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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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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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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2:44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八章
  
  餐廳裡除了尼娜,誰也沒有發覺馬克斯已經出去。
  「巴烏姆先生出了什麼事?」瑪達·米勒問。
  「人家跟我合作,又不是現金保管員,難道我還得監視著嗎?」博羅維耶茨基開玩笑地回答說。他感到高興,因為這位合作者的眼睛已經不會再盯著安卡,不再監視他和瑪達的談話了。瑪達聽說他在戀愛,很不高興,催著她父親要走。可是米勒今天心情很好,這時攔腰摟住博羅維耶茨基,按在女兒身旁,粗聲粗氣地嚷道:
  「傻丫頭,給你找了個丈夫,就別急著回家了。」
  米勒把他們拉在一起後,他倆坐在那兒很不自在。
  瑪達低下了頭,全神貫注地戴著手套,聽著他低聲說話;這話聲過去曾使她歡喜得渾身發抖,今天卻在她心裡引起了淒涼和憂鬱的共鳴,以致她擔心自己忍受不住,非哭出來不可。
  米勒坐在尼娜身邊,不時高興地拍著她的後背;他只管高聲說話,對周圍一張張笑臉和特拉文斯基的窘相卻視而不見。
  「在你們這兒我真痛快!我家的宮殿雖也漂亮,可是我在那兒感到不舒服。我想有個像你這樣的女兒。」
  「你這不是委屈了瑪達小姐嗎?今天她很漂亮。」
  「是的1,瑪達是漂亮,可她是個傻瓜。我想把她許配給波蘭人,讓他們享有像你這樣的沙龍,賓客滿堂,這樣我就會常去瞧他們。我喜歡這樣。」
    1原文是法文。
  「這在羅茲很難做到,因為這裡沒有闊人,你不會同意把女兒許配給他們的。」坐在尼娜身邊的庫羅夫斯基輕聲說。
  「啊哈!庫羅夫斯基先生!我說不定還可以把瑪達嫁給您,或者嫁給博羅維耶茨基呢,你們倆都是正派的廠家嘛!」
  「多謝,多謝!」庫羅夫斯基握著他的手,譏諷地說,「不過有比我們更合適的人,我聽說凱斯勒正在打主意。」
  「凱斯勒?哼!讓他娶他動物園裡的母猴去吧,我女兒他甭想沾邊!你不知道,他是個鄉下佬,臭流氓?」他罵完後,便痛痛快快地大笑起來,還要親吻尼娜的脖子……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
  「你今天為何這樣心情不好?」卡羅爾輕聲問道。
  瑪達沒有吱聲,只是用手帕掩著她那因為忍性了哭泣而抖動的嘴唇和發燙的臉。她抬起眼睛,久久地看著他,因此使他感到煩了,便挪了挪身子,又問了一次。
  「噢,你的未婚妻來找你吶!」她指著正在客廳裡到處張望的安卡,低聲說。
  他於是不樂意地向安卡走來。
  「卡羅爾先生,維索茨卡太太要走,你送送我們吧。」
  安卡十分客氣地和瑪達辭別後,瑪達目送他們走過幾間客室。
  「梅拉小姐,咱們也走吧!」維索茨基說完,便去找正在客廳僻靜之處打盹的梅拉的姑媽;他回來時,遇見了母親。
  「我們要走,你跟我們一起走嗎?」
  「不行,我得送送格林斯潘小姐。」
  「別人不能送她?」
  「不行,別人不能送她。」她強調說。
  母子互相不高興地瞧了一下。
  母親瞪起了眼睛,可大夫的目光卻顯得鎮靜、決斷。
  「一會兒就回來嗎?安卡到咱家去,還有博羅維耶茨基,也等你回來喝茶?」
  「我來不及,因為我還要到門德爾松家去。」
  「隨你的便……隨你的便……」母親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連手也沒有伸給他吻,就走了。
  可是,維索茨基卻沒有管這個,只顧幫梅拉穿衣。
  梅拉的馬車已經等在門口,因此他倆馬上走了。
  「到魯莎家去好嗎?」
  「去魯莎家,好好,你要是願意,到天涯海角我們也去。」
  他熱情地表白道。
  「語言是超過願望的,語言也是超過可能的。」她低聲說道,那星期天傍晚的寧靜攫住了她;他也回到了現實,想起了才下的決心。
  「噢,那不對,我說話是算數的,只要你帶我走,到哪兒都可以。
  他戰戰兢兢地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現在我帶你到魯莎家去。」她一面回答,一面握著他的手,不願放下。
  「以後呢?」他低聲問道,盯著她的眼睛。
  「明天給你回答。」她一邊說,一邊望著那迅疾跑著的馬。
  姑媽在前排座位上不停地打著瞌睡。
  他倆在沉默中坐著,感到愜意地把發熱的臉迎著陣陣強風,因為馬車跑得很快,像皮球一樣的車輪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亂蹦亂跳。
  他倆都覺得一個決定性的、轉折的時刻就要來到;過一剎那,他們的心就會說話,其實這話早就存在於他們的心中,但它被壓抑了很久,終究要說出來的。
  他們以明亮的眼光互相望著,彼此洞察對方感情的秘密;
  每看一陣之後,兩人就更加接近、更為知心了。
  梅拉沒有忘記自己的決心,她感到這是必然的,感到痛苦和悲哀在折磨她;但她同時也十分愜意地沐浴在一股神奇的激流之中,這激流流過了他們的心房,洋溢在他們的腦海和那充滿了使人感到舒適的溫暖的血液裡。
  她感到幸福,因此渾身發抖,等著他的表白;她深知自己也會對他傾訴一切,向他表露自己全部的愛。
  她覺得自己存在一種無法抑制的慾望,要痛飲這杯幸福之酒,要一舉乾杯。
  她想就此縱情地享樂一番,不管明天將會怎樣,也許正是因為她知道明天將會怎樣,她才有此想法。
  雖然這個魔怪老是在纏著她,朦朧浮現在她的記憶裡,並且用明天可怖的圖景給此刻的幸福投上陰影,可是她逃避了它,她要忘掉它,哪怕一晚也好,一剎那也好。
  她握著他的手,把這隻手時時按在自己劇烈跳動的心上,不時用它撫摸自己熱乎乎的面孔,她的肩膀緊緊靠著他,一雙燃燒著的眼睛凝望著遠方。
  他躬下身子喃喃細語,由於挨她很近,使她感覺到他的嘴已經觸到她的臉上。
  「梅拉……」
  這微小的沁人肺腑的喊聲就像一把燒紅的刀,在她耳邊一飛而過。
  她閉上了眼睛,心象突然撲飛的小鳥一樣,猛烈地跳了起來,一股巨大的幸福之浪把她的這顆心淹沒了,使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嘴上仍在微笑。
  「梅拉!……梅拉!……」他不停地輕聲叫著,但這聲音全都變了。他還把一隻手塞在她的披肩裡,摟住了她的腰身,使勁兒把她抱在自己身上。
  她也任他摟抱,把自己的胸口貼著他的胸口;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把身子縮了回去,倚在馬車靠墊上,以頹然無力、幾乎聽不見的嗓音喃喃地說:
  「別叫了……別叫了……」
  她的臉如死一般的蒼白,她的呼吸也感到困難了。
  「梅拉,你要直接回家嗎?」姑媽突然驚醒了,便問道。因為梅拉沒有聽懂,她又重複說了幾遍。
  「不回,您回去吧。我到魯莎家去。」
  「瓦連蒂來接你嗎?」
  「我要是不在魯莎家過夜,就讓他派馬車來接我。」
  他們在門德爾松住宅前下了車。
  魯莎到前廳來迎接他們,很高興地瞅著他們,接受了女友給她的連連親吻。
  「就你一個人在家?」維索茨基問道,想用一雙直打哆嗦的手扣外套扣子,把帽子掛在平滑的牆上,可是這一切都沒有辦到。
  「不是一個人,有可可,有茶,還有寂寞作伴。」她一邊寒暄,一邊把他們帶進一間黑古隆咚的書房裡,由於身子絆了一下,那寬闊的胸脯也晃動了起來。
  「喲,這是哪兒來的歌聲呀?」維索茨基問道,因為從樓上莎亞的住房裡,傳出了一絲絲單調微細的聲音,在下面擴散開了。
  「我父親那兒來的,現在是每天如此。我挺擔心,因為布霍爾茨死後這兩個月來,爸爸常常祈禱,猶太教堂常派唱詩班的來唱聖歌,這不有點怪嗎?有一天,他還對斯坦尼斯瓦夫說,他在死之前要給殘廢老人和我們廠的工人修個大休養所。這是不好的預兆,所以斯坦尼斯瓦夫給維也納打了電話,要請專科大夫。」
  「是啊,真有意思。」他含含糊糊地輕聲說道,並沒有聽清魯莎的話。寫是他激動得直打戰,一雙眼睛盯著正往隔壁一間客室走去的梅拉。
  「你們倆怎麼都羞羞答答的?你們訂了海誓山盟吧?」
  「差不多是吧,差不多。你肯定能幫忙,沒問題吧?」維索茨基吻了她的手。
  「你不會幫忙。」
  「可是魯莎,我們親愛的、善良的、好心的魯莎肯定會幫忙,還用說嗎?」
  「你很愛她嗎?你說!」她問著,用手帕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他開始對魯莎慷慨激昂地表白起來,情意綿綿地描述了他對梅拉的愛,以致使她感到驚異。魯莎毫不懷疑他的熾烈的感情,她很有興味地聽著,對他深表同情,到後來,在她心中竟然產生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憐憫之感。所以當梅拉回來在他身邊坐下後,她便立即起身,抱著小猴子走了。
  「我聽見了你跟魯莎說的話。」梅拉含情脈脈地望著他,低聲說道,沒讓他回答,就和他擁抱起來,把一雙熱乎乎的、渴望滿足的嘴唇貼在他的嘴上,長時間地、激動地使勁吻著。
  「我愛你!」梅拉把吻間斷了一會兒,喃喃地說。
  「我愛你!愛!」維索茨基低聲回答。他倆把話中斷了,互相把臂膀交叉在一起,激情滿懷地擁抱著,各用自己的嘴唇咬著對方的嘴唇;他們的心已經停止跳動,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
  接著,他一邊吻她的眼睛、頭髮、脖子、嘴,一邊以低沉的、斷斷續續的、充滿激情的嗓音對她表述自己的愛。
  她倚著小沙發的靠背,兩隻腳放在方凳上,半躺半坐地聽他說話,在他的連連親吻下,高興得瞇住了眼睛,努著不知滿足的嘴唇。在他用嘴唇暖著她的脖子時,她感到有點緊張,只好聽任他的話語、愛情表白和他的溫存所帶來的幸福之波把自己浮載。
  當他說他明天就去對她父親申明,他要向她求婚時,當他最後精疲力竭坐在她腳邊的椅墊上,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凝望著她的迷迷糊糊的眼睛,開始講述那美好的、長久的未來時,她沒有打斷他的話,她的心完全陶醉了;她用充滿幸福淚水的眼睛凝望著他;強烈的感情衝動使她胸膛起伏不止,她嘴上也露出了某種奇特和感傷的微笑。但她沒有把他推開,只是時時用雙手抱住他的頭,吻著他的眼睛,低聲地說:
  「我愛你!你說話呀,最親愛的,今天就讓我醉醉吧,讓我瘋瘋吧!」
  於是,他又開口說話了;他唱出了全部愛情的交響曲,卻沒有注意魯莎。魯莎這時靜悄悄地坐在沙發上,一隻胳膊摟著梅拉,把自己長著紅髮的頭依偎在她的胸上,用閃爍著綠色光芒的眼睛注視著他,聽著他的傾訴。
  而他倆則依然在紡著幸福和愛情之紗。
  對他們來說,世界、人、現實都已不復存在,一切都沉入了忘卻的深淵,都被那籠罩著他們的迷霧所遮蓋。
  言談、目光、思想在他倆之間象閃電一樣穿流不息,同時由於感情的衝動而變得更加活躍,使他們的心靈嘗到了無法形容的甜蜜。
  他們的話越來越少,話聲越來越輕,好像擔心聲音稍大就會驚走此時此刻這良辰美景。
  萬籟俱寂,連街上最細小的聲響也聽不到。只有一絲微弱的電燈光照著的房間沉沒在這四堵黑牆的昏暗之中。室內漸漸湧現一片甜蜜的夢景,在一面牆下擺著的青銅花瓶中的一大把大紅的玫瑰花發出了刺鼻的香氣,蕩漾在這間房裡。
  他們不再說話了。只有一直在一動不動地坐著的魯莎開始十分激動地顫抖起來,她雖想忍住悲哀和哭泣,可是卻忍不住,便撲倒在地毯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為什麼就沒有人愛我啊?為什麼誰也不愛我啊?幸福也有我的分兒啊,我也會戀愛,我也需要愛情啊!」她大聲喊著;這喊聲十分悲切,一陣陣強烈的痛苦咬著她的心。梅拉不知該怎麼安慰她,也不會安慰她,這尖厲、刺耳的哭聲在她心中引起了共鳴,使她想到了現實是多麼殘酷。
  維索茨基已經站了起來,想要出去,並且又一次地提到明天要去見她的父親。
  「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我是猶太人!」她輕聲說道。
  「這個我記得,可是,你既然愛我,願意接受基督教,那你是猶太人也沒什麼妨礙。」
  「為了你,我準備受苦。」她肯定地說,「好了,不談這個了。明天早晨我就告訴我父親,然後馬上給你寫信。等收到我的信,你再來!」
  她輕聲而急忙地說著,總算想出了寫信這個辦法,因為她現在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告訴他,她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
  不能告訴他,無論如何現在不能告訴他……
  明天……再說明天的吧,現在還是親吻、溫存……還是山盟海誓……還是這個如此強烈、如此甜蜜、如此令人陶醉的愛情,還是……還是……
  「再呆一會兒,我最心愛的,再呆一會兒吧!」她在和他一起穿過幾間冷颼颼的房間、向門口走去時,請求著說,「你不知道我離開你多難受嗎?」
  她突然擔心,十分擔心他這一走,她就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因而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依偎在他身旁,投入他的懷抱,於是兩人緊緊地擁抱著,嘴挨著嘴,佇立了許久,難捨難分。
  他們雖是這樣拖延時間,可依然越來越走近了門口。梅拉由於煩惱而渾身打抖,越發緊緊地靠在他的胳臂上,痛苦地低聲地說道:
  「再呆一會兒,再呆一會兒。」
  「明天咱們還見面,梅拉,以後每天見面。」
  「是啊……每天……每天……」她不斷地重複著,像響起了回聲一樣。她把嘴唇咬出了血,為的是不讓自己叫出聲來,不讓自己發出絕望的喊叫,不讓自己趴在他的腳下去求他別走,求他留下,或者立即把她帶走,帶到海角天涯。
  「我愛你!」他向她告別,要吻她的手和嘴。
  可是她沒有讓他吻,她一動不動地靠著牆,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他如何穿衣,開門,和在窗玻璃後消失不見。她的精力已經耗盡,但她那鬱積在喉嚨裡的嗚咽卻快要把喉嚨脹破,她的心房幾乎要爆炸了。
  「米喬!」她對著他的背影輕聲叫道。
  她慢慢穿過了空蕩蕩、冷颼颼的幾間房。這些房間都像寬大和富麗堂皇的陵墓一樣,十分寂寞、豪華和空虛。她的腳步越來越重,同時還在剛才接受他的熱吻的地方處處停留。她昏昏沉沉地左顧右盼,從她那發青的嘴裡不時響出某種聲音。她越走越慢,最後走到因為無人憐愛正在痛哭流涕的魯莎的身旁。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她想道。淚水終於衝破了自我克制的堤壩,像激流一樣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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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發表於 2010-11-15 00:03:13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九章
  
  維索茨基展著幸福的翅膀飛到了家裡。
  他遇到所有的人都在喝茶。特拉文斯卡也在,她不過是來小坐罷了,因為丈夫跟庫羅夫斯基外出,她一個人在家悶得慌。
  他們圍坐在一張被吊燈照得亮堂堂的大圓桌旁,正在品頭論足地議論尼娜今天的賓客。
  維索茨基正趕上安卡面對他母親惡毒攻擊梅拉而為之熱烈辯護之際。母親一見兒子,火氣更旺了,便提高嗓門大肆發洩她對猶太人的種族仇恨。
  維索茨基默不作聲地聽著,喝茶,想著梅拉。他還能感覺到她的那些親吻,感覺到它在臉上留下的余熱,他的嘴唇也感到熱呼呼的。當他回味著她的擁抱時,他就渾身戰慄。他覺得她依然在他身邊,他還可以聞到她在自己的衣上、手掌上、頭髮上留下的濃郁的香氣。
  他太幸福了,所以對母親不公正的、狂熱的攻擊也報以寬容的微笑,同時十分和善地瞥了博羅維耶茨基一眼。博羅維耶茨基用雙肘撐在桌上,望著坐在他身邊,頭靠著頭的尼娜和安卡,自己也被他的紙煙散發的煙霧團團圍住了。
  尼娜的頭髮在燈光照射下,閃灼著金光,她的清晰明亮的臉好像淡粉色的瓷釉。她用一雙帶有褐色斑點的發青的眼睛望著維索茨卡。安卡一頭蓬蓬鬆鬆的黑髮梳成了高高的髮髻,由於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所以表情一時一變。她連續打斷了維索茨卡慨慷激昂的說話,有時還突然向前伸出頭來,緊鎖著濃黑的眉毛,那眉毛便成了兩道彎弓。她的好動的臉龐就像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在她心裡留下的一切印象,但她為猶太人辯護卻是出於真心實意,並以此來反駁維索茨卡的邏輯推理。維索茨卡躺在圓桌對面的一張大沙發上,說起話來有板有眼,在說得激動時,就靠在桌旁,現出她那在燈光照耀下依然顯得很美的臉。
  「米耶奇斯瓦夫先生,請你幫我為猶太人,特別是梅拉·格林斯潘小姐說幾句公道話吧,因為卡羅爾先生不願說,他說過,梅拉不要辯護。」
  所有的人馬上開始更加熱烈地各抒已見,可是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打斷了他們的話。
  這小伙子雖然還在哭,也哼哼呀呀地說,巴烏姆夫人病得厲害,馬克斯派他來請維索茨基,還說他找醫生找遍了全城。
  「我馬上去!諸位,再見。」
