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絕對官僚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萊蒙特]福地[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1
發表於 2010-11-15 00:09:27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六章
  
  「博羅維耶茨基公司棉製品加工廠已於十月一日開工。博羅維耶茨基或韋爾特先生負責簽署借據。」
  博羅維耶茨基小聲讀完商業通報後,立即拿著它去找亞斯庫爾斯基。
  「必須把它交付給各大報刊,明天送給各個公司;莫雷茨先生提供地址。」
  他來到寬大的工廠廠院裡,那兒還堆放著腳手架和各種機器部件,因為工廠雖已正式竣工,但事實上只有紡紗車間開了工,其他各部分的工程都完結得匆忙草率。
  由於種種原因,卡羅爾不願意、也不能坐等全面完工,所以就先讓紡紗車間開工,規定今天為工廠開工日,同時開動機器。
  他心情異常急躁、不安,在紡紗車間長時間觀看了馬克斯進行的試車工作;這個馬克斯累得滿頭大汗,嗓子叫得都發啞了,滿身污垢,疲倦不堪,在大廳裡東跑西顛,親自關閉機器,檢修,然後又重新開動,以關注的目光審視吱紐作響的梭子和紡出來當實驗品用的線。
  「馬克斯,停工吧,大家都準備回家了。」
  「西蒙神父來了?」
  「跟查榮奇科夫斯基一起來的,還直問起你呢。」
  「我過一個鐘頭來。」
  卡羅爾看到工人們在老工長亞斯庫爾斯基指導下用樅樹花環裝飾的大門和窗戶,感到高興。
  另外一批工人佈置好了工廠大院的通道,擺了許多長條桌,上面鋪滿從還沒最後完工的倉庫裡拿來的印花布;桌子是給工作人員和建築工人預備的,規定要發給他們類似早飯的點心。
  在家裡,卡羅爾也急忙準備好了接待應邀參加今天典禮的同行、朋友和熟識的廠主們。
  卡羅爾在各個車間和院子裡走來走去。他奇怪地覺得全身無力,似乎感到惋惜,因為工作已經告一段落,得開始新的、更加繁重的工作。他仔細看著那些圍牆和機器,非常愛護,對它們十分親切。
  他為工廠獻出了這麼多歲月,這麼多精力、心血和不眠之夜,工廠也由於他的決心、由於他貢獻的力量和心血在他的眼下成長、發展起來了;他現在清清楚楚感覺到他自身的一大部分已經砌進了這堵堵紅牆,鎖在這些奇形怪狀、旋轉起來像怪物一樣的機器裡;這些機器暫時還睡在地板上,靜悄悄的一動也不動,可是卻準備好了待他一聲令下就立即轉動;它們雖然像死了一樣,卻充滿了內在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沒有理睬達維德·哈爾佩恩,這個人雖然病魔纏身,卻不請自來了;他走得很慢,一面祝他幸福,以高興的目光觀望新工廠,觀看各個車間,對一切都興致勃勃,一面反反覆覆對馬克斯說:
  「我真高興,真高興啊,巴烏姆先生,你們一蓋工廠,羅茲就又興旺起來羅。」
  「你別轉了向!」馬克斯咕噥了一句。可是達維德·哈爾佩恩並不介意,繼續觀看,後來,在舉行典禮時,脫帽站在一旁,欽慕地望著各位廠主和擁擠的人群,望著搖錢樹般的新車間。
  「你找什麼?」莫雷茨跟卡羅爾到了空闊的大廳裡,問道。
  「沒什麼,我看看。」他憂鬱地回答說。
  「對工人的招待不能省一點嗎?」莫雷茨問。
  「要省,就什麼也別給;本來已經夠寒酸的了。」
  「得花四百盧布呢,賬單已經交給我了。」
  「就算咱們犒勞犒勞他們吧。至少今天你別反對我。你瞧,咱們長期的理想不是實現了嗎。」他指了指工廠,輕聲地說。
  「誰知道好景長得了長不了呀。」莫雷茨回答,同時怪裡怪氣地微笑著。
  「我向你保證,只要我在,工廠就在。」他使勁地嚷道。
  「你說話像個詩人,不像個工廠主。誰能保證,過一個星期工廠不會變成一堆破磚爛瓦!有誰知道一年以後你就會不要它了。工廠,就跟印花布一樣,是暢銷貨,要是通過它能撈一筆,那它同樣是賣得出去的。」
  「你這理論我早聽膩了,恐怕得翻新了。」卡羅爾說,於是他們一起回到了家。這時家裡已經有十來個參加慶祝典禮的人,都坐在露台欄杆上。
  過了一會兒,西蒙神父穿著法衣來了,大家便都跟隨著他出發。
  這是一個隆重的時刻,大群工人脫了帽子,身披盛裝,擠滿工廠的院子和車間。
  神父從一個部門走到另一個部門,連連祈禱,給牆壁、機器和人們灑聖水。
  在紡紗車間,每台機器旁邊都有人站著,全部傳送裝置、輪子和皮帶都充滿了力量。典禮之後,博羅維耶茨基發出信號,所有的機器立即步調一致地開動起來,可是轉了幾圈就停了,因為工人們要去倉庫吃早飯。
  工廠開了工。
  全部同僚都到廠主家進早餐去。
  第一個為工廠繁榮昌盛舉杯祝酒的是克諾爾,他在冗長的祝詞裡善意追述了博羅維耶茨基在布霍爾茨公司裡的成績;第二個為工廠興隆、為精明強幹的股東和朋友健康舉杯的是格羅斯呂克,最後他吻了卡羅爾,更親熱地吻了莫雷茨。
  查榮奇科夫斯基在舉杯祝願「和氣生財」時,大家反應卻很冷淡。隨後,卡奇馬列克也站了起來;他從一開始就是靜悄悄地坐著的,面對滿座的百萬富翁和這異乎尋常的宴會,他感到害怕,可是幾番真摯誠懇的祝酒之後,他的勇氣和場面話也湧上了心頭。他斟滿了一杯白蘭地,和梅什科夫斯基以及一些波蘭人碰杯後,便用雖然沙啞卻很有勁的大嗓門說:
  「我說幾句!和氣生財,我就不信——因為咱們大家都吃一鍋飯,誰都想比別人多吃。狗跟狼只有一同啃一隻小牛或者山羊時候才講和氣。要是誰需要別人幫忙,那就得跟大家講和氣,可是我們大家不必講什麼和氣,因為即使講,我們也不會讓步……耍心眼兒……打算盤……還有比方說動拳頭,反正不會讓步……我們有力量,又有腦筋,所以……我才說這番話。我為博羅維耶茨基先生乾杯!……」
  乾杯之後,他想繼續說下去,可是人們故意叫好起哄的聲音淹沒了他的話聲;因為德國人和猶太人已經開始大皺眉頭,於是他住了口,繼續跟梅什科夫斯基一起飲酒。
  過後,祝酒便沒完沒了了,所有的人都開口說話,頃刻之間,喧鬧聲四起。
  只有卡羅爾沉默不語,隔一會兒就往在倉庫裡歡宴的工人們那兒去一趟,因為安卡在那兒主持宴會,一大群工人團團圍住了她,吻著她的手,又因為那兒也在為卡羅爾的健康頻頻舉杯,所以他必須去和他們一起乾杯,以示謝意;但是他退出的時候卻把安卡叫了出來。他特別高興,心滿意足,拉著她的手一邊指劃工廠,一邊叫道:
  「這是我的工廠!有了它我就不鬆手。」
  「我也有說不出的高興。」安卡喃喃地說。
  「可是不像我這麼高興。」他似乎在微微譴責了。
  「哪兒的話呀,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說完她就走開了,因為尼娜·特拉文斯卡招呼她到花園的涼亭去。
  「她還生我的氣呢,得重新對她下下功夫。」他一面想一面來到露台上;餐廳裡的桌子有好幾張都搬到了這兒,因為那兒太擁擠、太悶氣。
  莫雷茨興致勃勃,忙個不停,照料著一切,不時拉著格羅斯呂克出去說幾句秘密話。
  大家歡宴喜慶,只有馬克斯·巴烏姆幾乎根本不參與,他坐在父親身邊。他父親雖然應邀前來赴宴,可是那張好像長滿了墓地青苔的陰沉沉的乾癟的臉早把人都嚇跑了;他誰也不理睬,偶爾喝一口酒,冷眼瞅瞅聚會的客人;當有人問他一句話時,他回答得也頭頭是道,還望望工廠新砌的紅色煙囪。
  在臨街的一個小房間裡,坐著西蒙神父、查榮奇科夫斯基阿達姆先生,第四位是庫羅夫斯基。他們正在打勝牌,像以往那樣痛痛快快地爭吵不休。只有庫羅夫斯基老是一發完牌就偷偷溜走,到處尋找安卡,跟她說幾句話,回來的時候撩逗幾句已經喝醉酒的凱斯勒;可是他打牌打得很糟糕,老是把牌弄錯,攪得其他三個人也打不好,因此他得聽阿達姆先生的數落和查榮奇科夫斯基的吼叫。只有西蒙神父滿意地笑著,拿長煙袋棍打著法衣:
  「好啦,好啦,我親愛的孩子。我親愛的好人閣下,你招人家查榮奇克討厭,人家可要記在心裡的。哈哈哈!查榮奇克,你撇開三個人躺倒不幹,那就改姓吧,姓巴蘭科夫斯基吧,還姓什麼查榮奇科夫斯基呢1,哈哈哈!」
    1在波蘭語裡,「巴蘭」意為「山羊」,「查榮奇」意為「兔子」。
  「這是我的錯兒?」這位貴族用拳頭敲著桌子嚷了一聲,「大好人先生,怎樣竟讓我跟傻瓜們打牌,哼,連牌都不會拿!——梅花七,出!」
  他們爭執一番之後,又安靜下來打牌。只有阿達姆先生還是老習慣,因為牌好,就用腳踏著椅子橫木,哼哼唧唧地唱起小曲來:
    姑娘們吶,去採蘑菇,采蘑菇,采蘑菇,嗨!
  西蒙神父時時伸出滅了火的長煙袋,叫道:
  「雅謝克,喂,混小子,點火!」
  雅謝克不在,只有馬泰烏什在聽候吩咐;安卡是特意安排他來侍候神父的。
  庫羅夫斯基一語不發,笑盈盈地接受了查榮奇科夫斯基的咒罵;他覺得這位貴族遺老非常有趣。
  「先生們要白酒呀還是要啤酒?」安卡進來關照道。
  「不要,我親愛的孩子,什麼也不要。可是你知道嗎,安卡,查榮奇克剛才撇下我們仨睡覺去了。」西蒙叫了起來,還嘻嘻嘻地笑著。
  「我的上帝,神父幸災樂禍,太不應該了;等著你的下場吧,哼,跟桑多米日那兒的基尼約爾斯基一家人一樣,他們……」
  「我親愛的大好人,那兒的事跟這兒沒關係,還是專心打牌吧。人家出主牌,你得出王牌;有王牌就拿出來,甭想打馬虎眼。」
  「我跟誰打馬虎眼了?」查榮奇科夫斯基凶狠地咆哮起來。
  於是他們又吵鬧了起來,整個住宅和花園都迴響著查榮奇科夫斯基使勁的吼叫聲,使露台上的客人也都驚慌地望著博羅維耶茨基。
  「維索茨基先生,請你這位大夫替我吧!」庫羅夫斯基沖通過隔壁房間走來的一個人叫道,同時把牌往他手裡一塞,就外出找安卡去了。安卡正在花園裡和尼娜散步。他找到她們後,便一起來到一個涼亭裡;亭子上爬滿了葉子已經變紅的葡萄籐,周圍栽著成排的紫蘿蘭和翠菊,已經萎謝。
  「天氣真好。」他坐在安卡對面,說。
  「好,也許因為是秋天的最後一天了。」
  他們沉默了許久,呼吸著那散發出正在凋謝的花卉和蕭蕭落葉的說不上來的香味和令人舒暢的空氣。
  發白的陽光在花園裡撒下了金色的塵埃。塵埃淡淡地遮掩著萬物的輪廓,給蕭瑟園子裡的秋色投上了一層絕妙的清淡得發白的黃金色彩。
  草坪上的蛛網閃閃爍爍,在溫暖的微風中飄蕩;長長的蛛絲象玻璃細線一樣,粘結在牆下合歡花的金黃色葉子上,掛在抖瑟著幾片紅葉的半裸的櫻桃樹上或者擦破皮的樹幹上,長時間地搖曳;微風又把這些銀絲吹起,讓它們高高地飄飛,飛到了屋頂上,飛向似乎在房屋海洋上搖動的一群破舊的煙囪上。
  「如果在農村,今天這樣的天氣要美一千倍。」安卡輕聲說。
  「噢,那當然。天氣好是好,可是我要說句請你不必介意的話:對今天這個典禮,你並不太高興,安卡小姐。」
  「恰恰相反,很高興;不管是誰的願望得到實現,我都有說不出的高興。」
  「你這話說得太籠統了,這話我信;不過我看不出今天的事讓你高興。」
  「你看不出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心裡的確是歡喜的。」
  「可是從你的話音裡聽不出來。」
  「語言怎麼可能跟感情不一致呢?」
  「可是現在就不一致,讓人想到,你是不以為然的。」庫羅夫斯基大膽地把話說透了。
  「你沒聽清楚,得出來的結論更莫名其妙。」
  「也許是吧,既然你這麼看。」
  「安卡沒想的事,希望你別亂猜。」
  「有事,我們可以不想;可是,雖然不想,事情還是在我們心裡,即使是在潛意識中。我看我也是對的。」
  「一點也不對。你說的話只適用於你自己。」尼娜叫道。
  「當然,只有小姐們允許我們承認我們有理的時候,我們才有理。」
  「你們總是自己認定,從來不問我們的看法如何。」
  「有時候也問……」
  他笑了一下。
  「問,也是為了強調自己有理。」
  「不是,問是為了討人喜歡。」
  「凱斯勒找咱們來了。」
  「那我得走;我想一口把這個德國人吞下去。」
  「可你把我們撇下,讓他纏著。」安卡說。
  「他漂亮得出奇,就像秋天一樣漂亮,漂亮得很呢。」尼娜目送著庫羅夫斯基,議論道。
  「庫羅夫斯基,來來來,來喝酒。」梅什科夫斯基坐在露台上的一張桌旁叫他,身邊是一大堆酒瓶。
  「好,為工業的發展和成功再乾一杯。」庫羅夫斯基舉著杯子說,然後轉身看了看馬克斯;馬克斯坐在欄柵上,和卡奇馬列克聊天。
  「我不為工業的成功乾杯。快讓工業垮臺吧,讓它的那些僕從們都死光。」梅什科夫斯基嚷道,他已有八、九分醉意了。
  「別胡說八道,今天是真正的勞動節,勞動的日子長,有奔頭。」
  「住嘴,庫羅夫斯基,勞動節,真正的勞動,日子長,有奔頭!高談闊論,句句犯混!快住嘴吧,庫羅夫斯基,你跟臭工人混在一起,也長了滿腦袋癩瘡,你過日子、幹活,像頭牲口一樣,就知道撈錢。——我為你的長壽乾杯。」
  「祝你健康,梅什科夫斯基,星期六來找我,好好談談。
  我得走了。」
  「好吧,不過,再跟我喝一點。卡羅爾不想喝,馬克斯不能喝,凱斯勒就會跟娘兒們嘻皮笑臉,特拉文斯基喝夠了,爛貴族光知道打牌,我這可憐的孤兒沒人理,我不想跟莫雷茨還有那些廠主們一起喝酒。」
  庫羅夫斯基便又呆了一會兒,跟他一起喝酒,同時望了望凱斯勒;凱斯勒正在和小姐們散步,嘴裡嘀嘀咕咕說著什麼,腮幫子直動,在陽光下,更像一隻鐵銹色的蝙蝠了。
  客人漸漸告辭,只留下至交好友和米勒;他一直把博羅維耶茨基拉在身邊,和他十分親切地談話。默裡在宴會快完時才來,坐在馬克斯和一夥同行身邊,以驚奇的、著了魔般的目光盯著女人們。而女人們則由於向晚天涼都從花園裡回來了;她們坐在露台上,有成群的男人圍著。
  「你的事怎麼樣,要結婚了?」馬克斯悄悄問他。
  英國人不回答,等把女人觀賞飽了,才小聲說:
  「我想馬上結婚。」
  「跟誰?」
  「反正是一個,既然娶兩個不行。」
  「你動手太晚了,因為其中一個已經成了夫人,而另一個過些日子也要當新娘。」
  「老是太晚了,老是太晚了!」他痛苦地囁嚅著,兩隻手哆哆嗦嗦地從駝背上往下拉外套,然後又湊到梅什科夫斯基旁邊去陪他喝酒,好像絕望了似的。
  老亞斯庫爾斯基進來找到卡羅爾之後,衝他耳根說了有人在辦公室等他,想盡快見他一面。
  「是誰?你不認識嗎?」
  「不認識,好像是楚克爾先生……」這位貴族吞吞吐吐地說。
  「楚克爾,楚克爾!」他有點驚慌地念叨著,心裡感到十分奇怪,「我馬上來,請他稍等一會兒。」
  於是他跑到父親房裡,把手槍塞進了衣兜。
  「楚克爾!他想見我?要幹什麼?也許……」
  他怕多想……
  他的雙眼恐慌地掃了一下滿座的賓客,便悄悄溜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2
發表於 2010-11-15 00:09:38 |只看該作者
  楚克爾坐在事務所的窗下,撐著手杖,盯著地板;博羅維耶茨基進來後要跟他握手,他也不把手伸出來,不吐一句寒暄話,只是一雙燃燒著的眼睛死盯著卡羅爾的臉。
  卡羅爾立即惶恐起來,好像掉在陷阱裡一樣,他那道燃燒的目光攪得人心慌意亂,渾身打戰。他亟欲一走了事,可是仍然克制住了自己,甚至壓住了心跳。他關上了窗戶,因為那些飲酒作樂的工人們的喧嘩聲太近。他給客人拉了一把椅子,隨隨便便地說:
  「在我這兒……看到你非……非常高興……不過抱歉的是我不能多陪你,你瞧,今天是工廠的開工日。」
  他十分疲勞地坐下,覺得此時此刻再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剛才那句話是自己跑出來的。
  楚克爾從兜裡掏出一封揉皺了的信,扔在辦公桌上。
  「你看看吧。」他悶聲悶氣地說,頑固地盯著他的臉。
  這是一篇措詞激烈、口氣放肆的起訴書,涉及博羅維耶茨基和露茜的關係。
  博羅維耶茨基看了很久,他要贏得時間——因為他在看信時必須靠他的意志力,才能避免自己露出破綻,才能面對楚克爾火一般的、真是可以看透他的五臟六腑的目光,保持自己臉上淡漠和冷靜的表情。
  讀完信後,他把它還給了楚克爾,不知道該說什麼。
  又是一陣折磨人的長時間沉默。
  楚克爾凝視著卡羅爾,那野獸般的、貪婪的目光裡,集中了他的全部力量,他想要從卡羅爾的灰眼珠中探出秘密;卡羅爾每過一會兒就用睫毛蓋住眼睛,不由自主地挪動著辦公桌上的各種物件,可是他覺得,這種無法形容的痛苦、這種疑懼不消的狀況如果再延續一會兒,他勢必露出破綻不可。
  可是,楚克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輕聲地問:
