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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長劍相思 [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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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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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4: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長劍相思
作者:蕭逸
第01章 沈邱四惡老 肆虐臨淮關           第02章 惡賊下素帖 索萬兩黃金
第03章 飛賊受挫折 蒙面人解圍           第04章 暴斂猛如虎 盜匪四處起
第05章 巧織天星掌 懾服兩巨盜           第06章 拔刀防巨寇 揭秘震群雄
第07章 高人夜造訪 互相論金翅           第08章 老僧卜神課 佛偈動俠情
第09章 食肆遇嬌鳳 路途受襲擊           第10章 身形如鬼魁 老金雞呈威
第11章 金雞呈淫威 追風俠受挫           第12章 黑指逞殺功 金羽能卻敵
第13章 義士埋黃土 仁俠闖江湖           第14章 北邦眾乞丐 大斗寧國府
第15章 品茗論知已 少幫主受教           第16章 長老苦勸諭 靜字下功夫
第17章 細訴江湖事 南柯一夢醒           第18章 邂逅瘋華倫 靈藥贈少俠
第19章 發現地下室 救出捕快妻           第20章 古怪八老爺 疑是姜隱公
第21章 押運賑災銀 路遇雲四娘           第22章 奇怪八太爺 激戰過龍江
第23章 瓜園現紳士 竟是舊仇家           第24章 姑娘灌烈酒 醉後吐真情
第25章 防劫賑災銀 和尚布奇陣           第26章 災銀爭奪戰 捕快遭捆綁
第27章 銀子變石頭 氣煞鳳姑娘           第28章 義行護災銀 捨身救黎民
第29章 惡戰四大寇 為災民請命           第30章 為情絲所困 皈依入佛門
第31章 兩雄相對弈 難決一高下           第32章 孤峰小亭上 億述少年事
第33章 夤夜闖禁地 一睹混元功           第34章 少俠遇奇緣 黑房練異功
第35章 宿毒未盡除 小喬感厭世           第36章 雙目既失明 陡然尋短見
第37章 為情絲糾纏 慧劍難揮脫           第38章 擺脫情伽鎖 不辭而別去
第39章 雪山斗鬼鳳 神功拯垂危           第40章 雪山鬥劍氣 兩敗俱輕傷
第41章 弟子起貪心 偷取石馬經           第42章 醉酒失儀態 更需解鈴人
第43章 情場如戰場 愛恨相交融           第44章 拋開煩惱事 皈依我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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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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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5:01 |只看該作者
第01章 沈邱四惡老 肆虐臨淮關

  火烘烘的太陽垂掛在西半邊天上。
  天是紅的,地也是紅的,好像是眼睛所能看見的一切,都沾著了「紅」——紅得每個人心裡都發了「毛」。
  地裡的莊稼大半都枯死了,剩下還沒死的,黃焦焦地搭拉著,放眼看過去,所見者是龜裂的田陌,赤地千里,竟然沒有一丁點兒的綠意。
  「十足是荒年哪!」謝老九瞇縫著兩隻大眼說,「天災人禍,這一回八成是活不了啦!」
  「哼!」麥七爺似乎不大得勁兒,連話都不願多說,「活不了你不會刨個坑兒把自己活埋了……你死了還不是臭一塊地,倒可惜了這身上的肉,白便宜了野狗。」
  「哧,誰教你說的。」
  謝老九自嘲地笑著,端起面前的茶碗「茲茲!」地吸了兩口,咂著嘴,才發現只剩下茶葉沒水了,「他娘的……毛尖兒,毛尖,你小子……上茶呀!」
  毛尖兒過來了,十六七歲大的小伙子,赤著膊,光著兩隻毛腿,人瘦肚子倒挺大,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手裡提著白鋼大水壺,壺是夠大的,就是沒有水。
  「九爺您多包涵……」舉了一下空壺,毛尖兒齜牙一笑,下面的話可就省了。
  「喝!」謝老九睜著大眼珠,叫道,「沒水了?開茶館的不賣茶,這倒是他娘的新鮮事兒,你小子得給我說說清楚,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
  麥七爺由躺椅上坐起來,接上了碴兒:「六十開外的年歲,小個頭兒,瘦得像燒雞,你還能怎麼樣?別他娘的不知足了。」麥七爺抖著早已濕透了的絲綢子小褂,露著兩排肋骨,「也不拿眼瞧瞧,這麼大的四個字,你是沒看見?」
  旱煙袋桿子邊指帶敲的這麼一比劃,謝老九才算是看見了,可不是嗎?黃紙黑字清清楚楚的寫著四個大字——
  「荒年歇市。」
  「這……這……」姓謝的臉上怪不得勁兒的,「才貼上去的吧,怎麼早先沒有看見呢?」
  「早就貼上去了。」毛尖兒賠著笑臉道,「只是幾位老客人來了,不能不照應,七爺你多多包涵,早先五口井出水,這會子只剩下了一口,水還不足。」
  大茶壺嘩啷啷的摔得直響,水夥計齜著牙賠著笑,道:「掌櫃的說了,三位的茶錢一概免收,算是小店的奉送,接待不周。」
  「哪裡話,你們李掌櫃的太客氣了,你下去吧!」
  麥七爺揮揮手,毛尖兒哈著腰退了下去。
  所謂的「三位」,自然還有一位。
  麥七爺、謝老九情不自禁的都注意到了偌大的茶座上,可不光是這麼兩個人,除了麥、謝二位之外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們原是認識的——關先生。
  認識他的人,都這麼稱呼他,姓「關」的只是隨著第一批逃荒的人下來的,來了以後別的人走了,他卻獨個兒留下來。
  年紀輕,人長得體面,能詩擅文,聽說還是個舉子,大傢伙一商量,認為人才難遇,這裡正需要這麼一個人,可就把他給留了下來。最近姓關的更在麥家詞堂大院裡設了館,名副其實地當起先生教起學來了。
  有學問的人到哪裡都受敬重,關先生也就無可無不可的在這裡留了下來。
  挽著白紡綢的汗褂,懸著右手,關先生正在寫字,寫的是一部《羯磨疏隋綠記》,蠅頭小楷隸書體,一筆一劃都不含糊,極見功夫。
  這是答應附近石頭嶺出雲寺和尚的一件善功,一卷手抄《羯磨疏隋綠記》足足寫了一個月還沒有完工,碰巧這茶館主人李掌櫃的是位篤信佛學的居士,時常往寺裡走走,自然而然的就跟這位關先生交成了朋友,所以沒事的時候,關先生也喜歡往這裡走走,麥七爺邁著他的八字多,走到了關先生座頭,低頭看了看他的經文,一時讚不絕口:
  「嘿!還真有你的!這筆小字真比上皇帝的折子還工整,大熱天,可真難為你了。」
  「七爺你誇獎了。」關先生依舊在寫他的字,「閒著也是閒著,寫寫字打發時間。」
  麥七爺是麥家的帳房管事,麥家是臨淮地方的首富。大概是沾著了一房遠親,所以他也姓麥,肚子裡多少有些墨水,所謂惺惺相惜,對於關先生也就格外的敬佩。
  「唉!這種天……哪!」麥七爺苦著那張黃臉道,「再旱下去,大伙誰也挺不住了。」
  「敢情——」
  接話的是李掌櫃的,黃胖黃胖的,搖著大芭蕉扇子由裡面出來。
  「七爺,不知您聽說沒有,穎州府那邊更厲害,光餓死就有好幾千,今天早上來的人說,小孩子都被殺來吃了,人吃人啦——這是什麼世界?」
  麥七爺愕了一下,瞪著兩隻眼道:「怕就怕這個,到底是來了……」
  謝老九也踱了過來,臉上嚇得變了色:「這種事我聽我爺爺說過,那一年也是咱們這地頭上,說是人吃人,女人和小孩都不敢出門,草根樹皮都撥光了……不過五六十年的光景,又來了,我看咱們這地方一定是鬧旱魃了,得快請道士來唸咒捉妖才行。」
  「妖不妖的倒不去說了。」李掌櫃的愁容滿面地說道。「有時候人比妖還要厲害,誰要是把這幾個禍害頭子給除了就好了。」
  「怎麼?」麥七爺又是一呆,「掌櫃的你是聽見了什麼風聲?」
  謝老九也嚇傻了,忙道:「什麼?你是說沈邱的那四位主子?可有了什麼動靜?」
  「豈止是那四個,多啦——」
  李掌櫃的一個勁兒歎著氣:「剛來的消息,顧家橋的王家叫人給端了,上上下下四十多口子全被殺光了。」
  「啊唷……」麥七爺失聲大叫道,「你說的是王大人那一家子?那可是我們東家通家之好……誰?是誰能有這個膽子呢?王家有的是能人,有錢又有勢,怎麼會……」
  李掌櫃的苦笑道:「詳細情形我可是不知道,只知道不是沈邱那幫子人幹的,說是老少兩個人,南邊下來的,可真有功夫。」
  關先生正在寫字,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懸著腕子定了下來,也聽上了。
  麥七爺嘴張得老大,半天都閉不攏:「這……是從何說起?天災……人禍……日子往後可怎麼過?王大人是歸鄉的朝廷命官,居然都遭了難,還有什麼人能免得了?老天……我這就回去給我們東家好好商量商量……」
  謝老九直著眼睛道:「麥大爺可是該出面了,火就要燒到眉毛了,再不想辦法,大伙可都活不了啦!」
  麥七爺說著就走,穿好了衣裳,鐵青著臉,朝著李掌櫃的、關先生拱了一下手,匆匆離開走了。
  謝老九擠著一雙火紅眼,看著麥七爺離開的背影,搖搖頭道:「臨淮要是一鬧,他麥家第一個保不住。首富嘛,不找他們找誰?」
  李掌櫃的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這話也難說,古人說的好——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天災已經躲不過了,再加上鬧人禍……嘿嘿!日子怎麼過?」
  謝老九摸著脖子又傻了:「這麼說,咱們還是收拾收拾快跑吧!」
  「跑?跑到哪裡去?」李胖子苦笑著道,「盧州?蒙城?定遠?比這裡鬧得還凶,人家還往這邊跑呢!咱們有家有小的,你說往哪裡跑?哼——只怕在半路上就叫人給捉住殺了,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謝老九冷著臉道:「瞧你這麼說,只好等死了?」
  「一動不如一靜,就乖乖地躲在這裡吧!」
  李掌櫃的冷冷笑了一聲,接下去說道:「照我說,麥家倒是不怕呢,倒是我們這些人才最叫人擔心。」
  「為什麼?」
  「這你還不知道?」李掌櫃的扇了一下芭蕉扇子,「第一,他麥家有錢有勢,官府護著他們,第二,麥大姑娘那一身本事,誰不知道?聽說是在九華山學的武,他們家人又多,光護院把式就十來個,差一點的江湖強盜,誰敢去碰這個釘子?」
  謝老九點著頭道:「就是嘛,所以咱們可全得仰仗麥家的大……」
  說話的工夫,只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陣凌亂的腳步聲,李、關三個人情不自禁地向外望去。
  龜裂的田陌上,正有大批的逃荒饑民,扶老攜幼地緩緩向這邊移動著,隔著一片旱田,瞧見有人攀上了道邊的榆樹,搶食著所剩的半枯樹葉,有人湧向早已經枯死的麥田裡,搶抓著夭死的麥穗。
  一個老婆婆狗也似的由麥田裡竄出來,吹搓著手裡的麥子,把半把黑色的麥粉,抹在道邊可能是她孫子的小孩的嘴裡,那小孩子看起來是那麼的瘦小枯黃,光著屁股,全身沒有四兩肉,卻拖著一個與他身材極不相襯的大肚皮。
  到處都是知了的鳴叫聲。
  天是紅的,地是紅的,那樣的一色朦朧,人的感覺便只剩下麻木與沉淪了。
  關先生由麥家上房出來。
  麥七爺送到門口,連連抱拳道:「多謝,多謝,要不是先生幫忙,這些帳我三天也搞不清楚。我們老爺另有事情向先生請教,這就請花廳用茶吧!」
  關先生微微一笑,抱拳告別了麥七爺,此時早有一個書僮上前道:「關相公這邊請。」
  麥家是臨淮關地方的首富,屋宅華麗巨大自不在話下。關先生隨著這個書僮一路穿廳過屋來到了後院花廳,中途見數十家奴正在跟隨一名師傅習武,舞刀弄棒,叮噹亂響,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
  麥大爺官印玉階,早年為官也不過只做到一個員外郎而已,由於祖上有點兒錢,退休以後仍能享受,兒子麥琪在四川做外官,這樣,雖是居家賦閒,卻也與官場脫不了關係。
  關先生一腳邁進了後花園,麥玉階已聞訊由花廳內迎了出來。
  瘦削的身材,似乎還不到六十歲的年紀,這個年紀就退休,看來似乎是早了一點。
  「關先生麼?怠慢!怠慢!」
  一面吩咐侍茶,一面把關先生迎進了花廳。
  雙方似乎是第一次見面,互道久仰,一番客套之後,麥玉階便道:「聽說關先生在這裡設館,早就想去拜會,實在是忙。這些日子,地方上又不平靜,所以也就很少出門。」
  關先生點點頭,未置一詞。
  「今天請先生來,全系老七的推薦,除了請先生幫忙料理一下帳務之外,主要還是想借重一下先生的高才……」
  「麥先生有事就請直說吧,在下當量力而為。」
  「好!」麥玉階豎起了兩根手指頭,「兩件事,第一件因知道先生高才,最近地方上不太平,你是知道的,想請教一下防守之道。」
  不等對方答話,麥大爺又說出了另一件,「第二件,我有一個練武的女兒,大概關先生你是聽說過了。」
  關先生微微點頭,表示聽說過了。
  麥王階微微一笑:「這個丫頭最是讓我頭疼,她由九華山回來也有兩三個月了,女孩子家不喜歡針線女紅,一天到晚拿刀動劍的,總不是個辦法。」
  關先生一笑道;「令嬡得自異人傳授,一定武技傑出,遠近知名,也是難能可貴了。」
  麥玉階歎息一聲,搖搖頭道:「這就是最讓我擔心的事,老弟讓你見笑了,咱們到底是詩書傳家呀。當然,話說回來,逢著今天這個年頭,學點武倒也不是壞事,只是——到底不能把文事給廢了呀。」
  這才言歸正傳:「先生的文采我久仰了,如果不嫌棄,我想請先生即日就搬過來,到我這裡住下來,以後好好教教我這個頑皮的女兒,這兩件事,還要請先生你破格答應才好。」
  關先生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雖念過幾天書,粗通文事,但比之老先生仕優而宦,相去實在太遠,還談不上什麼安邦之計。這第一件,老先生以保家衛鄉之事見詢,我就慚愧幫不上什麼忙。」
  麥玉階歎了一聲道:「這也罷了,至於教小女讀書的事情,你也就不必再推辭了。」
  「這件事在下就更為難了。」關先生道,「在下承貴地士紳推重,以子弟相托,如果應先生之請,來府上為令嬡伴讀,勢將要辭去館務,數十學子將為此荒廢學業,在下便為人話柄矣。」
  麥玉階怔了一下,臉上微現不悅道:「這麼說,關先生你是不肯屈就的了?」
  關先生站起來一揖道:「老先生海涵,非在下不為,實不能也。」
  麥玉階淡淡地道:「只是我已經與小女說好了,難得她肯回心轉意,願意從你讀書,這麼一來豈非……」
  關先生微微一笑道:「府上賢士多,在下僅區區一介寒儒而已,再得萍飄之身,不日或將遠去,為此耽誤了令嬡的功課反倒不好,老先生萬請見諒,勿罪才好。」
  麥玉階呆了一陣,遂苦笑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強。既然關先生這麼說,這兩件事就作罷吧!還沒請教先生大名是?」
  「雪羽。」關先生站起來躬身告辭,遂轉身步出。
  麥玉階低低念著「關雪羽」這三個字,未免有些悵惘,憑他的名望和身份,居然也有辦不通事情的時候,倒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
  關雪羽告辭了主人,離開花廳,方自穿過了眼前這片花園,忽然人聲喧揚,眼看著一枚碗口大小的鏈子錘,拖著長長的一截鎖鏈,直向他當頭飛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
  關先生猝然警覺之時,那只流星錘已距離頭上不足三尺,莫說是被這只流星錘砸著活不成,就是被錘上丈許來長的那截鏈子沾著也不是玩的。
  關先生猝驚之下,右腿向外快踏一步;不容他有所施展,卻有一人已極其輕快地閃身來到了他的跟前。
  身到,人到。人到,手到。
  「噗!」一掌已按在了關雪羽的右胯骨上。
  隨著這人的一聲嬌叱道:「閃開。」掌勢向前一吐,關雪羽的身子「哧,」地給衝出了八尺開外。
  似乎是來了個凌空觔斗,鷹飛兔滾也似的,一個滾翻已出去了丈許開外。
  不知是這一掌的勁兒巧,還是關雪羽的身法妙,總之他這一翻確是美極了,身上寸膚未傷,甚至於衣服都沒有沾著半點泥沙。
  眼前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高挑的個頭,細細的腰,眼睛是出奇的亮,又圓又大,直直的瞅著他,臉上似有餘悸,更有幾分嬌嗔。一隻手掂著流星錘,另一隻手叉在腰上,想罵人卻嘴下留情,模樣兒透著可愛,看上去大概也就是十八九歲。
  不知是誰先叫的好,四下裡跟著都起了哄。
  練武的人都跑了過來,都道是麥大小姐好本事,關相公命大,七嘴八舌地訴說著,沒留意當事的兩個人都一聲不吭地各自走了。
  臨淮關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了。
  四面八方的災民一撥接一撥地湧過來,大街小巷、客棧、飯店,甚至於道觀廟宇,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擠滿了人,甚至於有人露宿街頭,衣衫檻樓,瘡痍滿目,令人為之觸目驚心。
  事實上臨淮關本身也在鬧饑旱,一連三年的歉收,挨到今天,早已是精疲力盡,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也沒力量救濟別人了。
  有天災必有人禍,這像是鐵的定律,臨淮關也不例外。
  用一夕數驚來形容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並不過分,數一數也會令人膽戰心驚。
  「桐油大王」丁大年是第一個身遭不幸的人,一家八口無一倖免,全死在刀口之下,家財蕩然無存,加上了一把無情之火,只燒得片瓦無存。
  緊接著是「五福林」飯莊子的老闆常三春,這一家子的遭遇奇慘,上上下下二十四口人,僕役廚雜,被殺了個精光。這年頭也許沒有比放火更容易的事了,常家也不例外,像丁家一樣,也遭一把火,死了的二十四口人,連棺材錢也都省了,來了個「火葬」,乾淨利落得很。
  以上兩件事接連發生之後,全城震驚,眾相奔告,惶恐終日,餘悸未去的當兒,接著又發生了另一件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新聞大事。
  有兩淮第一錢莊的「正通實銀號」忽然遭了難,銀號被洗劫一空,遠近千里內外的大批存款現銀,全數本利無歸。
  銀號主人包正通和他的三房妻妾慘被殺害,包正通本人被大卸八塊,屍懸於錢莊正門,路人圍睹,門庭若市,這個案子牽動官府,已驚動了省府,於是以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為首的皖省名捕頭四人,連夜快馬來到了臨淮。上面的交待,本案務必於半月之內破案,解押元兇正犯歸案。
  阮大元受命之後,連同著手下精銳三人,快馬來到了臨淮後,脫下了號衣,搖身一變為尋常百姓,下榻在北郊的「醒春居」客棧。
  生平經手的案子何止數百,卻沒有任何一件比眼前這個案子更感覺棘手,阮大元第一次心生寒意,對破案這檔子事不存信心。
  今夜,蟲聲異常噪耳。
  三杯老酒下肚,阮大元兩隻眼都紅了——他生就的好酒量,有「千杯不倒」的紀錄,人家是借酒消愁,他卻是借酒提神,越是有什麼困難大事,他越要喝兩盅。
  長長地歎了口氣,阮大元看著身邊的拜弟排雲翅王子亮冷笑道:「這件事太過於扎手了,弄不好咱們哥兒四個也許就栽在這裡,一世英名都泡了湯。」
  排雲翅王子亮哼了一聲道:「大哥也別太洩氣了,事在人為,最起碼咱們有公文在身,必要的時候,可以借重守備衙門的神機營,我就不信這些強盜有這個膽量,敢正面跟官府作對。」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看了他這位拜弟一眼,略似有些驚訝的神情道:「你接辦過的大小案子也不少了,應該很有些經歷了,難道眼前情形你還看不出來?」
  王子亮怔了一下,道:「哦?大哥你是說……」
  「哼哼……你還想借重神機營?」阮大元咧了一下嘴,「就憑你我這個身份?不錯,是有公文在身,誰聽你的?靠他們破案,你就不用想了。」
  王子亮道:「最起碼這附近州縣三班捕快,還得買我們的帳。幾個毛賊還能有多大氣候?以我看全不過是幾個災民窮極無聊閣下的禍害。」
  阮大元冷冷地道:「你真的這麼以為?哼,往後瞧吧!」
  話聲方落,只見風門「呼啦!」一聲被拉開來,由外面輕快利落地閃進了一個人來。黑瘦的身子,四十左右的年紀,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一身黑色綢質長衫,腰間紮實得很,明眼人一眼可就能看出裡面藏著傢伙。
  在皖北地面上,提起神眼杜明這個人來,大概不知道的人很少。這個人辦案子確是有精明獨到之處,所以阮大元用交情攏住他,把他也拖了下來。
  「怎麼樣?」阮大元滿懷希望地打量著他,「可摸出了一點線索沒有?」
  神眼杜明一聲不哼地坐下來,斟滿了一杯酒,一仰而盡,空氣頓時感覺出十分沉悶。
  「情形不妙。」杜明圓睜著兩隻眼,「沈邱的四個點子聽說都來了。」
  王子亮冷笑道:「我就知道這四個老小子閒不住——好!咱們就碰碰他。」
  阮大元沒有理他,只是看著後來的杜明:「侯老三呢?」
  一掌紅侯遷也是老捕快了,一向在定遠當差,阮大元特別把他也給挑上,除了王子亮外,四個人三處當差,合起來就是三個衙門的力量,以他們四個平素的經驗,聯合偵緝辦案,這還是頭一回,從中可以看出這件案子是如何蒙上方重視而勢在必破了。
  「他已經綴上了,」杜明道,「我臉熟,曾經跟他們照過盤兒,不大方便。」
  阮大元點頭道:「很好,知道是他們四個就好,只是這四個背小子扎手得很,就怕咱們人力上不敷分配。」
  杜明道:「這一點我也想到了,我看老哥你得出面,和守備衙門的神機營取得聯繫,非得借重神機營的銃子(火槍)不可。」
  阮大元歎了一口氣道:「也只好如此了。」頓了一下,他遂轉向王子亮道,「事不宜遲,守備衙門那方面,你比我熟,反正是拿公文照令,能來多少人我們不爭,你這就辛苦一趟吧!」
  王子亮痛快地答應了一聲,站起來就走。
  阮大元喚住他道:「可千萬小心,神機營來的人一律要穿便衣,火器尤其不能露出來,你一切費心了。」
  王子亮點頭道:「這個我知道,我這就走了。」即轉身步出。
  神眼杜明說道:「除了這四個老小子以外,看來可疑的人物還多的是,很可能所有黑道上的人物,都來這裡集中了。」
  阮大元摸著下巴,無可奈何地道:「那還用說嗎,我來以前就知道,這一次的差事不好當,弄好了,咱們哥四個成名露臉;萬一弄砸了,我看只怕連人頭都保不住了。」
  杜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慎重地道:「老哥說的也是,誰叫我們吃的是這行飯呢!也只好盡力而為了。」