  「我也該走了。」尼娜說。
  「外面天氣挺好,我送小姐吧。卡羅爾先生跟我們一塊兒走嗎?」
  卡羅爾有心表示同意,卻又不滿意安卡的安排,因為他想睡了。
  「至於1格林斯潘小姐,」醫生穿好大衣,從自己書房出來後,大聲說道,「那就請諸位對她客氣一點,因為她是我的未婚妻。」
  母親霍地站了起來,可是醫生沒有等她,急忙出門到巴烏姆家去了。
  馬克斯應尤焦的呼喚,從特拉文斯基家出來後,急忙回到自己家時,他母親已經神智不清了。
  晚霞的餘暉映照著整個寬大的房間,使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緋紅色的幽暗中;奄奄一息的病人正在凝望著遙遠的荒漠似的天空,她的臉僵硬了,浮現出一片死灰色。
  只有一根不斷搖晃著的蠟燭在散髮帶黃色的混濁不清的光,哆哆嗦嗦照在她那滲出汗珠的平靜的臉上。
  奧古斯塔夫人2跪在枕邊,一面流淚,一面輕聲地祈禱。
    1原文是法文。
  2原文是德文。
  老巴烏姆坐在床腳邊,臉部表情象石雕似地冷漠。他望著妻子,眼裡由於湧出了淚水而閃閃發亮。他全身沒有一根筋肉在抖動,他的眼淚也沒有一滴流出他那發紅的眼簾。他坐的時候,表面上鎮靜自若,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死死地抓住它,甚至在這塊硬木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看到馬克斯進來後,他抬起眼睛,瞅著他疾步走到母親身邊,跪在床前。
  「媽!媽!」馬克斯撫摸著母親伸向蠟燭、緊握著的手,驚慌地叫道。
  巴烏姆夫人緩慢地、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著,她那玻璃似的突起的眼睛在晚霞照耀下,呈現出各種顏色,像一潭深水一樣;她的右手本能地在被子上摸著,好像要尋找滑到了牆邊的襪子,和那放射著金屬光芒的毛衣針。
  廚娘和女僕們都跪在房中幽暗的地方,發出一陣陣哭聲。
  「媽啊!」馬克斯又哀聲叫了一次,由於心頭湧上一陣悲痛,竟嚎啕大哭起來。
  病人似乎醒過來了,把頭轉了過來,以清冷的目光盯著兒子的臉,蠟燭也從她手中掉下來了。她用僵冷的手掌握住兒子的手,一絲迴光返照的微笑在她發青的唇上掠過,她把嘴動了動,可是除了那呼嚕呼嚕的喘息之外,沒有發出別的聲音。
  她嘴上的笑容已經凝聚。她把臉轉向窗口,一雙漸漸死滅的眼睛凝望著蒼茫的暮色,凝望著象塊塊黃銅一樣、在灰色天空中浮游、慢慢消失著的最後幾片雲霞。
  花園裡刮起了風,把矮小的丁香樹吹到了窗口旁,使一簇簇鮮花打在玻璃上,像紫色的眼睛一樣探望著這個彌留之際的病人漸漸僵硬和一動不動的臉;病人的下顎越來越下垂了。
  馬克斯雖然知道這已經是生命的終結,依然立即派人去請維索茨基,非常焦急地等著他來,每過一會兒,就不安地側耳靜聽母親是否還活著,是活著,可存在的不過是無意識的生命。有時候,從她胸中發出一片輕微的呻吟,抖動一下嘴唇,用僵硬的手指作出某種無意識的動作,然後她又一動不動地仰著面,連躺幾個小時,毫無生氣,一雙大睜的眼睛凝望著死亡之夜,籠罩著大地的夜。
  維索茨基終於來了,博羅維耶茨基也隨後來到,但是他們都肯定以為,巴烏姆夫人前幾分鐘已經大行西歸了。
  馬克斯把臉埋在被子裡,像孩子一樣地痛哭。老巴烏姆癡呆呆地站著,俯身死者之上,摸了一下死者的太陽穴和兩隻冰冷的手,最後一次深情地看了看她那大睜的眼睛,那雙好像表示驚異地凝望著永恆世界的眼睛,接著他用他的哆哆嗦嗦的手指合上她的眼皮,便慢慢地、兩步一歇、三步一回頭地走出去了。
  最後,他在一間空蕩、昏暗的辦公室裡,坐在一堆頭巾上,一動也不動,什麼也不想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沉。當他甦醒過來時,點點繁星正如閃光的露珠一樣,顫抖在蒼穹上,羅茲城已經在萬籟俱寂中入睡,只從城外某地的一棟房子裡,傳來一兩聲小手風琴聲。
  他站了起來,慢慢走過沉浸在寧靜和黑暗中的整座住宅。
  在汽燈照明的倉庫裡,他看見尤焦正睡在貨物堆上。他沒有叫醒他,又穿過了幾間空蕩蕩的、寂靜的房間;整座住宅都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餐廳裡,他見到馬克斯睡在沙發上,因為馬克斯才從特拉文斯基家回來,還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帶。
  走到妻子房間的門口時,他踟躕了片刻,但還是進去了。
  床塌已被抬到房中間,亡人已經蓋上了床單,但仍隱隱約約地顯出臉的輪廓。
  桌子上點著幾支蠟燭,還有幾名女工在作祈禱,唱著《安魂曲》。
  奧古斯塔夫人1哭得兩隻眼都腫了,她膝頭上放著幾隻貓,正在沙發上打盹。
    1原文是德文。
  微風吹拂著打開的窗戶放下的窗簾,搖曳著裡面的帷幔。
  巴烏姆久久地看著這個場面,似乎想要將它永遠保留在記憶中,又好像是對它不可理解。他回到了自己房裡,提起一盞點著的汽燈,像近來經常夜不成寐的時候那樣,到工廠去了。
  在車間裡,四堵高大的石牆巍然矗立,寂然淒然,黑魆魆的。月亮已經落下,只有寥寥可數的幾顆星星發出蒼白的微光,被黎明前的霧靄遮住,好像由於黑夜與白晝的搏鬥而失去了光彩。東方深廣的天際,已經露出了白光。
  廠院活像一眼黑井,響遍了一些忘記放開鎖鏈的狗的吠叫聲。
  他什麼也聽不見,於是走進了一條黑糊糊的象地道一樣的長廊裡,那裡散發著一陣陣腐爛東西的刺鼻的臭氣;他的腳步聲也在一片空寂中傳開了。
  他邁著機械的步子慢慢穿過一間間大廳。
  這些大廳充滿了深沉的、墳墓般的寂靜。過道兩旁成行的車床好像一個由於失去支撐力而彎下腰的骨架子,輪子上脫落下來的皮帶有如割斷的棉紗和線縷一樣掛著,上面佈滿了長發般的蛛絲;一條條印花布也鬆鬆散散地掛在這裡,宛如一堆堆散亂的僵死的獸皮。
  「她死了。」他一面望著那一排長長的大廳,一面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注意地聽著,喃喃自語著,「已經死了啊!」他不停地嘮叨著,但是他不知道他想到的是妻子,還是工廠。他越走越慢,從一間大廳到另一間大廳,從一層樓到另一層樓,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
  維索茨基和博羅維耶茨基從巴烏姆家出來時,心情很沉重。
  「我真為馬克斯歎惜,他很愛他母親。他母親這一死,會弄得他長期心情不安的,又正趕上這個時候。安裝機器少不了他呀!我就是不走運!事事如此!」卡羅爾怨天尤人道。
  「安卡小姐馬上就會搬來羅茲嗎?」
  「一個星期後。」
  「結婚呢?」
  「我正考慮這件事呢!我得先把這頭大牲口養好,讓它轉起來。工廠開了工,也許十月份以前能開工,然後我才能想到結婚。」
  他們沉默地繼續走著,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竟意想不到地遇見了韋爾特。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莫雷茨?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我剛回來,正要回家去,可是你們要是去喝咖啡,我也去。」
  「馬克斯他母親剛剛死了,我們從他家來的。」
  「死啦?這種事我不想聽。」
  他哆嗦了一下。
  「城裡有什麼新聞嗎?」
  「大概沒有,有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成天呆在廠裡。格羅斯呂克要是見了你,一定會高興的。今天還向我問起你呢。」
  「有什麼可高興的?」莫雷茨輕聲地說著,用有點打顫的手托了托夾鼻眼鏡,馬上看了一下卡羅爾的臉。
  他們去喝咖啡的那家旅館,由於時辰太晚,已經闃無一人,只在庭院中間的花園裡還閒坐著梅什科夫斯基和默裡。
  他們在這兩個人身旁坐了下來。
  「我等一個人,等了一個鐘頭了。一個人獨斟獨飲,太無聊了。」
  「你不是有這個英國人作伴嗎?」
  「他搞上了第四個姘頭,這才舒服了點,可是他如果喝上第四杯酒,就會感到天昏地暗。」
  「你二位在這兒呆了很久了嗎?」
  「默裡半個鐘頭前剛剛調情回來,我坐的時間長點。我本是來吃早飯的,可是在這裡就挨到了吃午飯,午飯後來了幾個熟人,天也不早了,不用再走了,我就等著吃晚飯。晚飯後在城裡還能幹什麼呢?戲,我不愛看,也沒有熟人,沒家沒業的,可不就在酒館混嗎。後來默裡又說了他那幾個姘頭的挺有意思的故事。工廠怎麼樣?」
  「蓋著吶!」
  「上帝保佑,祝你的工廠胃口好,消化好。你也瘦了。」
  「唉,我一個人干十個人的活兒,還是幹不過來嘛!」
  「那你得保重羅!一有人來,就說昨天幹了什麼,今天干的什麼,明天又要幹什麼,累壞了,等等等等。也真見鬼了!我這是在哪兒呀?在人群裡呢,還是在機器中間?嗨,真他媽的,愚蠢,把人變成了機器!我想聽聽他們想的是什麼,有什麼心思,有什麼見聞。可是他們光說:工作吶。每人一杯啤酒!」他沖堂倌叫道。
  「我們倆喝咖啡。」
  「喝酒吧!」
  「誰有工夫想那些虛無縹渺的事,那跟誰有關係?」莫雷茨挖苦道。
  「只和公牛沒有關係,因為有人趕著它去幹活。」
  「因為有土地,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其他都是次要的。」
  「你別說這話,你只有你的錢包才要緊,這我不奇怪,因為你就是一個無賴,一個混種;可是博羅維耶茨基、還有大夫也說這種話,我就惱火了。」
  「我對什麼也不反對,對什麼也不肯定,我現在是在蓋工廠;等蓋好後,我才能坐下來清談解悶。」
  「我回家了,這兒太無聊。」維索茨基說完走了。
  卡羅爾趕忙喝完茶,跟莫雷茨走了出去。
  「你再呆會兒吧!」梅什科夫斯基請求默裡說,「咱們談談愛情問題。」
  「不行,明天是星期一,我五點鐘就得起來,到工廠去。」
  「你是不是在博羅維耶茨基手下干?」
  「活兒都包在我一個人身上,可是工錢只拿一半。」說著他走了。
  剩下了梅什科夫斯基一個人,他在悶悶不樂地發呆,一想又得回家了,就打心裡不好受,便對桌子搖起頭來。
  「先生,這兒要關門啦!」堂倌客客氣氣地告訴他。
  他昏頭昏腦地望了一下四周。到處都很空蕩,陰冷,昏暗,招待員正在收拾桌子,把它們搬在一起。
  梅什科夫斯基戴上帽子,付了酒錢,可他走到門口後,由於不願回家,害怕一個人孤單,又回到了茶几旁邊,嚷道:「堂倌,一瓶啤酒,兩個杯子,你得陪我喝,告訴掌櫃的,給我找個住的地方。這樣活著,真他媽的遭罪!」
  他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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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4:29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章
  
  「咱們已經來了兩天了,可我還是不相信,咱們真的搬到羅茲來了。」安卡從露台上叫道。
  「可是這的的確確就是羅茲呀!」阿達姆先生回答說。他坐在露台外面花園中的一輛手推車裡,用手掌擋著陽光,四下眺望著工廠的紅牆和如密林般矗立的煙囪,然後,他把視線久久停留在花園盡頭高高聳立的卡羅爾工廠的腳手架上,輕聲地歎息著。
  「是啊,這是羅茲!」安卡喃喃地說了一聲,便回房裡去了。她在打開的木箱、雜亂無章的傢具、裹著麥草的器皿中走過時,看見到處都是亂七八糟,以馬泰烏什為首的幾個工人正在迅速開箱,安裝佈置。
  安卡在幫他們安排,親自掛上窗簾,有時還興致勃勃地跟馬泰烏什聊幾句;但大部分時間她還是坐在隨便一個箱子上,或者窗台上,以憂鬱的眼光張望著整個住宅。
  她感到悲傷;這座陌生的住宅,一系列新粉刷的房間,新鋪設的、散發著油漆味的地板,都奇怪地使她感到悲傷,所以她常常跪到大露台上;露台有半個住宅長,佈滿了綠色的野葡萄籐;可是她仍然感到難受,因為她以前看慣了無邊無際的綠色原野,地邊鬱鬱蒼蒼的森林,沒有遮攔的美麗廣闊的天空;現在她看到的都是房屋、工廠、在太陽光下耀眼的屋頂。她看到的就是她曾嚮往的羅茲,像一堵環形的石牆從四面把她團團圍住的羅茲。羅茲本應該實現她的全部願望,可是現在卻平白無故地給她帶來了深深的悲哀和種種令人惶恐的不祥之兆。
  她回到房裡時,似乎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竭力控制著那湧上了眶子的憂傷的眼淚。
  「爸爸,您要什麼嗎?」她向窗外探著身子,不時問卡羅爾的父親。
  「什麼也不要,安卡,什麼也不要;咱們不是搬到羅茲來了嗎。再過一個鐘頭,卡羅爾就回來吃午飯了。」他大聲地說,幾乎嚷了起來,因為他不願意讓這姑娘看出他心裡也很不是滋味,為了掩飾心頭的煩悶,他哼起小調來:
    一個小婦人喲,養著頭羝羊,
  
  哼夯,哼夯,哼夯,哼夯。
  「推車,瓦盧希!」
  可是,瓦盧希不在,他留在庫魯夫了。暫時由馬泰烏什代替。
  阿達姆先生歎了口氣,不再言語,他望了幾眼米勒幾座工廠裡冒出的團團污濁的黑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起來,因為空氣裡瀰漫著煮石灰和熬開的瀝青氣味—— 是用來澆糊卡羅爾的工廠車間的。
  他拿手帕摀住嘴,看了看花園裡通往工廠的長長的甬道;甬道兩旁栽滿繁茂的玫瑰花樹叢,上面開滿了白色的和粉色的花朵。
  這個時刻很宜人,寧靜,溫暖,整個花園的花木都在輕輕地搖曳著,櫻桃樹葉上雖然撒滿了煤灰和煙垢而發黑,卻依然熠熠生光。
  幾十棵果樹高高聳立,綠中帶黃的樹帽饞涎欲滴地仰望著太陽,眺望著不遠地方展現的潔淨的田野。
  他終於清醒過來,便朝著懸掛在露台上的山鳥打著口哨;可是鳥兒對這熟悉的口令卻不予回答,趴在籠子底,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翅膀,昏昏欲睡。過一會兒,它抬起頭來,昏昏然瞥了主人一眼,便又打起盹來。
  「還不見卡羅爾來?」安卡從屋裡問。
  「沒吶,過半個鐘頭就打午餐點了。安卡,過來,好姑娘。」
  她走了過去,坐在手推車扶手上,望著父親。
  「你這是怎麼啦,安卡,啊?勇敢點嘛,好姑娘,不要洩氣,不能灰心啊!看見了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勇敢的姑娘!……呵!呵!你還忘不了,這世界上有個庫魯夫吶。那算什麼呀,抬起頭來,前進!」他說得很快,接著便親吻她,撫摸她的頭,吹著響亮的口哨,同時用一隻腳打著拍子。
  然後,他吩咐馬泰烏什把他推到了屋裡。在那兒他大聲喊著,一邊兒哼著小曲,一邊兒指揮工人也唱了起來,還注意安卡是否聽見了他的歌聲。
  不久,卡瑪和維索茨卡來訪,為了幫忙收拾住宅。阿達姆先生便跟卡瑪愉快地笑鬧起來,可是她淨搗亂,比所有的人加起來還厲害:她用皮帶把從庫魯夫帶來的,整天在花園、住宅裡夾著尾巴亂竄的看家老狗和打獵的老狗拴在一起,在露台上追著玩。
  「卡瑪,你怎麼淨瞎鬧呀?瞧我非告訴你姑媽不可。對,也得讓霍恩先生知道知道,你還玩小狗吶!」維索茨卡訓斥著她;在聽到狗叫著咬人時,她直堵耳朵。
  「這有什麼呀!哼,我誰也不怕。有安卡小姐保護我。」她只管跑著、跳著、笑著、嚷著,撲在安卡身上,使勁地親她;
  狗又馬上把她引到花園去了。
  「抓住它!用爪子!抓呀!貓!……!貓!……貓!……」她拚命喊著,放開了狗又去抓貓,自己也像發瘋一樣地追著狗,在花園裡亂跑起來。
  她摔倒了兩次也不在乎,爬起來又叫著直追;狗的短吠聲和她的喊叫聲相互呼應,可是追也是白追,因為貓已經跳上了樹,對她發出了示威的嚎叫。
  卡瑪也跟著那白貓爬上了樹,眼看快要一把抓住那貓的脊背了,可是白貓弓了弓腰,一縱身便跳到旁邊一棵樹上,從那兒又蹦到柵欄上去了。它趴在那兒,兩隻綠眼睛放心大膽地盯著往牆上亂蹬爪子、氣得齜牙咧嘴的狗,望著累得呼哧呼哧的卡瑪。
  「瞧這姑娘多野,卡瑪真淘氣啊。喂,過來,你這淘氣包兒,讓我親親。」阿達姆先生呼喚她,高興得哈哈大笑。
  「累壞我啦,白搭。哎喲,我差點把它抓住。這些狗真不頂用……在花園旮旯裡,醋栗樹下,眼看就要咬住那隻貓,可是貓只掉了幾根毛,就給跑了,竄到了樹上。我們就一個勁兒追,貓又從我的手下溜了,飛了;等狗再去捕它時,它衝著狗瞎叫,又噌地一下跳上了大櫻桃樹。我也爬上了樹……它差不多是從我腦袋上間逃走的。唉……累死我啦……」她滿面通紅地大聲說,互相擦著兩個膝蓋,因為她在爬樹時擦破了點皮,現在有點疼癢。
  阿達姆先生吻了吻她的頭,把她那散在臉上的汗涔涔的頭髮撩到頭上。
  「我想讓您做我的大伯!」她摟著他的脖子叫道,「喲!卡羅爾先生跟莫雷茨來了。您知道嗎,我要叫您『大伯』,好嗎?」
  「好啊,好啊,我跟你姑媽還是遠親呢。」
  「安卡小姐!卡羅爾先生跟黑臉兒莫雷茨吃午飯來啦!」她從露台上叫了一聲,就去迎接那兩個人,因為她很喜歡卡羅爾。幾條狗也尾隨著她,還照庫魯夫的老習慣,沖客人汪汪地叫著。
  「別叫了,庫爾塔,別叫了,你這野狗,這是你們的老爺,也不能咬那個猶太人:他不是長工!」她摸著狗的頭,安撫著它,「卡羅爾先生兩個星期沒來看我們了,莫雷茨總有一千年了吧,我不理你們。」
  「可是我從柏林給卡瑪小姐帶禮物來啦,不過現在沒拿來,等我給你送到家去吧。」
  「這樣的許願,我們在斯帕策羅瓦街就聽見了,現在就連斯泰凡尼亞太太也不信卡羅爾先生的話啦:說去看她,可是兩個星期都沒露面。」卡瑪把他們引到開午飯的露台上去時說。
  莫雷茨今天臉色蒼白,很奇怪地感到焦躁不安。
  他努力裝成愛說愛笑的樣子,一直在跟卡瑪開玩笑,可是卻把卡瑪弄急了。她脾氣一犯,便把一杯水潑在莫雷茨眼睛上,惹得維索茨卡把她大罵了一通;卡瑪不得不眼淚汪汪地求他原諒。
  「莫雷茨!請你別生氣;你要是生氣,沖姑媽告狀,那我就要在家裡說你不好,讓姑媽,斯泰法小姐,萬達,謝爾平斯基先生,讓大夥兒,大夥兒都生你的氣。」
  「霍恩要跟你挑戰,他們用新槍射擊過哩!」卡羅爾學她的腔調補充說。
