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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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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長劍相思 [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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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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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49:30 |只看該作者
  對方藍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他似平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黃通卻已經不再給他這個機會——其實黃通早已經蓄勢待發,眼前把握著一刻良機,陡地自坐榻上彈身而起,室內動手自然不比室外寬敞。
  黃通身子一經騰起,可真是輕若鷹隼,看不去整個背部幾乎與屋頂碰在一起,卻只是那麼緊湊地擦邊而過,「噗嚕嚕……」在空中一個疾翻,怒鷹似的已來到了藍衣人背後。由於對方顯然是「箇中高手」,黃通當然不敢手下留情,一經轉過身子,右掌向外一抖,用「金龍抖甲」的一招,陡然直向藍衣人背上抓去,這一掌包藏著精湛的內力。就算對方使用「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也能夠給他打散了。
  姓關的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在極見緊迫的一霎,只見他下肩,反肘——「叭。」兩隻手掌猝然迎在一塊兒。
  黃通樂得伸量一下對方的內力,兩掌交合之下,他陡然間把內力向外一吐,滿以為憑著自己精湛的功力,使對方萬難當受。
  事實竟是大謬不然。
  兩隻手掌甫一交接之下,緊接著卻又向兩下裡分了開來——這一來可就分出了功力高下。
  藍衣人落地生根,便是直挺挺地站在當地動也不動一下,黃通可就沒有那麼自然了,只見他後退的身子一晃,二晃,三晃,每晃一下退後一步,一連三晃,也就後退了三步。三步之後,才拿樁站穩。
  非但如此,眼看著他那張黃臉,驟然間飛起了一片紅雲,這股上衝的逆血,力道極猛,一霎間像是要破皮衝出,卻又為黃通內家功力緊緊吸住,眼看著他在一陣耳赤目紅之後,頭上的逆發,一根根都為之站起。
  藍衣人如果真有意思傷他,現在便是最佳的出手良機,但他卻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他。
  黃通終於度過了險境,漸漸地他即恢復如常,怒血平下之後,現出了他原本帶有倦容的一張黃臉。「足下好厲害的『九轉真功』,黃某自出道以來,只聽傳聞,這還是第一次見過。」一面說,他悵然抱拳,道;「在下自愧不如,足下如果有殺害之意,這就請便吧……」說完這兩句話後,悵然發出了一聲長歎,滿以為對方必當毒手相加,自己敗了,固然不惜一死,可恨的是死非其時,心裡焉能不無遺憾。
  藍衣人原本就沒有加害之意—一聆聽之下,他搖了一下頭,道:「黃兄功力練到如此地步,已十分難得了,這個天底下,能夠受得住我『九轉真功』的人,只怕並不多見,你也就不必妄自非薄了。」
  黃通陡地睜大了眼睛:「何必說這些無用之話,俺黃某人技不如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你不是衝著俺來的麼,就請給個痛快吧!」
  藍衣人冷冷一笑道:「就算我為你而來吧,卻並沒有取你性命之意,再說你我無冤無仇,叫我如何下此毒手。」
  黃通後退一步,揚眉說道:「這麼說你——」
  「唉!」藍衣人微微含笑,道:「你現在還死不得呢,麥家老小,還要你大力救助,你又如何死得?」
  黃通又是一驚,兩隻眸子直直地瞪向對方,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藍衣人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點點頭,溫和地道:「眼下不是長談的時候,不瞞你說,我與黃兄說來還稱得上是同路之人,意在除暴安良——」
  黃通陡地精神一振。
  藍衣人接道:「只是敵人過於厲害,卻不得不多加小心……」一面說,他即緩緩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哦——」黃通這才恍然道,「……這麼說,在下莽撞了……足下……請道其詳吧……」這可是「為道不孤」,猝然間聽說,來了如此一個得力的幫手,黃通由不住信心大增——只是對方那個藍衣人竟似較他更為持重,並無絲毫喜悅的表情。黃通這一霎更是百感交集,自問走南闖北,多年來向無敵手,卻不料此番竟是遇見了高人,只一招,已令自己為之心折,可見得武功一道,確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端的自滿不得。所幸聽對方口氣,還是同路之人,若是敵人一夥,這時焉能還有命在?他這裡不勝感慨,只顧自傷,一時無言以對。
  藍衣人一雙精華內蘊的眼睛,仍然注視著他——「黃兄武功的確高明,只是……以黃兄所見,是否能是來人的對手?」這般單刀直人,開門見山的問句,卻是黃通始料非及,聆聽之上,不禁心頭為之一震。
  「足下問得很好——聽足下的口氣,似乎對於來人認識頗為真切,可否賜告其詳?」
  「你弄錯了,」藍衣人搖搖頭道,「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
  黃通正感覺到失望,對方仍有下文未完——「只是,我對他卻也並非一無所知——事關至要,所以不揣冒昧,今夜前來造訪。」藍衣人這才訴出了來意:「黃兄不可不有所戒備。」
  「啊——」黃通黯然點點頭道,「承情,承情。有關老賊金翅子的事,關兄……知道多少?」
  藍衣人的神色甚是沉重地道:「此人姓『過』,據說是出身長白一門,武功卻自成一家,高不可測。」
  「啊……」黃通一時驚心不已。長久以來,江湖上對於金翅子這個怪人的傳說,還僅限於自己所知的一點皮毛,此刻自對方藍衣人嘴裡所道出者,顯然未之聞也。焉能不令他既驚且佩?一時之間,他重複著對方所道出的那個曾有所聞的門派:「長白門……長白……門?關兄說的這個門派俺聽說過……此一門武功,似乎已失傳武林了,不是足下提起只怕終比一生,俺也不會憶起,想不到金翅子竟是長白門的出身……這就難怪了。」
  藍衣人喟歎一聲,緩緩道:「也許黃兄還有所不知,長白門武功,對於大多數的武林門派都具有克制之功,這才是最厲害之處。」說到這裡,他忽然中途停住,偏頭向窗外看了一眼——
  黃通一驚道:「怎麼……」
  藍衣人微微一笑,站起來道:「顯然是貴宅主人到了。」
  黃通心中一怔,暗忖自己聽力向稱靈敏,何以竟全未曾聽出,心正疑惑,即見窗前人影略閃,一個長身玉立的綠衣少女,已然立足窗前。原來她先時藏身對面後簷,距離尚遠,雖然如此,仍未能逃過藍衣人觀察之中。
  「對不起,午夜打擾,主人如不見拒,我這就進來了。」語音清脆,幾句話更是說得落落大方,顯然是向著黃通而發。
  黃通雖不知來女何人,但看其身法,顯然大有可觀,絕非凡流,他早知此間居亭主人有一愛女名喚小喬,九華習技方歸,察言觀態,料必就是此女無疑。當下抱拳道了聲:「豈敢,姑娘自便吧!」
  語聲方歇,室內輕風一陣,對方綠衣少女已站立面前,起落之間,至為輕靈,敢情是輕功一流身法,心中好不佩服,遂抱拳道:「想必是小喬姑娘了,失敬,失敬。」
  來人正是麥小喬,因為聽說黃通甚多事跡,甚是敬佩。由於隔日即是中秋,大敵當前,想來商計一番對策,不料恰逢關雪羽在座,使她大為驚異。她雖與雪羽有過接觸,但是對方其身份猶是諱莫如深,亦不便追問過緊,實在說,這個人在她心目中仍是一個待解的謎團,惟一可以確定的即是對方顯然對麥家沒有懷有敵意,這一點也最為重要,使麥小喬放心不少。麥小喬因知關雪羽身負奇技,不便過於接近,正在考慮是否現身而出,卻被對方看破,只得現身縱出。
  聆聽之下,麥小喬面現薄羞,向著黃通微微含笑道:「黃兄不必客氣,你的事家父多次說起,今晚上也虧了你現了一手,叫那些衙門口當差的人長些見識,要而然他們還當這個天底下沒有人當受得了他們的火槍呢!」
  黃通欠身道:「姑娘過獎——這位關先生……」他不知身旁的關先生與對方姑娘是否相識,這一提起,麥小喬即笑向關雪羽看了一眼道:「真是巧得很,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了你。」
  關雪羽道:「姑娘萬安,請坐下說說吧!」
  黃通雖然今日才來,但既有投奔之意,便不能算是客人,況乎眼下來到下榻之地,自己便是主人,當下忙即搬過一張坐椅,請小喬落坐。
  麥小喬見關雪羽在座,自是樂意向他討教,便不客氣地坐下來。
  關雪羽看著她微微點頭含笑道:「姑娘來得正好,我正打算離開黃兄這裡,就便去看望一下姑娘,這倒是省事了。」