  「這種事我該怎麼看呢,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那是你的事。」他不很肯定地說,因為他驟然想到,露茜可能把什麼都坦白了。
  他的兩條腿開始哆嗦起來,感到有成千上萬個針尖紮在頭上和兩面的太陽穴上。
  「這就是你給我的回答嗎?」
  「那你還想要我怎麼樣呢,讓我對這種下流謠言負責嗎?」
  「我對這件事該怎麼辦,該怎麼想?」
  「得查明寫信的人,憑誣陷罪把他圈起來,對任何人也不露一句。我可以幫你追查,因為這件案子也把我扯進去了。」
  他漸漸恢復了鎮靜和平衡,已經確信露茜什麼也沒說,於是把頭昂得更高,還大膽地、恬不知恥地望著楚克爾;楚克爾漫無目標地踱了幾步後,又坐下來,把頭靠在牆上,喘息了好半天,這才開口費勁地說: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也是一個人,我也懂得面子,我也有我的一點名譽。我現在到你這兒來,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對全能的上帝懇求你,我要問一問:這封信裡說的是不是實情?這上面的話是不是事實?」
  「不是!」博羅維耶茨基十分強硬、肯定地回答。
  「我是猶太人,樸樸實實的猶太人,我不會對你開槍,也不要求決鬥;我對你能怎麼樣呢?怎麼樣不了!我是一個普通人,我挺愛我的妻子;我幹活,能幹多少干多少,讓她什麼也不缺:我把她當成王后。你知道,我自己花錢讓她受教育,她是我的命根子。可是忽然來了一封信,說她是你的情婦!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壓到我的頭上來了……過兩個月她要生孩子,你明白孩子是什麼嗎?我等孩子等了四年了,四年!可是突然飛來了這樣的消息!我現在知道什麼?這是誰的孩子?你告訴我實情,你必須告訴我實情!」他突然呼叫起來,霍地站起,像瘋子一樣地沖博羅維耶茨基撲了過來,緊緊地攥著拳頭。
  「我已經告訴你了,信是無恥的誹謗。」卡羅爾冷靜地說:
  楚克爾伸出雙手站了片刻,然後又沉重地坐在椅子上。
  「你愛跟別人的妻子取樂,這個女人以後怎麼辦,你不管;你什麼也不在乎,別人的恥辱,整個家庭的惡名,全不在乎,你是……上帝會嚴厲懲罰你的……」他很吃力地、斷斷續續地喃喃低語,他的聲音在顫抖、變沙啞、哽噎住了,被淚水阻澀了;最後,他的淚珠從發紅的眼睛裡開始慢慢流了下來,落在發青的臉上、鬍鬚上,像一顆顆充滿無法表述的痛苦的珠子一樣。
  他又訴說了很長時間,越來越平靜,因為博羅維耶茨基的行動、他的臉、他的誠摯的目光和深厚的同情,楚克爾都看在眼裡;這一切給楚克爾灌輸了一種信念,即那一切都是誹謗。
  博羅維耶茨基一隻手支著頭,聽著他說話,眼睛不放過他,而同時又以幾乎無法覺察的動作用鉛筆在拉開了的抽屜裡的一片紙上寫道:
  別露相,否認一切,他在我這兒,表示懷疑,燒
  掉此信。晚上在上次的地方。
  他把信塞在一個信封裡,然後走到電話機旁邊,電話是通工廠的。
  「馬泰烏什,把酒和蘇打水送到事務所來。」
  「我早就叫他送酒來了,因為我看你很累,心情不好。請你相信,我很同情你。不過,既然這不是事實,你也不必再煩惱啦。」
  楚克爾顫抖了一下,因為在這一瞬間,在卡羅爾的話聲中和臉上,都顯出了某種虛偽的東西;可是他沒法多加觀察,因為馬泰烏什送來了酒,卡羅爾立即為他斟了一杯。
  「請喝一杯吧,提提神。馬泰烏什!」他通過窗戶喊住他後,又追了出去;追上後便把信塞在他手裡,囑咐他立即送去,對任何人都要保密,親自交給對方,馬上回來;如果可能的話,要回話。
  這一切都辦得十分麻利,使楚克爾一點沒有起疑,他依然喝著酒,卡羅爾也在事務所裡踱來踱去,開始大談特談他的工廠。他要把楚克爾留到馬泰烏什回來。
  可是,楚克爾哪兒有心聽他那些話,他沉默了半晌之後,又問:
  「博羅維耶茨基先生,我要向天上所有的神明為你祈禱,可這封信裡寫的,到底是不是實情?」
  「哎呀,先生,我說過啦,不是實情;我向你保證,連一點實情的影子也沒有。」
  「你發誓吧。你要是發誓,那就不是實情。發誓是件大事,這關係到我的生活,我妻子和孩子的生活,還有你的生活。請你對著這個小聖像,聖母的小聖像發誓,我知道,這是波蘭人的大神明。請你對我發誓:這不是實情!」他使勁地叫喊著,沖小聖像伸出了雙手。這小聖像是安卡吩咐掛在事務所門上的。
  「我向你保證。我只見過你妻子幾次,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認識我。」
  「你發誓吧!」他又使勁地重複喊著,卡羅爾聽著都哆嗦了起來。
  楚克爾臉色發青,全身顫抖,他那沙啞、凶野的嗓門一直在重複著這一請求。
  「那好吧,我當著這個小聖像對你發誓:我和你的妻子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任何關系,這封信從頭到尾都是誹謗。」
  他把一隻手舉起來,莊嚴地說。
  他說話時聲音顫抖,顯得誠懇,因為他想,不管怎麼說吧,還得保住露茜;楚克爾於是把那封信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幾下。
  「我相信你。你救了我的命……現在我相信你,就跟相信我自己、相信露茜一樣……你可以指望我,我也許還能幫你什麼忙的……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的好處。」他高興地喊著,覺得幸福無比。
  馬泰烏什氣喘吁吁地進來了,交了回信,信中寫道:
    我來。愛你……愛你……
  「我得走了,得快點到妻子那兒去,她什麼也不知道,可是我給她幹了一件缺德事。我現在精神挺好,很放心,很高興,所以我得悄悄地、秘密地告訴你一個消息:請你提防莫雷茨和格羅斯呂克,他們要吃掉你。再見,親愛的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謝謝你的消息,可是我不太明白。」
  「我不能多說什麼了。祝你平安,祝你父親、你妻子、你的孩子們健康。」
  「謝謝,謝謝。誰要是再給你寫那種東西,請告訴我。你把信留下,我馬上去追查。」
  「我非把這些混賬東西圈起來不可,讓他在西伯利亞呆上一百年。親愛的博羅維耶茨基,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朋友!」
  他撲到他的脖子上,熱情地吻他,無比幸福地走了。
  「莫雷茨和格羅斯呂克!要吃掉我!這消息非同小可!」他思考著,全神貫注地思考著,後來竟把匿名信、發誓的事忘了,竟把這場搞得他心亂如麻的和楚克爾的戲也忘了。
  家裡,除了四個打牌的人和特拉文斯基一家人外,都走了。天漸漸黑了下來,他上了馬車,吩咐拉上車篷,便驅車前往約定的地方去等露茜。
  他極為焦躁地等了一個多鐘頭,露茜才出現在人行道上。因為他往外探了探身,她瞧見了他,上了車就摟住他的脖子,吻個不停。
  「怎麼回事,卡爾?」
  他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我還一點也不知道呢。他回來時候歡天喜地的,給我買了這套青色的衣裳,我就非得穿上不可。今天我們去看戲,他一定要去。」
  「你瞧,以後這一段時間咱們不能再見面了,以防別人犯疑心。」他說著摟她摟得更緊了。
  「他說,要把我送到柏林親戚家去住很長一段時間……你知道……」
  她像小孩一樣依偎在他身上。
  「那很好,連影兒也不見。」
  「你來不來看我?卡爾,你要是不來,我就得死了,肯定得死。來不來呀?」她熱切地求他。
  「來,露茜。」
  「你還愛我嗎?」
  「你覺不出來了嗎?」
  「你別生氣,可是……現在你變了,不像是我的人了,這麼……冷淡……」
  「你以為這種熱烈的感情會保持一輩子嗎?」
  「就是,我越來越愛你。」她誠懇地說。
  「那好,露茜,好,可是你瞧,得考慮考慮咱們的處境,不能老是這樣。」
  「卡爾,卡爾!」她好像挨了刀似地躲開了他。
  「輕一點,不然趕車的要聽見了!我說的話,你也別害怕。我愛你,可是咱們見面不能這麼頻繁了;這意思你明白,我不能破壞你的安寧,不能逼得你丈夫報復你,咱們得理智點呀。」
  「卡爾,我要把一切都扔下,跟你走,再也不回家了,我再也不能受這份可怕的折磨了,再也不能了,帶我走吧,卡爾!」她激動地低聲說,又攀在他身上,衝他臉上不住地親吻。她太愛他了;的確,他要是同意,她會馬上把什麼都一腳踢開,跟他走的。
  這種發自內心的、野性的愛情震撼了他,他不由得想乾脆決斷地告訴她:他已經膩了;可是他又心疼她,因為他明明白白感覺到,在她身上,除了對他的愛情之外,已經一無所有;同時,他又怕她大鬧,鬧得他丟人敗興。
  他安慰著她,可是要消除他開頭那幾句話對她造成的印象卻很不容易。
  「你哪天走?」
  「後天,他送我去。你得來,卡爾,來吧……你必須來,以後……看看咱們的孩子……」她對著他的耳朵說。「卡爾,」突然她又叫喚道,「像以前那樣親親我吧……使勁……再使點勁!……」
  被他吻了一陣後,她就躲到馬車角落裡去了,開始抽抽噎噎地哭起來,還連連抱怨他不愛她。
  他一邊安慰她,一邊許願,可是什麼都無濟於事,因為她犯了歇斯底里症,所以他只好停下馬車,到藥房去買藥。
  好不容易她才平靜下來。
  「別生我的氣,我心裡難受,難受……我覺得我再也看不見你了,卡爾。」她一邊嗚咽,一邊訴說;他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就從座位上溜了下來,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膝蓋,用發自內心的充滿愛情和絕望的最極端的話語乞求他愛她,不要丟開她,不要讓她忍受孤寂和痛苦。
  由於離家在即,由於想到永遠不得和他重逢,她覺得自己不幸已極,幾乎暈了過去。
  她撲到他的胸口上,抱住他,吻他,淚流滿面。雖然他見她痛不欲生而受到感動,並且連連說些熱情洋溢的情話,但是那恐懼、那意識到即將死去的人的恐懼,依舊十分痛苦地襲來,撕裂著她的心。
  後來,她因為哭泣和悲慟已經感到疲倦和心力交瘁,便把頭放在他的胸口上,拉著他的雙手沉默了很久,只有淚水象斷線珠子一樣順著她的臉流淌下來,嗚咽聲也不時把她的心胸都震動了。
  他們終於分了手,他只能應諾,雖然路遠,也要在她前赴柏林時送她,並且每星期去一封信。
  博羅維耶茨基覺得內疚,然而對於她的處境卻一籌莫展。
  在回家路上,他疲倦得要死,他很悲傷,心裡充滿了她的淚水給他帶來的痛苦,她那些話的語調使他感到焦躁、悲哀。
  「跟別人的婆娘勾搭,真得天打五雷轟!」他詛咒著進了家門。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3
發表於 2010-11-15 00:10:30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七章
  
  工廠開工了,確切地說,只有一個車間,紡紗車間開了工。馬克斯照料紡紗車間全力以赴,整天整天不出來一步。因為每逢開工,機器總是常出毛病,他也就變成車工、機械師、工人和主任了;他無處不在,幾乎什麼都親自動手。準備出售的第一批紗已經打好包,通過了公司檢查,這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喜悅;他感到自己的努力苦幹得到了充分的報償。
  博羅維耶茨基也是一樣全力以赴,如癡如狂地從事其他車間的收尾工作,因為他想在冬天來臨以前全部開工。
  而莫雷茨,則管理工廠的全部商業事宜和一部分行政工作。
  他也奮發努力地工作,因為他想,這是在為自己工作。他正在越來越牢固地掌握工廠的所有權,但是工廠依然需要金錢。卡羅爾沒有現金,所以莫雷茨便親自奔波,一方面通過代理人,最主要是通過斯塔赫·維爾切克東扯西借弄錢作支出和付工資之用,另一方面又偷偷摸摸地假手他人買進博羅維耶茨基的股票和期票。
  他還注意到,格羅斯呂克說博羅維耶茨基工廠開工後波蘭人會抬起頭來的話,實在不無先見之明。
  在羅茲已有風聞,說波蘭人正在制訂幾項建設工廠的計劃;更糟糕的是,輿論界還為此大吹大擂,有人對用戶證明猶太人的產品是便宜的劣質貨,因此在某些階層的用戶中就產生了某種抵制運動。
  許多跟一等富豪家族、要求頗高的富有主顧們打交道的辦事員們,開始收集博羅維耶茨基廠的產品類型的情報。
  可這都是毫無根據的擔心。莫雷茨有一次無意識地向卡羅爾透露了,卡羅爾高興得哈哈大笑了一陣,說:
  「都是誇大,言過其實。你只要想一想,咱們廠哪能跟別人競爭?人家布霍爾茨一年生產一億米,莎亞·門德爾松幾乎把一億米投放市場,我這一千幾百萬米算得了什麼?能夠擋住誰賺錢?而且,更不用說我想生產的不是本國的品種、而是外國品種了。如果幹得好,如果有了錢,可以迅速擴建工廠,到那時候也許能跟生產廉價劣質貨的廠家競爭一下子。我倒是常作這個夢,必須朝這個目標努力。」
  莫雷茨一語未發,走了。
  在楚克爾提出警告後,卡羅爾對他的注意嚴密多了,常常憂心忡忡地看到,莫雷茨抓錢抓得太厲害,在工廠投資投得太多,因而腰桿變得越來越硬,越來越多地提出自己的主張和辦廠意見來和博羅維耶茨基的主張對抗。
  他常常表現得不可容忍,橫蠻無理,出言不遜,可是博羅維耶茨基不得不咬緊牙關、耐心聽從,因為覺得自己依賴他,腰桿不硬。
  「金錢,金錢!」在這種情況下,他心裡憤憤不平,看著自己的區區小廠,再跟和它並立的米勒的龐大工廠相比,一種強烈的、令人煩惱的嫉妒感立即攫住了他;他對自己也很生氣。
  他已經不記得,米勒的那些大房子是花了三十年蓋起來的,是一座座蓋起來的,裡面轟轟隆隆的高大廠牆不知費了多少歲月的時間;他都忘了,他只想著開這樣的大廠,一蹴而就。
  同時,他算了一筆帳,即使他生意興隆,那他的純利也還不如他在布霍爾茨那兒領取的年金多。
  因此,他為自己感到羞恥。
  他的理想是迅速而鞏固地成長起來,有幾百萬資金周轉,讓幾百架機器、幾千名工人把他團團圍住,工廠急速運轉,幾百萬幾百萬地贏利,耳聞目睹大工業的轟鳴和威力。他在布霍爾茨那裡已經習慣於此;而在這裡,他自己只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廠,所有的車間不過三百人!
  他不能飛黃騰達——他只能慢慢爬行!
  他的渺小使他感到受屈,他的雄才大略在小生產、為幾個戈比而討價還價、令人厭煩的一分錢一分錢地節約的氣氛中得不到施展。
  首先讓他頭痛的就是他不得不去尋求比較廉價的塗料、比較廉價的顏料、比較廉價的煤炭、比較廉價的工人,還有就是為了金錢而不得不無盡無休地操勞。
  「要是這樣下去的話,非得製造廉價劣質品不可了。」有一次他對莫雷茨說。
  「可是收入也多了。」
  對他來說,又過去了忙忙碌碌的幾個星期。
  工廠一直開工,然而只是生產棉紗,出售棉紗;因為去年冬天,棉紗業倒閉不少,秋天一到,需要立即上升,所以棉花很貴,需要量很大,生產出來之後,立即就能賣掉。可是現在,其他車間也開了工,要生產,要儲存。等銷售旺季得等到嚴冬來臨;與此同時,還一直需要新的、不斷的投資,而貸款來源卻沒有擴大;恰恰相反,來源幾乎完全枯竭了。
  格羅斯呂克帶頭大搞陰謀;他們合夥干,用卡環卡住工廠的咽喉,破壞信用,拒絕貸款,散佈危害諸多的謠言,說什麼公司近期會破產。
  正因為如此,博羅維耶茨基越來越煩惱,越來越頻繁地注目於老米勒,反覆揣摸,是不是可以多次請他作點犧牲,助以一臂之力。
  可是他仍然躊躇不決,倒不一定是為了安卡,因為他心裡明白,憑什麼條件米勒才會出錢;他之所以躊躇不決,是因為他太驕氣,因為遇到了接二連三的阻礙,心中十分惱怒。
  他在很認真地考慮自己和自己的處境的時候,也嘲笑自己愚蠢的偏見,幾乎咒罵他常常稱之為憐恤心的那種多愁善感;因為這種憐恤,所以遲遲不能跟安卡一刀兩斷,跟瑪達結婚。他聽從了憐恤心的擺佈。
  這也許是因為他天天見安卡的面,逐漸瞭解了她的心境。她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歡快、直爽、信任他的姑娘,而好像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女人,滿面憂愁,不動聲色,聽天由命。
  他心疼安卡。
  可是安卡呢?