  阮大元擰著一雙灰白色的眉毛道:「這件事莽撞不得,我們也只能猜想,這些血案是沈邱來的四個禍害干的,到底確不確實,還得弄個清楚,要不然可是自己找麻煩。」
  杜明點點頭道:「老哥說的是。」
  阮大元道:「明天麥家賑粥,去的人少不了,也許有人不懷好意,我們過去瞧瞧。」
  杜明說道:「好主意,我們混進去瞧瞧。」
  阮大元冷哼一聲說:「麥玉階是這個地方的首富,這些人是不會放過他的,往後看吧,下一個就該輪到他了,咱們該給他傳個口訊,要麥玉階小心著點。」
  杜明搖搖頭,一笑道:「姓麥的也不是傻子,他會不想到這一點?再說我來時早已打聽清楚了,麥家有的是江湖能人,他的女兒麥小喬,據說是九華山上一位異人的傳人,武功高不可測,你只想想看,比他財弱的人都遭了難,獨獨他沒有事,就知道他是有恃無恐了。」
  阮大元冷笑了一聲道:「往下看吧,就快輪到他們了。」
  杜明苦笑道:「但願不要被你猜中才好,要不然我們幾個人可就別想再混下去了。」
  阮大元道:「無論如何,沈邱的四個老魔頭忽然出現,絕不是好事,我們得好好盯牢了。」
  話聲才住,即見風門「呼!」地拉開來,一個人踉蹌著身子走進來。
  阮大元看得一驚道:「老三——你怎麼了?」
  來人細高的個頭、長臉、濃眉,身著皂色長衫,只是左肩窩處顯然掛了彩,現出一片血漬。
  「掛了個小彩,不礙事。」
  一面說,來人——一掌紅侯遷,半側著身子隨即坐下來,杜明忙為他斟上了一杯酒。
  侯遷喝了一口,臉上現出很痛苦的樣子。
  「好險,差一點就回不來了,這四個老小子可真不是容易對付的。」
  神眼杜明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侯遷一面脫衣服,揭開傷處,只見左肩窩處斜著有兩處傷口,每一個不過只有寸許來長,只是看上去頗深,一時也不知是被什麼物件所傷。
  杜明一怔道:「這是什麼?」
  侯遷咬牙往裡面吸著氣道:「暗青子傷的,是喬老二賞給我的。」
  喬老二外號是鐵指開山,姓喬叫一龍,在沈邱四老之中,名居第二。其他三人分別是銀冠叟呂奇、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四個人無不手狠心辣,在皖北地方惡名昭彰,人畏如虎,不要說百姓聞名喪膽,官府也不敢輕易招惹。
  一聽是鐵指開山喬一龍所傷,阮、杜二人都為之一怔,阮大元哼了一聲,道:「這麼說,你跟他們照了盤兒(見面)啦?」
  侯遷搖搖頭道:「那還沒有,我蒙著臉,天又黑,諒他們也看不清楚。」
  說話間,只見他咬牙忍著切膚之痛,一雙手指已插進傷處,向外一彎,叮叮兩聲,落下了兩枚制錢。杜明忙把備好的金創散為他敷上,一面為之包紮。
  阮大元已經將一對錢鏢拈到了手上,就著燈光一打量,只見那制錢上有四個字,寫的是「鐵指老喬」四個古篆,錢鏢大小與當今通行的制錢相彷彿,只是沿刃的一圈,打磨得異常鋒利,白森森的甚是可怖。
  阮大元一聲不哼地把這一對錢鏢上的血清擦乾淨,收到了懷裡,隨即目注向侯遷,等待著他的說明。
  侯遷道:「四個老傢伙窩在北帝廟,手下人很多,沒辦法進去,我看見他們騎馬出去了,才敢接近。誰知道廟裡還留的有人,是我抽身得早,傷了兩個小盜,才奪開了身子,就這樣還被喬老二趕出來,賞了我兩枚青錢。好險,要是他當時取我一雙招子(眼睛),八成是躲不開,現在已是一個瞎子了。」
  阮大元說道:「他們手下一共有多少人?」
  侯遷想了想道:「我看總有二三十口子。」
  杜明冷笑道:「不用說,這些個血案,全是他們幹的了。我看等王子亮所請的神機營一到,咱們就把北帝廟給整個的包圍上,給他們來個四面圍剿,一個也不放過。」
  阮大元冷眼看著他,苦笑道:「事情能像你所說的這麼容易就好了,今天晚上是不行了,要不然,我得親自瞧瞧去。」
  侯遷傷已裹好了,一面思忖著道:「這件事我看不能操之過急,大哥的意思怎麼樣,我以為明天一大早,先給這邊衙門裡遞個消息,派下三班捕快,喬裝成三教九流的人物,不分日夜,暗地裡把北帝廟給死死地圍住,若發現有一點風吹草動,便趕快通知我們,待時機一成熟,我們這邊才動他們。」
  阮大元點頭道:「好!就這麼辦,對付他們這些人,也只有不動聲色。我看我們這邊人手還不夠,得盡快召集,除了這四個老小子之外,別的人也不能放鬆。這兩天我到處走動,發覺到其他可疑的人也為數不少。這些人居心叵測,專門趁火打劫,這裡事情已經夠多了,可不能再節外生枝,我們得事先提早加以注意。」
  杜明連連點頭道:「不是你提起來,我還幾乎忘了,有關顧家橋王大人那樁子血案,就傳說是老少兩個新手干的,這一點大哥可有什麼耳聞沒有?」
  阮大元冷笑道:「誰說沒有?不過目前困於傳言,還不能確定,總之這一趟差事可不好當,弄不好丟差事是小,恐怕咱們幾個的命都得貼上。」
  神眼杜明皺著眉頭道:「現在最頭痛的是人心不穩,稍微有點錢的都想走,所謂一動不如一靜,一招搖可就給了歹徒下手的機會。」
  阮大元點點頭道:「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我要的一份本地富戶名單,不知你準備好了沒有?」
  杜明道:「詳細的名單,要過兩天才能夠抄下來,我手頭上現有一份,只是不全——」
  他一面說著,一面即由身上掏出了一個牛皮紙卷兒,他打開來,其上零星的註明著一列姓名和住址。
  阮大元接過紙卷兒來看了看,總共是十二人,其中三個已打了紅叉,是為丁、常、包等三家罹難之戶。
  十二富戶的首戶即為麥玉階,第二位記載的是南城的李彥方——
  阮大元一驚道:「芝麻李原來也住在這裡?」
  杜明道:「他本來就住在這兒,李家在臨淮關發跡已有三代的歷史,生意是越做越大,這一次大旱,他們李家和麥家,每人都拿出了三千兩銀子,作為賑災之用,倒也難得。」
  阮大元微有所警覺地道:「我竟會疏忽了他,事不宜遲,明天我們先去麥家,然後就去拜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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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5:50 |只看該作者
第02章 惡賊下素帖 索萬兩黃金

  天空還是灰濛濛的顏色,才不過有上那麼一點點明亮的意思,麥家門前已擠滿了人,長龍排出去少說也有半里地長,而且陸續的還有人來,隊伍越排越長。
  每月逢五日,照例是麥家開倉放糧、賑粥的日子。
  今天是八月初五,正逢放賑日,貼出的紅紙,寫明了每人粥一碗另饅頭兩個,對於眾多饑民來說,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莫怪乎消息一經傳出,附近的災民就扶老攜幼全都來了。
  麥家特地在大門外搭了一座席棚,廚房就設在棚子裡,三個大火灶上,熱騰騰地蒸著饅頭,熬著粥,七八個小夥計忙得團團打轉。
  人太多了,八方雜處,良莠不齊,打架生事自是難免。一些無賴混混摻雜在人群裡惹事生非,更是時有所聞,對這類事,麥家也作了準備。今天由麥家帳房麥七爺負責主持,他特地挑選了三名年輕力壯的護院,真要有人惹事生非的,講打,麥家也不含糊。
  席棚的兩扇大門,緩緩地打開來,人群像潮水似的忽然湧了進來。
  麥家的二管事苗武大喝一聲,手持齊眉棍橫著向前一推,大聲道:「各位鄉親聽著,大家遵守秩序,先來先進,拿了就走,一人一份,不可貪多,誰要是亂來,不但拿不到吃的,還得送上衙門打板子治罪。」
  他人高體大,加以自幼年起在麥家就練過功夫,這一亮相,立刻生出了嚇阻作用,亂囂的人潮立刻被壓了下來。
  一個老婆婆同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婦人,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那婦人的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孩子。老婆婆手上捧著砂鍋,激動地叫著:「老爺們行行好吧,我們婆媳快三天沒吃飯了……要餓死了。」
  年輕的婦人更是眼淚漣漣地道:「我們昨天就來了,在外面坐等了一夜……」
  麥七爺噴出了一口煙,關照分粥的夥計道:「每人算雙份的。」遂向那對婆媳說道,「小心別撐著了,在這裡吃飽了再走吧!」
  婆媳二人嘴裡千恩萬謝,感動得簡直要跪下來磕頭,一個夥計立刻把她們引到了大桌子旁坐下來。
  接下來是一個滿臉風霜的瘦黃漢子,睜著一雙大而失神的眼睛,空著兩隻手,只是頻頻苦笑。
  分粥的夥計奇怪地問他道:「你的碗呢?」
  瘦黃漢子目光發直地道:「她們婆媳三天沒吃飯了,俺黃通七天水米未曾打牙,卻強行了六百五十餘里——」
  一面說伸出了兩隻手,合成一棒,向著分粥的夥計道:「身無長物,麻煩這位兄弟,就往這裡招呼吧!」
  那個夥計嚇了一跳,道:「你……你瘋了麼?」
  稀飯鍋開得哧哧作響,一勺粥下去,怕不把這漢子雙手燙得稀爛?
  莫怪乎分粥的夥計心驚,在場各人無不被這黃臉漢子失常的舉止嚇了一跳,一時眾皆嘩然。
  分粥的夥計,只是拿著粥勺發愣。
  那漢子苦笑著道:「怎麼?這裡還有規定,一定要有鍋有碗,才給粥麼?」
  眼前人影一閃,二管事苗武已來到了跟前。
  「朋友,我看你是存心來找碴惹事的吧?既然沒有傢伙,你就先到一邊涼快涼快吧!」
  嘴裡說著,苗武一伸手抓住了對方手腕子。
  他自幼習武,又練過三年橫練功夫,素有大力之稱,滿打滿算對方一個饑民瘦漢,能有什麼能耐?還不是隨手就倒,哪裡知道情形卻並非如此。
  隨著苗武的手勢向後一帶,固然是力道驚人,可是眼前的那個黃瘦漢子,卻有如打進地層的一根石樁,竟然絲毫不為所動。
  苗武一驚之下,二次運力,向後一帶,但依然如故。心頭一懍,這才知道眼前來人,敢情大非尋常。
  黃瘦漢子歎息一聲,苦笑道:「俺久聞臨淮麥家仗義疏財,義結天下,這才急行六百里,前來投奔。今天看來。為求一飽尚不可得,也不過是徒有虛名耳,也罷,算俺黃通白來一趟,貴當事既然吝於施捨,黃某人不敢打擾,這就告辭了。」
  說罷向著眼前的苗武揖了一揖,轉身就走。
  「慢著。」
  喚住他的,顯然是主持賑粥其事的麥七爺——他是旁觀者清,自信老眼不花,苗武剛才那一手固然不動聲色卻是瞞不過他的眼睛。眼前這個漢子何許人也,倒也不可輕視。
  「這位朋友請了。」
  麥七爺放下了旱煙袋桿子,拱拱手來到了眼前,上下打量了對方幾眼,心中著實納罕。
  那漢子一身黃繭布衣衫,年歲當在二十七八,歲當赤荒,連年歉收,臉上帶幾分菜色,倒也不足為奇,只是顯諸在這個人身上的那種風塵氣息和目神裡的那股子倔強,卻令麥七爺不可輕視。
  麥七爺輕輕一咳,抱拳道:「黃朋友既是多日未曾用飯,何不吃飽了再走?」回頭招呼一聲,「來人,拿大碗侍候。」
  在麥七爺力請之下,那漢子慨歎一聲,道了聲慚愧,這才隨著麥七爺來到了一隅坐下來。須臾間,粥食齊備。
  黃通看了桌上一眼,咕嚕空嚥了一聲,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飢餓的表情。
  「不瞞貴管事說,七天七夜不著水米,這還是頭一回,俺就不客氣了。」
  一面說,伸手拿起了一個饅頭,三口兩口就吃了個精光,第二個饅頭也是一樣,接下去端起了粥碗,只聽見呼嚕連聲,滿滿一大碗小米雜糧粥也吞了個乾淨。
  麥七爺點頭示意,大盤饅頭,大碗稀飯又端了上來,也許是苗武的惺惺相惜,外加鹹菜一碟,對於一個受施的饑民來說,這可真是格外的恩寵了。
  「這——」黃通不勝汗顏地道,「這就不敢當了。」
  麥七爺點點頭,微微笑道:「人是鐵,飯是鋼。歲月饑年,沒有好的招待,慚愧,慚愧。黃朋友請盡量用吧,別的沒有,稀飯饅頭還多得是。」
  黃通點點頭,苦笑道:「這麼說,俺就不客氣了。」
  接下去是一陣風捲殘雲——大饅頭又下肚了四個,稀飯共喝了四碗。
  姓黃的再要伸手去拿第七個饅頭時,忽然目注棚外,歎息一聲,收回了手,一笑道:「我已吃飽了。」
  麥七爺看得真切,憑著對方的食量以及顯示的眼神,只怕再有七八個饅頭,也照樣下肚。忽然停止了進食,必有原因。
  「黃朋友不必客氣,一餐飯又值幾何?你就敞開了吃吧!」
  黃通搖頭道;「不不不,吃飽了,吃飽了……」說話時,瘦黃的臉上現出一種悲憫表情,透過隱約的淚水,他打量著眼前的災民。
  「沒有吃的人多得是,俺黃通不能獨飽,一飯之恩,今生不敢稍忘,這就告辭了。」
  說罷向麥七爺推桌站起,深深一揖,便待離開。
  「黃兄留步。」
  麥七爺上前一步,面現誠摯地道:「我家主人求賢若渴,在下老眼不花,黃朋友你分明身懷武功,刻下四方乾旱,哀鴻遍野,朋友你又往哪裡投奔?不如暫時屈就一下,容在下回稟家主人,就在敝宅住下來,朋友你意下如何?」
  黃通睜著一雙大眼睛,在麥七爺臉上轉了一轉,黯然一歎,說道:「七爺這幾句肺腑之言,黃通再要拒絕,便是故作矯情了,無奈目下尚有急事一行,最快也須七日夜方可轉回,那時如果賢主人尚有見愛之意,在下便暫時留下來,盡力報答便是。」
  麥七爺頓時大喜道:「這樣甚好,黃朋友請稍留片刻,內裡去去就來。」
  黃通忙抱拳一拱,面現疑雲地坐了下來。
  麥七爺不及半盞茶時又轉回,手上拿著一個布袋,內裡脹鼓鼓的裝滿了什物。
  見面之下,麥七爺滿臉堆笑道:「我家主人果有見愛之意,只是有官方貴客在座,不便分身,特囑在下轉告朋友,那邊事情一了,即請轉回。這裡備有乾糧一份,飲水一袋,零錢少許,另有快馬一匹,就在戶外,黃朋友你這就上路吧!」
  黃通呆了一會兒,苦笑道:「原來貴家主人果然是義氣中人,在下方才多有冒犯,尚請原諒,大丈夫知恩必報,東西我收下了。黃通此去,多則十天,少則七日必定轉回。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俺拜受了。」
  說著接過了脹鼓鼓的布袋,往肩上一搭,便轉身大步踱出。麥七爺、苗武在後面跟送,不料黃通面對著大片災民望了一陣,忽然面色有異,轉身向著樹陰下走了過來。
  麥、苗二人見狀心知有故,忙自跟了過來。
  苗武道:「黃兄莫非還有什麼放心不下之事麼?」
  黃通遲疑了一下,訥訥道:「在下初臨貴地,這裡一切尚不熟悉,不知尚稱太平否?」
  麥七爺怔了一下道:「你是問這裡有沒有鬧強盜土匪?」
  黃通點點頭,麥七爺長歎一聲道;「唉!這就別提了,日子簡直越來越不好了,連番的打家劫舍,死了好些人了——咦!老兄何故問起?」
  黃通頓了一下又道:「既然如此,貴上有見於此,想必有所準備了?」
  麥七爺又歎了口氣,點點頭道:「這話說來就長了……黃朋友有事這就快去吧,但盼早去早回頭,敝處或許多有借重,我也就不多送了。」
  說罷,拱了一下手,正待同著苗武告退。
  黃通忽然在後面喚住他道:「七爺慢著——」
  麥七爺奇怪地打量著他道:「黃朋友有事只管吩咐,不必客氣,只要能幫上忙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黃通苦笑了笑,搖搖頭道:「七爺錯會意了,在下七日夜未曾好睡,現下腹中一飽,反倒精力不繼,只想借貴處一張靠椅,略微打上一個盹兒,待精力稍一恢復便即告辭。」
  麥七爺一笑道:「我當是什麼大事。原來如此,就請跟我入內,好好睡上一覺再走不遲。」
  雙方對答之際,黃通一雙眸子有意無意地總似在注意著什麼,當下三人步入席棚。
  黃通逕自走向方纔的座處,坐了下來道:「不勞費心,在這裡坐一會兒也就是了。」
  麥七爺正要勸他進入內宅,忽然間卻為一陣亂囂的聲音所吸引,敢情是有人在惹事生非了。
  一個叫高明的夥計氣急敗壞地跑過來,向著苗武他們道:「七爺快來看看,這傢伙是存心找事來了。」
  麥七爺向著座上的黃通點頭道:「失陪!」同著苗武匆匆來到前邊。
  一片亂囂之中,只見麥家的護院劉長泰,不知怎地,忽然自人群裡被人給掄了起來,「啪嚓」一聲摔在了一張長桌上——這一摔之力過於強猛,以致整個桌面全都塌了下來,桌上的饅頭滾了一地。
  眾災民一陣呼嘯,紛紛撲倒地上,搶食饅頭,席棚裡秩序頓時為之大亂。
  苗武大驚道:「反了,反了。」
  麥家家人護院,十數名一擁而上,好不容易,才把眼前這陣子混亂情勢給鎮定了下來——
  麥七爺驚心之餘,自然忘不了肇亂之因,注意的焦點,即落在了那「始作俑者」的身上。
  四十左右的年歲,中等身材,一身土夏布汗衣褂,看上去全身沒有四兩肉——這傢伙翻著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也正在打量著麥七爺。
  有眼睛的人,剛才都看見了,這傢伙剛才活摔麥家護院劉長泰那一手功夫,硬透著古怪高明。
  當時情形是這樣的———
  劉長泰想把他摔出去,不想兩隻手方一接觸到對方身上,只見這個人伸了一下手,似乎是用了一手巧勁兒,劉長泰偌大的身子,就像空中飛人也似的摔了出去。
  如此一來,麥家的另外兩位護院可就不敢貿然出手了,大夥一股腦兒地團團把他圍住,打是不敢打,卻又生怕把他放跑了。
  麥七爺與苗武已來到了眼前,眾人自然讓開了一條路。
  眼前這個人一點也不緊張,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滴溜溜繼續在麥、苗二人身上轉著,老長老長的那張瘦削馬臉上所顯示的,只是看不起人那種鄙夷的笑。
  ——一絲穿棚直下的陽光,正把著這人的臉,可就讓人很清楚地看見了他臉上的那一道暗紅顏色的刀疤。
  比之上一次黃通事件,似乎不可同日而語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傢伙是找碴兒來的。
  雖然明知道如此,麥七爺也不願失了規矩。
  「這是怎麼回事?」麥七爺回頭看著身邊的夥計高明,「不會辦事的狗才。」
  「嘻嘻!」說話的竟是對方那個刀疤漢子,「一點也不錯,一個個狗仗人勢,老子看不慣,代主人出手,先教訓教訓他們。」
  麥七爺心裡可是老大的不高興,臉也一沉道:「尊駕是——」
  他身邊的夥計高明上前一步,憤憤地道:「七爺別信他的,這傢伙分明是上門惹事來的,給他粥和饅頭他都不要,說什麼要佈施幾兩銀子……」
  「豈有此理!」苗武插口道,「也不是廟裡的和尚,佈施什麼銀子?」
  「嘿嘿!只有和尚才能化緣,要銀子麼?」
  來人露著一嘴被煙燻黑了的牙齒,帶著一瞼暴戾和不屑的神情說道:「老實說,這算是瞧得起你們——哼哼……」
  這幾聲冷笑,笑得人的心眼兒裡直發毛——
  「六十年風水輪著轉——這是老天爺幫忙,姓麥的發了幾輩子的財了,如今也該倒下來了。」
  那是一口聽來刺耳的贛南口音,嘴裡說著,這人那一對白眼珠子不時東瞟西看,像是在察看麥家的家業到底有多大。
  一聽這話,苗二管事的可就火了。
  「反了,你想怎麼樣?你還能搶……搶?……」
  「唉,算了。」
  麥七爺忽然阻止住苗武,所謂「光棍一點就透。」來人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處事老練圓滑的麥七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尊駕貴姓?」
  「不敢!」來人閃著那對白眼珠子,聳了一下肩,「有個姓多年不用了,你也就別問了。」
  苗武真恨不能撲上去照臉上就是一拳,偏偏麥七爺好涵養,聆聽之下竟然沒有發作。
  「好說,好說——」麥七爺皮笑肉不笑地抱了一下拳,「適逢荒年,早已談不到收成,這幾年我們東家已不比從前,開倉放糧、賑粥,不過旨在服務鄉里,有飯大家吃……尊駕既不屑這區區粥飯,想必是缺少回家的川資,是這樣吧。」
  微微一頓,這位麥家帳房才又接下去道:「聽尊駕口音,像是外地來的,我這裡有紋銀半綻,就算七爺助閣下回鄉的川資吧——」
  一面說,麥七爺立即由身上取出了小半綻銀子,約莫二兩來重——這個出手在他來說,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他這裡雙手送上,來人「嘻嘻!」一笑,接過來看了一眼,說道:「你可真是大方。」
  一面說,只見來人雙手一搓,張開手來,那半錠銀子已成了滾圓滾圓的一錠銀珠。
  目睹者無不大吃了一驚。
  這人緊接著雙手一按,張開來,那錠銀珠,卻又變了樣——變成了扁扁的一片。忖思著,他這兩隻手掌上如果沒有千斤的力道,外加上爐火純青的氣功,萬難臻至。
  苗武是練武出身的,自然知道這手功力的厲害,一時嚇得臉上變了顏色。
  對方這人玩了這一手絕活兒,冷森森地笑了笑,那只握銀子的瘦手,一陣子搓動,手中銀錠,立即又變成了一撮細小的銀渣子,紛紛灑落在地面。
  麥七爺直看得臉色發青,既驚又氣地道:「你……你……太欺侮人了……」
  一面說,腳下由不住通通一連後退了幾步——
  麥家的兩名護院尚三雄與王猛一個亮出了護手棍,一個探手抽出了匕首,作勢從旁撲上。
  人群裡一陣子嘩然,都當是要動手了,紛紛讓了開來。
  「你這是在打發一條狗吧!」這個青皮少肉的漢子一面抖出了一張桑皮紙,「我這裡有一張單子,貴管事的拿過去瞧瞧,轉交給老麥——」
  一面說,順手一幌,這張紙飄然而起,敢情不偏不倚,輕飄飄地正好落向麥七爺面前,後者情不自禁地伸手托住。
  麥七爺只向紙上看了一眼,已由不住神色大變,再看下去,禁不住全身發抖,大喝一聲道:「反了,反了,把他給我拿下來。」
  尚三雄、王猛早已作好了準備,麥七爺一聲喝叱之下,兩個人同時撲身上前。
  尚三雄是一對護手棍,王猛是兩把小匕首,一個奔上一個奔下,驟然出手,電閃而至。
  刀疤漢子一聲怪笑道:「好。」
  ——兩隻瘦手猝分之下,身子骨輕巧地滴溜溜打了一個轉兒,「噗噗!」兩聲,已分別抓住了兩個人的手腕子,緊接著來了一個「大鵬展翅」,尚、王兩個人一聲驚叫,雙雙騰空而起,就像分飛的一雙燕子,作兩下裡摔了出去。
  這人圓瞪著兩隻白眼珠,直盯向麥七爺道:「就憑你們這兩手三腳貓,還想在我面前遞爪子?差遠了——嘿嘿,今天出門時,我家主人關照,就是信交到了,要你家交下個憑證。也好,我就取出你這老小子一雙賊眼回去交差。」
  話聲出口,這個人肩頭輕晃,有如清風一陣,「呼!」地一聲已到了麥七爺身前。
  倒是說幹就幹,隨著這人一隻鳥爪般的怪手起處,施了一手雙蛇出水式,兩根手指疾點如電直向著麥七爺一雙眼睛上點挖了過去。
  這個突然的動作,簡直大出各人意料之外。
  麥七爺簡直傻了眼,眼看著這人的一雙手指幾乎已經觸及自己的眼皮,就在此危急一瞬間,眼前人影猝閃,一個人疾如電閃地已來到了近前。
  好快的身法。
  隨著這人的猝然現身,石火電光般地已介入他們兩者之間——這個人敢情是個大行家,身形未經站穩以前,一隻右手已在探出。
  說來也是有趣,白眼珠的刀疤漢子一出手就向麥七爺眼睛珠子上招呼,這個臨時現身的人,以其人之法反治其人,同樣地也向對方眼睛上招呼。
  「哧!」兩股尖風中,一雙指尖,已向對方眸子上點了過來。
  眼前情勢是,刀疤漢子如果真的要取麥老七的一雙眼珠,那麼他自己很可能也逃不開這猝然現身的第三者之手——結果是他自己的一雙「招子」也將難保,正所謂「現買現報」。
  聰明人是不會吃這個虧的。
  刀疤漢子鼻子裡哼了一聲,只得硬生生地把出手之勢收了回來……
  他當然不甘心受制於人,乘著收手之便,五指箕開,施了一手「按臍力」,陡然力聚五指,直向著來人——第三者面門上擊去。
  猝然現身的這個人,當然不是好相與的。
  撒手、吐掌,看來與刀疤漢了一般的靈巧,緊接著兩隻肉手立即迎在了一塊兒——
  雙方的力道都用得夠猛,卻又似誰也不願把招式用老了,一觸即分,「刷!」地左右向兩下分了開來。
  由於事發突然,直到這一霎,大家才看清了第三者——那個猝然加入的是個甚麼長相。
  一身黃繭布長衫,濃眉、黃臉——不正是麥七爺剛才贈食送客,臨去又回在一邊睡覺的那個叫黃通的瘦漢子麼?