  麥小喬那雙烏油油的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含笑道:「這就不敢當了。」
  她目光敏銳,一眼就發覺對方關雪羽的行裝有異,不禁娥眉微皺,奇怪地道:「咦——你莫非要走麼?」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正是為此來向姑娘辭行。」
  麥小喬呆了一呆:「哦——這太突然了,為什麼?」
  關雪羽微微一笑,道:「目前臨淮關正是多事之秋,即將大亂,避秦之計,還是早走為妙。」
  麥小喬一驚道:「莫非有人找到了你所居住的地方,還是……」
  關雪羽搖搖頭道:「都不是,姑娘不必多疑……」微微停頓了一會兒.他隨即又道:「我們還會見面的——你也不必多問,一切日後自明。」
  麥小喬微微點了一下頭,心內一片茫然。
  黃通心裡卻一直惦記著關雪羽方纔所言之事,這時聽言,生怕他就此離開,忙向麥小喬道:「這位關朋友的身手,正是蓋世無雙,在下實難望其項背,在下方纔正在向他請教有關眼前大敵當前應對之策。」
  麥小喬強作微笑點頭道:「是麼?」
  關雪羽道:「難得姑娘在座,看看是否有什麼高見。」
  麥小喬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關先生的面前,又豈有我置身之地?我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罷了。
  黃通聆聽之下,心裡微微一動,覺出這位麥姑娘話有稜角,卻不知因何而發,再看對方關先生.像是毫無所知的模樣,微微一笑,目光即轉向自己——「黃兄,方纔我們談到哪裡?」
  黃通「哦——」一聲道,「先生說到金翅子的出身,以及長白門武功特色——」
  聽到這裡,麥小喬亦不禁為之動容,畢竟這件事,關係著眼前麥家的命運。
  關雪羽點點頭道:「有關這個人的傳說,似平只是如此——我惟一要告訴你及姑娘,並且要你們提防的是這人的一門特殊功夫……」
  麥小喬與黃通都為之一震,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能夠在戰前瞭解到敵人的出手,對於己方自是大有助益。
  「這門功夫實在太可怕了。」以關雪羽這般蓋世身手,想不到在提及這門功夫時,亦不禁為之色變,足可想知其威力驚人了。四隻期望的眼睛,全都注視著他。
  關雪羽喃喃接下去道:「黑手功——長白門的失傳絕技,你們可曾聽說過?」
  黃通輕輕啊了一聲,點頭無語。
  麥小喬道:「我知道——你說的是『黑手穿牆』……我聽說過。」
  「正是這門功夫。」關雪羽點頭道,「是被傳說為當今失傳武林的四門絕功之一,除了他以外還不曾聽說過任何人尚能施展。」
  黃通點點頭,輕歎一聲道:「在下昔年在西北居住時,曾經由一名隱士嘴裡聽說過……」
  關雪羽微有所驚,道:「一名隱士,這人姓什麼?」
  「姓……」黃通仰起臉來,想了一會兒才訥訥道,「姓……啊——是姓姜,人家都管他叫『姜隱君』,是一個無所不知的奇人。」
  關雪羽微微怔了一下,一霎間臉上閃過一片驚喜,只是這個人到底與眼前無關,聆聽之下,記在心中,暫時沒有追問。
  麥小喬一心只留意著所謂的「黑手穿牆」功夫。聆聽之下,驚惶地道:「你是說,這個金翅子會這門功夫?」
  「我正要告訴你,」關雪羽慢吞吞地道:「金翅子本人我是沒有見過,可是他的大名我確是久仰。這個人最拿手的便是這門『黑手功』,出手取人心臟,每試不爽,是以江湖上傳說,凡是敗在其手下的,多為『無心』之人,是一個既陰且狠的可怕人物。」
  麥小喬呆了一呆,即含笑著向關雪羽道:「我只當你對金翅子這個人一無所知,卻不知你對他瞭解得這麼清楚……」言下之意,頗似對於對方前此的藏拙有所不滿。關雪羽自然聽出來她言下之意,微微一笑,未曾置辯。
  黃通自從悉知金翅子精於「黑手穿牆」功夫後,心情卻顯得十分沉重,一直在沉思之中。他一直希望關雪羽再能多說一些什麼,只是看來他似乎僅悉及此,別無所知了。
  關雪羽果然別無所言,由位子上站起來道:「我走了。」說著,目光向著黃通轉了一轉,才向麥小喬點頭道:「姑娘保重。」
  麥小喬緩緩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想要說些什麼,終因黃通在座不便啟齒,神色慼然地默默又坐了下來。
  關雪羽向著二人抱了抱拳,遂由幾上拿起了他的隨身之物,待要步出——
  黃通趕上一步說道:「俺送關先生一程。」
  關雪羽一笑道:「何必客氣。」
  雖然這樣,他卻也沒有堅持,一任黃通自開門扉,送他步出院外。
  月色如銀,照耀得這附近景致分明。
  黃通趕上一步,情深真摯地說:「今日會見先生,實屬三生有幸,俺與先生真謂『相見恨晚』,今夕何夕,我不知還有緣分再見先生,聆聽教益否?」一面說,正身彎前,深深向著關雪羽拜了三拜,便待離開。
  「等-下。」關雪羽忽然叫住了他。
  黃通面色慼然道:「先生還有什麼關照麼?」
  關雪羽呆呆地看著他,微微苦笑了一下,點頭道:「你我確是相見恨晚……不過來日方長,還有的是時間,怎道今夕何夕?黃兄說玩笑話了。」
  黃通喟然一歎,道:「先生有所不知,俺這一次千里投奔,並非偶然……唉唉唉……」
  說來話長,一時也無從說起,雖說是惺惺相惜,到底相知不深,有些話還是不便出口。頓了一下,他才向著關雪羽抱拳道:「今夜受聆雅教,正是俺夢寐欲知之事,後晚對敵,當能有所防患,果真不死,他日當與閣下有相見之日,麥姑娘還在相候,這就不多送了。」
  「且慢。」關雪羽再一次叫住了他,卻是只管目注著他,遲遲不出一言。
  黃通只當他有話要說,見狀不禁有些費解。
  決定一件事情,有時候並非易事,尤其是涉及本身利害得失之時,更不容易。關雪羽正是為此有些難定取捨,終於,他作了一個選擇:「黃兄……我這裡有件東西,暫時借你一用……」
  說著,他從身邊行囊內取出了一個體積不大的黑皮口袋,像是鼓膨膨的,也不知裡面裝著什麼?
  黃通雙手接了過來,只覺得入手甚輕,一時為之茫然道:「這……裡面是什麼東西?」
  「是一面護心寶甲。」
  「護心寶甲。」黃通顯然為之吃了一驚,可是緊接著,他就立刻又明白過來,不禁臉色大為驚喜。
  「這……」黃通連連點頭道,「俺明白了,隆情厚誼,永存肺腑,多謝了。」
  關雪羽慨然道:「有此寶甲護心,便不愁金翅子毒手加害,穿著時務必貼肉,外置常服,便不會為其發現,此物得自我『燕』門家傳,黃兄你要仔細施用,不可為外人所知,否則……必罹殺身慘禍。」
  這一「燕」門家傳,不啻暴露說話之人真實身份,只是言者無心,聽者亦無意,雙方面都沒有留心這句話。否則以黃通之閱歷,自然立刻就能認出對方真實身份。
  黃通原在發愁後日中秋之會,尤其提心的是金翅子的「黑手穿牆」功力,現在有了對方這件護心寶甲,自是憂心大去。當時至為感激地道:「俺記住了,大恩不言謝,日久見人心,俺回去了。」
  關雪羽輕輕一歎,道:「以你武功,配以寶甲,原可立於不敗之地,只是據我所知,這個金翅子實在厲害,即使有我在旁策應也不見得就……」
  黃通一怔,心中暗自奇怪,對方口氣,似乎也欲介入其事,只是他既未曾明說,自己也不便出言詢問,更不能以此相請。這類拚命之事,除非自身心甘情願挺身承當,任何人也不便以此相強。是以儘管心裡一動,也沒有出言詢問。
  關雪羽看了一下月色,點點頭,道:「我這就去了,遲了恐怕來不及了,請關照麥姑娘多多保重,我——」原想多說幾句,話到唇邊又忍住了,拱了拱手,身形陡地騰起,有如飛雲一片,交睫的當兒,己是十丈開外。月色裡,似見他落身於一棵高大的松樹尖端,不過是沾了一下腳尖,第二次拔身而起,便已是無影無蹤。
  黃通近看他縱起身法,雙肩一平如水,竟是絲毫不動,只是這足尖下盤用力,知悉輕功極流身手,自己雖以輕功見長,自問卻無此能力,心中好不佩服。再看對方借與自己的那個護心寶甲,不過是巴掌大小的一個皮袋而已,由於關雪羽曾關照不可出示於人,當下小心地收入懷內。
  他這裡方自收好,只覺得面前人影乍閃,麥小喬已現身眼前。
  黃通招呼道:「姑娘來了?」
  麥小喬四下看了一眼,悵然道:「他走了。」
  黃通道:「剛才離開,姑娘有什麼事麼?」
  麥小喬悻悻地搖頭道:「算了。」
  二人遂轉回室內。落座之後,黃通感慨道:「這位關先生武功之高,為俺平生僅見,實在是一個異人……」
  麥小喬冷冷一笑道:「有些人身具異功,卻是畏懼強敵,見義不為……」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苦笑了一下,道,「難道他會是這種人?哼,真希望我沒有看錯他才好……」
  黃通搖搖頭道:「關先生眉目間正氣逼人,不像是姑娘所說之人……」
  麥小喬翻眸看了他一眼:「你又怎麼知道——哼!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他真如黃兄你所說,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輕輕一歎,臉上浮現出一份傷感之色,她落寞地垂下頭來:「我還以為他……唉,我竟會錯看了他。」
  黃通怔了一下,忽然想起道:「剛才關先生離開之時,好像曾經說過,他還要回來,也許他有意暗助府上一臂之力,可不願事先告知也不一定。」
  「是麼?」麥小喬苦笑著說道:「果真如此,他也就不會走了,我不會這麼認為……」搖搖頭,她面色益冷地道,「算了,不要再談他了,今天晚上來看黃兄,一來是面謝你的見義勇為,再方面是來請教後天的對敵之策,不知你可有什麼對敵高見麼?」
  「姑娘誇讚了。」黃通濃眉微皺道,「姑娘即使今夜不來,在下明日亦當會稟明令尊,親自拜訪,面商機宜。」說到這裡,臨時頓住,張目左右看了一眼。
  麥小喬一笑道:「你大可放心,這裡沒有閒人。」