  「射擊嗎?怎麼?射就射嘛!您還以為霍恩不會射擊嗎?上星期天在射擊場,他用手槍打了二十發,中了十五發。我親眼見的。」
  「卡瑪你也常去射擊場嗎?在那裡會知道很多的。」
  「我沒說過……我……」
  她的臉刷地紅了,便沖狗吹了一聲口哨,跑到花園去了。
  「這姑娘多好!這麼憋在羅茲,可惜啊。」阿達姆先生低聲說。
  「當然,她要是跟放羊的上牧場,就更好;可是沒法子呀,她媽淨顧自己高興,哪還管女兒呀。」卡羅爾諷刺道。
  「這可是天下最好的孩子。」維索茨卡看著她跑到了花園裡,說道。
  「再聰明點就好了。」
  「能變聰明的,還小呢。」
  「小什麼呀,都快十五歲了,還是一股野勁。」
  午飯匆匆吃完後,他們很快地喝了咖啡,就回廠裡去了,因為下午上班的汽笛聲又從四面八方放開嗓門叫了起來。
  他們走後,阿達姆先生吩咐把他推到花園綠蔭上去午休。
  維索茨卡這時候走到安卡身邊,十分高興地說:
  「我得告訴你,米焦的事,現在我放心了。他離開家兩天,去了趟華沙,昨天回來了。他吃飯時告訴我,讓我放心,因為他不想跟那個什麼……格林斯潘家的丫頭結婚,她也不願意嫁給他……你聽見了吧,安卡,格林斯潘的女兒不願意嫁給我兒子維索茨基!誰能想到,猶太人這麼瞎眼!跟鄉下人租地一樣……哼,還不願意嫁給我兒子!……這太好了,我高興得直禱告,可我不能原諒她……她斗膽包天,竟拒絕我的兒子……當她是誰,哼,不就一個普通猶太女人嗎!……兒子給我看了她的信。她這個臭不要臉的在信裡說,她愛是愛我兒子,可就是不能嫁給他,她家裡永遠也不同意她改信天主教。她跟我兒子告別時,還挺動感情的。真個的,我要是不知道那信是個什麼猶太女人寫的,而且我兒子是當事人,我真的要可憐她哭一場呢。你要願意就看看這封信,可是,安卡,別告訴別人。」
  安卡看了很長時間。信寫了整整四頁,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裡行間充滿了淚水、真情、痛苦、自我犧牲精神。安卡還沒有看完,早已為她的不幸失聲痛哭了。
  「她會難過得要死的……米耶奇斯瓦夫先生要是愛她,就不應當顧忌太多……」
  「難過,這是上帝獎給她的。放心吧,因為戀愛,她死不了,嫁給一個什麼大老闆後,過不了幾天就會心滿意足的。你不瞭解猶太女人。」
  「誰心裡難過也總是難過呀。」安卡不高興地回答。
  「說是這麼說,可實際情況完全不一樣。」
  「不一定……不一定……」
  安卡猛地站了起來,因為這時從工廠傳來了一聲嘎巴響,緊接著是一陣轟隆聲,幾十個人的驚叫聲也透過花園傳來了。
  片刻之後,卡瑪出現在通向工廠的小道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
  「腳手架!……天啊……都砸死啦……啊,天啊……啊,天啊!……」她含糊不清地嚷著,又驚又怕,渾身直打哆嗦。
  安卡驚恐萬狀地急忙跑去了。可是在隔開花園和工廠廠院的欄柵旁邊,有一個人守著,不肯放她過去。那人解釋說,沒出什麼大事,不過是上面的腳手架塌了,壓住了幾個人;博羅維耶茨基先生已經到了現場,吩咐他在這兒把守,不能放人過去。
  安卡回到了屋裡,等維索茨卡和卡瑪走後,她再也呆不住了;她彷彿聽見了受傷的人在呻吟……
  她雖然派了馬泰烏什去打聽詳情,但因為等不及他回來,便挎著在庫魯夫試用過多次的手提藥箱又去了。
  她十分詫異地看到,工廠依然照常工作。
  瓦匠站在主樓旁邊腳手架上打著口哨;蓋屋頂的工人在屋頂上正鋪設大塊鋅板;廠院裡擺滿了馬車、磚瓦和石灰;在未來的紡紗車間裡,工人也在平心靜氣地安裝機器。
  她在哪兒也找不到卡羅爾,可這時有人指著馬克斯·巴烏姆幹活的那個車間,告訴她卡羅爾出城去了。
  馬克斯快步走到她面前。他這時穿著一身藍工作服,滿臉油污,因為出汗,頭髮都沾在臉上,嘴裡叼著煙袋,雙手插在兜裡。
  「怎麼回事?」她問道。
  「卡羅爾沒受傷,出事前幾分鐘跟莫雷茨走了。」他乾巴巴地說。
  「我知道,工人受傷了吧,我剛才聽見有人在哼哼吶……」
  「大概有人壓在底下了,我也聽見了嗷嗷的叫喊聲。」
  「他們在哪兒呢?」她又問道,口氣有點硬了,因為他那冷淡的回答和臉上似乎要責備的表情使她感到煩躁。
  「走廊第三車間後面,你幹嗎非要去看呀?」
  「大夫在嗎?」
  「派人去找了,不在家。亞斯庫爾斯基暫時看著他們呢,他會治病,從前在莊子上給牲口放過血。不行,小姐,我不能放你過去,你看了會不舒服,那不是你看的,你幫不了他們什麼忙。」他決斷地說,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壓不住心頭的怒火,便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他因此也不得不退到了一旁,把門拉開,給她指了指路。
  然後他仍回頭幹活去了,可不時還偷看著那躺著傷員的樓道。
  樓道很寬敞,面向廠院的一堵玻璃牆照得裡面很亮:這兒成了臨時的安置所。
  牆腳下有五個人成排地躺在新刨花和麥秸上。
  亞斯庫爾斯基在一個工人幫助下,正在看他們的傷勢。
  樓道裡一片呻吟聲。砸傷的人像木頭一樣躺著;他們身上流出的血淌了一地板,因為從毗連的幾個車間、透過面向熾熱太陽的玻璃牆壁,傳來一股股令人窒息的悶熱,這些鮮血都凝固了。
  安卡一見這血淋淋的軀體,不覺驚叫一聲;她不假思索地立即開始幫亞斯庫爾斯基進行包紮。
  她一瞅見那砸斷了的紅腫的腿,渾身上下便打哆嗦。沾滿泥垢和血跡的青色的臉使她觸目驚心,聲聲呻吟使她感到難受,她的雙眼淚水漣漣,有好幾次感覺不適,不得不出去換換空氣。但她馬上又回到這裡,忍住一陣陣的噁心,滿懷同情,憐恤之心,盡其所能地地為他們洗傷,用棉紗止血。
  她什麼都干,而亞斯庫爾斯基卻不怎麼幹,只是唉聲歎氣。她後來又叫馬泰烏什立即把找得到的好醫生和副手都請來。
  在廠裡、工人中間,立即傳開了一條消息:小姐親自照料傷員。過一會,還有一個人從窗外向裡面探望,眼見為實,表示感佩後又消失不見了。
  過了差不多半小時,維索茨基才來。他是工地上的主治醫生,看到她火辣辣的沾滿淚水的臉、她那血污的外衣和雙手,和那些伸出了無力的手抓住她衣襟親吻著的半死的人後,感到十分驚訝。
  維索茨基工作很利落,片刻之後,便斷定兩人是腿骨骨折,一個人臂骨和鎖骨骨折,第四個頭被砸破,第五個是個十歲的孩子,一直昏迷不醒,是內傷。
  三個重傷的用擔架抬著送進了醫院,第四個人的老婆找來了,大哭大叫地把他領回家去。只剩下這個男孩,醫生終於使他甦醒過來,並吩咐把他放在擔架上,可是他卻放聲大哭起來,拉住了安卡的外衣。
  「小姐,別送我上醫院,別送……上帝保佑,別送啊!」他叫喊著。
  安卡給他作了解釋,並安慰他,可是無濟於事。
  孩子嚇得直打哆嗦,以迷離的眼光注視著站在擔架旁邊那些人的行動。
  「嗯,好吧。可是你告訴我,你母親在哪兒,讓他們送你去,我會記著你的。」
  「我沒有母親。」
  「那你在哪兒、在誰家住呀?」
  「哪兒也不在!」
  「總得有個地方睡覺吧!」
  「我在……卡奇馬列克磚廠裡睡覺,早晨跟瓦匠一起上這兒來。」
  「怎麼辦?」
  「送醫院去。」醫生決斷地說;男孩一聽害怕極了,又抓住安卡,昏了過去。
  「亞斯庫爾斯基先生,叫人把他抬到我那兒去,頂樓上那間空房可以住。」安卡當機立斷地說,「你別怕了,到家裡去養傷,我家!」男孩醒過來時,安卡對他說。
  孩子沒有答話。在人們把他放在擔架上抬走時,他表示崇敬而又詫異地望著她。
  孩子被抬上頂樓後,維索茨基查看了他,發現他斷了三根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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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4:41 |只看該作者
  這一天過得跟往常一樣。
  吃晚飯時莫雷茨也來了。安卡去探望孩子,因為他發燒,又有點說胡話,所以她在上面坐了很久,回來時心情很激動,倒茶時兩隻手直打哆嗦。她正想對卡羅爾說說那孩子的事,可是卡羅爾接過茶來就小聲地但口氣很硬地說了:
  「你可真有閒情逸致,把病人弄到家裡來了。」
  「他怕醫院,又沒個親人,在磚廠裡睡;我該怎麼辦?」
  「不管怎麼說,也不能把這個家變成流浪漢的醫院。」
  「可是……可是他是在你的廠裡砸傷的……所以……」
  「他幹活又不是白幹。」卡羅爾發火了。
  安卡詫異地瞥了他一眼。
  「你這是認真的話?他一聽說要把他送醫院,就暈了過去,那我倒應當把他撇在街上,或者曳到醫院去,讓他嚇死羅!」
  「你見了一件平常的事,就愛動感情。這雖然好,可是絕對沒有必要。」
  「要是懂得替別人設身處地,就應當。」
  「請小姐相信,我會設身處地地想;可是你不能要求我對每一個蠢貨,每一條癩皮狗,每一朵枯萎的花,或者每一隻踩死的蝴蝶大發慈悲。」
  他的眼裡露出了嚴厲的、不懷好意和鄙夷的神色。
  「他的三根肋骨斷了,頭砸破了,還有肺出血,所以既不是枯萎的花,也不屬於踩死的蝴蝶那一類。他痛苦……」
  「那讓他死了算了。」卡羅爾尖聲地詛咒道,因為她說話的高傲口氣刺激了他。
  「你沒有同情心……」她輕聲責備道。
  「同情心我是有的,不過我不幹慈善事。你沒有把他們都接到家裡來,真遺憾呀!」
  「沒有必要。如果有必要的話,那我會毫不猶豫……」
  「沒有都來,可惜呀,那場面該多好呀!住宅變成醫院,你變成大慈大悲的護士。」
  「你一定會下令把他們都扔到街上去,那場面就更美了。」她怒氣沖沖地說完後,不再開口了;可是她的鼻子在翕動,眼裡放出了銳利而強烈的光芒;她咬著嘴唇,克制著由激動而產生的顫抖。
  與其說她是生他的氣,不如說他那料想不到的殘酷使她感到痛苦。她不能相信他竟如此鐵石心腸,對他人的災難如此無動於衷。
  她感到非常傷心,一方面大惑不解,另一方面又很害怕地瞧著他;但卡羅爾迴避了她的視線,一味跟莫雷茨和父親談話,最後還起身要走。
  他吻著她的手告別時,她喃喃地說:
  「你生我的氣嗎?」她表示抱歉地瞅著他的眼睛。
  「再見。莫雷茨,走吧。馬泰烏什走了嗎?」
  「天黑時我叫他到你的房裡去了。」阿達姆先生說。安卡一氣之下也出了餐廳,到露台上去了。
  「家裡要是有人沒完沒了地大發慈悲,那在羅茲幹什麼都馬到成功羅!」上街後,卡羅爾便發起牢騷來。
  莫雷茨因為情緒不佳,沒有說話。
  「女人的邏輯就是這樣,今天可憐嚥氣的烏鴉,明天要是心血來潮,就會毫不含糊地把家都端出去。」過了一會兒,卡羅爾因為感到煩躁,他又說道。
  莫雷茨依然沒有吭聲。
  「女人就愛為別人的幸福犧牲親人的權利。」卡羅爾繼續嘮叨著。
  「她們這麼做也好,那麼干也好,都跟我沒關係,但是,她們要當情婦,就得漂亮點;要當老婆,就得有錢。」
  「胡說。」
  「你……你現在就缺錢嘛!從你的話中聽得出來。」莫雷茨說。
  卡羅爾苦笑了一陣,沒有反駁。
  屋子裡已點上燈,馬泰烏什正在守候,茶炊在吱吱地響著。
  安卡搬來後,卡羅爾又回到了原來的住所,雖然他覺得那裡遠了,很不方便。
  「天一黑霍恩先生就來了,在書桌上留下了一封信給經理先生。」馬泰烏什報告說。
  霍恩的信上說,下午格羅斯曼已經被捕,他是格林斯潘的女婿,被嚴重懷疑犯有縱火罪。
  霍恩之所以報信,是因為他知道格羅斯曼跟莫雷茨有業務往來。
  「莫雷茨,這是給你的信兒。」卡羅爾一進屋就大聲說。
  「沒什麼了不得,碰上這點麻煩,照樣睡覺,誰告訴他的?」
  莫雷茨看了信後低聲說。
  「你怎麼想呢?」
  「我瞭解他,清白得像塊剛磨光的印花布。」
  「砑光。」卡羅爾更正他後,回到了自己房裡。
  住宅中一片寂靜。
  卡羅爾在房裡又算又寫,莫雷茨也在自己房裡寫著算著。馬克斯呢,從母親去世以後,他晚上很少到城裡去,吃過晚飯後,從父親那兒回到寓所,總是往床上一躺,就讀起《聖經》來,不然就把在神學系聽課的表弟找來,和他探討神學,為了一個極小的問題,就可以一連爭幾個小時。
  馬泰烏什每過一段時間給各個房間送一次茶,然後回到餐廳的爐子旁,打著盹聽候吩咐。
  「真他媽的!」卡羅爾罵了聲後,把筆一扔,便在房裡徘徊著。
  幾天來,沒完沒了的金錢問題、誤期送貨問題搞得他坐臥不寧工人還損壞了一部機器,造成了很大損失。
  禍不單行呀!倉庫地基下面流出了大量的地下水,所以必須暫時停工,今天腳手架又出了事,再加上和安卡的爭吵,簡直使他心灰意懶了。尤其是這次爭吵後,他心情更加沉重,覺得自己對她犯了罪,可他越想又越生她的氣。
  她妨礙了他。
  「莫雷茨!」他沖隔壁的房間叫道,「把剩下的棉花賣了吧,我快支持不下去了;可我不想跟放債的借錢呀!」
  「你有幾筆大的開銷吧?」
  「嘿,見你的鬼,今天我不是給你看了帳單嗎?」
  「帳我是看了,可是我看你還有抵銷帳。」
  「我快成窮光蛋了,事事不如意……是不是有人合夥跟咱們作對呀?我上哪兒貸款都遭拒絕。連卡奇馬列克也要三個月期限的期票。這裡面有鬼,是誰成心搗亂呢?當然,這是競爭,我才明白……是可怕呀!投資四萬盧布的現金,就是蓋不成工廠!再借這麼多,就不可能了呀!再說這是在羅茲。在這兒,像施默林這樣的無賴,騙子手,一分錢沒有,照樣可以蓋大廠;隨便一個什麼窮鬼都能靠借錢做大買賣,我呢,我只能靠私人借貸。」
  「找個有現金的,要不有大筆貸款的人合夥吧,不難找。」
  「謝謝你的好主意。我既然單獨干,要麼幹到底,要麼一敗塗地。找有錢的人合夥,就等於聽人使喚,依賴人家,自己繼續吃苦受累,開一家製造三等便宜貨的工廠。工廠我想要,錢也要呀,我不能製造三等便宜貨。」
  「你怎麼不會算帳呢?便宜貨能賺大錢嘛!」
  「你會算帳,跟做小買賣一樣,跟楚克爾、格林斯潘,跟所有你們那些工廠老闆一樣。一個盧布的本錢要一個盧布的利,而且要馬上到手;顧前不顧後,買主上當只能上一次,下次就會買別人的貨,那你就坐等傻瓜上當去吧。」
  「傻瓜不愁沒有。」
  「在商業上,比你想的少得多,因為一般生活提高了,要求也會提高。鄉下的莊稼漢給他女人可以買一條楚克爾的頭巾;可是這個莊稼漢一搬到城裡,第二次買,就要買格林斯潘的了;他的孩子呢,雖然當工人,就要買邁爾的了。買主們都漸漸明白:東西便宜,是便宜在質量好上,不是在價錢低上。布霍爾茨、邁爾,還有凱斯勒就明白這個道理,靠有名有實的好貨賺錢。」
  「錢自然要賺,可是莎亞、格林斯潘和像他們這樣的人再來一百個,賺大錢就要快得多,就是再來兩百個,也有地方、有時間賺個夠。」
  「我就不信,能有足夠的時間讓一百個便宜貨廠商賺大錢。」
  「好好好,所以你要把羅茲的生產高尚化?」
  「我必須考慮市場需要,未來……優質貨銷路肯定好,我要生產優質貨。」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對以後的事,我沒有多大信心,我想的,就是現在做買賣,賺錢。你剛才說的滿足顧客更高的需求,擴大他們需求的話,也許是千真萬確的,甚至可以拿來更廣泛地討論討論,寫篇漂亮的經濟學論文,可是靠這來辦工廠,就不行。」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思索著。
  「你要多少錢?」
  「星期六必須有一萬盧布到手。」
  「嗯……你把米勒忘了!他不是主動提出要借錢給你嗎……」
  「我記得呢!我知道,我只要說一句話,他就會把他的錢櫃給我打開……可是……這句話我說不出來……可惜我說不出來……」
  「要是涉及到工廠、整個前途,我就不會考慮個沒完……我會不顧一切地……說出那句話……」莫雷茨旁敲側擊地輕聲說。
  「不行……就是我想說……也不行。」
  「你要是被迫呢?」
  「現在說不上什麼被迫。別談這個了!」
  卡羅爾打了個冷戰。
  「卡羅爾啊,你有偏見,而偏見對搞實業沒有好處。許多問題你考慮都不差,可是你怕付諸實踐。這會要你付出很高的代價,既然要偏見,就得出大錢……」
  「你以為你稱作偏見的東西,是一件可以隨時替換的大衣?這東西早就在血液裡了,所以跟它鬥爭不容易;之所以不容易,還因為我不完全相信這些偏見沒有用,有時候我想…… 還是別談這個了。」
  「這太糟糕了。就這樣的蠢話,你可以在世界上當一名最優秀的雄辯家;可是在羅茲,就是一個中等的廠主,你也難當下去。你還猶疑啦?你是不是想去找克諾爾,他一定接待你……」莫雷茨捋著鬍子,挖苦道。
  「別瞎說了,誰還能那麼幼稚。」
  「不!有人就是擺脫不了幼稚。」
  卡羅爾沒有作聲,可是更注意地盯著莫雷茨的眼睛。
  「我可以幫你搞到錢。」莫雷茨說。
  「你借給我?」
  「不是,我要擴大我的投資,我借錢給你,本來自己無利可圖,可是對你呢,卻有方便可以利用。你不用為還本付息的期限擔心,但我依據自己投資的數量,也要相應地管理部分企業,幹嗎非讓你一個人勞累過度呢!」他的話說得很慢,很隨便,還細心地挑弄著指甲。
  「我可以給你出期限六個月的期票。」
  「我借錢出去決不是為了圖利,我是想把這點資本投入流通,因為在這段時間,它可以周轉好幾次,你要不要?」
  「好吧,明天再細談,再見!」
  「再見!」莫雷茨雖然答了話,他的眼睛還在盯著指甲,以防表露出這筆交易給他帶來的欣喜。卡羅爾一走,他立即倒鎖上門,拉上窗簾,打開了砌在牆裡面的小小的保險櫃,取出一個塞滿證書和帳目的格子紙袋,和用紙包著的一大札紙幣。
  他把錢數了一遍,又放回原處。
  「一大筆生意!要是不成功呢?」他厭煩地皺了皺眉頭,瞅了房門一眼,好像聽見了許多人的腳步聲和刀槍叮噹響似的。
  他為自己預見正確高興地笑了一下,然後便熱情很高地研究起博羅維耶茨基工廠的收支問題來。
  卡羅爾的生意的全部利弊,都在他的筆記本和帳本裡,這是他打進建築工地辦公室的人收集來的。
  而卡羅爾呢,雖然表面上同意他擴大股份,自己暗地裡則鄭重地下了決心,要擺脫這個局面,要千方百計把他攆走。
  他瞭解莫雷茨的為人,不相信這個人。
  莫雷茨愛財如命,可是一段時期以來,卻如此令人不解地對他大公無私起來,這個情況在迫使他、命令他提高警惕。
  他不擔心馬克斯,因為他知道這個人誠實,知道他不過是在追求做大買賣和某種表面的獨立自主。
  馬克斯想為卡羅爾出力,可是至今卻不怎麼關心他。他的一萬盧布的投資會使卡羅爾獲得一萬盧布的利潤呢,還是他以後就靠他開的紗廠和布廠給他賺的錢過活?
