒跟前,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燈前,急忙問道:
  「你是凱斯勒的情人?你,我女兒?」
  然後她抱著自己的頭,在屋裡亂跑,十分痛苦地叫了起來。
  「耶穌,瑪麗亞!」她搓著兩隻手,呼天搶地地嚷著。
  她又跑到了女兒跟前,盡力搖晃著她,對她說話,因為激動,她的嗓門也哽啞了:
  「所以你想到姑媽家去,老去散步,跟女朋友上劇院,還搞幾身衣裳——要什麼有什麼。哼,我現在才明白,才明白!這些醜事,我怎麼容許了,怨我瞎了眼!耶穌,瑪麗亞!別罰我啊!全知全能的上帝,別罰我瞎了眼啊!慈悲的天主,我的孩子造孽,我可沒罪啊!」她以含混不清的嗓音祈求著,跪在那幅橄欖油燈照著的聖母像前表示懺悔。
  屋裡靜了片刻。
  阿達姆不高興地瞧著油燈;卓希卡站在牆下,躬著身子,看起來十分可憐。淚水象大顆大顆的珍珠一樣奪眶而出,流得滿臉都是。她不斷地打著哆嗦,嗚咽著,頭髮也披到肩膀和腦門上了,於是搖了搖頭,甩開了散發,可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
  母親站了起來,她那蒼白、發腫的臉上現出了威風凜凜、寸步不讓的神色。
  「脫下天鵝絨衣服!」她大聲叫道。
  卓希卡沒聽明白;可是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她母親已經扯下了她的外衣,把它撕爛了。
  「不要臉的傢伙,你這個婊子!」母親大聲叫著,暴跳如雷地似乎要摧毀一切;接著她把女兒身上的衣服都扯了下來,撕得粉碎,在盛怒中又把它踩在腳下;然後她又跑到衣櫃前,把女兒的東西都掀了出來,也扯得粉碎。卓希卡已經目瞪口呆了,眼看自己的東西被糟蹋,嘴裡卻只能不成句地低聲哼著:
  「他愛我……他答應和我結婚……我在工廠裡忍受不了……我不願死在紡紗廠裡……我不想當一輩子紡紗工……親愛的媽媽,我的好媽媽,原諒我,可憐我吧!」她使勁地叫著,撲倒在母親腳下,完全失去了鎮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現在找你的凱斯勒去吧,我不要你這個女兒!」母親板著臉說道,掙脫了女兒的摟抱,把門打開。
  卓希卡聽到母親的話,看著眼前昏黑的門道,頓時感到十分恐慌,連連後退,同時發出了一聲非人的嚎叫,趴在母親腳下,拉著她的手、衣服,抱住她的膝蓋,以嘶啞了的嗓門,哭著乞求母親的憐憫和原諒。
  「你打死我吧,用不著趕我走!你們大夥兒打死我吧,我忍不住了!阿達姆,我的哥哥呀!我的爸爸呀!你們可憐可憐我吧!」
  「滾出去!別再登我的門!你是條野狗,非趕你走不行,送警察局!」母親惡狠狠地叫著,氣得發呆了;她這時由於感到痛苦萬分,當真不知道什麼叫感情,就是憐憫心也沒有了。
  阿達姆一動不動地聽著,看著,他的綠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放出了憤怒的火光。
  「給我滾!」母親又尖聲地叫了。
  卓希卡在房中間站了一會兒,然後含糊不清地叫著,往走廊裡跑去了。鄰居們聞聲打開了門,也探出頭來看她。她跑過走廊,來到樓下,鑽進了鮮花盛開的合歡金樹下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裡,被這野性的恐怖嚇得暈了過去。
  阿達姆隨後跑出門外去追她。他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便和藹可親地、像一個哥哥那樣輕聲地說:
  「卓希卡,跟我來!我不讓你走。」
  她什麼也不說,只想著如何掙脫他的手逃走。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勸住了她,用一條他從屋裡拿出來的披肩包著她,因為這姑娘的衣服上上下下都撕壞了。然後他緊緊地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一條小路上。
  在大門口等他的霍恩走到了他們面前。
  「是這麼回事,卓希卡得到我那兒住一下,你能不能暫時找個別的地方先住幾天?」
  「好吧。我到維爾切克那兒去,他的房子寬敞。」
  他們於是默不作聲地乘車走了,在路過凱斯勒住宅時,卓希卡更緊地貼在哥哥身邊,低聲地哭著。
  「你別哭啦,一切都會好的!別哭了,媽會原諒的,爸爸那兒我親自說去!」他安慰著妹妹,親了親她的一雙淚眼,捋了捋她的散亂的頭髮。
  哥哥的幾句安慰話和體貼使她大受感動,她用臂膀摟住了他,把臉藏在他的懷裡,像孩子一樣低聲地、斷斷續續地哭訴著自己的不幸遭遇,毫不顧忌霍恩在場。
  他們兩人於是把她安置在阿達姆的房裡。阿達姆則暫住在霍恩的住房裡。可是她卻躲在房間裡面,不願出來喝霍恩給她預備的茶。
  阿達姆便親自把茶給她端了進來。
  她喝了點後,倒在床上,立即就睡著了。
  阿達姆每過一會都要來照料她一番,只要有什麼,就拿去給她蓋上,還用手帕給她擦臉,因為她雖然已經睡著,淚水卻依然從緊閉的眼中不斷地流出來。阿達姆回到霍恩的房裡後,低聲問霍恩道:
  「你一定猜到是什麼事了吧?」
  「沒有,沒有,我求你別提這事,我知道一提你心裡就不高興。我馬上就走。」
  「請你再呆一會兒。你聽到過,一定聽到過有人在說卓希卡的閒話。」
  「流言蜚語我從不留意,從來不聽。」霍恩自我誇耀地說。
  「這不是流言蜚語,是事實!」阿達姆站了起來,直截了當地說。
  「那你說怎麼辦呢?」他表示同情地問道。
  「馬上到凱斯勒家去!」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雙綠眼睛裡放出了青光,就像他衣袋裡藏著的一把手槍槍筒淬火時放出的那種青光一樣。
  「無濟於事,跟畜生解決不了人的問題。」
  「我去試試,要是不行,我就……」
  「就怎麼樣?」霍恩馬上接過來說,因為阿達姆話裡那種恫嚇的語調使他嚇了一跳。
  「就換個辦法……再看結果……」
  霍恩想給他解釋,可是阿達姆不願意聽他的規勸,只在大門口和他告辭時,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到凱斯勒的公館去了。
  他沒有找到他,誰也說不清此時此刻凱斯勒少爺會在什麼地方。
  他極為痛恨地望了望這棟公館的高牆、它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塔樓、金色的陽台和掛著白窗紗的窗戶,就到工廠找父親去了。
  馬利諾夫斯基老漢仍和往常一樣,像一根不知疲倦的槓桿,在圍著那個巨大的牽動輪子打轉。這輪子也像一隻怪鳥,在這間陰冷的、不停震動著的主機房裡飛翔,一忽兒鑽入地下,然後又從陰影中衝了出來,閃耀著寒霧般的青光,一上一下,速度極快,它的輪廓一點也辨不出來。
  由於主機房裡的轟隆聲響震耳欲聾,使老漢問兒子的話聲也顯得很小:
  「找著卓希卡啦?」
  「今天晚上我把她帶回來了。」
  老漢久久打量了他一番,然後仍去照看機器:給一些機件加上潤滑油,瞧瞧油壓表,擦擦活塞;那活塞一邊工作,一邊發出吱吱聲響。他又借助管道,衝下面幹活的工人喊了一聲,最後才走到兒子身邊,嗓門很低地說了一聲:
  「好個凱斯勒!」
  接著他把牙齒齜了出來,好像要咬東西似的。
  「是啊,瞧我收拾他吧!爸你放心好了。」阿達姆急忙說道。
  「傻瓜!我要和他辦一件要緊的事,不許你碰他,聽見沒有?」
  「聽見了,可是我饒不了他。」
  「別胡鬧!」老漢叫了一聲,一面抬起油黑的大手,像要打人似的,「卓希卡呢?」
  「媽把她攆走了。」
  老漢咬著牙歎了口氣,一雙褐色的眼睛在毛蓬蓬的濃眉之下深深陷下去了;在他的灰色乾瘦的臉上,出現了一道嚇人的陰影。
  他彎著腰,慢慢走到大齒輪旁。那巨輪如癡如狂地大聲吼著,把圍牆都震動了。
  從佈滿塵埃的小窗子上,瀉下了一片銀色的月光,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有一隻青色的妖魔在嚎叫,在跳舞,看去像一頭巨獸。
  阿達姆不願再等他父親的吩咐,便起身向門口走去。
  老漢也跟著他,跨過了門檻,輕聲說:
  「你照料她一下……她是咱家的親骨肉……」
  「我已經把她安置在我那兒。」
  老漢拉著兒子的手,用一雙鋼鐵般的強勁有力的胳臂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
  兒子用他那雙充滿骨肉之情的、和藹可親的眼睛凝望著父親熱淚盈眶的褐色的眼睛。他們互相凝望著,看到了彼此的心,然後便默默無言地分手了。
  老漢趕緊去照料機器,用沾滿油污的手指拭了拭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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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發表於 2010-11-14 23:59:55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五章
  
  「一筆簡單的買賣,千載難逢,我告訴你吧。我買了塊地皮,現在格林斯潘又想——請你注意——又非讓我賣給他不行,我要多少錢,他都給。」翌日清晨,斯塔赫·維爾切克告訴在他家過夜的霍恩說。
  「他幹嗎非買不可呢?」霍恩睡意十足地問道。
  「因為我那塊地皮從兩個方向包圍著他的工廠:側面和後面。他工廠的另一邊是莎亞·門德爾松的地,前面是大街。格林斯潘要擴充工廠,他沒有地。他說好今天到這兒來,你見識見識他那副嘴臉吧。這塊地皮,他跟原來的主人討價還價了三年,每年想讓人家少要一百盧布:他要買個便宜,於是拖了下來,沒有趕急。我也巧妙地打聽到了這個情況,給這個農民讓了個大價,不聲不響就買下來了。現在我也要等待時機,不趕急了……哈哈哈!」他得意洋洋地大笑,一邊握手,一邊舔著往外翻著的嘴唇,眨著眼睛。
  「你的地皮有多大?」
  「整整四莫爾格吶!五萬盧布不是到手了嗎?」