  安卡與以往判若兩人。她憔悴了,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在他看來,是深沉的、無法醫治的悲哀。
  她整天整天守著阿達姆先生,阿達姆先生不知怎麼在十一月初得了中風;雖然救活了,卻癱在床上,只能稍稍動動雙手,含含糊糊說一兩句話。
  她必須照顧他,忍受他有時候孩子般的反覆無常的脾氣。她為他唸書,編造各種有趣的故事,因為,他雖然臥病在床,卻因過慣了輕鬆活潑的生活,所以現在感到無聊已極。
  她承擔了一切,並不是因為她感到有興趣,而是出自對公公的愛戴。
  可是由於他患重病,這座房子顯得更加荒涼,對於她來說,變成了一座她必須生活其中的墳墓。
  日子慢慢地挨著,單調得可怕,阿達姆先生的癱瘓沒有變化,她和卡羅爾的關係也沒有變化。因為父親罹病,卡羅爾晚上常常久坐家裡,反覆談他的買賣事,常常衝她說話。
  這個作法安慰不了她,反而使她對一切更冷淡了。
  她不願意告訴他:他不在家時她覺得還輕鬆一點。
  因為在他那張幹活幹得疲倦的臉上,顯得心事重重,他那陰鬱的目光,有時候使她頭腦發脹,使她煩躁、痛苦。
  她常常責備自己:卡羅爾痛苦的原因在她,都是她的過錯。
  然而,這種自我咎責持續未幾,就變成了對自己尊嚴受辱的痛苦感受和對他的冷若冰霜、自私自利的心靈愈加深刻的認識。
  可是這時候,她的心裡重又產生了對他的憐憫。
  而且,也常常有回聲出現的時刻,這不是往日愛情的回聲,而是對愛情的渴望,對沉醉於某種感情衝動的渴望,把整個生命投入雄壯波浪中去的渴望,但願這樣的波浪把她捲走,但願它能夠結束她空虛、期待、漫無目標的遐想,和她的軟弱無力的處境。
  有一次,在她和尼娜長久的促膝談心中,尼娜點破了她嚴守的這個內心秘密,驚奇地問:
  「你為什麼要苦惱呢?幹嗎不馬上分手?」
  「我不能。我怎麼能跟父親分開呢;而且,他要是聽說我們分手,會一下子氣死的。」
  「你又不愛他,怎麼能結婚呢。」
  「別談這個了。我不能嫁給他,嫁給他就毀了他的前途;他得娶一個闊太太,好實現他的計劃,好達到他要達到的目標。我不願當他的絆腳石,所以……我不。」
  「那你還是愛他羅?」
  「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有時候愛他,有時候恨他。可是我老是為他惋惜,惋惜極了,因為他很不幸。我預感到,他以後永遠也不會幸福。」
  「可是你們也不能老這麼僵著呀。」
  「唉,活著就是痛告,痛苦!一年以前,甚至今年春天,我還那麼幸福呢。那種幸福哪兒去了,哪兒去了呢?」她痛心地埋怨著,聽不進尼娜的安慰話,她凝望著窗外,凝望著白雪皚皚的世界,被工廠的煙弄得骯髒的世界。
  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搖搖曳曳,彎下了腰,發出悲哀的、淒涼的沙沙聲,向窗口探著頭,好像乞求拯救和憐憫似的。
  「愛情究竟是什麼呢?白頭偕老,把兩顆心永遠聯結在一起、融化在一起的愛情,究竟是什麼呢?是夢幻,是迷霧,哪一股風都能吹散的迷霧……我到底是愛過他的!我當時覺得,我實在愛他;全心全意,把整個心靈都獻給了愛情,我那種深情厚意,如今到哪兒去了?」
  「就在你這一席訴苦之中。」尼娜輕輕地說。
  「這種愛情又如何了呢?我看準了,他不愛我,因此我的愛情也就不復存在了。偉大愛情的存在和發展都靠背叛、流血競爭和遭受各種痛苦。不,我所理解的愛情不能是這樣,我肯定不善於感受偉大的感情,真正的愛情。」她埋怨自己,只在自身上尋找惡的根源,只責備自己。
  「是啊,世界上有各種各樣充滿痛苦的愛情;在一般的情況下,這樣的愛情都會死亡。有變形蟲式的愛情,它們必須依附在相愛的人身上,它們從那兒獲得生命一天,才能存在一天。有的愛情,就是聲音,必須呼喚,它才能存在,因為它自身是不存在的。但是你不用責備自己,因為你沒有過錯。」
  她沒有把話說完,特拉文斯基就進來了,站在那裡,不想打斷她們的談話。
  「今天晚上你在家嗎?」
  「我來告訴你,我馬上得走。今天是星期六,庫羅夫斯基家要開會。」
  「總是聽說你們開什麼了不起的會。你們在那兒幹什麼?」
  「喝點酒,談談話,什麼都談。這些晚間聚會,就是為了談談實際情況,沒有偏見。由庫羅夫斯基主持。」
  「奇怪,你們願意聽別人談論自己的話,說話是件容易事;反正談自己的實際情況,不加偏見,是不會傷害自己的。」
  「當然,互相談實際情況,又都洗耳恭聽,顯得奇怪。」
  「這只能證明,文明人光有工廠、利潤和金錢還不夠,還要隔段時間清醒清醒頭腦,想點事情,就是幻想也行。」
  「你說得對,因為就連凱斯勒也會到會的,就為了能夠顯露一下他那醜惡的靈魂,無緣無故把我們臭罵一頓。這是他獨一無二的本事。惡習不改。」
  「一個人拿自己的醜事和好事一起誇耀,是同樣趣味橫生的,只要別人承認就行。」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4
發表於 2010-11-15 00:10:58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八章
  
  在庫羅夫斯基住的旅館裡,組成他們這個緊密小圈子的全部成員差不多都已經來了;他們坐在一張大圓桌周圍,桌子上擺滿了酒瓶和幾個插著十幾根蠟燭的銀製燭台。
  特拉文斯基是拉著卡羅爾一起來的,因為他半路上抓住了他。
  他們正碰上凱斯勒在發表氣勢洶洶的攻擊人的講話;他用沙啞的、充滿憎恨的聲音說:
  「別說是一個,就是你們有十個工廠,也建立不了你們自己的工業。你們首先得學點文明,創造點工業文化,不然你們瞎費勁,就不能不讓人笑話。我太瞭解你們了!你們都很有才華,因為歐洲的形形色色、名噪一時的賭棍和賣唱的有一半都是波蘭人。你們既然有本事,手腕又靈,都是大名鼎鼎的老爺,那你們為什麼不到摩納哥去?為什麼要錯過尼斯、巴黎、意大利的賭博旺季?在那些地方你們會引起大轟動的,你們不是很喜歡別人佩服你們嗎?你們不管幹什麼,都是為了讓人佩服,在眾人面前賣弄,讓人用空洞的漂亮言詞讚美!你們的工作、貴族派頭、藝術、文學、生活,都不過是連篇的廢話,說得多少動聽一點而已,都是給展覽廳用的;要是沒有展覽廳,就給自己欣賞。你們在開張以前,就已經破產了。你們都是拿一切東西調情的能手。我毫不抱成見,我可以說出我的觀感、一系列純粹解剖學的、基本的原則。你們是裝成大人的黃口小兒。」
  他打住了,喝了點庫羅夫斯基獻慇勤般地給他斟的酒。
  「你說的話也有道理,也沒有道理。豬要是瞭解鷹,姑且這麼說吧,也會有同樣的見識。豬要是把自己的髒臭、屎尿橫流的圈、野蠻和粗暴、又蠢又殘暴的力氣、招人討厭的哼哼聲、光知道叭唧叭唧死吃的那點聰明,把這一切去比鷹的美麗、鷹對自由的渴求、飛向太陽的願望、鷹的自豪感、對廣闊天地的熱愛,豬就會痛恨雄鷹,就會蔑視鷹的。因此,你所說的話,決不是什麼綜合,只不過是下等動物代表的惱羞成怒的哼哧而已。」庫羅夫斯基回答,又給他添酒。
  「不管是什麼,對我都一樣,因為我恨你們,討厭你們。」
  「把他趕出去。」梅什科夫斯基霍地站了起來,吼了一聲。
  「算啦算啦!他恨咱們,證明咱們有力量。」
  凱斯勒已經什麼也不說了,在座椅上伸伸懶腰,拿出一封又髒又皺的信來看了看,不懷好意地笑著。
  「這個話題說完了,倒快。」卡羅爾提醒說。
  「凱斯勒亂咬,咱們讓他咬去;一咬就露出他那一嘴吃奶的牙。他那種見識,讓他當大伙兒的笑柄吧!他以為他一臭罵咱們,一扇動種族蔑視和仇恨,咱們就絕望得都趴下,要不就給嚇得把什麼都拱手讓給智慧、勤勞、有文化、又高貴的德國人了。愚蠢!他哪裡知道,一個民族要想生存、發展和取得勝利,就必須承受仇恨的鞭笞,受到想要撕碎他們的豺狼的包圍,而不是哼著太平和愛情的聖歌的天使的包圍。」
  「畢達哥拉斯1說,世界是一個數;可是你呢,凱斯勒,你只是一個零,嚇人的零,特殊的零。」梅什科夫斯基憤怒地嚷道。
  「大家請喝酒。」莫雷茨勸酒,不動聲色地一直聽著。
  他們一巡又一巡地喝著,抽著香煙,沉默了片刻。
  特拉文斯基喜歡談一些與話題毫不相干的散亂的想法和見解;於是他打破沉寂,開始用清晰的、象唱小曲兒一樣的聲音說:
  「靠小心謹慎生活的人,作為一個大機器中運轉良好的小齒輪的人,只能創造灰色的社會背景;對進步來說,這只是零,可是從保存『現狀』2來說,這是個大數量;因此,在最好的情況下,這也只是文明的保存者,而不是創造者。」
    1畢達哥拉斯(公元前570——公元前497),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
  2原文是拉丁文。
  「你是什麼意思,你想要幹什麼;要個人崇拜嗎?」維索茨基機敏地插進來說。
  「我不過是要確認,優秀的個人能夠引導世界前進,沒有他們,世界恐怕只有黑夜,到處是一片混亂,人慾橫流了。」
  「可是這些人從何而來?從月亮上掉下來嗎?還帶著預備好的法律、進步、發明、創造的一覽表,怎麼?要不然,他們就是這一大群灰色的『保存者』、這個社會背景的產物?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我的話完了。」他急不可耐地叫嚷,翹起鬍子,拉開翻領,捲起袖子,準備進行更激烈的爭論。
  「你快說出最後的結論吧。」特拉文斯基隨隨便便地說。
  「優秀的個人,照你所說的,引導世界,而藝術、科學、行動、感情等等的天才,只不過是無意識的工具而已,他們的種族、民族或者國家把他們生出來,就是讓他們成為它們的代言人。可是他們的偉大程度,是和環境的偉大程度成正比的。他們是凹透鏡,在這麼一塊透鏡裡反射、聚集了自己民族的全部幻想、慾望和需要。因此,很難設想,在巴布亞人中間能夠產生哥白尼,或者海納—弗龍斯基1。」
  「我要用同樣的事實說服你,情況並非那樣,天才不是自己民族的產物,而完全是別的東西。不過我首先要給你說一個關於天才的產生的古老神話故事:從前,很久很久以前,人類中間很糟糕,動物中間很糟糕,整個自然界很糟糕,山洞裡很糟糕,荒地上很糟糕,水底下很糟糕,一切的一切都很糟糕。統治天地的是混沌之神和他的孩子們:嫉妒、仇恨、暴力、飢餓和謀殺。當時所有的人同所有的人為敵,所以天下長時間迴盪著呻吟聲和痛苦聲。有一天終於把在宇宙深處靜養的印德拉神2從睡眠中驚醒了。他傾聽了很久,看世界看得一清二楚,因而起了同情心,他的眼淚象滴滴雨水一樣地在天空中流淌,有幾滴淚珠濺落在大地上;從這些淚珠就產生了、而且還在不斷產生天才,他們引導著徘徊歧路的可憐的人類走向了光明,然後他們又回到印德拉神的懷抱中去。天才生於神的憐憫,他們是憐憫、光明、愛和對人類的拯救。」
    1海納—弗龍斯基·尤澤夫(1778——1853),波蘭數學家和哲學家。
  2古代印度一神名。
  「這個神話就像所有的神話一樣,如果不美妙,就沒有意義了。」維索茨基叫道。於是他們互相竭力說服對方,直到擺上晚飯時也沒停止;只不過現在聲音低了點兒。因為庫羅夫斯基十分活躍,加入了談話,談話也慢慢變成一般性的閒聊了。
  博羅維耶茨基無論怎麼都活躍不起來,他的話很少,也不聽別人的高談闊論,但是酒喝得很多,同時不耐煩地瞥著這一夥人,因為他迫不及待地想跟庫羅夫斯基單獨談談。可是誰也沒有要退席的意思,特別是現在,大家又開始喝黑咖啡了。庫羅夫斯基的興致也來了一點,他捋著已經發白、鉤鉤彎彎的鬍鬚,眨著榛子色的眼睛;那雙眼睛由於他說話越來越有勁,變得像老虎眼睛一樣。在談話中,他加進了一道一道雖然自相矛盾,卻也不無道理的格言。
  這裡隨便舉幾個例子:
  「誠實常常乏味,那就要力戒。」
  「不時幹點缺德事,才能顯得有德行。」
  「誰渴望正義,只要花錢買,就能買到。」
  「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區別何在?這只不過是愚蠢的兩極而已。」
  「惡棍有時候也要摸摸兩肋,看看能不能長出天使的翅膀。」
  「羅茲承認所有的告誡,除了一條:勿盜竊。」
  「用真理檢驗文明社會代價最高,因此不必擔心,真理永遠不會成為現實。」
  「我們聽從法律並且尊重法律,因為法律靠刺刀支持。」
  「我們的文明對於我們還處於野蠻狀態的靈魂、對於我們還是原始的本能來說,過於偉大。我們穿上文明的外衣,有如侏儒穿上巨人的衣服。」
  「我們所知的一切,可以比擬為在永恆黑暗中閃光的火柴。」
  「誰要是獻身於一種思想,那大可不必以此誇耀自己,因為他貢獻給這種思想的東西必定不多。」
  「人無所謂好壞,只有愚蠢與聰明之分。」
  凱斯勒再也不能老老實實聽下去了,於是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嚷道:
  「你們跟小孩一樣,就會玩空話的汽球解悶。我回家了。」
  「我也是這麼看。」庫羅夫斯基一語雙關地說。
  凱斯勒留了下來。
  話題轉到了文學,是梅什科夫斯基談起來的;因為博羅維耶茨基嘲笑文學迷,梅什科夫斯基便告訴他說:
  「起頭是歌曲,結尾還是歌曲,文學不是精梳棉紗紡織教課書。到此為止吧!」
  他站了起來,神色奇異地瞧瞧在座的人,好像有點惋惜似的,說:
  「跟我喝一杯送別酒吧,明天我到澳大利亞去。」
  大家哈哈大笑,喝了一杯,可是他嚴肅地重複道:
  「你們別笑,我說的是實話,明天晚上我就永遠離開羅茲了。」
  「到哪兒去?為什麼?」問題接二連三地來了。
  「見見世面去,到哪兒算哪兒。為什麼?為了遠遠地離開歐洲,離開工廠文明。這個臭水坑,我已經膩了,我在這兒憋死了,沉到底了,要死了。再過兩年,我非得爛死不可,可是我還想活下去,所以要走。我要重新開始生活,像人一樣地活下去。」
  「可是為什麼呀?究竟為什麼?」他們都大惑不解,為他這個異乎尋常的決定激動起來。
  「究竟為什麼?因為我膩了,我討厭法律、風俗、各種關係、各種機構的無惡不作,討厭老流氓一樣的歐洲,各種虛情假意、五花八門的什麼原則。這些東西控制了我,使我永遠不自在——我討厭一切,一切都太使我痛苦,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可是在別的什麼地方你就能輕快點嗎?」
  「那就得再看了。諸位保重,再見!」
  大家跟他話別,可是又都挽留他,因為大家都喜歡他,雖然他有點陰陽怪氣,還是十分器重他。
  庫羅夫斯基什麼也沒說,只是用眼睛打量了他一陣,後來和他吻別時低聲說:
  「你作得對。我要不是公務纏身,得幹到底,干到最後一口氣,我就跟你去。你什麼時候用錢,就來信。」
  「嘿,見鬼,我會搞到大筆資本的,因為我的雙手和大腦都很好。我走,不是為了去玩女人,去尋歡作樂;我走,是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你們如果願意,以後就偶爾想想我;請你們記住,不要為了發財不要命,別把自己變成拉車的牲口,不要變成機器,別因為工作過度把身體搞垮。」
  他吻了大家,吻庫羅夫斯基用的勁兒最大,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他開著玩笑走了。
  「哼,瘋子!」凱斯勒輕蔑地哼了一聲,也立即跟莫雷茨和維索茨基一起走了。
  只剩下了庫羅夫斯基和博羅維耶茨基。
  庫羅夫斯基雙目迷離地望著遠方什麼地方,壓抑不住因為夥伴上路的滿懷惜別之情。
  「我只佔用你一小會兒的時間。」博羅維耶茨基說。
  「請坐吧,到天亮還有不少時間呢。」他指著窗戶,指著透過沾滿水汽的窗口閃現的熹微晨光,說。
  卡羅爾長時間述說著他的工廠、公司現狀,擺脫過多合夥的人的重要性,又談到了別人對他施展的陰謀詭計,最後建議庫羅夫斯基入股。
  庫羅夫斯基沉思了半晌,又盤問了細節,這才說:
  「好吧,可是有一個條件。我是有言在先,這是個重要的條件,而且……也許有點奇怪。」
  「你說吧。」
  「也許你不喜歡,可是……請你順順當當地接受,像買賣人這樣。」
  「我等著吶,說嘛!」
  「別娶安卡!」
  博羅維耶茨基跳了起來,臉上頓時緋紅;這是一種突如其來,令人昏眩的歡樂造成的紅暈。他心裡癢癢得想摟住他的脖子,可是他火速控制住了自己,迅速作出了嚴肅的表情,拿起了帽子。
  「我不是說了嗎,請你順順當當地接受,像買賣人那樣。不過,我們談談心裡話,用不著互相欺騙,咱倆都互相很瞭解。」
  「好,說說心裡話。」
  「我悄悄地跟你合夥,你可以擺脫債務,甩開現在的股東們;可是作為報答,你得對安卡小姐說句乾脆的話;你愛跟誰結婚都由你,比方說跟瑪達·米勒吧。」
  「你呢,跟安卡?」
  「這是我的事,以後的事,只要你給她一句話,你也別再折磨她了。這種處境會要她的命的,她自己不說罷了。」
  「這句話我早就想說了,可是我考慮來考慮去,因為我擔心,她那麼敏感,而且,而且……」
  「而且,我覺得她不愛你,所以你寬待她。」
  「有點這樣。」他說;庫羅夫斯基的話最痛苦地觸動了他。
  「哎,你不是也不愛她嗎!」
  「這裡,我也得說,這是我的事。我只能告訴你,只要不跟她斷,我就是她的未婚夫,並且很快就娶她。真奇怪,你怎麼能夠提出這樣的建議。」說著他竟然惱怒起來,真是出人意料。
  「你的話很對,也許我的腦筋不清楚了,沒說清楚。」
  「再見。」
  庫羅夫斯基和他握了手,望著他的背影,感到惋惜。他旋即按了鈴,吩咐馬上備車回家。
  「可憐的安卡!」他喃喃說了一聲。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5
發表於 2010-11-15 00:11:31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九章
  
  「我先去廠裡一會兒,再跟你們一塊兒去;現在我還不怎麼想回家。」凱斯勒和莫雷茨在跟維索茨基分別時,對莫雷茨說。
  「到我那兒去喝杯茶,怎麼樣?」