  黃通道:「這樣甚好……以在下之見,後天夜裡.金翅子老賊,必然親自來臨,府上雖有神機營的火槍防守,一來數目太少,再者金翅子武功太高,只怕難以防阻,姑娘你意如何?」
  麥小喬點頭,道:「誰說不是,幾桿火槍也只能嚇嚇尋常百姓,遇見了真正有本事的也就沒有用了。」
  黃通道;「以在下所見,兩位令親,現應先行避居別處,等過了此一風波之後再行轉回,姑娘以為如何?」
  麥小喬搖搖頭道:「這件事我早就跟爹爹說過,行不通。第一,我父親不欲嫁禍於人,如果他們二位老人家逃開,勢將連累全家滿門上下;第二,逃過了今日,又怎能斷定逃過明天?再說如今時間也來不及了。」
  黃通想了一想,也確屬實言,不覺點頭道:「姑娘說的也是,雖然如此,府上地方甚大,即使到時,令尊不得不出面應付一二,令堂也宜事先擇地藏匿,不宜為來人探知的好。」
  麥小喬點頭道:「過件事我也與母親商量過,她老人家雖不願獨自躲藏,但卻也由不得她了,到時候由我護侍左右,一切再見機行事吧,只是父親那一面,卻要全靠黃兄大力周全了。」
  黃通道:「在下正是此意。」說到這裡,他慨然歎息了一聲,又道,「姑娘請放寬心,俺必當竭盡全力保護大爺安全,萬一不敵,也只有以身相殉了。」說到這裡,一時面有戚容,令人大生感動。
  麥小喬一時連眼圈都紅了,「……黃大哥,你言重了,你可千萬不能存輕生的念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人活著,總有希望,請你務必要答應我。」一片真情流露,說時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點點滴滴,滑腮落下。
  黃通想不到這位姑娘竟是至情中人,見狀呆了一呆,甚是感動地道:「黃通記住了姑娘金玉良言,不敢輕言犧牲就是……夜深了,明日再從長計議吧!」
  麥小喬站起來道:「好吧!黃大哥跑了一天路,累了,還是早些休息,明天父親還要與你商量好些事情呢!」說完,她即步出室外。
  黃通跟出來,只見麥小喬向著自己微微一點頭,身形略閃,已掠出了三數丈外,隨即消失於夜色之間。
  黃通打量對方姑娘的身法,雖不能與關雪羽等量齊觀,卻也不同凡流,與自己竟也只是伯仲之間。他久仰這位姑娘在九華習技,學得一身了不起的功夫,今日總算眼見,麥玉階有這麼一個女兒也實在足以告慰了。返回房中,在燈下,他打量著那件「護心寶甲」,見是形同黑緞子一般地一件薄薄背心,當然絕非絲緞,入手柔軟不皺,卻又具有彈韌之力,體積既小,份量又輕,既非金屬,又非絲帛線麻,實在瞧不出是何物所織。如非關雪羽事先告知,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這麼小小單薄的一件東西,竟有「護心防體」之功。心中實在好奇,即脫下上衣,將這件寶甲穿上,試著用右掌在上面一折——他初次不敢用力,只是輕拍一掌,只聽得「啵!」地一聲,這一掌竟像是擊在了羊皮筏子上一般,居然為之反彈了起來,妙在肉身竟似未覺。黃通不由得大是驚喜,第二掌隨即加了三成力道,當即一掌重擊下去,和上一次沒有兩樣,耳聽得「啵!」地一聲脆響,整個身子為之大震了一下,差一點由座位上倒了下來。那只右手為之高高彈了起來,再察自身,除了掌下時遍體一熱之外,竟是毫無所傷。細推其原理,分明是把加諸的力道,由「點」向全面擴散開來,是以雖有震動,卻無傷害之力,再加上其本身的彈韌力道,自然把猝來的力量大大化解開來。
  這一發現使黃通極感興奮,大敵當前,竟然多了這麼一件防身至寶,實在是意想不到的助益。為了測驗這件護心寶甲是否兼有防刀之功,他即取出一把匕首,試向衣角上輕輕一戳,耳聽得錚然一聲,聲如裂玉,竟然未有所損,心裡一喜,第二次加重了力道,再刺下去,這一次由於力量甚大,刀尖下處,先是「錚!」的一聲,緊接著「卡!」的一聲脆響,那口匕首的刀尖,竟然斷折為二。經此一試,黃通乃大感放心,不再多疑。因恐寶衣失落,乾脆就穿在身上睡覺,心中一穩,再加上連日來晝夜奔波,因是倦極,心中略安,一枕甜甜便即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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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0:33 |只看該作者
第08章 老僧卜神課 佛偈動俠情

  破曉時分,關雪羽已來到了縣北百二十里外的石頭嶺上。
  嶺高千仞,上方下尖,尤其難行,遠遠看去,有如一把雪亮尖刀,插立雲天之間。
  石頭嶺上極高處仁立著一所古剎,便是遠近知名的出雲寺了。
  如照常規,登山人寺有一定的道路,鑿石而級,牽索為引,步步登臨。最快的腳程,也得耗上整天的時間。關雪羽捨此不圖,走的是偏峰捷徑。他輕功極佳,步險過澗,有如康莊大道,日出之前,便已經來到了頂峰的出雲寺前。出雲寺之所以為名,當在「出雲」二字。
  上「白」為「雲」,下「白」為雪,出雲寺恰恰夾在這二白之間,看起來自有其頂天立地一番氣派。所謂「高處不勝寒」,不必待到寒風凜冽的冬季來臨,石頭嶺在入秋之後,便已經開始落雪。今年大旱,不見落雪,但在頂峰,尖端也有少量積雪,卻也足夠將出雲寺點綴一番。
  幾隻寒鴉低飛盤旋在寺前老松之間,地面上散滿了落葉,風自天上來,貼著峰上的雪面刮下,真有股子冷勁兒,寺門是永遠開著的。
  為了防禦冷風的直襲,入門處架有四四方方的一面隱蔽牆,牆後是放生池,此時此刻,水面上卻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平滑得像是一片水晶琉璃。
  踐踏著一徑殘枝敗葉,關雪羽逕自來到廟前。
  天也不過才有上這麼一丁點兒明意,兩盞油紙燈籠,搖曳著婆娑昏暗的黃光,那光景兒,顯然透著十分淒涼。
  出雲寺的和尚敢情已經起來了,迎著薄薄的一天微曦,共分為兩列,正在操練晨功——像是一套拳法。一共是十八人,這就是除卻出雲方丈以及兩堂職司之外,廟裡僅有的和尚了。
  關雪羽的忽然出現,頓時使得操練中的和尚為之吃了一驚,全都停住了身手。
  一個年輕和尚隨手穿上了袈裟,怔了一下,緩緩走過來,一直來到了關雪羽身前,才恍然認出了來人是誰,立刻展開了笑臉。
  「啊,這不是關施主嗎?你老這麼一大早就上山來啦!」話聲才落,即見一個頎長留有黑色長鬚的和尚,由裡面快步而出,遠遠向著關雪羽打了一個佛訊,躬身說道,「貧僧奉方丈之命,在此恭候,施主請隨我後殿去吧。」
  關雪羽微微一笑,合十一揖,以佛禮答謝,道:「老和尚端的是無所不知,我還只當他坐關未醒,此番白來了一趟呢!」
  這個黑鬚中年和尚法號「至法」,乃是出雲寺的主持和尚,看來與雪羽像是認識。
  聆聽之下,即見他展開笑顏道:「方丈原來坐關,直到昨日傍晚時分才醒轉,晚課之後,方丈指示貧僧,說是先生今日日出前後必將到寺,有事相商,要貧僧在此恭迎,果然應驗,倒是貧僧迎接來遲,尚請海涵。」
  關雪羽頷首道:「看來老和尚功夫更甚昔日,誠乃吾佛恩典,你不必客氣,請前頭帶路吧!」
  至法和尚應了一聲:「是。」即轉身步入。
  關雪羽復向前來的少年僧人告了擾,這才跟隨著至法和尚向廊道步入。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根油松火把,劈拍響著在遠處燃著,油煙子裊裊升空,化為青白色一條巨龍,竟不為風勢所散,倒也奇怪。
  這條長廊伸展甚長,上為茅草,下鋪石塊,支柱皆為多年堅厚檜木所築,年代久了,其色如釉,閃閃而有光澤,整個長廊看上去樸實無華,卻是古意盎然,雅極了。前行的至法和尚,步履輕靈,神態安詳,望之即知身上的功夫不比尋常,穿過了長廊、正殿,來到了後山石室——這便是出雲和尚的修練坐關之處,平日本寺弟子,不得到特別的允許,是不能隨便進出這裡的。
  石室背山而辟,根本就是鑿壁而成,門前聳峙著一對石翁仲,插有一盞高挑紙燈,地上的石塊一路婉蜒伸展而出,排得很具藝術眼光,三三兩兩一直延伸到石室盡頭。
  關雪羽來這裡,已是常客,與出雲和尚更是交非泛泛,這裡的一切都很清楚——就拿這些地上的石塊來說吧,如非深知其奧妙者,便萬萬難以行走,敢情其中大有名堂,不知內情者一步妄自踏上,便將自討其苦了。
  至法和尚來到這裡,停下了步子,回身合十,道:「先生自己進去吧,貧僧該去關照前面的早膳了。」
  關雪羽道了謝,容得至法轉身離開後,他才轉向後面石頭禪房,喟歎一聲道:「老和尚別來無恙否?又來打擾你的清靜了。」他這裡話聲方住,即聽得正面石室內,一人浩歎道:「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阿——彌——陀——佛——」
  關雪羽微微怔了一怔,憧憬著老和尚的四句禪機,卻是似解非解,他微微一笑道:「老和尚,你又在跟我打啞謎了。」一面說,一面踏步而前。
  老和尚石室前,排列著數十方石塊,三三兩兩,頗為有趣,關雪羽前三後四地走了半轉,停下來笑道:「咦?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我半年不來,敢情你又換了名堂不成?」
  室內的老和尚卻笑應道:「原是故日三生石,舊靴逢雨沾新泥,三片桐葉隨風轉,五處燕子剪新衣。」
  關雪羽正在打量地上石子,聆聽之下,啞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前行三步,身形後挫,心裡默然念著一個「奇」數,雪衣輕振,已飄落室前。卻聽得室內和尚讚賞之聲道:「小子半年未見,竟是又長進了不少,看來我這裡已沒有東西再能留難你了,你固前程遠大,卻來尋我做甚?」