  「財迷心竅,你太狠了!」這個數字把霍恩逗得笑了起來。
  「買賣的事我從來沒有錯。格林斯潘要建兩個大車間,大概要多招兩千工人。他不會不想,要是把這些車間蓋在別的地方,就算是只離幾十步吧,那建築、管理和行政費用就得增加兩倍。你喝茶嗎?」
  「好吧,最好是熱的。喲,未來的百萬富翁怎麼用磕了邊的茶杯呀?」他一面用小勺在破了邊的茶杯裡攪拌,一面挖苦說。
  「傻話,等以後再用塞福爾1細瓷碗喝茶吧。」他不以為然地說,「我得離開你幾分鐘。」說著他望了望窗外,走進了門廳,因為有幾個窮酸相的老太婆,手裡挎著籃子,已經出現在房前幾棵半枯萎的櫻桃樹中間。
    1在巴黎附近的塞福爾有一家有名的瓷器廠,建於十八世紀。——原注。
  霍恩環顧了一下未來百萬富翁的這間房子。
  這是一間普普通通農民的平房,牆上儘是小坑兒,刷了白灰,泥地代替地板,上面鋪著一塊塊畫著鮮艷的紅花圖案的地毯。一個歪歪斜斜的小窗子上,掛著骯髒的窗簾,進不了許多光線,所以整間房子,好像是從垃圾堆上撿來的,成堆的破舊什物都隱藏在昏暗之中,只有那把通常用在農民火爐上燒水的大茶炊放著明亮的光輝。
  桌子上有十幾本書,還有亂七八糟的廢鐵塊、皮帶和幾個纏著各色毛線的線軸。
  霍恩動手翻著書頁,可是透過玻璃,忽然傳來一個女人帶哭的話聲,他於是放下書本聽著:
  「請您借給我十個盧布吧!您還不知道,我盧赫拉·瓦塞曼諾娃老實巴交的,是個窮女人。今兒個我要是沒有這筆錢,就開不了張,整整一個星期就沒法過了」。
  「沒有抵押我不給錢。」
  「維爾切克先生!借錢我一定還,當著您,我對天發誓,我們一定還……我沒飯吃:我的孩子,我丈夫、我母親……他們都等著我給他們帶回去一塊麵包吶!您要是不借,可讓我上哪兒去借啊……」
  「餓死就餓死,跟我有什麼相干!」
  「您不該這麼說,不吉利啊!」這猶太女人呻吟道。
  維爾切克坐在窗下的長凳上,開始數他身邊別的女人還給他的錢。
  她們一盧布一盧布地還著,每次只把兩個,頂多五個銅板放在他面前,還從小包或者暗兜裡將十格羅希的硬幣,一個個往外掏。
  他仔細地數著,每過一會就扔出一個銅幣。
  「吉特拉,這個十格羅希的不行,換一個!」
  「憑天理良心,這是好錢。是一個女主顧給我的,她老上我那兒買橘子。看嘛,怎麼不好呢!還發亮呢!」她一面嚷,一面在銅幣上吐了點唾味,用衣襟擦著它。
  「快換一個,我沒功夫等!」
  「維爾切克先生,您是有求必應的,您借給我……」瓦塞曼諾娃又請求說。
  「施泰因太太,還差十五個戈比呢!」他沖一個矮小的猶太老太婆叫道。這個老太婆戴著一頂油污斑斑的軟帽,腦袋在不停地搖晃。
  「差十五個!沒有的事!總共五個盧布,我早數好了。」
  「快補上就完事了!施泰因太太,你老說沒有的事,可是你沒有一回不差,我們是老相識羅!」
  施泰因太太要爭著說不差,氣得維爾切克把錢一抓,扔在她腳下的沙土地上。
  那女人唉聲歎氣地把錢從地上一個個地撿了起來,放在長凳上。
  瓦塞曼諾娃於是又湊到維爾切克身旁,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像哭似的又低聲請求道:
  「我等著吶!……我知道您心善……」
  「沒抵押,一個盧布也不借。」他說,「你去跟你女婿借吧,……」
  「您還提那個無賴吶!您知道,我把女兒許配了他,請他吃飯,給了他整整四十盧布,誰知不到半年,這個混賬就全花了!您聽見了吧,全花了!這麼一大筆錢,都幹什麼啦!」
  維爾切克不聽她的訴苦,忙著收上星期的本利,又放了下星期的債,把名字和錢數十分準確地記在帳本上。
  他雖然聽見了訴苦的話,卻無動於衷,而且對這一群窮得叮噹響的女人毫不隱晦地表示輕蔑。
  她們那因風吹日曬發紅的眼睛,她們的滿身襤褸,乾澀頭髮和在髒頭巾中顯出的充滿了無盡憂愁和飢餓的面孔都激不起他的憐憫。在一些枯萎、衰朽、只間或有一點綠意的樹木中間,在草坪上,長滿了蒿草,它們中有幾莖亭亭玉立的毛蕊花和大牛蒡還長出了淺綠色的小葉。這兒發出的貧困合唱聲也打動不了他。
  馬路對面泛著一片紅房、煙囪和屋頂的汪洋大海,陽光把它們照得閃閃爍爍;轟隆聲,嘎噠嘎噠聲,連連呼哨聲使小花園裡充滿了一片沒有休止的嗡嗡聲響,震動著維爾切克房子的歪歪斜斜的大板牆。
  霍恩又驚奇又很同情地凝望著站在門前的這一群窮苦女人,他越聽這嗡嗡聲響,越是想著維爾切克買賣的秘密,就越感到氣惱。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等維爾切克做完最後一筆交易,回到屋裡後,便一聲不吭地拿起帽子,打算要走。
  「你先別走嘛!」
  「我得去找莎亞。說實話吧,剛才我的耳聞目睹,使我打心眼裡討厭你,維爾切克先生……希望你尊重我,我背後還有一大夥人,雖都互不相識……」他氣沖沖地說道,斜著眼瞪了他一下,打算要走。
  「我不放你走,你得把我的話聽完!」維爾切克大聲說著,趕緊擋住了屋門,他氣得滿臉通紅,可是話說得還是和和氣氣的。
  霍恩盯著他的眼睛,沒有脫下帽子,坐下後,冷冷地說:
  「請說吧!」
  「我想跟你解釋解釋。我不是放印子錢的,你一定把我看成這號人了。我說我不是,因為我在格羅斯呂克手下幹活,是為他謀利賣力氣的,得對他負責。我把這話第一個告訴你,因為我從來沒有必要為我的行為辯護,作解釋。」
  「那你現在為什麼還要幹這個?沒人強迫你嘛!——我不是個瞎了眼的檢查官羅!」
  「我干,因為我不想讓人家錯怪我。你把我當成你的熟人也好,不當也好,這是次要問題,可是我不想人家說我是放印子錢的。」
  「請你放心,咱們對這種人都不用管。」
  「我現在對你的責備也不感興趣,我聽出你的意思來了。」
  「那你為啥還要留我?」
  「我是留了!」他強調說,「可是我已經說,我不過是格羅斯呂克手下的一個人,他的錢由我經手,是為他賺錢!當然,我也不是白幹。」
  「薪水再大,也不應去幹扒窮人皮這樣的事。」
  「沙龍客廳和貴族小姐才這麼說;這樣的空話雖然好聽,但不負什麼責任。」
  「這是普通做人的道理,不是空話,維爾切克先生。」
  「這樣說也可以,我不想多爭。你把我看成惡棍,因為我幫格羅斯呂克扒了窮人的皮,是嗎?現在我可以讓你相信,我這個惡棍為窮人做的事比你們所有的文人學士和貴族遺老遺少們做的還多。請你看看這本帳吧,它是去年一年借出去的款項總數和利息總數,是我的前任寫的;而這本是我的帳,今年記的。請你比較一下這兩個本上的貸款和收入數目吧。」
  霍恩無意識地瞥了他一眼,看到第二個帳本上收入的數目比第一本少一半。
  「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
  「這就是說,我比我的前任少拿百分之一百五十。這就是說,正如這些帳上所表明的,我從自己腰包裡每月給窮人掏出一百到二百盧布,這百分之一百五十是我的附加獎金,我放棄了,並沒有借此圖名。」
  「你把他們自己的錢當禮送給他們,真是大發慈悲,名副其實羅!」
  「你說這話,是因為你不懂生意。」
  「不是,我說這話,因為我認為不拿百分之三百而拿百分之一百五十不是什麼英雄行為。」
  「好啦,咱們不談這個!」維爾切克叫了一聲,冷冷地把帳本甩在牆角裡的保險櫃中,一隻手嗒嗒嗒地敲著桌子,呆望著窗外搖搖晃晃的櫻桃樹。
  他很掃興,擔心他放高利貸的事因為霍恩會傳遍羅茲,使他進不了「僑民之家」和其他幾個熟人家的大門。
  霍恩仔細地看著,連走也忘了;他從義憤變成了好奇,他一直在好奇地聽著維爾切克的解釋。現在,在他看來,維爾切克已經完全不同了,身上表現出了一般強大的力量,是他至今所沒有注意到的。的確,他從來沒有細心地觀察過維爾切克。
  「嘿,你這麼看我,好像是初次見面似的。」
  「說實話,我這麼仔細看你,還是第一次。」
  「我是個嚇人一跳的怪物,是嗎?一個刁鑽古怪的鄉巴佬,一個普通的長工,幹什麼都跟猶太人一樣;又醜、又惹人討厭,一無是處。先生,有什麼辦法呢,我沒有生在高門大戶,我生的地方是不起眼的草房;我不漂亮,不討人喜歡,不是你們的人,所以我就是有點長處,也是罪過。可是,正因為這樣,你們才跟我借錢。」他笑著補充說,兩隻小豆眼閃出了譏諷的眼光。
  「先生,瞧瓦塞曼諾娃又來啦!」一個小孩衝著門叫道。
  「沃依泰克,讓他們到鐵路上去吧,把運費交給安泰克,過半小時我去車站。讓瓦塞曼諾娃進來。」
  瓦塞曼諾娃拿來了幾個祭壇上的燭台和一身琥珀色的衣服作為抵押,要借十個盧布,維爾切克立即給了她現款,但先扣除了一個星期的一盧布利息。
  「你說,這是印子錢嗎?這筆錢我如果不給她,她就得餓死。靠借我們的錢過活的女人,羅茲有好幾十呢,她們人人都要孩子,要爹媽,要漢子,而她們的這些漢子卻只會天天禱告,要不然就是傻子。」
  「對你這輕而易舉的慈善活動,社會可真當感激涕零了。」
  「給社會造福,大公無私,社會就會讓我們得到安寧。」
  他得意地哈哈笑了,表現出玩世不恭的樣子。
  「先生,猶太人格林斯潘來啦!」那個男孩又衝門叫了一聲。
  「你再呆一會兒吧,有樂子瞧呢。」
  霍恩還沒來得及開口,格林斯潘已經進來了。
  「你好,維爾切克先生,你有客人,我打攪了!」進了門他就大聲說話,嘴裡叼著雪茄,伸出手來致意。
  「請吧!這是我的朋友,霍恩先生。」維爾切克介紹說。
  格林斯潘馬上從嘴裡取出雪茄,以銳利的目光掃了霍恩一眼。
  「你在布霍爾茨那兒工作?」他傲慢地問道,「你是華沙霍恩—威伯公司的?」沒有聽到回答,他又問了一次。
  「是的。」
  「很高興。我們跟令尊在做買賣呢。」
  他伸出了一隻手,用指尖輕輕在霍恩手上觸了一下。
  「維爾切克先生,我來找你,想找你一塊兒去散散步。」
  「今天天氣挺好,請坐請坐!」維爾切克慇勤地讓了座,掩飾不住格林斯潘來訪使他感到的高興。
  格林斯潘斯斯文文撩起了猶太長外套的大襟坐下,把穿著長到膝蓋的大靴子的兩條腿一伸,就佔了半間房,同時昂起了一張肥肥胖胖、表情狡詐的油臉。
  他的兩隻又小又黑的眼睛不停地察看著這間房子,張望著窗外的小花園,盯著隔壁工廠的紅牆,打量著屋裡這兩張臉,他在瞧霍恩的臉時很隨便,在打量維爾切克的臉時卻感到心情不安。
  他不斷地吐著濃煙,發出哼哼的叫聲,在座椅上扭擺著身子,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維爾切克也沒有說話,在房裡走來走去,他微笑著,津津有味地舔著向外翻著的嘴唇,心照不宣地望著霍恩。霍恩坐在那兒皺起了眉頭,正在考慮維爾切克所說的話和他的行動。