  麥七爺、苗武這一忽然發現,心裡既驚又喜——驚的是對方忽然介入,喜的是畢竟沒有看錯了人,看來這個黃通果然身負奇技,大可應付來人,尤其是這當口的突然介入,解了麥七爺的一時之危,更為難能可貴。
  刀疤漢子一下子拉長了臉,滿面驚罕的表情,那是他怎麼也沒想到的事——麥家竟然會藏有如此高明身手的能人,這便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了。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有如磁石引針,眨也不眨一下。
  「朋友,你出手太毒了。」黃通冷冷地說,「有我黃某人在,就容不得你在這裡撒野逞兇。」
  刀疤漢子一對白眼睛珠子閃閃冒著凶光,那副獰厲樣子簡直像是要把對方生吞下去。
  「相好的,你是要蹚這趟混水?」
  「還沒這個意思。」
  「諒你也沒這個膽子,跟麥家沾親帶故?」搖搖頭冷笑道,「那也犯不著。」
  「那是我的事。」黃通冷冷地道,「你今天認栽了吧!回去捎個信兒,勸你主子打消這個念頭吧!」
  「哼……那也行,你得先露一手兒給爺兒們瞧瞧。」
  話聲微頓,這個刀疤漢子身子已斜著急切而進——人到手到,手到力到。
  箕開的五根手指,活像是五把鋼鉤,直向黃通前心上抓來,尖銳的指力在手指未能接觸到對方肌膚之前,先就透衣直入,顯示著這個人手指上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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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6:02 |只看該作者
  黃通自然知道對方不易打發,然而既然已經插手管了這件事,就不能半途而廢,也只得勉力而為。
  就在這人鋼鉤似的五指幾乎要碰到黃通的衣邊時,黃通陡然擊出右手——這一掌是貼著小腹向上猝然提起來的。
  兩隻手掌「噗!」地合在了一塊兒。
  緊接著雙方的身子籟籟一陣子疾顫——這人咆哮一聲,左手忽然疾出如電,直向著黃通咽喉上戳去。
  黃通甩首滑足,「嗤!」一下由對方足前滑過,雖未被對方指尖所中,卻是擦面而過,看情形是險到了極點。
  兩個人合在一起的右手在這一霎間倏地分了開來。
  動手過招,講究的是制敵以先機。
  這人在一式「分花手」失誤之下,已自知失了先機,緊接著施了一式「浪捲旋風」,有如翩躚猝起的大雁,身子誠然是夠快的,然而黃通眼明手快,在這節骨眼上,尤其不會輕易放過。
  雙方的身形看上去幾乎是一般的快——像是重疊過空的一雙大禽。
  席棚裡如何容得下這般身手,驟然間捲起了一片狂風,膽小的人忍不住都失聲大叫了起來。
  ——叫聲未歇,兩個人已雙雙落地。
  黃通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他左足虛點,氣定神清,顯然是有再次出手的準備——
  對方那個人卻高高落在白木長案的角邊上,彎著一條腿,雙臂平伸,臉上表情極其猙獰,卻隱隱顯現出一種灰色,額頭上已現出了黃豆大小的一滴滴汗珠子。
  「好朋友,擱著你的,今天我認栽了。」這人由鼻子裡哼出一股長氣,故作從容地道,「報上萬兒來吧,我們結了親,散不了啦!」
  黃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徐徐道:「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
  那人陡然為之一驚,禁不住肅然起敬地抱一下拳:「尊駕原來就是鼎鼎大名的『萬里黃河追風客』黃——」
  黃通不待他說完,即插嘴道:「知道就好,相好的,我已對你破格留情了。」
  那人自悉對方身份之後,確實吃驚不小——然而他亦不是弱者,尤其是不敢壞了身邊那位主子的名頭——
  「嘻嘻……好說,好說,」這人牽強地笑著,「姓祝的今天敗在你這成名的俠客手裡,雖說是面上無光,倒也沒有怨恨。還是那句老話,麥家的事你少管,無論如何,這個梁子你結下了。」
  話聲甫落,姓祝的已飄身下地——身上固然有傷,他卻偏要逞能,一點也不現出來。
  黃通肩頭輕晃,翩如白鷺,已攔在了他身前。
  姓祝的一翻白眼珠,後退一步,凌聲笑道:「黃大俠這是不叫我走路?」
  黃通抱拳道:「豈敢,足下身手不凡,黃某險勝半招,不敢托大,祝朋友也報上個萬兒吧!」
  姓祝的冷冷怪笑一聲,聲如怒鷹地道:「黃大俠這兩句話,真比罵我還厲害——好吧,既然如此,祝某人有兩句知心話見告——」
  黃通道:「洗耳恭聽!」
  姓祝的冷冷一笑道:「今天你賞了我一掌,只怪姓祝的學藝不精。剛才我已說過,你我已結了親,這個梁子解不了啦!只是麥家的事,祝某人仍要勸你,你少管!哼哼,說一句不怕你黃大俠見怒的話,只怕你也管不了。」
  黃通寒下臉來,頻頻點頭道:「這就很承情了,祝朋友你報個萬兒吧!」
  姓祝的冷森森笑道;「敗將不敢言名,再說姓祝的今天是為人當差,吃人家的飯。」
  「那麼請教貴主子的大名——」
  「黃大俠你是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了?」
  「人去留名,總不枉你我二人幸會一場。」
  這句「人去留名」顯然觸了姓祝的神經,他臉變得鐵青,點了一下頭道:「黃大俠苦苦逼我說出,不敢不遵,但只怕我這一說出,尊駕與敝主人便將難免一見了。」
  這「難免一見」實在是「結上梁子」的意思。
  黃通很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箭在弦上」不容不發,他已無能脫身。
  冷笑了一聲,黃通道:「我足領盛情,你說吧!」
  姓視的點頭道:「我家主人也同尊駕一般,忌諱別人直呼其名,江湖上倒也有兩句詩歌影射他老人家——」
  「洗耳恭聽。」
  姓祝的嘴角牽出了一絲神秘的冷笑,隨即緩緩向外步出——
  在場各人目睹他如此身手,哪一個敢與招惹,黃通不阻攔,便再無一人敢以挺身而出,一時紛紛閃身讓開,眼看著這個姓祝的踽踽身影,步出棚外。
  他腳下邊走,嘴裡邊歌,唱的是——
  「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邊唱邊走了。
  在場各人都不明白他唱的是些什麼,當然更難以琢磨出兩句詩歌的含義——惟獨黃通例外,他竟然呆呆怔住了。
  大伙忽然間發覺姓祝的走遠了,爆發出一陣子騷動。
  麥家的二管事苗武閃出來道:「那個老小子溜了,黃大俠可要留住他?」
  他竟然也稱呼黃通為「大俠」了。
  一時間幾十張嘴便都開了腔,有人叫著要去報官,有人責備黃通不該把對方放回去,這叫「放虎歸山」,再想擒他可就難了。
  黃通只是頻頻苦笑,他一聲不哼地由一旁拿起剛才麥七爺給他的布袋子搭向肩上,轉身步出,一直走向老槐樹下拴住的那匹馬。
  麥七爺一聲不哼地跟了過來。
  「黃大俠你救了我麥豐的命,也解了麥府一次大難,我給你磕頭——」說著就要跪下。
  「不敢——萬萬不敢。」
  黃通一隻手拉住了他,麥豐可就跪不下去了。
  「黃大俠——」
  「七爺不要這麼稱呼我——就叫我黃通吧!」
  「喔喔……不敢,不敢……我就稱呼你黃先生吧。」
  黃通勉強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他的臉色一直很沉重,心裡像是壓著一塊千斤巨石。
  「請轉告貴宅主人,盡早提防。」
  「這……」麥豐敢情還不明白,「真有這麼嚴重?」
  「比你想的還嚴重得多。」
  說了這句話,黃通已翻身上了馬背。
  麥豐扣住了他的馬韁繩,暫時不讓他走。
  「這……黃先生,你能不能說得更清楚一點……」
  一面說,麥豐回過身來,連連揮手,把四五個看熱鬧的人攆開,才又回過身來,向著黃通苦笑道:「是……哪道兒找上咱們了?」
  黃通點了一下頭。
  「是哪道上的?」
  「哪一道都不是。」黃通語音冰冷,「卻比哪一道都厲害。」
  「這……老天……爺。」麥豐的嘴張得老大,「他總得有個名和姓吧?」
  「當然有……只是我說出來你也不知道。」頓了一下,黃通才又接下去,「不但你不知道,這裡只怕沒一個人知道……」
  吟哦著,他略一猶豫,目注向這位麥家帳房道:「也許你家姑娘有所聞……」又搖搖頭,「不……她太年輕……無論如何,請你們姑娘這幾天不要出門,她總還算是一把手,比起官府那幫子酒囊飯袋要強多了。」
  麥豐一個勁兒地點著頭——也只有點頭的份兒,心裡卻不禁在犯著嘀咕——她一個姑娘家還能有什麼大能耐?——只是時方既這麼說,他也只好聽著。
  「剛才那個姓祝的曾經交給七爺一張素帖。」
  「啊——不是你說,我倒忘了。」
  一面說,麥豐匆匆由衣袖裡取出了姓祝的交來的那張素帖。
  黃通接過素貼在馬背上展開。那是一張在桑皮紙上用紅筆書寫的字帖,細讀之下,竟是一首打油詩,寫的是——coc1「黃金萬兩命一條,
  算算一共有多少?
  秋分白兔實可愛,
  張得金雞振翅來。」coc2
  沒有上款稱呼,卻在尾句之下蓋有一個硃砂印跡,竟是長尾展翅的一隻雄雞。
  黃通讀罷神色益見沉重,久久不發一言。
  麥豐眼巴巴地道:「前兩句我省得,不是一萬兩黃金買命一條嗎?後兩句我可就不明白了。」
  黃通歎息道:「說得已經夠清楚了,『秋分白兔』指的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末尾那句『引得金雞振翅來』,便明說了對方要親自來府上提取了。」
  麥豐頓時一驚道:「這……是這個意思嗎?」
  「錯不了。」黃通發愁地道:「今天幾號了?」
  麥豐屈指一算道:「四號……啊……不,五號了。」
  「還有十天的時間,確是夠緊迫的了。」黃通在馬上輕輕歎息一聲,道,「此事不便聲張,否則有不測之災,只宜暗中進行,快快稟報你家主人,著手準備一切吧!」
  麥豐驚得半天才合上了嘴:「這個人準是瘋子,我家老爺就算有兩個錢,就是變賣家產,也難湊黃金萬兩之數呀,我是帳房,再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三兩千也許能湊出來,這萬兩黃金,簡直是做夢……咳咳……這是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的,這不是存心活擺治人嗎!」
  黃通冷笑著搖搖頭道:「據我所知,此人生平行事,手狠心毒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麥七爺,你就趕快通知你家主人,仔細盤算,商量對策吧!」
  麥豐點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忽然垂下淚來道,「黃先生,你可要設法救救我家主人一命呀!」
  黃通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大丈夫言出必踐,七天之內我必定轉回,至於是否能救得了你家主人,卻是沒有把握……總之,我必當盡力而為就是了。」
  麥豐聽了他這個口信兒,情知他們武林俠義道中最重諾言,料必當無反悔,無論如何,總算於萬般絕望之間,得有一線希望,心裡也就略現輕鬆。
  經過這麼一耽誤,黃通是非要走不可了。
  在馬上抱了一下拳,黃通雙腿一夾馬腹,胯下駒長嘯一聲,即絕塵而去。
  麥豐只是看著他漸遠消失的背影發呆,忽然身後傳來苗武的聲音道:「黃爺走了麼?」
  說著,他已匆匆來到眼前。
  「走了!」麥豐心情沉重地說道,「不過,他答應七天後再回來……唉……今天,要不是遇著他,簡直是不堪設想。」
  「七爺,快來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嘴裡說著,苗武匆匆拉著麥豐進席棚,又轉到麥家大門,用手向著門上指了一下道:「呶——你看。」
  不知什麼時候,黑漆描金的大木門上,竟然印上了一隻金羽展翅雄雞,其模樣竟是與那封素帖上所印的一般無二。
  麥豐心裡有數,想必是方才乘亂之時,那個姓祝的留下來的,只是不知道此舉又有什麼含義。
  苗武道:「這又是什麼玩藝呢?擦也擦不掉。」
  麥豐歎了口氣道:「就讓它留在這裡吧!」
  言方到此,只見麥玉階匆匆步出,向著麥豐走來,苗武便不再多言,垂手侍立一旁。
  麥豐拱手道:「東翁來了……」
  麥玉階眼睛四下轉著道;「那位黃壯士呢?」
  「已經走了。」麥豐道,「東翁有事要差遣他麼?」
  麥玉階怔了一怔,搖搖頭道:「那倒沒有,只是想見識一下罷了,走了也就算了。」
  麥豐即把才纔黃通仗義勇為,擊退姓祝的一段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待他說完,麥玉階驚得呆住了。
  這件事來得突然,也正擊中了他內心的要害。這些日子他所最擔心的正是這件事,剛才公門的幾個來客正在談這件事,想不到他們才一走,立刻便發生了。
  麥大爺的臉忽然變白了。
  「糊塗。」他注視著麥豐厲聲道:「這麼重大的事情,為什麼不來告訴我一聲……還有,既然這樣,便更不該把這位黃朋友放走……你!唉!糊塗,糊塗!」
  麥豐被主人責備得臉上怪難看的,怔怔道:「那一刻東翁正有客人,再說也不便驚動……」
  「好糊塗的東西。」
  還想再狠狠地罵上幾句,看看附近的家人,麥玉階把話吞進了肚子裡。
  「東翁請息怒。」麥豐解釋道,「那位黃先生臨走之前說過,七天之後,他必定轉回……看樣子是不會錯的……」
  「唉!」麥玉階歎了口氣,搖搖頭,冷笑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心裡卻不這麼認為——是麼?有馬有錢,他還會回來?那簡直是在作夢。
  聽麥豐說到大門上的那個洗刷不掉的標誌,麥大爺信步走過去要看個清楚。麥大爺一走過來,站在門前的一干閒人全都走開了。
  端詳著門上那個標誌——展翅金雞,麥爺心裡一下子變得更沉重起來了。他雖然不清楚這個標誌有什麼含義,但是卻可以確定是一門江湖黑道人物的信號。
  看著,想著,麥玉階再一次陷入了沉思,直到麥豐恭敬地呈上來人交來的那張素帖,麥大爺才像是忽然由夢境中醒轉過來。
  「黃金萬兩命一條,算算一共有多少?秋分白兔實可愛,引得金雞振翅來。」——當然,他並沒有念出來,只是每一個字都清楚地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然後,他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著麥豐,後者不愧是他的心腹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麥玉階的意思。
  「剛才那位黃爺說了……」他趨前小聲地向主人解說著「秋分白兔實可愛,引得金雞振翅來」這兩句暗語的寓意,麥玉階這才明白了。
  「哼哼,好大膽的強盜。這是公然上門搶劫,反了,反了,還有王法沒有了。混帳的東西,可惡,可惡!」
  一連罵了好幾聲混帳、可惡,卻也難以抒出內心的仇恨,麥豐苦著臉道:「這件事黃爺還說過要東翁趕快設法防範,八月十五的日子可是近了。」
  麥王階沉聲道:「這件事不許聲張,你關照下去。另外,你這就拿我的名帖到衙門去一趟,找一位省裡下來的阮捕頭,就說我請他們過府一談,你這就去吧!」
  麥王階雖然如今已不在官場了,可是早先做過京官員外郎,算是有四品的功名,兒子在四川幹著外官,又是臨淮地方的首富,所以算是這地方最有身份的人物,憑他一張名帖不要說一名公門捕快,就是當今府縣正堂,也得移樽就教。
  麥豐答應著,匆匆接過了名帖立刻就走了。
  懷著滿腔的心事,麥玉階回身步入大門,家人忙把門關上,暫時隔開了亂嘈嘈的人聲。
  站在廊子裡,看著院內盛開的黃菊和一簇簇紫色的海棠球,兩個花匠正在泥土裡挖掘著殘留在地下的水仙、秋牡丹、鬱金香等的根球,以備貯藏來年再用。雖然是十足的大旱荒年,麥家總算僥天之悻,宅子裡的三口大井,還沒有枯死,水量雖然不足,一家人倒還夠用,只是卻不能再用來澆花澆草了。想一想開得如此美好的花樹,立刻就得面臨著枯死的命運,不免悵然。再想回來,多少人命都無以繼,徒戀花草,那才是作孽呢!
  麥玉階哪裡還有心情觀賞這些,整個的心都被方纔那件突發的事給弄亂了,腦子裡混沌一片,只盼著那位來自盧州府的大捕頭金刀震九州阮大元快點來,好為自己拿個主意。
  聽差的打起了細竹縷花的湘簾,麥玉階邁進了花廳——正在窗前學做針線的大姑娘麥小喬,趕忙站起來叫了聲爹,收拾著就要離開。
  「嗯,你在這裡?」——像是有好幾天沒看見她了,這時看上去,自己這個女兒出落得更標緻了。
  一襲水青綾子窄腰長裙,襯著她亭亭玉立的身材,雪白的皓腕上,佩帶著綠油油、亮晶晶的一隻翠鐲子,真是我見猶憐。
  麥玉階長長吁了口氣,在一張籐椅上坐下來,打量著自己的女兒,心情像是開朗了一些。
  大姑娘一面把針線收在笸籮裡,怪不好意思地向父親笑道:「是娘逼著我學的,七大嬸子的手巧,昨兒個跟她描了兩個花樣子,正學著做呢!」
  聽說女兒居然學起女紅來了,這倒是一件新鮮事。
  嘴裡一連讚了兩聲好,麥玉階笑著走過去,想好好瞧瞧,大姑娘趕忙把描繡了一半的活兒抓起來,藏在身子後面——一
  「您可不能瞧,人家不會繡嘛。」
  「你這孩子,爹都不能瞧了,拿出來給我瞧瞧。」
  「不嘛——您又要笑話人家。」
  說著一個轉身,滴溜一下子就跑了,身後那根大辮子甩起了老高,卻被她爹順勢抓在手裡。
  麥小喬叫了一聲,回過身子撒嬌地叫道:「爹—一人家不來了,您欺侮人。」
  看著女兒這副嬌憨的樣兒,麥玉階愁雲暫去,由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都說你練了一身好功夫,瞧瞧,爹只一伸手就抓住了你的辮子,這要是跟人動手打架還得了麼?」
  ——麥玉階一面說,手上用力把小喬的辮梢攥緊了,想瞧瞧她怎麼脫身。
  麥小喬身子一轉,正過身子來,一隻手已扳在了辮子上,只不過那麼抖了一抖——
  「你撒手吧!」
  一股巨大的力道透過辮梢,麥玉階只覺得那只緊攥著的手,手心裡一陣子發熱,力道之猛不容他不立刻鬆開手,要不然似乎這隻手就別打算要了。
  驚愕之際,麥小喬已奪出了辮子,笑嘻嘻地站在一邊。
  「好!真有兩下子。」麥玉階繼而笑道,「爹今天總算見識了,佩服,佩服。」
  麥小喬揚著眉毛,向著父親得意地擠了一下鼻子,正要轉身離開。
  「慢著。」麥玉階忽然叫住了她,「我幾乎忘了,你過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看。」
  說話之間,他十分安然地坐了下來,由身上取出了剛才麥豐交給他的那張桑皮紙素帖。
  麥小喬放下手上的針線活兒,走過來問:「這是什麼?」
  「你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
  小喬接過那素帖,十分疑惑地緩緩打開,一眼看到紙上那個鮮明的展翅雄雞印記,接著,她默默地把那四句打油詩句念了一遍,眼睛裡充滿了驚異與震惑——
  「爹——這是哪裡來的?」
  「我正要告訴你。」麥玉階面色淒苦地道:「我們家馬上就有一場大難了。」於是把剛才麥豐告訴他的事向女兒訴說了一遍。
  麥小喬只是靜靜地聽著,眼睛裡充滿了震驚。
  良久之後,她才微微點了一下頭:「這個人我知道——」
  「你是說——」麥玉階下意識地用手指了一下印在桑皮紙上的那個展翅雄雞的印記。
  麥小喬緩緩地點了一下頭,牙齒輕輕咬著下唇,臉上現出如謎的神思。
  「不過我還不敢確定是不是他。」
  「是誰?」
  「一個極厲害可怕的黑道人物……」
  說了這句話,她忽然發覺父親臉上的驚悸,立刻把話頓住,只是卻不能不繼續說下去——
  「爹,我離山的時候師父特別囑咐我,要我小心一個人,這個人外號叫金翅子,又稱奪命金雞,出身遼東,武功高強,據說手狠心毒,殺人無數。他原是一派武林宗師,立門遼東,後來因為開罪了官府,剿了他的家,封了他的門。這個人一怒之下,才落草為寇,專做殺人放火的壞事,遼東地方被他鬧得翻天覆地,現在又來到中原。」
  麥玉階聽得臉色發青。
  「老天,難道他就是你所說的這個人?卻又為什麼會找上我們……」
  坐在椅子上,麥玉階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一隻洩了氣的皮球,想著即將來到的這個大難,心裡一急,真差一點昏了過去。
  「爹,你也用不著發愁,好在還有十天的時間,我們得盡快設計——」
  才說到這裡,家人在門外報告道:「阮大爺來了。」
  「阮大爺」就是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來自省城盧州府的名捕頭。他上午同著杜、侯二人已經來了一趟,剛回去就接著了麥大爺的名帖,又匆匆地趕了來。
  一聽說阮大元來了,麥小喬自動避向裡面,這邊聽差的打起了湘簾,即見麥七爺同著阮大元、神眼杜明二人匆匆走進來。
  雙方乍見,阮大元大聲道:「說來就來,可就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大人你受驚了。」
  麥玉階早先為官,曾有過四品的頂戴功名,沿照官場的習慣,阮大元仍以大人見稱。
  雙方落座之後,麥玉階向麥豐道:「你已經跟他們二位都說過了?」
  麥豐點點頭道:「都說過了。」
  阮大元向著麥玉階抱了一下拳道:「大人不必焦慮,這件事卑職剛才已經盤算過了,現在卑職的拜弟已去神機營請討火銃,有了這個東西,咱們就不必害怕他們,從今天起這位杜兄弟以及另外六名捕快,就暫時在大人府上住下來,大人請放寬心。」
  麥玉階歎息了一聲,抱拳道:「仰仗,仰仗,這就不敢當了。」
  微微一頓,麥玉階隨即問道:「有關這隻金雞,阮頭兒,你可知是怎麼一個典故呢?」
  阮大元皺著眉道:「不瞞大人說,有關這個人的傳說,卑職也是最近才聽人說起,卑職判斷,顧家橋王大人那一家子血案,很可能就是他幹的。」
  提起了顧家橋,麥玉階打心眼兒裡生出寒意,輕輕地「啊!」了一聲,就沒有再吭一氣了。
  阮大元輕咳了一聲,眼睛看向他的同伴,隨即又道:「倒是我這位拜弟,出身遼東,對於此人曾有過耳聞。喂!兄弟,你就把這人的一切,大概的跟大人報告一下吧!」
  神眼杜明應了一聲,向著麥玉階抱了一下拳——
  「這個人姓什麼,卑職還弄不清楚……」他神色十分沉重地道:「恐怕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遼東地方只稱呼他是金翅子——」
  這三個字一入麥玉階耳中,不禁心裡為之一動——可見得女兒判斷不差,果然就是那個要命的主兒,他嘴裡重複著金翅子這三個字,心上像壓了鉛塊般的沉重。
  神眼杜明冷笑了一聲道:「這個人在遼東橫行一時,官府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受他害的人太多太多了,欠下的血債,少說也有七八十件。」
  麥玉階道:「難道官府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杜明搖搖頭苦笑不言。
  一旁的麥豐插口道:「這人是個什麼樣?多少年歲了?有多少黨羽?」
  杜明道:「這可就不知道了,有人傳說他已是八十開外的老人,可是也有人說他只是四十來歲。不過在下二十幾年前在遼東綏署當差時,他已橫行多年,可見年歲是不輕了。至於談到他手下一共有多少個人,更是眾言紛壇。有人說他只是來去一人,有人又說他是父子二人,那意思是說他還有一個兒子,像今天代他下書的那個姓祝的,以前倒是沒有聽人說起過,也許是以後才收下的。」
  麥玉階歎息一聲道:「家門不幸,遭此橫禍。除了仰仗二位大力之外,老夫別無良策了。」
  阮大元欠身道:「麥大人,您太客氣了,這是卑職分內應為之事,自當效犬馬之勞。」
  幾個人又商議了很多應付之策,足足耽擱了一個時辰,阮大元才獨自告辭。自當日開始,神眼杜明以及陪同而來的六名捕快,就在麥家住了下來。
  對於金刀震九州阮大元來說,他實在裁不起這個觔斗。顧家橋王大人那件案子就差一點令他去職降罪。如果眼前麥家再有不測,他這個皖省第一名捕,可就別想再幹下去了。丟職事小,這一世英名可就付於流水。基於此,阮大元怎敢掉以輕心?勢將奮力以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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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6:31 |只看該作者
第03章 飛賊受挫折 蒙面人解圍

  難得的一陣風,給這盛暑乾旱的夜晚帶來一些清涼。
  只是在此災害頻臨的歲月裡,歡樂已似乎是遙遠的事了。風只給人以無限蕭瑟的感傷而已。
  這陣風來得好怪——其勢甚強,陡然俯向大地,帶出了一陣隆隆聲響,小一點的石頭子兒,連同地面的沙土,在風勢的勁頭兒裡,紛紛揚向當空,嘩啦啦撲打在瓦面上、窗欞上,聽在耳朵裡,可真是怪嚇人的。
  約莫是二更時分——正是二更時分。
  數一數更漏的點子,兩聲大鑼帶著兩聲梆子點兒,習俗上這就稱謂是「二更二點」。
  戴著四指寬邊的銅沿平頂頭盔、一身灰布短褲褂的更夫——馬立,他幹這行子行當已經是有十來年了。經驗老道的人,只要看看天色,就已經知道是什麼時辰了,閉著眼睛也能繞城一圈,保險沒錯兒。
  最近因鬧旱災,各處都不太平,雞鳴狗盜的小毛賊多得是,是以上面特別交待下來,要打更查堂得特別小心留意,每名更夫特別配同兩名持械的悍役,打更連帶著巡邏抓賊,一舉數得。
  有了兩名武裝陪同,馬立打起更來可就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腰上掛著酒葫蘆,每敲兩下然後停下來哼上兩句,要不然跟身後的兩名捕役聊上兩句。
  兩名捕役一個叫曹劍,一個叫王大任,前者施刀,後者用的是虎頭鉤。曹劍擅施飛縹,王大任施展的是流星飛彈,可是厲害。
  三人一行穿過了石板鋪,就是西子門大街,一路上別說是人了,連狗都沒有一條。
  前行了二里地,可就是李家大院了。
  青石鋪的門前走道,還立著兩個大石頭獅子,門簷下面,懸著兩隻大紅紙燈籠,上面各自書寫著一個「李」字——這就是本地的大富戶李老善人的家了。
  說是李老善人也許知道的人還不太多,可是如果提起芝麻李來,可就是盡人皆知、無人不曉了。
  尤其是自從地方上鬧了旱災以來,芝麻李慷慨疏財,賑米賑粥,整個臨淮地方也只有他與麥玉階有此善舉,提起來最為地方上所敬重。
  是以李老善人的府上也就格外要受到保護和照顧了——習慣地,每晚上打更來到這裡,馬立總要坐下來歇上一會兒,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來吧,夥計。」他對曹劍與王大任說,「坐下來歇歇,喝上兩口。」
  說著,他首先上前幾步,就在李家的石頭台階上坐下,曹王二位也坐了下來。
  天空掛著大半輪明月,整個天色一片皎淨,連一絲兒雲彩都沒有,倒是這一陣子風一個勁兒地吹,地面上飛沙走石,刮在人臉上很不是滋味。
  三人為了避風,移坐在石頭獅子後面。
  馬立把酒葫蘆遞了過去,哥兒幾個一人灌了一口。
  「這可是十足的凶年啊!」馬立苦著臉道,「老天爺這叫作活擺治人,沒吃的沒喝的,人能活得下去嗎?」
  也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眼睛花了,話聲才歇,即看見一條影子大雁似地掠向李家的東邊院牆上。
  馬立頓時怔了一下。
  「喲——哪來這麼一隻大鳥?」
  話聲才歇,這隻鳥又出現了。
  好快的速度,霍地拔地而起,足足有三四丈高,卻是向這邊院牆裡落了過來。
  ——那可不是大鳥,倒像是一個人。
  這一次,該是曹、王兩個人吃驚了。
  「不好,敢情是有賦了。」
  說話的是曹劍,一面說已把一口太歲刀抽了出來,他這裡刀身剛出鞘,即聽得身後傳過來一聲輕微冷笑。靜夜無聲,這聲冷笑聽得十分清晰。
  三個人一驚之下,全都不由自主地同時轉過頭來。
  嘿!真是作夢也想不到,敢情就在距離三人不足兩丈的地方,赫然直立著一個人。
  這一下,真把三個人嚇得不輕。
  剛才一路行走過來,何曾見過什麼人來,不過是轉瞬之間,面前怎會忽然多出了一個人來,三個人六隻耳朵、六隻眼睛,竟然會沒有一個人聽見看見,不可能說不是怪事一件——難道這傢伙不是人,是鬼麼?