  「好吧。我有點事,又不知道是什麼事!」凱斯勒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輕聲說。
  他們沿著空蕩的、好像是死滅的街道慢慢地走。白雪蓋住了屋頂、街心和人行道,但只有薄薄的凝凍的一層。灰濛濛的霧氣,滲透著陰沉而寒冷的晨光,給城市披上了一層淒涼愁悶的氣氛。路燈已經熄滅,一切都變成模糊一片、混沌不清;什麼地方偶爾有一線燈光閃爍一下,旋即就熄滅了。
  「你非得回工廠去嗎?」
  「非得去,各個車間都有夜班。」凱斯勒說。
  「我說句話你別介意:我要是你,我就不去查看馬利諾夫斯基幹活;他那張臉好像鏈子拴著憋得暴跳如雷的狗臉一樣。」
  「那個蠢貨,他女兒一年差不多花我五千盧布,可是他還衝我嘀嘀咕咕的。」
  「他在西伯利亞呆過。」莫雷茨小聲說。
  「是個城府很深的人。我得去見他,因為他給我寫了封信,我得親自給他個回答。」
  他惡狠狠地冷笑了一下。
  「卓希卡的事嗎?」
  「對。」
  「你至少得帶把手槍吧?」
  「對那條波蘭狗,一隻腳就夠了;他要是汪汪,就把他踩扁。不瞞你說,他不會汪汪的,他只想撈女兒一筆肥肥的賠償費。我處理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他以嘲弄的口氣說,可內心卻感到一種奇怪的戰慄;倒不是懼怕,他從來天不怕地不怕,而是因為某種不可名狀的憂慮和厭倦。
  他眺望著鉛色的天空,眺望著像是死亡了的房屋的鉛灰色圍牆,傾聽著籠罩這座沉睡城市的萬籟俱寂中令人不安的動靜。
  他到了工廠的院裡。工廠的全部機器都在隆隆響著,院子裡瀉滿了電燈的道道光芒,到處都有人走動;到了這兒,他才覺得精神為之一爽。
  「請你等一會兒,我說句話就出來。」
  他邁步走進了幾乎是漆黑一片的機房。因為那兒只有一盞小燈,照著幾個大活塞和大輪子的下半部。巨大的輪子一如既往地像瘋狂的大兵團一樣旋轉著,唱著顯示力量的粗野的歌,閃爍著巨大的鋼鐵輪輻,令人望而生畏。
  「馬利諾夫斯基!」他在門口喊了一聲,可是機器的鋼鐵轟鳴聲淹沒了他的呼叫。
  馬利諾夫斯基穿著長工作服,手裡拿著機油和小刷子,正貓著腰在機器周圍轉,察看這個魔鬼般的怪物;他完全淹沒在呼號咆嘯聲中,就像在洶湧的大海中心一樣,他只是用眼睛打量著魔鬼的運動;這魔鬼如癡如狂地來回奔跑,發出雷霆般的轟鳴,震撼著牆壁,使機房裡充滿恐怖。
  「馬利諾夫斯基!」凱斯勒對著他的耳朵又尖叫一聲。
  馬利諾夫斯基聽見了,走近幾步,放下了機油和小燈,鎮靜地瞧著他,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
  「你給我寫信了?」凱斯勒威風凜凜地問道。
  他點了點頭。
  「你要怎麼樣?」他粗魯地追問,因為馬利諾夫斯基那若無其事的神情使他感到憋氣。
  「你跟卓希卡幹了什麼事?」他俯身低聲問他。
  「哎哎,你到底要怎麼樣?」他又問了一句,卻身不由己地退到門口去了。
  馬利諾夫斯基擋住了他的去路,低聲地,然而十分鎮靜地說:
  「沒什麼……我只不過要替她跟你算帳……」
  他的眼睛裡冒出一種逼人的、鐵青色的目光,像活塞一樣的兩隻有力氣的手攥緊拳頭,表示威嚇地向前伸出。
  「滾開,不然我砸爛你的腦袋。」
  他打了一個寒噤,看到了馬利諾夫斯基眼裡對他作出的死刑判決。
  「你敢,你敢!……」馬利諾夫斯基陰森森地嘟囔了一句。
  兩個人挨得近了,片刻之間互相對視,像憋著勁頭兒要互相猛撲的兩隻老虎一樣。
  他們的眼睛閃出凶光,彷彿大輪子鋼輻從幽暗中發出冷光那樣。
  那機器魔鬼,宛如被縛束在昏暗、光點、閃亮之網中的蟒蛇,狂暴地號叫著,奔馳著,似乎要從四面震得發抖的厚牆中間逃跑。
  「滾開!」凱斯勒吼了一聲,同時用戴了關節保護套的手沖馬利諾夫斯基猛擊一下,使馬利諾夫斯基打了個趔趄,退到了牆腳下,但他沒有倒下,卻像閃電一樣伸直了腰,反撲在凱斯勒身上,兩隻鐵手扼住了他的脖子,迅猛一推把他摔在對面的牆上。
  「你……這個混蛋……」他臭罵著他,把他掐得更緊了,直到凱斯勒嘴裡冒出血沫子,有氣無力地哼出聲來:
  「放開……放開……」
  「我非送你回老家,你把我的……我的……我的……」他慢慢地叨念,不由自主地鬆了鬆手指頭。這時候凱斯勒清醒過來了,拚命地向前使一下狠勁,兩個人都摔倒在地上。
  馬利諾夫斯基沒有鬆手,他們互相攔腰纏在一起,像兩隻熊一樣滾著,發出震耳的叫罵聲,頭撞在瀝青上,碰在牆上和機器的圍欄上,膝蓋磨著地面,互相咬著臉和肩膀,由於劇痛和憤怒而吼叫著。
  仇恨和殺死對方的慾望奪去了他們的理智,他們像一堆妖怪一樣翻滾,一會兒歪斜,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倒下,扭動著,彈跳著,野聲野氣地咆嘯著,血流滿面,越打越凶,這場殊死的搏鬥就在轟鳴震耳的機器旁邊進行,就在那個每時每刻都要用鋼鐵獠牙把他們咬住的大輪子底下進行。
  他們滾打了片刻,馬利諾夫斯基佔了上風,猛勁一按,把對手的肋骨折斷了幾根,壓塌了胸腔;就在此刻,凱斯勒最後也用牙齒咬住了對手的脖子。
  他們兩個人同時站了起來,打了個圈子,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跌倒在活塞軸和急速旋轉的輪輻上;那大輪子立即把他們拉住,捲起,帶到屋頂上,眨眼之間撕成了碎片。
  雖然他們最後的嚎叫聲還在顫抖的牆壁間迴響,人卻已經化為烏有,只有軀體的碎片在魔鬼般的大輪子軌道上飛旋,被拋到牆壁上,在鮮血染紅的活塞軸上前後擺動,在大輪子上飄蕩;而那鮮血淋淋、碩大無朋有如惡魔的大輪子卻依然在瘋狂地旋轉,因為力量受到壓抑而憤怒地咆哮不止。
  給馬利諾夫斯基送葬的只有阿達姆的幾個熟人和朋友,因為那天天氣很壞,不時下一陣夾著雪花的陰雨,從低懸在大地上的鉛黑色的濃重烏雲中刮來一陣冰凌一樣的刺骨寒風。
  阿達姆陪伴著哭得臉發腫、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亞斯庫爾斯基一家人,一大群大一點的孩子和幾家街坊。
  他們排成一字行列穿過街心,跳過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方,當踩在偶爾橫在前面的淺水窪子裡時,便把一股股的泥水濺在周圍。
  送葬行列緩慢地走過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不時受到裝滿貨物的大車和私人馬車的阻礙;黑壓壓的人群,滿身泥水,在人行道上奔走;屋頂上滴下一串一串的水珠,濺在人行道上,濺在風中抖瑟的雨傘上;濕漉漉的雪片給一隊送葬人的肩膀和棺木蓋上了越來越厚的白白一層。
  走人行道的是布盧門費爾德、舒爾茨和他們的樂隊,樂隊壓後的是斯塔赫·維爾切克和一個青年人;維爾切克還在和他沒完沒了地談他的買賣事。
  霍恩也跟在送葬行列之後,陰沉沉的目光掃視著所有的行人。他在尋找卓希卡,可是沒找到她;誰也不知道凱斯勒死後她到哪兒去了。
  到了城外之後,立即又有十幾個女工加入送葬行列,她們拖長聲調唱起一支催人淚下的歌曲;光是她們自己唱,因為沒有神父。他們把馬利諾夫斯基當成自殺者和殺人犯去埋葬,冷冷清清;也許正因為如此,所有的人臉上才籠罩著一層深沉的痛苦和悲哀。
  然而,他們離城越遠,就有越多的人從各個路口、小巷中加入隊伍;這些人幹活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渾身污穢,凍得發青,他們還排成密集的隊伍團團圍住了死去的同志,像一個威風凜凜的大隊一樣行進。
  葬歌悲哀地迴盪,冷風把歌聲傳揚,雨雪抽打著它,刺骨嚴寒把它凍得發僵。
  在通往墓園的人行道上,光禿禿的樹木在旋風推擠下呻吟著,而歌聲又像充滿怨言和無限悲痛的嗚咽聲一樣四處傳揚。
  在蓋滿腐敗落葉和到處都是夾著雪的水窪子的墓園裡,有許多挺立的墓碑;光禿禿的樹木中野風颼颼。送葬行列急促穿討了墓園,轉入「無名氏」墓區;這兒,在乾枯的毛芷花和苦菜花中間,已經兀立著十幾座墳墓。
  棺木放入了墓穴,鏟下去的凍硬的黃土落在棺木上咚咚作響,哭聲和叫聲象暴風雨般迸發了出來,和圍在墳墓四周的工人們的響亮祈禱聲此起彼伏交織在一起。
  風驀地停息了,樹木屏住氣息佇立著,天空變得更加昏暗,鵝毛大雪象千千萬萬白色蝴蝶一樣從滿天愁雲中飄飛而下,把所有的墳墓和人都染成白色,用同一張清冷的屍布遮蓋了一切。
  透過滿天大雪,從羅茲傳來工廠低沉的汽笛聲:晚禱時刻到了。
  「卓希卡現在怎麼樣了?」回到城裡以後,布盧門費爾德問維爾切克。
  「她準得上街。一聽說凱斯勒死了,她就大發脾氣,罵她爸爸,說因為她爸爸這一招兒她還得再找情人。可是聽說威廉·米勒早就勾搭上她了。」
  「維爾切克,你幹什麼呢?」霍恩走上前來問道。
  「買賣事。我放走了格羅斯呂克;煤炭,我搞膩了。」
  「這麼說你把地皮賣給格林斯潘了?」
  「賣了。」他含含糊糊低聲說,咬緊牙關,好像是傷口受到了觸動一樣。
  「怎麼,他騙了你?」
  「騙了,騙啦。」他咬著牙痛痛快快地嘮叨著,「賣了四萬,賺了三萬八千五,可是他騙了我!到死我也不能寬恕他!」他豎起皮領子,好掩蓋住氣得走了樣的臉,也擋擋雪,因為雪片直打眼睛,越下越密了。
  「我不明白,你既然賺了這麼一大筆,還談得上什麼受騙不受騙呢?」
  「是這麼回事。你知道,我跟他簽訂合同以後,拿到了錢。這時候,這個混球、這個狗娘養的,又向我伸出一隻手來,衝我表示感謝,說我心好。還說我實在精明,漫天要價才要了四萬盧布!……他哈哈大笑起來,說,他原來是下決心給五萬的,因為那塊地皮他絕對需要!請你想一想,我怎麼竟掉在他的陷坑裡,現在招人笑話!」
  他閉住了嘴,向後退了半步,以便消一消快把他嗆死的那股氣勢洶洶的、卻又軟弱無力的怒火。
  現在壓在他心上的不是錢的事,而是那股惡氣,他受不了。他讓人騙了,這麼個不足掛齒的格林斯潘,竟欺騙了他;而他,維爾切克,竟讓人拉入陷阱。他的自尊心受到了無法表述的痛苦的打擊。
  他沉著臉告別了同行,因為在這個時候他誰也看不見。然後他坐上馬車,回到了住所。他還住在原來的小房子裡,因為他說定是要住到春天的。
  屋裡又冷又潮又空蕩,好容易捱到晚上,他才緩步來到現在常去吃飯的「僑民之家」,因為他需要和所謂的同業結交更密切的關係。
  可是平時總是笑聲不斷的「僑民之家」,今天所有的人都哭喪著臉。卡瑪隔一會兒哭一陣,跑到小客廳裡去,因為阿達姆·馬利諾夫斯基的樣子震動了她的內心。阿達姆把母親送到了家,把她安頓在家裡人中間,然後自己在羅茲漫無目標地轉悠了幾個鐘頭,最後才又冷又傷心地來到「僑民之家」,照例來喝茶。他想,到了一群好人中間,心情可能好些。
  他坐在桌子旁邊,凝望著遠處什麼地方。他的一對綠眼睛變得陰沉起來,似乎反映出了鎖在腦海中的、他最後見到父親時的景象;這景象老是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深深體會到了對他深表同情的許多人的心意,感覺到了許多真誠的目光,周圍的低聲細語,在此聚會的人現在奇怪的情緒,和卡瑪不斷的痛哭聲。他再也忍不住了,沒跟別人打招呼,便三腳兩步跑進門廳,發出一陣痙攣的哭泣。
  霍恩和維爾切克也急忙跟了出去,勸慰了幾句,把他送到了家;不一會兒,所有的朋友也都來了。
  大家沉默了很久,還是布盧門費爾德用提琴首先極輕地拉起肖邦的夜曲,拉了很長時間,全神貫注;阿達姆聽了音樂,稍許平靜了些。
  後來,達維德·哈爾佩恩到了,極為親切地安慰著他,對他十分虔誠地講述了主持公道的善良的上帝。
  大家都相當專心地聽著,只有維爾切克例外。他悄悄走了,誰也沒有留意。兩個星期以來,對於格林斯潘的切齒痛恨一直在嚙咬他的心。
  他整天整天在羅茲城裡瞎逛,一心想著出什麼點子來給這個工廠主設個陷阱。
  他發誓要報復他,挖空心思想著辦法。他甚至考慮採用人身報復方法,比如痛揍他一頓,或者把他打死。不行,那麼辦太蠢,他想要坑害他,讓他傷財。
  所以他費了幾個星期時間估量、深入瞭解格羅斯曼工廠失火的細節,他覺得要想咬住格林斯潘的要害,這倒是一計。
  他瞭解得已經十有八、九,但是與此同時,他一時心血來潮,下決心向博羅維耶茨基透露格羅斯呂克的陰謀,和莫雷茨奪取工廠的詭計。
  有一天,他精心打扮了一番,去訪問阿達姆先生和安卡,心想在那兒可以遇見卡羅爾。
  安卡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因為她回憶起庫魯夫。她立即把他帶到阿達姆先生那兒去了。
  「斯塔赫!你好嗎,啊?你來了,真好,好啊……」阿達姆先生囁嚅著,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維爾切克不由自主地像以往那樣吻了一下他的手,接著便談論起庫魯夫來,因為不久前他去過那兒。於是安卡也湊近了些,聚精會神地聽著。
  「嗯,你現在怎麼樣啊?」阿達姆先生最後問。
  「挺好,不錯,和以前一樣。」他隨便地回答,又不以為然地談到了那四萬盧布,想激起他們的羨慕之情。
  「嘿,你瞧!上帝保佑啦,我的斯塔赫,當你的百萬富翁吧,可是不能辦缺德事。」
  維爾切克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便開始從頭到尾地描述他的種種計劃和打算,嘴裡掛著五萬、十萬的大筆數字,然後又東拉西扯地談論他和各位富豪的關係,粗線條的勾勒他的前途;可是這樣表演未免顯得可笑,因為渲染得太過分了。
  安卡鄙夷地笑了一下,可是阿達姆先生的確感到驚異了,大聲說:
  「嘿,這世界上的事就是怪透了呀!你還記得吧,我的斯塔赫,你放牛的年月?還有西蒙神父的大煙袋,啊?……」
  「哪兒能忘呢……」他嘟囔了一句,漲紅了臉,因為安卡怪模怪樣地直瞅他。
  這件舊事破壞了他的好情緒,於是他馬上站了起來,問起卡羅爾。
  「博羅維耶茨基出門了,昨天到柏林去了,過幾天才能回來。」安卡一面說,一面給他倒茶。
  「你告訴我,那個猶太人老太婆怎麼樣了,你吃到了她的肉包子啦?」阿達姆舊事重提,毫不客氣地盤問。
  可是維爾切克拉長了臉,隻字不答,急急忙忙喝完茶,走了。這老頭子和整個世界都使他十分惱火。
  「哼,小時候的事,成了他們手裡的子彈!」他咕噥了一句。
  阿達姆先生跟安卡絮絮叨叨談論著他,怎麼也弄不明白,世道是怎麼變化的,比如說,這麼一個人,以前給他們放牲口,還挨過他的好打,今天居然有錢又有勢,到家裡來大搖大擺,跟他們平起平坐。
  阿達姆先生是民主主義者,可是想不通這個道理,適應不了這種平等。最後他說:
  「他們暴發得太厲害!要是貴族,那上帝也會喜歡的,可是依我看,像他們這樣的人,只有魔鬼喜歡。你看這話對不對,安卡?……」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6
發表於 2010-11-15 00:12:01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二十章
  
  博羅維耶茨基到了柏林。
  他先去見露茜,因為她老給他來電報,威脅說他要是不去哪怕呆幾個鐘頭,她就要自殺。
  他這次出遊,甚至感到欣喜;他心想,到底可以離開工廠休息幾天了;工廠全部車間都已開工。
  工作和層出不窮的麻煩弄得他極為勞累,疲憊不堪。
  他跟露茜每天見兩次面。會見之對於他,無異於一種折磨,而且,因為露茜越變越醜,更是令人噁心;他一瞧她那變得粗壯的身材,心裡就厭煩已極,親吻起她那佈滿了黃麻子點的腫臉來,就感到快把人膩味死了。
  她很快就感覺到了她給他造成的是什麼印象,於是每次會面她都哭鬧著激烈譴責他,到頭來不歡而散。
  他倆在互相往死裡折磨。
  她愛他還像往日那麼強烈,可是她已經不是往日那個溫柔的、火熱的情人;原來那個充滿自然丰韻、天真無邪、大膽得令人感動的露茜,那個美麗的露茜,羅茲的傾國傾城,已不復存在;她驟然變成了一個平庸的、毫無特色的、小鎮子上的那種沒有教養、沒有文化的猶太女人。動不動就叫喚,又傲慢又愚蠢。
  因為懷孕,她已面目皆非;她那個種族的各種特徵,都如數顯露出來了。
  卡羅爾發覺了這些變化,暗暗吃驚,可是對她又感到內疚,所以便盡可能地壓下心裡越來越大的煩厭,對於她的反覆無常和動輒哭鬧只好逆來順受。
  他們每天見面,她都滔滔不絕地嘮叨,說是他造成了她的不幸,三番五次津津有味地提及他和她的那塊肉,那個快要呱呱落地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同時老以她天天擔心死去的話來折磨他,話一說完就撲到他的懷裡,享受著激動人心的幸福。
  幾天以後,他離開了她;雖然還沒有回去,可是他已經缺乏力量和耐心了。
  他還在柏林,這才真正地得到了休息,白天黑夜沉溺在空洞的、毫無意義的吃喝玩樂之中。
  有一天,他在清晨方才回來,一直睡到午後很晚的時候,電報局的郵差把他從睡夢中叫醒。
  他睡眼惺忪,讀了一遍電文:
    速歸!工廠失火。莫雷茨。
  他從床上跳了下來,急忙穿好衣服,拿起早已冷卻的茶慢慢地喝,通過窗口望了望街道對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覺攥緊的手掌裡拿著一張紙,於是把它展平,又念了一遍。
  「工廠失火了!」他瘋狂地、可怕地大叫了一聲,跳到走廊裡去,好像要去救火。到了電梯旁邊,他才清醒過來,控制住了自己。
  他訂好了專車。心裡七上八下,極度不安,在火車站旁邊的一家小餐館裡等車。
  他喝了什麼,作了什麼,說了什麼,一點也不知道,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兒,在大火熊熊的工廠上。
  有人通知他說車已備好,他才明白,於是上了車;別人問他話時,他也明白,可是他回答不上來,因為不知為什麼他的腦子裡總是一片驚叫聲:工廠失火了!