  「你這屋裡真涼爽呀!」這位廠主一面用花格子手帕擦著冒汗的臉,一面說道。
  「窗子被花園遮住了,太陽曬不進來。你沒參觀過我的花園吧,格林斯潘先生?」
  「我一直沒有時間,哪有機會欣賞呢?一個人拴在買賣事上,就跟馬套在車上一樣。」
  「你們二位要是願意,咱們是不是去外面走走。我可以讓二位看看我的地,我的花園,怎麼樣?」
  「好啊,非常好!」格林斯潘高興地叫了一聲,打頭出了房門。
  他們在狹小的院子裡走了一圈。這裡到處都是坑坑窪窪,坑裡積著黃水、糞堆、朽木和板子,還有成堆成堆的廢鐵、鐵皮和破罐子。有兩個人正把這些東西往大車上裝呢。
  小院的一側有些破破爛爛的棚子,蓋著麥草,是用朽木板釘成的,裡面放著水泥桶;另一側是簡陋的牲口棚,靠著格林斯潘的廠牆。
  「那不是賽馬!」維爾切克笑哈哈地大聲說,因為他發現霍恩正在皺著眉頭,瞧著牲口棚裡那些站在食槽旁邊耷拉著腦袋的又髒又病的瘦馬。
  「這兒的氣味不太好。」廠主用漂亮的鼻子吸著空氣說。
  接著他們又察看了一塊空地,這裡都是純粹的沙土,一陣陣風把上面的腐植土都吹掉了,只露著黃黃的一片,像撒上了干黃土一樣。
  城里拉來的大堆大堆的垃圾上,一些瘦狗在亂刨亂挖;垃圾沾著廠牆堆放,一直伸展到了田地長度的一半。
  「說什麼土地不是金子!蔥頭在這兒長得跟貓腦袋一樣大!」維爾切克看到後,笑著挖苦道。
  「從這裡看,遠方的景色很不錯嘛!」霍恩一面說,一面指著城裡一排沐浴在藍色日光中的樹木和那起伏不停的麥浪,在麥浪上,伸出了不少工廠煙囪的紅脖子。
  「你說什麼,什麼風景呀!這是要出賣的地皮!」格林斯潘氣勢洶洶地吆喝道,因為維爾切克的諷刺話使他十分惱火。
  「你說得有理,因為我這塊地挨著你的工廠,所以顯得清靜,可以擴成一個漂亮的公園……」
  「擴就擴吧,我的工人以後過節好有個地方散步……」
  他們回到了房前,在長凳上坐下。
  霍恩告辭走了。剩下他們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好像要享用新鮮空氣,其實這空氣充滿了濃烈的煙味和從流著工廠廢水的深溝裡發出的刺鼻的怪味。
  馬路上連續不斷地走過拉磚的大車,揚起嗆鼻的淺紅色塵土,飄落在櫻桃樹葉和草地上。格林斯潘工廠永無止息冒出的大團大團的黑煙在小花園的樹林中遊蕩,在花園上方漸漸鋪展開了一個深灰色的華蓋,連陽光透過它也很困難。
  「我早就有件事要找你。」還是格林斯潘先開口了。
  「我知道這件事,莫雷茨·韋爾特,我的朋友對我說過。」
  「你既然知道,那咱們就快點和簡單說吧!」廠主滿不在乎地叫道。
  「那好。這塊地皮你急需,出多少?」
  「我並不急需!我想買,是因為我得把這間破房子拆掉,把這些死樹砍倒,它們對我有妨礙,使我不能從家裡欣賞樹林。我特別喜愛樹林子。」
  「哈哈,哈哈!」
  「你的笑聲聽起來真悅耳,笑一笑十年少嘛!」格林斯潘忍著煩躁,議論道,「可是我沒有時間,維爾切克先生!」說著他站了起來。
  「我也沒時間,得到鐵路上去。」
  「那麼我們的買賣事呢?」
  「是呀——你出多少?」
  「我就喜歡辦事乾脆,這個垃圾場,我出你給那個農民的雙份兒。」他趕忙說,伸出了手,表示要成交。
  「我沒時間,格林斯潘先生,你這是拿我開心。」
  「我出五千盧布,怎麼樣,現金?」
  「你來看望我,很感謝,可是我實在太忙,我的車早已到了站,正等著我呢。」
  「跟你說實話吧,一萬盧布,馬上付款,怎麼樣,拍板了。」
  他拉著維爾切克的一隻手,拍了一下手心,想要成交。
  「拍不了板,我沒功夫跟你玩。」
  「維爾切克先生,你這是坑人!」他氣惱地叫了起來,往後跳了幾步。
  「格林斯潘先生,你今天不大舒服吧!」
  「那就祝你健康吧!再見。」
  「再見!」維爾切克不客氣地回復了廠主,得意地笑著看了看他。格林斯潘感到怒不可遏,把雪茄扔在地上,在他急忙跑出花園時,他的猶太外套的大襟也飄了起來,像兩隻翅膀一樣,不斷掛著小路旁邊的醋栗荊棘。
  「你還得回來!」維爾切克帶譏諷地喃喃說著,樂得直搓雙手。
  他喝了杯茶,把一大堆小錢塞進保險櫃裡,換了一件體面的衣服,灑了一身香水,照著鏡子擦掉了臉上的幾處煤灰點子,風度瀟灑,春風滿面地往鐵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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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1:20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六章
  
  以石墩子為地基的長長的鐵柵欄,像長著莖葉和金色花瓣的錯綜交叉的籐蔓一樣,把莎亞·門德爾松的工廠和街道隔離開了。在這姿態優雅的籐蔓後面,是深綠色的草地,上面擺著幾個花壇,花壇裡種著粉紅色的牡丹,開得十分茂盛。
  草地中央的主樓是一座巨大的四層磚樓,沒有牆皮,四角有許多雉碟,像中世紀的城堡似的。
  寬大的正門幾乎是一件鐵花門傑作,設在主樓一側的鐵欄杆中間。這扇門通向由幾個四層樓的車間隔成的像一個個巨大四方形框子的廠院,在廠院中間,聳立著象挺拔的白楊樹樣的紅煙囪;灰煙不斷從中冒出來,飄散在這座堅固的堡壘般的工廠之上。
  正門旁邊是工廠事務所,面對著大街。
  霍恩有點膽怯,進了傳達室後,在聽差遞給他的會客單上寫了姓名和要找莎亞洽談的事務,便坐下來等候接見,因為這兒擠滿了實業家們。
  雖然外面風和日麗,室內卻是一片昏暗,因為只有一扇窗子對著公園,還被合歡樹的枝葉擋著;風一吹,那粉紅色眼睛般的花朵便透過窗玻璃往裡窺探。
  通往事務所的門敞著,在昏黃混濁的汽燈光下,可以看見有幾十個人在埋頭工作。他們背後是一排狹小的窗子,對著工廠陰森森的紅牆。
  以綴飾著木板的深色牆壁為背景,立著幾排櫃子,像棺材架一樣。
  在令人窒息的熱烘烘的空氣裡,滿是棉紗和氯氣的刺鼻的味兒。
  到處一片寂靜。
  所有的人都在自動地移動,低聲地說話;向四方傳揚的工廠幹活的強勁轟響震動了廠牆,搖曳著煤氣燈。
  幾個公民站在傳達室裡,嘀嘀咕咕小聲說話,沒有理睬那些坐在椅子上、隱匿在櫃子的陰影之中、藏在窗旁壁龕裡的黑糊糊的人群和那一大堆各種各樣找工作的人。每當通往莎亞辦公室的門一打開,這些人就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把燃燒著期待之光的眼睛瞅著百萬資本當家作主的辦公室裡。
  門很快又不聲不響地關上了,於是他們重又坐在原來的地方,呆望著窗外粉紅色的金合歡花。透過這一簇簇的鮮花,可以看見門德爾松宮殿的輪廓,在六月驕陽的照耀下,它的欄桿、陽台和威尼斯式的窗戶放出道道金光。
  聽差每隔一會兒就推開一次辦公室的門,呼喚一個人的姓名,這時,在座的人中就會有人馬上站起來,滿懷希望地應聲跑去,或者在站著的人中,就會有人離開他們一夥,不慌不忙地走了過去。
  過一會兒,從辦公室裡也會出來一位顯要的實業家,一位大商人,僕役總是要把他們送到門口,對他們的萬貫資財理所當然地表示恭敬。每隔片刻,也有窮人從辦公室裡走出來的,他們總是無心旁顧,臉色蒼白,踉踉蹌蹌地急忙離開這裡。
  每隔一會兒,還有廠裡的各種公務員、辦事員穿過傳達室,往事務所去。
  通過辦公室的門,可以聽見裡面含混不清的談話聲,有時可以聽到電話聲,有時從門裡還傳出莎亞本人沙啞的嗓音——往往在這個時候,事務所和傳達室便鴉雀無聲了,只聽得見裡面氣燈的吱吱聲,和外面駛進工廠的貨車的轔轔聲。
  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從裡面跑出來了。他的個子很高,肚子很大,腦袋很小,細羅圈腿,他是莎亞的長子、工廠的經理,在往事務所跑去的時候,和一個辦事員撞了個滿懷。
  「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大聲嚷道,把一個護照本塞在一個公務員驚得像張鞣鹿皮一樣的臉前。
  「這護照是局裡發給您的,我原樣拿來的。」
  「你真沒頭腦,真不細心!你是有意要拿我開心?拿這種不三不四的東西來,是怎麼搞的!你連看也沒有看嗎?」
  「看過。可是他們已經寫了:施姆爾·莎耶維奇·門德爾松,夫人魯赫拉,就是雷吉娜,我沒法制止他們……」
  「你是天字第一號的蠢驢,我告訴你!馬上到皮奧特科夫那裡去,給我拿個寫得像樣的護照來。花多少錢我不管。我告訴你,明天中午你非把護照拿來不行,明天我要坐郵車走了。馬上去!喂,諸位先生,你們評評理看,這件事多氣人,多可笑,真是豈有此理;我,一個哲學和化學博士,我,斯坦尼斯瓦夫·門德爾松,叫成了施姆爾,我太太雷吉娜叫成了魯赫拉!」他沖公務員們大發雷霆地嚷著,「施姆爾·莎耶維奇·門德爾松,夫人魯赫拉,就是雷吉娜!」他無意識地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像細腿大象一樣,搖搖晃晃邁著大步,走過了事務所,衝著每一個人大發牢騷。
  歲數最大的公務員們低聲附和著他,年輕點的則以遲鈍和感到茫然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他還想繼續抱怨他受的委屈,可是電鈴尖聲地響起來了,辦公室裡也隨即傳出了莎亞的聲音,這聲音卻被另一個人的喊叫聲蓋住,聽不十分明白。
  「聽差!」
  「他們要是動我一個指頭,我就砸爛他們的狗頭,就像對你一樣,你這個老賊!你們不把錢付夠,我就不走!」一個矮胖個子的男人,揮舞著從辦公桌上抄來的鐵尺,放開嗓門叫道。
  他還以身子擋著門,既不讓它關上,也不讓聽差的出來,這些聽差的只好遠遠地站著,不知該怎麼辦。
  「叫警察來!」莎亞一面後退,一面冷冷地下著命令,因為通過敞開的房門,有十幾雙眼睛都在看熱鬧。
  「皮奧特羅夫斯基先生,」斯坦尼斯瓦夫來到辦公室,急忙說道,「你用不著嚷了,我們不怕這一套。該給你的都給你了,你那些破爛貨,多一個子兒也不能給;你要是再嚷,有辦法叫你服。」