  關雪羽「哈哈」一笑,推門而入。其實,哪裡有門,只是三數串竹葉垂簾而已。隨著關雪羽的手勢,竹葉應手而啟,關雪羽當門而立。室內雖然燃著一盞青燈,只是在黎明的微曦之下,已顯得微弱,兀自「篤篤」有聲地在竹葉上搖曳不已。這裡光線不亮,卻足以辨物,一幾一案,俱在眼前。出雲老和尚披著一件藍棉布的舊袈裟,盤坐在蒲團上,他身材原本高大,即使坐著,卻也較諸一般常人為高。長眉,蒼發,臉上皺紋不少,只是並沒有十分老態。此時他面向長窗,臉上顯著一抹微笑。「餐六氣而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天逢大旱,如今這個也不好尋了……」打量著當前的年輕人,老和尚由衷地欣喜。瞇縫著兩隻長眼,他頻頻點頭道:「這麼早就來了,還沒有用過早飯吧?」
  關雪羽一笑道:「一經緊趕,失魂落魄.只怕老和尚你過時不候,哪裡有時間用膳,和尚你是明知故問了。」一面說,他那雙光亮的瞳子,在室內四下搜索著,嘴角綻其輕笑:「怎麼,大方丈有什麼好吃的,要賞賜我這個可憐人嗎?」
  出雲和尚笑起來了,偌大的年歲了,居然牙齒很好。滿嘴白牙,竟然一個不少:「小子,我看你是明知故問,這裡的一點傢俬,哪還能瞞得了你的法眼?怎麼,還要我親手送上吧?我看你是沒有這個造化。」
  「沒有這個造化我也就不來了。」果然他像是無所不知,左右打量一眼,逕自步向裡頭案前,竹案上蓋著一片蘆席,蘆席下面是一個竹笸籮,裡面有好東西。關雪羽微微一笑,老實不客氣的就享用了。
  一個剝了皮的光頭大首烏,卻是新鮮得很,輕輕一捏,竟像是擠得出水來——黑黑的頂門之下有一圈淡紅色的頸項,竟是一隻「粉頭烏」,難尋得很,藥鋪子裡有得賣,卻是價錢嚇人。
  關雪羽一時大為驚喜,拿起來就咬,一咬之下,才想起了有些不妥,側目視向和尚。
  出雲僧搖頭笑道:「癡兒,癡兒,豈不知『見光失靈』麼?原是留給你的,吃了吧!」
  翻了一下眼睛,關雪羽想說一聲「謝」,想到了老和尚的這句「見光失靈」,也只有悶著聲,匆匆幾口把一隻足足有四兩重的「粉頭烏」吃了個乾淨。
  老和尚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每一次看見他的時候,老和尚心裡都充滿了慈愛,也都會情不自禁地生出幾分「念塵」之感,也許是他的修行還不夠吧,還不能修到真正的「四大皆空」,再不就是他的塵緣未了,他們之間也許是有緣分的吧?
  一個大首烏入了肚,嗓子眼干干的,像是噎得發慌——不僅要吃,還想要點喝的。笸籮裡另外還有半截蓋著蓋兒的竹筒子,裡面盛著半筒子汁液,關雪羽端起來晃晃,笑道:「這是什麼?」
  「喝了吧!」大和尚笑嘖著,閉上了眼睛,像是飽經世故的老爺爺,對付調皮的孩子的那個神態。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竹節裡的玩藝兒,已被雪羽喝光了,「都喝光了?」
  「喝光了!」問得爽快,答得更乾脆。
  帶著幾分靦腆,關雪羽在老和尚對面坐下來,長長吁了口氣,像是吃飽了:「現在舒服多了。」
  「舒服多了?」老和尚喃喃地道,「忙了我一個更次,算是便宜你了。」
  「不好意思。」關雪羽一笑,道,「下一次輪著我孝順你便了,一卷『伽藍逢雨經』,我是抄定了。」
  「這也罷了。」老和尚微微點著頭,一雙眸子,只是骨碌碌地在他臉上轉個不休。
  關雪羽還在回味著剛才的飲料,由於常飲,一嘗即知,他細細回味地數著:「天門冬,地黃,黃精,枸杞子……摻著『子露』成汁——不對……還像是多出一樣東西。」
  「算你聰明」老和尚哼了一聲,「給你五個數目,猜不著即是朽材。」說數就數,一、二——「三」還沒有出口,關雪羽這邊已報出來了:「是了,是『四角菱』吧!」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說,算你答對了。只是他的那雙眼睛,仍然在關雪羽臉上轉著,慢慢地,和尚臉上已失了原有的笑容,「說吧,你今天來看我,有什麼重要的事?」
  「算是被你猜對了。」關雪羽道,「早知道,半年以前就該聽從了你的話,離開了臨淮關——如今……」
  「如今看來倒也不晚,只是你肯不肯罷了。」微微一頓,老和尚搖搖頭,又說了一個「難」字。
  耳邊上忽然響起了一陣子嗡嗡聲,膝朧中隱約可見一隻蒼蠅,在室內繞著,隨即撲向窗欞子,盡自拉個不休。
  出雲老和尚一聲喟歎道:「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艱,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生平被眼瞞……」頓住了話頭,老和尚豎起了一根食指,施展「乾坤一陽神指」之力,向著紙窗上一點,赫然作響聲中,已在桑皮紙上開了銅錢般大小的一個窟窿,算是為了那只無眼蒼蠅開了求生之路,頓時穿飛不見蹤影。是時朝陽新出,窗戶中映出淺淺的一抹紅光。室中二人,頓時沐浴在清晨紅日,無限光彩生機裡……
  關雪羽像是呆住了。
  「怎麼不說話?」老和尚打量著他——總是提醒著自己,這樣難得少年,不容他有所失足,然而「事有定數」,卻又是「強求不得」,且隨他去吧。這麼想著,老和尚倒是不再憂慮了。
  關雪羽恍然像是有所微悟,轉看向老和尚道:「你看我……還能退出來麼?」
  「你能麼?」老和尚問了一句,一雙眸子直直地向他逼視著。
  「我……只怕不能。」
  「為什麼?」
  「為了……」關雪羽歎息一聲,搖搖頭冷冷地道:「人情,道義……總之,我……不能。」
  「這就是了。」老和尚慨然歎息一聲,道,「不瞞你說,觀諸你此刻眉眼,只怕眼前有一步大難……唉唉……」
  「老和尚你怎麼說……」
  「癡兒……癡兒……」出雲和尚訥訥地道,「你燕門三代爭勝,鐵血鋼骨,無一為情所困,何以到了你這一代上,竟然這般窩囊了,敢是一蹶不振了。」
  幾句話說紅了關雪羽的臉,虎然作勢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卻也只是怒視著對方和尚,發作不得。
  可不是麼,雖然未必趕上與「燕」字門三代都論得上交情,就雪羽所知,打從自己祖父輩上,就與這個和尚有過來往,如非他是出家人,咳嗽一聲,硬要佔上「爺爺」的輩分,卻也沒有什麼說不過去。
  「哼哼……怎麼,我說這話你還不服氣麼?」出雲老和尚一雙蒲扇大手,在頭頂上搔了幾下,「小燕兒……我給你算個卦吧!」「出雲神卦」,可不是吹的,關雪羽從小就知道,只是老和尚不輕易為人算就是了。倒是「燕家神算」天下知名。
  「你燕家神算固然是頗有盛譽,只是碰見自己人,卻有些礙事——不比我老和尚的這一手,嘿嘿……不由你不信。」說著,他這就起卦了。
  只是幾個黑白棋子兒,唏哩一聲攤開來。端詳著,老和尚的臉色可不大好看——「我說的是吧,阿彌陀佛!這是一局險卦呀——」
  「你說清楚一點吧!」
  「說清了就不靈了,險,險……好險呀!」老和尚這一連三個險字,關雪羽可有些沉不住氣了,伸出手把棋子兒弄亂了。
  出雲和尚兩道長眉蹩在了一塊兒,微微搖搖頭道:「真教人難以相信,小燕兒——憑你這樣的身手,竟然還會……這就叫強中更有強中手……」
  關雪羽轉過身子來,走向窗前,佇立了少頃,就手推開了窗門,逼人的紅光,立刻大肆渲染了進來,「這個人,老和尚你應該知道。」他回過身子來,盯向出雲和尚,「長白山的那隻老金雞……飛來了。」
  老和尚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消失了,「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麼?」
  「小燕兒。」老和尚坐正了身子,道:「告訴我,你是否顯露了身份?我是說,可有人知道,你是『燕字門』的出身?」
  關雪羽搖搖頭:「除了你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老和尚道:「你能肯定?」
  關雪羽肯定地點了一下頭,道:「我現在是從母姓……」
  「那是姓關了?」
  「關雪羽……燕雪。」老和尚念著這兩個名字,除了一字相同以外,實在沒有什麼關聯。
  「隱得好。」老和尚點頭道:「以你母親那一身能耐,配得上你燕家了,姓關也不丟人。」
  「老和尚,你問我這些幹什麼?難道我『燕』家在武林中還結有厲害的冤家不成?」
  「怎麼沒有?」
  「是誰?」
  「哼哼……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你——」關雪羽往前邊踏進了兩步。
  像他這等身懷絕技的人,舉手投足,俱見功夫,一經著怒,內力便會情不由己地自然現出,此刻卻也不例外。隨著他前進的身勢,那股子無形的力道,直襲當前,勁道之強,把老和尚一絡子山羊鬍子都吹歪了。
  「呵呵……好小子……好小子……」老和尚一個勁兒地眨著眉毛,單手直豎,乾脆宣起了佛號來了,「無量壽佛,阿——彌——陀——佛——」
  關雪羽停下腳步,恨恨地咬著牙。他知道自己氣也是白氣,老和尚不想說的,就是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休想讓他吐出一個字來。怒氣既去,歎息一聲,他無可奈何地在一張竹椅上坐下來,看著老和尚苦笑了笑:「好吧,咱們不談這些,既然你什麼都不說,這一趟我算是白來了——」
  「你沒有白來,」老和尚一雙眸子炯炯有神,「最起碼我能給你消災抵禍。」
  「消災抵禍?」關雪羽曬道:「說來聽聽。」
  出雲和尚點點頭道:「從現在起,你留在我這裡,七天以後就天下太平了。」
  「你是要我七天之後再離開?」
  「對了……」