  一想到是鬼,直驚得馬立打了一個寒顫,身上的汗毛都直豎了起來。
  曹劍的鋼刀在手,自是膽力較壯,當下一緊手中刀,正要發話,對方那個人卻已先自發話了。
  「你們三個人最好給我直直的站著,想要活命就不要出聲,要不然,哼哼……老子宰了你們。」
  一口沉濁的湖北官腔話,加上那一雙閃爍著凶光的眼睛,顯示出這個人心狠手辣,的確是有股子「瞪眼殺人」的威風。
  月色之下,這人一身灰白長衫,瘦窄的一張臉,卻留著一絡子山羊鬍須,風勢裡袂飛須揚,倒是一副瀟灑模樣,只是他當然絕非這類瀟灑人物,從他那雙閃爍著凶光的三角眼裡即可判知。
  聽了他的話,三個人吃了一驚。
  馬立先是忍不住道:「你是誰?你們想幹什麼?想打家劫舍?」
  那人冷冷一笑道:「老小子你猜對了,咱正是這個意思,手上一時發緊,想跟那姓李的要點錢花花。」
  曹劍鋼刀在手,早已躍躍欲試,一聽對方這個口氣,敢情真是上門打劫的強盜,這還了得。自己職責所在,豈能被對方一句話就給唬住了?
  想到這裡,曹劍一面用胳膊肘子輕輕地碰了一下身邊的王大任,緊接著腳下用力一端,「呼!」一聲,驀地撲了過去。
  那人在曹劍身形乍然撲出的一霎,上肩忽然向著右側方轉了半轉——這當兒曹劍的身子已虎也似地撲到了眼前,既然明白了對方打家劫舍的意圖,曹劍可也就手下絕不留情,身子一撲上,掌中刀順水推舟,直向著對方那個羊須怪客當頭頂上直劈了下來。
  這人身形半移,其實早就擺好了架勢,曹劍的刀勢一到,他雙手同時遞出,其勢如電,只一下已按住了對方的雙肩。
  ——落掌、轉身、出手。
  三個動作連成一式,只聽見「呼!」地一聲,曹劍偌大的一個人,竟然連人帶刀一併給掄上了半天,「噗!」一聲摔向牆角,「嘩啦啦」鋼刀亦復出手,這一摔的力道極其猛勁,曹劍連聲音都沒出,登時就鬧過了氣,昏了過去。
  這一手快到極點,只把一旁目睹的馬立及王大任嚇得打了一個寒顫。
  王大任一驚之下,本能地向前一個疾撲,來到了對方灰衣怪客右側,一隻特大號的虎頭鋼鉤,由下而上,向著對方上身直捲了過去。
  灰衣怪客像是自負極高,眼睛裡壓根兒就沒把對方這三個人看在眼裡。那雙直立在當地的腳步,甚至連移動也不曾移動一下。
  眼前王大任的虎頭鉤由下而上,倒捲起一片長虹,眼看著將傷及對方面頰,灰衣怪客冷哼了一聲,一隻右手霍地向上掄起,一個反力之勢,已緊緊地捏住了對方虎頭鉤的刃口背面。
  王大任用力一奪,只覺得對方力道十足,簡直動彈不得。他既驚又怒,卻也不想想對方既然有如此力道,當然不是尋常之輩,憑自己這兩下子,如何配與對方動手?
  心裡一怒,虎頭鉤既然奪不下來,腳底下也不能輕易地放過了他,右足一轉施了一招醉踢蓮花,「叭!」地一腳,向著對方面門上直踢過去。
  那人只是晃了一下腦袋,王大任這一腳便落了個空。這可是出腿容易,收腿難了。王大任一腿落空之後,再想收腿可是萬難了。
  灰衣人似乎對擒拿式摔跤很有一手,一出手即拽住王大任的腿肚子,看來幾乎是與曹劍的情形一樣,隨著他單手向外一翻,王大任連手上的虎頭鉤也不要了,整個人忽悠悠地飛了出去。
  這一次摔得比前一次可要高多了,落下的方向顯然對準了那只石頭獅子,如果摔上了,王大任再想保全住這條性命,可是萬難。
  一旁注視的馬立,看到這裡嚇得「啊!」了一聲,不用眼看,想也能想得出來,肉身子撞在了石頭上,該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景。如果是腦袋瓜子碰上了,准保是當場開花,腦漿迸裂。
  就在這要命的一霎,一條人影由斜刺裡竄了出來。
  這一次非但是馬立吃驚,就連那個灰衣怪客也嚇了一跳。
  說時遲,那時快。
  這人出來的身法,真可當得上「絕快」二字。像是鬼影子一樣,只是那麼閃了一閃,已搶先落在了那具石獅子前面。
  落地,長身,緊接著雙手同出,只那麼輕輕一托,已把空中直墜下來的王大任接到了手上,然後輕輕轉手,把王大任放在了地上。後者雖然沒有被摔著,卻也嚇得面無人色。
  各方目光聚集之下,才看見了那個隨後現身之人的模樣——長長的身子,一身夏布長衣,想是不願意現出本來面目,特意在口鼻上下扎有一塊方巾,掩飾了他的真面目,所能看見的只是那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
  「朋友,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招呼你的併肩子(黑道語同伴之意),趕快走人吧。」
  他語氣不徐不疾,每個字都極有勁道,充耳而來,對方想要不聽都不行。
  灰衣人自從對方乍然現身接人之一霎,已看出了他的不同凡俗,心裡頓時一驚,這人既是蒙面現身,顯然不欲人識,不知他的出身來路如何,在黑道規矩上來說,對方這種橫為插手的作風,最是犯了同行之大忌,黑道語謂「踢盤子」,對當事者是奇恥大辱之事。
  灰衣怪客自負頗高,以他昔日在道上之名聲,這個臉他可是實在丟不起。
  「哼哼……」冷笑了一聲,灰衣人打量著對方這個人,「相好的,你報個萬兒吧,想蹚混水,得拿出點什麼才行。」
  蒙面人點點頭道:「你們沈邱四老的名號我聽過,閣下大概就是要命鮑無常吧。凡事見好就收,你們哥四個這半年干的什麼勾當,明眼人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夠了,該歇歇手了。」
  灰衣人被對方當面指出了名號,確實吃驚不小,對方既然明知自己的身份,而竟然橫加插手,可見是有恃無恐,倒不可加以忽視了。
  被稱作要命鮑無常的人發出了陰森的一串笑聲,他兩手前攀,一雙足尖頻頻企動著,想是在蓄積著一種內功力道,只聽得他身上發出了一連串的骨響聲息,有無異相,當可證明他功力之深湛。
  蒙面人一聲不響地注視著他。
  要命鮑無常之所以得了這麼一個外號,起因於他的慣於殺人,目下情形,似乎已經失去了緩和的餘地,若非知難而退,他只有與對方放手一搏之途。
  陡然間,鮑無常身形轉動,有如旋風一陣,「呼!」地來到了蒙面人跟前。
  蒙面人早就等著他。
  鮑無常身子斜倚過來,其速之快,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身子半轉之間,一隻右手已霍地掄起,五根手指箕開著,直向著蒙面人胸膛之間猛力直插了下來。
  蒙面人凹腹吸胸,身子向後霍地一坐,鮑無常的這隻手緊緊擦著他的衣邊落了個空。
  一式走空之下,鮑無常陡地拔手而起,旋風也似地轉了半個圈子,來到蒙面人的左側方,這一次改右而左,兩根手指頭上其力萬鈞,施了一招二龍奪水,直向著蒙面人那雙炯炯雙瞳上力戳了過去。
  這一次蒙面人便不甘心只守不攻了。
  隨著蒙面人的頸項向後一個仰翻之勢,只見他單單以左腳腳尖著地,身形有如一隻陀螺般地一個疾轉,「刷!」地已來到了鮑無常身後。
  那一式出手真是快到了極點。
  夾著一股極其猛銳的勁風,蒙面人一掌直向鮑無常後背上猛力按了下去。
  要命鮑無常可也不是弱者,深知對方這一手的厲害,旋身遞掌,「噗!」地兩隻手迎在了一塊兒。
  蒙面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右手微微向外一振,鮑無常那隻手雖然已經接住了蒙面人的手,只是吃力頗重,此刻卻無論如何也當受不住蒙面人的再次加力,隨著他的手勢力振之下,鮑無常霍地騰身飛了起來——
  只是由其起勢的姿態上看來,顯然失去了控制,像是輕輕歪斜著一徑飛落出兩丈開外,落下的姿態,尤其不自然,一連打了兩個踉蹌,才把身子拿樁站定,明眼人一看也就知道,他受傷了。
  此刻的鮑無常看起來已失去了原有的瀟灑,透著明亮的月色,只見他上胸起伏頻頻,他卻緊緊地咬著牙,閉住嘴,強把一口真氣忍在肚子裡,彷彿是一開口說話,即將血湧氣洩。
  蒙面人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只是用一雙凌厲的眸子注視著他,強烈地暗示著對方,要他「知難而退。」
  要命鮑無常稍定之後,總算把一口真氣壓住沒有洩出來,這才冷哼一聲。
  「朋友你報個萬兒吧,姓鮑的只要有三分氣在,咱們總還能見著面的。」
  「我姓關——」蒙面人緩緩地吐出了這三個字,「姓鮑的,如果我沒看錯,足下是不是還有一位朋友在裡面,是你招呼他出來還是我招呼他出來,只憑你一句話了吧!」
  言下之意像是,「還是你招呼他出來的好。」
  要命鮑無常嘿嘿冷了兩聲道:「不敢勞駕。」說著手中取出了一枚胡哨,正要吹,蒙面人霍地冷笑,道:「不必了。」他像是忽然有所發現,冷冷地接下去道:「我想這位朋友已經來了。」
  說時,蒙面人倏地轉過身來,面向著李家兩面高牆沉聲叫道:「足下可以出來了。」
  話聲甫落,一條人影倏地自院牆裡拔起來。這人身法好快,稱得上起勢如鷹,一經騰起足足拔起來有四五丈高,才歪斜著向院牆外飄身而落。起得快,落得也快——起勢如鷹,落下如雁—一偌大的身子落向地面之時,竟然沒有帶出來一點點聲音,足見此人輕功造詣之佳了。
  待到他身子落定之後,各人才看清了這個人五尺來高的身材,黃焦焦的一張瘦臉,像是有幾根七上八下的鬍子,朝天鼻,三角眼,好一副獰惡相貌——其實這只是一個所見的輪廓,更醜的是他還有一臉大麻子,只是天黑看不見而已。
  這人穿著一身寬敞的黑色紗質短衫,一雙袖子高高捲起,前胸的排扣敞著,卻在腰上緊緊紮著一根絲絛,其上別著四五口寒光耀眼的飛刀。
  來人正是「沈邱四老」中,排行第三的天麻謝山,出身四川,早年即為當地出名的飛賊,手狠心毒,較之要命鮑無常猶有過之。
  雙方乍見之下,天麻謝山首先發出了一串陰森森的冷笑。「鮑老四,什麼都不要說了,我都知道。」謝山那一雙小眼閃閃有光地盯向蒙面人,「是有人看著眼紅,要硬揭咱們哥兒四個的招牌,那也行,得拿出點什麼來瞧瞧才行。」
  顯然,他竟然不知道要命的無常的敗陣負傷,話聲裡充滿了凌厲不馴。鮑無常原想出聲警告,只是他深知這位拜兄的脾氣,正如他自己所說,非得拿出點什麼來讓他服氣才行,眼前情形勢必要一戰之後,方能再論及其它了。
  要命鮑無常雖然深知對方蒙面人功力深湛,似不可測,自己拜兄可能不是其敵手,但是基於本身對蒙面人的仇恨,下意識裡恨不得能讓自己拜兄與他拚個死活,多少可以洩卻心頭之恨。也就是這一點私心作祟,鮑無常沒有出聲制止,時機一失,眼看著已是箭拔弩張之勢。
  蒙面人冷峻的目光,緩緩由鮑無常臉上掃過,對於他的沉默,頗感奇怪,既然對方這樣當面地叫起了陣來,也只有接下來了。
  「天麻」謝山一雙三角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臉上顯現著微微的冷笑,對於他短暫的沉默,已有不耐。
  夜風兀自颼颼地吹著。
  幾片乾枯的桐葉在風勢裡滴溜溜地打著轉兒,環境一剎那變得如此寧靜。
  天麻謝山雙手後背著插入短衫之內,再聽得「叮噹!」一聲脆響,手上已多了一雙奇形兵刃「乾坤圈」。雙圈一大一小,整條為精鋼所打製,迎著月色閃閃有光,卻有一圈凸出的白刃,沿著圈面拉下去,可以猜知其具有殺傷的威力。謝山雙圈在手,冷森森地發出了一陣子笑聲——「相好的,廢話少說了,你先亮傢伙吧!」嘴裡這麼說著,他雙足已緩緩地移動開來,隨著他移動身子,地面上的落葉唰唰一陣作響,只見他上肩霍地一閃,人已向著蒙面人正面撲來。
  蒙面人在他身子襲來的一霎,似乎並不慌張,僅僅豎起一隻右手,向外一封。
  不要小看了這輕輕的一封,其中卻包含了許多難以猜測的微妙在內。
  天麻謝山身子尚沒有臨近,立刻就已體會出其中的凌厲,不敢貿然以身相試,陡然間又自退了開來。
  蒙面人冷冷一笑,卻把那只探出的手,緩緩放了下來。
  「謝山,你要跟我動手,還差點勁兒。」蒙面人極其從容地說道,「不信你就試試。」
  話聲才輟,謝山已第二次撲身而來。
  這一次謝山改由上方襲下,身子陡地拔地直飛,由空中直撲過來,手上乾坤圈施了一招「撥風盤打」,夾著兩股極為猛銳的勁內,雙雙直向著蒙面人頭頂直落下來。
  這一手極其快速,以其所發出來的勁道,慢說是肉身人頭,就算是一堵青石,也能給震碎了。
  蒙面人顯然有驚人之技。
  雷霆萬鈞的攻勢之下,只見他雙手倏地一合,慕地向上穿起,看來的確是險到了極點,恰恰穿進對方乾坤雙圈之間,霍地向兩下一分,已然將對方雙圈撥了開來。
  這一手說來費事,其實卻快若電閃,其間驚險真正稱得上刻不容緩。
  隨著蒙面人倏地分開的雙手,天麻謝山手裡的一對乾坤鋼圈已被兩下分開來。
  這可真是快到了極點,謝山的一對乾坤圈方自被左右分開,對方的一雙鐵掌交合著,已自向著他的臉上擊來,力道之疾猛,前所未見。
  以此刻情形而論,謝山身懸當空,將下未下之際,想要躲開眼前這一式殺著,殊為不易。畢竟他功力不弱,尤其是一身輕功已到爐火純青地步,眼前情形,隨著蒙面人的一雙鐵掌之下,只見他凌空的身子霍地向後一個猛翻,活似一隻翻天的巨鷹,已然飄身子丈許以外。
  蒙面人那等凌厲的功心一擊,居然會走了個空。
  傷雖沒有傷著,卻是足夠驚心,落地之後的的謝山,只嚇得臉色蒼白,出了一身冷汗,在此險招裡,競然沒有受傷,實在算得上是萬幸了。
  蒙面人精湛的一雙眸子,直直地注視著他,微微冷笑著點了下頭道:「你的輕功不錯,只是不會再有下一次,你還要試試看麼?」天麻謝山緊緊咬著牙道:「勝負未分,豈能輕易饒過了你。」說著,他身子猝然轉動,「唰!」地已來到了蒙面人側方,不等對方有所反應,足下點勁,疾若餓虎般地再一次向著蒙面人身前撲了過來。蒙面人身子陡然間為之一個倒擰,月光裡,像是一縷輕煙似的拔了起來.天麻謝山那麼疾快的撲勢,竟然會撲了一個空。兩個人一經錯開,恍惚中已是丈許以外。天麻謝山鼻子裡怒哼了一聲,沉肩甩勁,藉著反身之便,已自發出了一口飛刀,「哧!」一道銀光,直線劃出,直向著蒙面人前胸飛到。蒙面人右手直起,只憑著指縫之間的空隙。一下於已把這把飛刀夾於指縫之間,個中驚險簡直難以想像。天麻謝山的伎倆,當然不只如此。就在這當口,他的第二口飛刀也已出手了。這口飛刀是採取迂迴前進之法,陡然間,自斜刺裡彎出,直向著蒙面人胸前飛來。幾乎是同時之間,謝山又發出了他的第三口飛刀,一點銀光直向對方咽喉,其速之疾,大有後來居上之勢,這一回飛刀之出手,在暗器手法中謂之「弓箭式」,是一種極難練習的手法,觀諸眼前謝山的出手,顯然是不易之事了。
  蒙面人右手指縫裡原先夾著對方第一口飛刀,這時見狀手勢輕振,指縫裡這口飛刀「哧!」一聲脫手而出,「砰!」一聲脆響,已和直飛而來的第三口飛刀迎在一塊兒,空中爆出了一點火花,雙雙墜落在地。與此同時,第二口飛刀已自旁側迂迴飛來,蒙面人腳步前跨,右手飛揚,借助於指上的功力,曲指輕彈,「噹!」地一聲,已將來刀彈飛於丈許之外。
  三口飛刀雖有前後之分,而在蒙面人來說卻只是拳手之間俱已消除平息,其神態之悠閒,臨事之沉著,顯示出他的武學大家風範。
  天麻謝山在三口飛刀相繼落空之下,已是忍無可忍,怒嘯一聲,騰身而前——落下來的身子,一連在地面上搶了三步,已來到了蒙面人正前方,一雙乾坤圈雙雙掄起,用「雙斧劈山」的凌厲招式,直向著蒙面人正面力劈而下。蒙面人施了一招「老子坐洞」,俟到對方雙圍已臨眼前才慌不迭地向著側面一閃,陡然間他的右腿凌空飛起,空氣裡「叭!」地爆發出一聲炸響,這一腳直向著對方臉上踢了過去。天麻謝山的招式已用老,眼前情形已不容他少緩須臾,當下力挫雙圈,整個身子向左面旋風也似的轉出。蒙面人卻已不容許他這麼施展,忽然間他身子網向當空。就在這個快速的起勢裡,他的一隻手已拍向天麻謝山背上。「噗!」地一聲像是力道不輕。藉著這一拍之力,蒙面人鶴也似的翩然越起,隨即輕飄飄地落出丈許以外。天麻謝山腳下通通一連搶出去好幾步,兀自未能拿樁站定,隨著他一陣子大咳之後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好小子……你……」緊接著又噴出了兩口,隨著他踉蹌的腳步,「噗通。」坐倒地上,手裡的雙圈嗆啷啷脫手撒出。連傷帶氣,一口氣接不上,竟自昏了過去。
  一旁的要命鮑無常忽地閃身而前,護在了天麻謝山當前——「姓關的,夠了。」鮑無常一面說,鐵青著一張臉,向著蒙面人抱了一下拳,徐徐地轉過身來,走向天麻謝山身邊,彎下身子把他捧在兩腕之上。雖然是敗軍之將,這個臉可也丟不起,鮑無常的一張臉,霎時間變成了慘灰顏色——
  「金磚不厚,玉瓦不薄,今天晚上,我們兄弟在好朋友你的手裡折了萬兒,這筆賬咱們擱著慢慢地算吧,後會有期,再見!」
  說罷腳下用力一頓,已帶著天麻謝山縱出了丈許開外,姓關的蒙面人一聲冷叱,說道:「慢著。」
  鮑無常回過頭來,說道:「你想怎麼?」嘴裡說著,心裡可是著實吃驚。對方如果此刻心存歹毒,有趕盡殺絕之意,自己兄弟二人便只有死路一條,休想能活著離開。
  所幸,姓關的並沒有這個意思。在鮑無常驚懼的眼光裡,只見蒙面人緩緩走向一旁,彎下腰來把地上的一對乾坤圈拾起來,「別忘了這對傢伙,拿去。」說著,只見他手勢微振,一對鋼圈忽悠悠已脫手而出,直向著謝、鮑二人身前飛來。
  鮑無常雙手抱著謝山,更無餘手來接飛來的這對雙圈,心裡大吃了一驚,正待閃身躍開,只聽得噹啷作響聲中,一對乾坤圈已自好好地套在了謝山伸出的手腕之上。這等出手,簡直隨心所欲,有如神助,鮑無常目睹之下,不禁看得呆了。
  姓關的蒙面人身形略閃,電也似的來到了二人身前。
  鮑無常只疑心他變卦,要向自己出手,驚得馬上向後疾走了一步,寒聲道:「你?」
  蒙面人冷著聲音道:「回去給我帶句話,告訴姓呂的,讓他見好就收,要不然,哼哼,要是再碰在我的手裡,可就不會像今天這麼便宜。」
  鮑無常怔了一下,怪不自然地道:「聽口氣,怎麼,你與呂老大有過交情?」
  所謂「呂老大」指的是銀冠叟呂奇,乃是對方四人一幫之首,蒙面人一開口提到了他,顯然彼此曾經有過交往,鮑無常心裡不無奇怪。
  蒙面人搖頭道:「那倒是不敢高攀,不過姓呂的如果不健忘,應該還會記得,你只告訴他說,三年多以前在川北,我們見過,我對他算是相當客氣了。」
  鮑無常咬著牙點頭道:「好吧,話我是一定帶到,至於是不是能如閣下心願,就此離開,鮑某人還不敢確定,咱們後會有期吧!」
  說罷,鮑無常一雙凌厲的眸子,轉過來又向著一旁站立的馬立等三人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身形躬伸之間,有如箭矢也似的射了出去,只是交睫的當兒,已消失無蹤。
  馬立等三人原為鮑無常驚得心慌意亂,及至蒙面人的出現,先後懾服了鮑、謝二人,這才寬心大放。待到鮑、謝二人落荒逃走之後,這才想到了眼前的蒙面人,正要向其拜謝救命大思時,才發覺那個蒙面人也失蹤了。可真有來無影、去無蹤的人。三人明明記得一霎眼之前,他還就在面前,不過是交睫的當兒,隨即無蹤,三個人六隻眼睛,六隻耳朵,竟然沒有一個是管用的,不能不說是怪事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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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暴斂猛如虎 盜匪四處起

  麥家祠堂內設有一座草堂。過去這個地方是負責看守祠堂的老劉以及他的家人所居住的地方。後來因為地方公議,要設館教學,臨時把它改成了學殿,老劉全家只有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取代老劉住進來的,就是那位最有學問的關先生了。他名字叫關雪羽,的確是很雅致的一個名字。「人如其名」,差不多的時候,關先生都愛穿著一件清爽的白夏布長衣,永遠都是斯斯文文,給人的感覺是一種說不出的裘帶風高。
  關先生的確學富五車,來了才不過短短幾個月,這裡的不少子弟,已然深受其惠,自動地送上束脩,即使在如此乾旱的季節裡,仍有不少的學生家長輪流送上茶水食物,這就使關先生很難為情地只得在這裡繼續住下來了。
  關先生管教學生很嚴厲,那也只是在課堂上,放了學以後,他立刻又變得很和藹了,無論是大人小孩,都很樂意去親近他。
  穿過麥家祠堂的祖宗殿,邁過小小一條通道,就可看見一排竹籬笆牆,那個學館就設置在那裡了。
  草堂一間是教書上課用的,緊鄰著一間捨房,那才是關先生下榻之處,雖是十分簡陋的一個住處,自從關先生來了以後,內內外外卻整理得很清潔,尤其難得的是竹籬上的牽牛花,居然並沒有全數都干死,望之仍然頗有綠意。
  月色下,關先生踏著輕快的步伐,一路行走過來,穿過了祠堂的祖宗殿,一徑來到了後院……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
  像是發現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可不是麼?他記得很清楚,自己出來的時候,學殿和房間裡的燈,他是親手熄滅的,而現在居然燈光還在亮著。
  燈光是由那間上課的教室裡射出來的。
  這就更奇怪了,那間教室的鑰匙一向都是由他保管的,誰又能開門入內,而且還點著了燈。夜已經很深了,半夜三更的誰有這個雅興?