  「把我那十五個盧布還我。」
  「你嫌不夠,就收回你的爛漏斗,趁著沒有把你砸爛,快滾!」
  「你怎麼跟我撒起野來,混小子,我又沒有偷別人東西,我是個正派手藝人。你們本來答應給四十個盧布,可才給了二十五個;不給錢不說,還叫我把貨拿走。他媽的!賊,酒鬼!」
  「把他轟出去,送警察局!」斯坦尼斯瓦夫吆喝道。
  聽差的蜂擁而上,馬上抓住了他。
  他像被捕的野獸一樣亂蹦亂跳,由於寡不敵眾,只好服服貼貼走過了傳達室,嘴裡仍在不停地臭罵。
  辦公室裡是一片寂靜。
  莎亞通過窗子張望著灑滿了陽光的公園和盛開著象千葉蓍一樣的鬱金香的朵朵黃花的草地。
  斯坦尼斯瓦夫把手插在衣兜裡,吹著口哨,在房裡踱步。
  「這不都是為了你嗎?斯坦尼斯瓦夫。」他父親坐在房中間的辦公桌旁說道。
  「也許是吧。少給他十五個盧布,還該讓他坐兩個月牢呢。」
  聽差通報了霍恩的姓名,到底輪到他了,他冷笑著,戴上了眼鏡。
  霍恩鞠了一躬,默不作聲地忍受著莎亞咄咄逼人的目光。
  「從今天起,你在我們這兒工作。米勒交給了我很好的推薦書,我們給你工作,你會英文嗎?」
  「在布霍爾茨公司,我用英文寫信。」
  「在我們這兒,你也先幹這個,以後再派別的工作。先試一個月……怎麼樣?」
  「那,好吧,我同意。」他回答得雖然很快,但要他白白先干一個月,卻很刺痛了他。
  「你留一下,我們來談談,我熟悉你父親的工廠。」
  可是維索茨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在莎亞的工廠裡已經當了幾個月的醫生,一進來就像往常一樣,馬上談起買賣事來。
  「大夫請坐,請,請!」老頭子說。
  但他兒子斯坦尼斯瓦夫搶先坐下了,辦公室裡沒有多餘的椅子。
  「我請大夫來,是有件小事,可是非常重要。」斯坦尼斯瓦夫說著把手深深插進褲兜,掏出一大把揉皺了的處方紙和帳單,「今天給我送來了第四季度的帳單和處方。我什麼都喜歡看看,所以看了帳單後,就得出一個結論,要請大夫你來談談。」
  「很有意思。」
  「這筆帳太嚇人了,一個季度花了整整一千盧布!這我實在負擔不起。」
  「這話是什麼意思?」維索茨基用手指頭倒捲著鬍鬚,激動地嚷著。
  「你別激動,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數目太大,開銷太多……」
  「這我有什麼辦法!工人生病,事故又多,當然得給他們醫治。」
  「這我同意。問題是該怎麼治?」
  「怎麼治,這是我的事。」
  「毫無疑問是你的事,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請你來。我關心的是你治病的方法。」斯坦尼斯瓦夫把嗓門稍微提高了點,他沒有看維索茨基,只是用手指玩著他的眼鏡繩,「一句話,你究竟用什麼辦法給他們治病。」
  「用醫學提供的辦法。」維索茨基厲聲回答說。
  「隨便拿張處方舉例說吧。瞧,這得花一個盧布二十戈比,太貴了,肯定太貴了。一個工人一星期才掙五個盧布,給他這麼多錢,我們開銷不起。」
  「如果有既見效又便宜的辦法,我早就用了。」
  「既然太貴,就不該用。」
  「那最好是根本不治。」
  「冷靜點,維索茨基先生,你坐下吧。咱們都受過教育,有話慢慢說嘛。瞧,你在這兒又開了真正的埃姆斯水。一個工人喝十瓶,就得花十盧布,你認為這種水能治病嗎?」他略帶譏諷地問道,一面在屋裡踱步,玩著他的那副眼鏡。
  「這個工人的病治好了,已經上班一個月了。」
  「值得慶幸,太值得了。可是你沒想過他的病是不是不喝埃姆斯水也能治好呢,嗯?」
  「也許能治好,可是得多花一倍時間,還得下鄉療養。」
  「那讓他馬上下鄉嘛。那十個盧布也用不著花,病照樣可以治好。」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維索茨基馬上問道,一面彈著翻衣領,捻著鬍子。
  「首先,我自己就不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治療辦法,我不相信打針吃藥,不相信給人的有機體能摻上異物,太費錢了,這很要緊。尤其要說的是,那些東西根本沒用!讓病人到大自然中去嘛,大自然就是靈丹妙藥。我建議你以後給工人治病時,根據這個原則。我關心的是他們的福利,不是我們。」
  「這些話你可以直說,何必轉彎抹角呢?」醫生氣咻咻地說。
  「那我就對你再說一遍,慈善事業這個戲,我們玩不起。」
  「我也得對你說個明白,我不能把病人都推給救苦救難的大自然,我認為協助大自然是絕對必要的,就是花錢也應在所不惜。良心不允許我把病沒有治癒的工人趕去上班。你可以另請高明。」
  「哎呀,大夫!你這個人怎麼不開通呢!開誠佈公,以朋友相待,什麼都可以說嘛!你有你的見解,我有我的看法。請坐,請坐,再抽支煙!」斯坦尼斯瓦夫說著便拿走了他的帽子,幾乎把他按在椅子上,把一支煙塞在他手裡,遞來了火柴。
  「維索茨基先生,我女兒和格林斯潘小姐今天會一起回來。我剛接到從亞歷山德羅沃發來的電報,希望你去車站接她們。」莎亞念著電報,高興地插嘴說。
  「小姐們提前了,我聽說她們原打算星期天回來的。」
  「沒想到吧!因為梅拉想參加特拉文斯卡夫人的命名典禮。」
  「兩個瘋丫頭。」斯坦尼斯瓦夫嘟囔道。
  「好,你去車站嗎?」
  「好啊。」
  「那你五點和我一起到車站去。」
  「好。現在我得去診療所一趟,馬上就來。」
  斯坦尼斯瓦夫陪他到了門口,和他緊緊握手告了別。
  「斯坦尼斯瓦夫,你別麻煩他,他是魯莎的保護人,魯莎傾心於他。
  「隨她傾心去吧!隨她跟他去吧!隨她和他一起散心去吧!
  只要她高興,可是咱們幹嗎為此貼錢呢!」
  「唉,算啦!算啦!給家裡打個電話,叫他們把孩子們送來,我帶孩子上車站去,讓他們兜兜風,玩一玩。」
  聽差鄭重地報告了一位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先生來訪。客人輕步走進來後,把帽子按在胸前,十分瀟灑地鞠了一躬。
  他的一張又長又瘦的沒有鬍鬚的臉上,現出了逗人喜歡的笑容,這張臉上綴飾著一些淺黃色的鬢毛,和尤澤夫神父一樣。他抬起了一雙淺黃色的、象煮熟了似的眼睛,顯得十分傲慢;那淺黃色的稀得沒有幾根的頭髮緊緊貼在他乾瘦的尖腦袋上,像一層隱約可見的青苔一樣;他的話音也很微小和含糊不清,聽起來很費勁。
  「我是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亨利克公爵給廠長先生信中談過。」
  「請坐。噢,對不起!沒地方坐,那咱們就站著談吧。我的鄰居亨利克公爵來過信,也當面談過你……你有何見教?」
  「廠長先生知道,亨利克是我的表弟,我母親的內侄……」他把話說到半截兒停了,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把帽子緊貼在胸上,一雙淺黃色的眼睛看著莎亞。
  「我很高興……」
  「我的斯塔茹夫莊園在表弟的莊園旁邊;那是個金蘋果,可是……它在農業經營上經受了好多年的艱難困苦……你知道,美國和我們進行著什麼樣的競爭嗎?……我要插一句,我們家享有斯塔茹夫已經四百年了。」
  「抵押得很久羅!」莎亞咬著指甲嘟囔道,因為客人那吞吞吐吐、慢慢騰騰的話使他很不耐煩。
  斯塔查接著又談到天災人禍,談到他迫不得已在南方住過幾年,在這中間還無意插進了有關家庭生活和自己健康狀況的細節;他輕輕地踏著兩隻腳,把手緊按著帽子,不停眨著他那兩張沒有睫毛的眼皮,頻頻地點著頭。
  「那……你有什麼專長,想找什麼工作?」斯坦尼斯瓦夫打斷了他的話。
  「別插嘴!——他是我兒子。」莎亞對斯塔查作了介紹。斯塔查聽了這句批評的話,便以詫異的目光望了望站在窗下的斯坦尼斯瓦夫和霍恩的臉;可是在莎亞的介紹之後,他微微地笑了,表示尊敬地鞠了一躬。
  「就是在加裡西亞受的教育,在黑羅沃……」
  「在耶穌會!」斯坦尼斯瓦夫趁著俯身辦公桌上取煙的機會,悄悄告訴父親說。
  「那些學校的課程很多,但都是普通課程……後來我又上了幾個系,可是到底我也沒有選上一個感興趣的專業,所以到後來我……」他和和氣氣地解釋了一番,接著便談他的經濟情況,談他變賣莊園是出於迫不得已,談他如何找工作,飼養家兔等等。
  「很抱歉,我不能為我親愛的鄰居亨利克公爵效勞,因為我們公司沒有適合你的能力、資歷情況的工作。會計的職位倒是空著,也要技術員,可是你都不行,因為薪水不多,還要懂得專業知識。要不然你過年再來吧,我們春天要擴建工廠,也許有合適的工作……」
  「那好吧,真可惜……我……我……或者會計的工作……
  廠長先生知道,就要求……熟悉一下會計工作」
  他頓時滿臉通紅,把話又嚥下去了。
  「一年六百盧布,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不行啊,我不能把這樣的苦差事讓親愛的鄰居亨利克公爵的表哥去幹。」莎亞說得很快;可是這個貴族哆哆嗦嗦地把帽子按在胸前,語無倫次地嘮叨個沒完,一雙無神的眼睛表現出惶恐不安,一直在打量著在場的人。莎亞為了盡快打發走他,便站了起來,彬彬有禮地把他送到門口,「你可以到博羅維耶茨基那兒找找機會,他正建在廠,肯定要人……」告別時,莎亞又很客氣地提出了這個建議,還衝著他的背影鞠了一躬,以示輕蔑。回到原座位上時,他帶譏諷地哈哈大笑了一陣。
  「他幹嗎不去找他的老師?……他們說不定會在外交部給他找個職位。」斯坦尼斯瓦夫挖苦道。
  「你明白,霍恩先生,我們為什麼不僱用象斯塔查·斯塔熱夫斯基這樣的老爺,而用你,因為我們是民主派。這種公爵的表哥,這種講派頭的破落貴族,如果叫他坐上馬車到處巡迴展出,倒是合適的人選。可是,進工廠就得幹活,這就不一樣了。這樣的老爺要是在咱們廠裡幹活,出點什麼事,手腳不靈碰了指甲,那歐洲所有的宮庭都要為他大喊大叫了。這種外交上的麻煩事,咱們幹嗎自找呢?我們喜歡普普通通的工人,不要那些公爵的表哥……」