  僅僅由一節客車、一節聯絡車廂和機車組成的列車,片刻之後像著了鞭的駿馬似的開動起來,憑著蒸汽的力量飛進了大雪茫茫的原野。
  在火車暫停的一個車站上,他給莫雷茨打了電報,請求他電告火災情況。
  火車繼續奔馳。
  車站、城市、山丘、河流、森林都像在萬花筒中一樣閃爍跳動,像影子、象幻景一樣逝去,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消遁。
  火車幾乎在哪兒也沒有停,像一匹睜著血紅眼睛的野獸一樣,瘋狂地向前奔馳,噴出夾著金星的雲霧,活塞唱出強勁的歌,在鐵軌上憤怒滾動的車輪轟隆作響,衝破黑暗一直地、一直地飛奔……
  博羅維耶茨基的臉擠在車廂玻璃窗上,一直站著,凝望著漆黑的夜,望著向後奔馳、顫抖不停的萬物形影,望著向後急速退去的茫茫雪原。
  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時時看看表。
  在亞歷山大羅沃,有一封電報等著他。
    火在蔓延!
  他換上等著他的特別快車,繼續奔馳。
  已是深夜。
  他遮住燈光,躺下,可是睡不著,因為在他的腦袋裡,在整個身軀上,都翻滾著充滿無數撕成碎片畫面的令人驚恐的濃霧;尤其使人痛苦的是,他捕捉不到它們的輪廓,無法記住;濃霧在擴展,不可捉摸,可是又在不倦地、使人難以忍受地抖動著,充塞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突然跳了起來,拉開燈罩,集中全部注意力,在帳目中計算自己的債權和債務。可是還沒算完,他就由於認識到自己資產的狀況而驚惶地退縮了。
  保險公司只能夠償還債務、股東們的資本,以及安卡的錢,他自己的資本,他自己的辛勞,以及未來開工的車間,在這筆帳裡,他都找不到。
  他不願意想這些事,可是他越想把它忘掉,這些故意跟他作對的數字就越活靈活現地從腦海深處爬出來,在他的發愁的視網膜上閃耀不停。
  「可怎麼辦啊?」他只是這樣反覆嘮叨,因為他已經不能思考問題,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他腦子裡的一切都已塌陷,充滿了極度的焦躁不安。
  他凝望著車廂外的黑夜,咒罵火車走得太慢,因為他那急切的想像跑得要快一千倍,早已到了羅茲,已經看見了大火的光亮,已經看見了熊熊的火焰正在吞噬他的勞動成果,已經聽見了墜落木樑的嘎嘎聲和轟鳴聲;他的靈魂裡充滿了火焰,火正在焚燒著他。
  他離開座位,在車廂裡踱著,時時碰在車廂壁上,覺得自己酩酊大醉;於是又長時間躺著,凝望著燈光,覺得自己和車廂已化為一體,隨著車廂一起奔馳,和它一起奔騰,在自己身上感覺到了車輪在飛旋、機車在呼嘯,在全速開動,享受到了在空曠的寒冷大地和深夜中忘我飛奔的巨大的、野性的暢快。
  時間過得很慢,慢得出奇,慢得可怕。
  他打開窗戶,把頭伸出去,對著深夜的刺骨冷風。
  從蓋滿大雪的田野上飛捲而來的冷風令人窒息,打在他發燙的臉上;那漆黑一片、雪花閃耀的空間給他心頭添上了一層淒涼和悲哀。
  火車轟隆轟隆地奔馳,有如閃電。沉睡的小站,埋在大雪中的小村莊,被霧壓彎了枝條的林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浮游的發光小碗一樣的串串護路燈,都瘋狂地急促地向後逃遁,好像懼怕魔鬼一樣。
    繼續燃燒!
  他在斯基耶爾涅維策接到的第三封電報說。
  他把電報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他咕嘟咕嘟喝了一瓶子白蘭酒,可是鎮靜不下來,也沒忘記自己的處境。
  他又繼續前進,幾乎是對著機車祈禱,乞求它走得快點。
  他覺得自己病了,心裡亂糟糟的,站都站不穩了。他的心臟陣陣疼痛,渾身肌肉酸痛,每個想法都像燒紅的刀刃一樣戮著大腦。他不覺得疲倦,從一個窗口走到另一個窗口,在每一個座位坐下,立即又站起來,跑著去張望寒冷的冬夜、灰黑的空間;他想一眼看穿,可是辦不到。
  他的心怦怦地跳,他急著張望瘋狂飛掠過去的車站站名,好像憑預感要把這些名稱從黑暗中捕獲似的。
  可是,驚惶不安的痛苦依然在持續著,沒有中斷,它那無數纖細的小爪子在搔動全部神經,全部神經中樞,越搔越疼。
  他疲憊已極,打了個瞌睡,卻又突然醒來,嚇得全身淌汗,更強烈地感到自己軟弱無力。
  他疲倦得實在支持不下去了,腦子裡越來越模糊,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好像在睡夢中發覺了冬日灰白的晨曦,它在車窗前已經露出鐵青色的面容,昏昏沉沉地在雪地上緩步,從田野上驅散黑暗,揭示出樹林的輪廓,照亮了正在甦醒的村落,捲起從東方急促湧來的大團大團骯髒的烏雲,然後又用一塊巨大的灰色布塊把自己裹了起來,從中抖落下白雪;大雪越下越密,片片鵝毛一般,覆蓋了一切。
  在科盧什基,已經沒有電報。
  可是他已經熬過了睏倦,洗了把臉,鎮住了幾近錯亂的神經。
  他的體力稍許恢復了一點,勉強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和邏輯思維,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克制住焦急和不安情緒;這樣的情緒隨著火車接近羅茲,無限地增長起來了。
  病苦的思索越來越厲害地折磨著他。
  多年的辛勞,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努力,全部的心願,整個的前途——他看到了這一切都在團團黑煙之中化為烏有。
  痛苦撕扯得他越厲害,他越覺得自己頹唐無力,就越加詛咒狠毒的、使他切齒痛恨的命運。
  雪越下越大,儘管早已是春天,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火車瘋狂地飛奔,好像是從瀰漫世界的條條白紗帶中間鑽了過去。博羅維耶茨基從車窗口探出身子,以枯乾的嘴唇吸吮著刀割般的冷風,透過大雪的帷幕辨別著一家一家工廠的輪廓,心焦如焚,全身顫抖,為了不因痛苦而吼叫出聲,他直咬手指頭。
  機車似乎在分擔他的痛楚,好像惡魔附體般地奔騰,跑得氣喘吁吁,痙攣般地向前衝去,因為費力氣而嘶叫;活塞咚咚直響,吐出大團大團的濃煙,有如橫穿蓋滿大雪的巨大爬蟲一樣,一鼓作氣、不顧一切地飛奔,好像要長驅直入奔到永恆的境界中去。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7
發表於 2010-11-15 00:12:45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二十一章
  
  過了中午,安卡一如既往地在這個鐘點坐在阿達姆先生身旁守著。阿達姆先生今天比平時更加煩躁,更加不安。他三番五次地問起卡羅爾,一再抱怨這裡使他感到憋悶,心臟痛得厲害。
  這一天陰霾滿天,飛過幾次雪花,傍晚時候雪停了,可是風卻刮得緊了起來,把雪打在窗戶上,拚命搖晃著花園裡的樹木,又呼嘯著掠過病人休養室窗戶對面的露台。
  暮色降臨的時候風已經完全息了,外面變得寂靜異常,只聽得工廠的轟鳴聲越來越響。
  「卡羅爾什麼時候來?」阿達姆又用微弱的聲音問。
  「不知道。」安卡在屋裡踱著回答,同時眺望著窗外。
  她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又加上了某種無法表述的百無聊賴,和與籠罩著羅茲的這灰暗、骯髒的夜晚同時俱來的悲哀。
  幾個星期她都沒出屋子,一直守著阿達姆先生,焦躁地、越來越感痛苦地期待著某種解脫。
  這時候,她在瀰漫著種種藥味的這間半昏暗的屋子裡邁著步子,突然覺得,她是命該如此;這種期待的痛苦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了。
  她甚至對這種劫數不再反抗,對於命運的安排逆來順受,灰心意懶,陷入了最深沉的痛苦,聽天由命的痛苦之中。
  阿達姆先生開始輕聲作晚禱。今天她沒怎麼跟他說話,因為她已經完全麻木,聽而不聞,只是呆呆地凝望著窗外蓋滿白雪的花園和工廠的石圍牆。
  有一個人從工廠柵欄裡跑出來,用盡全力急忙奔到了露台上,在高聲喊著什麼。
  安卡馬上跑著迎了出去。
  「著火啦!」索哈吼叫道。
  「在哪兒?」
  她趕緊關上通往前屋的門,怕父親聽見。
  「工廠裡。三樓烘乾室著火啦!……」
  她沒多問,受著本能的驅使,跑到了工廠,在柵欄外面馬上就望見了從三層樓窗口裡噴射出來的紅色火舌。
  廠院裡是一片無法形容的混亂,人們象精神失常了似的呼叫著,從車間裡竄逃出來,窗玻璃劈裡啪啦地連續碎裂,夾著火舌的黑煙舔著窗框,竄上了樓頂。
  「爸爸!」她突然想起父親,嚇得驚叫一聲,回到家裡。
  可是,現在,在露台上也能聽見呼喊聲,火苗已經從樓頂上冒出來,正對著她家窗戶。
  「那邊兒怎麼了,安卡?」老人惶恐不安地問。
  「沒什麼……沒什麼……大概特拉文斯基那兒出了什麼事。」她急忙回答。她親自點起了燈,雙手哆哆嗦嗦地拉下窗簾。
  「小姐……上帝喲……不得了啦……」女僕嚷著跑了進來。
  「輕點……」她斷然喝了一聲,「點上燈,這兒太黑了……」
  「不得了啦!著火了……」
  「知道……好了……去吧……有事我叫你……」
  火災引起的嗡嗡聲和人們的呼叫雜沓聲越來越大、越猛,已經透過門、窗開始鑽進屋裡來了。
  「上帝啊!上帝!……」她束手無策地低聲自語,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壓低這喧囂聲,別讓阿達姆先生聽見。
  「安卡,請馬克斯先生來喝茶。」
  「好吧。我就給他寫信。」
  她跑到書桌前,推開椅子,乒乒乓乓地拉抽屜,把一個花瓶碰到地上,又把一夾子紙掉在地上,撿紙的時候帶翻了幾把椅子,又找墨水,咚咚咚地使勁跳來蹦去,啪啪啪地直摔門。
  「你今天要幹什麼?」老人咕噥一聲。他心神不寧地注意傾聽著,雖然有點聾,卻捕捉到了越來越往屋裡灌的含糊而奇怪的呼叫聲。
  「我太笨手笨腳……太笨了……連卡羅爾也看出來了!
  ……」她辯解說,無緣無故地笑了半晌。
  她跑進了另一個房間,好從窗口遠望工廠。
  一聲驚叫從她胸口裡迸發出來,不知不覺,因為她瞧見了波濤般的大火,在工廠上方越燒越高、越廣、越可怕。
  「出了什麼事?」病人問,他聽見了。
  「沒什麼……沒什麼……我在門上碰了一下……」她一面小聲說,一面抱住頭,好掩飾驚恐的神情,稍微鎮靜一下。
  她像害了熱病一樣,渾身顫抖起來,五臟翻滾,站也站不住了。
  傳來了沙啞的號聲,救火隊風馳電掣地穿過街道。
  「安卡,這是什麼?」
  「幾輛馬車,走得太快……」她胡亂回答。
  「我聽著好像是什麼音樂?」
  「雪橇的鈴響呢!……鈴響!……我給您念點書聽聽吧,好嗎?」
  阿達姆先生點了點頭。
  她壓住了心頭的強烈不安,以超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開始念起來。
  她念得聲音很大。
  「我聽見啦……聽得見……」阿達姆先生不耐煩地咕噥說。
  她不斷地嘮叨,繼續念了下去。她不知道念的是什麼,一個字也不懂,一個字母也看不見,燒得火辣辣的大腦不過是在編造故事。她的全部心思、全部意識都在從大火熊熊的工廠裡冒出來的呼叫、爆炸聲及其回聲的波濤上起伏不停。
  屋裡雖然點著燈,火災的血紅色光亮依然映紅了窗簾。
  但是她繼續念了下去。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無以形容的恐慌撕碎了她的腦子;因為竭力忍耐,汗珠蓋滿了她那好像從唬人面具中拓出的僵凝住的蒼白的臉;緊鎖的眉毛掩蔽著發紅的眼睛;她的嗓音時時中斷、變調。一種尖厲的、可怕的痛苦咬嚙著她的心,揉搓著她,窒息著她,她幾乎就要發瘋了。
  但他還保持著鎮靜。
  呼叫喧囂聲已經十分清晰地飛到屋裡,牆壁倒塌和屋頂整片墜落的沉悶轟隆聲時時刻刻震撼著整座住宅。
  「輕點吧……輕點吧……輕點吧……耶穌啊!饒了我吧!……」她祈禱著,跪在耶穌面前,竭盡全力地乞求赦免。阿達姆先生常常打斷她的朗讀,越聽越六神無主了。
  「有人嚷呢!好像是在卡羅爾的工廠裡……瞧瞧去,安卡。」
  她早就瞧見了。
  她從隔壁房間裡望見,整座工廠都著起大火,大火象狂風暴雨一樣在所有的車間上面肆虐,把層層火浪拋向天空。
  「沒什麼……沒什麼……爸……颳大風呢……風太大了……」她使出最大的力氣叫道。
  她接不上氣來……絕望了……束手無策……又驚又怕……她清晰地預感到,這場火災要斷送父親……
  「怎麼辦?……怎麼不見卡羅爾?……要是這所房子也著起火來呢?……」
  這些念頭象灼人的閃電一樣一掠而過,無邊無際的惶恐使她頭腦發麻,身上的力量頓時消失殆盡。
  不行了,她再也念不下去了。
  她在屋裡亂轉,跌跌撞撞,嘰哩呱啦地搬動茶几準備喝茶。
  「颳大風吶……爸您不記得庫魯夫那場大風嗎?……那場暴風把咱家林蔭道上的白楊樹連根拔起、都吹斷了?……上帝啊!……當時我多害怕……還有……今天……現在……我又聽見了叫人膽寒的風聲……嘎嘎的斷裂聲……樹幹折了,哼哼呢……風嚎叫得太怕人……上帝啊……上帝啊……真嚇死人……」
  她說不出話了,嗓音啞了。片刻之間,她呆若木雞,耳朵裡全是大火的呼呼聲,驚嚇得僵住了。
  「那邊出事了。」病人說,掙扎著要起來。
  她醒過來後,告訴他根本沒事,就跑進小客廳,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勁兒,竟把鋼琴推到了敞開的門前,開始彈奏一首狂暴的、野性十足的嘉洛舞曲。
  琴聲充滿狂熱和歡樂,灌滿了住宅,滾出了強勁的節奏,一陣高過一陣,叮叮咚咚連成一片,變成一陣陣狂暴的旋風,的確淹沒了大火的呼啦呼啦聲,恢復了阿達姆先生臉上的平靜,甚至給他帶來某種快慰。
  安卡越彈越用勁,不一會兒,一聲刺耳的嘎巴聲,琴弦斷了一根,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聽見;淚水奪眶而出,縱橫滿臉。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理解,她如癡如狂地彈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要拯救父親。
  突然整座房子顫動了,畫都從牆上飛下來,爆發出轟隆隆的一聲,好像半個世界都坍塌了。
  阿達姆先生竟然撲到窗前,一把拉下窗簾,大火的亮光像一道鮮血的激流一樣衝到他的臉上,灌滿整個房間。
  「工廠!卡羅爾!卡羅爾!……」他囁嚅一聲,隨即摔倒在地上,兩隻手捂著喉嚨,痙攣地抖動著,蹬著雙腿,僵硬了的手指撕著毯子,像憋住了氣似的呼哧著。
  安卡向他撲去,呼喚用人,拉鈴,可是沒有人來。她努力喚醒他,挽救他,但一切都歸於徒勞:他連一點氣也沒有了,她發瘋地跑到門外,開口呼救。
  頃刻之間,許多人伴隨著維索茨基馬上來了。維索茨基正在忙著救助燒傷的工人。可是為時已晚:阿達姆先生已經停止呼吸,而安卡,則倒在他身邊,暈過去了。
  工廠在繼續燒著。
  大火沖阿達姆先生發出,並把他震死的那聲巨響,是鍋爐的爆炸響聲。鍋爐飛上了天,同時帶上去了半個車間;它像一個燃燒著的彗星一樣,劃出一條大拋物線,然後掉在老巴烏姆的工廠前列車間上,打穿了屋頂,碰裂了天花板,砸碎了第二和第三層地板,一直鑽到一層大廳,嘩啦啦地拋下的房子的碎塊也著起火來。
  燃炸之後博羅維耶茨基工廠的大火蔓延得越來越猛。
  透過炸爛的牆壁,好像透過觸目驚心的傷口一樣,火焰和濃煙一忽兒呼呼地奔流,一忽兒狂野地、發了瘋似地呼嘯著,用它的血紅色臂膀包攏了一切。
  救火隊雖然奮力搶救,車間還是一批又一批地燒起火來;大火象活動的魔鬼一樣,在牆壁上亂爬,在屋頂上亂攀,像道道血流一樣在院子上空躦動,最後匯合為一,又像捲著巨浪的狂風,氾濫在整個工廠裡。
  黑夜的猛烈大風更令人膽戰心驚,大風助長火勢,把它像蓬鬆的頭髮一樣拋向四面八方。
  屋頂連連坍塌,血紅色的灰塵和令人目眩的火雨又向上迸發,飛上左鄰右舍,飛上城市,飛入黑夜。
  嗆人的滾滾濃煙充滿了廠院,像黑霧一般蓋住了院牆。透過這片黑霧,火蛇嘶嘶地叫著扭動著,一群群血紅的妖怪互相追逐,伸出搖晃著的腦袋。
  層層樓板塌了下來,燒焦的內部設施震耳欲聾地墜落在火海之中,牆壁斷裂,頓時變成一堆瓦礫。
  大火所向無敵,人已經退避,因為他們必須去保護隔壁特拉文斯基的工廠,撲滅巴烏姆工廠裡的火。
  莫雷茨聲音沙啞,汗流滿面,焦急萬分,還在繼續奔跑著、呼喊著,可是在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中,誰也聽不見他的話。這個時候,撒滿了前不久蓋房子剩下的磚瓦垃圾的院子裡酷熱難當,火焰從四面冒出,像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樣咆哮著,蜷縮片刻之後,重又抬起了可怕的頭,搖晃著,同時興高采烈地嗥叫。這個時候,被火燒著的紗團,各種燒爛了的材料又從內部飛竄出來,像凶狠的火鳥一樣,呼啦呼啦地飛向空中。
  大火的威力就是這樣。眾人已經沉默,麻木地站著,毫無辦法,呆得發傻,心頭的惶恐無法言表,只好後退。從所有的人心裡不時發出驚駭的呼號聲;但是這聲音在喧囂和破裂斷折聲中,在大車間倒塌時墜落的機器的苦難呻吟中,在牆壁坍塌的呼嚕嘩啦聲中,在大火的野性的、瘋狂的嘶嘶的樂調中,已全然聽不到了。
  大火氣勢洶洶地唱出勝利凱歌,在昏黑的夜幕中吹拂著紅色的大布單,在房頂上瘋狂地翻滾、呼號、嘶鳴、嚎叫,用血紅的獠牙咬著牆壁,撕碎機器,舔著鋼鐵,還把殘碴燒燬、拉走、踩在腳下。