  對莫雷茨,卡羅爾卻很害怕。
  他的鬥爭原則是:誰若欺騙別人,自己先得小心。
  莫雷茨說到米勒的話使他感到幾分惱火。
  安卡已經在羅茲落戶:全城都知道他的婚事,他必須和她結婚……
  他常常認真提醒自己:他建廠一半的錢是用了安卡的。
  但是打心裡他又不相信自己會和她結婚。因此,他沒有完全和瑪達斷絕聯繫,他從不馬馬虎虎地對待瑪達那象鄰居一樣的、偶然的、短暫的訪問,不忘對這位姑娘說許多弦外有音的客氣話。
  他有意腳踏兩隻船,但他不能預卜結果如何,以後何去何從,因為他一心想的,就是先使工廠竣工。
  他對莫雷茨表白的偏見,他與這些偏見進行的思想鬥爭,充其量不過都是一些陳腐觀念,是早已被扔進拉圾堆的渣滓。他不過隨便說說,把一些詞彙的含意全面比較一下。這些偏見從來沒有左右過他的意志、行為,對他的決定也從來沒有影響。
  妨礙他表露自己慾望、妨礙他公開完成他暗地認為絕對必要的大事的,並不是偏見,而是他的某種羞恥感,對父親的顧忌,還有他必須戴上那社交場上的文明禮貌的假面具;這層面具不讓他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去作壞事。
  他受過良好教育,不屑於干下流勾當;而且從性格上看,他也沒有能力干莫雷茨可以面不改色、平心靜氣下手去幹的那類勾當。
  比如,他決不會放火燒燬保險公司付出高價保險費的工廠,他不能失去信用,也不會去剝削。凡此種種,他都認為太下賤了,這些手腕都會玷污他的清白,所以,作為一個有文化的人,他對這些是感到厭惡的。
  要謀取利潤,其他的辦法多著呢……
  在他看來,惡,只有在必不可少、而且通過它可以得到收益的,才有價值。他熱愛德行,因為德行更美,如果德行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利益,他崇拜德行。
  他現在反覆想的,就是這些事。他狡黠地笑著,可是在想到自己時,又感到十分痛苦,十分悲傷。
  「一切的歸宿——都是死亡!」他說著,便開始讀起一些信件來。
  他只看完了露茜求他明天無論如何去見他的那封信。其餘的信他因為想留下以後再看,便隨即來到了馬克斯的房裡,在馬克斯安葬母親後,他還沒跟馬克斯說過話。
  「你父親怎麼樣?我一直沒空去請安。特拉文斯基把期票都贖回來了嗎?」
  「贖是贖回來了,可是這也不行羅!」
  「為什麼?」
  「老人不中用了。五百台機床只有二十台能用。過三個月,頂多半年,工廠和老人就要同歸於盡了。」
  「沒什麼新辦法嗎?」
  「沒有,只不過是一切都完蛋得更快。女婿們都在咬他,他們已經向法院提出要均分母親的遺產。」
  「合情合理的要求。」
  「反正什麼都一樣,他放任他們為所欲為,讓他們賣地皮,只要給他留下工廠就行。他整天和尤焦呆在辦公室裡,去墓園,半夜在廠裡亂走,憂鬱症發了,唉,不說這些了,我只能告訴你一聲:要注意莫雷茨。」
  「為什麼?你聽說了什麼?」卡羅爾馬上追問道。
  「還沒聽說什麼,不過從他那副嘴臉,我看得出他正在打鬼主意。找他的滑頭無賴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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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5:17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一章
  
  「你嘟囔什麼呢?」早晨喝茶的時候,卡羅爾問道。
  「重大,事關重大。」莫雷茨回答後,把視線從雙手捧著的茶杯上移開了;他心事重重,沒有喝茶。
  「你的意思是,錢的事?」
  「一大筆錢。我正準備採取兩個辦法,要是能夠成功,我就能站住腳了。錢,你今天晚上就能拿到手;可是棉花怎麼辦?」
  「你先別賣,我有個主意。」
  「馬克斯為什麼象強盜一樣瞥我一眼,不打招呼就走了?」
  「不知道。昨天他跟我說,你的臉上添了一副凶相,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豈有此理。我的臉上能看出什麼鬼主意!我的臉是一張普通的臉,正派人的臉。卡羅爾,這還是假的嗎?」
  說著,他細心地照了照鏡子,給自己那張嚴肅、不動聲色的臉添了一副和善的表情。
  「用不著怪他,他爹的事弄得他心煩意亂了。」
  「我可勸過馬克斯一番:把老頭兒照看起來,告訴他已經不中用了,再按自己的辦法把工廠管起來。只有這麼辦,他們才能挽回一點;這個雖然老頭兒的女兒和女婿們同意,可是老頭兒不同意。」
  「馬克斯說:父親的產業,他要是心血來潮,甚至會全部糟蹋掉的。」
  「他要是真這麼想,那就是聰明過頭了;這裡面一定有別的問題。」
  「也許沒有。不管怎麼說,宣佈親生父親是個瘋子,是夠彆扭的。」
  「當然我也沒有說這種下流事會叫人高興。父親……自然要緊;可是為了工廠、利潤,也值得犧牲……要是你,你會怎麼辦?」
  「我用不著想這些事,我父親幾乎一無所有……」
  莫雷茨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可笑聲突然又止住了。他開始換衣服準備出門,但他的動作十分拖拉;他一邊咒罵馬泰烏什,一邊試著幾身衣服,還試了一大堆領帶。
  「你這麼打扮,好像要去求婚似的……」
  「說不定就去求婚……說不定……」他搭訕道,微微地笑了。
  他終於穿戴完畢,和卡羅爾一起出來了,可是他由於心不在焉,又兩次跑回屋去,取那忘了帶的東西;在戴夾鼻眼鏡時,他的兩隻手也哆嗦起來;那蒸騰的炎熱,使得他更加煩躁不安了。
  他渾身不停地抖著,連手杖也拿不住,好幾次從手裡滑了下來。
  「看你這樣子,好像擔心著什麼事似的。」
  「又慌又亂,準是勞累過度了。」他輕聲說道。
  他們一起進了花店,卡羅爾買了一大把玫瑰花和石竹,讓人立即給安卡送去。他想用送幾束鮮花來消除自己昨天對她的粗魯。
  莫雷茨來到他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的事務所,可是什麼也幹不下去;他查看了一個棉花倉庫,發了給魯賓羅特的推薦信,一連抽了幾支香煙,心裡不停地想著格羅斯呂克,和自己應當去找他談的那個買賣。
  他不時身不由己地猛然哆嗦一陣,摸摸裝在衣兜裡的油布錢包,接著又平靜下來,臉上恢復了自然的表情和勇氣,感到全身精力充沛,想立即採取行動。
  在這個時候,他鼓起了勇氣,要去見格羅斯呂克;可是出事務所後,又猶豫起來,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蹓躂了一會,反覆研究此時此刻腦中湧現的各種想法。他買了一束最美最貴的花,叫人用最貴的綢子捆好,在自己的名片上寫好梅拉·格林斯潘的地址,讓人送去時也把名片留下。
  在帳本裡「未及預料——私人花費」一欄裡,他記了帳,但勾掉了「私人花費」一語,填上「公司花費」。雖然時間還早,他卻到「僑民之家」吃午飯去了。
  「還得仔細考慮考慮。」他自我辯解說。
  餐廳裡的人已經把散亂的文件收拾起來,擺好了菜,隔壁房間裡打字機噠噠地響著,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就餐的人陸續下樓。
  頭一個是馬利諾夫斯基,他不聲不響地坐在牆下,愁容滿面,十分苦惱。斯泰凡尼亞太太坐在他的身旁。
  「你怎麼了?」
  「病了……我病了!」
  他用手指頭在額上蹭了蹭,歎了口氣,一雙綠眼睛悶悶不樂地盯著她;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便走開了。
  人都到齊,開始吃飯的時候了,他依然一語不發。等到霍恩來了,坐在他身邊,他才低聲對霍恩說:
  「我知道她在哪兒住。」
  「誰?」
  「卓希卡,住在斯托基·凱斯勒府上……」
  「你還想著她吶?」
  「沒有,沒有……不過是想知道她住在哪裡。」
  說完他閉上了嘴。
  「你們聽說了嗎,格林斯潘的女婿格羅斯曼被逮捕了?」霍恩問道。
  「聽說了,聽說了。讓這隻鳥歇歇吧,消消火氣1……」
    1原文是德文。
  「格羅斯曼,就是漂亮的梅拉小姐的姐夫?」斯泰凡尼亞太太又問道。
  「是啊,前些日子他剛遭橫禍,工廠給燒得一乾二淨;這個可憐的人,本來還想得點保險費散散心,可是卻被抓了,進監獄了。」
  「抓錯了,今天就能把他放出來!」莫雷茨表示自己的看法。
  「他們總是做錯事,可又總是無罪的,這些猶太人還挺可憐的……」謝爾平斯基一面挖苦說,一面罵罵咧咧地對莫雷茨證明:猶太民族是世界上最卑鄙下流的。
  「你怎麼說都行,說點壞話反正心裡痛快;可是你為什麼不把這番話也衝你的上司巴魯赫說一氣呢,也許你認為他人格高尚?」莫雷茨毫無顧忌地說;他先因為給謝爾平斯基火上加了油,感到自鳴得意,後來又因為有人熱烈支持謝爾平斯基,幾乎要和他發生爭吵。
  「霍恩先生,請你坐到我們這兒來,」卡瑪一面讓坐,一面叫喚道,「我想問問你。」等他在她身邊坐下,她才把話說了出來。
  「我洗耳恭聽。」
  「你有情婦嗎?」她大聲問道。
  所有的人都感到驚訝,沒有說話,接著在整個餐廳裡,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哄笑聲。
  「你胡謅什麼呀,丫頭!」姑媽滿臉通紅,嚷了一聲。
  「嗨!這有什麼不好嘛,在每本法國浪漫小說裡,青年人都是有女朋友的。」她不以為然地辯解說。
  「你是鸚鵡,鸚鵡學舌,波蘭話一點不懂。」
  「天哪!姑媽您衝我這麼嚷幹嗎,我一點不懂。」
  她聳了聳肩膀,向小客廳裡走去;可是等霍恩跟著她出來時,她也急忙嚷了起來:
  「我是鸚鵡,所以跟你說不了話。」
  「你的姑媽叫你鸚鵡,不是我。我倒想打聽一下,你幹嗎不理我呢?幹嗎要對我耍威風,作鬼臉?幹嗎?」
  「卡瑪沒有作過鬼臉,也沒有耍過威風,霍恩,請你還是找酒館裡賣唱的去吧,作樂去吧……什麼我都知道,一切……」
  「你到底知道什麼?」他壓住了心頭的樂勁兒,板起臉問道。
  「一切,一切,我知道你是個惡棍,又混,又狠,又癩……菲什賓先生告訴了我,你星期天為什麼不到我們這兒來……你到『阿卡迪亞』去了!……喝醉了,還唱歌……還……親吻了那些……我恨你,討厭……」
  「可是,卡瑪,我更愛你了!」
  他摟抱她,可是她掙脫了他,溜到桌子對面去了。
  「沒良心的,你倒霉的時候,就老來找我們,讓我們安慰你,給你頭上扎繃帶,為你流眼淚。」
  「我到底什麼時候倒過霉?」霍恩問。
  「什麼時候?在莎亞那兒供職以前。」
  「我沒有倒過霉,那時候我玩得最好,因為有時間。」
  「怎麼?那時候不倒霉?」她嚷著跳到了他的身旁。
  「從來沒有倒霉。」
  「現在也不倒霉?」她問得十分急,話聲中充滿了嗚咽、怨氣和惱怒。
  「我作夢也沒想到過倒霉。卡瑪,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沒有倒過霉!……我呢,我過去為你祈禱過,為你作過彌撒,我沒有買草帽,因為我不敢打扮自己;我常常哭,老想著你,覺也睡不著,心裡難過極了,可是你一點也不難過!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多麼不幸啊!」她斷斷續續地低聲說,在那激動的嗓音中,透出深沉的悲痛,淚珠象豆粒一樣在臉上滾著,越滾越密了。
  「我的卡瑪!我的好孩子,卡瑪!你的心腸真好啊!」他輕聲說道,因為受到感動,連連吻著她的雙手。
  卡瑪抽回了手,掩住了臉,嗚嗚咽咽地叫道:
  「我已經不愛你了!你不幸的時候……我……我……我為了你不惜赴湯蹈火……死也不顧……可是……你原來這麼壞…是一個壞人。你沒有什麼不幸的事……你把我騙了……」
  她仍然抽抽噎噎地哭著;霍恩茫然不知所措了,想跟她解釋解釋,可是卡瑪不願意聽。他雖然受到感動,但因為她的幼稚,忍不住要笑出來,於是坐在她的身旁。她急忙躲開了他,從沙發上一把抱起小狗,用狗擋著,高聲叫道:
  「咬他去,皮科洛,咬!他是個壞人,騙了卡瑪;我不愛他。」
  他笑了一下,便轉身準備出去,因為工廠下午上工的汽笛響了。
  「你不跟我告辭嗎?也不給我道聲歉嗎?」她擦著眼淚,急忙說,「好吧,從今天起,咱們誰也不認識誰了。從今天起,我如果要出去散步,就叫馬利諾夫斯基,或者克熱奇科夫斯基,或者布盧門費爾德,或者我見了喜歡的人。是啊,是啊!非這麼不可,我聽姑媽的話,你根本不用想我還會找你作伴……」
  「我反正一樣,在『阿卡迪亞』,比和你在一起會玩得好些,高興些。」
  「我反正一樣,你去吻她們吧,喝得像布姆—布姆一樣吧!」
  「卡瑪,那就永別了。」他很悲傷地招呼了一聲,便走了。
  她冷冷地望著他的背影,無動於衷地聽他關上了門,可是當她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時,心裡突然感到極為惋惜,怕他真的不再來了。
  她從窗口往外望著,看見他穿過斯帕策羅瓦大街,進了小胡同後,便沉重地倒在沙發上,緊抱著狗,感歎地說:
  「皮科洛,你是我獨一無二的朋友,我多麼倒霉啊!」
  可是她哭不出來,便照了照鏡子,整理整理散亂的劉海,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到她姑媽跟前,拉著她的手,神色詭秘地把她引到小客廳裡,摟住她的脖子,悲傷地說:
  「完了!咱們再也見不到霍恩了,姑媽!我真倒霉呀!」
  可是她發現姑媽對這件事並不太感興趣,便退了一步,又懊喪又責怪地問道:
  「姑媽您就不哭?」
  「又犯什麼毛病了?」
  「卡瑪小姐,為了今天的告別,有麥粥喝嗎?」莫雷茨從前廳裡推開了門,問道。
  「皮科洛,親親先生去!」她一面說一面帶著狗向他跑來,可是莫雷茨沒等她過來就走了。
  他仍在街上徘徊,遲遲下不了去見格羅斯呂克的決心,想著有沒有更緊急的事要辦;忽然他想到有一件事必須找格羅斯呂克處理,應該到他家去。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來到銀行家的事務所。
  「行長在嗎?」他和斯塔赫·維爾切克打著招呼,問道。
  「在!這兩天一直在派人請你吶!」
  「你和格林斯潘的事辦完了嗎?」
  「剛剛開始,湊齊一萬五了……」
  「還沒完哪?」他感到詫異地問道。
  「連一半也不到呢。」
  「可別把帳算錯了,維爾切克,我祝你萬事如意。」
  「你不是出過主意叫我硬硬扎扎地堅持下去嗎?」
  「出過主意?我出過主意?也許是吧。不過一切都是有極限的。」他說著,心裡卻有幾分不痛塊;他的確給維爾切克出過主意,要他去擠格林斯潘的錢,因為他當時對梅拉還沒有下定決心,可是現在維爾切克的話就真的叫他生氣了。
  「那麼,你就到博羅維耶茨基辦公室裡簽個供煤合同吧。」
  「謝謝你……十分感謝。」維爾切克高興地握著他的手。
  「不過我有件事想和你談談。」
  「你開門見山地說吧,我應當拿什麼作交換?」
  「以後再定。我還有更大的事要和你商量,過半個鐘頭我要出去,你陪我出去一下,我和你談談。」
  莫雷茨慢慢脫了大衣,搓了搓手,望了望突然變得昏暗的街道,因為已經下雨,雨點滴滴嗒嗒地打在窗玻璃上。
  「該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會好的!」他一面想一面走進銀行家的辦公室,銀行家一見到他,立即站了起來。
  「你好,你好,親愛的先生!」銀行家大聲吆喝道,一面吻著他,「我真為你的健康擔心吶!這麼長時間讓好朋友得不到准信兒,不是有點不妥當嗎,我們大伙都關心你呢!就連博羅維耶茨基也三番五次問起你呢!」
  莫雷茨對這種關注報以淺淡的一笑。
  「羊毛怎麼樣?哎,我可真是想你呢。」
  「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論起我來,誰不這麼說呀!昨天我還捐給夏令營二十五盧布呢。你瞧,都登報了。」
  於是他把報紙遞了過來。
  「咱們的羊毛怎麼樣?」莫雷茨很不耐煩地問道。
  「你不知道,地價在猛漲,磚瓦價也直往上竄嗎?」
  「知道,咱們不是也要作點地皮買賣嗎!羅茲的行市動盪得厲害,你聽到外面關於格羅斯曼的消息了嗎?」他壓低嗓門說。
  「警察……是啊……」
  莫雷茨笑了一下。
  「輕點……輕點……」他輕聲說道,瞧了瞧四周,瞧了瞧事務所,想知道有人偷聽沒有,然後對著他的耳朵說:「昨天大概把他抓起來了。」
  「昨天晚上我一來就聽說了,是把他抓起來了。」
  「羅茲真是個是非之地,他們一下子對什麼都注意了,其實管人家閒事幹嗎!有人告格羅斯曼的密,可是對他也不能怎麼樣,因為他跟我一樣清白。」
  莫雷茨心懷不滿地冷笑了。
  「警察干涉私人的企業,這必要嗎?」
  「你跟這個企業關係十分密切嗎?」
  「整整三萬的投資,他本來還能撈回一點!唉,沒法子,要是倒霉,就工廠、人、貨物都要倒霉;保險金又貴,還得交,交了也沒用!人要倒霉,就是禍不單行……」
  「他出不了事的,格羅斯曼是個老實人。」
  「誰不這麼說呀,我甚至可以為他擔保。可是你有什麼辦法,羅茲的無賴層出不窮,他們都敢指天發誓,說見過他……我知道,他們什麼壞話說不出來?咱們的羊毛怎麼樣了?」
  「我買了,又賣了,收的是現金。」
  「那好,我今天就需要大筆現金。」
  「誰不等著用大筆現金!」莫雷茨感到憂鬱地說。
  「你能弄到手,誰比得上你精明強幹。你手頭有現錢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慢,平心靜氣地,雖然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你四點鐘以前一定給送來,我有期票,得付款。咱們掙得多嗎?」銀行家一面問,一面請他抽雪茄。
  「我掙得不少,可是你……」
  「哎,這是合股,是我的資本……」他急忙說。
  「我的資本,因為在我手裡……」莫雷茨單刀直入地說,一面點著雪茄。
  銀行家也許是沒聽清楚,也許不肯相信或不明白對方的話,他從莫雷茨手裡奪過火柴,點燃了自己的雪茄,說道:
  「我們說定了,本金在外,要抽一成利息。」
  「我每年付你一成利息,可是不還錢。」莫雷茨平心靜氣地說。
  「什麼?你說什麼?你在發高燒吧!」他叫了起來。
  「實話告訴你吧,錢,我投放在我的企業裡了。」
  「錢是我的。」
  「當然是你的。我跟你借的是長期貸款……」
  銀行家往後退了一步,一時十分驚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雷茨·韋爾特先生,請你馬上把我的三萬馬克還給我!」
  「格羅斯呂克先生,錢我不還,我借了是要用的,它對我作大買賣很需要,我每年還百分之十,等我賺夠了,一定都還。」莫雷茨冷冷地說,又恢復了平靜。
  「你瘋了,你病了,又旅行又辦事,把你搞累了,你先休息休息吧!安東尼!拿杯水來,安東尼!拿蘇打水來!安東尼!拿瓶香檳酒來!」他急急忙忙地下著命令,一次又一次地跑到站在門口的聽差面前,「天氣熱得人頭暈腦脹,我明白,說不定哪天我會中風……親愛的莫雷茨先生,真的,你的臉色很蒼白,你肯定患心絞痛吧,請個大夫來好嗎?」
  莫雷茨見他大驚失色,輕蔑地笑了。
  「你先得鎮定鎮定,我這兒有香水,馬上給你頭上灑一點。」
  於是他蘸濕了手帕,要往莫雷茨的太陽穴上抹。
  「不麻煩你了,我現在挺好,清醒著呢!」
  「這可讓我放心了。嗨!你真把我嚇了一跳,弄得我怪不舒服的。可是你真滑稽呀,哈哈哈!跟我變了這麼個戲法。我老老實實承認,我剛才還信以為真呢,哈哈哈,我喜歡你這樣!哎,你還是把錢給我,出納那兒等著用呢,真有意思,真有……」
  「我沒錢。我已經告訴你了,我借錢是為了自己。」
  「豈有此理!這是強迫,是盜竊!是大白天明搶!」銀行家叫著向他撲了過來。
  可是莫雷茨攥緊了手裡的枴杖,冷冷瞥了他一眼。
  「布盧門費爾德先生,給警察局打個電話!」銀行家沖事務所嚷了一聲,「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啊!你是賊,我會讓你爛死在監獄裡,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給你戴上腳鐐手銬!」
  「你用不著嚷,你侮辱我,我也要讓你坐牢,不必用警察嚇唬……哪兒有證據說你用萊比錫支票借給我的錢是你的,不是我的?」他冷冷地問道。
  銀行家立即清醒過來了,他一屁股坐下,瞧了莫雷茨好半天,面帶不可言狀的憤怒但又無可奈何的痛苦的表情,眼淚也湧上眶子了。
  「去吧,安東尼,什麼也不要了。等他進了監獄就好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嗓門都啞了。
  「你不必白費口舌地說這麼些蠢話,我不愛聽。還是正正經經地談吧。」
  「我原來是多麼信任你,像對親生兒子一樣,不光是兒子,是兒子加女兒。可是你對我耍無賴;上帝要懲罰你的,一個朋友,把三萬馬克交給你,你不能這樣。」
  「你別犯糊塗。我跟你借三萬馬克,是沒定期限的,我要作一筆大買賣。義務我會承擔,到時候本利還清;錢,現在已經開銷出去了。」
  「在柏林,我知道……在阿莫爾·薩爾……我知道……」
  他感到難受地嘟囔著。
  「咱們還是友好地談一談吧。」莫雷茨不耐煩了。
  「你是賊,不是朋友,還錢!」他因為感到十分痛苦,便叫了起來,撲到了辦公桌半開的抽屜裡的手槍上;可是他拉了拉抽屜,又關上了;把鑰匙放在兜裡後,開始在屋裡亂跑,沖莫雷茨一面揮舞拳頭,一面大聲責罵。莫雷茨只管攥著手杖坐著,鄙夷地笑著,等銀行家平靜點後,便開始對他講起自己的計劃來:
  「我已經是而立之年……是動手大幹的時候……我有一個絕妙的計劃,可是沒有錢。你看怎麼辦,辦代理行能掙碗飯吃,可是自己不會有資本,所以一直靠借貸;一等結帳,我就會拉下好幾千的虧空……現在我想出了辦法。既然你借了錢給我,我就要告訴你錢的用處。博羅維耶茨基已經是窮途末路,他沒有現金,靠借高利貸苟延殘喘了,我要借給他錢……遇到機會就和他完全合作,然後當起家來,他會變成個掛名的廠長……我的計劃妙不妙。他在廠裡有四萬現金,一年……最多兩年,只要我把錢弄到手,他就赤手空拳了。這一切我都考慮過,因為信任你,才告訴你嘛!」莫雷茨心平氣和地說著,同時擺出了一系列數字,無奇不有的陰謀、無賴和詐騙手段,以充實他的結論,他要把博羅維耶茨基置於死地。
  他說得滔滔不絕,一無遺漏,毫不隱諱。
  銀行家漸漸消氣了,他用一個指頭縷著絡腮鬍子,鼻子不斷地吸著氣,好像要嗅出一塊可以供他大嚼一番的臭肉似的;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嘴裡傻呵呵地笑著,因為這個傷天害理的計劃已經勾得他心花怒放,甚至使他忘了這個公司是要用他的錢來開辦的。他完全贊同這個計劃,有時也插上一兩句話,提個無關緊要的主意;莫雷茨便立即閃電般地抓住這些主意,補充到自己的計劃中去,又繼續謀劃著,他的說話聲越來越低,跟格羅斯呂克也越來越推心置腹了。
  格羅斯呂克喝夠了水後,打開了通風口,他看見工人正從倉庫裡把裝滿大包羊毛的送貨車推出來,便衝他們嚷道:
  「在外面等一等。」
  「下雨了,羊毛要淋濕的。」
  「說等就等嘛,土包子!」
  他嘩的一聲關上通風口,不時抬頭看看雨雲密佈的天空,立即飛快地寫起什麼東西來。
  莫雷茨沉默了一會兒,望了望一排在越下越大的雨中淋濕了的送貨車,然後心平氣和地說:
  「羊毛不會增加多少重量,我看那包皮是新的。」
  「你的心眼……真活!」銀行家一面回答,一面下令用帆布把羊毛蓋上。「我過去很熟悉你的父親。」他又說道,還十分客氣地遞來了雪茄。
  「他是個精明強幹的人,就是上當破產了。」
  「人要是不走運,手腳都發麻啊!」他感傷地說。
  「我的計劃,你是怎麼看的呢?」
  「令堂是我表姊,我支持你。」
  「她把剩下的東西全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上賣了,小部分作了抵押……」
  「你也像我表姊一樣,她挺漂亮,大大方方,高貴著呢。我告訴你,你有頭腦,我挺喜歡你……我就喜歡青年人有聰明才智,就喜歡幫助聰明人,你的忙我一定幫,你這個計劃正合我的心意。」
  「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咱們合作吧!」
  「你給錢啦!」
  「當然。」
  「一大筆?」
  「全拿出來。」
  「好,為了合作的開始,咱們可以擁抱親吻了。」
  「好極啦!擁抱一百次,也比一次損失三萬來得好。」
  他們既廣泛又逐點地討論了以後的合作,制訂了行動計劃。
  「這是一件事;我還有一件要辦:求婚。」
  「對象是誰?」
  「梅拉·格林斯潘。」
  「別急嘛,讓他們先處理完格羅斯曼的事。」
  「現在正得抓緊,也許還能幫他們一把。」
  「我很喜歡你,莫雷茨,我很喜歡你;等我的梅麗長大了,就許配給你,她有十萬陪嫁呢。」
  「太少了。」
  「也許十二萬,再等一年吧!」
  「等不了。一年以後要二十萬,我不能幹等。」
  「虧不了你,星期天來吃午飯吧,還有幾個華沙來的客人。完了我要和你談談我的一個小小的計劃,說不定有一百萬的進項呢。」
  他們又像莫逆之交一樣地親吻著,但是親吻並沒有妨礙銀行家提醒韋爾特在這三萬馬克的借據上簽字。
  「我很喜歡你,可疼你吶!」銀行家滿面紅光地叫了起來,把借據藏在辦公桌裡。
  莫雷茨從事務所拉著維爾切克出去了,可是在他家的大門口,卻站著一個賊頭賊腦的人,擋住了維爾切克的去路。
  「請原諒,我明天來看你,現在我得和這位先生談談。」維爾切克解釋說,沖莫雷茨點了點頭,又對那人示了意,就穿過傑爾納大街到車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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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5:53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二章
  
  「真是想什麼就有什麼呀!」莫雷茨在街上走時,想道。
  他要錢——衣兜裡就有了三萬馬克。
  他用手高興地按著油布錢包。
  他想吃掉博羅維耶茨基,對他的金錢和他的工作垂涎三尺——準能吃掉他。
  他想娶梅拉——能娶到她,娶到她是確信無疑的。
  此時此刻,他理解不了這些奇跡。
  第一個回合的大勝利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使他狂熱地相信自己的力量。
  「只要有勇氣去追求就行。」他一邊想,一邊對著太陽微微地笑了;太陽在城市上空露出了臉蛋,興高采烈地照得剛剛淋了雨的人行道和屋頂閃閃發亮。
  「所以我不能虧待自己。」他凝望著珠寶店的櫥窗,喃喃自語道。
  他走進一家商店。有一個鑲著一塊大寶石的戒指他很喜歡,可是一打聽價錢,他就涼了,沒有買就走了。
  他又走進一家服飾商店,在這裡買了一雙手套和一條領帶。
  「訂婚的時候,他們肯定會給我買戒指。」他一邊想,一邊就去辦第二件事、即和梅拉的事。
  他從暗中為他的事在格林斯潘家周旋的媒婆那兒得知,梅拉跟維索茨基吹了,貝爾納爾德·恩德爾曼寫信去求婚,也遭到拒絕,好像這個人因此就改信了新教,準備跟一個「法國母猴兒」結婚。
  他還聽說,有幾家大公司的少爺也打過梅拉的主意,可都是一場空。
  「她有什麼理由不要我呢?」
  他不由自主地在一家商店櫥窗大玻璃前照了照,對自己的相貌笑了一下,因為覺得自己長得挺漂亮,他摸了一下漆黑的鬍子,把眼鏡往上扶了扶,一邊走一邊思量著他的好運。
  錢,他已經有了一筆,格羅斯呂克的貸款不少;一切疑慮都消除了,他看到的是自己的遠大前程。
  梅拉是個十分俊秀的對象,他早就對她很傾心了。他固然有波蘭人那種妄自尊大的習性,喜歡附庸風雅,有求必應,高談闊論,可是這不用花多少錢,而且適用於沙龍。他自己在裡加上大學時,不是多次扯起過這樣的話題嗎,不是也說過多少動聽的話嗎,如抨擊當時的制度,甚至有兩學期還曾是個社會黨人呢;可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現在賺大錢,謀大利。
  想著想著他笑了,因為他又回憶起了格羅斯呂克嚇得面如土色的臉。
  「莫雷茨,等等!」
  他趕忙回頭。
  「我在全城到處找你呢。」凱斯勒和他握手時說道。
  「生意的事嗎?」
  「請你今天晚上來,有幾個人會會面。」
  「喝杯淡酒,像去年一樣,是嗎?」
  「不,朋友們在一起喝杯茶,聊聊天,還看看幾件少見的東西……」
  「本地的稀罕物?」
  「進口的,也有本地的,給愛好者準備的,你來不來?」
  「好吧!你請了庫羅夫斯基嗎?」
  「工廠裡波蘭牲口夠多的了,在家裡就別要了。庫羅夫斯基擺大人物架子,我一看就生氣,好像他跟誰握手都是個恩賜似的,可惡的傢伙1!」他輕輕地罵了一聲,「你上哪兒去?