  關先生遠遠地端詳了一陣,繼續向前行。這一次他腳下放得極輕,幾乎沒有帶出一點聲音來。
  課堂內的燈光明暗閃爍著,待他走到了門前,才發覺那教室的柴扉似是半開著,顯然是有人進去了,關先生再一次停下了腳步。
  他似乎聽見了一些聲音,那是有人輕輕在翻動著書本的聲音。
  此時此刻,居然有人在此夜讀,倒是前所未有過的事情。略微定了一下神,關先生即信步上前,推門進入。可不是麼,正有那麼一個人在據案夜讀——坐在老師座位上的一個學生。
  那是一個標緻的人兒——一身墨綠衣裙,秀髮披肩,娥眉淡掃,面前雖然放置著一部書,她的眼神兒,實在卻並不在書上。
  其實打關先生第一次停下腳步來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有人來了。
  四隻眼睛很自然地已經接觸在了一塊兒,關先生顯然出乎意料之外,因為坐在自己書案上的這個人,並非是自己的學生之一,竟然是那麥家的大小姐——麥小喬。
  如此深夜,想不到她竟然會忽然來到了這裡,不能不謂之怪事了。
  「原來是麥姑娘。」關雪羽向著她抱了一下拳,「如此深夜姑娘有何見教?」
  「那可是不敢當。」
  麥家姑娘訕訕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
  「請既然請不動,說又說不得我這個懶學生,也只有上門來求教了。」微微一笑,卻又繃住了臉,輕輕嗔道,「對不起得很,沒有得到老師的允許,我就擅自進來了。」
  關雪羽道:「姑娘你不用客氣,這地方原是你們麥家所有,你大可自由來去。倒是我來得魯莽,打攪了姑娘的文興,這就告罪了。」一面說,關雪羽拱了一下手,即轉身欲去。
  「請慢走一步。」麥小喬像是冷冰冰地說了這麼一句。
  關雪羽道:「姑娘還有什麼見教?」嘴裡說著,他已緩緩地轉過身來。
  麥小姐微微一笑道:「也許是我的話說得太直了,得罪了你,你生氣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豈敢。姑娘,夜已深了。」
  麥小喬一笑說道:「夜深了又怎麼樣,你難道不知道我有高來高去的本領?我來去自由,來無影,去無蹤,誰也別想知道。」
  關雪羽低低地「嗯」了一聲,一時倒引起了對她的好奇,麥家小姐身負奇技的傳說,他來此之前已經聽說了,再說上一次在麥家花園也已經見識過了。
  「姑娘身手,我上次已經瞻仰過了,如非是姑娘即時解救,我幾乎為貴家護院誤傷,多謝,多謝!」
  一面說,深深向麥小喬打了一躬。
  麥小姐側過身子福了一福,算是回敬了對方一禮。
  「你太客氣了,」麥小喬說,「我看關老師你不但文章斐然,好像身手也很不錯,大概也練過武吧!」
  關雪羽怔了一怔,遂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麥小姐一雙靈活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轉,諱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不會看錯的,我只是奇怪像你這樣文武全才的奇人,怎麼會來到臨淮這個地方?」
  「天下大旱,臨淮尚能苟且偷生,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充足?」
  「表面上聽來好像是這樣,但是對你這樣的高人卻不盡然。天下大旱,也不過是北邊幾省罷了,比這裡好的地方多得是……」
  麥小喬頓了一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這麼說,姑娘是在下逐客令了?」關雪羽一派斯文地道,「是因為在下有所冒犯?」
  麥小喬搖搖頭說:「千萬不要誤會,我可是沒有這個意思,今夜冒昧來訪,的確是向你請教功課來的。」
  「嗯……」關雪羽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暗裡卻在盤算著,她竟然向我請教功課來了?是武功還是文課?如系文課倒也罷了,如果討教武功,卻又如何是好?
  關雪羽正在思索著,麥小喬已微笑著道:「昨天我讀到孟子與梁惠王篇中,有一段不大明白,要請教高材。」關雪羽這才放下心來。
  麥小喬道:「當中有一段,孟子問梁惠王:『殺人以挺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又說:『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這幾句話要向你請教!」
  關雪羽微微點頭道:「姑娘你幾句話問得很好。我想姑娘是在責備當今朝廷視饑民災荒於不顧,一任赤地千里,遍野哀鴻,而無動於衷是吧?」
  麥小喬輕歎一聲,苦笑道:「正是這個意思。關先生你是有學問的人,你看看眼前這種情形,又能支持多久呢?現在皖省半境,已無寸草,而江南半壁,卻是稻米豐收,聽說朝廷強征暴斂,繳收得很是厲害,為什麼卻任我們這幾省災民陷於飢餓而不顧呢?」
  關雪羽黯然地點點頭說道:「姑娘心在百姓,實不愧俠義本色,這就是孟老夫子所說的『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看來天下將起兵凶,大難將要臨頭了,唉!」
  麥小喬一驚道:「你是說明朝天下就要完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不!它的氣數還沒有盡,看來這個爛攤子還要拖上一些時候……民窮而反,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不甘心受苦挨餓的百姓,都鋌而走險而為盜賊,這就是為什麼各地有這麼多強盜的原因。」
  麥小喬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關雪羽情不自禁地在一張木板凳上坐了下來,似乎暫時不想離開。
  麥小喬一雙剪水眸子,視向關雪羽道;「這次我離開九華,一路所見,到處都是盜匪,這些人殺人放火,無所不為,關老師你這麼一說,倒像是罪不在他們,而是官逼民反了。」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關雪羽冷冷地道,「那要看他們是怎麼個反法了,反朝廷貪官則可,若殺無辜的百姓,使他們雪上加霜則不可,姑娘既然習得這麼一身本事,這番道理,你自然是明白的了。」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這正是我所想的,今天晚上冒昧地來看你,聽了這番話也算不虛此行了。」說到這裡,她離座站起,似有離開之意,卻又停下來,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關雪羽身上轉了一下,臉上微微現出一些笑靨。「那麼,你的來意,是否也不是如此?」微微一頓.她臉上現出一抹桃紅,「還有……這關雪羽可是你的真實姓名?」
  關雪羽微微一笑:「你看呢?」
  「這麼說……我猜對了。」麥小喬道,「關雪羽並不是你的真名字。」
  關雪羽道:「何以見得?」
  「我只是這麼懷疑罷了。」她淡淡地笑著,「一個人隱姓埋名,必然有他非常的理由,你說是不是?」
  關雪羽微笑了一下,未曾置答。
  「好了,我不再問這件事了。」麥小喬低頭尋思了一下,面若寒冰般道,「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請教,不知道你可曾注意到了?」
  關雪羽深邃的眸子在她臉上轉了轉,已似乎猜出了她想要問的,「姑娘說的是尊府大門上的那個標誌?」
  麥小喬黯然點了一下頭:「畫的是一隻展翅雄雞,你也注意到了?」
  「我看見了,畫得很好。」關先生微微點頭道,「這幾天外面都在傳說這件事,說什麼金雞幫的人……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過。」
  麥小喬搖搖頭:「不是的,不是什麼金雞幫,那只是一個人的外號。」
  「一個人的外號?」關雪羽緩緩站起來轉向牆角矮几,由瓦壺裡斟出半碗清茶,端起來雙手奉上。
  「姑娘請用茶。」頓了一下,他訥訥地道,「這茶葉很好,去暑生津,只是涼了一點。」
  麥小喬道了謝,接過來輕輕呷了一口,點點頭含笑道:「茶葉果然是好味道,我還是第一次嘗到。」
  提到了茶,關雪羽似乎興致很高:「這種茶名叫『三心茶』,是幽靈和尚送給我的,飲下去有清心降火之功,只可惜沒有了,要不然姑娘倒可以拿回去一些嘗嘗。」
  麥小喬微微一笑道:「你說的是幽靈寺的那個老方丈?我好久沒見過他了。」
  關雪羽含笑道:「就是他。」
  「你們也認識?」
  「幾面而已。」關雪羽說,「因為抄經,與他結下了善緣,有時候閒著無聊,也偶爾上山去找他下幾手棋,只是每一回都敗在了他的手下。」說到這裡他微微笑了,露出了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然而麥小喬對這些並不十分感興趣。臉上隱現著一片輕愁,她想把話題轉回到那只「展翅金雞」身上,可關雪羽偏偏不給她這個機會。
  「姑娘可喜歡下棋?」
  「會一點,但不太精。」
  「今天太晚了,改天倒要向你討教一二。」
  談到了下棋,他意興豪飛,接著又說了一些有關心得。麥小喬不得不聽著,忽然一笑道:「那好,改天我來請教一下,今天確是太晚了。」一面說,她放下了手上的茶碗,站起了身子。
  關雪羽道;「姑娘這就要走?」
  「天不早了……」說著她移步而前。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令尊之昔日為人,是不應該有什麼凶險報應的。」
  麥小喬已來到門前,聽見他這麼說,倒是微出意外,她很想開門見山地說出自己心裡的隱憂,畢竟雙方交往不深,不便貿然出口。
  忽然,她接觸到了對方炯炯有神的那雙眼睛,透過這雙眼睛,似乎帶給了她一種莫名的慰藉,一種震撼。「謝謝你……」她微笑著掠了一下頭上的長髮。
  關雪羽沒有留客的意思,麥小喬也不便多呆。對她來說,也許此行雖沒有達到她預期的收穫,反倒像是失落了些什麼似的。在關雪羽炯炯的目神裡,她忽然潛生出一種奇特的感覺,一顆心竟自噗噗地跳著,臉也變熱了。總之,這一切都是奇妙的。
  當她再次回頭的時候,關雪羽兀自站在門前,身後襯托著搖曳復昏暗的燈光,人影子長長拉在地上。這一霎,他給麥小喬的感覺是極其碩壯強大,不再僅僅是一個讀書士子的那般「文縐縐」的感覺。
  為什麼?她可是說不清。
  由暗處打量著明處,即使只有盞昏暗的燈,也已經夠醒目清楚的了。
  真奇怪,對於眼前的這個姓關的,從她第一次及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霎,就留給她一個很深刻的印象,明明是一個平凡的讀書人——一介寒儒,偏偏卻又有異於讀書人的那一種特殊的氣質及風采。也就在那一霎,這個人給她留下了印象。
  現在,當她立在沉沉的夜色裡,再打量他時,那個潛在的印象,卻更加深了。
  「等一下。」關雪羽低聲地招呼著她,「我送姑娘一程。」
  「嗯……」麥小喬訕訕地說,「用不著。」
  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好像聽不大清楚,她原想說「用不著客氣」,可是居然「言不由衷」地停住了。
  關先生回身步入。
  麥小喬站立在原處。
  附近傳過來幾聲淒慘的狗吠聲,也許是餓狼吧。據說狗和狼都是這樣的,當它們最飢餓最孤獨的時候,會發出這種淒厲的嘯天長吠聲。
  地下的枯葉在風裡滴溜溜打著轉兒,麥小喬這才發覺到,四下裡一片寧靜,各家的燈光,早都熄滅了,她復又聽見由遠而近傳來的梆子點聲,四更四點,敢情馬立那個老小子又活靈活現地打起更了。
  麥小喬不覺皺上了眉毛,她可不願意讓人家看見,黑天夜自己一個大姑娘在外面溜躂,更何況身邊還多了個男人。
  想到這裡,她趕忙往前面暗影裡湊了湊,就在這時,一片燈光閃過,關雪羽已站在她面前。
  驀然驚看,那人恰好在燈火闌珊之處。
  麥小喬幾乎嚇了一跳。
  手裡提著棉紙燈籠,關先生頷首道:「來。」
  說罷轉身前導,岔入竹間小徑。
  麥小喬原想待他現身之後,道聲謝,自己獨自走了。對方這麼一來,不容她多說,只得跟了上去。
  在兩行修竹對拱裡,關雪羽踽踽獨行,步履很快,似乎一點也不顧慮身後的麥小喬跟上跟不上。事實上,麥小喬早已經跟上來了。
  明月,繁星,澄空皎潔,何必再多上這麼一盞礙手的燈?
  然而麥小喬馬上就明白了,對方這盞燈正在於顯示他的磊落胸襟,很有點「不欺暗室」的意思,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更可敬了。
  竹梢子在風勢裡搖動著,卻沒有一絲兒涼意,人們並不會因為這陣風而稍有「旱象解除」的喜悅,反倒擔心別是這陣子怪風,把好不容易聚集的雲彩給吹散了。
  踐踏著地面上的乾枯竹葉,麥小喬只覺得行速甚快,忽然心裡一動,這才發覺到,敢情自己已經在施展著「草上飛」的輕功身法。雖然如此,較之前行的關雪羽,兀自尚有一段距離。
  這個突然的警覺,令她暗吃一驚——這證實了自己早先的猜測果然不錯——對方果然身上有功夫,只憑這身輕功,就罕能有人所及。
  一隻手平持著燈籠,另一隻手輕輕牽著長衫下擺,關雪羽步履間一派輕鬆,看似無奇,步伐並不快,只是前進的速度,卻快得驚人,直到麥小喬發覺到自己已施展了全力,兀自不能追上與他平行時,乾脆她就站住不再前進了。
  關雪羽的腳步竟然也停了下來,一盞燈高高挑起,大片光華映向麥小喬足前。
  「由此前行,便是舊校場,府上也就不遠,我就不遠送了。」
  麥小喬身形閃了兩閃,忽然來到了他面前。她身法至為巧快,簡直像是出巢的燕子。即使這樣,當她身子方自站定,卻發現關雪羽已移身七尺以外。
  麥小喬最自負的便是一身輕功,然而今天卻顯然落於人後。眼前這個關雪羽真有些邪門兒。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的輕功竟能到達如此境界,所謂「靜如山、動如風」,「來去不染纖塵」,大概便是對方這般境界了。
  她的驚詫與感覺,毫無掩飾地現之於目光,直直地看向對方。「你……真會裝。」麥小喬忍不住誇讚道,「好俊的一身輕功。」
  關雪羽微微笑了,沒有著聲。
  「哼——」麥小喬半嗔著,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從那天你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敢情是真人不露相呀!」
  關雪羽道:「姑娘慧眼……但請心照不宣。」
  麥小喬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感激不盡,夜深了,請回去吧!」
  說話之間,遠處的更聲又自傳了過來,仍然是四更四點,原來關雪羽走的是偏僻小徑,打更的馬立走的是大路,殊途同歸,不久便會相逢。
  對方既然已顯露了身手,麥小喬正待乘機刺探,卻又不願意為人闖見,只得道了聲謝,轉身自去。走了幾步,回身再看,關雪羽連人帶燈,俱已無蹤。竹間小徑裡微風輕起,片片竹葉隨風打著轉,此時此刻,真有幾分夜的惆悵了。
  風依然還在刮著,地面上的灰沙,一層層的被刮起來,刷啦啦打在窗戶紙上。吊在殿簷下的兩盞氣死風燈,已經被吹滅了一盞,剩下的一盞,也被風吹得左右打閃,時而在高高蕩起,時而滴溜溜打轉。
  當風迂迴著掠向廟前長廊時,發出了像是吹哨子那般尖銳的聲音,呼嘯來去,其勢可觀。
  仔細打量過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兩個人的傷勢之後,呂奇的臉色透著納罕,緩緩坐下來。
  鐵指開山喬一龍,一手掌著燈,一雙眉毛緊緊皺著,回過頭來向拜兄銀冠叟呂奇冷冷一笑:「看來這件事透著玄,全身上下連個掌印都沒有,這叫什麼玩藝?」
  呂奇鼻子裡冷冷地哼著,一聲不吭地由案頭上拿起了旱煙袋桿,按煙、點火,很費了些事才吸著了。
  一口口的濃煙由嘴裡噴出來,他那雙原本就不大的眸子忽然收成了兩道縫,卻於細小開合著的眸子裡閃爍出灼灼精光,顯示著這個沈邱四老老大——皖北黑道上翹楚人物「瓢把子」,絕非浪得虛名,遇事夠沉著,心思夠縝密,絕非等閒人物。
  日子久了,彼此的習性大家都摸得很清楚,就像是眼前,呂老大一吸上煙,眼睛一瞇,八成兒準是遇上了難題,碰上了「扎手」的事。
  事情的發生原因,原本就透著了些怪。
  要命鮑無常,抱著拜見天麻謝山,一口氣來到了下榻的廟裡,一進來就嚷著口渴,各人喝下去幾口水,不容多說一句話,便雙雙沉睡了過去。
  哥兒倆原是去李家打探虛實,便於日後下手行劫,忽然轉回來變成了這個樣,當然有原因。謝山胸衣和唇邊還帶著血,一看就知道曾經大口吐過血,哥兒兩個都負了傷,那是毫無疑問,眼前的懸疑便在於此。
  「瓢把子你看呢!」喬一龍納悶地道,「別是中了毒吧!會不會是什麼人下的毒手?」
  「死不了。」
  沉悶了半天,才吐出這麼三個字,呂奇冷冷地說:「不像是毒,倒像是受了掌傷。」
  喬一龍搖搖頭:「不像,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痕跡可尋,什麼掌這麼厲害?」
  「這你就外行了。」
  呂奇「突!」地一聲,吹出了煙燼:「據我所知,就有兩種掌法,傷人不著痕跡。」
  喬一龍怔了一下,正想出口詢問,卻聽見榻上的二人之一發出了呻吟之聲。
  即見要命鮑無常翻了個身子,嘴裡念著:「水,水……」
  喬一龍端起了碗,正要過去餵他,呂奇止住了他。二人一併來到了床前,卻見謝、鮑二人並頭而躺,臉色赤紅,謝山傷勢似乎比鮑無常重,只是看上去,兩個都像是已經醒轉過來,只是在低聲呻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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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7:30 |只看該作者
  銀冠叟呂奇似乎由於方纔的一番思索,已經略有所得,此時見狀便不遲疑,只見他倏地掄起下上旱煙管,「噗噗!」兩聲,分別在謝、鮑二人前胸「心坎穴」上點了一下。
  這處穴道關係至大,為全身三十六處重穴之一,一經點中必死無疑,眼前二人猶在傷痛之中,何能再當此一擊,一旁觀看的喬一龍目睹及此,禁不住嚇了一跳。
  謝、鮑二人原在傷病呻吟之中、忽然受此一擊,全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呼,雙雙睜開眼睛來。
  說來奇怪.這一點之下,非但沒有要了二人的命,卻反倒把二人的痛苦減輕了,立時不再繼續呻吟,卻由兩張漸漸由紅轉白的臉上,滾落下大顆大顆的汗珠。要命鮑無常眼珠子向著床前二人轉了一轉,霍地挺身坐起來ˍ
  喬一龍此刻已明白呂奇何以要施展這種重手法的用意,這時見鮑無常意欲開口說話,突地出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搖搖頭示意不要出聲。
  鮑無常心裡明白,點頭答應,即覺出透過喬一龍的這隻手掌,遞傳過來大股熱流,一霎間,已傳遍全身。喬一龍這才鬆開五指,轉身天麻謝山,當下如法炮製,這才退身落座。
  呂奇乃自點點頭道:「你們可以說話了。」
  要命鮑無常長長地發出了一聲歎息,望著二人苦笑道:「栽了……咱們認栽吧!」
  喬一龍厲聲道:「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清楚了。」
  是時,榻上的天麻謝山發出了一聲冷笑,臉色更是猙獰。「栽?哼……咱們走著瞧。」緊緊咬了一下牙,謝山瞪著一雙三角眼,只是冷笑不已。
  銀冠叟呂奇灼灼目神,盯著鮑無常,陰森森地道:「對方是誰?」
  鮑無常搖了一下頭:「天黑,他還蒙著臉,看不清楚,好像歲數不大。」
  接著他又發出一聲長歎,遂把所發生的一番經過道出,空氣頓時顯得異常沉悶。
  「說實話,這是我行走江湖以來所遇見最扎手的一個人……」鮑無常臉上似有餘悸,「是有兩下子,就算我和謝老三一塊兒上,也不是他的對手。」
  喬一龍轉過臉,看向呂奇道:「看來你說的不差,果然是為掌力所傷,什麼掌法這麼厲害,竟能夠打散老三的鐵布衫功夫卻又不留下一點痕跡?」
  在鮑無常訴說這番究竟時,銀冠叟呂奇一直沒有出聲,像是陷於沉思。
  聽了喬一龍的話,他沒有回答,卻把一雙閃爍著精銳的細細目光注視著鮑無常,冷冷地道:「這個人年歲不大吧,你可聽出來他說話是什麼口音?」
  鮑無常想了想說:「像是有點南方的口音。」
  銀冠叟呂奇怔了一怔,臉色微變,銜在嘴裡的煙嘴兒一時都忘了拿出來。
  鮑無常忽然想起道:「我差一點忘了,這個人與你過去像是有過什麼過節。」
  呂奇冷冷地哼了一聲,煙從鼻子裡蛇也似的鑽出來,他幾乎已經猜出是誰了。
  一旁的鐵指喬一龍卻是透著納悶,直看著呂奇,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呂奇這一霎像是陷入了沉思,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鮑無常:「你說下去。」
  鮑無常喘了口氣,樣子像是很累。
  呂奇冷冷地道:「不用急,死不了,你們的傷我能治,包在我身上了。」
  喬一龍性急地道:「到底他說了些什麼?」
  鮑無常倚著牆把身子坐正了,一張臉蠟也似的黃,冷笑道:「他要帶句話給瓢把子,叫我馬上離開這裡……」輕咬了一聲,他喘息著道,「……說是三年前,在川北……川北……跟瓢把子你曾經見過……」說到這裡,已喘成了一片,再也接不下去了。
  銀冠叟呂奇一聲不吭地吸著煙,回憶起三年前川北的那件事。
  那是件不為外人所知,極其痛心和不光彩的往事,至今想起來,還有些失魂落魄的感傷。一口口的煙徐徐由他嘴裡噴出來,臉上表情幾乎像是完全麻木了。
  喬一龍,謝山,鮑無常誰都不是傻子,稱得上都是老江湖了,眼前情形一看即知,不用說這是呂老大生平罕見的一件丟人現眼事情。除非是呂奇自己道出,不然誰都不便多問。
  「水……」床上的謝山嘶啞著嗓子道,「喬老二你就行行好,給我弄一碗、一碗……」
  喬一龍看向呂奇,意思在徵求他的同意。
  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呂奇點頭道:「給他們水……不要緊。」