  「不行,」關雪羽冷笑了一聲,「理由剛才我已經說過了……罷了,我原想拖你下山,助我一臂之力,現在看來,希望渺茫。」雖然如此,他仍然還存著萬一的希望,眼巴巴地看著和尚,「你是知道的,我的『鐵胎功』功力不足,抵不過他的『黑手穿牆』……」
  「豈止是黑手穿牆?」老和尚冷漠地插了一句。
  「所以……如果你肯出手助我,憑著你的那一手『玉琵琶』,加上我燕家絕技,哼哼……就算他再厲害,也不是我們的敵手。」
  老和尚冷冷一哂道:「阿彌陀佛,老袖是早已跳出紅塵之人,這件事你莫要把我算上。」
  關雪羽愣了一下,點點頭道:「很好,我總算認識了你這個人了。」
  老和尚又宣了一聲佛號,才道:「你我今日處境不同,不能一概而論……小燕兒,你莫要擾亂了我老和尚的心境。無量壽佛——」念時手捻念珠,眉頭輕聳,竟自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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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0:44 |只看該作者
  關雪羽呆了一會兒,想到即將遭劫的麥家大小,不禁一時心情紊亂,面前忽然現出了麥小喬的影子……她那雙深邃卻不失天真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視著,白皙的臉上,竟失去了笑容——敢情竟是一張待死的臉。一剎那,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論交往,不過是數面之緣,不到什麼深的感情。即使與麥老爺麥玉階,也不過是一次談話的交情,犯得上管這個事麼?況乎是這等以性命相搏之事。然而,偏偏就是壓不住心理上這股子激動的情緒,除非自己是個不思不想的木頭人,否則,有血有肉的一條漢子,這口氣是忍不下去的,更逞論什麼仁義俠情了。
  即使在日光的正射之下,他那張瞼也過於蒼白了。
  心裡的激動,熱血沸騰著,幾乎像是要噴了出來。越是這樣,看著老和尚的那種事不關心的神情,就越加可恨,真恨不能跳起來狠狠地踢他一腳——「燕字門」在武林中獨樹一格,向以「性功」見長,這種「性」實在是「性命之性」,昇華了也就是佛道界所標榜的「無性」之性。那是「苦修」之後才能常見的成果,一旦成功,七情六慾難犯其身,殊不容易。燕雪(關雪羽)在這一門家傳功力上,自信已有幾分火候,素日受益頗多,然而今天……
  老和尚其實沒有入定,炯炯目神,透過細開的兩道眼縫,直直地打量著對方這個年輕人,對方的一舉一動,包括肚子裡想的,也逃不過他的這雙「法眼」。「阿——彌——陀——佛——」平白無故地又再宣了一聲佛號,「這件事看來你是管定了?」
  關雪羽用堅毅的目光代表了回答。
  出雲和尚喃喃道:「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千百劫,常在纏縛。」睜開眼睛,直直地逼視向對方。
  關雪羽不禁為他凌銳的眼神,驚得一驚,下意識地為之目逃,少頃,他又把目光回到了老和尚臉上。
  「小燕子,聽我說,這件事不要去管吧!」他竟是一片「苦口婆心」,奈何少年人不為之所動。
  「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老和尚幾乎在哀求他了,「你可知你大伯父燕子青老快客,那只左臂是怎麼斷的?」
  「那又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與這件事固然無關,只是卻似給你一個告誡。」
  關雪羽沉沉地出了一口氣,老實說這當口,他實在是沒心情再聽這些了。
  老和尚卻偏偏裝作不知,兀自不厭其煩地繼續說下去:「四十一年前,不……四十二年了吧!」他點點頭,「四十二年前,一個落雪的夜晚,你伯父管了一件閒事,為了救一個不願出家的小尼姑……」
  「那是我的大伯母,女飛衛石明玉。」
  「不錯,是石……明玉。」老和尚冷冷地說,「對方是出了名難惹的青竹塘主無耳老尼,她好不容易收了你伯母這個得意弟子,欲將她一身武學,盡數傳授,偏偏你伯母竟無意出家……整天哭哭啼啼,你伯父燕子青為此抱不平,竟自輕易地向老尼下了戰書,那一日我正與你祖父在堂上對棄,你伯父來了,他們父子的幾句對話,我如今還記得。」
  關雪羽默默地注視著,要領略他的弦外之音。
  出雲和尚輕輕哼了一聲道:「他父子一番對答之後,你祖父說無耳老尼不易招惹,你伯父竟然不予理睬。你祖父問他燕家絕技『七十二式燕子飛』會了多少?你伯父答說全都會了,你祖父遂命他當堂演來。」
  關雪羽怔了一怔,這倒是他以前像聽說過的,卻也有幾分置疑:「且慢,難道你親眼看見?」
  老和尚莞爾一笑,點點頭道:「問得好,你燕家絕技自是不容外人窺視的,即使我這個出家人也不例外,我知趣地避開了。」
  關雪羽點點頭,這才有幾分道理。
  「我回來的時候,你伯父顯然已表演過了。」老和尚說,「你祖父竟然讓他去了。」
  「那是因為我大伯父果然已精通了我家絕技?」
  「不然,」老和尚冷冷地說,「你祖父當時告訴我說,你大伯卻連一半的火候都沒有。」
  「那——為什……麼又……」
  老和尚的手勢,止住了他的發問——
  「你祖父繼續與我下棋,」和尚接下去說,「下了一半,他老人家停子不發,待看他時,竟自落下了淚來。」
  「這又為什麼?」
  「唉!」和尚道:「我當時佛門功業不深,也自迷離,見你祖父傷心落淚,不免問故,你那祖父乃告我道,你伯父此一去,凶多吉少,苟能不死,也必將落得『斷臂』而歸的奇慘下場。」
  「啊——」關雪羽不禁呆住了。
  老和尚歎息一聲,讚歎道:「你祖父真不愧是一代劍客,料事如神,當然,這全與他知彼知己的精湛武功造詣有關。」微微頓了一下,老和尚接下去道,「在我追問之下,你祖父才說你伯父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之中,有十二手欠熟,十一手方自入門。這還不說,其中有一手最重要的,竟與他往日傳授完全背道而馳,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是『走火人魔』——練左啦!」
  關雪羽發出了幽幽一聲歎息。
  出雲和尚道:「就因為如此,你祖父乃斷定他必將落敗在這一招上,而且他更推算出無耳老尼將以何種劍術來對敵,並且其中何一手招式來取勝——於是判斷的結果,你伯父即使躲過了咽喉,也難逃失臂的下場。真正為他說中了,老和尚生平從來也沒佩服過人,你祖算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一個人,到如今,我仍是自愧不如。」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道:「這麼說,我祖父就錯了。」
  「為何?」和尚一本正經的樣子。
  關雪羽道:「既然他老人家早知道如此,就不該讓我伯父前去冒險。」
  「嘿嘿,說得好,說得好,阿——彌——陀——佛——」
  關雪羽言出,立刻即有所警,心裡大為震盪,敢情「薑是老的辣」,想不到老和尚還有這麼一手,以古諫今,當下垂頭深思不語。
  老和尚訥訥地道:「事後你那祖父說,他果真要強留你伯父,並非不可,只是日後必將為你伯父所不諒,他亦難逃清議……而且也破壞了你伯父日後與你伯母的一段良緣。當然,這其中還有更深一層的理由,包括你祖父為化麼不親自出手……然而,這些都是題外之言,與今日之事顯然不相干了。」
  關雪羽看了老和尚一眼,這一霎,他心情亂極了。
  老和尚點點頭道:「你大伯的一生,就因為失了一臂,整個的毀了,日後雖然蒙你祖父破格造就,最終學成了絕技,但是較之你父親獨得燕家門真傳的蓋世身手,可就差得遠了。」
  微微一笑,老和尚那對精華內蘊的眼睛深深注視過去:「我與你們家稱得上是三代論交了……小燕兒,就算我托個大吧,你燕門絕技不現江湖已近十年了,你父親何以『青燕峰』閉門深居,永世不出,你母親又為何長伴青燈,看破紅塵,晚年向佛……這些你可明白?是否與波譎詭異凶險的江湖生涯有關?你父親是錯了,不該要你來投奔我的。」
  關雪羽冷笑道:「這又為什麼?」
  老和尚搖搖頭,「為什麼?我也得管得了你呀!」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關雪羽站起來,又走向窗前。雖然陽光正燦爛,這裡卻「高處不勝寒」,颼颼的寒風吹過來,臉上就像是被針扎那般的疼痛滋味,他強自壓抑著那顆激動的心,一言不發。
  「小燕兒,讓我再來問你一句話,好吧?」背後傳過來老和尚的聲音。
  關雪羽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氣忿,一想到麥家全家大小,他真的在這裡挨不下去了。「你就問吧!」
  老和尚冷森森地一笑:「你自信較之當年你大伯父身手如何?」
  關雪羽緩緩地回過身來:「要親眼一看麼?」
  老和尚搖搖頭含笑道:「那倒不必,你是在笑我看不懂是吧?」
  關雪羽哼了一聲道:「你素知我父子的為人,他如果認為我武功不足,是不會讓我下山的。」
  老和尚點點頭,相信這確是真的。「那麼令堂那邊呢?」
  「家母那一邊卻是更為嚴格,但是我總算勉強也通過了。」
  「嗯——你母親可有什麼關照?」
  「沒有。」關雪羽接下去道,「她老人家確是愛子情深,竟然偷偷把燕家家傳之寶『金燕護心寶甲』交給了我。」
  「阿彌陀佛,」老和尚低低的宣了一聲佛,「這麼說,你們燕家的『鐵胎神功』,你還沒有練熟羅?」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如果我有十成的火候,今天也就不來看你了。」