  我帶你去吧,車正等著我呢。」
    1原文是法文。
  「去德列夫諾夫斯卡大街。」
  「我剛才看見格羅斯曼了,交了保證金釋放的。」
  「喲,這倒是新聞,我正要去見格林斯潘。」
  「我帶你去,不過我得去工廠一會兒。」
  「那些稀罕物……是從廠裡挑的?」
  「我正想在紗廠裡挑幾個。」
  「馬上就能到手?一叫就到嗎?……」
  「訓練好了的,而且有對付的辦法:如果不來,就開除。」
  莫雷茨笑了笑,兩人上了車,幾分鐘以後,車已經停在「恩德爾曼和凱斯勒工廠」的大門前。
  「稍等一會兒。」
  「我同你去,也許能幫你物色物色……」
  他們穿過大院,走進了低矮的廠房;房頂上掛著照明燈,各個車間都裝有洗毛機、篩分機、梳毛機和毛紡機。
  洗毛機向車間四周不斷地噴水,它旁邊幹活的是清一色的男人;可是從梳毛機那兒,卻傳來了一陣陣女人的說話聲;
  當凱斯勒進來後,工人們馬上緘默不語了。
  女工們屏氣凝神,把眼睛死盯著機器,像一排傀儡似的;她們的周圍,團團圍著一堆堆羊毛,這些羊毛好像在喧囂的機器、不停轉動和咆哮著的皮帶和齒輪海洋中漂浮出的髒泡沫一樣。
  凱斯勒向前走去,腦袋縮在兩個肩膀裡,彎著腰,晃動著兩個長滿了紅鬍子的腮幫,慢吞吞地走著;他的腦袋尖尖的,上面也長著兩隻上端很尖的耳朵,正像一隻伺機捕獲獵物的蝙蝠。
  一雙刁鑽小眼留心地打量著一些最年輕、最有姿色的女工;在他的審視眼光下,她們都羞紅了臉,沒有抬頭看他。
  他不時在她們身邊停住腳步,問問工作情況,看看羊毛,一面用德語問莫雷茨道:
  「這個怎麼樣?」
  「給農漢的下腳貨。」莫雷茨表示厭惡地回答說;可是他在走到另一個女人身邊時,又說道:
  「身材挺好,可惜有一臉雀斑……」
  「漂亮,皮膚一定很白。米爾納!」他喊著帶路的工頭。
  工頭來到他跟前後,他輕聲問了這個姑娘的姓名,便記在本子上。
  他們繼續往前走著,在車間裡繞了兩周,卻挑不出一個合適的來,因為女工大都一副窮相,生得很醜,幹活幹得皮粗面老的。
  「咱們到紡紗車間去吧!這兒什麼也撈不著,都是些下腳貨。」
  在灑滿羊毛雪花的白白的紡紗車間裡,瀰漫著透過屋頂照射下來的一派日光,雖然這裡震耳欲聾,卻顯得異常寧靜。
  所有的機器都在瘋狂地運轉,好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整體;可是它們屏氣凝神,沒有喧鬧;有時候,僅僅傳來驅動輪的一陣短暫、尖厲的嘎吱聲,過後就沉寂了。這驅動輪雖然上了橄欖油,在千萬次震動中,還是常常斷裂;此時,那斷裂的響聲,往往就像一陣暴風雨似的,在機器上轟隆掠過。
  抖動的黑皮帶和傳動帶就像一條條大蛇,你追我趕,不斷絲絲響著,一忽兒竄上天花板,一忽兒落到閃閃發亮的輪子上,然後又沿著牆壁扶搖直上,飛過天花板,返回地面,兩面圍住穿過車間的長長的甬道,彷彿一條條在瘋狂跳動著的黑色的帶子。沿著這些黑帶子,隱約可見宛如史前時期的怪魚骨架一樣的紡織機的運動,它們斜著向前移動,用它們白色的牙齒咬住了羊毛線軸後,隨即帶著線軸後退,在自己身後拋出幾百條毛線。
  女工們好像一個個被釘在機器上,她們死盯著線紗,機械地挪動著它,一忽兒跟著機器跑動,一忽兒退了回來,閃電般地迅速接上斷了的線紗,對自己身後的一切,似乎又聾又瞎,全神貫注於這頭猛獸的運轉。
  「那個黑臉的,扶著線軸的那個,怎麼樣?」凱斯勒指著一個站在車間另一頭的纏紗卷線的地方,體態十分豐滿的金髮姑娘嘀咕著說;這個姑娘穿一身薄裙子,還有一件長袖襯衫扣在脖子下面,她的秀麗的身材輪廓依然可以看得出來,因為天氣悶熱難當,所有的女工都盡可能地穿得很少。
  「真漂亮,真漂亮。你還不認識她?」
  「在這兒剛干一個月。豪斯納已經圍著她轉了。你知道嗎?
  他就是這兒的一個配料員,我乾脆讓他死了心。」
  「那邊瞧瞧去。」莫雷茨輕聲說道,他的兩隻眼睛亮起來了。
  「小心點,和人打招呼時別讓齒輪絞住了你。」
  他們留心地穿過狹窄的過道,兩邊的機器都是用於把毛紗捲上大紗軸再紡成雙股的毛線。
  噴霧器一刻不停地工作,微微顫動著的水霧象條條彩虹似地噴出來,濺落在機器、人、一堆堆雪白的毛紗、成千上萬個梭子上;梭子不停地旋轉著,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在從上方射下的耀眼的日光照射下,像成千上萬個在粉紅色的、明亮的靈光中轉動著的白色陀螺一樣。
  凱斯勒又記下了兩個姑娘的名字;他出去時,女工們向他投來了表示痛恨的目光。
  他們在主機旁邊走過;這個妖怪的大驅動輪安裝在一棟高房子裡面,日日夜夜地轟響著。老馬利諾夫斯基站在高房門口,嘴裡銜著煙袋,雙手插在衣兜裡,見了凱斯勒沒有脫帽,甚至連頭也不點,他以陰鬱和銳利的目光瞧著凱斯勒,像要向他挑戰似的。
  凱斯勒在遇到他的目光時,打了個寒噤,似乎打算後退一下,但他立即打消了這種害怕,同時故意走進了機房,察看了一下機座;上面的大活塞像兩只手一樣地移動著,那彷彿怪物的大輪子也在轉動,在瘋狂的永無休止的運動中,發出粗野的轟隆聲響。
  「沒什麼新情況?」他一面小聲問著馬利諾夫斯基,一面看著巨輪周圍發出的光芒。
  「我有件小事要和你談談……」老人走到他跟前,輕聲地說。
  「去辦公室談吧,現在我沒時間。」他趕忙說了聲,走了出來,因為他對馬利諾夫斯基的說話和舉動都很討厭。
  「這個尖嘴巴老傢伙看著就不順眼。」莫雷茨也注意到了。
  「是啊……是啊……齜牙咧嘴的,非打掉他的門牙不可!」
  凱斯勒低聲說。
  在辦公室,他把記下來被選中的姑娘的紙條交給一個心腹,那心腹明白下一步該怎麼辦。然後他立即把莫雷茨送上德列夫諾夫斯卡大街。
  「六點過後,馬車會在你的事務所前等候。」凱斯勒在分手時說道。隨後他便驅車走了,消失在車後捲起的塵土中。
  「一個粗野的流氓!」莫雷茨去見格林斯潘時心裡暗暗地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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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6:41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三章
  
  在格林斯潘那兒,莫雷茨正好碰上他們開家庭會議。
  格林斯潘在屋裡跑來跑去,嚷嚷著,用拳頭砸桌子;雷吉娜坐在窗戶下面輪番地又喊又哭;老蘭道戴的寬大的絲製軟帽滑到了後腦勺上,他鋪開漆布,正在用粉筆寫著一系列的數字;格羅斯曼看起來又蒼白、又勞累,躺在沙發上,沒精打采地吐煙圈,有時候輕蔑地瞧妻子幾眼。
  「他是賊,是羅茲最大的賊!因為他,我非得中風不可…
  他是要我的命吶!」老頭子吼叫著。
  「你是什麼時候從那兒來的?」莫雷茨問格羅斯曼。
  「有一個鐘頭了。」
  「怎麼樣,那兒挺舒服吧?」他輕聲地、帶譏諷地問道。
  「以後你會明白的,你想躲也躲不開;不同的只是你要坐牢是因為自己犯罪,不像我,是為了岳父大人和太太。」
  「阿爾貝爾特,你別犯糊塗,別胡說八道。莫雷茨不是外人,莫雷茨知道情況;你不是說了嗎,他能證明,羅茲城裡對咱們的議論,都是實話。」老頭子站在他旁邊憤怒地叫道。
  「這件事的情況我知道多少先不用說;反正我到這兒來,是把你們當成自己人,當成正派人的。」他強調說。
  格林斯潘不安地瞅著他,他們兩人互相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彼此打量著,審視著;還是老頭子首先扭過頭來,又開始咒罵。
  「我去找他,是把他當個正人君子,當個買賣人。我說:把地皮賣給我吧。可是這個放羊的……這個……呸!他倒走了運!我一衷心祝願他,他竟嬉皮笑臉地讓我去看他的垃圾堆,說什麼那是寶地、天堂,不給四萬盧布不賣……他……他……那張尖嘴猴腮的臉,怎不得場熱病死了呢!梅拉,來,快拿點藥水來,我挺難受,怕越來越厲害了!」他對隔壁房間吩咐道。
  「跟誰呀,什麼事?」莫雷茨輕聲問,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維爾切克,賊小子。四莫爾格地,要四萬盧布。」
  「值不值呢?」
  「現在值五萬。」
  「地價長了三成。」
  「是啊,還不知道得長多少錢呢。老頭兒要擴建工廠,地非買不可。」
  「那幹嗎還生氣耽擱著呀?過兩個月說不定得加一倍呢。」
  「爹是作小買賣的,忘不了他在舊城開的那個小鋪子,忘不了為一個戈比討價還價。」格羅斯曼鄙夷地小聲說。
  「你好,梅拉!」他立即起身跑到她面前。
  「你好,莫雷茨。你送來了花,謝謝你。我高興極了。」
  「花店裡沒有更好看的了,我想送你更好看的。」
  梅拉勉強笑了一下。今天她臉色蒼白;微笑裡露出憂鬱,一雙眼睛由於稍許塌陷顯得更大了,旁邊還有一圈青斑點,也顯得憂鬱。她的動作奇怪地緩慢、滯重,好像受盡了苦難折磨的人似的。她遞給父親一塊蘸了藥水的糖,冷眼瞥了姐姐一下,故意不理睬向他伸出手的格羅斯曼,逕自回隔壁房裡去了。
  通過敞開的屋門,莫雷茨看見她把臉對著永遠坐在窗下扶手椅上的祖母。他兩眼凝望著她柔緩的動作和頭上優雅的線條,心跳得更快了,某種使他感到舒暢的激動攫住了他。現在他已經聽不見老頭兒的抱怨和雷吉娜的訴苦;雷吉娜責備說,格羅斯曼在調查法官面前申訴得不好,他的愚蠢要把一家人全毀了。
  「算啦……算啦,孩子們!以後都會好起來的……損失是損失點,可是整個這批買賣能賺七成五呢。等會兒我就找格羅斯呂克去,讓他派他的人去跟告發的人交涉交涉,這件事咱們自己不能插手。」
  「這件事他一定會管起來的,為了他的三萬;他不想只拿百分之五!」
  「是啊,要是幹得好,他能弄到百分之十五,最多百分之二十呢!」格羅斯曼瞧著岳父厚著臉皮說。
  「你這話不錯,阿爾貝爾特!咱們給他百分之二十!好,這件事先到這兒吧。談談擴建的事吧。你,阿爾貝爾特,就別再幹這當子事了。我想好了一個大計劃:從維爾切克那兒先買地皮,再加上我這個工廠,合建一個格林斯潘、格羅斯曼股份公司。法律上的事,我的律師已經管起來了,土木工程師一個星期後提出細節計劃。這個公司,我盼了很長時間,現在到時候了。十幾個老奸巨滑的傢伙開了張,咱們走在他們後面了。憑什麼咱們就得把貨送出去砑光?讓別人賺咱們的錢!咱們也要建砑光車間。憑什麼咱們就得買紗?咱們要建個紡紗車間,用百分之二十五。要蓋個配套的工廠,什麼砑光設備都有。還得試著跟邁爾談談。我在你這次倒運以前就考慮過,阿爾貝爾特,現在出了這件事,這麼辦對咱們也許有好處。」
  他又詳細地敘述了未來股份公司的計劃。
  雷吉娜又感動又高興,摟住了父親的脖子。
  莫雷茨聽了這個設想心裡也癢癢起來,想在這個公司的兩個名字之後再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這話現在還不能說。等阿爾貝爾特的先辦好。莫雷茨,用不著你開口,你是自己人。」
  「我想,咱們還要更密切點。」他嚴肅地回答。
  格林斯潘凝望了他半天,審視著他;雷吉娜也是一樣;只有格羅斯曼懷疑地笑了一下。
  「那敢情好了,公司要辦嘛。」老頭兒冷冷地說。
  「我就是為這個目的來的。」
  「你可以去找梅拉,跟她談談。」
  「我要先跟你談談。」
  「伯恩斯坦諾娃已經跟我談過這件事了。你知道梅拉會跟你說什麼嗎?」
  「還不知道;可是我想先聽聽你的話……」
  「等一等,等一等……」
  他跟雷吉娜說了再見,握了握格羅斯曼的手,把他們送到門廳,又回來了。
  「蘭道也許聽說……」
  他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擺弄起長長的金錶鏈來。
  莫雷茨掂量著各種想法,咬著手杖頂端的小球,捋著鬍子,正了正眼鏡,考慮著用什麼方式提出嫁妝問題,最後直言不諱地問道:
  「你給梅拉什麼東西?」
  「你要什麼?」
  「明天我給你送我的公司優勝劣敗的材料和今天跟格羅斯呂克訂的合作條款來。我不需要欺騙你。我的公司已經蓋好,現款不是從調查法官有懷疑的保險公司取來的。」他故意強調說,「你也說說你的主意……」
  「你有多少?告訴個數目,明天咱們談談……」
  「三萬盧布現金!除此之外,我還借出去了比這多兩倍的錢,我本小利微。我受過教育,我和羅茲的全部富戶有友好關係,我辦事穩妥,一次也沒破過產,這很重要……」
  「可是你大概還沒有收益……」蘭道平靜地插嘴說。
  「所以,加加減減,記總賬的話,我至少有二十萬盧布,我是個本小利微的人,我不為自己吹噓。你準備給梅拉多少?」
  「她在學費十分貴的寄宿學校裡上過十年學。到過外國,有說各種語言的專門老師。她用了我不少現金呢!」
  「這是她私人的不動產,我是連百分之一也不取的。」
  「你連她的百分之一也不取!她受的教育呢?她在沙龍裡就像女王一樣!她彈鋼琴彈得多好,那風度多麼動人!她是個迷人的姑娘,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是一塊純粹的寶石。」他激動得直吼。
  「那麼,你給她多少陪嫁呢?……」莫雷茨問。
  「蘭道公司1決定給五萬。」他不經心地說。
    1原文是法文。
  「太少了!梅拉小姐是塊寶石,是迷人的姑娘,像天使一樣聰明——就是天使;五萬,太少了。」
  「少?五萬,這是一大筆吶。你應該替她吻我的手。她要是又醜、又瘸、又瞎,我倒該多給嗎?」
  「她並不十分健康,常生病;不過我不當回事。」
  「你說什麼,梅拉不健康?你瘋了。梅拉健康得很吶,你以後瞧她多健康吧,她以後一年生一個孩子。你指給我看羅茲第二個像她一樣的小姐吧!有一個意大利伯爵想跟她結婚,你知道嗎?」
  「沒嫁給他,真可惜,要不你還得送給那位伯爵一條褲子、一雙皮鞋哩。」
  「你那公司呢?那算什麼公司?——莫雷茨·韋爾特代理行?怎麼說的?」
  「你忘了我跟博羅維耶茨基的合作了。」
  「你有一萬股資本;嘿嘿嘿,大資本家羅!」
  他笑了起來。
  「今天我有二十萬,過一年工廠就是我的,我向你保證……」
  「那是以後的事。」格林斯潘冷冷淡淡地說;可是骨子裡卻欣賞莫雷茨的看法,認為他是個合適的創辦人。
  「那你跟別人說去吧。今天,格羅斯呂克給了我十萬,梅麗還給一份。」
  「她是這樣;格羅斯呂克如果給二十萬,那女婿就由他挑。」
  「可是她父親和姐夫沒捲到麻煩事裡去。」
  「小聲點!」老頭子叫了一聲,張望了一下隔壁房間。
  「你要是認為當了格林斯潘和蘭德貝格公司女婿是舒服事,會提高威望,那你就錯了。」
  「羅茲誰不知道我有多少傢俬。」他鎮靜地回答。
  「哪兒知道?有誰知道?警察局嗎?」他惡毒地低語。
  「別提那些謠言。」老頭子氣惱地責備說。
  他們沉默了半晌。
  老頭子在房裡踱著,望望窗外的花園;蘭道彎腰坐在桌子旁邊;莫雷茨已經有點焦躁,不耐煩地等著交易的結果。他心裡已經同意五萬,可是還想試一試,看還能擠出多少來。
  「梅拉願意嫁給你嗎?」
  「過一會兒就知道了,可是我想先打聽一下,你給她多少。」
  「我已經說了。我的話是算數的。」
  「不行。為了公司,我需要得更多。才五萬,我划不來。我的教育,我的關係,我的誠實,我的公司,價值高多了。你再想一想吧,格林斯潘先生。我既不是蘭道,也不是菲什賓,也不是辦事員。我是莫雷茨·韋爾特公司!你給親生女兒百分之百吧。我要錢不是去吃喝嫖賭。你先給五萬現金,往後為期兩年再給五萬,怎麼樣?」他口氣很硬地問道。
  「原則上同意,可是得扣掉婚禮、旅行和她的教育費。」
  「豈有此理,格林斯潘先生,怎麼能這樣侮辱親生女兒!」
  他驚叫起來。
  「咳,這件事以後再談;先得把阿爾貝特的事告一段落。」
  「這件事,你得從中為女兒追加百分之十,因為她的名譽受到過損害。我們必須保護你的面子。你給一個准話吧?」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那就是准話。」
  「空口無憑呀,得有保證。」
  「要是梅拉說她嫁給你,那就一切照辦。」
  「那好。我馬上找她去。」
  「但願她同意你,因為我喜歡你,莫雷茨。」
  「格林斯潘先生,你是個老資格廠家,我尊重你。」
  「咱們和睦相處吧。」
  他們握手。
  莫雷茨在小間休息室裡找到了她;她正靠在沙發上,手裡拿著書,可是沒有看,眼睛凝望著窗戶。
  「請原諒,我起不來,有點不舒服。請坐!你臉上怎麼這麼嚴肅呢?……」
  「剛跟你父親談你來的。」
  「噢!」她低聲地把嗓音拖得很長地哼了一聲,仔細注視著他。
  「我談了,我開始了……」
  「怪不得呢!……又是送花……又是跟我父親談話……我明白……怎麼樣?」
  「你父親告訴我,說一切取決於你;只取決於你呀,梅拉!」他又輕聲說一遍,那麼柔和,那麼誠摯,使得她又瞧了他一眼。
  他開始向她表白,說明怎麼老早就十分喜歡她。
  她把頭支在一隻手上,把一副沒有生氣、憂鬱陰沉的臉轉向了他。一種奇怪、強烈的悲哀,哭訴不出的悲哀,一種失去親人後那種牽腸掛肚、無法慰藉的悲哀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他一開口她就明白,這是來求婚的。她望著他,既不憤怒,也不氣惱;她望著他,聽他表白,起初還無動於衷,可是隨著他說的話越來越長,越詳細,她突然感到不安,一種惻隱之情開始佔有了她的心靈。
  「為什麼是他來跟我談婚姻的事呢?……為什麼偏偏是他,莫雷茨,而不是那個,她愛得無以復加的那個維索茨基呢?……」
  她把臉埋在枕頭裡,好把眼淚遮住,好看不見他說話,但是她屏氣凝神地聽著他羅列理由,腦子裡昏昏沉沉,辨不清是誰在跟她說話!她不想知道是誰,竭力不想。眼淚湧上了心頭。她以一顆充滿愛情的心靈的全部力量,以想像、思念、慾望和愛情的各種力量呼喚著那個人,請求他來,解脫她的痛苦,坐在莫雷茨現在坐的那個地方,或者希望莫雷茨變成他,跟她說話……她強烈地希求這樣,好些時刻她恍惚覺得真是這樣了!維索茨基現在就坐在她身邊,絮絮私語傾吐愛情了。
  甜蜜的話聲在她耳際縈繞,她顫抖了一下,已經聽不見莫雷茨的聲音,只聽見那天晚上在魯莎那兒已經印在腦海裡,此時此刻又好像從留聲機唱片上播放出來的話聲,這話聲陣陣飄來,充滿魅力,帶來了歡樂和幸福……
  她聽了很久,不由自主地欣賞著重複說著這些話,甚至憋不住想說:我愛你。同時,還有一股瘋狂的慾望攫住了她:摟住他的脖子,吻他。她睜開了眼睛,感到驚慌,呆呆地望了很久。
  是莫雷茨坐在那兒,手裡拿著寬邊帽子……漂亮的莫雷茨……莫雷茨!