  一面說,他把煙袋子插在腰上,煙也不抽了。
  「你們中的是『無形掌』,看樣子對方倒是真的留了情,要不然……哼哼,可就難說了。」
  說話之間,他已來到天麻謝山跟前。謝山把喬一龍端來的一滿碗熱茶飲了個乾淨,臉上一顆顆麻子都奇紅如血。
  呂奇寒著臉,翻開了他的眼皮看了看,哼了一聲,又探手扣住了對方的脈門。過了一會兒,他鬆開手冷笑道:「只傷了些肺氣,不礙事,養幾天就好了。」當下又同樣看了一下鮑無常,點點頭道,「一樣的,也是傷了肺氣,比謝老三還輕。」微微一頓,他轉向喬一龍道,「這種『無形罡氣』你可聽說過?」
  喬一龍神色一驚,顫聲道:「他們中的是無形罡氣?這就難怪了……難道來人是出自『七指雪山』?」
  提起這個怪異的名字,喬一龍顯然吃驚不小。
  呂奇冷冷地搖著頭道:「很難說,還拿不準,但願他不是的……」
  「江湖上除了七指雪山那個神秘門戶以外,誰還會這種功夫?」
  「那可不一定。」
  呂奇冷冰冰地道:「青燕峰的『燕』字門人物,遼東道上的那隻老金雞也都會這門功夫,也許名稱並不一樣,可是其理則一。
  喬一龍打了一個寒顫,緩緩點了一下頭:「這就對了,來人敢情是遼東下來的……難道是金翅子?」
  呂奇又搖了一下頭,冷笑道:「要是金翅子本人,他們兩個還能活著回來?」
  這倒是不容置疑,傳說中的那隻老金雞,可是手狠心毒,只要出手,就絕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來人確是留了情。」呂奇黯然地說道,「絕不是老金雞,而且,我們還見過他……」
  這可就又扯上三年前,在川北的那件舊事了。
  包括受傷的兩個人在內,三個人六隻眼,全部集中在呂奇臉上,倒要聽聽是怎麼一回事。
  銀冠叟呂奇嘿嘿冷笑了兩聲,看著三人道:「說來也許你們都難以置信,到如今為止,我還沒有摸清楚他是誰。」
  喬一龍道:「我知道了,大概是三年前萬柳塘那件事吧!」
  呂奇怔了一怔,略似奇怪地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喬一龍哼了一聲,冷笑道:「這件事,到今天為止,我還想不通。憑著瓢把子你那身功夫,幾乎無往不利,每次回來,油水全部公開。偏三年前由四川回來,一個子兒也沒見你的,接著就是一場大病,整整半年沒有出去。」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聽到這裡,也都記起了這件舊事,幾隻眼睛全都盯在呂奇的臉上。
  對於呂奇來說,三年前的這件舊事,確是他生平引以為奇恥大辱之事,自以為事過境遷,不提也就罷了,想不到事隔三年,仍然還得公開。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聲,呂奇那一張青皮寡肉的臉,看上去其色蒼白,顯然這是他一件痛心的往事。
  「你說得不錯。」呂奇冷冷地道:「三年前我確實是栽了個大觔斗,買賣沒到手還不說,差一點連老命也賠了上去。你們現在大概也明白了,那場大病其實並不是病,是傷。」
  兩道灰白的眉毛不時地合攏又分開,顯然這件舊事一直都在他心裡。
  「這可真是應了『強中更有強中手』那句老話了,你說咱們哥兒幾個眼皮子底下一向瞧得起誰來著?」說到這裡,這位一向自負為皖北地方黑道第一把高手的「瓢把子」,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現出了氣餒,他的目光隨即轉向榻上的謝、鮑二位,「比起我上一次來,你們兩個可幸運多了。當然,」呂奇接下去道:「對方手下留了情,你們算是撿了兩條命。」
  他依然話裡多有保留,未曾透露三年前所發生的那件事的細節,不過也差不多可以猜知一個大概,喬一龍等三人心裡自然明白,也就不便打破砂鍋「問」到底,再追問下去了。
  「這麼說,這個地方我們不能再呆下去了?」喬一龍臉色忿忿地道,「光棍不擋財路,這位朋友未免太絕了一點吧!」
  呂奇耐著性子,先向榻上的謝山、鮑無常告誡了一番調傷之道,一聲不哼地過去倒了一碗茶坐下來。
  喬一龍見他不吭一聲,心裡更是氣不過,大聲道:「怎麼辦?咱們就眼看著被人騎在頭上,老大,你倒是說一句話呀!」
  他又轉過來,向鮑無常怒聲道:「這小子姓什麼?」
  鮑無常想了一想,點點頭道:「好像是姓關。」
  「關?」喬一龍搖搖頭,「沒聽過這麼一號。喂,瓢把子,你看這件事咱們怎麼辦?」
  呂奇慘慘地冷笑著:「這件事很簡單,擺在我們眼前的,只有兩條路,第一,甘拜下風,馬上走人,走得越遠越好,第二,哼哼……」
  喬一龍一拍桌子道:「跟他干啦!」
  呂奇冷笑著打量了一眼這個性情火暴的拜弟,歎息地道:「你還是忍下這口氣的好。」
  天麻謝山在榻上長歎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了方才動手過招的經過,自己與對方比起來,簡直一天一地,講到動手,憑自己一向能耐,竟然連對方的身子也沾不上,不由得為之氣餒。
  「咱們認了吧!」他冷笑著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我們還會見著他的。」
  喬一龍轉身看向鮑無常道:「老四,你說呢?」
  要命鮑無常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歎息不語。
  喬一龍冷笑一聲,又轉向呂奇,大聲道:「老大,你說吧。你是咱們瓢把子,要是就這個樣認栽,哼,以後可就什麼也別談了。你就說一句話吧!」
  銀冠叟呂奇歎了口氣道:「再等等看吧,你不甘心,說不定他還放不過我們呢。」
  話聲方歇,卻似由院子裡傳過來一絲異音,雖說聲音不大,卻已使四個人為之一驚。
  鐵指開山喬一龍原來就壓著一肚子的邪火兒,不知道怎麼發洩才好,聆聽之下更不遲疑,身形略閃,已來到了門前,陡地拉開了風門,足下一頓「嗖」地縱身而出。
  鮑無常忍著身上的不適,一咬牙挺身站了起來,謝山傷勢比他重,欠了一下身子,竟然無法下床。呂奇伸手按住了他:「你們給我好好呆著,天塌下來都有我呢!」
  風門再開,喬一龍去而復返,帶進了大股的風,桌上的兩盞燈,頓時熄滅。
  「瓢把子,咱們……完了。」
  喬一龍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摸黑抽出了他的「紫金刀」。呂奇抓起了他輕易難得一用的兵刃「蛇形劍」,雙雙閃身門外。
  當空是一輪皓月,流光四射,即使沒有燈,這附近的一切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喬一龍在前面帶路。忽然他站住腳,指著前面暗處站立的一個人。
  呂奇眨了一下眸子,打量著這個人,認出來是自己手下的一個弟兄飛天蠍子張元化。
  兩個人先後閃身,來到這人前面。
  張元化的身子有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動也不動。
  「瓢把子,咱們是遭人暗算了。」
  喬一龍一面說,「吧嗒」一聲,亮著了手裡的火折子。眼前這個張元化,就看得更清楚了;張著嘴,瞪著眼,臉上青筋暴露,敢情是被人給點了穴了。
  身子一動也不動。妙在張元化一雙腳為之豎起,只有足尖著地,竟然立地不倒,這種情形似乎只有一種可能,即當時他正預備騰身躍起,在即將縱起的一剎那,被人點了穴道。
  當然,被人點了穴的滋味一點不好受,以至於從他半張的嘴裡淌下來半尺來長的一道哈拉子(口涎),那雙眼珠子兀自在骨碌骨碌亂轉一通。
  火光閃爍著,二人就著光打量著他的臉,只見對方前額正中心兩眉間有一個不深不淺的小小穴孔,其間嵌著一枚小小銀丸。
  呂奇倒抽了一口冷氣道:「好厲害的暗器打穴手法。」
  喬一龍是暗器高手,一手「捻指金線」方圓百里內外罕有敵手,然而當他目睹著張元化眉間所中的這枚小小銀丸時,竟然不禁暗自吃驚。
  妙在張元化所中暗器的這個部位「祖竅」,為人體最致命的要穴之一,一經點中,必死無疑。觀諸眼前的張元化,顯然還是活的,妙在這枚小小銀丸所加諸的勁道,敢情恰到好處,淺一分則不足,深一分則喪命,只在這「適中」位置,當可足足顯示出來人的高明手法了。
  一陣風吹過來,張元化身子由於只有腳尖著地,由於他身形所保持的位置,很難平衡,看來如「風擺殘葉」卻偏偏立地不倒,這其中顯然又另有一番學問了。
  喬一龍真力內聚,一伸手,直向對方張元化的背上拍去,施展出「氣炸」手法,想為對方解開穴道。
  銀冠叟呂奇方自看出了一些眉目,見狀大吃一驚,待欲阻止,已是不及。
  只聽見「啵!」一聲,喬一龍的手掌已拍在了張元化的後背之上。中掌的身子,一陣子大搖,忽然臉上現出了一陣極為痛苦的表情,緊接著即見由其眼耳鼻口七孔之內,分別淌出了一縷鮮血。
  真力一散,張元化的身子也就「噗通!」倒了下來。
  「啊……這……」喬一龍簡直嚇傻了,一面俯下身來,火光照處,張元化面如金靛,試試口鼻,氣息已無,敢情是死了。死人誰都見過,必然是僵硬僵硬的。張元化的屍體卻是軟軟的,有如一攤爛泥。
  「這……是怎麼回事?」喬一龍看著呂奇,只是發呆。
  呂奇心裡何嘗不希罕?只是他到底見多識廣,眼前這種情形,倒也並非無聞,心裡越加的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見了厲害的對頭了。「哼,咱們再瞧瞧去。」說完這句話,呂奇已騰身而出,向著「大殿」縱去。
  大殿裡窩藏著他們此次同行的十六位兄弟,已死的張元化只是其中之一。
  喬一龍眼尖,忽然又看見了一些什麼。
  嘿,第二個直立不倒的人影。
  可不是,和前面死去的張元化一個樣,直直地站著,敢情一樣地叫人給點了穴了。
  張元化是一雙腳尖著地,這個人卻是一副「夜戰八方」姿態,跨著弓箭步,手裡的「鬼頭刀」才抽出一半,還有一半在刀鞘子裡,一副咬牙切齒模樣,就這樣叫人給制住了。
  和張元化一樣的,這人也是兩眉之間嵌著一枚小小銀丸,其深淺模樣,一如死者張元化,臉上青筋暴跳,一雙眼珠子怒凸著,在眶子裡骨碌轉個不休。
  呂奇一聲不吭地打量著他,喬一龍也不敢再輕舉妄動。這人姓周名天,綽號鬼影子,與張元化一樣,同為呂奇等四人一夥之得力手下。
  情形很明顯,鬼影子周天與飛天蠍子張元化二人一夥出來放哨,不幸雙雙都叫人給點了穴。
  呂奇緊緊咬著牙,嘴裡不吭聲,心裡哪能平靜得了,只是還能勉強沉住這口氣罷了。
  鐵指開山喬一龍哈哈一笑,正想攬臂把這個周天夾起來同行,卻被呂奇制止住——
  「慢著,」呂奇向著他搖搖頭,「還是讓他站在這裡好了,走。」
  二人雙雙來到廟堂大殿。
  裡面還散著微弱的燈光,自從這伙殺人不眨眼的響馬強盜來到這裡以後,連菩薩也遭殃,一襲黑布遮住了金碧輝煌的菩薩金身,神案上的長生供奉、香燭,全數一掃而光。十幾個充滿邪氣的漢子,就在這裡住下了,夜來鼾聲如雷,汗臭熏大,菩薩有知,也含恨天上了。
  呂、喬二人快步來到殿堂,還沒有進去,就已經發覺到不對了,雙雙停住了腳步。
  除了莫名其妙的這陣子風,帶過來一些乾枯的樹葉,小石頭子兒霎時移向地面的唰唰聲之外聽不見別的聲音。
  十幾個大漢沒有一個打鼾的,也算是怪事。
  兩扇殿門,吱呀著敞開了又合上,敢情是虛掩著。看到了這裡,呂奇幾乎已經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隨著呂奇掌揮處,兩扇殿門頓時敞了開來。
  殿門方開,呂、喬二老已雙雙搶身而至,為的是裡面果真有敵人,在措手不及之下,也不能對二人猝施殺手,況乎兩個人縱進來的身子,一經入內,倏地向兩下分開,身法之快,仿如出巢的一雙燕子。
  大殿裡原就有幾許陰森,怪怕人的。燈光本來就暗,再加上這些「活鬼」一點綴,可就更嚇人。瞧瞧吧,十幾個大小伙子,有趴著的,站著的,蹲著的,有伸胳臂的,有抬腿的,有光著脊樑的,還有褲子才穿了一半兒的,就像是戲台上「十八羅漢」剛剛出場亮相的那個模樣,數一數,十四條大漢,一個不少,敢情沒一個會動彈的,都叫人給點了穴,活殭屍似的,都給定住了。
  最令人吃驚的,還有一個吊在半天空的。
  這傢伙一手攀梁,一手拿刀,活像是一隻長臂猿猴,妙在他那隻手正好攀在大殿橫樑上,有如掛鉤也似地掛在了天空。人還活著,但這個罪可就受大了,這番模樣,有如「十剎恨海」裡的「眾家生相」,乍然入眼,真由不住連身上的雞皮疙瘩都給嚇了出來。
  呂奇、喬一龍這兩個刀口舔血、殺人不眨眼的黑道魁首,看到了這景象,竟然都為之面色慘變,嚇得呆住了。簡直是不可思議。十四條漢子,不論是怎麼一個姿態:半天空吊著的,在地上的,背著身子的,仰著身子的,趴著的,站著的……誰也不例外,每人前額兩眉間的「祖竅」地方,都嵌著一枚小小銀丸。
  由於出手勁道不大,半嵌半露,在微弱的燈光之下,閃爍著點點銀芒,像是一串小星星。
  「噢……」
  銀冠叟呂奇半天才吐出了一口熱氣兒,喬一龍更是半身發涼。
  所謂「行家出手,剃刀過首」,剃頭刀子由頭上刮過去,該是一個什麼滋味?自然是令人提心吊膽。兩個血裡半生打滾的黑道人物,在目睹這一幅「眾生相」之後,自然心裡再清楚不過。不用說,自己那兩手功夫,無論如何在眼前是再耍不開了,這個架可就難打了。
  大殿裡光影婆婆,原就有幾分陰森,再加上這番陪襯,更是嚇人。強自鎮定了一刻,呂奇才緩緩邁開步子,喬一龍也跟著醒了過來。兩個人在「十四生相」之間穿行了一遍,彼此對看著停下了腳步。
  所得到的結果是,這十四個人都還活著,毫無疑問是被人點了穴,致使原因卻又必然與每人前額所中的那枚小小銀丸有關。
  由於有了方才飛天蠍子張元化致死的經驗,兩個人自然不敢對眼前這些手下再輕舉妄動。
  「瓢……把子,」喬一龍像是閃了舌頭,「這算是怎麼……回事?咱們……」
  呂奇方要答話,虛掩著的兩扇楠木殿門,忽然「吱呀!」一聲又敞了開來。這一次可不是被風吹開的。一個人就在殿門方啟的同時,現身眼前。灰白的一張尖削臉,吊梢眉,青皮寡肉,個頭兒偏高了些,身上那襲衣服卻又偏短了些,露出了青白青白光赤赤的那截瘦腿,大腳板上踏著一雙芒鞋。此時此刻,這個人忽然顯身,可真叫「邪門兒」,縱然不是鬼,也當他是鬼了。
  喬一龍打了個寒顫。呂、喬二人一左一右,再一次施展「燕子雙飛」的身法,向兩下裡分了開來。呂奇落上了神案一角。喬一龍卻閃身在一尊菩薩身後。呂奇的兵刃「蛇形劍」已掣在了手上。「相好的,這叫什麼傢伙?格老子,你倒是說說清楚。」
  心裡一急,呂奇把四川的家鄉土話都掏了出來。
  眼前這個尖臉漢子,陰森森地笑著,一雙小眼睛骨碌碌在兩個人身上轉著。「你們大概就是這裡的頭兒了?」聲音很古怪,像是踩著雞脖子似的,是個「左嗓門兒」。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接著道,「誰姓呂?」
  呂奇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頭道:「老夫……就是。」
  尖臉人陰森森地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嘴牙齒,「好得很,我們找的正是你。」眼睛接著向喬一龍一轉,「那麼你就是喬一龍了。」
  喬一龍點點頭,說道:「不錯,足下是……」
  尖臉人鄙夷地向著喬一龍瞧了一眼,並沒有答理他,一雙綠豆眼隨即又轉向呂奇,聳了一下肩膀,「沒什麼說的,你們兩位跟我來一趟。」說完話,自己二話不說扭身向外走出。
  呂奇、喬一龍彼此互看了一眼,心裡大是納悶,對方卻已踱出門外,還有什麼好說的?這是眼前唯一的一條線索,不盯著他盯誰?呂奇、喬一龍互看一眼,顯然大有用心,當下雙雙快步跟出。
  尖臉漢子似乎認定了對方非跟著自己走不可,頭也不回地一徑向前行,呂、喬二人不得不加快了腳步。他們是老搭檔了,像配合出手這一類的事,根本用不著事先商量,方才互相對看一眼,已取得了默契。尖臉人邁步在前,他們兩個人卻是左右各一尾隨在後,惟恐遭到對方的暗算,雖說是跟著,卻不敢靠得太近,雙方間隔著丈許左右的距離,一旦動起手來,可有緩和之機。
  步出了大殿,踏過了一條長長的水磨磚南道,來到了一片院落。
  遠遠地,看見了那裡懸掛著的一盞六角風燈——這盞燈的式樣十分別緻,不像是廟裡原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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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8:00 |只看該作者
第05章 巧織天星掌 懾服兩巨盜

  這是一處偏院雅捨,向為本廟方丈所居住。自從廟裡失去了香火,地方上鬧旱災,廟裡的和尚受不了沒有佈施的日子,紛紛走散一空,到別的廟裡掛單去了,只剩下老方丈獨自一個人還呆在這裡。老和尚法號「一鳴子」,今年七十多了,因為一個耳朵聾了,所以才取了這麼個法號。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個火房裡燒火的頭陀,人家都管他叫「瞎頭陀」,其實他只不過是瞎了一隻眼而已。
  這一聾一瞎含辛茹苦地居住在這裡,真是十分難得了。
  呂奇、喬一龍一路跟著前行的那個尖臉怪人來到這裡,心裡頗感奇怪,不知道對方把自己二人引來老方丈處又是作何打算?漸漸地,越來越近,看得更清楚了。月光由乾枯了的絲瓜籐架上空射下來,照見了兩個人——聾方丈和瞎頭陀。呂奇心裡更是大惑不解。可是當他再走近一些的時候,一番疑惑便不由頓時為之瓦解冰消。敢情那兩個和尚,同自己手下兄弟並無二致,也都叫人給點了穴了。
  尖臉漢子一徑前行,來到精合當前,回身向二人看了一眼道:「候著!」即大聲向舍內報道,「回鳳姑娘,姓呂的跟姓喬的都帶來了。」
  「叫他們進來吧!」聲音夠亮、夠脆,顯然發自少女。
  尖臉漢子答應了一聲,回過身來向著二人齜牙冷笑道:「你們可聽見了?我家姑娘傳你們進去呢,可小心著點……」
  呂、喬二人這就更糊塗了,糊里糊塗地被帶到了這裡,對方尖臉漢子這麼一吆喝回報,自己二人簡直成了「人犯」了,兩個人心裡那份不自在可就別提了。
  已經是一頭霧水,夠解不開的了,忽然又加進來一個「鳳姑娘」,這就更不著邊際了。
  「哼哼!」呂奇不甘受辱地連聲冷笑著,一時卻又不知用什麼話來反駁對方,既然已經來了,就見見這個「鳳姑娘」是何方人物。
  尖臉漢子上前一步,伸手把竹簾打起,斜過眼道:「二位請吧!」
  呂、喬二人交換了一下目光,乃自邁步向撣房步入。呂奇在前,喬一龍在後。就在呂奇的一隻右腳方自跨進門坎兒時,迎面驀地傳過來了一陣子壓迫之感。緊接著邁入進來的喬一龍立刻也感覺到了。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像是沖體而來的一陣強風,偏偏卻沒有風的形勢,只是一種靜勢之中的壓力——強大的壓力。
  呂、喬二人半生在黑道裡打滾,什麼打殺的陣仗沒有見過?偏偏眼前的這番感受,卻是有生以來第一遭,前所未見,不禁大是驚懼。當然,隨著這陣子無形力道的強大壓迫感覺之後,緊接著他們就看見了眼前的那一位「鳳姑娘」。
  在他們兩個的想像裡,這位鳳姑娘說不定是如何一副凶悍模樣,事實上卻是大謬不然。對方敢情是一個極具姿色的美貌少女。
  這間禪房裡雖然點著一盞紗罩青燈,但是光很暗,這位姑娘偏偏又坐在背光的角落裡。身上穿著一襲淡色長衣,這位姑娘留有一頭長長的秀髮,黑亮如漆,用一條金色絲帶緊緊紮著,甩向前肩。她眉長目清,鼻直唇紅,端的是一副美人坯子,只是給人以「冷艷逼人」的感覺。
  面對美人的一霎,很多人都會想入非非,然而這位姑娘卻別具有一種不容你邪思的氣質,尤其在她注視著你的時候,除了「恐懼」之外,不容你有所遐思。
  那陣子凌人的無形力道仍然繼續著,顯然發自對方這個姑娘坐處。
  呂奇、喬一龍雖然不識這是一種什麼功力,但是憑他們在江湖黑道上多年打滾的經驗,卻可以斷定出這是一門厲害的內氣功力,至於是不是他們方纔還討論過的「無形罡氣」可就有待證實了。
  呂、喬二人一上來就震於對方的氣勢,失去了主動,此刻面對著這位鳳姑娘,已是銳氣盡失,自知無能為力了。
  「鳳……鳳姑娘麼……」
  期期艾艾地說出了這幾個字,呂奇和喬一龍情不自禁地拱了一下手,便彼此對看著,靜待對方發落。
  「你們的情形我大致都知道。」鳳姑娘說,「擺在你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死路,一條是活路,就看你們決定走哪一條了。」一面說,她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靜靜地由呂、喬二人臉上轉過,冷艷的面頰上竟是不著絲毫表情。距離她所坐的那張紅木座椅前不遠,有一張方幾,幾上擱著一口修長的劍,劍鋒雖未離鞘,卻已含有凌厲的殺機。
  一上來就被對方莫名其妙的問話弄糊塗了。呂奇乾咳一聲,抱拳道:「姑娘這話是什麼意思?還請說清楚一些……」
  「已經夠清楚的了,你是聾子吧?我問你們是想死還是想活,這還不明白?」
  呂奇碰了個釘子,心裡大不是滋味。
  喬一龍忍不住哼了一聲,寒聲回答道:「想死是什麼,想活又是什麼?還請說明。」
  長髮姑娘說:「想活就乖乖地聽話,要你們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死就簡單得多,只要說一句,我擔保你們走不出這間禪房。」
  相處片刻,無所異動,呂、喬二人的膽子可就大多了,聆聽之下,喬一龍忍不住「嘿嘿!」地冷笑起來。他才笑了兩聲,即見對面冷艷姑娘娥眉乍挑,一聲清叱道:「該死。」
  隨著這聲清叱,纖手猝揚,不過是虛晃了那麼一下,卻傳出了「叭!」的一聲脆響,喬一龍臉上已著了重重的一掌。
  雖說是「隔空」而發,這一掌的力道可是不小,喬一龍身形一蹌,差一點坐在地上,黃臉上立刻腫起老高,清晰的現出了五道指痕印子。
  喬一龍生就火爆性情,平素最是自負,當著拜兄面前,這個臉他可是丟不起。由於方才來時已存了仔細,暗自在掌心裡已扣下了一枚金錢,見面之後震於對方的威勢,始終不敢輕舉妄動,現在當面受辱,便自顧不了許多。藉著踉蹌的身勢,只見他身子倏地向外側一翻,右手揚處,借助拇食兩指搓動之力,「嘶!」地捻出了一枚金錢。
  正如同他這枚金錢上所鑄的「鐵指老喬」四字一樣,喬一龍這一手捻指金錢上確實功力不弱。