  「無量壽佛,小燕兒,你可知那只長白金雞的厲害?你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
  「你顯然還不太清楚。」老和尚目光湛湛地看著他,「此人六歲從師,練洗骨易髓之功,全身上下兵刃不進,更不怕拳腳肉掌加害,如果你的鐵胎功練成了,也許還可與其一較長短,但如今,你顯然已非其敵。」
  關雪羽呆了一呆,他只知那隻老金雞「黑手穿牆」功十分了得,卻不知對方還有這一門功夫。然而,不知怎地,他心裡卻是一直燃燒著與他一見高下的火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強者」心胸了,更何況這其中還包藏有「俠義」二字。「你也許還不十分清楚。」老和尚習慣性地又宣了一聲佛,「阿彌陀佛,我再多告訴你一些吧,這人姓過名叫龍江,出身黑龍江畔,六歲從師,他師父是個埋名隱姓的異人,出沒白山黑水,以採參為生,當地人都叫他『老人參』。這個過龍江從他習技,除了練成洗骨易髓刀槍不入的一身能耐之外,由於每日隨師翻山越嶺,食盡靈藥,是以也練成了凡人難望其項背的一身輕功,其成就據我所知,也只有你交親燕追雲與另一個人才可與其較高低。你的輕功極好,是否能如他可就不知道了。」接著他歎了一聲道,「……這些都是他早年的出身,至於以後如何又打入黑道,顯然是另有一番奇特的遭遇了,這些你父母親就又比我清楚得多了……他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麼?」
  關雪羽搖搖頭,心裡不禁有些怯虛,父母親豈能真的沒有告誡。母親甚至於再三的囑咐,要躲著這個人,千囑萬囑,要自己足跡不涉及遼東,看來確實對此人大存戒心,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鬼使神差的,這隻老金雞,竟然飛出了遼東,來到了中原內陸,偏偏來到了臨淮,眼前就幾乎要與自己見面了——這可真是冥冥中的安排。
  「這就是你父母的不是了……」老和尚聳了一下長眉,像是有話要說,卻又吞進了肚子裡。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道,「……也許這正是你父母的苦心……無論如何,我可以斷定,你父母是不希望你與這個人見面的……」
  關雪羽點了點頭,不能否認,忍不住地問道:「這又為了什麼?老和尚你知道麼?」
  出雲和尚搖了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你應該相信你雙親之言……不見的好。」
  關雪羽歎了一聲道:「老和尚,你的意思,莫非要我見死不救?」
  「非不為也,乃不能也。」老和尚訥訥地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明知不能而偏為之,愚夫也,小燕兒,你要知道,『燕字門』如今只有你這一脈單傳了。你父母既把你托付於老衲,顯然有讓我就近管教之意……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離開。」
  關雪羽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卻見老和尚已自站起,微微含笑道:「從現在算起,二十四個時辰之內,你暫息在我這禪房之內,前殿還有事情,老衲我這就失陪了。」
  關雪羽怔了一下,來不及說話,老和尚已轉身步出。
  禪房裡頓時只剩下他一個人。
  關雪羽一時大為氣悶,但卻又不能發作,他並非凡事任性的人。老和尚方才一番勸誨,未嘗沒有道理。當日來時,父母一再關照,凡事要與這和尚商量,對他推崇十分,自非沒有道理。父親常批評自己秉性剛毅,剛愎自用,何以又令自己千里投奔,從這老和尚研習佛門經典,每日唱「大悲咒」百二十遍,以及抄寫經文等不著邊際之事,莫非這其中含有深意不成?或是看出自己眼前有什麼不祥之災,要出雲和尚為自己佈施消災?可真是讓人糊塗了。偏偏老和尚行事與他說話一般,常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人捉摸不定,真正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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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1:42 |只看該作者
第09章 食肆遇嬌鳳 路途受襲擊

  禪房已經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盞油燈,噗地一聲忽然冒了個火花,隨即為之熄滅。他心裡像是壓著石塊那般的不開朗,他無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來,步向窗前,陣陣晨風襲過來,意外的,他發覺到,兩行水仙開得異常燦爛,卻有一個白首禿頂的和尚,正蹲在那裡整理,不由心裡動了一動。
  水仙花在這一個時令裡盛開,似乎是早了一點,或是山上寒冷,連花幾也亂了規矩,妙在這片景致那麼好,自己方才來時,竟然是沒有發現。
  那個禿頂老和尚也不知是誰,從背影上看,像是這裡的佛淵閣管理師父,法號大昌,自己與他不過前此留寺時見過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麼招呼了。
  勉強耐著性子,在屋裡呆了半個時辰,老和尚竟是還沒有轉回,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氣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說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雲和尚轉來發現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來,在蒲團上趺坐運動一回。
  也許是方才吃了那株粉頭烏,又喝了些輕身益氣寧神的藥汁補物,這一運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漸漸鎮定下來,他原意不過是略作調息,使得精力恢復即可,哪裡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許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漸漸引發生效,關雪羽只覺得通體上下一氣相通,暖洋洋,溫酥酥地,一氣貫穿奇經八脈,繼而三十六重樓,正所謂「三花蓋頂,正氣朝元」,整個感觸完全浸之於「坎離相交」之中,此時此刻,自是人我兩忘矣。
  說是「一覺醒轉」也未嘗不可,像關雪羽這類深精異功的奇人,原本把內功調息「入定」功夫,當作睡眠,時間可長可短。平常關雪羽運功入定,最多不過個把時辰,即可自行醒轉,今天卻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課時間延長了。促使他醒過來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紅光。待到他睜開雙眼,才猝然發覺到敢情已是日暮黃昏時分。
  幾隻白羽山禽,低飛在出雲寺頂,發出「呱呱」刺耳的鳴叫之聲,顯然「倦鳥思歸」正是一日將盡。關雪羽由蒲團上站起來,只覺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確定了眼前時刻,由不住心頭一驚。
  出雲和尚分明還沒有轉回,另一個和尚,顯然卻已經等候著他了,禿頭、白眉、清懼、瘦小——就是方才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個佛淵閣的師父大昌和尚。「阿彌陀佛,少施主醒了?該是晚膳時間了。」一面說,這個和尚緩緩由椅子上站起來。
  關雪羽怔了一下,打量著他道:「是大昌大師父麼?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出雲老方丈呢?」一面說,隨即四下張望一眼,卻不見老方丈蹤影。
  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方丈暫轉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靜居三日才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與少施主講上一卷經文,阿——彌——陀——佛。」
  「哼哼……」關雪羽冷笑了一聲,暗忖著好個狡猾的出雲和尚,自己不現身,卻要這個大昌師父來應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夢?當下直視向大昌師父道,「多謝大師父,在下此刻無意聽什麼經文,請領我與貴方丈一見,我這就要走了。」
  大昌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還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禪,囑咐老僧說,要三日之後才能醒轉,少施主三天之後再見他吧!」