  他談的不是愛情,不是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幸福,不是渴望愛情的心靈的激動,不是愛情的激動。
  莫雷茨平心靜氣地說他們在一起很好,他要開工廠;他談到了資本、陪嫁,他要作的買賣;說他們以後什麼也不缺,還要購置幾匹馬和一輛馬車。
  這是莫雷茨,就是莫雷茨;她勉勉強強回到了現實,半醒半昏地問道:
  「你愛我嗎,米……莫雷茨?」
  她馬上改了口,想收回這句問話,可是莫雷茨卻激動地回答了:
  「我不善於說這種話,梅拉!你知道,我是一個商人,我不善於把我的感情作一番漂亮的形容;可是我一見你,梅拉,就感到挺好,就什麼也不想了,甚至連買賣事也忘了。還有呢,你這麼漂亮,一點也不像我們的那些女人,所以我常常想著你。那你說,你同意嫁給我嗎?」
  她依然望著他,可是她又看見了另外一張臉,另一雙眼睛;聽到了另一個人對她傾吐衷情的火熱的、激動人心的竊竊私語。她瞇著眼睛,因為那個人的熱吻還在烤灼著她。由於甜美的回憶,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伸直了腰,靠在沙發後背上,因為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那個人正用雙臂擁抱她,把她按在自己身邊。
  「梅拉,你願意作我的妻子嗎?」她的沉默使他感到困惑,因此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她完全清醒了,便站起來,不假思索地很快說道:
  「好,我嫁給你。你跟我父親說妥吧。好,莫雷茨,我作你的妻子……」
  他想親吻她的手,可是她輕輕地避開了。
  「你先去吧,我很不舒服,去……明天來,明天下午…」
  她不想多說話;而他呢,因為對這筆交易高興萬分,甚至沒有注意她的奇怪舉動,便跑到格林斯潘老爹那兒去,以求盡快地確定嫁妝的數目。
  格林斯潘不在,被請到事務所去了。
  莫雷茨又回來請梅拉把全部情況告訴她父親。
  他見她站在剛才站的那個地方,以一種茫然若失、似乎什麼也看不見的眼光看著窗戶,臉白得像塊亞麻布,嘴唇在翕動,好像在跟自己的靈魂或者回憶中的什麼人說話。
  「好,莫雷茨,我告訴我父親,我作你的妻子,好!」她單調地重複著。
  當他吻她的手時,她沒有把手收回來,甚至也沒聽見他已經出去的腳步聲。她躺在沙發上,拿起書來,呆呆地躺著,凝望著窗外不停搖曳的玫瑰花,和花壇上方明光閃閃的金色玻璃球。
  莫雷茨由於十分高興,給了遞給他大衣的弗朗齊謝克整整十個戈比,又乘馬車到了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
  「祝賀我吧,我要跟梅拉·格林斯潘結婚了。」一進事務所他就喊道。
  「還有一筆不少的錢。」卡羅爾說,抬起頭來,不再看文件。
  「是一大筆錢。」莫雷茨糾正他。
  「是啊,如果保險公司想要全數付款的話。」卡羅爾強調說,因為這條消息引起了他的嫉恨,莫雷茨一箭雙鵰,又有了漂亮姑娘,又有了大筆陪嫁費;而他呢,他得沒完沒了地苦干……
  「我把錢給你拿來了。」
  「我算了算,也許用不著再拿你的錢了。我找到了一個人,他願意讓我開期限半年、利息要百分之八的期票。」他故意這樣說,實際上他沒有錢,不過是想惹莫雷茨不痛快而已。
  「你拿著嘛!我特意為你弄到了錢,我先付了利息。」
  「錢,你先保存幾天吧;我要是不用,還你本利。」
  「我不喜歡有這種條件的貸款。」莫雷茨不滿意地說。
  「這麼說,梅拉小姐要你了?有點奇怪……」
  「為什麼?你有什麼要責備我的?」他急忙氣憤地反問道。
  「看樣子你像一個辦事員,不過這沒關係,只是……」
  「你有話直說……」
  「好像她愛的是維索茨基。」他說話的聲音帶著怒火,陰陽怪氣的。
  「你說這話,就好像要讓人相信莎亞會破產。」
  「為什麼她就不能愛上他?女的漂亮,男的也才貌出眾。兩個人都有共同的、聯繫在一起的脾氣,兩個人都有熱情,在特拉文斯基家我親眼看見他們兩個人眉來眼去的。大家都在談論他們這件親事呢……」他毫不留情地拉著長話,拿朋友臉上一看便知的忍耐表情開心。
  「過去也許是這樣,跟我沒關係。」
  「要是我,未婚妻的情史就有關係。反正我不會跟一個對別人念念不忘的女人結婚。」
  他不懷好意地冷笑了一下,莫雷茨便霍地站了起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指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梅拉小姐,我是想起什麼說什麼的。你以後結婚這麼闊氣,我很高興。」
  他又惡毒地冷笑了一下。
  莫雷茨砰地把門一摔,對卡羅爾怒火萬丈,氣得飛跑了出去。
  盛怒之下,他竟衝著從地基中排水的工人們吼叫起來。
  「滾開,土包子!你們磨洋工,打昨天起水一點不見少。」
  「這是從何說起呀?」一個工人問道,聲音相當大。
  「你齜牙,齜什麼牙,你沖誰齜牙?混蛋,我馬上開除你。」
  「滾蛋,癩皮東西,趁早?瞧我砸爛你的狗臉,讓你回家都找不著道走。」一個泥瓦匠把拳頭伸到他鼻子下面,低聲叫道。
  莫雷茨急忙後退了幾步,大喊大叫起來;待卡羅爾聞聲跑到工人中間來時,馬克斯也從紡紗車間飛跑出來了。
  莫雷茨咆吼著,要立即開除那個工人,因為他侮辱了自己。
  「別嚷了,莫雷茨,少管閒事。」
  「怎麼是閒事?我有權管,跟你一樣。」他又嚷了起來。
  「就算暫時有權吧,也不是罵工人的權利呀;你罵人完全不對。」
  「什麼『暫時』!我有一萬盧布,就有權跟你一樣。」
  「別這麼嚷,當著工人的面,你還想吹噓你的一萬盧布?」
  「我說什麼話,用不著你教。」
  「你要是會說人話,就用不著瞎嚷嚷。」
  「我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
  「那你愛嚷就嚷下去吧。」卡羅爾討厭地叫了一聲,就回了事務所。
  莫雷茨又衝馬克斯連續叫罵了一陣。他在快步走開時,還大聲威脅說,這兒得實行新規定,這麼下去不行,卡羅爾蓋的不是工廠,是宮殿。
  「格林斯潘家小姐的陪嫁費到了手,說話就氣粗。」卡羅爾對馬克斯說;可是他後悔自己不該發脾氣,因為他指望著莫雷茨的錢;那筆錢是絕對需要的。
  「有多少次了,我一發火就辦蠢事。」
  莫雷茨對卡羅爾含沙射影叨咕梅拉的艷史,雖然感到厭惡,但他也有象卡羅爾那樣的感觸,甚至比卡羅爾更後悔自己不應生氣;他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打算去見博羅維耶茨基,可是又不敢馬上去,便決定晚上再去,因為這時候已經六點多了。
  凱斯勒的馬正在事務所門前等候,他回了家,換了身衣服,立即吩咐馬車快快穿過城市。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柔軟的座位上,連著伸懶腰,對路遇的熟人漫不經心地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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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7:13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四章
  
  凱斯勒住在城外好幾俄裡遠的地方,靠近大染色廠,他是廠主,又是凱斯勒和恩德爾曼公司的董事長和經理。
  這是一座宮殿,更可以說是一座羅茲哥特式的小城堡,兀立在以挺拔的松林為背景的山頂上;在它前面的一片相當陡峭的山坡上,有一個鬱鬱蔥蔥的英國式大公園,迤邐鋪展到了把一個木柵欄圈起來的湍急的小河旁;小河在長滿柳樹和榛子樹的深深的山谷中流過。
  公園右側,在一些樹木之後,露出了染色廠的煙囪和廠牆;左面遠遠地展現出散建在小河兩岸坡地上、河谷谷底、果園和草木叢中的灰色草房。
  「你住得像一個真正的羅茲伯爵一樣。」莫雷茨在宮殿前面下車後寒暄道。
  「我能作到哪步就作到哪步,在這個野蠻的國家裡弄得像樣子點兒。」凱斯勒說著,把他領進住宅裡面。
  「正碰上請客吧?」他問道,因為凱斯勒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帶。
  「哪裡,我沒來得及換衣裳,正忙著接待幾位同行……」
  「已經來人了?」
  「有威廉·米勒,專程從柏林來的,背著他父親。有奧斯卡爾·邁爾男爵;有馬丁,你認識他嗎?一個樂呵呵的法國佬。還有羅茲和柏林的咱們的幾個朋友。當然啦,還有一部份稀罕物兒……」
  「有意思。准有給貴府增光的人吧?」
  「你看吧……」
  寬闊的露台面對著小河,現在變成了夏日客廳;全部貴客都已入座。
  顏色斑駁的草莖編成的華麗的印度蓆子鋪在地板上,傢具都是金邊竹子編製的,蓋著絲綢護面。
  遊廊的隔扇是用穿上彩珠的中國線簾作成的,珠串沒有連成一片,光是上端一頭接在寬闊的金色橫樑上;簾子從那兒象發浪一樣流瀉到地板上,像彩色玻璃一樣五顏六色,風一輕輕吹動,就發出窸窸窣窣的微響。
  莫雷茨向大家行禮致意,默不作聲地坐了下來。
  「你喝什麼?我們都喝香檳酒乘涼呢。」
  「好的,喝香檳。」
  片刻之後,僕人把酒送來了;莫雷茨後面是卓希卡·馬利諾夫斯卡,她給家裡增了光,親手斟酒,坐在他身旁的一把搖椅上。
  整個遊廊充滿了一片寂靜,因為在場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那張美麗的臉、裸露的雙臂和整個發育極為勻稱的苗條的身軀上。
  這些貪婪的目光使她覺得困窘,可是正因為如此,反而在她的一張十分動人的臉上增加了幾分嫵媚,敷上了一層緋紅。
  「你搖搖我的椅子。」她吩咐莫雷茨。
  「你以為這對我是懲罰嗎?」他輕聲說,又托了托眼鏡,因為他挺高興。
  「對你怎麼樣,我沒想過;我不過是想搖一搖。」她口氣相當肯定地說,於是通過沒有掛窗簾的一側露台眺望公園。公園沿傾斜的坡地延續到了閃爍銀光和藍光的小河邊;河的對岸是一塊深綠色的草地;在更遠的地方,田地又擴展到了山上,深綠淺綠濃綠淡綠的莊稼把它分成一條條的。
  「出去散散步好嗎?我陪大家去看看公園,動物園。」凱斯勒說。
  除了米勒,大家都走了。
  「我不想動……路上太累了……」他解釋說。
  「你信我的話吧,呆在這兒也白搭。」凱斯勒輕聲說,還瞟了卓希卡一眼。
  「怎麼?我並不想……」米勒馬上反問,因為他的意圖被人看破,要發火了,但是他並不注意。凱斯勒一走,他就湊到了卓希卡身邊。
  「這個米勒還是個『青年小伙子1』呢。」他對莫雷茨說,這時他們斜穿過了蔥綠如茵的草坪,走在眾人之後。
  「為什麼2?」
    12原文是德文。
  「為了我的姑娘,他故意留下來,心想她會甩了我跟他去。」
  「女人的趣味有時候變幻莫測。」
  「可是常常喜歡錢多的。」
  「不一定,不一定。」他輕聲說,因為他又想起了梅拉和維索茨基,「你在哪兒弄到了這樣的姑娘?丫頭不錯嘛。」
  「怎麼?你喜歡?」
  「苗條,讓人覺得有點脾氣……」
  「脾氣太大,可又笨得出奇;我膩了。」
  他皺了皺眉,用手杖砍起灌木樹梢來,過一會又更輕聲地問道:
  「我可以讓給你,要不要?」
  「建議真大方,可是我沒法接受拍賣,我的錢太少……」
  「你完全錯了。這是個波蘭女人,她就要早晨、下午和晚上都愛她,忠於她,到最後娶她。告訴你吧,這是個蠢姑娘。整天整天地對我哭個沒完,咒罵不休,還要變花樣跟我鬧,有時我不得不用特殊方法安撫她。」
  他閃動了一下眼睛,然後使勁用手杖掃了一下灌木叢。
  「你如果要她,就由我來辦……我必須想個法子甩開她,我還要結婚嘛。」
  「在城裡聽說你……跟米勒家小姐?」
  「現在我的心在買賣上,還沒定弦呢。無論如何,要是有人能讓我擺脫這個姑娘,我就要對他千恩萬謝。你要不要?」
  「噢,多謝你了,她爹和她哥哥,聽說沒受過好教育……
  恐怕要跟我動手……況且,我也要結婚了。」
  他們趕上了眾人。
  凱斯勒把大家引到一個大鐵籠前面,裡面有一大堆猴子。他用一根長木棍,通過鐵柵欄撩逗著猴子;猴子一見他就往深處竄,那根棍子更嚇得它們魂不附體了;它們往籠頂上跳,攀著側面的欄杆,憤怒而絕望地發出刺耳的尖叫,逗得凱斯勒高興地大笑起來,於是他更加起勁地拔弄它們。
  其他籠子裡還有不少動物,可是幾乎全部動物一見主人的面便嚇得發呆,或者齜牙咧嘴。
  有一對沒雜毛的頓卡黑熊,戴著漂亮的黃色脖套,這時被打得暴跳如雷,咆哮著撲向鐵柵攔;所有的人都給嚇得急忙後退,只有凱斯勒一步不動,而且還把臉向那血盆大口湊近了點,用棒子敲打著熊的張大了的強有力的下巴;他見它們雖然暴怒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得意之極。
  「它們好像是衝我甜言蜜語呢。」他微笑著說。
  他繼續把客人帶到在圈裡漫步的鹿群那兒,他和鹿相處得很友好;然後又把客人帶到狗圈,狗都變野了,向觀望的人兇猛地撲去;可是他和狗的關係卻很好,他走到狗群中間,任憑它們舔他的手和臉。
  最後請客人們觀看尾巴美如彩虹的一群白孔雀。
  凱斯勒發出呼喚聲後,這些孔雀立即開了屏,像扇面一樣,成群地在如茵綠草上奔跑,可是在離觀眾很遠的地方站住了,開始尖厲地嗚叫起來,聽著怪刺耳的。
  賓主逍遙自在地回到了客廳。
  暮色已經降臨大地,山巒依然反映著西天晚霞的金光,但是在整個峽谷中已經飄起淡淡的霧紗,像青色的棉紗長帶一樣,飄浮,游動,間或被樹頂和又高又尖的屋頂分割開。
  從河面、樹梢、草叢升起輕微而單調的沙沙聲,這聲音有時也被嗡嗡掠過頭頂的小金蟲群的嗚叫聲淹沒。
  灌溉水渠和池塘裡的青蛙嘓嘓地合唱起來。
  潮濕而溫暖的微風從暮色蒼茫的遠方吹來,送來了悠長而悲涼的鐘聲,好像為什麼人送葬似的;那沉悶的回聲在空氣中顫抖、迴盪,就像一塊冰冷的金屬板震動一樣,然後便在森林的枝枝椏椏中、在宛如宮殿外面厚厚的圍牆一樣聳立的紅色樹幹叢中寂然消匿。
  露台上已不見卓希卡,只剩下威廉·米勒還在安樂椅上搖晃。
  「怎麼樣,姿色不錯吧,真的嗎?」凱斯勒戲弄地問他。
  「不錯什麼……平平常常。」
  「你沒跟她交交心?」凱斯勒問道。
  「連試也沒試過。」他狠狠地回答,一面捏著右邊的小鬍子,好來遮掩他的窘態和有點緋紅的臉。
  凱斯勒笑了一下,請他去吃晚飯,因為僕人們已經把門敞開,顯出了一排陳設極為豪華的客廳。
  晚餐擺在一間圓形餐廳中,這座餐廳已經變成一個亞熱帶的花房,裡面擺了許多棕櫚和鮮花,中間放著一張大圓桌,桌上堆滿了白銀和水晶器皿,好像是珠寶展覽台似的,放在台布和餐具上的玫瑰和蘭花的束束花朵宛如寶石,色彩分外艷麗。
  一面窗下坐著在工廠中被記下了名字的兩名女工,另外兩個沒有來;她們穿得非常闊氣,卻很呆板,一語不發,誠恐誠惶地張望著陸續進來的男人。
  在餐廳裡,一些大膽的舞女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逛來逛去。
  其中也有凱斯勒向莫雷茨提到的那些進口稀罕物,是米勒特意從柏林帶來赴宴的。她們雖然有三個,可是吵吵嚷嚷賽過十個人,那粗俗不堪、嘁嘁喳喳的尖叫聲充塞了整間大廳。
  她們打扮得花哨刺眼,身上還纍纍贅贅地掛著不少人造寶石,露著大半個肩膀和胸脯,滿臉的胭脂粉;雖說如此,仍然是光艷照人,形體優美,線條勻稱。
  晚餐拖的時間很長,沉悶乏味。
  人人都沒有興味,都太清醒;只有舞女們不時說出幾句不登大雅之堂的話,大呼小叫的,還不斷挑女工們的刺;女工們羞羞答答,驚驚慌慌,幾乎給弄糊塗了,不知道該怎麼吃東西,怎麼周旋,眼睛往哪兒看。
  她們受卓希卡的指揮;坐在卓希卡身邊的莫雷茨則開始用波蘭話招呼她們,給她們鼓勵。
  凱斯勒差不多一言不發,皺起眉頭,縮著脖子,滿臉不高興地呆坐著,氣呼呼地瞅著卓希卡跟莫雷茨又說又笑,他還瞅著僕人;僕人由於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的威脅,又驚又怕,便急急忙忙團團轉起來。
  他嫉妒起來了。他想立即把她轟走,現在,看她滿面春風,一張臉喜興、漂亮得出奇,還向那個男人湊去,看見她如饑似渴地聽他說話,一陣一陣羞得緋紅,還感恩戴德、風騷勁兒十足地為那個男人斟酒,他真嫉妒得發瘋了。
  他本想把她叫過來貼著自己坐下,可是又恥於當眾顯出醋意,於是只好悶悶不樂地坐著,為這種強烈的感受和必須克制自己而感到焦躁。
  晚餐以後,眾人回到客廳,客廳裡的佈置是東方式的:綢緞大沙發配著靠墊,擺在牆下,牆上貼了一圈綠色的絲綢料子,放出金色的光澤;鋪滿整個地板的地毯也是金綠色的。
  僕人們在沙發前擺上了低矮的小方茶几,把大批的酒瓶放在上面,然後拉開了演奏台上的幕布。片刻之後,上來一個小提琴四重奏樂隊,開始演奏。
  所有的人都各尋方便,倒在沙發上,開始飲酒;馬上,各種飲料和白蘭地被羼在僕人們不斷送來的咖啡裡,咖啡過後,是大量各種各樣的酒,不久,他們便喝得醉醺醺了。
  音樂奏個不停,舞女們都不見了,換合適的衣服去了;這時候,客廳中央又鋪上了一張漂白漆布的大地毯。
  談話熱烈起來,嬉笑,俏皮話、玩笑話此起彼伏,女工們被從一個人推向另一個人,從一個人的手拉到另一個手裡,被親吻、亂摸、擁抱、灌酒;她們早已昏昏沉沉,受了音樂的刺激,便開始發狂;那音樂把烈火和瘋狂注入了人的血管。
  「跳舞!」凱斯勒攔腰抱住已經酩酊大醉的卓希卡,她興奮得每隔一會兒就在沙發上打滾、尖叫。
  舞女們雙手高舉著小鼓上場,幾乎一絲不掛,因為除了什麼也掩蓋不住的輕紗外,她們什麼也沒穿。
  她們站在客廳中央,按節拍敲著小鼓,同時音樂也轉入了最柔宛的曲調,幾乎無法聽見,而為舞蹈曲調伴奏的笛子則發出宛如鳥雀情歌般的深情聲響。
  舞女們開始相當自由,軟弱無力地跳起搖擺舞1;由於在舞蹈間歇時名副其實地灌進她們嗓子裡的酒發生作用,由於笛聲的作用,她們如癡如狂、忘乎所以地跳著這種奇特的,丑陋的東方舞蹈,舞蹈中處處是癲癇般的抖動、抽搐、全身曲扭、求愛的姿勢——是糜爛透預的舞蹈。
    1舞名原文為法文:腹部舞,肚子舞。
  笛聲不知疲倦地奏出甜蜜的、激昂的曲調,越來越深地把一種不可抑制的發狂的慾望灌輸到所有人的心裡。
  人人雙眼迷離,胸膛劇烈起伏,短吼從胸中發出,雙臂伸向舞女,啪啪啪的響吻聲早淹沒在瀰漫大廳、肆無忌憚、野性大發的喧囂聲中。
  狂笑、穢語、杯盞叮噹聲、吼叫聲匯合成一股令人昏然的喧囂,只有笛聲依然在迴盪;舞女們跳得更加放蕩,更加妖姿百出,更加狂烈;在綠色牆壁背景上,在透明薄紗的雲霧中,她們的裸露軀體的瘋狂運動造成了一片酒神節狂飲亂舞的景象。