  又進來了幾位闊太太,斯坦尼斯瓦夫見後,迎上了幾步,莎亞也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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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1:33 |只看該作者
  她們是恩德爾曼諾娃和特拉文斯卡,為工人子女辦夏令營的事募捐來的。
  恩德爾曼諾娃在描述成千上萬名孩子在沒有陽光、缺乏新鮮空氣的地窯裡熬煎受苦方面,具有卓越的才能。
  她使勁地搖晃著搽粉過多的臉龐,正了正手鐲,整了整精心梳理的頭髮;她的兩片嘴唇的顏色青得就像走路過多的腳掌一樣,嘴裡一刻不停地說個沒完。
  特拉文斯卡今天特別漂亮、苗條、光艷奪目;她一聲不響地注視著莎亞壁虎似的眼睛,和他那在辦公桌上不耐煩地劃來劃去、似小木棍一般的手指,然後又看了看霍恩。
  「羅伊查,你的貝列克給窮人捐得多嗎?」莎亞沒有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
  他提這兩個名字時,表示了憎惡。
  「捐得多,捐得勤,可是人家就是不愛吹嘛!」莎亞的粗暴無禮使她十分生氣,便嚷了起來。
  「我就是愛讓大家知道我捐什麼。好吧,我捐夏令營一百盧布。一百盧布足夠給那些孩子買吸不完的新鮮空氣了!霍恩先生,從出納處拿款來,記上賬。」
  「您要是能捐點用不著的棉花布頭給孩子們做襯衣,我們就感謝不盡了。」特拉文斯卡韻味十足地輕聲說。
  「他們鄉下用得著什麼襯衣呀?在我那莊子上我就見過莊稼人的小孩,差不多不穿衣,也挺健壯的。」
  「克諾爾先生捐了五匹各種顏色的布料。」
  「克諾爾捐五十匹也好,隨他的尊便!我捐的不能超過……六匹……噢,不,不能超過五匹白布!斯坦尼斯瓦夫,給倉庫主任寫個條子,叫他拿四匹來……」他忙叫了一聲,感到煩躁了。
  「我們代表窮苦的兒童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謝。」
  「用不著謝!我捐一百盧布和四匹白布,可是請你們二位夫人在報上登得醒目點;莎亞門·德爾松給夏令營捐一百盧布和四匹布。我雖不要炫耀自己,可是也得讓社會知道,我有一顆善良的心……」
  恩德爾曼諾娃重又說著動聽的感謝話。尼娜見霍恩拿錢來了,也轉過身來表示歡迎。
  「我今天派人來請過您,現在再一次邀請您明天下午到我們那兒去。您不會忘記吧?」
  「忘不了呀,我一定來,很樂意。」
  夫人們走後,過了片刻,斯坦尼斯瓦夫對霍恩說:
  「你的熟人多漂亮呀!這位特拉文斯卡夫人嘴甜得像蜜糖一樣。」
  「那個羅伊查呢,像頭搽了粉的母牛。你的聰明要是趕上她說話的本事,那你的財產就會增加兩倍。」莎亞一面肯定地說,一面接待一個胖子商人。這商人穿一件腰身打褶的外套,長著一雙韃靼人的刁鑽小眼。
  莎亞對他客氣得有點出格,把自己的椅子都讓給他了,斯坦尼斯瓦夫還給他送來了雪茄,親自給他點火。
  商人走後,又來了各種各樣的貴客。
  霍恩好不容易才熬到頭,等最後一個實業家走後,他才得到莎亞的許可,到廠裡去。他要趕快去見馬利諾夫斯基,瞭解卓希卡的情況。
  霍恩在一個巨大的紡紗車間裡的一架草草修好的機器旁找到了他,整個這座大廳現在由於工作,都在震動。
  纖細的灰塵把機器遮住了,到處瀰漫著淺灰色的霧,人和物件在其中只隱約可見,就像魔鬼似的。
  陽光通過玻璃天窗灑下來,曬得工人們揮汗如雨,空氣裡充滿了又熱又嗆人的熔化了的瀝青氣味和機油味。
  「從今天起,我就在你們的廠裡工作了。」霍恩說。
  「是嗎,那好!」阿達姆一面輕聲地回答,一面俯身察看一台鉗工已經扭上了螺絲釘的機器。他不再說話了,因為工人們正在對這台機器迅速進行裝配,上機油,試車,一會兒,又給它套上主傳動帶,和其他機器一起開動。
  馬利諾夫斯基審視了一番機器的運轉後,又站了一會兒,看了看機器裡抽出的紗線,待檢查完畢,才拉著霍恩,通過機器之間的甬道走了。
  「你妹妹呢?今天中午你們見到她了嗎?」過了一會兒,霍恩對著馬利諾夫斯基的耳朵問道,因為紡紗機的吱吱聲、傳動帶的嘶嘶聲、大小輪子轉動的低沉的轟隆聲,使大廳裡嗡嗡一片,十分可怕,說話的聲音怎麼也聽不清楚。
  「沒有,沒有……沒有……」阿達姆感到痛苦地輕聲說。
  他們走進一間玻璃小房,從中可以統覽整個大廳;它的上面是穿插交錯的傳動帶,下面是籠罩在棉花飛絮之中不停運轉著的機器。
  「你怎麼啦?「霍恩見阿達姆緊閉著嘴,悶悶不樂地望著車間,便問道。
  「沒什麼……我會怎麼樣?」
  他低下頭,把臉貼在玻璃上,無意識地望著一個飛速轉動著的輪子。這輪子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像一個一塵不染的銀盾牌一樣。
  「再見。你從工廠直接回家嗎?」
  「你知道,她不見了!」阿達姆把臉衝著他,輕聲說。
  霍恩依然心平氣和,但是他因為要忍住哽噎,他的嘴唇顫抖起來了,一雙綠色的逗人喜愛的眼睛也感到發黑。
  「她不見了?」他不由得反問了一句。
  「是啊。我吃過午飯來到這兒時,看門人給了我鑰匙,還說到我這兒來過的那位小姐請他轉告我,讓我不用找她了;因為是找不到她的。你聽見了嗎?她到凱斯勒那兒去了,找她情夫去了。讓她去吧,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吧,跟我毫無關係,我只是覺得有點難受……有點難受……」他突然中斷了話,走了出去,因為有一台機器又停下來了。
  他急忙跑到那台機器前,想掩蓋他那不是「一點難受」,而是咬著他的心,或者象利刃一般挖著他的這顆心的無法忍受的痛苦。
  霍恩也跟著去了,可是到了牆腳下,卻又不得不停住腳步,因為甬道上有一排手推車,滿載著用鐵箍箍著的棉花包;
  還有一些棉花象骯髒的雪塊一樣堆積在梳花機前。
  馬利諾夫斯基沒來這裡,但那可怕的熱氣和傳動帶令人煩躁的嘶嘶聲卻從四面八方湧進了霍恩的耳朵,所以他沒有再呆,便出去了。
  可是阿達姆在門口趕上了他,眼淚汪汪細聲細氣地請求他說:
  「請你別告訴別人。」
  他用一雙熱乎乎的手握了一下霍恩的手,又回到了機器、傳動帶和皮帶的密林中,想把他的恥辱、痛苦也在這裡隱藏起來。
  霍恩想對馬利諾夫斯基說句安慰話,可是他卻想不出說什麼好。他覺得,醫治這樣的傷痛,時間和沉默是最好的藥;這種傷痛只有通過忍耐和流淚才能得到減輕,也只有忍耐和流淚才能把它消滅。
  霍恩在廠院裡遇到了維索茨基,他是從工廠醫療所來的。
  「大夫星期天去特拉文斯基家嗎?」
  「我有責任去。那是羅茲絕無僅有的一個不搞陰謀的地方。」
  「對,這是唯一一個除了工廠老闆外人們都去的沙龍。」
  他們匆匆忙忙分了手,因為莎亞的車已經停在街上事務所的門前。
  莎亞依然在事務所裡,和孫女兒們——斯坦尼斯瓦夫的女兒們——一起玩。斯坦尼斯瓦夫則在抓緊寫著什麼,不時抬起頭來,沖小姑娘們笑笑;她們的紅頭髮小腦袋和粉紅的小臉偎依在祖父寬闊的胸脯上。
  莎亞挺會玩,把孩子舉到頭上,吻著他們,不時高興地笑著,他的壁虎似的紅眼睛充滿了對孩子的愛撫和歡快。
  「你瞧,大夫,當爺爺有多累呀!」他高興地沖維索茨基大聲說道。
  「孩子真漂亮!」
  「真的嗎?我也常這麼說嘛!」
  「有點像魯莎小姐呢!」
  「就是頭髮象,其實我這些孫女好看多了。」
  「馬上走吧,火車八分鐘後就到。」
  在窗下彬彬有禮站著的保姆領走小姑娘,他們立即出發了。
  到得還算及時,因為莎亞的美國賽馬跑得像風一樣快,但擠滿了人的火車也同時進站了。
  由於莎亞來到,所有的人立即讓開了路,他們脫下頭上的禮帽和寬邊帽,不說話了,所有的視線都好奇地打量著他穿著灰色長外套的高雅的軀體。他捋著鬍鬚,對熟人點頭致意,在自然形成的人的夾道中間緩步走過。他的儀表儼然像一個國王,以愛撫的眼光望著面前急忙閃開的窮人。
  小姑娘們走在他前面,穿得花枝招展,像彩蝶一樣。
  維索茨基老遠就望見了從頭等車廂窗戶裡伸出頭的魯莎和梅拉,便立即往車廂的小門跑去。
  頭一個下車的是魯莎,用條小鏈子牽著一隻灰毛小猴。那猴子在月台上躬身曲背地跳著,然後又坐了下來。
  「你好嗎,魯莎!你好嗎!」莎亞大聲叫道。當魯莎親吻他時,他用兩個手指把她擁在自己鬍子下面,另一隻手則撫摸著她的臉,十分激動地說:
  「你的臉色挺好!……你已經回來了,好啊!」
  「科科,回來,科科!」魯莎喊著那隻猴子,可是它被人群和喧鬧聲嚇壞了,在亂蹦亂跳,魯莎只好兩手把它抱住。「你等我們吶?……」在他們慢慢通過擁擠的出口時,梅拉輕聲問道。
  「我在等小姐……」維索茨基沒敢稱呼她的名字,」我等你等了兩個月之久了……」他輕聲說道,為她回來感到極為高興。
  「我也等了兩個月,太久了……太久了……」
  他倆並肩走著,因為擠在人群裡,兩人的手很容易碰在一起,可是他們沒有再說話,得上馬車了。
  維索茨基想和他們辭別走掉,因為他一見梅拉,就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令人暈眩、非常奇特的內心激動。
  他覺得自己十分幸福。因為高興,他在看著她時,也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因為怕讓別人看出來,他想溜走,可是兩位小姐不放他走。
  他只好坐在馬家的前排座位上,正對著梅拉,凝視著她那從淺色大寬邊帽下露出的一縷縷淺灰色的頭髮和曬成黃金色的臉龐。他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以致使她惶惑不安了,因此她便扭過頭去,正了正帽子,可正是這種惶惑不安,給她帶來了愉快和更大的幸福。當她見到那猴子纏住魯莎的肩膀,不讓人抱走,還擠眉弄眼時,便高興地哈哈笑了起來。有時候,她的灰色的大眼睛也瞧瞧維索茨基的臉,害怕又高興地看看別的地方。
  魯莎接連吻著小姑娘們,撫摸著猴子,說著各種旅途見聞,可是對梅拉和她滿面春風的臉卻無暇一顧。
  「姑媽不見了!把姑媽丟了!」魯莎停住了車喊道,到這時候她才發覺陪她們旅行的梅拉的姑媽不見了。
  「得回車站,回去!」莎亞吩咐道。
  「我下車,去把小姐的姑媽找來!」維索茨基機靈地接過話來,慶幸自己有機會溜走,便立即跳下了馬車。
  「好吧,那你一定得把姑媽送到家來。」