  關雪羽點頭道:「原來如此,好吧!既然他無意見我,我也就不見他了,就煩大師三日之後,代向他轉告一聲,我這就下山去了。」說著向對方大昌和尚深深一揖,邁步向外就走。
  不意他這裡腳下方一邁動,卻只見眼前人影一閃,一片微風掃過,大昌和尚已是當門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觀其站立之處,不偏不倚,正好攔在門道之中,擋住了關雪羽的去路。
  關雪羽心頭一驚,後退一步道:「咦,大師父這是為何?」
  「阿——彌——陀——佛,少施主萬請海涵。」大昌和尚深深地彎了一下腰,手打問訊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內請施主暫不離開。」
  關雪羽這才明白過來,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師父你監視我的進出,可是?」
  「施主言重了。」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施主請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頂首伽藍經』要與施主研究呢!」
  「謝了。」關雪羽霍然之間怒火由心起。只是無論如何,出雲和尚對自己總是一番善意,卻是莽撞失禮不得。「大和尚,請你讓開些,在下不便開罪。」一面說,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間的力道,向著對方和尚腰間搪去。因不知對方到底功力如何,關雪羽只不過用了三成力道,哪裡知道這個大昌和尚卻是個十分強悍的練家子。關雪羽這只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腹吸胸地向後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卻硬硬地把腰腹收進了半尺有餘。關雪羽的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會落了個空。
  「阿彌陀佛,少施主還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禮了。」嘴裡說著,兩隻枯瘦的手掌,左右齊開,驀地直向著關雪羽的雙肩上抓去。這麼一來,關雪羽可不能再等閒視之了。他「燕」家身法,果真是虛實莫測。大昌和尚雙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間,眼前清風一陣,人影乍飄,手上一鬆,已自落空。大昌和尚心頭一驚,腳下一個搶步,擰身現掌,正待向對方身上擊出,關雪羽卻遠較他要快上了許多,一股奇熱氣息,隨著凌厲的掌風,已向他背後「志堂穴」上攻來,掌出如電,簡直不容大昌和尚少緩須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頓時只覺得後肩上一陣奇熱,卻已為對方凌厲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閃了一閃,向前一連踉蹌了三步,才得掌樁站穩。
  關雪羽當然無意傷他,是以臨時存了仔細,這一掌如果真的打實了,大昌和尚非受傷不可,此刻卻只是把對方身子逼開去而已。「失禮了。」隨著他的話聲出口,身形一閃,已奪門而出。
  原來這個大昌和尚受了出雲老方丈的囑咐,表面上來此與關雪羽講授佛經,實則卻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務,現在乍見對方少年,已將奪門而出,職司所在,如何依得。「少施主你走不得。」嘴裡嚷著,情急之下,這個和尚足尖力點之下,施了一個虎撲之式,兩隻瘦掌交錯著,用「白猿獻掌」的一招,直向關雪羽兩掌上拿去。和尚用心,只待著這一雙手掌搭上了對方肩頭,則可施展佛門「分骨術」手法,先將對方一雙手臂拿脫節再說,這麼一來,對方想必就老實了。哪裡想到對方這個年輕人竟是這般扎手。他這裡雙手方遞出,即見關雪羽身子向下一收,緊接著一個急旋,有如飛雲一片的已閃了出去。大昌和尚「嗯!」了一聲。他既為出雲和尚看重,當然不是無能之輩。眼前一見關雪羽要走,更是情急,一聲叱道:「哪裡走。」灰衣翻揚之處,即由其肥大的袖口內,蛇也似的飛出了一根杏黃色的絲絛。
  原來在這根絲綜上,大昌和尚有幾手絕活兒。他早年有個外號,人稱飛索僧,出身少林,為少林寺內習此索技僅有之二僧之一。如今這門索技,也早已經失傳武林,出雲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於如此,才令他看守關雪羽。
  關雪羽身形方自縱出,在空中將下未下之間,只覺得足下生風,一根軟絛已臨足下。
  和尚這一手功夫,堪稱巧妙至極。這根絲絛一經拋出,在空中成了一個「之」字形,由下而上直向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來。
  也是關雪羽一時大意。由於方才一試之下,雖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絕難是自己對手,因而並不曾把他放在心上。這時見狀,卻也並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腳尖上暗用力道,直向著這根絲線上挑去。待到他足尖方自與絛端一接觸,才知不妙。敢情那長有十丈的軟索,其上竟似絲毫不著力道,出奇的軟。關雪羽一驚之下,不容他抽招換勢,足下軟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勢而上,力道運用之巧妙,堪稱一絕。只覺得「唰!」地一聲,已將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了個緊,緊接著在空中打了個螺絲旋兒,直栽了下來。
  關雪羽一時大意,為對方拿住。畢竟他「燕字門」出身之人,功力大是可觀,即使如此,卻也絲毫不著敗象,身子一溜煙地墜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大昌和尚一聲叱道:「倒!」只見他單手運勁,霍地向外一帶,這一帶之力,其力至劇,誰知對方年輕人直直站立的身軀,竟是絲毫也不曾搖動。
  大和尚第二次運勁,足下跨馬單襠,右手用「左銅錘」巨力,第二次力帶之下,決計要把對方這個年輕人扳倒了。這一帶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為他扳折了。
  關雪羽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顯然是又白施了。
  兩個人——一僧一俗遙遙對立著,有如石頭人一般,介乎兩者之間的這根絲絛,像是鋼索一般繃得那麼緊,大昌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他單腕纏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內力貫注進入絲絛之上,一霎間面紅如血,額頭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兩個人可就較上了勁兒了。
  關雪羽顯然被對方這個和尚逼惱了:「大昌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讓你見識見識吧!」一面說,他自丹田內徐徐提起了一股勁道,曲徑通幽地灌輸於一雙手指之間,隨即向著那根被拉扯筆直,形同鋼索一樣的絲絛上落下去。
  大昌和尚那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這時見狀,只嚇得瞪大了雙睛。他不敢相信對方這雙手指竟能把貫注有無限內力的這根絲線剪斷。
  事實確是這樣。
  就在關雪羽這雙手指落下之處,耳聽得「崩!」的一聲輕響,這根較拇指還要粗上一倍的絲絛竟自從中折為兩段。
  由於力道過劇,大昌和尚整個身子霍地向後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許開外。站起身來的大昌和尚,一面氣喘著,先時通紅的臉這一霎卻顯然又過白了。「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大昌和尚那麼驚悸地打量著對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
  關雪羽卻已將身上繩索脫下,微微一笑道:「這麼說,我可是得走了?」
  大昌和尚歎息一聲道:「老衲無力阻擋,也只有悉聽尊便了。阿——彌——陀——佛——」
  關雪羽冷笑道:「那就請和尚你轉告方丈一聲,說我走了。」話聲才出,立刻就覺出身後有異。關雪羽身形向前一壓,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轉了過來,卻是一片三菱紅葉,直向他頭頂上飛來。觀諸這片紅葉的飛落之勢,稱得上至為巧妙。關雪羽一經發覺,這片小小紅葉已取垂直落勢,直向其頂門上直穿落下來,勁道之猛,大出常態。關雪羽心頭一驚,觀諸眼前情勢,如果用尋常閃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適合。總算他的「燕子門」手法特別,一式「反摘金鉤」,被公推為燕門不傳絕技之一。眼前情形,對方所發之暗器,雖只是小小一片紅葉,一經傑出的內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較之金鐵毫無少讓。尤其像是眼前這般直角折落之勢,更是武林罕見,為關雪羽平生僅見。「哧——」一股尖銳風力,透過那片小小紅葉尖端,直向關雪羽頂門之上力投直下。