  到了清晨,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大火的力氣耗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工廠石牆,沒有屋頂,沒有梯板,沒有窗戶;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骨架,燻黑的、還在坍倒的牆壁,只剩下了酷似滿是窟窿、洞洞冒煙的大箱子一樣的框架,在箱子底上,燒剩下的余火還在蠕動,像水螅蟲那樣,用血紅的舌頭吸吮著工廠屍骸中殘存的一點力量。
  在灰暗、陰沉、雪越下越大的清晨,博羅維耶茨基趕到了現場。
  從馬車上跳下來後,他徑直奔赴廠院。
  他在瓦礫堆和澆了水仍然冒汽的木樑中間站住了,眼睛緩慢環顧著那破損得像燒燬的破衣服樣的房架,他的辛勞和理想的名副其實的葬身之地,一堆一堆焚燒後的灰燼。他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瞅著這些地方。
  他連一根神經也不為痛楚牽動。驚惶、恐懼和惴惴不安,在火車上曾叫他發瘋,由於他親眼目睹了現實,憂煩反而化為烏有。他越看越冷靜,臉上蓋上一層嚴峻肅穆的表情,而心裡則湧現出憤怒、痛恨和反抗的情感。
  莫雷茨帶著一大群各種各樣的人來見他,他跟他們見面很冷淡,很平靜,聽了他們七嘴八舌講述火災的始末。
  他什麼也沒問,逕直到辦公室去了。辦公室和幾乎是空無一物的幾間成品倉房倒是倖免了火葬。
  這些低矮平房只是屋頂受到了一點損壞。
  老亞斯庫爾斯基被火燙了,正在辦事室呻吟。維索茨基在照料他。
  博羅維耶茨基透過破爛的窗口又望了望還在冒煙的瓦礫堆,然後用雖然低沉,卻很堅強的聲音對莫雷茨說:
  「有什麼辦法!又得從頭作起啊。」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呢!我都病了,為自己擔心……真是不幸,不幸……我進城了,唉,看守來了,來得倒好,還不如慢點來呢。忽然有人說,博羅維耶茨基廠裡著火了……我趕了回來的時候,整個紡紗車間都是大火!當時我多心痛、多心痛啊!」
  他又悲悲切切訴苦,裝出絕望和痛不欲生的樣子,卻又急急忙忙閃了閃眼珠子,暗地裡對著卡羅爾察顏觀色。
  博羅維耶茨基聽了半天,最後,實在聽膩了他的翻來覆去的車□轆話,便輕輕俯下身子,衝他耳邊輕輕地說:
  「別東拉西扯了,這是你幹的!」
  莫雷茨猛地退了一步,開始吼叫:
  「你是瘋子!你糊塗了,你!……」
  「我說的是正經話。」
  他又轉向馬泰烏什;馬泰烏什滿面淚痕,渾身泥垢,親吻他的雙手,還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幾句。
  卡羅爾明白:有人死了。
  「誰死了,說清楚!」他不耐煩地嚷了一句。
  「老太爺!唉,上帝,我們都跑去了,可是老太爺已經沒氣兒了,小姐暈在地上……」
  「你聽著,糊塗蟲,別胡說八道,留神我把你腦袋在門框上撞碎!」卡羅爾嚷著向他逼近一步。
  「阿達姆先生是得了心臟動脈瘤死的。大概是因為猛的受了驚嚇,當時我不在場……你快去瞧瞧安卡小姐吧,她暈過去了。」維索茨基告訴他。
  博羅維耶茨基非常愛父親,這條消息嚇得他魂不附體。他好像不相信醫生的話,跑回了家。
  在門口,他遇到幾個人,他們正把安卡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
  「卡羅爾先生!卡羅爾先生!」姑娘喃喃低語,拉住了他的手,淚水順著她憔悴的臉上流下來。
  「安靜點!別哭……我要把工廠再蓋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父親……父親……」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泣。
  「下午我去看你!」他趕忙說了一句,沖工人點了一下頭,讓他們把她抬走;一提起父親,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樣。
  他到了父親身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老人善良的、高雅的面孔。這張臉因為人死變得太厲害,僵了,似乎有句要說的話沒吐出來,忍受了扭曲著他的面容的痛苦。博羅維耶茨基嚇得渾身發抖了。
  在父親遺體旁邊,他經受了平生最為痛苦的時刻。
  他極為專心地靜坐了幾個小時,解開了生活中的全部難結,自己解剖著自己,觀察著自己赤裸裸的靈魂。這樣,他完全清醒了下來,可是心裡卻泛起一股奇特的悲哀,這悲哀是早在他心裡紮下了根的。
  他去睡覺,睡了很長時間。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十分清醒了,他下定決心要和命運搏鬥,要起來奮鬥。可是他馬上就碰到了第一個障礙。
  莫雷茨一面天花亂墜地侈談友誼,一面又宣告要收回投資和資本,還說,他已經跟保險公司談妥。
  「你的脾氣,我摸透了。為了把我搞垮,你安排得多陰險。你是不是以為,你能成功,而我呢,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你現在心煩。你不知道你說了些什麼話,你懷疑我的那些話,太冤枉我了。我退股,因為我不能把錢放在一個受損傷的工廠裡。沒有我,你照樣有辦法。我得活下去,跟我岳父辦廠,馬上就需要現金!」
  他開始口若懸河地說他的買賣事;由於要作買賣,他不得不退股;他竭力為自己辯解,最後甚至摟住了博羅維耶茨基的脖子。
  「卡羅爾,你別這麼瞧著我,我愛你,把你當成親兄弟。一想到你的損失,我這心裡就別提多難受了;因為難受,我挺想幫你點忙,也多幫不了什麼,是不是可以把工廠地皮和剩下的東西賣給我。你知道,我對朋友是一片真心。我可以付給你現金,可以借你錢,馬上付給你。你重整旗鼓,總得有點本錢嘛。」
  這個提議把卡羅爾氣得火冒三丈,他拉開了屋門:
  「等我回答你!買賣事到辦公室談……」
  「什麼!什麼!回答我?……我這分友誼,這分真心!」莫雷茨嚷道。
  「滾出去,不走我就叫人拉你出去!」博羅維耶茨基厲聲喊道,按鈴叫馬泰烏什。
  莫雷茨走後,他坐下來算帳,算了很久。
  算完帳後,他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精神恍惚,因為保險費只夠償還大筆的債務,還有一大堆小筆債務得清,這樣就得把地皮也拿去還債,結果他就得傾家蕩產了。
  他又得去為別人效勞,又得對別人俯首貼耳,又得變成某一個大機體中的一架機器,又得埋頭苦幹許多年,忍受沒有資金的痛苦,作白日夢般地盼望自由;又要被捆在鐵鏈子上仰人鼻息,透過籠子格,從下面眼巴巴地瞧著人家蓋工廠,作大買賣,一百萬一百萬地賺大錢,過一呼百應、豪華闊綽、歡暢痛快的生活!
  「不行……不行……不行……」他咬牙切齒地說,又蔑視又憤恨地驅散了這些陰暗的前景。
  迄今的生活他已過膩,圖的是什麼!再不能過那種日子了。
  他開始急促想著跳出這個陷坑的辦法,一秒鐘也沒有打算就此善罷甘休。
  第二天,馬克斯來了,臉色蒼白,雙眼已經哭腫,連站也站不穩,可是他卻直截了當地宣佈他也要退股,要把錢去投入保險。
  這下子,博羅維耶茨基實在忍無可忍了。
  「連你也把我一腳踢開,馬克斯?」他痛苦地低聲說道。眼淚,平生第一次的眼淚,湧上了他的眼眶,又在他的心裡充滿了極濃重的苦澀味。
  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開始沖馬克斯展示新的建廠宏圖。他的精神漸漸振作起來,他已經克服了困難,覺得沒有什麼障礙了。只不過是,為了同命運進行這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他需要的不是馬克斯的資本,而是需要他本人,需要他的真摯情誼和能力。他賭咒發誓地請求他留下來。
  「我辦不到。你也別生我的氣,別抱怨我,我實在是辦不到。你瞧,我把整個心思都使在這個工廠上了;我喜愛它,就跟愛我的孩子一樣,我就靠它活著。可是,一場大火,灰飛煙滅。我差不多已經沒有力量、沒有信心再一次幹這樣的工作了。請你理解我的處境,請你原諒我。保重吧,卡羅爾,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以後什麼時候你都可以指望我;可是,買賣,我還是得自己作,以後幹什麼,我自己也沒主意呢。保重,卡羅爾。」
  「再見,馬克斯。」
  分手時候,他們互相真摯地親吻。
  博羅維耶茨基對他毫無怨言,因為體察到了他的處境。何況,工人們已經告訴他,在工廠毫無辦法搶救的時候,馬克斯一個人關在事務所裡,對著工廠廢墟象小孩一樣痛哭流涕。
  「我算輸得精光了!好啊,好!」他好像對整個世界發出了挑戰。
  他吩咐料理父親後事,自己到工廠去了,因為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在那兒工作。
  可是馬泰烏什馬上來通報說老米勒正在等候見他。
  他剛一進門,老廠主就抱住他,急不可捺地說:
  「我到索斯諾維茨去了,他們今天才把電報給我,所以來遲了。我心裡挺難過。真可惜啊,我親眼見過你是怎麼苦幹過來的。可是,以後怎麼辦呢?」
  「還不知道呢。」
  「全完了?」他馬上問道。
  「全完了。」他說了實話。
  「你說胡話呢。我幫助你,按普通辦法給我分成兒就行,你要蓋一個更大的工廠;我喜歡你,非常喜歡。怎麼樣?」
  卡羅爾奇怪地堅持陳述著資本可能沒有著落,又用特別灰冷的色調描述了一番自己的物質狀況。可是老廠主聽到他的論點後,哈哈地笑了。
  「沒有1說的!你有聰明才智,這就是最大的資本,今天你賠了,過兩年就全部能賺回來。我過去是紡紗廠師傅,沒什麼文化,可是我現在有一個工廠,有幾百萬。你娶我女兒瑪達吧,要什麼有什麼;這話,我早就想著要跟你說了。這姑娘滿不錯呢!就是你不娶她,我也要把錢借給你。我兒子威爾不願意當廠長,我得給他在鄉下買個莊子,他滿腦子想當老爺。我呢,我就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婿。哎,怎麼樣呀?」他說話快,用袖子擦了擦直出汗的油光光的臉,又放心不下地注視著卡羅爾。「你快說話嘛,我得走啦……」
    1原文是德文。
  「好吧!」卡羅爾冷淡地回答。他當初就料到了必有今天這個收場。
  米勒高興得擁抱了他一番,直拍他的後背,接著就跑回家去了。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8
發表於 2010-11-15 00:13:12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二十二章
  
  火災和阿達姆先生的葬禮已經過去幾個星期了。安卡沒有參加葬禮。她搬到特拉文斯基家去了,在那兒養病。
  現在她覺得好多了,可是還沒有上街,因為才到三月,天氣很糟糕,老是下雨,外面泥濘滿地,又潮又冷。
  她覺得健康已經完全復元,可是精神的平衡卻恢復得很慢。
  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最後阿達姆先生的猝然死亡,在她心裡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有時候她整天整天地呆坐著,凝望著某一個角落,朦朧覺得從這個角落裡也衝著她發出了模模糊糊的呼嘯聲,夾雜著血紅色的光亮,人們的嘈雜呼叫,叫她不寒而慄,她常給嚇得暈過去,或象發瘋一樣地跳起來要逃走。
  所以總得有人看守著她,讓她逍遣,好不至於想起過去的事。
  陪她最多的是尼娜。尼娜象母親那樣無微不至地看護著她,維索茨卡每天也來,而卡瑪則整晚整晚地呆在她身旁。
  她一天到晚在一間寬敞的側房裡坐著,這間房子現在像一間花房,裡面到處是鳥兒的鳴囀歌唱,小噴泉水聲潺潺,花香蕩漾,十幾株高大的山茶樹已經開滿了白花和紅花。
  安卡常坐在又矮又大的安樂椅裡,情意綿綿地說:
  「你知道,誰也沒有像你們這麼真心實意地待我。」
  「你過去不需要嘛。我陪著你,覺得也挺有意思;你是我的模特兒,我當然應該關懷羅。」尼娜高興地回答。
  她正在給她畫像,就取她半臥在鋪著虎皮的椅子裡的虛弱倦怠的姿勢,背景是盛開的茶花。
  這兒又暖和又安靜,噴泉潺潺,水聲催人入睡,像寶石碎屑流一樣跳蕩著噴起,然後落在白色大理石槽中;槽裡有許多正在取暖的翠綠色小蜥蜴。
  「今天卡羅爾來過嗎?」尼娜又問。
  「來過……」
  「說啦?……」
  「還沒有,老是沒這個勇氣,不過,這幾天我就把戒指退還給他,就算完了。心裡沉甸甸的,沉甸甸的……」
  她不說了,眼睛閃出濕潤的光澤。
  她們不談這件事了。日子一天一天單調地拖著,只有一點變化:一天傍晚,斯塔赫·維爾切克來看望她。
  她在花房裡接待了他;她什麼也沒說,卻久久地望著他。
  維爾切克滿面紅光,渾身上下灑了香水,信心十足,說他已經跟馬克斯·巴烏姆訂了合同,到春天在老巴烏姆的地皮上和馬克斯一起蓋一個大工廠,生產羊毛混紡頭巾,準備跟格林斯潘競爭。
  「馬克斯先生的父親現在怎麼樣了?」她問。
  「難說啊,只能說他完全瘋了。鍋爐爆炸,又是大火,把本來就乾脆是空空蕩蕩的工廠全給毀了;所以老頭子把整個地皮都讓給了馬克斯,把倉庫裡剩下的全部成品也拿了出來,甚至把保存下來的車間也賣了,把什麼都分給了幾個孩子,只求到死別再有人毀壞工廠的石頭牆:那是他的一份特殊財產。他自己就關在裡頭,在那兒過日子。徹底瘋了。我勸馬克斯好歹把他爸爸送到一家醫院去;那廠房的石頭牆我跟他用,還滿合適呢。可是他不聽。」
  「他有他的道理。請轉告馬克斯到我這兒來,行嗎?」
  「好呀。我知道,他早就準備好了,就等您完全恢復健康呢。」
  他又坐了一會兒,大肆吹噓了一陣,走的時候安卡也沒怎麼理睬他,因為她討厭他。她趕緊搓了搓手,因為跟他握了手;他那雙大手掌又冷又濕。
  「我覺得他像一條爬蟲。」她對尼娜說。
  「是爬蟲和野獸的混合物。這樣的人有空就鑽;非死在監獄裡不肯罷休。」特拉文斯基插了一句,接著就沖安卡如數說起維爾切克跟格林斯潘的買賣事,和他鑽營取利的種種伎倆。
  「話是這麼說,您不是也要接納他嗎?」安卡氣憤地說。
  「他已經來看過您了。以後我也得跟他打交道,因為在這兒不能純粹把人分成好人和強盜,誰都用得著誰嘛。」
  「可我再也不想見他的面。」
  「好吧,我吩咐僕人就是。不過我說句話,您可別生氣:我們這些人辦公事總是得看需要,而不是看喜好。」說完他陰鬱地微笑一下,又瞥了尼娜一眼。尼娜已經把畫架搬開,她不想聽見他們這些話,因為一聽見就感到說不出來的彆扭。她正站在茶花下輕輕地吹開粉色的苞蕾。
  「生活真可怕!」安卡喃喃地說。
  「倒也不見得。可怕的只是我們對生活的期望,可怕的是我們對美的理想,可怕的只是我們對善和正義的追求,因為這些東西永遠也實現不了,永遠不允許我們承認生活的現狀。
  一切苦惱的根源就在這兒。」
  「還有希望!」尼娜插了一句,把一個花瓶放在安卡旁邊的茶几上。花瓶裡插著一束中國玫瑰,開著繁茂的黃色花朵,發出一股清香。
  「卡焦,小心,別提那些討厭的了。」
  晚上,尤焦·亞斯庫爾斯基來了,最近一段時期他常常來為安卡朗讀小說。安卡從他那裡打聽到了關於卡羅爾的各種詳細情況和事務問題,因為卡羅爾雖然天天到這兒來,卻從來不談買賣的事。
  「你父親身體挺好嗎?」她問。
  「他監視清掃碎磚爛瓦的人,已經一個星期了。」
  「你幹什麼呢?」
  「我也在卡羅爾先生辦公室裡,因為巴烏姆老先生已經毀了自己的買賣。」他回答的時候更羞澀、臉更紅了。因為這可憐的人愛安卡愛得要死,整宵整宵地給她寫老長老長的情書,可是實際上信並沒有寄給她,自己卻又極其保密地給自己寫了同樣熱情奔放的回信。理想愛人的名字他不透露,卻在馬利諾夫斯基家舉辦音樂會的時候拿來當眾朗讀。
  「馬克斯先生讓我問問,他明天來看您行不行。」
  「好,明天午後我等他。」她爽快地回答道。
  她迫不及待地等著他來。第二天僕人報告他來求見的時候,她的心立即高興得怦怦地跳起來;她非常激動地向他伸出一隻手。
  馬克斯又難為情、又怯懦地坐在她對面,輕聲地、口氣有點猶疑地問起她的健康。
  「健康情況不錯,我只等著天氣好轉,就到外面走走,或者可以說,離開羅茲。」
  「離開很長時間嗎?」馬克斯趕緊問。
  「很可能;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您在羅茲覺得不太舒服吧?……」
  「是啊,很不舒服呢,爸去世了,又……」
  這句話她沒說完。
  馬克斯不敢多話。
  他們不說話了,互相真誠地凝望著。
  安卡衝他會心地、快慰地莞爾一笑。馬克斯頓時渾身發熱,隱匿很久的愛情給心裡帶來了歡欣和激動,就連親吻一下她坐的椅子也是高興的。可是他依然僵直地坐著,又說了幾句平常的客氣話,就起身要走。
  「您要走啦?」安卡有點不愉快地說。
  「我得走了,因為我得從這兒直接去參加莫雷茨跟梅拉·格林斯潘的婚禮。」
  「梅拉小姐嫁給莫雷茨了?」
  「門當戶對的一對。她的嫁妝多,又挺漂亮,還有一個幾次破產又幾次走運的岳父。哼,莫雷茨,詭計多端,吃掉他岳父還綽綽有餘呢。」
  「您還會到這兒來坐吧?」安卡在請求。
  「只要您答應。」
  「天天來也可以,您要是有時間。」
  馬克斯吻了她的手,興高采烈地走了。
  後來,天黑了,直到工廠的燈火透過窗口閃爍的時候,博羅維耶茨基才來。他安安靜靜地坐下,因為尼娜正在隔壁房間彈鋼琴,特殊甜美的聲響象淙淙流水聲不斷傳來。
  他們兩個人靜坐了很久,在幽暗中只是有時候目光相遇,但立即又小心翼翼地錯開了,直到點上燈後,他們才開始壓低聲音談話,以便不致壓過樂曲聲。
  安卡機械地扭動著手指上的訂婚戒指。
  兩個人話都到了嘴邊,可是兩個人都缺乏勇氣。
  尼娜還在彈琴。
  音樂家某種愛情的絮語,充滿熱情和突如其來的歡騰的節奏,從鋼琴上源源流出,在他們心裡喚起往昔的、已被忘卻的回聲。
  安卡淚水滿眶,一種無以言狀的痛苦在揪著她的心。她笨拙地退下戒指,在沉默中遞給了他。