  「星期天我一定來,小姐們要休息……怕打擾你們大伙……」他解釋道,表示請求地望著梅拉。
  「既然你理由充分,那好吧,星期天我們在原來的鐘點,在黑書房等你,請你轉告貝爾納爾德,你們一塊兒來吧。」
  「貝爾納爾德到巴黎去了。」
  「那就算了,他最近變得沒意思了。」
  「以後什麼時候,小姐也會對我作出同樣結論吧?」
  「你嗎,那得讓梅拉說……」
  「這對我更糟糕……」
  他沒有聽見她的回答,因為馬已經開步了。可是他從梅拉的眼色裡,看出了她有別的想法,因此,心裡頓時感到很大的不安。
  他找到了梅拉的姑媽,發現她正站在一大堆箱子和包裹中間,等候搬運工人運走這些大件的行李;於是他盡可能地幫她的忙,在把她送上馬車時,還粗裡粗氣地吻了她的手。然後,他在站前的台階上站了許久,梅拉的倩影,她的一雙溫暖的手和看穿一切的目光,使他的心情無比激動。
  後來,他還沒來得及把心頭的任何一種感情變為明確的思想,由於受到一種不知由來的對孤獨的欲求的支配,順著一條新鋪的路到了城外。路旁還有沒平整好的田壟,可地裡已經蓋上了住宅和工廠。
  「我愛她!我真愛她呀!」他想著便站住了,凝望著一排建在山坡上的風車的緩慢轉動著的車翼;那車翼很像幾條疲勞的臂膀,在明朗的天空中,時而飛起,時而沉重地落下。
  他信步踱在長滿了燕麥的田地裡,一股股黑亮黑亮的燕麥浪時起時伏,碰著一堵淺黃色的黑麥牆。這燕麥沙沙作響,躬身觸到了他的腳上,撒下許多發出莊稼香味的褐色的針形花瓣。在燕麥地的後面,又是碧綠的一片,中間兀立著幾間灰色的房子,它們的玻璃窗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爍爍。百靈鳥也從下面飛起來,直上萬里晴空。
  他仰望著它們展翅高飛,直至消失在天際。他一邊走,一邊享受著生活、呼吸和運動中的巨大的歡樂,胸中充滿了那永不消失的強大的力量,就像初生的野草所顯示的生命力,就象矢車菊花那瞅著燕麥叢的濕漉漉的眼睛在燃燒,就像在麥浪的沙沙聲中、在蟋蟀的唧唧叫中和風兒的輕輕吹拂中所表現的力量。
  他完全沉醉在歡樂中了,一種不知由來的激情使他熱淚盈眶。他扯下了兩大把麥穗,要清涼一下他的發焦的嘴唇,然後仍信步向前走去,但不知往哪裡走,這時忽見一間低矮半塌了的茅屋擋住了去路,在房前一株高大的白樺樹下的一堆麥草上,躺著一個人。這個人的頭低低地枕在一個花格子枕頭上,眼睛盯著像一條條綠色的水流一樣懸掛著的小樹枝,用小得象蚊子嗡嗡似的嗓音唱著:
    讓我們開口來讚美聖母,
    把她那高深難悟的光榮講述。
  維索茨基停住了腳步。
  歌聲傳來,像溪水流過石板的汩汩聲響一樣,時而間斷,時而高昂,接著又如喃喃細語似地低落下去,終於變成一陣深沉、沙啞的歎息聲,歸於寂滅。然後,那個人用手指移動著大顆的念珠,親吻著小鐵十字架,凝望著形同牆壁的大片黑麥。這黑麥的穗子也沙沙響著向他鞠躬,搖晃了一會兒,便往後退去了。接著,長在房前的高高的毛蕊花也彎下腰來,用一雙黃色的眼睛眺望著那籠罩著花粉雲霧的淺黃色的麥浪。
  「你怎麼了?」維索茨基坐在這個躺著的人身旁問道。
  「沒怎麼,先生……沒什麼……我快死了,像那些野草一樣。」病人對維索茨基出現在自己身邊並不感到驚奇。他慢吞吞地回答,抬起一雙象天空那般灰色的充滿了憂傷的眼睛。
  「你得了什麼病?」維索茨基又問道,因為病人冷漠的回答使他感到不安。
  「患了絕症,先生,您瞧吧!」他拿開身上的破布,露出兩條從膝蓋處截斷了的腿,腿上裹著骯髒的布條子,「工廠咬斷了我腿上的骨頭,大夫把膝蓋以下切掉了,又說怕我死,便把膝蓋以上也切去了些,他們還說我死不了,先生……我快死了,我求慈悲的耶穌和聖母讓我早死……」
  他把念珠上的小十字架送到了嘴邊。
  「你還疼嗎?」
  「不了,先生,還有什麼疼呢?腿沒有了,肉沒有了,手也快沒了,啊!」他伸出兩隻皮色灰白、骨瘦如柴的胳膊,就像房前李子樹上枯乾彎曲的樹枝似的,「我只有一口氣撐著,耶穌還讓我留著這口氣兒,等嚥了這口氣兒,那就像基督徒一樣,可以睡著不用醒了……」
  他吃力地低聲說著,說一句喘一口氣;一陣象殘陽餘暉般的微笑,掠過他那灰得像身下土地一樣的瘦臉。
  「誰看護你,照料你呢?」維索茨基越來越感到驚奇,又問道。
  「耶穌看護我,老婆照料……她整天不在家,上工廠,給瓦匠當小工……晚上回來,把我拉進房裡,再做飯。」
  「你沒有孩子嗎?」
  「原來是有啊……」他的話聲更加微弱,眼睛頓時濕潤起來,「有四個……是啊,一共四個呢。安泰克讓機器砸破了腦袋……瑪雷娜、雅格霞、還有沃伊泰克,都得虐疾死了……」
  他沉吟了半晌,用玻璃似的眼睛呆望著從四面圍著茅屋搖擺不停的莊稼;他的灰色的臉雖然像大多數農民那樣,表現得對什麼都無動於衷,但也因那直刺心臟的釘子般的劇痛抽搐起來。
  「缺德的傢伙……」他低聲詛咒著,對在莊稼上方聳起煙囪和大廈的城市揮動了一下拳頭。
  「我看看你的腿吧!」維索茨基說著便要從他的腿上掀開一塊塊爛布。這個農民硬是不答應,因為心裡害怕;可是他說話沒用,只好住口,以驚異的目光瞅著維索茨基。
  壞疽已經無法控制,只因為他的整個機體極度衰竭,才發展很慢。
  維索茨基大動了憐憫之心,於是從小井裡打水給他洗淨了傷口,在上面灑了他隨身帶來的石炭酸,想再替他包好,可是那布條太髒,浸透了膿血。
  「你沒有乾淨布嗎?」
  農民輕輕地搖搖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維索茨基便不假思索地脫下自己身上的襯衣,把它撕成一些布條,裹在病人的兩條腿上。
  農民依然沉默著,只是胸部越挺越高,劇烈的哽噎卡在嗓子裡,整個軀體也不停地哆嗦起來。
  維索茨基包紮完後,忙穿好衣服,翻好領子,把身上帶的錢全部塞在病人手裡,然後躬下腰來,輕聲地對他說:
  「你保重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我親愛的耶穌,耶穌,耶穌啊!」那農民終於吐出了肺腑之言,又從麥草上掙扎起來,湊到他跟前,抱住他的雙腿,表達出了一個農民的全部感恩之情。
  「啊,我好心的先生,好心腸的老爺……」他眼淚汪汪地嘟囔著,表示了他由於苦難得助的謝意。
  維索茨基扶他躺下,勸他別動,擦乾了他臉上的淚水,梳整好了他的沾滿汗水的松亂的頭髮,便急忙走了,好像心裡感到內疚。
  農民目送著他,一直到他在麥田中消失不見;然後他環顧著四周,劃著十字,感到無法理解剛才的一切。他以迷離的目光望著搖曳不定的燕麥,望著麥田上方擺動的白樺樹枝椏,成群翻飛的麻雀和田野上西沉的太陽,然後又抬起頭來,如泣如訴地唱道:
  讓我們開口來讚美聖母……
  「我以後再不叫痛了……你已經對我發了慈悲,耶穌……現在我可以死了……死……」他越來越小聲地嘮叨著,透過迷霧,他看見了層層麥浪,這麥浪在他頭上沙沙作響;他看見了那彷彿要把他抱起來的藍中帶灰的天空,和那以最後的光輝親吻著他的金黃色的、善良的、親愛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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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2:11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七章
  
  博羅維耶茨基、霍恩和馬克斯·巴烏姆走進了特拉文斯基的官邸;這一家人將第一次舉辦隆重的命名典禮。
  尼娜頭一個出來迎接;她身穿一件雪白的薄綢衣;在這件綢衣的襯托下,她那半透明的優雅的面孔看起來好像是由粉紅色的茶花瓣拼成的;一雙佈滿了金點子的淺綠色的眼睛在閃閃發亮,彷彿掛在她那粉紅的小耳朵上的寶石耳環一樣;濃密的栗色頭髮被梳成了希臘式的髮髻,在美麗的頭上形成一個金色的頭盔;她側面的相貌就像西西里的白色琥珀上精美的浮雕。
  「我給你準備了一件你料想不到的,會使你高興的東西。」
  她對卡羅爾說。
  「你說『使我高興』,那一定挺有意思了。」他譏諷地說,想努力避開她的肩膀,觀看那幅把客廳隔開了的帷幔。
  「你猜猜,先別看。」
  她擋住了屋門。
  正好在這個時候,從她肩膀上方這幅櫻桃色帷幔的後面,露出了安卡笑容可掬的臉,隨即也露出了她的全身。
  「瞧,我還沒安排好吶,你們倆在這兒呆一會兒。我先把先生們安頓好。」她轉過身來,面向著霍恩和馬克斯,然後帶他們走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早晨,跟維索茨卡夫人一塊兒到尼娜這兒來的。」
  「家裡怎麼樣,父親呢?」他毫不在意地問。
  「父親身體不怎麼好,脾氣壞了。告訴你,利貝拉特神父死了。」
  「他早該見上帝了。老瘋子!」他厭煩地說。
  「你說什麼,怎麼能這樣說呢!」她激動地叫了起來。
  為了緩和剛才的出言不遜,他便挽著她的手,把她拉到了窗前。
  「你瞧瞧那邊的牆,那是我的……是我們的工廠!」他一邊說,一邊指著特拉文斯基紡紗廠的玻璃屋頂,那後面聳立著被高高的腳手架圍起來的廠牆。
  「我已經見過;我剛一來,尼娜就帶我到了廠院的盡頭,指著柵欄後面的你的工廠叫我看了,還說你整天整天拚命地工作……不要勞累過度……不要……」
  「沒辦法,非這樣不行,就說今天吧,三個人一清早就忙著給工人發薪水。」
  「父親給你捎來了兩千盧布,我馬上給你。」
  她略微轉過身來,從錢包裡掏出一卷鈔票,交給了卡羅爾。
  「父親從哪兒搞的錢?」他問了一聲,把錢揣起來了。
  「他有錢,就是什麼也不說,可是你寫信談到你的困難,說你得借債,他就把這筆錢交給我,叫我給你捎來了。跟你說老實話吧,我是為送錢才來的。」她低聲說著,已經感到十分羞怯,滿臉通紅了,因為她是當了自己的全部首飾,變賣了各種東西,才弄到這筆錢的。這事卡羅爾的父親全知道,安卡確信他父親是不會說出來的。
  「安卡,我真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錢來得不能更及時了。」
  「唉,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她高興地喃喃說道。
  「你的心多好啊,還親自送來。」