  咆吼的笑聲和歡暢的嚎叫聲依然氾濫在大廳中,只有卓希卡抬起頭來,一雙醉眼久久地呆望著舞女們。
  「下流,下流到家了!」她莫名其妙地以憤怒和威嚇口氣吼道,接著又猛然暴發出了醉酒後的可怕的嚎啕大哭,凱斯勒急忙吩咐把她扶到她的房間去了。
  然而,羅茲的帝王將相們的歡宴繼續進行,直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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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8:09 |只看該作者
續篇 第十五章
  
  「你再喝點茶好嗎,尤澤夫先生?」
  「謝謝你。」尤焦答道,隨即站了起來,鞠躬、臉色通紅地繼續為阿達姆先生讀報。
  安卡坐在低深的沙發裡搖晃著,聽他朗讀,可是她更加頻繁地張望露台的門,傾聽著是否有卡羅爾的腳步聲。
  「馬泰烏什,別讓水壺火熄了,先生等一會兒就回來!」她對著廚房喊道,在房裡走了一圈,通過所有的窗口觀望外面漆黑的世界,把前額貼著窗玻璃站了一會兒,又回到椅子上。
  她等得越來越不耐煩了。
  她在羅茲居住兩個月以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對於博羅維耶茨基來說,這段時間是須臾即逝;可是對於安卡和他父親來說,真是度日如年。
  他們給關閉在替代庫魯夫家園的破破爛爛的狹小花園裡,痛感對於農村、對於那廣闊天地的無限懷念,真得費盡力氣來習慣新的生活和新的環境。
  安卡形容憔悴,不僅僅因為生活寂寞,還因為接二連三不請自來的種種彆扭事,隱而不露的糟心事;究其根源,就是卡羅爾。
  她盡其可能地把生活安排得忙碌些,有興味些,可是總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憂愁在慢慢地咬著她。
  她不知道該怎麼看卡羅爾才好。
  她相信,並深信不疑卡羅爾是愛她的;但自從來到羅茲以後,她有時對此懷疑起來。
  她還沒有什麼證據,甚至為自己的滿腹疑團感到羞恥,儘管如此,她的心還是在不斷揣摸著這個使她煩惱的事實。
  這個人對她來說曾經是理想中的人,曾受到她自己高尚靈魂的全部光輝的沐浴,她一想到他就感到驕傲、欣慰,對他一見鍾情,同意他當丈夫。現在,她卻每天都因為困惑感到痛苦,越來越確信,她心裡稱之為可愛的小伙子的這個人,實際上跟她所崇拜的那個人判若兩人。
  對於這一點,她日益確信無疑,因而越發感到痛苦。
  有時候,他對她善良、疼愛、誠摯,能事先想到她的種種需要;可是也常常顯得冰冷、彆扭,挖苦起她的農村習慣來毫不留情。他令人痛苦地嘲笑她的一顆善良的心,諷刺她對窮人的關懷,甚至諷刺他所謂的村姑觀念。在這樣的時刻,他那雙鐵青色的眼睛就會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那張嚴峻的臉上就充滿了冷酷無情的神態。
  她把他的行為,包括他高興時候的行為在內,都看成是出自他在工廠建設中常常遇到的煩惱和困難。
  起初她相信是這樣的,耐心地忍受著他反覆無常的脾氣,甚至還譴責自己不善於安慰他,不會把他吸引在自己身邊,讓他呆在自己身邊,暫時忘掉那些麻煩和令人氣餒的挫折。
  她甚至想試著這麼辦,可是有一次看見他投向自己的既示謝意又很鄙夷的目光後,心裡就涼了。
  可是後來她畢竟沒有涼下來,依然純樸、真誠地愛他,為他犧牲一切,但她不會表現自己的愛,不善於把那些眉目傳情、花言巧語、溫柔撫媚、隱晦含蓄、裝模作樣的千絲萬縷的線連在一起,而男人們喜歡的就是這種技法,而且常常視之為山高水深的愛情;其實,這不過是那些擅長於高價賣身的浪蕩女人們獻媚的手段和令人作嘔的花招而已。
  她的純樸而高尚的心靈厭惡這種行徑,一想到這種勾引男人、吸引男人的手段,她就疾惡如仇。
  她有強烈的自尊感,她很驕傲,覺得自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怎麼還不回來?」她深感不快地想。
  尤焦仍在以輕緩單調的聲音念報,不時抬起佈滿汗水的臉,惶恐不安地瞅安卡一眼;這時候阿達姆先生就敲著手杖,嚷道;
  「念呀,念呀!我親愛的人,這挺有意思嘛,挺有意思!這個俾斯麥,這齣戲,嘿!可惜神父不在這兒,可惜呀……
  我說話你聽見沒有,安卡?」
  「聽見啦。」她喃喃地回答,依然諦聽著花園裡樹木的沙沙聲和米勒幾家黑夜也照常開工的工廠的機器轟隆聲。
  時間過得慢得可怕。
  鐘打過一點又一點,打完之後,寂靜顯得更為深沉,只有尤焦那昏昏欲睡的念報聲仍在輕輕地響著;他終於念完了報紙,準備退席了。
  「那麼,尤焦,你在哪兒睡覺呢?」阿達姆問。
  「在巴烏姆老先生的事務所。」
  「怎麼樣,他好點了嗎?」
  「巴烏姆先生說,他沒事兒,身體很好。維索茨基先生今天去了,想給他檢查檢查,可是他竟發起脾氣來,差點把他推到門外去。」
  「工廠還幹活嗎?」
  「只有十個車間開工。再見。」
  他鞠了一個躬,走了。
  「馬克斯先生昨天說,從十月份起,他們整個工廠全關門。巴烏姆大概神經完全失常了,整宵整宵地坐在工廠裡,開著機器。前天,馬克斯在中心大廳找到他,他正在一個個車間裡晃,到處亂罵呢。喲,卡羅爾回來啦!」她高興地嚷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卡羅爾進來,也不說話,只點了點頭,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從城裡回來?」老人問。
  「跟平時一樣。」他粗聲粗氣地回答;一想到又得跟他們解釋,就無名火起。可是當他瞧見安卡充滿不安的目光後,臉色立即明朗起來,聲音柔和地問:
  「聽見什麼消息了嗎?我沒回來吃飯,因為到皮奧特科夫那兒去了,原諒我事先沒告訴你,因為沒時間,沒有預料到要去。特拉文斯卡夫人到這兒來過?」
  「來過,今天下午米勒太太帶著瑪達來過。」
  「米勒夫人和瑪達?」他感到奇怪,問。
  「是鄰居,隨便來看看。兩位女士都挺和氣,都誇你吶!
  還埋怨你把她們忘了呢。」
  「也是瞎說,我剛才去過她們那兒幾次。」
  說著他聳了聳肩膀。
  安卡顯示出詫異的神情,因為瑪達清清楚楚地說,在春天卡羅爾幾乎天天到她們那兒去喝茶。
  「是啊,瑪達小姐恐怕是一個典型的蠢鵝吧?」
  「我覺得她挺通情達理,挺樸實,挺誠懇,甚至太誠懇了……奇怪,為什麼馬克斯先生一說到她就沒好氣。」
  「馬克斯動不動就跟別人作對。」
  他明白馬克斯為什麼不喜歡她。
  他胡亂喝著茶,克制著別出言不遜,以免惹安卡生氣,同時還想著這次奇怪的會見。
  她們是幹什麼來的呢?
  也許是安卡故意跟她們拉關係。
  他盤問了這次來訪的詳情。安卡一五一十詳詳細細描述了一番,還坦率表示出對她們的來訪不解。
  「這都是瑪達瞎折騰,這放肆的丫頭!」他想著,心裡老大不高興。
  他還沒有完全放棄給米勒當女婿的念頭,所以願意跟她們保持不即不離的關係,這樣,在兩位小姐中間,他的處境就比較好一點。
  「得去回訪她們。」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不想多認識人。」
  「是啊,尤其是太不適當的人。」
  「哪天我跟父親一起去一趟,這件事就算了結了。」
  他帶幾分遺憾地談論他們粗魯的習慣、瑪達和老米勒的暴發戶空想,有意誇張地嘲笑他們,以便打消安卡跟他們進一步接近的願望——如果她有這樣的願望的話。最後又談到了自己的事務和困難。
  安卡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同情地望著他那生了黑圈的眼睛和憔悴的臉。卡羅爾說完時,她問道:
  「還得過很久才能告一段落吧?」
  「過兩個月,我一定要讓工廠開工,就是一部分開工也好,可是還有好些工作得作,一想起來就頭疼。」
  「以後你應該多休息幾天。」
  「休息!以後的工作更多,得成年累月拚死拚活地幹,得努力,尋求有利的條件,找合適的主顧、資本,得好歹站住腳,到那時候才能考慮休息。」
  「這種忙忙碌碌的生活,累死人的生活,就沒完,沒個完嗎?……」
  「沒完,而且還得費心;一番努力總不能白費。」
  「要是在庫魯夫,也許你就用不著這麼勞累了。」
  「這話是認真的嗎?」
  「這話我也常說。」阿達姆先生放下手裡的紙牌,搭訕說。
  「我這麼想了好長時間。」她輕聲說,同時把身子挪到了他的近旁,靠在他的肩膀上,開始激動地、十分懷戀地描繪農村安寧而舒適的生活。
  他幸福地微笑著……讓她幻想去吧,只要幻想能使她愉快。
  他握住了她的長髮辮的尾巴,嗅到了她頭髮的奇特的芳香味道。
  「那兒也許萬事如意的,沒有人破壞咱們安寧而持久的幸福。」安卡一往深情地沉吟著。
  卡羅爾暗暗地把她的話和另外一些女人完全類似的話比較;那些女人和她一樣,一受到愛情的激勵,就幻想跟他共同生活的幸福。一小時以前露茜就說過這樣的話;他剛剛從她那兒回來。
  他又微笑了一下,用指尖觸了一下未婚妻冰冷的雙手,馬上斷定這雙手不像露茜的手那麼使人著魔,甚至還難看得多。
  安卡繼續往下說去,十分認真地梳理著她那些幻想和憧憬編成的五彩繽紛的線束。
  「我像在哪兒聽過這種話,以前誰跟我說過?啊,對啦!」他一想,就想起了和利基耶爾托娃一起度過的那些漫長的夜晚,隨後他又想起了其他許多女人,許多張臉、臂膀、擁抱、親吻、愛情的海誓山盟。
  今天奔波一天之後,他已經筋疲力盡,但眼前還浮現著露茜的面貌,他神經質地渾身顫抖著。由於打不起精神,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見安卡的絮語,可是他又覺得這是別人在說話,覺得那些在回憶中重又復話的所有往日的情人都近在咫尺,都在傾訴衷腸,把他團團圍住,撫摸著他。他幾乎聽到了她們的裙子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響,他覺得自己看見了她們皙白的側影,那充滿著奇特魅力的笑容和話語包圍了他;他正在看著她們……
  他哆嗦了一下,用一隻手臂摟住安卡,把親吻露茜之後尚存餘溫的雙唇貼在她的太陽穴上……她對他抬起了臉龐;他的突如其來的親吻使她感到驚異。就在這時候,由於幾乎下意識的想像,他第一次覺得她並不美麗;的確,她是少有的可愛、迷人、高貴、善良,可是不美……
  他的冷漠的、帶審視的目光奇怪地觸動了她,使她的臉上現出一陣紅暈;於是她從他外衣胸兜裡掏出了一條絲製小手帕擦了擦臉,以求保持鎮靜。
  「這是什麼香味?」她沒話找話地問道,因為他的目光使她以往的熱情消失了。
  「我記得是紫羅蘭香。」
  「紫羅蘭是天芥花和玫瑰混合在一起的!」她微笑著說,無意識地翻看了一下手帕。
  這是一條精緻的絲手帕,四面綴著花邊,中間是人名第一個字母;他是帶給露茜的,卻忘了塞到衣兜緊下面。
  「對羅,是紫羅蘭!」他叫了一聲,便機靈地把手帕拿了過來,急忙收起,「馬泰烏什不聽吩咐,不細心,老讓洗衣房把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混在一起,老給我弄上香味。」他隨便說著,可是感覺到了安卡不相信他這不能自圓其說的解釋。
  他又坐了一會兒,甚至打算痛快誠懇地再談一談,可是他卻不斷碰上這位姑娘不予信任的眼光,只好起身走了。
  安卡像往常一樣送他到了露台;馬泰烏什已經提燈在那兒等候。
  「馬泰烏什,別給先生手絹灑那麼多香水。」她低聲說。
  「不是我灑的,我這兒什麼香水也沒有。」他用睏倦的聲音回答。
  看著卡羅爾的滿臉窘態,安卡顫抖了一下。
  「你明天跟我們一塊兒去作禮拜嗎?」
  「要是能去,早晨就送信兒來。」
  於是他們分手了。
  安卡慢慢走回房間,吩咐把燈熄掉,關照了一下明天的事,和父親道了再見,回到自己房間後,便停立在窗前,久久地凝望著黑糊糊象深淵一樣的天空,回想著剛才的事。
  「反正跟我沒關係。」她自忖道。
  然而,這不是實情的流露。這跟她的關係比她料想的要大,只不過她不願意多去思考這些令人痛苦、有損尊嚴的見聞,這些在她眼前出現的粗野的行為。
  「他要去尋歡作樂,我決不從中阻攔。」當晚不眠之夜後,翌日清晨她暗下決心;為了維護尊嚴,她不容許自己抱怨或者痛苦。
  她把一切都藏在心裡。
  吃早飯時她像往常一樣心平氣和。女僕報告說來了一大群工人,一定要見她。
  安卡出屋門到了露台上,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隨後,她把阿達姆先生也請了出來。
  露台上有幾個男人和女人,穿得整整齊齊,表情非常嚴肅。
  索哈現在已經是博羅維耶茨基的車伕,他見安卡一露面,立即走到她跟前,吻她的手,照祖傳習慣,鞠了一大躬,然後後退一兩步,哼了兩聲,用外套袖子擦了擦鼻子,瞥了一眼站在身邊的老婆,便大聲說:
  「我們幾個鄉親說好了,一塊兒到這兒來給我們親愛的東家太太道謝。這個孩子,本來要死了,在小姐這兒又活得歡了;還有這個寡婦,她男人米哈爾是房架子給砸死的,還有米哈爾留下的這幾個小崽兒,要感謝小姐辦的積德事。」他一口氣說了出來,同時瞧了他老婆和夥伴一眼。他們都連連點頭,咂嘴,好像在跟他一起說話似的。
  他喘了一口氣,又說了下去。
  「我們都是窮人,小姐雖然跟我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是待我們象親娘一樣親。鄉親們說得好,小姐辦了這麼多積德事,要來打心眼裡道謝。我們沒什麼東西送,就來了,沒有東西……可是……禮物……傻東西,快親親小姐的手,摟摟小姐的腿呀!」他的話沒說完就嚷起來了。
  在這段勁頭十足的開場白之後,他們就把安卡團團圍住,吻起她的手來,膽小一點的就親她的胳膊肘。
  安卡頓時感到極大的歡樂和激動,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阿達姆先生替她說了幾句話,吩咐給他們喝伏特加酒。
  在致謝儀式完畢的時候,卡羅爾來了;他聽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後,又吩咐再一次地請他們喝酒,並以早餐招待他們,還十分熱情地和工人一一握手,可是他又不斷鄙夷地笑著。等客人一走,他就挖苦起來了:
  「場面真感人啊。我還以為這是慶豐節呢,就缺唱民歌和麥穗花環了;好在感謝話和積德行為已經把花環編好。」
  「我看,挖苦別人,倒是容易作的開心事。你拿別人開心開得太多了。」她表面上雖然平靜地說,可是心裡卻氣得直發抖。
  「這不是我的功勞,是……人們常有的本能。」
  「多謝你的坦率。現在我已經十分明白:我不管幹什麼,都可笑,小家子氣,顯出鄉下人的俗氣,又蠢又笨;幹什麼都只配受到挖苦,除了挖苦沒別的,你挖苦起來信口開河;只能讓我難受,讓你開心。我說的不錯吧?」她氣憤地說。
  「每句話都是責備,而且很厲害。」卡羅爾說。
  「說對了。」
  「不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你這樣猜測我,實在受不了。」
  「受不了!」她嘲諷地叫道。
  「安卡小姐,安卡!你幹嗎生我的氣?咱們幹嗎要拿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把生活弄得別彆扭扭的?你難道真的認為我這直率的俏皮話是要傷害你、批評你嗎?我可以對你發誓:我從來沒有,從來也沒有這個意思,也不可能有。」他激烈地辯解著;她的話的確觸動了他,使他沮喪。
  安卡不理睬他,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出了房間。
  卡羅爾到露台上找到了父親,便訴起苦來。
  「我不行了,土埋到胸口了,可是我把實話告訴你吧:你傷害了安卡,讓她灰心了,但願你以後別後悔。」老人悲傷地說,以十分客氣的口吻責備他對未婚妻缺乏關懷,天天用沒完沒了的小事傷她的心,損害她對他的愛。
  「安東尼娜,去問問小姐還去不去教堂,馬在等著呢。」卡羅爾對女僕說。父親的責備使他怒不可遏,於是在露台上徘徊,等著回話。
  女僕馬上回來了。
  「小姐到特拉文斯卡夫人那兒去了,說今天不去教堂。」
  博羅維耶茨基氣得臉一下漲得通紅,馬上跑了。
  「哼,自作自受……」阿達姆先生衝他背後咕噥道。
  安卡滿腔怒火地見尼娜去了。
  尼娜一個人在家,坐在住宅角上的一間房裡,對著小畫架,正在用水彩臨摹一束淺黃色的玫瑰花。這束花擺在她面前一塊淺綠色的華美布料上。
  「你來得正好,我本來還要給你寫信的。」
  「就你一個人?」
  「卡焦到華沙去了,晚上才回來。我畫畫畫膩了,也懶得看書,想請你一塊到城外玩玩去,呼吸點新鮮空氣。你有時間嗎?」
  「要多少有多少。」
  「卡羅爾呢?」
  「我已經是成年人,料理事情、支配時間該由我的便。」
  「噢!」尼娜脫口喊道,可是沒再多問,因為男僕人報告庫羅夫斯基來了;他一聽說特拉文斯基不在家,就要告辭。
  「你別走,一塊吃午飯吧,飯後咱們三個人到城外去散散步;你當我們的保護人、安慰者,好嗎?」
  「當保護人可以。」
  「哎,我們當然少不了安慰者。」
  「那好,小姐們要是有痛苦,我就安慰;可是有話在先,我可不相信眼淚;愛流就流吧,哪怕流成河呢。」
  「你不相信眼淚?」
  「請原諒,女人的眼淚。」
  「有些女人騙了你,你現在就沖所有的女人報復。」
  「是呀,受了騙,就報復!」他高興地說。
  「你想報復也報復不了,因為我們是永遠不哭的女
  人。——對不對呀,安卡?」
  「至少誰也瞧不見我們的眼淚和苦惱。」安卡小聲地回答。
  「我就崇敬這樣的骨氣;法律要是由我制訂,我要叫天下女人都學學這種骨氣。」
  「不會有人聽你的,因為天下人都愛在別人面前裝得可憐、不幸,並以此為幸福、得意。」
  「前後矛盾,可也是千真萬確的。人,如果不是感傷動物的話,首先是抒情動物。要是出一個新的林納1,他就應該把人分在『動輒流淚科』中。說正經的,卡羅爾今天到這兒來嗎?」
    1卡爾·林納(1707—1778),瑞典生物分類學家。
  「不知道,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見到博羅維耶茨基先生。」
  庫羅夫斯基迅速瞟了安卡一眼,可是她的臉上除了平靜淡漠的表情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午飯吃得特別愉快,因為庫羅夫斯基又說又笑,安卡的眉頭也略微舒展開了。到吃完飯時候,問題來了:到哪兒去呢?