  他接了過來,也默默無言地把手上的戒指退還給她。
  他們互相深沉地望了一眼。
  卡羅爾忍受不了她那飽浸淚水的目光,那目光已經把他射穿,像一塊燃燒的熱炭一樣留在他的心裡。他深深地低下了頭,輕輕地說道,這話聲幾乎無法聽見:
  「是我的過錯,我的過錯……」
  「不不,是我的過錯,為了愛情,我沒作到原諒別人,甚至忘掉自己。」她慢慢地回答。
  他困惑地站了起來,安卡的話使他痛苦不堪,他覺得自己對於這個蒼白的、患病的姑娘是有過錯的。
  一種深沉的、令人坐臥不安的羞恥感在燒著他的心。
  他忍受不了她那溫存而優雅的目光。
  他從遠處鞠了一躬,走了。
  「卡羅爾先生!」她急忙叫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站住了。
  「請您把手伸過來,不是告別,是再見。」她急促地說,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吻了一下。
  「衷心祝您幸福,十全十美的幸福。」
  「謝謝,謝謝……」他很費勁地低語,心裡也想祝她幸福,但是他沒有力量;他懼怕心裡尚存的瘋狂的慾望,怕自己撲在她的膝下去親吻她那蒼白的嘴唇,怕把她緊緊地擁抱在胸前。所以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雙手,便急步退出去了。
  安卡軟弱無力地倒在椅子上,她心靈上的一切創傷都揭開了,那正在死亡的愛情又片刻地死灰復燃了,它攫住了她的心靈,給她眼睛裡灌滿了辛酸的淚水。
  她哭泣了很久,很傷心,好像是在回答越來越低的、越來越憂鬱、傷心的樂聲;那音樂一段段就像壓低了的呼喚聲一樣,流進了寂靜的房間。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9
發表於 2010-11-15 00:14:26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二十三章
  
  就在這一年深秋,舉行了博羅維耶茨基和瑪達·米勒的婚禮。
  他們從祭壇來,穿過鋪上地毯、兩側擺滿成行棕櫚樹又裝上彩燈的甬道。樹和燈後面是擁擠的人群。
  教堂裡人擠得名副其實地水洩不通。
  博羅維耶茨基抬著頭,平平靜靜地走著,目光掃視著衝他微笑的熟人的臉,可是他卻誰也沒看見,因為那囉哩囉嗦沒完沒了的儀式,和這次炫耀性的、暴發戶式的豪華婚禮儀式已使他厭煩透頂。
  在教堂門口,沒有得到請柬參加婚禮的熟人中間,誰也沒走上前來祝賀,誰也不敢冒然衝開團團圍住他的百萬富翁們,衝斷那個綾羅綢緞、珠光寶氣的女人圈子。她們一出教堂大門,教堂錦衣執事就遞給她們斗篷。
  他和瑪達上了馬車,率先離開了教堂。
  瑪達欣喜、幸福得滿臉淚水、滿臉緋紅,羞羞答答地偎依在他身旁。
  對此,他也不加理睬。他透過馬車車窗望著麇集的人群的頭,仰望著屋頂,瞭望著呼呼冒煙的煙囪,轟隆轟隆地幹活的工廠,接著又想到了自己,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辦完婚禮之後回家的路上;他終於成了百萬富翁,他已經踏進朝思暮想的幸福——財富的大門檻。
  他慢慢回味著那些時隱時現的念頭和場面,驚異地感覺到自己心裡一點也不高興,他全然平靜、冷漠、無動於衷,只感到象每天一樣疲憊不堪。
  「卡羅爾!」瑪達輕輕地呼喚,同時抬起佈滿紅暈的臉龐和瓷釉一般的、藍色依然濃重的眼睛。
  他大惑不解地瞥了她一眼。
  怯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努著嘴,希求他的親吻,可是馬上又退回來了,因為她覺察到街上的人會看見他們。
  他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手,依然沉默不語。
  通往米勒工廠的一整條街都擠滿了工人,他們排成行列,穿上盛裝,發出祝賀新郎新娘的喝彩。在行列的盡頭,工廠廠院大門之前,紮起了巨大的凱旋門;門上裹著綵帶,繡著象征勞動的圖案,大橫幅上有小電燈泡排成的兩個大字:
    歡迎1!
    1原文是德文。
  進了大門之後,又有一隊人,連續穿過幾個院子和大花園,一直來到大廳階下。
  他們走得很慢,進了大廳時,全體客人已在恭候。
  客人大部分是德國人,少數幾個波蘭人很不顯眼。米勒出場,完全是羅茲百萬富翁的派頭。地毯、傢具、銀器、花卉、裝飾極其華美艷麗,使滿堂賓客驚羨不已,因為柏林裝飾匠曾專程來佈置這間大廳。
  今天是米勒的盛大喜慶日。他給獨生女兒成親,又得到了女婿這樣的得力助手,當然心滿意足,所以他那張又圓、又紅、又胖的臉上自然喜氣洋洋。
  他請貴賓們抽最好的雪茄,拍卡羅爾的脊背,又攔腰摟住他,輕輕地捏他的膝蓋,不斷開些有點粗魯的玩笑,在餐廳裡極為慇勤地給客人讓菜。
  一得空,他就拉住一位客人,請人家觀看各間屋子。
  「庫羅夫斯基先生,你瞧瞧,這座宮殿是給這兩個孩子的,他們就住在這兒。怎麼樣,漂亮嗎?」
  庫羅夫斯基連連點頭,聽他儘是耗資多少多少錢的解釋,迎合著微笑。然後他又溜到梅拉·格林斯潘——現在的莫雷茨·韋爾特太太身邊。一群青年圍住了這位太太;她儼然成了一間客廳裡面的王后。
  他久久地聽著她的淺薄無聊的談話,她的矯揉做作的笑聲,她在客廳裡令人厭煩的奔走腳步聲。後來他走了,心裡挺納悶,因為他以前說過,在羅茲的猶太女人中間,梅拉是首屈一指的,而現在他已看不到往日梅拉的影子了。
  「莫雷茨,你是怎麼跟夫人相處的?」他問莫雷茨。
  「你發現她有什麼變化嗎?」
  「簡直認不出來了。」
  「是我的傑作。不過,她不是一個漂亮女人嗎?」他托了托眼鏡,問道。
  庫羅夫斯基沒有回答。他注意著卡羅爾,卡羅爾不太喜歡當女婿這樣的角色。他這時顯得疲倦、冷漠,對妻子娘家的人和各位廠主愛理不理,似乎不屑一顧,而且一有機會就跑到馬克斯·巴烏姆身旁去,甚至莫雷茨身旁去——他跟莫雷茨已經和解。反正不怎麼理其他的人。
  「喂,怎麼樣,咱們大夥兒算是把這塊『福地』弄到手了吧!」庫羅夫斯基問。
  「這塊地要是能賺幾百萬,那當然。你快賺到了;莫雷茨肯定能弄到手;維爾切克要是不搶,馬克斯也能撈。」
  「說我吶?」斯塔赫·維爾切克嚷著走了過來。他是馬克斯的夥伴,已經進了公司,所以踢開了以往的全部關係戶,憑著金錢和厚顏無恥鑽得挺快。
  「我們正在議論,你要是不搶到馬克斯前面去,他就也許發跡。」庫羅夫斯基開玩笑地說。
  「該搶就得搶!」他低聲說,像狗見了滿盆狗食一樣直舔嘴唇,說著就去給醜陋不堪、庸俗不堪的克納貝小姐獻慇勤去了;這位小姐可能有二十萬嫁妝呢。
  默裡正坐在她旁邊,小丑似地擠眉弄眼,唸唸有詞地說著逗趣兒的恭維話,小姐也放開嗓門哈哈地大笑著。
  大廳中間有一個蓋著人造天鵝絨的木台子,台上的樂隊開始演奏華爾茲舞曲。
  這時候,專門請來捧場助興的工廠職員的低矮的身影都從餐廳、從耳房、從用帷幔掩遮的壁龕中陸續鑽出來,開始跳舞了。
  卡羅爾單獨一人穿過了燈火輝煌、豪華富麗的各間客廳。幾十位客人散在寬大的住宅之中,已不見人影。從住宅的各個角落,從窗簾的花邊上,從絨布裝飾品上,到處都能顯出極度惱人的無聊和空虛。
  他恨不得馬上逃走,把自己關在一間小房子裡,或者像過去一樣,跟馬克斯、莫雷茨,跟庫羅夫斯基一起找一家小酒店,喝點啤酒,聊聊天,忘掉一切。
  這是心底的慾望,然而,此時此刻他必須應承客人,管著岳父,讓他盡可能少當眾出丑;他必須沒話找話說,露出笑容,沖太太小姐們說肉麻的恭維話,還得時時跟瑪達說話,甚至關照僕人,因為誰也不會把僕人放在心上。
  岳母藏在角落裡,穿著一身華貴絲綢衣服,不敢走動,她不知該說什麼客套話。這裡的豪華,一大堆初次見面的客人,弄得她戰戰兢兢,然後她像影子一樣穿過大廳,誰也不注意。
  威廉光坐在餐廳裡和朋友們喝酒,隔一會兒跟卡羅爾親吻一下。一段時期以來,威廉跟卡羅爾特別熱火。
  瑪達呢?
  瑪達沉溺在幸福和歡樂之中。她的眼裡只有她丈夫,總是轉來轉去找他,一找到,就百般親暱,弄得丈夫十分厭煩。
  半夜時分,博羅維耶茨基已經覺得筋疲力盡,急忙找到了亞斯庫爾斯基。亞斯庫爾斯基今天打扮得整整齊齊,好像一家之長似的。
  「您快去吩咐一下,開飯吧,客人都已經累了。」
  「比規定的時間早,不行。」這位貴族嚴肅認真地回答,他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依然挺著胸脯,捋著小鬍子,對百萬富翁們不屑一顧。
  「混賬玩意兒!」博羅維耶茨基只好親自佈置,嘴裡咕噥一句。
  在寬敞華美的餐廳裡,終於開飯了。
  白銀、水晶和鮮花滿滿地覆蓋了桌面。
  卡羅爾坐在臉紅得像紅牡丹一樣的妻子身旁,耐心地聽著人們的乾杯聲、祝酒詞和對他說的令人膩味的俏皮話。
  晚餐之後,眾人精神爽朗,酒性大發,他又不得不跟那些吃菜象餓狼、喝酒象公牛、滿臉流油的大胖子們握手、親吻,等到男人們和新娘在一起拉扯的時候,三親六眷的姨媽們、舅媽們等等又把他層層圍住了。
  這是名副其實的折磨,害得他腦袋瓜生疼,所以他抽了個空子,擺脫了這些溫柔的、擁戴的魔掌,逃到花屋裡去了。他在那裡歇息片刻,擦了擦被女眷們的香吻弄得潮糊糊的臉龐。
  然而事與願違,他剛在綠葉叢下一把椅子上坐下,那些紅男綠女和各色廠主又躡手躡腳地鑽到這兒來了,非常文雅地散站在花叢之下。
  最後,老米勒也急急忙忙跟著跑了進來,傷感地把過度豐盛的酒宴搬到優雅的花壇上;花壇上都是發出寶石斑駁色澤的盛開的千日蓮。
  博羅維耶茨基於是又急忙溜到餐廳。
  可是在這個現在擠滿僕人的餐廳裡,他又遇上了另外一齣戲:馬泰烏什喝得酩酊大醉,正在跟米勒太太吵鬧。太太見他臉色猙獰可怕,便戰戰兢兢地吩咐把殘羹剩菜和沒喝光的酒連瓶收進食櫥。
  「胡說八道,虧你……是太太……就這麼……幾個破盤子……今兒辦喜事……兄弟們心裡高興……兄弟們也辦過喜事!德國鬼子的剩酒,不喝!虧你……是太太!」
  他砰的一下子把拳頭砸在桌子上,要轟她走。
  「你,你……闊太太……去睡吧!……這酒,我們能對付……我要喝個夠!……弟兄們也喝個夠……我們的喜事……弟兄們要玩個痛快……夥計,倒酒!……聽你家老爺子馬泰烏什的;不聽,就打掉你的門牙,就『完事大吉』1,完蛋……甜菜肉滾他媽的……祝我家老爺健康……其他人,通通給我滾!……」
  米勒太太嚇得六神無主,跑去找卡羅爾。馬泰烏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含糊不清地胡說,用拳頭捶桌子。
  「咱們辦過喜事……董事長先生……我們有工廠……有老婆……有公館……德國鬼子滾他媽……不滾,哼,就砸門牙……讓你腳朝天……滾外邊去……一切都『完事大吉』2,完蛋……甜菜肉,滾他媽的!」
    12原文是德文。
  後來呢?
  後來,許多個星期,許多個月,好幾年都過去了,歲月都埋進了忘卻的墳墓。歲月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就像新的春天,新的死亡,新的生命無聲無息、不請自來地到來了一樣,就像那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纏在一起的生命之網仍然在無聲無息地結著一樣。
  在羅茲,我們熟悉的人們,在博羅維耶茨基婚禮之後的這幾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羅茲現在生活在狂熱之中,成長的脈膊強勁跳動。城市在飛速地建設,永不疲倦的力量,力量的積累,令人驚異;這股力量象不可阻遏的激流一樣,也傾瀉到了城郊的田野裡。幾年之前還種著莊稼、放牧牛羊的田野上,開始蓋起整條整條的大街,新住宅、工廠、商號,出現了新的欺詐和剝削。
  這座城市像一股席捲天空大地的旋風;人、工廠、物質和情慾、豪富和貧窮、放蕩不羈和永恆的飢餓都在其中翻滾,在瘋狂地急速地旋轉,機器、慾望、飢餓、仇恨都在咆哮:這是一切人反對一切、反對一切人的吼叫。
  一切狂暴恣肆的自然力量踏著工廠和人們的屍體向前狼奔豕突,要更快地奪取百萬贏利;而那贏利的源泉,似乎正在從這塊「福地」的每一寸土地上湧流出來。
  庫羅夫斯基扶搖直上地掙得了產業;馬克斯·巴烏姆和斯塔赫·維爾切克公司已經是實力雄厚的公司,正在用它們那廉價劣質的頭巾買賣更為強勁地擠垮格林斯潘·莫雷茨和格羅斯曼的公司。
  莫雷茨·韋爾特已是一位廠家;他現在出入以車代步,在大街上已經不再認識那些資本低於五十萬的同行了。
  卡羅爾一度經營過的布霍爾茨公司,仍然是群龍之首。
  莎亞·門德爾松公司未得列於其右。這家公司再度失火;火災之後,它擴建了工廠,增加了兩千名工人,但它同時變得越來越熱衷於慈善事業:雖然剝削工人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卻又為工人建築了豪華的醫院和殘廢工人、喪失勞力工人的收養所。
  格羅斯呂克繼續招搖撞騙,甚至變本加厲,因為他把自己的梅麗嫁給了一個因吃喝嫖賭而羸弱不堪的伯爵公子,還得給他治病,養活他。
  特拉文斯基含辛茹苦戰勝了以往的失利,兩年來已經初露鋒芒,開了一家頗受敬重的公司。
  米勒徹底搬出了羅茲,把工廠交給了博羅維耶茨基,自己和太太在兒子家養老——他在庫雅維給兒子置了一個大花園。威廉一心想當貴族,準備跟一個女伯爵結婚,自稱德·梅勒,到羅茲來還帶著一個穿錦衣的家僕,馬車上都用未婚妻和博羅維耶茨基的混合徽章。工廠他已經完全不管,光知道從那兒理所當然地分享大筆的收入。
  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是一座大工廠的神氣十足的老闆。
  這四年來,他大大擴充了工廠,改革了人造絨布的工藝,把產品提高到完美的地步,建築了新車間,擴大了銷售市場,而且還在不斷前進。
  他和瑪達·米勒結婚並接管工廠之後的四年,乾脆就是超人勞動的四年。
  他一直是早晨六點鐘起床,半夜上床,哪兒也不去,不逍遣,不享受、不動用那幾百萬傢俬,沒有一點生活樂趣。他光知道工作,任憑利潤的旋風擺佈。從他手裡流過的這條金水河——他的工廠,就像水螅一樣,用它的幾千條腕足把他死死地揪住,毫不止息地吸吮著他的全部心血,奪走他的全部時間,全部精力。
  他已經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幾百萬,他每天撫弄這筆金錢,和金錢共呼吸,共同生活;滿目所見,都是金錢。
  這種成年累月的力所不及的工作,正在耗盡他的體力。幾百萬金錢一點也沒有使他歡欣 ——相反,他越來越覺得精疲力竭,沒有熱情,心境淒涼。
  他心裡越來越多地感到百無聊賴,感到不好受,感到十分、十分孤寂。
  瑪達是一位賢妻良母,照料他的兒子有方,侍候他無微不至——但是,除此之外,她一無所長。把他倆聯結起來的,只有這個孩子和共同居住的房舍,別無其他。她像偶像一樣敬重丈夫:丈夫如果不高興,她就不敢接近他;丈夫如果心緒不好,她就不敢說話。而他呢,就聽之任之,讓她敬重、崇拜,有時候也獎給她一句什麼動聽的話或者善意的微笑;溫存或者真情的流露已經越來越少。
  他從來沒有朋友,過去在同事中還有許多熟人和同志,而現在,隨著他的勢力的增長,大家都疏遠了他,變成了灰色的芸芸眾生,被環繞著他的不可跨越的幾百萬金錢的鴻溝隔絕開了;他和百萬富翁們也並不交往,因為他首先缺少時間;還有就是他太看不起他們,更何況他們之間還存在著由於競爭引起的許多敵意。
  所以他只剩下了幾個最親密的夥伴。
  但是他常常迴避庫羅夫斯基,因為此人為安卡一事總是不諒解他,而且一有機會就十分刻薄地傷害他。
  他和莫雷茨·韋爾特也不能交往,因為他打心眼裡討厭他。
  他和馬克斯·巴烏姆也若即若離;他們常見面,馬克斯甚至還是他兒子的教父。雖說如此,他們互相也是冷淡的,只保持著過去同學的關係,而不是朋友關係……馬克斯也像庫羅夫斯基一樣,為他和安卡的事十分惋惜,並且總是忘不了這件事。
  博羅維耶茨基越發感到自己的孤寂和包圍著他的可怕的空虛;這種空虛,是幾百萬金錢和累死人的工作所填補不了的。
  最近一段時期,他越加經常感受到了心靈中的不能忍受的、說不出的飢餓。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他對工廠、利潤、所有的人、金錢,都感到厭煩,對一切的一切都感到厭煩。
  他走進工廠的時候,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工廠的四面石圍牆震顫著,一片工作的轟隆聲響。
  博羅維耶茨基滿臉陰雲。他穿過各個車間,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也不說話,什麼也不看,誰也不屑一顧。他像架活動機器一樣走著,黯然失神的目光無精打采地掃過運轉著的機器、全神貫注於工作的工人、灑進春日陽光的窗口。他乘升降機上樓到了成品乾燥車間;這兒的長桌子上、地板上、手推車上放著幾百萬米布料。他從當中走過,不自覺地、冷淡而鄙夷地踩著過去,走到窗口站住了;從這兒可以眺望延展到森林邊緣的條條地壟。他望了一下四月明麗晴和的陽光,外面到處洋溢著歡樂、溫暖,長滿了嫩綠的青草。他還遠眺了淺藍色天空深處的透明的朵朵白雲。
  可是他馬上走開了,因為他感到某種如潮如流、不可名狀的憂鬱情緒在襲擊他。
  他又從一個車間走到另一個車間,從一間大廳走到另一間大廳,穿過那由轟隆聲、咆哮聲、吱紐聲、工作、嗆鼻氣味和蒸騰悶熱組成的地獄。可是他越走越慢,一面提醒自己:這一切,周圍的一切都是他的財產,都是他夢寐以求的王國。
  他驀地回憶起往日的夢幻——那股他曾經駕馭過的強大力量。
  現在他有了這一切;想起往昔,想起往日的夢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因為過去當他一文莫名的時候,他曾經相信過,百萬傢俬會給他帶來某種不同凡響的、天上人間般的幸福。
  「究竟給了我什麼呢?」他現在思索著。
  是啊,這個王國究竟給了他什麼?