  「郵寄要慢多了……」她坦率地說,「我一想到你在這兒發愁,著急,就受不了,送來倒也不麻煩。」
  「不麻煩!也許你這麼想,換個別人,就做不到。」
  「因為誰也不能像父親……和我這麼……愛你……」她鼓足勇氣說完了這句話,用兩道黑貂眉毛下的那雙明亮、質樸、充滿著愛的眼睛凝視著他。他立即抓住了她的兩隻手,非常熱情,誠懇地吻著,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卡羅爾……別這樣……有人來了……」她想要推卻,因此閃開了緋紅的臉,閉上了因激動而顫抖的嘴唇。
  在他倆進入人聲喧鬧的大廳時,尼娜對他們表示了真摯的微笑,看見安卡藍中帶灰的眼睛閃出了幸福的光芒,臉上喜氣洋洋的。
  安卡今天的確嫵媚動人,她能夠為情人助一臂之力,她的「心愛的小伙子」今天對她是這樣的好,這樣的真誠,僅此就足以使她感到幸福和高興,使她顯得格外美麗,以致引起眾人的注意。
  她在一個地方呆不住了,不由得想到花園或田野裡去,放開嗓子唱一曲幸福之歌。在這個願望和多年習慣的驅使下,她走出了房門,看了看那被紅色樓房包圍著的地面上鋪了磚的廠院和各處矗立的房屋,然後,又回到了客廳,找到了尼娜,便和她肩並肩地在客廳裡漫步。
  「你真是個孩子,安卡,是個大孩子!……」
  「因為今天我幸福……我愛……」她激動地回答道,一雙眼卻在找著卡羅爾。卡羅爾正在同瑪達·米勒和梅拉·格林斯潘談話,維索茨基也在他們身旁。
  「小點聲,你這孩子……別人會聽見的……誰表白愛情這麼大喊大叫……」
  「我不喜歡,也不善於保密,愛情,有什麼要害羞的呢。」
  「害羞倒也不必,可是應當把愛情藏在心裡,別讓人家發現。」
  「那為什麼?」
  「因為不能讓別人的冷淡、險惡或者嫉妒的眼光去碰它。我連自己最好的青銅雕像和畫都不給人看,因為我擔心他們的眼睛感受不到這些作品的全部的美,擔心他們玷污、甚至盜竊它們的美,當然就更不允許他們看到我的內心了。」
  「為什麼呢?」安卡真不理解這種名副其實的含羞草般的敏感。
  「因為他們不是一般的人,至少我今天的客人中大部分都不是。他們都是工廠老闆、資本家、工廠各部門的專門家,都是贏利、賺錢的行家——就知道利潤……就知道賺錢。對他們來說,愛情、心靈……美……善……諸如此類的概念,都不是『票據』,而是火星居民發放的沒有轉讓簽字的支票——
  就像庫羅夫斯基先生今天說的。」
  「那卡羅爾呢?」
  「他嗎,就不用我說什麼了,你最瞭解他。喲,價廉物美藝術的保護人來啦,還有跟班的,我得瞧瞧去……」
  尼娜於是去迎接恩德爾曼諾娃,這位夫人神氣十足地跨進大廳,分外撩人耳目。
  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跟著兩個年輕苗條的姑娘,穿戴一樣,算是她的侍從。
  一個姑娘拿著手帕,另一個捧著一把扇子,向眾賓客呆板地機械地鞠了躬,同時密切注視著夫人的一舉一動。夫人甚至不屑於把她們介紹給女主人,就一屁股坐在小凳上,戴上長玳瑁柄夾鼻眼鏡1,大聲嚷起來了。她讚揚著尼娜的美貌、滿堂貴客和客廳本身,還以女皇的派頭,三番五次地轉身向坐在後面的侍從要手帕、要扇子。
    1原文是法文。
  「她的派頭真像一位女王,像真正的瑪麗亞……瑪麗亞·馬格達蓮娜。」
  「瑪麗亞·苔蕾莎,先生!」庫羅夫斯基悄悄對格羅斯呂克說。
  「反正都一樣。你好啊!恩德爾曼,這麼興師動眾,破費不少吧?」銀行家問恩德爾曼道。恩德爾曼不聲不響地跟在妻子後面,步入客廳後,同樣不聲不響、十分謙遜地同熟人打了招呼。
  「我挺好,謝謝你,格羅斯呂克,什麼?」他把手捲成一個圓筒,對著銀行家的耳朵說。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你不知道莫雷茨·韋爾特什麼時候來嗎?」
  「他沒有說,也沒來信。」
  「我有點不放心,他可別出了什麼事。」
  「死不了……」卡羅爾滿不在乎地回答。
  「誰知道,可是我寄給了他三萬馬克的支票,都過一個星期了,還不見他。你哪知道,現在世界上騙子多著呢……」
  「你這是指什麼呀?」卡羅爾聽他的語調,暗暗吃了一驚,便問道。
  「指什麼?說不定在什麼地方有人偷了他,把他殺了。現在都是要錢不要命啊!」他頗有感慨,深深地歎了口氣。那三萬馬克使他坐臥不安,而且他太瞭解莫雷茨了,他放不下心並非沒有道理。
  「梅麗,別讓特拉文斯卡夫人請了,你彈得不錯嘛,那就好好彈個曲子!」銀行家吩咐女兒道,因為尼娜正在請她演奏一曲。
  梅麗是個乾瘦的姑娘,兩條腿跟木頭棍子一樣,鼻子陷塌,嘴癟得幾乎看不見。她坐在鋼琴前,毫不在意地彈了幾下琴鍵,這種姿態再加上她的長著一堆青春疙瘩的發青的面孔,發紅的鼻子,兩隻又瘦又長的胳膊,就跟一隻拔了毛冷凍著的,可又穿上了艷麗的綢服的鵝一樣。
  「那些有名的羅茲金毛小母牛都哪兒去了?」霍恩低聲問卡羅爾道。
  「虧你還問。瑪達·米勒、梅拉·格林斯潘和梅麗·格羅斯呂克不都坐在這兒嗎!」
  「波蘭女人一個也沒有?」霍恩的話聲更低了,以免妨礙梅麗亂七八糟的叮咚聲。
  「遺憾得很,霍恩先生,雖然我們已經開始生產呢絨和印花布,可是要等波蘭百萬富翁的女兒露面,還得二十年吧。這段時間,你就先欣賞普通波蘭女人的姿色吧!」卡羅爾帶挖苦地回答後,便走開了,因為坐在維索茨卡旁邊的安卡在叫喚他。
  梅麗正在奏著一首奏鳴曲,因為冗長枯燥已極,令人厭煩;所以她稍一停,客廳裡立即話聲鼎沸,嚷得最凶的正是格羅斯呂克本人。他由於聽老恩德爾曼說,貝爾納爾德皈依了新教,起了無名怒火。
  「我說過,他沒好下場。他冒充哲學家和世紀末風度,終了不過是個沒什麼了不起的混混兒。他信新教幹什麼?我原以為他有點心眼呢。他改變信仰我倒不在乎,因為不管他信天主教也好,新教也好,伊斯蘭教也好,也到底還是個猶太人,還跟咱們站在一起。」
  「你不喜歡新教嗎?」庫羅夫斯基問道,一雙榛子色的眼睛卻跟蹤著和尼娜一塊兒穿過客廳的安卡。
  「不喜歡,一輩子也不信它。我是一個喜愛並且需要美好事物的人。我拚死拚活幹上一星期活兒,在星期六、星期天就要休息一下,要到一間大廳裡看看,當然得有好看的畫,好看的雕刻,好看的建築,優雅的典禮。我很喜歡你們的這些典禮,有漂亮的顏色,撲鼻的芳香,有音韻,有光彩,有曲調。而且,要是讓我聽布道,就希望那布道別枯燥無味,我想聽的是談天說地的優雅的談話,那是很『高尚的』1,給人提神鼓勁。可是進『教堂』2能怎麼樣?四堵牆,空空蕩蕩,好像全部家當都毀了似的,更不用說還加上個牧師亂吹一番了。你想知道他盡吹什麼吧?……大談特談地獄啦,還有別的,一聽就頭疼,你保重吧。難道我去教堂就是為了找不痛快嗎?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鄉巴佬,我不願叫那無聊的廢話把自己憋死。不過呢,我倒想知道,我是跟誰打交道,新教算是什麼公司?羅馬教皇——才是一家大公司呢!」
    12原文是德文。
  庫羅夫斯基什麼也沒說,他走了,坐在一群小姐近旁,用奇特的目光瞅著尼娜和安卡。她倆手挽著手,在漫步穿過幾間客廳時,在窗前擺著的每簇鈴蘭花和紫羅蘭前,都要停留一下,躬著身子聞聞花香,然後再向前走——她們自己也和春天明媚的鮮花一樣。
  尼娜有時還用冰冷的雙唇觸觸鈴蘭花的清涼的葉子,以閉著的眼皮擦擦雪白的風鈴草,或者用手指撫摸那正在探望著一個雙耳瓶瓶口的銅雕山林女神的屈臂;這個瓶裡插著鮮花。然後,她倆開始親熱地竊竊私語,便走開了,卻沒有注意恩德爾曼諾娃在侍從簇擁下,正在她們後面跟著。這位夫人帶有幾分妒意地張望著那一間間簡樸而優雅的客室,當她看到了牆上尼娜冬天拿來的那件配上了大框的鑲嵌藝術品之後,便興致勃勃地停住了腳步。
  「這多漂亮!顏色多好!多麼光彩!」她眨著眼睛,又驚又喜地大聲喊道,因為陽光射在這件鑲嵌藝術品上,發出了耀眼的反光。
  等她說夠了這些陳詞濫調,便又在侍從的保護下,邁著外省闊太太的步伐,繼續朝前走去。
  「可笑,太可笑啦,不過骨子裡倒是個善心的女人。是幾個慈善機關的主席,給窮人做了不少好事。」
  「喜歡讓人誇她嘛!」馬克斯·巴烏姆聽見了他的後半句話,朝庫羅夫斯基走了過來。
  「你們覺得很無聊嗎?」尼娜問。
  「不呀,我們有看的。」庫羅夫斯基打量著他倆,說道。
  「意思說有的人覺得無聊,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可看……」
  「是有這種人!您看眼前吧:米勒小姐和格林斯潘小姐不是呆坐在那兒嗎——哼,羅茲的兩條金色小母牛。瑪達·米勒穿的綢子衣裳太瘦,因此透不過氣來,她還擔心廚娘把果子餅烤糊了,所以急得老是出汗,沒過五分鐘,我數著吶,她就喝了四杯檸檬汁!梅拉·格林斯潘小姐看樣子倒是挺熱情。我故意三次向她打聽了那不勒斯的情況,——三次她都一樣哼哼呀呀的,翻著白眼,用最漂亮的字眼兒讚不絕口……就跟留聲機一樣,放上一張新華爾茲舞曲的片子,一按就唱出同一個曲調。」
  「可是今天她看來有點沒精打采,走,瞧瞧他們去。」尼娜說。
  「因為維索茨卡夫人今天討厭猶太女人,一抓住哪個年輕人,就教他防備猶太女人,而且大聲嚷著,結果梅拉小姐只好坐在那兒聽著……」馬克斯解釋道,一面走到安卡跟前,很不放心地朝前望去,想找到卡羅爾。
  「好些人都出去了!」尼娜吆喝了一聲,其實她並沒有注意到主客室裡還有格羅呂斯克父女和其他幾家猶太人。
  「男人們都膩了,女人們卻想借聚會之機閒扯幾句。」
  「哼,他們真的膩了才好呢!」尼娜不高興地說。
  「得弄明白這兒究竟有什麼給他們玩的!大衣不能脫,不給香檳酒喝,你還請來了一大幫幹活的波蘭老粗:工程師呀,大夫呀,律師呀,以及諸如此類的專門家,又想讓百萬富翁老爺們在這兒舒服。有了這幫人,就等於降了他們的格,所以他們都要出去嘛!我敢擔保,他們再也不會登你的門兒了。」
  「誰還有心再請他們,今天我才看到,連在這樣的聚會上,也找不到共同點,至少在羅茲是這樣。」
  「全世界都這樣,全世界。安卡小姐!羅伯特·凱斯勒先生他一個鐘頭前就想讓人介紹跟你認識……」庫羅夫斯基帶輕蔑地給她介紹了一個粗短的人:這個人的腦袋縮在肩膀中間,長著兩隻大扇風耳朵,頭頂尖尖的,上面生著一束束黃頭髮,真像一個大蝙蝠的腦袋。他的臉像是用鞣制拙劣、繃得不緊的馬皮做的,嘴像一條長長的裂縫,兩個肥大的腮幫子上長滿了剪得很短的紅毛。