  在那一聲尖銳的破空聲裡,這枚金光閃爍的錢鏢,已飛到了長髮少女臉前。危機一瞬間,即見對方素手倏揚,「錚」然作響聲中,那枚亮光閃閃的大號金錢,已拿在了她的一雙纖細玉指之間。喬一龍一驚之下,這才發覺到自己「惡運當頭」,於是把心一橫,橫豎是一死,乾脆與對方拼了。當下怒吼一聲,右腳力點之下,施了一個虎撲之勢,霍地直向長髮少女身前撲來。他身於乍衝前進之時,才感覺到並不是那麼一回事。由於對方少女一上來所發出的無形氣招,仍然並沒有撤離,不動還不能十分覺出,這一前襲,才發覺出阻力極大,把他前撲的勢子,大大為之緩和,這麼一來,便給對方從容出手的機會。
  隨著這位鳳姑娘纖指指處,傳出了尖細的一絲異音,有如一縷銀絲那般光華門了一閃。「鐵指開山」喬一龍來得猛,停得也快。他原是一個虎撲的勢子,雙手十指箕開,待以自己所擅長的「鐵指」功力,向對方少女雙肩上抓去,不想一雙手才探出了一半,即為對方絕世手法所制。
  隨著長髮少女纖指指處,喬一龍身子霍地定在了當場。那一絲銀光,敢情發自長髮少女晶瑩透剔的指甲之內,不偏不倚正中在喬一龍前額眉心之間,就和先前所見各人並無二致。
  長髮少女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對於喬一龍那般凌厲的撲殺之勢,顯然無動於衷。
  一旁目睹的銀冠叟呂奇卻嚇呆了。
  事實證明了一切,那滿院滿屋的「活死人」,一個個泥塑木雕的造型,敢情都出自此人的傑作。
  一個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竟然能有這般不可思議的功力,簡直令人「震驚」了。
  長髮少女冷峻的目光,這才由喬一龍的臉上緩緩移向呂奇,後者在與她目光接觸之下,好似陡地從夢中驚醒過來。「啊——」呂奇為之後退一步,驚惶地道,「姑娘,這又為……何……」
  長髮少女道:「你應該知道,你的這位朋友連同你方纔所看見的那些人,都已被我的『巧織天星』手法點了穴道。這種手法,當今天下,除了我父女之外,還沒有聽說過有誰能夠解救得開。」
  「巧織天……星手法……」這個奇怪的名字,呂奇是第一次聽說過,神色上更見希罕。
  「你不知道麼?」長髮少女起先覺得有些奇怪,可是隨後也就明白過來,她點點頭道,「怪不得……」卻也沒有說出「怪不得」這三字的原因。
  「那麼我告訴你……」說到這裡,長髮少女的語氣略見緩和,但神色依然冷若冰霜。「這是一種至今仍不為中原武林所知的手法,」長髮少女吐字清晰地道:「你不要小看了那一粒小小的銀丸,上面卻注滿了我所加諸的的內家真力,銀丸只要一離開他的身體,也就是這個人喪命之時。」
  呂奇在一陣驚嚇之後,總算明白過來了。「哦……我明白了……」呂奇沉著臉道:「姑娘是說這些人所以還能夠保持著站立的姿勢,全因為姑娘所出的銀丸之內的真力所維繫,一旦銀丸一失,也就是真力渙散之時,自當喪命黃泉,是也不是?」
  長髮少女淡淡地道:「對了,就是這個意思。」
  接著她冷冷一笑,接下去道:「你既然明白這個道理,我就再告訴你,這些銀丸最多在這些人身上維持十二個時辰,時間一過,銀丸會自落,這些人也就非死不可,如果有人妄圖解救,一經著力,他們也必七孔流血而死,這一點你當然也會明白的。」
  呂奇沒有吭聲,也當然明白,剛才手下張元化七孔流血而死,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長髮少女冷峻的目光,再次逼視了過來。「怎麼樣,我就等著你的回話了,」她冰冷冷地說道,「是死是活,全在你的了。」
  銀冠叟呂奇當然不是傻子,對方少女這般身手已經說明了一切,除非自己真的想死,否則還有什麼好說的。呂奇當然不想死,雖然活著也是很窩囊。「哼哼……」他冷笑著,臉色如土,面上浮滿了一層虛汗,尷尬地道,「還有什麼好說的,姑娘就吩咐吧。」
  長髮少女那張美麗的臉上,微微有了一些笑容,掀起的唇角,顯示潔白的牙齒。
  呂奇雖非好色之人,卻也由衷地感覺出對方的「美」——驚人的美。
  他一生睹人多矣,女人也見過不少,如就記憶所及,卻沒有一個能與眼前這位「鳳姑娘」相提並論。然而,這也只是一霎間的感覺而已,當他轉念到對方那般冷酷的身上,舉手間制人以死命的傑出手法時,便再也引不起遐思之興了。
  「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想死的。」鳳姑娘抬起一隻纖纖細手,摸持著她甩向前肩的髮束,「只是你的眼神卻告訴了我你別有所思。」
  「是麼?」呂奇聲音壓得特別低,似乎生怕一出聲,就能讓對方看破了行藏似的,他又存著什麼心?
  「我知道。」長髮少女銳利的目光,針也似地盯著他,「你的武功遠比你手下這些兄弟高明得多,對於我你還不大服氣,想要找機會出手報復,可是?」
  呂奇不由為之一驚,搖搖頭道:「老夫不敢。」
  「不要口是心非,這樣吧……」
  長髮少女微微收攏了目光,注視著面前的他:「你可以試試,我保證不傷你就是了。」
  呂奇後退了一步,道:「這——老夫不敢。」
  「不要緊,我讓你三招,三招之內,我不但不還手,而且我不會離開這張椅子的。」
  「這……姑娘說的可是真的?」呂奇禁不住心動了。他有一套厲害的手法——「閃電手」,厲害就在頭三招,偏偏對方姑娘正好就讓三招,倒是機會難得,聆聽之下,不禁為之心動。
  「當然是真的,」長髮少女聲音異常的平靜,「可是只三招,你記著。」微微一笑,她接著又說,「你也不會再有第四招出手的機會。」
  「哼!」呂奇抱了一下拳,「這麼說,恭敬不如從命,老夫冒犯了。」話聲一落,他陡地騰身而起,雙掌箕開著,鷹爪似的十根手指,直向著對方長髮少女頭頂上力抓了下來。
  既名「閃電手」,當然是以快速而著名。
  銀冠叟呂奇一出手便見不同,這一手「大力金剛爪」,一旦為他抓上了,哪怕是石頭也能立成粉末。
  長髮少女冷冷地哼了一聲。
  呂奇的雙手看著已觸及了對方的髮梢,就在這一霎間,長髮少女當然將身子偏了一偏,下身不動,僅僅是骨盆以上,整個上軀的移動。
  呂奇招式已經用老,再想收手已是不及。「呼!」疾勁的掌風裡,他的兩隻手擦著對方的髮際落了下去。呂奇鼻子裡怒哼一聲,接下去雙足下落。對方既已說明了明讓三招,便無後顧之憂,是以這第二招「十字擺蓮」施展得便更為緊湊。足下向前用力一挺,呂奇的兩隻手交叉著向當中一攬,這一手較前一式更為厲害,雙方相隔的距離是如此之近,長髮少女既是有言在先,不離開身下坐椅,倒要看看她如何躲得過這一式貼身的殺手。
  事情竟是如此的微妙。
  對於眼前這位「鳳姑娘」來說,似乎沒有辦不到的。隨著呂奇猛然兌擠過來的雙手,長髮少女身子霍地向後一仰,硬硬地將脊樑折了過來。呂奇的這一手「十字擺蓮」,可就又走了個空。呂奇不待招式用老,一發現有變,霍地改橫為直,接下去的。「野馬分鬃」一式,更是力道十足。呂奇數十年所練內功精湛,這一式「野馬分鬃」裡揉合著「碎馬功」,指掌相接之下,長髮少女全身皆在其力道控制之下。然而,他立刻就覺出發自對方少女身上的勁道,不容他期功過甚,兩股力道交接之下,發出了「砰!」地一聲脆響,呂奇的一雙手,已禁不住高高地彈了起來,勁道之猛,與呂奇下擊之力顯成正比。如此一來,呂奇顯然可就有些吃受不住了,等於自己向自己全力一擊,說來確是匪夷所思。
  總算呂奇身手不弱,藉著穿身而起的一個快速勢子,他的兩隻手已搭向當空橫樑,力道之猛,使得手上樑柱子發出了咯吱吱一陣子響聲。
  卻在這時,一口冷森森的寶劍,已經逼在了他的咽喉上,他的眼睛,同時之間也接觸到了對方長髮少女的那充滿了冷酷殺機的一雙眼睛。
  呂奇倏地怔住了。
  事實上對方少女那口劍距離自己甚遠,只是冷森森的劍氣,卻顯然發自對方劍尖之上,在彼此距離七尺之外,直直地射向呂奇咽喉部位。
  當然,此時此刻,長髮少女如想殺呂奇是易如反掌,只消順勢向上一送寶劍即可。然而她顯然還不想這麼做,她並不想就此殺了他。
  就在呂奇一驚之下,耳聽得清脆的一聲金鐵交鳴,長髮少女那口長劍已插入鞘中,顯然只是給予對手一個警告,警告呂奇三招已過,不可妄動。
  寶劍入鞘,呂奇也就從半空中飄身落下。
  四隻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呂奇端的銳氣盡失,再也無能也無膽輕舉妄動了。
  長髮少女用冰冷的口氣說道:「你可服了?」
  呂奇一張臉,漲得通紅,他生平雖然也曾經過幾次敗仗,只是比較起來,這一次卻令他最感羞愧丟人,若非有所顧慮,真恨不能一頭撞死算了。
  然而,即使沒有那些顧慮,「死」也不是容易決定之事,所謂「自古艱難惟一死」,「好死不如賴活」,不到萬不得已,又有哪一個甘願尋死。
  一鼓作氣之後,卻沒有死成,銀冠叟呂奇便「借」起「命」來了。
  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喟歎,他什麼話也沒說,臉上無限氣餒。
  「說吧!」他已完全屈服,「你為什麼還要留我這條命?」
  長髮少女冷冷說道:「當然有理由,因為我要你活著。這道理很簡單,就好像我如果要你死,你一樣也活不了,你明白不?」
  問了等於不問,呂奇心裡的懊喪可就不用提了。
  「這麼說,姑娘對老夫這一干人,是有所差遣了?」
  「那也不一定。」一面說,長髮少女已緩緩由椅子上站了起來。
  呂奇一時呆若木雞,心裡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簡直弄不清對方究竟是在鬧什麼玄虛。既然留著自己這一干人的活命,當然是有用,卻又不直說,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長髮少女由椅子上抓起了那口長劍,顯然意欲離開。
  呂奇見狀可就忍不住道:「姑娘請留步。」
  長髮少女站住了身子,微微嗔道:「你和你的手下各人,今後不許離開這北帝廟一步,有什麼事時我自會叫人來通知你們。」
  「這……」呂奇苦著臉道,「解……藥呢?」
  長髮少女一笑道:「我還以為你忘了呢,接著——」話聲出口,陡地一物由她手上飛起,直向呂奇面上飛來,這一次呂奇存了仔細,雙手一拍,已把來物夾在掌間——敢情是一個雀卵大小的粉紅色紙包。
  「這……」呂奇訥訥道,「只有這麼一點?」
  「已經足夠了。」長髮少女冷聲道:「泡在茶裡,一人只能用一滴……」
  「一滴?」
  「不錯。」她的口氣冷峻,「多一點可就要了你們的命。你要記著,不是吃,是點在眼睛裡。」
  呂奇由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是像這樣的解毒法兒,卻是他自出娘胎似來第一回聽過,也算是奇聞異事了。
  「承情之至。」呂奇忽然想起,上前一步,抱拳道,「還沒請教姑娘大名……剛才姑娘似曾提到了尊大人,令尊又是……」
  長髮少女輕輕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不必知道這麼多……」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卻又展顏一笑,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
  「我的名字是很不吉利的。」她挑動著那雙細細的長眉道,「誰要是知道,誰就得死。」
  呂奇為之一怔。
  長髮少女道:「這個天底下知道我真正名字的人,大概不出三個。」呂奇忙問:「他們都還活著?」
  「不錯!」她接下去道,「可是他們大概也都快死了。」
  「可是,你,鳳姑娘?」
  「對了,」長髮少女點了一下頭,「這就是你僅能知道的,只管叫我一聲鳳姑娘就是了,別的你就別管了。」
  呂奇算是一方之霸了,除了當年在川北吃過一次虧,終身難忘之外,眼前是僅有的一次。
  奇怪的是,對方這個姑娘年紀輕輕,除了武功高不可測,耐人尋味之外,最奇怪的是,她似乎蘊含著一種內在功能,令人望之生畏。這種感覺透過她的一言一笑,於無形之中自然令你生出警惕,在她殺招頻動之時,似乎無須借助行動來表達,你也能猝然間領略盡致,因為這種以無形威儀服人的情況,卻是他以前所不曾領略過的。
  隨著鳳姑娘前進的身子,那扇禪房的門霍地自行敞開了來——先時領著呂、喬二人前來的那個尖臉漢子就站在門前。迎著鳳姑娘步出的身子,尖臉漢子執禮頗恭地彎下了身子。
  鳳姑娘的眼睛卻沒有注視著門前的一老一少兩個和尚——老方丈「一鳴子」和那個瞎頭陀。一個彎著腰,一個擰著脊樑,雙雙都叫人給點了穴。「唉!罪過,罪過!」鳳姑娘看見了他們,才像是忽然想起來,居然把他們兩個忘了。尖臉漢子齜牙笑道:「不勞姑娘費神,這兩個禿和尚就交給小的吧,礙手礙腳的,送他們回姥姥家去算了。」
  「胡說,」鳳姑娘嗔道,「人家是出家人。咱們殺的人已經夠多了,就為我積點德吧。」
  尖臉漢子躬下身子口中忙應了一聲:「是。」
  「怎麼處理他們呢?」鳳姑娘眼珠子轉了一轉,「這個地方留不下他們了,你招呼著,等他們醒了以後,每人給五十兩銀子,叫他們走路吧。」
  「是——」尖臉漢子又應了一聲,正待轉身.鳳姑娘又皺了一下眉說:「這樣也不好。」
  「是呀,」尖臉漢子上前一步,「萬一他們嘴上不穩,說出了咱倆……」
  鳳姑娘輕歎一聲揚了一下眉毛,想到她此行所負的使命,不容她心存慈悲,也就狠下心來。
  「你……你就看著去辦吧!」
  「是,姑娘。」尖臉漢子苦笑著,「你就放心吧,老爺子既然叫小的一路侍候著姑娘,那就錯不了。」
  鳳姑娘終於硬下心來,點了點頭說:「那你就張羅著佈置一下,還告訴姓呂的,叫他們好好聽話,咱們錯待不了他們,要是……」
  「你放心吧,天可是夠晚了,姑娘……你……」
  「不關你的事,我出去走一走,就回來。」
  尖臉漢子還想再說什麼,看見姑娘那凌厲的眼神兒,即不敢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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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8:22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拔刀防巨寇 揭秘震群雄

  四位名捕之一的排雲翅王子亮終於不辱使命地回來了,跟隨他一起回來的另有一小隊神機營的槍手。一共是十二人,卻只有六桿子火藥抬槍。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的意思,本來希望能有二十枝槍,卻只請來了六枝,距離他所要求的差了老大的一截,心裡不覺有所失望。話雖如此,可總比沒有好,尤其是在此要緊關頭,不啻是添了一支生力軍,想想也就樂開了。天上的月亮越來越圓,也就是說距離八月十五的日子越來越近。
  阮大元最最擔心的還是麥家,所以槍一到,他立刻調派了其中八人,也就是四桿火槍,同著王子亮、侯遷,押著槍來到了麥家。
  麥玉階聽到消息,自然高興極了,特別備了一桌酒席,在後園八角亭款待他們。
  客人方面,四大名捕:阮大元、王子亮、杜明、侯遷全都到齊了,另外八名槍手遠來是客,雖身份不高,麥大爺還是賜了他們每人一個座,由東府的六名護院陪同,在亭子裡另開一席。
  這些日子以來,麥家上上下下,都像是罩上了一團烏雲,一心惦記著八月十五這一天的來到。日子越來越近,每個人都像是等候死期宣判的犯人,再加上天干地早,年頭不對,叫他們怎麼樂得起來。此時此刻,主人擺下了這兩桌酒,雖說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到底卻也有「振奮人心」的意思,何況家裡多了四桿火槍,總是值得高興的事。得樂且樂,人生幾何。
  麥大爺今天的心情特別好,一連喝了六七盅酒,還沒有醉意。麥豐麥七爺的酒量不能踉他主子比,只喝了三盅可就有些語無倫次了。只見他歪斜著身子,一路走下座來,手執酒壺,親自為四大名捕——添上了一杯。「這一杯……我麥豐代我家大爺,敬各位一杯,我是先乾為敬。」說著脖子一仰,把手上酒喝個精光。四人當然不是無種,哄笑聲中,一一把酒乾了。「七爺你是海量呀!」侯遷一面奉承著,又為他斟上了一杯:「難得今天麥大人高興,咱們就放肆了,哈哈!」
  麥玉階停下了酒杯,含著笑道:「各位今天就盡興吧!」一面卻皺下眉頭,看著麥豐道,「你不行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大……爺……你太……小看麥老七了……」彷彿是舌頭都變短了。
  大凡喝酒的人都有一個通病,醉了死不認醉,當然「借酒裝瘋」的人也不在少數。麥豐算是屬於前者,雖不至於「借酒裝瘋」,卻多少有點「以酒壯勢」的味道。這半年多以來,人人心情愁苦,難以開懷,難得今天晚上有這麼一個「苦中作樂」的機會,麥豐可不願輕易錯過,酒人愁腸,話可是不打一處來,「我麥七跟隨著大……爺您少說也有近三……三十年了……你大……爺又幾曾看過我麥七……醉過……」一面說,麥豐咕嚕一聲,把滿滿的一大杯酒又喝了個精光。一時間,大傢伙全都連聲為他叫起好來。
  麥大爺面色一沉,認為他有失體統,原想叱斥他幾句,可是他覺得眼前這個情況,不便掃興,長歎一聲,也就由他去了。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總算夠仔細,瞧出了麥玉階心裡的隱憂,當下雙手捧杯,由位子上站起來,向著麥玉階道:「大人你放心吧,後天就是十五了,那個老公雞不來也就罷了,要是他真敢到大人你的府上行動,嘿嘿,說一句放肆的話,管教他來得去不得……」各人見阮頭兒都這麼說,一時相繼喝起彩來。阮大元即暢飲一口道,「為釋大人的憂心,卑職先乾為敬。」接下去一仰脖子,把酒飲盡。各人俱知他今天晚上酒喝得最多,卻是絲毫沒有醉意,確是好樣的,於是爆雷般地喝起彩來。阮大元舉掌擦了擦口角的殘酒,抱拳向麥玉階道,「卑職今天所以在大人面前膽敢誇下海口,可不是信口雌黃,那是有恃無恐……這就請大人您瞧瞧火槍的威力,添點餘興,就當是給大人與在座各位一個下酒的菜吧。」說到這裡,阮大元轉向另一桌喚道,「張頭兒,可都準備好了?」
  張頭兒姓張名照,是「神機營」的一名「把總」。談不上什麼官職,卻由於那個年頭火槍這玩藝兒夠新鮮,弟兄們每人一件鮮紅的號衣,後心上斗大的一個「火」字,使人望之生羨,於是乎,能在「神機營」補名當差,確是夠氣派。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三天照例往校場出操打靶,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百姓。那種差事,照例額外有賞,稱得上是肥差事,莫怪乎那些手下弟兄,一個個肥頭大耳,吃得都長了「膘」了,再下去只怕連操都出不動了。這一趟王子亮能把他們請了來,當然私底下有暗盤交易,麥大爺這邊,先就有一份賞賜,財迷心竅,哪裡還會把什麼「老金雞」這號人物看在眼裡?為了安麥大爺的心,他們早就準備好了一切,要在酒筵中露上一手,一來顯顯能耐,要麥大爺放心,再一方面也便於日後討價還價,要姓麥的往外多掏銀子。這時候阮大元一招呼,張照隔座兒高聲唱了個喏,一面走下位來,向著對面桌前的麥玉階躬身行了個禮,大聲說道:「大人賞光,卑職們斗膽在大人筵前獻醜了。」
  麥玉階倒是沒有想到有這麼一手,他心裡原是對火槍的威力存有疑惑,只是不好當面說出來敗人興頭罷了。難得對方主動要在筵前表演,這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情了,當下便由不住連聲道起好來。
  大夥一聽「神機營」的人要在現場表演火槍,自是皆大歡喜,一時紛紛道起好來。
  即見張照吩咐一聲,座上的兄弟立時站出四人,把早已備好的兩桿火槍抬了出來。張頭兒又與在座的麥府管家商量了一陣,麥府管家立時離座,傳話去,空出了西邊花園的一面,不許人走近。四名火槍手興致勃勃地退下了火槍的槍衣,露出了白木桿兒的槍身,接下放上火藥槍子兒,只等著火繩子一亮著了,便將發出。
  阮大元趨向主人身邊笑嘻嘻地說道:「大人請看,這第一槍是表演——槍斃活人。」當然所謂的「活人」並非是真的「活」人,只是活動的人而已。號令一出,即見一人快速的自一根光禿禿的旗標上升起一具草人。那草人仿照常人,穿著衣裳,號令一出,即向桿上快速升起。隨著張照的號令一出,即見這邊火光乍現之下,發出了轟然一聲大響,火硝煙屑裡,已將那具稻草人轟擊得肢體破碎不全。
  一名護院即將那個支離破碎的稻草人推向主人座前,麥豐一手接過來,向麥玉階展示道:「大爺請看……哈哈……嘻嘻……腦袋瓜子……都搬了家啦。」
  麥玉階看那草人,頭顱已失,少了一臂不說,身上竟然有如蜂窩般地滿是彈孔,看到這裡,麥大爺情不自禁地現出笑臉。麥豐更是哈哈大笑道:「大爺……您老大可放心了,那隻老公雞……他不來算他命大……若來了……他……他是一百個也活不了。」笑著笑著,身子一歪可就躺下了。
  有人趕忙把他扶起來。麥七他嘴裡嚷著沒醉,還要再乾三杯,麥玉階吩咐給灌醒酒湯。阮大元卻趨前問道:「大爺再看這個,我們算是那隻老金雞打天上來吧……嘿嘿。」
  隨著張照的手勢一揮,即見一名弟兄忽然打開了一具木箱向外一揚,一陣劈拍振翅之聲,即由籠子裡,飛出了十數隻斑鳩,這些野斑鳩乍一出籠,隨即沖天而起,待向四面散開之際,四名火槍手已扣動了火槍,只聽得「轟轟!」兩聲大響,出籠的斑鳩,還不容在空中散開,即為散槍子擊中,紛紛跌落在地。
  麥玉階看到這裡,由不住連連點頭稱讚,一時寬心大放,在座各人自也無不喝起彩來。
  阮大元撫掌笑道:「大人請看……哈哈,就算那個老金雞真是一個會飛的金雞,他也是難逃一死……這些斑鳩就是證明。」排雲翅王子亮也附和著道:「這些槍手都是百中選一的好手,眼快手准,彈不虛發——」才說到這裡,只聽得有人高嚷著道:「有刺客。」
  麥大爺一驚之下,隨聲望去,即見一條人影子,彷彿正由西邊花架子那邊拔空而起。眼前時分,黃昏已過,正交初夜,慘然的暮色裡,滲進了一些夜的朦朧。是以,這個人的突然來臨,活似一隻大禽。
  顯然人聲方起時,他正躍身入院,此刻,在各人目睹之下,已臨身眼前,身法之巧快,確屬輕功一流身手。在各人驚呼拿賊聲中,這條人影子,已第二次拔空身起,疾若流星般地向著眾人飲宴的涼亭面前飛身而來。
  阮大元一驚之下,喝叱了一聲:「大膽。」緊跟著「匡啷」一聲,掣出了他的那口「金背砍山刀」,雖然目前還用不著他出手。那位神機營的「把總」張照比他反應更快。可不是嗎,人在槍在,這個刺客早不來晚不來,單單挑上這個時候,不是自己找死是什麼?隨著張頭兒的一聲斷喝,眼前火光乍亮,轟然一聲大響,側啦啦——大片的火槍槍子兒,已向著當空那只「大鳥」射擊了過去。
  由於方才表演過那一手「槍擊活鳥」的絕活兒,誰也不會懷疑眼前這一槍的威力
  想像中,毫無疑問的「槍出人落」。那個人準定會就空跌落,自然是「伏屍當場」,連死的模樣兒大家也是再清楚不過——全身都是血,一身都是血窟窿,就像蜂窩那般模樣。然而,事實卻又如何?