  「反正不能去海倫諾沃,今天那兒人太多。」
  「那就出城吧。特拉文斯基不在,真遺憾,我想請你們到我那兒去一下午。我家有個花園和水池子,可以乘乘涼。」
  「離羅茲遠嗎?」
  「走小路大概五俄裡。」
  「你大概也經營農業吧?」
  「哈,我是個大地主,有四十莫爾格土地,可是……可是我只經營工廠,因為不懂農業,受不了那分苦。」
  「卡羅爾先生春天跟我說過,說他見過你親手播種大麥,可不是在實驗室裡: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卡羅爾開玩笑呢。我向你保證,他是開玩笑。」他趕緊答道,因為他要掩飾自己對種地的興趣,還當著人不以為然地說種地是農漢趣味。
  「我要讓你們開開眼,看看星期天羅茲的男女老少怎麼消遣。」說著請她們上車,吩咐開往米爾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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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5 00:08:22 |只看該作者
  城裡一片死寂,商店關了門,窗戶拉上了簾,酒店空蕩,街上沒人,一陣陣微風吹著,到處都是無情地烤曬著人的熱烘烘的陽光。
  人行道上的樹木紋絲不動,葉子都蔫得耷拉下來,面對發白的天空灑下來的熱火的威力無可奈何;天空象沉重的羊毛頂篷一樣扣在城市的頭上,十分嚴密,因此田野上的風一絲也鑽不進來,不能給曬得發燙的柏油路、人行道和牆壁一絲涼意。
  「你喜歡炎熱。」他說,因為安卡的汗傘只遮住了臉,太陽還曬著她的雙臂和後背。
  「只喜歡陽光。」
  「那些人就像在熱鍋上挨烤一樣。」他用下巴指著路邊的平房;在房前細條的陰影下,整戶整戶的人都只穿著襯衣襯褲乘涼。
  「怪啊,我一點也不覺得熱。」尼娜回答說。
  沒有人接她的話,因為庫羅夫斯基正在十分細心地觀察安卡。他那雙榛子色的大眼睛,象老虎眼一樣,正在仔細地觀望安卡的臉。
  安卡沒有發覺,她正在揣度著卡羅爾,同時忍住了開始糾纏著她的痛苦;她感到痛苦,是因為覺得自己惹他生氣的作法可能太不得體。
  「在這兒下車嗎?」馬車在一家飯店的花園前停下來,尼娜問道;那花園裡傳出了嘈雜的說話聲和軍樂聲。
  「停一下就到森林去。」
  他們從充滿喧囂的擁擠的花園中慢慢穿了過去。
  幾百棵葉子發黃變焦的大樹小樹在被踩壞的草坪、淨是沙土的小路和瀰漫著團團塵霧的林蔭路上,撒下稀稀拉拉的蔭影。塵土也在整個花園裡漂浮,一會兒就落在樹上,落在幾百張白色桌子上,落在坐在桌子旁邊大喝啤酒的人群身上;
  那些渾身是土的堂倌正在源源不斷地給他們送酒。
  演奏台上的軍樂隊演奏著一首感傷的華爾茲舞曲,在設有露台的飯店大廳內,人們不顧蒸騰的炎熱,正在起勁地跳舞;男舞伴不穿汗衫,有的連背心也不穿,可是鞋後跟跺地板的勁頭倒挺大,還哇哇地呼叫著。
  擠在門口和敞開的窗戶前面的大群觀眾也熱情地捧著場,通過窗口給那些跳累了的人遞啤酒;許多等不及的人則在露台和草坪上跳了起來,把自己裹在團團塵土中。給他們伴奏的是射擊場的槍聲,滾球場上拋球時發出的沉悶的咕嚕咕嚕聲,和整個花園裡兒童喇叭的刺耳尖叫聲。
  小池塘裡發霉發臭的死水上,漂游著幾隻小船;船上幾對多情的情人頂著陽光的烤曬在練習蕩槳,還以情意綿綿的聲調唱著描述森林、啤酒和愛情的德國歌曲。
  「走吧,我實在呆不下去。」尼娜從座位上站起來,小聲說。
  「你對民眾娛樂和民主環境已經膩味啦?」庫羅夫斯基為他們一口沒喝的啤酒付錢時,諷刺地問道。
  「我就討厭塵土和這兒的醜態。到森林裡去吧,也許那兒有新鮮空氣。」她喃喃地說,捂著嘴,因為塵土飛得越來越多了。
  可是森林裡也沒有新鮮空氣。
  「難道這就是森林?」安卡站在樹下驚異地問。
  「羅茲人就叫它森林。」
  他們往裡面走去。
  森林靜悄悄的,像死了一樣。幾千根顯得淒涼的黑樹幹向四面八方排列開,枯乾發黃的樹枝在垂死中無力地耷拉著,因為擋住了光線,到處都是陰沉沉、愁慘慘的。樹木矗立著,紋絲不動,如果偶爾吹來一陣風,也只像是犯熱病一樣抖動幾下,低沉而悲傷地沙沙響幾下,過後依然是垂死、淒慘、黑糊糊的,好像是在沉思;樹林同時斜著身子趨向工廠的廢水溝。這條水溝象色帶一樣在黑樹幹和樹蔭中蜿蜓伸展,散發出嗆鼻子的可怕臭味,在許多地方形成一些粘糊糊的、長滿黴菌的水窪子,它的水浸入大樹的強有力的機體;大樹樹根象巨人的手指一樣鑽入泥土後,從中慢慢吸吮到的卻是致其死命的毒水。
  就在這些正在死亡的樹林中間,到處都有三五成群、談笑風生的人。
  筒琴和幾百個小手風琴在森林各處吱吱喇喇響著,茶炊冒出蒸汽,兒童象彩蝶一樣在淒涼的幽暗之處跑跳,不少地方有人跳舞,湊在一起的人們的談話聲和音樂聲響成一片。
  「玩得多不痛快。」安卡注意到了,「他們怎麼玩也不像個玩的樣子,為什麼誰也不呼喊呼喊,不唱唱歌,不盡情消遣、休息、輕鬆一下呢?」
  「為什麼?因為他們不會,沒有力氣。今天休息,昨天的事還沒有忘,明天的操心事又上了心頭。」尼娜一邊說,一邊指著散坐在樹下的一家一家的人;他們面無表情地呆坐著,疲憊不堪,若有所思地張望著森林各處,看到別人跳舞、歡笑時感到驚異。
  「到林子外面去吧,找一小塊地看看也是好的。」安卡提議說。
  他們走了,可是在外面也沒呆多久,因為安卡找不到田地。她滿目所見都是空蕩蕩的場地,上面兀立著一座座磚廠,和一些工廠的紅色煙囪和樓房,還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在撒滿了煤粉的道路上蹬著。
  他們及時趕回到城裡,安卡急忙回到了家,心想準能見到卡羅爾;可是甚至到吃飯時他也沒來。
  阿達姆先生睡在花園樹蔭下自己的一輛小車裡。整座住宅籠罩著一片給人帶來某種特殊無聊之感的寂靜,麻雀在空空蕩蕩的露台上啁啾,互相追逐,安卡進來後,它們也不怕。安卡在花園裡繞了一圈,又推門看了看所有的房間,茫然不知所措。
  她拿起一本書,坐在露台上,可是看不下去,她漫無目標地遠望著從東方湧起的朵朵白雲,聽著女僕在廚房裡放開嗓門唱午禱聖歌。歌聲使她活生生地回憶起了鄉下,心上頓時充滿痛苦的鄉愁,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竟潸然淚下。
  她無端覺得自己孤獨,被人遺棄,好像被遠遠隔絕在世界之外……
  阿達姆先生呼喚起來,於是她走過去,把他推到露台上。
  「卡羅爾不在?」
  「不知道,我剛回來。
  他們沉默了許久,互相避著對方的目光,最後阿達姆先生畏葸地說:
  「咱們一塊兒作祈禱吧?」
  「好,噢,那好!」她高興地說,馬上取來了祈禱書。
  「因為……你瞧……是庫魯夫提醒了咱們……」他低聲說著,摘下帽子,劃了十字,開始隨著她默念拉丁文聖歌詞。這聲音充滿了信心和深情。
  傍晚的寂靜變得愈加深沉,與蒼茫暮色一起蔓延開了;暮色把它的珠網般的暗影籠罩在低矮的房屋上和果園上,只有鋅板屋頂和窗玻璃依然反映出晚霞的繽紛彩色。星期天照樣開工的工廠的青煙象玫瑰色的串珠一樣,像一條沒有盡頭的螺旋鏈條一樣,裊裊升上天空。
  安卡詠誦聖歌直到黃昏,她的富於深情韻調的清脆的嗓音像水波一樣在露台上傳開,輕輕地觸動了紛披的葡萄樹葉,搖曳著爬滿柵欄的菟絲子和碗豆的玲瓏小花。她誦讀完畢之後,便偎依在父親身邊,按照庫魯夫的古老習慣又以稍許壓低了的聲音唱道:
    我們全部的日常瑣事……
  阿達姆先生用低音伴和著,廚娘也用高音隨和著。
  在遠處,彷彿幾千里以外,可以聽見游者們返回時的喧鬧聲,馬車的轔轔聲,工廠的低沉轟隆聲和酒店裡筒琴的如泣如訴的嗚嗚聲。
  片刻之後,端來了茶。可是卡羅爾還沒有來。
  安卡等他等得越來越不耐煩了,因為祈禱之後,她的心情十分平靜,她下決心要把自己心上的苦惱和疑慮如數說給他聽。
  她甚至下決心請他原諒自己今天的不辭而別,但願快刀斬亂麻地結束這種沒完沒了的誤解。
  然而,卡羅爾就是不來。維索茨卡倒是來了,顯得又神秘又嚴肅,說了半天兒子或一般男人們的事,沒完沒了地嘮叨著一些氣人的事,想要以此來突出她到這兒來要辦的好事。
  安卡越聽心裡越慌,終於問道:
  「您幹嗎不直說呢,何苦吞吞吐吐地兜圈子,姑媽?」
  「好吧,我也想直說,可是我笨嘴笨舌的,不會變個樣子。
  走,到你屋裡去。把門關好!」進屋後,她又吩咐。
  「您說吧。」安卡坐在桌旁小椅子上,桌上點著燈,蓋著金黃色的燈罩。
  「這麼回事,我的孩子,我是你的親戚,特意來問你,你知道不知道羅茲城裡說你和卡羅爾的什麼話?」
  「我連想也沒想到他們議論這件事。」她抬起眼睛來小聲問。
  「也沒猜到?」
  「沒有,想不出來他們能夠說什麼。」由於她回答得心平氣和,維索茨卡也噎回去了幾句話。老夫人在屋裡來回走了幾次,瞧瞧她,又壓低聲音問:
  「有人說……卡羅爾想跟瑪達·米勒結婚,如果……如果……」
  「如果沒有我礙著他的手腳。」安卡憤然接過來說。
  「這麼說你知道了?」
  「不知道,您剛剛告訴我的。」她輕聲地說了這麼一句,就沉默了。
  她把頭向後仰去,靠在椅子高高的後背上,以滯鈍的、失去光澤的眼睛望著前方。這消息並沒有把她擊潰,而是像一團火一樣燒在她的心上;她依然心平氣和地反覆想著它,只是週身感到一陣痛苦的戰慄,但她憑自己全部意志力量忍受住了。
  「我的安卡,你別生我的氣。我告訴了你這條壞消息,其實說不定這不過是有人惡意造謠,但是我得告訴你……你跟卡羅爾明明白白地談一談;因為,就是最忠實的愛情,謠言也能給破壞掉……還有……你們盡快一點兒辦事吧,辦了事就能堵住那些不懷好意的人的嘴;辦了事他們就沒話可說了。
  別生我的氣,把這話告訴你,是我的義務啊。」
  「我十分感謝您,姑媽……」
  她拉住她的手親吻。
  「也別灰心,算不了什麼,不過是謠言。卡羅爾有許多對頭;有許多女人指望過他,好些女人愛過他;她們現在報復,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何況,世上大部分人,從來就是不能容忍別人的幸福。再見。」
  「再見。」
  安卡把姑媽送到門口。
  「你要是同意,我可以把這話也告訴卡羅爾。」
  「不必了,謝謝您。我自己告訴他吧。噢,您先等一等,我拿件外衣,跟姑媽到特拉文斯卡那兒去一趟。」
  她們沉默著出去了:雖然維索茨卡竭力找話說,安卡幾乎聽不見她的話,也不回答,她越來越聚精會神地思索這條突如其來的消息。
  到特拉文斯基家去,最近的路是穿過花園和博羅維耶茨基的工廠,可是由於星期天工廠不開門,她們只好走大街,正好路過米勒的宅邸。
  米勒家的窗戶都開著,裡面燈火通明,因為窗簾很薄,在人行道上、街上就能把裡面看得一清二楚。
  安卡從旁邊走過,看也不看,可是維索茨卡卻抬眼望了望,站了一會兒,拉住了姑娘的手。
  米勒一家人都坐在小客廳裡,團團圍著卡羅爾。
  瑪達把身子靠近他,滿臉笑容,興高采烈,正衝他說話呢,卡羅爾聚精會神地聆聽著。
  安卡一見這個場面,立即轉身,對維索茨卡一語未發,就徑直回家去了。
  她沒有捶胸頓足,沒有嚎啕大哭,她只覺得受到了嚴重的侮辱,自己的愛情受到打擊。
  第二天吃過午飯後,卡羅爾開始對她解釋為什麼頭一天晚上沒回來,可是安卡冷冷地、相當傲慢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既然是作你最高興的事,那就用不著費力氣解釋了你在米勒家舒服,晚上當然就在那兒嘛。」
  「我不明白你的話。」他被擊中要害,叫將起來。
  「不知道你以前是不是也淨往那兒跑。」
  「你為什麼這麼跟我說話?」
  「你是不是想讓我一句話也不說?」
  「是你不想讓我說一句。」
  「是啊,是我不讓你說話;我整天整天地等你說一句話,都白等了……」安卡痛苦地說,可是立即又對自己信口吐出這句話感到後悔,因為卡羅爾氣呼呼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的眼睛,他剛才的話,都表露出一種厭倦和煩悶之感,他甚至根本不加掩飾,便站起來,拿著帽子,冷冰冰地說:
  「我到庫魯夫去,你有什麼事嗎?」
  「有幾件事。」
  「我可以幫助辦辦。」
  「多謝,我自己能辦。過幾天我跟父親也到那兒去。」
  他鞠了一躬,走了,可是又從花園裡返了回來。他強烈感覺到需要和解,好像明白了自己對她所犯的過失似的。他見她和剛才一樣。
  安卡坐著,凝望著窗口,抬起頭向他投去了疑問的目光。
  「安卡小姐,你為什麼老生我的氣呢?為什麼不像以前在庫魯夫時候那麼坦率了呢?你怎麼了?要是我惹你不高興,要是我幹了什麼你討厭的事,那我懇切請你原諒……」
  他說話聲很輕,情意綿綿;說著說著激動了起來,於是又誠懇地低語下去:
  「我有好些麻煩事,不順心的事一件連著一件,也許有時候因為心煩說話傷了你;可是你應該看到,那都是無意的,別認定我是故意折磨你。安卡,我求你說幾句話,原諒我吧。我對你關心不夠,是不是?」
  他低頭瞅了一下她的眼睛;她便把一雙充滿了淚水的眼睛急忙閉上。他的誠懇、和藹的談話使她全身感到溫暖,觸動了她的傷痛,激發了她那長期忍受著的全部怨艾和情慾,在她眼裡灌滿了淚水,使她的心靈充滿了那麼奇特、那麼深厚的惋惜之情。——但是她說不出話來,說不出來,因為她覺得,一旦開口,她就忍不住要投到他的懷抱裡去,要大哭起來,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呆呆地坐著,和阻礙她表達此時此刻內心感觸的自己的傲氣進行著斗爭,和想要愛他信賴他的強烈慾望進行鬥爭。
  博羅維耶茨基由於等不到回答深感失望,走了。
  安卡為失去重新獲得幸福的千金一刻的時間感到痛惜、落淚。
  後來的幾天、幾個星期相處和睦,其實不過是表面的平靜。
  他們同樣客客氣氣地問好、告辭,有時候甚至推心置腹地談話,但是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真誠,往日相互的信任和往日相互的關懷。
  安卡力圖恢復過去她那善良、溫情的未婚妻的面貌,可是她驚惶地感到,她已無法恢復原樣,她身上對卡羅爾的愛情似乎正在消失。
  維索茨卡的告誡經常出現在她的記憶中,而卡羅爾不同場合下說過的話又正好印證了她的告誡;直到現在,安卡才開始把他說過的話聯繫起來細細體味。
  與此同時,其他的人也不乏片言隻語地提出對她告誡。有時候,馬克斯說起這些事無所忌諱,尤其是莫雷茨,常常津津有味地敘述關於卡羅爾、他的心思和需求的未曾公諸於世的細節。
  以前,她一點也不留意這些,而現在,她已經學會從這些片言隻語中悟出實情;這些實情給她帶來了痛苦,傷了她的自尊心,因而,她要不是看著阿達姆先生的情面,會立即離開羅茲的。
  可是,有時,從她的內心,卻又仍然響出她那正在泯滅的愛情的被壓抑的巨大呼聲,那是心靈的呼聲;儘管事態如此,她的心還在戀愛著,對於命運還不甘妥協。
  從表面上看,他倆之間似乎沒發生什麼事,然而相互卻越來越疏遠了。
  博羅維耶茨基忙著工廠竣工的事,對未婚妻很少抽得出時間,也很少關注,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覺到安卡越來越消沉,好像飄浮在寒冷和寂寞的雲霧之中。
  他決定在工廠竣工之後最後了結這件事情,與此同時,由於他在家裡呆著煩惱,他常常到米勒家去作客,還比往常更頻繁地和露茜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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