  疲倦和煩悶。
  精神上的空虛和憂鬱,某種不可名狀的、強烈的、越來越壓迫著他的靈魂,使他不得安寧的憂鬱。
  他現在坐在染房裡。啊,在那兒,在染房的窗外,田野上是一片春光,到處金光閃爍,到處飛揚著孩子們欣喜的呼叫聲,鳥雀在歡樂地鳴叫,玫瑰色的團團炊煙裊裊升起;那裡是那麼明亮、清新、朝氣蓬勃。復甦的大自然的欣喜歡愉在廣闊的天地之間迴盪,滲透一切,令人不由得想出去走走,想放聲歌唱,想大聲呼喚,在草地上跳躍,和白雲一起飄舞,和風兒一起飛翔。在充滿陽光的風中和樹叢一起搖曳,呼吸新鮮空氣,讓全部力量、全部激情奔放,去生活,生活!……
  「可是今後怎麼辦呢?」他又傾聽著工廠的呼嘯,憂鬱地思忖起來。
  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我想要的、我追求的東西,都有了,都到手了!」他懷著一個囚徒的無可奈何的憤恨心情想著,一面抬頭仰望自己工廠的紅牆;他看著這個魔鬼般的暴君正在用它的成千上萬個窗子興高采烈地向外窺探,正在如癡如狂地工作。它的五臟六腑都在震顫,它的幾百台機器十分得意地奏出了低沉的凱歌。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0
發表於 2010-11-15 00:14:39 |只看該作者
  他到了事務所;工廠已經使他感到厭膩。
  在前屋裡,主顧、商人、代理人、辦事員、找工作的工人、成百上千件事務都在等著他處理,亂哄哄的,急不可待。然而,他卻從一個側門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到城裡去了。
  他看不見任何人,因為他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十分折磨人的煩惱和無法滿足的心靈空虛。
  整座城市充滿了陽光和喧囂不已的瘋狂的運動。成百上千家工廠,像加固碉堡一樣,正在呼嘯、在工作。從一切街道、從一切房屋、從條條胡同、甚至從田野裡,他都聽到了勞動的深沉聲響、機器的轟鳴、拚死拚活鬥爭的竭盡全力的喘息和勝利者得意忘形的笑鬧聲。
  這一切都使他厭煩透頂!
  在大街上,他遇見了男爵,那男爵半坐半臥地乘著馬車,洋洋自得,威風凜凜招搖過市,臭擺闊氣,像一頭養肥了的紅皮肥豬一樣;他對他輕蔑地瞪了幾眼。
  「哼,牲口,一座有幾個頭銜的公館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了。為什麼我就不能照此辦理,這麼擺闊氣享受呢?他們倒是挺幸福的!」他想。
  可惜,他作不到象百萬富翁們那樣地享清福。
  然而,究竟什麼才能使他開心呢?
  女人?哼,他愛過好幾個女人,自己也得到過她們的愛;
  可是他已經膩了!
  玩樂!什麼玩樂?有什麼值得費一番力氣去爭取那玩完之後又不使人感到無聊得更加不可忍受的玩樂呢?
  酒!兩年以來,由於工作過度,他只吃生菜,差不多光靠喝牛奶活著。
  他不喜歡豪華的生活,不願意到處炫耀自己,覺得實在沒有必要。
  再賺他幾百萬!有什麼用?賺到了手的錢還花不完呢。有什麼用?
  他已經成了金錢的奴隸,還嫌不夠嗎?為了追求利潤,他已經耗費了精力、生命,還嫌不夠嗎?這些黃金的鐐銬他越戴越沉,還嫌不夠嗎?
  「倒是梅什科夫斯基說的話有道理!」他想起了這個人對過度的勞累在庸俗的金錢的咒罵,感慨了片刻。
  他越想自己的處境,越想日後面臨的那些又無聊、又痛苦的漫長、漫長的歲月,就越覺得意氣消沉。
  他走了很久,最後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海倫娜公園。
  他在還很鬆軟的林蔭路上信步走著,好奇地望著小草,以及在和煦陽光照耀下微風中擺動的淺綠色纖葉。
  空無一人的林蔭道上一片寂靜,只有烏鴉在跳躍,麻雀在啾啁。
  他雖然感到慵倦,卻仍在頑強地走著,幾乎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以前和露茜會面的地方。
  「露茜……艾瑪!……」他喃喃低語,觸景生情地環顧著公園,空蕩蕩的空園。這時他極感悲哀地想到,他現在沒有什麼人可以等了,誰也不會來;他是孤孤單單的一人……
  「不久以前的事,卻顯得這麼久遠!」
  是啊,以前,他生活過,戀愛過,動過感情。
  可是現在呢?……
  現在,取代他全部青春及青春的全部活力的是他的幾百萬塊錢和——無聊——無聊。
  他咧了一下嘴,輕蔑地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心境庸俗,繼續往下走去。
  他游完了公園後,回家時在大門旁邊遇到一隊小姑娘走來,在她們後面有兩位小姐。於是他躲到一旁,望了她們一眼。
  「安卡!」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後,他不假思索地就摘下帽子。
  是的,這是安卡。
  安卡立即快步向他跑來,伸出了一隻手。
  「很久沒見您了,很久啦!」她高興地說。
  他吻了她的手,怎麼看她也看不夠。
  是的,這是安卡,來自庫魯夫的過去的安卡,年輕,漂亮,朝氣蓬勃,嫵媚動人,又純真,又華貴。
  「您如果有時間,就和孩子們走一走吧。」
  「這一群是什麼孩子?」他輕聲問。
  「我保育的孩子。」
  「您保育她們?」
  「我應該作點事情,而且這件工作給我的樂趣很大,我正在想辦法再開一班。」
  「照看這些孩子您覺得很有樂趣?」
  「甚至是很大的幸福呢,完成義務,作點好事,雖然範圍不大,卻是一種幸福。您…… 也很滿意嗎?」她悄悄地問。
  她的聲音顫抖了,眼睛飛快地在他那枯黃憔悴的臉上掠了一下。
  「是啊……是啊……很滿意……」他很快、很勉強地回答;
  心怦怦地跳得很猛,連氣都出不來了。
  他們沉默著肩並肩地走著。小姑娘在水池旁邊玩耍,開始用尖細的聲音唱一支兒童歌曲;那歌聲象金石聲,又像纖細草葉的沙沙聲。
  「您的氣色很不好……這麼……」她輕輕地說,瞇了瞇眼睛,為的是掩藏發自深切同情的淚水。她像妹妹那樣愛護、心疼地瞅了瞅他的塌陷的眼窩、突出的顴骨,深深的皺紋和微霜的兩鬢。
  「您不要為我難過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想要幾百萬——現在有了;有了幾百萬還不知足,這是我的罪過。是啊,我在這塊『福地』上得到了一切,就是沒得到幸福,這是我的罪過。這是我的罪過,我忍受著空虛的痛苦。」
  他突然停止了這種從心上湧出的痛苦的傾訴,因為他發覺,她的臉上淌滿了淚水,痛苦無法壓制,嘴唇都抖動了起來。
  一見她淚水漣漣,他就說不出話來了;極度的痛苦象尖利的牙齒一樣咬嚙著他的心。他握了一下她的手,便趕緊走開了,怕流露出他內心如洶湧波濤般的激動。
  「出城,快!」他登上一輛馬車,粗魯地叫道。
  他激動得全身發抖。他在回憶,心靈上佈滿了回憶的影像;在他的腦海深處,他的波濤翻滾的內心深處,都充滿了對往事的回憶;這是一種有如一幅幅美麗的、充滿喜悅和歡愉的圖畫一樣的回憶。他力圖挽留住這樣的回憶,想用它來填補心裡所感到的空虛,把今天的事、眼下的淒涼全部忘掉;但是他挽留不住,因為在他的腦海裡又迅速閃現出了另一幅圖景,另一種回憶,這就是:他給安卡造成了屈辱,對她犯下了罪過。他昏昏沉沉地呆坐著,半閉著眼睛,幾乎麻木不仁,但他還在壓制那心中想要發出的呼叫,平息因為見到了她而引起的心臟的強烈跳動。力圖克制那心中突然產生的難以駕馭的對幸福的追求。
  「我這是罪有應得,活該,活該!」片刻之間,他又痛痛快快地這樣想了,他瞭解自己的痛苦何在,認識了自己的處境和罪過。他終於克制了自己,征服了自己,可是這個勝利的取得,卻是付出了不少代價的。他甚至沒有回到妻子和兒子那裡去,而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打發走了等著侍候他的馬泰烏什,留下自己一個人。
  他仰面朝天地躺了很久,一動也不動,什麼也不想,只有一團迷霧,一團模模糊糊的念頭在腦海裡反覆出現,使他陷入幾乎神智不清的狀態。
  「是我把生活給毀掉了。」他突然說,不由自主地從長沙發上站了起來。這個判斷是突然從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它像倒鉤一樣釘住了他,又像一道光芒一樣地照射著他,讓他痛苦。
  他環顧漆黑一團的房間,好像突然大夢方醒,看到一切都煥然一新。
  「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捫心自問道;接著打開了窗戶,開始思索起來。
  外面的喧鬧聲逐漸小了,城市已經寂靜下來,在這甜美的四月春夜裡,進入了夢鄉。
  那不時被抖瑟的星光劃破了的黑夜天空,就像一件大衣一樣,把城市裹在裡面。
  從書房窗口,可以望見沉睡中的城市像一片寬闊無邊的、昏黑的海洋,只是這裡那裡漂浮出夜班開工的、象發光島嶼一樣的工廠,風時時送來它的含混不清的轟隆聲響;這聲響聽起來好像是遠處森林的呼嘯一樣。
  「到底是為了什麼?」他聚精會神,苦思冥想,像準備進行搏鬥;可是他的心卻已經開始作出回答,使他想起了大半輩子的生活,給他重新展現出了他已然忘卻的全部生活經歷。他不願意聽他心裡的話,他躲避,他逃跑,可是到最後他不得不降服,不得不觀看、傾聽。於是他開始好奇地對自己進行觀察;這種好奇雖然給他帶來痛苦,雖然十分殘酷,可是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涯,四十年的經歷;這一切都像纏繞在時間的線軸上的紗線一樣,又在他眼前展現出來;他可以仔仔細細地審視它;他正在審視。
  城市已經熟睡,潛伏在黑暗中,像水螅那樣,它的所有的腕足都接觸到了地面。而遠方星星點點的電燈就像一群腦袋被燒著了的大雁,用它們淺藍色的眼睛望著黑夜,看守著這條沉睡著的水螅。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原來是怎麼樣,現在就依然要怎麼樣。」他頑固地、象對誰挑戰似地喃喃低語。但儘管如此,他卻迴避不了他那覺醒的良心對他的責備,壓制不下那被他踐踏過的信仰、被他出賣過的理想、被他的利己主義所輕視的生活的聲音;這些聲音責備他只為了自己生活,責備他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為了趾高氣揚,為了幾百萬的金錢竟去踐踏一切。
  「是啊,我是個利己主義者,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飛黃騰達……」他一字字地重複著這兩句話,好像用這幾句話鞭笞自己;於是,那可怕的痛苦,羞恥和人格喪盡之感就又把他的心全吞沒了。
  他獻出了一切,可現在有什麼收穫?一堆毫無用處的金錢。他既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平靜;既沒有得到滿足,又失去了幸福,失去了生活的樂趣……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人不能夠只為了自己生活,之所以不能,是因為自己會遭受不幸的威脅。」這個真理他懂得,可是只有到了現在他才體會到,才有了深刻的理解。
  「正因為如此,我失掉了自己的幸福。」他因為回憶起安卡的話,得出了這個結論。同時,他也給她寫了一封長信,說他要為自己廠裡工人孩子們設立一個保育園,請她不吝指教。
  他又開始了思索,然而這種思索是為了尋求擺脫今天的心境和走向明天某個目標的道路;可是他一想到明天將要來臨的無聊,就又不寒而慄了。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得很慢,城市在睡著,可是它睡得不安寧,在作惡夢,因為透過包籠城市的點綴著燈光的夜霧,不時可以聽到大地輕微的抖動,可以聽到一種深沉的、拖得很長的痛苦的呻吟——這是疲勞的機器、遭遇謀殺的人、或者被毀壞的樹木發出的呻吟。不時還可以聽到某種呼叫聲從空無一人的街道遠處發出,響了一陣後,又漸漸消匿了,還可聽到那不知由來的戰慄,包括神秘的閃光、話聲、哭聲、啜泣、笑聲的戰慄——往日生活或者未來生活的全部音響都在全城迴盪,儼然是這些牆壁、包在黑暗中的樹木、被虐殺的大地的夢中幻影……
  間或出現深沉的、令人悚然的寂靜,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沉睡的龐然大物脈搏的跳動;這個巨人伏在大地上,睡得如此安穩,就像母親懷中的嬰兒一樣。
  只是在遠方,在大牆之外,在田野裡,在這塊「福地」周圍,在午夜的無法探測的深遠之處,才有某種運動,才傳來話語的絮聒聲,轟隆聲,歡笑、啜泣和咒罵的聲音。
  條條大路都像滿漲春潮而閃閃發光的河流一樣,從世界各地通向這塊「福地」;條條小徑都蜿蜒穿過碧綠如茵的田野、鮮花盛開的果園、蕩漾著小白樺樹花香和春天氣息的森林、荒僻的小村莊、不可通行的沼澤通向這裡。在這些坦途和曲徑上,大群的人在疾走,成千上萬的馬車在吱紐作響,千萬輛貨車在風馳電掣般地飛奔,發出千萬聲歎息。人們以灼熱的目光投向黑暗,迫不及待地希望發現這塊「福地」的面目。
  人們排著不見頭尾的隊伍,從廣闊的平原,從起伏的山巒,從荒僻的村莊,從各國首都和大小城鎮,從茅屋下,從宮殿中,從高地,從溝渠走向這塊「福地」。他們用自己的血液澆灌這塊土地,對它抱以希望,對它提出需求,為它貢獻出了力量、青春、健康、個人的自由、大腦和雙手、信仰和理想。
  為了這塊「福地」,為了這個水螅,村莊荒蕪了,森林被砍伐了,大地因為獻出寶藏而貧瘠了,河水枯竭了,人也出生了。而它,則把一切都吞食了,用強而有力的牙齒把一切人和物、天和地都咬碎了,給屈指可數的一小撮人換來毫無裨益的百萬金錢,給萬千大眾帶來飢餓和困苦。
  卡羅爾思索著,走著,同時久久地凝望著城市和夜色。在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色。早霞在淡綠色的幽暗中伸展,燕子開始在花屋簷下鳴囀,黎明涼爽清新的微風緩緩地搖曳著樹木。天越來越亮,在道道晨光的映照之下,近處屋頂上那早已失去光澤的鐵板閃出了白光,老巴烏姆工廠廢墟越來越顯得清晰,頹垣斷壁、殘門破窗、倒塌的煙囪,好像從地下鑽了出來,又如殘損的骷髏一般,悲哀地顯出黑色的輪廓。
  博羅維耶茨基心靜如水,他已經找到了通向未來的道路,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以後生活的目標。他已經和過去的「我」決裂,把自己整個的過去踩在腳下,現在他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新人,雖然悲哀,然而有力量,已準備好去作鬥爭。
  他很蒼白,僅僅經過這一夜就蒼老多了,深深的皺紋刻在前額,但是臉上卻落上並固著了下定決心的表情——這是痛苦的認識過程的鑿刀挖出來的決心。
  「我喪失了自己的幸福!……現在為人創造幸福。」他一面慢慢地說著,一面以他強烈的、大丈夫的目光,像堅不可摧的臂膀那樣,擁抱著安睡中的城市,和正在從幽暗夜色中漸漸露出面孔的遼闊廣大的田野。加維爾——巴黎 1897—98年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16 21:5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