  隨著這聲嘹亮的槍聲之後,空中那個影子,陡地一個翻騰向後反折了丈許,直向著先時他起身的那個籐蘿花架子上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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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9:16 |只看該作者
第07章 高人夜造訪 互相論金翅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捕頭的火槍隊正在表演火槍絕活兒之際,麥府衝進來一名刺客。他們舉槍向刺客射擊。滿懷信心的人,由不住先已呼叫了起來。以為刺客被射中。包括麥大爺在內,誰也不會認為這一槍會虛發,那麼,這個人落下來可就別想再起來了。
  他們可猜錯了,就輕功身法速度上來說,這人果然是好招兒的。一落,一起,幾乎是同時之間——事實上那人哪裡是真的中槍下墜。這個落勢只不過是另一次起勢的先趨,對於手中端著火槍的那幾個弟兄來說,稱得上是一次「障眼法」,目的在鬆弛一下他們「再發」的情緒而已。是以,就在這條影子甫一下墜的同時,緊接著他隨即又一次騰身而起。也許是力道用得過猛,整個花架子發出「喀嚓。」的一聲爆響,這個人竟是手足齊施,借助著手腳上那一彈之力,再次撥了起來。「呼——」一飛數丈。這一次其勢更快更疾,在空中半俯著身軀,四肢齊張,活像是一個「大」字,已來到了一堵假山石之巔。
  火繩子一亮,接著又是一聲轟然大啊。
  然而來人卻似已事先發覺到了有此一槍。就在槍聲未響前之一霎,這個人的身軀已借助著右足一旋一彈之力,先已由假山石上彈了起來。好快的一個起身勢子。「噗嚕——」長衣帶動著風勢,發出了疾勁的聲音。人們猝然見此,幾乎都呆住了。緊接著是一片驚惶失措的亂囂聲。群聲未住,來人那蹁躚的身形,已自空而降,來到亭子前。
  是時,兩名火槍手,揚槍待放。這人身軀向前一欺,五指探處已夾住了白木的火槍槍管,用力向回一帶,另一隻手卻順勢劈出,發出了雄勁的掌力。握槍的槍手,若是不鬆開這隻手,勢將就要被對方手掌所傷,不得已只有捨槍圖命了。
  亭子裡眾口齊呼——
  似乎連對方是什麼樣人都沒看清楚,阮大元職責所在,顧不了許多,怒叱一聲,身軀往前一個快撲,已來到了對方跟前,掌中刀「怒斬狂濤」,呼的蕩起了大片刀光,直向著對方來人腰上揮了過去。來人在迷離的夜色裡,顯示著頎高的身材,似乎穿著一襲黃色長衣,背上還背著些什麼,雖然有這些累贅,他的身法可是一點也不含糊。阮大元那麼猛厲的一刀,居然會落了個空。「呼——」這人猝然拔起的身子,有如星丸跳擲。阮大元的金背砍山刀,竟然擦著他的腳底滑了過去。緊接著衣袂再捲,這個人才由阮大元頭頂上翻了過去,翩翩如平沙落雁,已落向亭角一隅。眾人這才看清了他是什麼長相。一身黃繭布長衣,瘦高瘦高的個子,黃臉,散發,「病太歲」似的,卻沾著那麼沉重的風塵之色。像是生病的那張倦臉上,一片汗漬,不知道趕了多少路,身上沾滿了灰沙,乍看之下,真像是戲台上的三花臉兒。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這張臉是陌生的。卻有一個人,一眼就認出了他來——「老天……爺……」說話的竟是麥家護院武師之一的苗武。只見他三腳兩步迎出來,向著那人疑惑地張望著——「那……不是黃爺嗎?」
  一言驚醒夢中人,已經醉躺下了的麥豐麥七爺一個骨碌由位子上挺身站起。睜大了那雙昏花眼,咧著嘴,麥七爺認了又認,頓時連酒都醒了一半——「可不是……黃通……黃爺嗎?我的奶奶,你老可是來了……」
  阮大元、王子亮等哥兒四個,抄傢伙的抄傢伙,提板凳的提板凳。原來是要大幹一場,一見服前這個情況,雙方敢情是熟人,這個架八成兒是打不成了。大傢伙的眼睛都盯向來人——別說不信邪,就有人的身子骨比槍子兒還快,要不怎麼來人身上一點也不見傷,非但如此,更妙的是,連槍都到了對方手上,八個火槍手彼此對看著,都怔住了,四大名捕也愕住了。
  這可真叫是現賣現報——活現眼,剛剛在麥家主子面前誇下海口,現過了寶,想不到馬上就穿了幫。也難怪一個個面上無光,菩薩也似地怔在了當場。
  麥豐的眼倒是沒看花,來人果然正是去而復返,人稱「萬里黃河追風客」的黃通。他那一日走前,曾撂下了一句話,七天後必返,算算時間,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正好是第七天,果然轉了回來,不失為君子一個。麥七爺這麼一招呼,主人麥玉階總算是明白,他眼見來人如此神威,真有說不出的驚喜,此時此刻,能有這麼一個人全力協助,真是令人振奮。「啊啊……」喉嚨裡發出一連串的招呼聲,麥玉階匆匆步下位來,一直走向來人,抱起了雙拳,但眼睛卻看向麥豐,麥豐的酒算是全醒了。「大爺!」他為主人引見道,「這位就是上次跟你老提起的那位黃通黃先……生!」「是是……久仰了……」
  「豈敢——」黃通一時間似乎難以平下心頭之火。可不是嗎,要是剛才身子骨欠機靈,不用說,早就喪生槍下,這是從何說起。嘴裡客套一句,凌厲的眼神,直直地逼視向麥豐。
  麥豐忙不迭代為介紹道;「黃爺——這就是我家主人麥大爺。」
  黃通點了一下頭,面色略平,向麥玉階抱了一下拳:「黃某失敬。」一面說,他即把手上的那桿長槍,轉遞向麥豐,冷冷地道,「這……」
  麥豐哈哈一笑.接過來道:「不知者不為罪,自己人,誤會,誤會。」這才轉身向著阮大元等四人笑道,「四位上差也許還不認識,這位是黃通黃義士,一身本事各位剛才也看見了,也就不用我再多介紹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哈哈,自己人。」
  阮大元不愧是官面上的人物,照說對方這人才一現身,已經損了自己的名頭,江湖規矩來說可就結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個梁子,只是,眼前看在居亭主人的份上,可也不便發作。再者,對方那身功夫,正如麥豐所言,哥兒幾個可都瞧見了,顯然是大有來頭,這類人物端的是不易招惹。聽了麥豐的話,阮大元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抱拳道:「失敬,失敬,我等不識高人來到,黃爺還請勿罪。」王子亮、杜明、侯遷等三人見狀全都抱拳報姓名,向對方告罪見禮。
  黃通苦笑著道:「在下不敢!」一一見禮之後,即退在一邊。
  麥玉階上前親執其手,搖了一下,深深感慨道:「黃兄一諾千金,見危援救……麥某敬仰之極,如蒙不棄,請人座共飲一杯……來呀,侍候黃兄入座。」
  早有人答應了一聲,侍候杯著座位。
  黃通深深一揖,也就不再客套,隨即坐下來。
  麥玉階遂又招呼著張照等另一桌坐下,添酒回燈,重開筵席。一巡酒敬過後,麥玉階轉向黃通抱拳道:「黃兄一路風霜,這是從哪裡來?」
  「豫省陳州——」說時家人打上了手巾把兒。他告了謝,接過來擦了一把,白面巾上立刻留下了黑漬,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便不好再擦下去。
  麥玉階見狀,遂吩咐道:「給黃爺打洗臉水——」
  「使不得——在下可不敢造孽……」隨即不客氣地接過來方纔的面巾,好好地把臉手擦乾淨,看看那方面巾,已是污同墨染。
  「黃見一路前來,可知災情如何?」
  「唉……慘不忍睹。」他只說了四個字,臉上即現出一片戚色——「不瞞主人……遠近千里,災民流離,情況已到了人吃人的悲慘世界……比較起來,這臨淮一地,算得上是托天之佑,算得上是富庶之處了。」
  聽他這麼一形容,眾人俱是神色黯然,低頭不語。
  麥玉階慨歎一聲,慘然道:「我已聯絡了本省撫台,上折多次,惟到今天,還不見朝廷有什麼賑災的措施……再要拖下去,便不好了。」
  阮大元道:「照目下的情況看來,大人實在不必再在這裡支撐下去,還是早作打點,遷地為良的好。」
  麥玉階微微搖了一下頭,苦笑道:「阮頭兒你有所不知……小兒如今在四川做官,也曾差人要我到他那邊住些時候,只是我卻是捨不下這片地方……」
  麥豐亦歎道:「我這主人是捨不下這裡的人,打算與他們共度危難。」
  麥玉階點了一下頭,正色道:「我正是這個意思……人人都知道我是臨淮地方的首富,有我在這裡撐著,還能勉強維持著一個局面,我如果一走,這裡保不住也就要大亂了……」
  黃通十分留神地聆聽著,聽到這裡,目注麥玉階道:「麥大爺,你今後的打算是——」
  「不瞞黃兄,」麥玉階苦笑道,「我這裡還有隔歲的存糧十囤,定期發放,也許勉強還可支持幾個月,據我所知芝麻李那邊情形也差不多。只要我們兩家不倒,應可支持半年,那時候也許情形或有不同,最起碼朝廷也應該有些作為了。」
  「只是……」麥豐苦著臉道,「災民越來越多,早晚也有接濟不上的時候。」
  麥玉階「哼」了一聲,道:「誰說不是?只是又能如何?也只有干一時是一時了。」
  黃通慨然說道:「聽君一言,已見肝膽,黃通此番投奔,總算得遇明主,如有差遣,萬死不辭,東翁在上,請受俺一拜。」他倒是說拜就拜,突地離開座位,向著麥玉階深深拜倒在地,一時舉座懍然。
  麥玉階淒然叫了一聲「黃兄弟」,親手把黃通扶了起來,一時悲從中來,淚痕點點奪眶而出。
  這一幕現場景象,著實是把在座各人看得感動不已。
  重回座上的黃通,又是一番氣勢形態——他已決心獻身麥家主人,對於當前的第一危機卻不能不有所關懷。
  「東翁,後天便是中秋了,但不知對於來敵,可有什麼防應之策?」
  這句話立時把各人帶到現實景況,每個人心頭都為之吃了一驚。
  麥玉階對黃通的千金一諾,臨危受命十分推重,不覺便改了稱呼——「賢弟來得正好。」他目光轉向座上四大名捕道,「這四位著名捕役,便是參與其事而來,現在再加上賢弟,料是有恃無恐了。」
  黃通一雙精光內蘊的眸子,由四名干捕面上掠過,憑著他深湛的江湖閱歷,幹什麼的,吃幾碗飯的,以及有什麼能耐的,幾乎是一看即知。
  四大名捕固然還不是「酒囊飯袋」,但是距離黃通心目中的能人義士,那還差得遠。他不便當面澆麥玉階的冷水,卻亦不敢心存樂觀,一時濃眉微蹙,黃臉上現出了一片愁容。
  麥七爺忙道:「黃爺有所不知,四位捕爺請來神機營的火槍——哈——這一次可就不愁了,那隻老公雞不來則已,他真要是敢來,管叫他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
  提到了「火槍」,黃通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轉向那幾個傢伙看了一眼——這玩藝的厲害,他剛才嘗過,總不至於馬上就忘了,但是,似乎依然不能讓他興奮起來。
  「賢弟——你看這番佈置,可能對付得了來人?」麥玉階關心大局,始終保持著慎重的態度。各人的一雙眸子,也都向著黃通集中過來。
  黃通這才點點頭,目注向阮大元抱拳道:「既是共策群力,在下便當知無不言了。」
  阮大元方纔已領教了來人的厲害,雖然「黃通」其名不曾聽過,卻不能太輕視。「哪裡,哪裡——黃兄說哪裡話。我們這裡正在共商對策,黃兄弟你這一來,不啻猛虎添翼,有什麼話,黃兄弟你就直說吧!」
  黃通點點道:「好——兄弟想知道,這裡共有多少火槍?」
  「這個——一共六桿。」阮大元一笑,道,「槍數雖然是不多,卻也足夠使喚……黃兄弟意下如何?」
  黃通微微搖了一下頭,一隻酒杯在他手指盤弄之下,在桌面上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他顯然有滿腹的心事,卻是鬱鬱不樂。「唉……」他那雙眸子抬起來,直直地向阮大元注視著:「阮兄可曾知道來人的底細?」
  阮大元愕了一下:「你說的是老金雞?」
  「不錯……在遼東地方,知道他的人都稱呼他是『金翅子』……阮兄以前可曾聽說過這麼個人嗎?」
  阮大元點點道:「我知道他叫『金翅子』……不過除此之外,也就不知道別的了……倒是我這位拜弟出身遼東,對此人多少有個耳聞。」說罷,遂轉向在座的神眼杜明道:「你說說吧!」神眼杜明尷尬的一笑,看看這位拜兄一眼,實在是自己知道得有限,跟他也差不了多少,他卻老愛要自己說,還能說些什麼?
  「那好極了。」黃通的眼睛,又轉向杜明,抱拳道:「杜師父請道其詳。」
  杜明乾咳了一聲,搓著兩隻手——「這個……實在說,兄弟知道得有限……只知道他外號叫『金翅子』,在遼東作案纍纍,後來官府調動大軍,他才轉了地盤……這個……」搓著手,齜牙一笑,杜明尷尬地道,「我所知的就是這些了。」
  黃通目光轉向其他各人,徵詢地問道:「各位之中,誰對此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卻是沒有人吭聲。
  出乎意外地,倒是主人麥玉階乾咳了一聲,訥訥道:「賢弟問到這個『金翅子』的出身,愚兄倒是聽小女說起一些。」
  黃通點點道:「東翁請道其詳。」
  大家都知道麥玉階有個女兒,在九華山習技,武技了得,聽主人這麼一說,俱都留神傾聽。
  「據說此人曾是武林一派宗師,號稱『金翅子』,又稱『奪命金雞』,因事開罪了當地官府,被官家封了他的門,他才一怒之下,落草為寇,在遼東殺人無數,引起當地黑白兩道人物的圍剿,這才站不住腳,來到了中原內地……」他苦笑了一下,目注向黃通道,「小女也僅僅知道這些,卻不知是否屬實。」
  「這已經很難得了。」黃通輕歎一聲道,「有關這個『金翅子』的傳說,武林中確很少有人道及,實在是這個人生性怪異,極難招惹,武功又高,談起他來,都對他敬而遠之,這麼一來,他雖作了許多血案,到今天為止,對他底細清楚的人,竟然是少之又少。」
  阮大元道:「黃兄弟你呢?」
  黃通道:「俺知道他一點——此人居心叵測,下手奇毒,而且生性怪癖。他這一次來到中原,勢將要引起一番動亂,只是沒有想到他竟會選擇了這裡。」
  各人被他這麼一說,俱是面現愁容,作聲不得。
  麥玉階微微頓了一下,含笑道:「莫非以黃賢弟你這一身功夫,也不是他的對手?」
  黃通苦笑了一下,訥訥地道:「東翁錯愛了……只怕比起他來,在下還有些不及……」
  各人方才都眼見了他的神威,想不到他卻自承不是金翅子其人的對手,聆聽之下,一時盡皆嘩然。
  阮大元「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黃兄弟未免把這個老賊說得過於可怕了,難道說咱們手上有了六桿火槍,還怕他不成?」
  黃通冷笑了一聲:「閣下的火槍,兄弟方纔已經領教了,以兄弟所見,只怕制他不住。」
  大家頓時心裡雪然。
  事情用不著多說,火槍之威既然也不能制伏黃通,金翅子的武功高於黃通,也就毋庸多說了。
  阮大元、張照等數人似有不服,卻也不便多說。黃通看看各人表情,想到了即將面臨的後天,不免憂心忡忡,卻也不能就此掃了各人的興,尤其不應自喪鬥志,當下即改變了口氣,耐著性子與各人共商對策,研究出了一套應對之策。
  一席酒飯,直吃到月上中天,才算結束。
  是夜,黃通被安置在麥家偏院的一間靜室住下來。他因為一夜急行七百里,確是不勝睏倦,加以晚筵席上多喝了幾杯酒,是以一倒下來,便睡著了。
  三更時分,陣陣寒風由半敞著的窗框裡襲進來。床上的黃通昨宵倦極,居然衣帶不解地和衣就臥倒睡著了,這時吃寒風一襲,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陡然自夢中驚醒,挺身坐起。夜幕深垂,萬籟無聲。但只是殘燈半盞,靜靜地放在桌案一角搖晃著,那副樣子像是隨時就要熄滅。黃通搖搖頭,為之啞然失笑。
  他為人機警,武功精湛,講交情,重氣節,是以年歲不大,卻在武林中掙下了一席之地,在北邊,尤其是西北道上提起「萬里黃河追風客」這個綽號來,確是有相當威望,足使黑道上聞名喪膽,宵小遠遁。然而,以他這等聲望,名重一方的奇俠,卻不辭千里之外,投奔麥家充當一個所謂「清客」,自是非其所願,說起來,當然是有原因的,只是黃通把它當為一件痛心之事,不願提起罷了。
  冷風繼續地襲進來。他覺得遍體颼颼,冷得他直打顫,舉手額頭,摸到的竟是一掬虛汗,同時間喉頭刺痛,幹得生疼。這些發現,禁不住使他暗自吃了一驚,一個念頭由心底升起——「不好——難道我竟是要病倒了?」早不病,晚不病,單單挑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可不是好玩的,一念之興,不禁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轉過身來發現到案頭上,主人居然周到地為自己備下了飲水。厚厚的棉套子,包紮著紅瓷的瓦壺,裡面滿滿的一壺熱水,這敢情難得,足見盛情了。黃通一連飲了兩碗,才止住了奇渴的感覺。
  兩碗熱水下肚,感覺上是舒服多了。他隨即雙腿盤膝床上,暗自運功調息,一股內力運在腹下丹田,頓時潛升起無比暖意,漸漸週身火熱,汗粒滾滾而下,病勢立刻大為緩和。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陣奇異的力道,忽然逼近過來。以黃通這類深精武功之人,自然立刻就警覺到是怎麼一回事,不由得暗吃了一驚,陡地睜開了眼睛。
  一個修長的人影子,敢情就站立在他身前不遠。
  一身寶藍薄綢子長衫,頭上紮著方巾,背上背著放書的籃子,籃子裡還插著一琴一劍——典型的一副讀書人模樣——所謂的「琴劍」一肩,就是這個模樣。
  「啊——你——是誰?」
  以黃通這等武功之人,亦不禁為對方這等「神不知,鬼不覺」的身法,嚇了一跳。說了這句話,他竟然驚得呆往了。
  門鎖未動,窗欞半敞,他是怎麼進來的?若說是來自窗扇——自然這是惟一的可能,那麼來人除了具有極精湛的輕功之外,另外還須具有不可思議的「收肌卸骨」之術——對黃通來說,這兩樣功力都未能望其項背。一霎間,他假設對方是鬼魁——卻少了附體的陰森氣息,再說容貌,也絲毫不像。濃重的書卷氣息卻又掩不住他那雄武的內涵英風,混剛毅於斯文之中,大概就是這麼一個造型吧。黃通一驚之後,久久不能平息。
  兩雙眸子互相對視著,形成了片刻的寂靜。
  黃通這才體會出,那陣子奇異的力道,敢情發自對方身上,顯然是上乘的內家功力之一種,以黃通之卓越見識,居然一時之間,猜不出是什麼家數。當然,他亦不甘示弱,隨即腹部運功,將本身內家力道迅速收回。黃通卻不敢如此大意,非但不敢收回,反倒加運了一成功力,向外緩緩逼出。藍衫人當然有所體會,後退了一步,臉上並無怒容,卻是十分沉重。
  「你此刻身體不適,不便施展功力,這又何苦?」語音清脆,像是南邊的口音,但並不純,聽來不徐不疾,十分悅耳。
  黃通被對方這麼一提,不覺有些汗顏。可不是嗎?對方果真要是有加害自己的意思,也不必等到現在了,就憑他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自己身邊,要想加害自己,諒必自己是無法躲開。這麼一想,黃通由不住暗地裡打了個冷顫,隨即將逼運而出的護體元氣緩緩收回。
  「足下是誰?」強自鎮定著,黃通緩緩地道,「午夜潛臨,形同鬼魁,豈是丈夫行徑?」
  這人點點頭,緩緩地道:「責的也是,只是貴處防備森嚴,我不想驚動外人,事出非常,尚請黃兄你多多見諒。」
  黃通一怔道:「你我素昧平生,怎知俺姓黃?」
  藍衣人蕪爾一笑,更加重了幾許斯文——
  「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閣下大名響徹黃河……焉能有所不知。」微微一頓,他隨即接下去,「如果我沒有看錯,足下大概便是鼎鼎大名的萬里黃河追風客黃天保了?」
  黃通陡地一驚,竟然著聲不得。原來「黃天保」才是他的真實姓名。早年行走西北道上,結怨太多,此次身入中原,便改名「黃通」,已經隱瞞甚久,料是不為外人所知,卻沒有想到竟為對方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一語道破,怎不令人大生蹊蹺?一驚之下,殺機頓起。「嘿嘿……足下好亮的招子。」一面說話時,黃通的一雙手,已由兩膝上,緩緩移開來……明人不作暗事,即使面對面的出手也得先給他打一個招呼——「這麼看起來,足下是衝著俺黃某人來的了,你報個『萬兒』吧。」
  藍衣人搖了一下頭,卻說道:「我姓關——」說時,他那雙瞳子裡精光閃爍,顯示也在暗中了聚集功力——黃通一經發覺,便不再遲疑——
  「關——」黃通搖搖頭,「這個姓可沒聽過……咱們以前見過?」
  姓關的搖搖頭。
  黃通冷笑道:「那麼黃某人是與閣下結有暗梁子了?」
  「也沒有。」
  姓關的一面說,身子向一旁移了一些,為的是那地方寬敞一些,一旦動起手來,可有較富余的地方轉動,這些看在黃通眼睛裡,便不再置疑。
  「好吧,看樣子閣下決計要跟我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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