  他寒暄起來大大咧咧的,等大家都在客廳裡落坐,他又湊到安卡身邊,把兩隻骨關節突出、長滿了紅毛的手擱在膝蓋上、用兩隻滴溜轉的黃眼睛死盯著安卡。安卡無法忍受了,因為他的目光使她直打寒噤,感到一種奇特的恐怖。她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就急忙走了。
  「她挺美,美得出眾!」他沉默半晌之後,對坐在他身旁的霍恩低聲說。
  「在審美上,你挺內行嘛!羅茲城人人都知道你有眼力!」霍恩強調說,他因為這時想起卓希卡·馬利諾夫斯卡和許許多多當了犧牲品的女工,她們在凱斯勒的暴力和開除的威脅下,不得不委身於他。
  凱斯勒沒有理睬,冷冷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離開他,便去找馬克斯·巴烏姆。巴烏姆也感到十分煩躁,一小時前就想從這間大廳溜掉,可他又走不脫,因為安卡在場,纏住了他。
  這時候客廳裡亂起來了。一夥伙客人走來走去,互相行禮問候,觀賞各間客室,然後就都到門外去了。只剩下十幾個人,他們都是波蘭人,地方知識界的要人,在百萬富翁們離開後,便隨即來到客廳中間,佔據了空座位。
  不是波蘭人的只有米勒一家,因為他們跟特拉文斯基一家相處很好;還有梅拉·格林斯潘和她的姑媽,這位姑媽好幾次嚷道:
  「梅拉,你不想到外面看看去?」
  梅拉象馬克斯一樣,聽到維索茨卡不留情面的冷嘲熱諷,感到不痛快,早想走了;可是她出不去,一直坐在一個地方,十分煩躁地和瑪達拉話,偶爾也笑一笑,說說自己旅行的故事,卻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她感到一種強烈的、十分奇特的痛苦,覺得她迄今的一切理想和希望都破滅了。
  維索茨基跟她談了幾次話。她老是看著他的充滿了撫愛的眼睛,聽著他低聲地對她說著一些事情:這些事昨天曾給她帶來幸福,今天就給她造成更深的悲哀和痛楚了。因為正是在今天,在這間明亮的大廳裡,她憑她對愛情的本能的敏感,預感到自己永遠也不會嫁給維索茨基,也不應嫁給……
  每當她沉思默想時,當她痛苦地可是清楚地看到把他們分隔開的鴻溝時,她便從害怕變得沮喪了。她以呆滯的眼光恍恍惚惚環顧著人們一張張的面孔,尋覓維索茨基那明亮的含笑的目光,似乎要在他的目光中,看出對自己種種想法的否定,因為她的這些想法,就如同成把成捆熾熱的鐵絲一樣,正在刺著她的心靈。可是維索茨基太愛她了,心情太好了,又和至交好友在一起,他今天體會不到她的心理狀態。
  他正在跟特拉文斯基、庫羅夫斯基以及幾個年輕人高談闊論,對他們激昂地表示他對社會和社會需要的廣泛的利他主義觀點,說著說著他就拉開了領子,捻了捻鬍鬚,同時反覆拉著袖口,對能遇見知識界的人聽他談話感到高興;他也可以借此機會暫時擺脫工廠每天的事務,高興地提出假設,作出結論。
  「到底為什麼呢?」梅拉苦思冥想時,卻不很知道這些可怕的思想為什麼竟纏住了她,使她心裡充滿了無法解釋的痛苦。只有一點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心上的人的這個世界,所有這些庫羅夫斯基們、特拉文斯基們、博羅維耶茨基們,他們所談論的所有問題,引起他們注意的一切思想——他們如此熱愛的整個波蘭世界——完全是異樣的,和她的世界完全不同。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他們的思想感情並不局限在利己主義範圍之內,也不局限在賺錢、發財和聲色犬馬的生活圈子之內。
  「我們猶太人跟他們太不一樣了!」她望著特拉文斯基清秀的、顯得很精神的面孔,心裡想道。可是特拉文斯基由於對維索茨基的結論在慷慨激昂地提出抗議,他的臉變白了,太陽穴上也露出了微細的青筋。接著她看看維索茨卡、尼娜和安卡,她們坐在一圈十分高貴的、充分表現著優雅風度、輕聲慢語著的婦女中間;與此同時,她又想了想自己家裡的人:父親、姊妹、內弟;只是在這個時刻,在她不由自主的比較之下,她才痛感自己生活圈子裡的全部鄙陋和庸俗。
  也在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如果置身於這些波蘭人中,會感到永遠陌生,她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家即算容納,她在這裡也只可能作為女人給丈夫遞送嫁妝。
  「這樣不行,任何時候都不能這樣!」她高傲地、反覆地說著,就想起身出去,因為姑媽來到了她的身邊,在拉著又長又沙啞的嗓門問她:
  「梅拉,你要不要回家去呀?」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下決心要走,要離開這裡,再不回來,永遠不回來。
  她深深感到,這次離別無異於與幾年來縈迴腦際的理想訣別,無異於同青春、愛情訣別;然而她決心離別。
  她全心全意地愛著維索茨基,但是她已經預感到,她必須拒絕他,永遠不再見他。
  「永遠不見,永不!」她咬緊牙關,反覆地說。她清楚地記得她認識的一些女人的遭遇:她們嫁給波蘭人後,甚至受到親生孩子的欺辱,孩子責怪當母親的出身;她們常要聽到那些表面上十分文雅,可是卻帶輕蔑或歧視的話,因為她們正是生活在這個環境中,這就是她們在自己家中,在自己的親屬面前所感到的陌生。
  「你要走,幹嗎這麼急呀?」維索茨基一面給她讓路,一面問道。
  「我不舒服,一路還有點累。」她雖然作了解釋,但沒有看他。這時她要竭力壓住那心頭發出的哽噎,打消他的話使她產生繼續留下的願望。
  「我本來以為你要呆到晚上,然後咱們一塊兒去魯莎那兒;你說咱們今兒整個晚上都在一塊兒的。我有整整兩個月沒見你了。」他輕聲地說著,由於情緒激動,他的嗓音好像被壓住了。
  「我記得……記得……兩個月……」她回答道,心裡也驟然感到熱乎乎的。這是愛情的溫暖,在痛苦中感到的溫暖,因此淚水在她的眼中開始閃現,心也跳得很猛,很猛的了……
  「現在方便點了,沒走的都是自己人……」
  「那我更得走了,以免眾目睽睽嘛!」她十分痛苦地說道。
  「梅拉!」他帶責備口氣地叫了一聲,由於語調十分溫和,十分誠懇,以致她聽後也軟了下來,剛才的決定不復存在,心裡感到了很大的幸福,感到安寧。
  「你不走啦,是嗎?」他熱烈地央求道。她沒有回答,由於看到了維索茨卡咄咄逼人的目光,更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最後,維索茨基請求尼娜:
  「請你說服梅拉尼亞小姐留下吧。」
  尼娜原來聽老太婆說過他們的事,因而對梅拉沒什麼好感。可是現在,她看了看她那張愁雲密佈的臉,覺得她很痛苦,因此動了同情心,便熱情地勸她留下。
  梅拉執拗了一陣,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終於留下了。
  「最後一次吧!」她雖然暗暗提醒自己,可是現在愛情又支配了她,維索茨基的言談話語又使她飄飄然了。維索茨基當著母親的面故意分秒不離開她。安卡和尼娜把她拉到了她們中間,真心誠意地相勸;她受到這番盛意的感化,早已忘記這是最後一次,反而想著:這是第一次,以後永遠這樣……
  永遠……
  為了這些高貴客人舉辦的這次盛會延續了很長時間,直到黃昏,在大餐廳裡才擺上晚餐。餐廳四壁鑲有淺色的橡木,壁上唯一的裝飾是一條釘在上面的寬帶子,它在那牆壁半截高的地方繞了一周;此外,壁上還掛著葡萄籐,籐上長著一串串的紫葡萄;這些葡萄都掛在用金黃色楊木雕成的滑稽面具的耳朵上。
  大餐桌上的水晶杯盤、銀器、鮮花,晶光閃閃。這些花由於排成了長隊,形成一個大花壇,五彩繽紛,芳香襲人。形同多瓣仙人掌的燭台上的蠟燭朝在坐的人的臉上散發著柔和的亮光。
  氣氛十分親熱,大家頻頻舉杯祝酒,鼓掌歡呼,說笑不停,非常高興。就連米勒也為特拉文斯基一家人祝酒,還想美言幾句,可是他已經有了五分醉意,坐在馬克斯·巴烏姆身旁的瑪達因為沒法去提示他,他只好語無倫次地胡謅了幾句,然後坐下,用袖子擦了擦發紅的大胖臉。
  「這老兄真逗人,我要把他帶回去關到我那動物園裡。」凱斯勒斜著身子,沖坐在身旁的梅拉輕聲地說。
  可是梅拉沒有聽見他的話,因為她跟維索茨基聊得正起勁,更何況她對他那個蝙蝠腦瓜兒和他那只黃眼睛本來就有著一種不可克服的厭惡感。這兩隻眼老是盯著坐在他和博羅維耶茨基之間的安卡。
  在場的全體賓主中間,也許只有瑪達·米勒今天沒心思娛樂。
  馬克斯雖然力圖和她說笑,她卻不予理睬,只是注視著卡羅爾和安卡,瞧著他倆親密無間,才悄悄問馬克斯:
  「博羅維耶茨基身旁的那位小姐是他妹妹嗎?長得挺像的。」
  「是遠房表妹,也是未婚妻。」馬克斯強調說。
  「未婚妻!沒聽說過卡羅爾先生有未婚妻……沒聽說過……」
  「兩個人已經相愛一年啦!」馬克斯有意說道,因為瑪達說話考慮不周,在望著和談到卡羅爾時,也不掩蓋羨慕之意,這使他反感。
  姑娘金色的睫毛突然像翅膀一樣扇了幾下,然後沉重地蓋在藍眼睛上,她的通紅的臉頓時變得蒼白,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奇怪地哆嗦起來。
  馬克斯瞧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感到驚異,但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再觀察了,因為一個僕人在對著他的耳朵說,有人要見他。
  「你母親去世了!」尤焦·亞斯庫爾斯基站在前廳,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什麼?什麼?什麼?」馬克斯連聲問,他以為聽錯了。他神魂顛倒地轉了幾圈,毫無目的地到處亂摸亂掏了一陣,然後瞥了尤焦一眼;尤焦這時也淚流滿面,因害怕而渾身發抖,把這噩耗對他又說了一遍,便急忙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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