  情勢之險急,局外人實難想像,卻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有數。關雪羽似乎已無能躲閃,偏偏他那只反撐過來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只一下已將來物兜入指掌之間,看來固是險到萬分,卻連關雪羽的髮梢也沒有沾著。
  關雪羽原以為那片紅葉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後才覺出其上敢情並未曾著有絲毫力道,輕若鴻羽,心內暗吃一驚,領會到對方這種「力道中抽」的手法,的確高明。
  武林中具有這等手法的,他自忖除了父親之外,至少這還是第一次遇見,當然,立刻他也就知道發放暗器的這個人是誰了。除了「出雲」老和尚之外,似乎沒有別人有這般功力。
  當前竹影裡傳出了一聲輕歎,一個人輕聲道:「還有這個。」
  關雪羽一聽聲音,就知道自己並沒有猜錯,發暗器者正是出雲和尚本人,卻是沒有時間容得他打一聲招呼。緊接著老和尚話聲之後,只聽得竹叢中一陣亂響,隨著搖動的竹梢,一千百片竹葉有如飛蝗萬點般,更似亂箭齊發,一股腦地全數直向著關雪羽全身族擁了過來。
  暗器手法有所謂的「滿天花雨」打法,觀之眼前的一片竹葉,卻是較請前者要高明多了。千百片竹葉乍觀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嘯狂湧而來,似乎每片竹葉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勁道,只聞著凌厲的呼嘯聲,已有驚心動魄之勢。
  關雪羽猝然一驚之下,發覺無論攻守走防,都已無能為力。很明顯的,老和尚這是逼著自己要見真章了。
  關雪羽雖不情願上來現出他燕家不傳絕技,可是情勢所遏,卻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雖然說這門功力自己並未練就十分火候,卻也大可一用。
  驀地,他長吸一口氣,右手飛掄處,一件長衣已凌風抖出。空氣裡像是摔碎了一個瓶兒那般地脆響了一聲,卻只是一出即收。隨著他抖動的長衣,大股疾風,怒濤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風捲、葉落、衣出、衣收——四股不同變化,看起來形同一式,這種「碎發即止」的出手,儼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風飄衣影,其勢如鷹。
  山雲老和尚已來到了眼前。
  四隻眼睛對視之下,老和尚清懼的臉上,洋溢著無限欣慰之情——卻又似幾分淒涼。「阿彌陀佛——老和尚總算老眼不花,燕家門終將有後……我已無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過分欣慰,或是別有感觸,隨著話聲一頓,一串清淚,竟籟籟奪眶而出,點點滴滴跌落塵下。
  關雪羽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發作不得,事屬昭然,老和尚這是在測驗自己的功力,顯然他已經放棄了再阻攔自己的決心。關雪羽這一霎,內心真是矛盾極了。
  片刻心神交戰,他才向對方這個深愛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發地轉身自去。
  山頂上原已聚滿了霧氣,敢情暮色已沉。
  關雪羽去勢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間。
  兩個老和尚,四隻眼睛那麼悵望著。
  「阿彌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聲佛號轉向出雲和尚喃喃地道,「這位少施主,原來是『燕家門』的出身,怪道有這般身手……」
  出雲和尚點點頭,歎息道:「他的確身手驚人,只是卻未必能逃脫眼前一步大難……」說著,他隨即發出了一聲浩歎。
  「這……」大昌和尚顯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無能為力……」出雲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燕家這個僅有的根苗吧!」
  八月十五日。
  凌晨。
  鳳陽城西,長淮衛近郊,薛家老坊。
  天不過才約約的有些兒明意,薛家老坊已開門應早市了。
  早市,燒餅,麻花兒,油條果子,江米粽子,紅米粥,糯米糕,油餅,豆腐腦兒,豆漿……大概就是這些了。薛家老坊顧名思義,當知是一塊老字號了。老字號必然有老顧客,薛家老坊可就是全靠這些老顧客捧場,才得生意鼎盛,遠近馳名。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店不在小,有客則昌。別瞧薛家老坊的店面兒不大,說到早市生意,整個長淮衛地方,可就數他這一家最盛了,就連鳳陽府也算上,勝過它的可也不多。吃過的客人都知道雖然是普通的幾樣早點,薛家老坊做出來的味道,就是與旁人不一樣,莫怪亦有人大老遠的由鳳陽府趕來,為的是一快朵頤。
  年頭固然不對,地方奇旱,長淮衛竟是托老天爺的福,居然與臨淮關一樣,尚能勉強維持。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干了兩口,剩下的兩口出水也不多,為了他們這塊多年的老字號,不得不勉力地苦撐著。
  小夥計李昆才一撤下門板,一條長長的人龍,已經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拉著小孫孫……油條麻花,豆漿燒餅,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孫三代都出動了,還是忙得團團打轉。
  他這裡也有十來張桌子,開門應市,門一開啟,眾人一擁而上,馬上可都坐滿了。
  關雪羽晚了一步,輪不到他上桌子,買了兩套燒餅油條,一張油餅,待將離開,卻被好心的薛家爺爺一隻旱煙袋桿子攔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裡遲疑了一下,關雪羽點點頭,「不錯,我是……外地來的……你……」
  「哈哈……」老爺爺咧著嘴笑道,「趕了夜路?瞧瞧這一身的土!來來來……弄個座兒坐下歇歇……」人可真夠熱心,一隻手拉著關尋羽,旱煙袋分撥著前面的人,「勞駕,借光——這可就把關雪羽帶到了座頭兒上。
  座頭並不空著,早有一個人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裡。嘿!好小子,一個人佔著整張八仙桌子。
  「對不起,爺兒們。」薛老爺爺一面拉出一張椅子讓關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著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擠一擠吧!」
  「混——」下面一個「蛋」字沒出口,算是給對方留了些面子,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來,敢情是不樂意。
  不要說薛老爺爺,就連關雪羽也給怔住,咦?老爺爺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一面打量著這個不通情理的主兒。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蛋子,吊梢眉,高個頭,腰彎下來活像個大蝦米,一身皮包骨頭,全身上下加起來,大概沒有四兩肉,好不講理的一張臉。
  背上背著馬連草的一頂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長褲,足下是一雙多耳芒鞋,桌面上紅絞子包著個長方的窄細匣子。這漢子怒睜著一雙三角眼,打量著薛老爺爺:「老東西,沒瞧著這座兒上有人麼,幹什麼還往這裡擠人?要不是看你一把歲數,我這就剝了你的皮——」好傢伙,這麼橫的客人,還真不多見呢!
  一聽見要剝皮,薛老爺爺可捺不住了,早年練過幾年拳腳,雖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說在地方上混了這麼些年,晚年生意發財,誰見面不笑著哈腰,先給他老人家打上一聲招呼,請安問好,這小子算是老幾?居然給臉不要臉,上來就要剝皮。「你……這個混……小子……」心裡一氣,老頭子赤著臉,紅著脖子,連身子骨都抖顫了,一根旱煙袋桿子,幾乎都要指在那漢子的臉上。
  一看要生事,關雪羽第一個皺起了眉頭。他可不願意惹事生非,尤其是這當口兒。「算了,算了……老爺爺,你坐下來吧……」嘴裡說著,就把薛爺爺按坐下來,一面打量著對方那個不講理的客人,「老兄這是怎麼說的?何必出口傷人?」
  「你又算老幾?給我起來。」這麼一叫嚷,自然語驚四座,頓時舉座無聲。一看要鬧事,薛家幾口子,可都聚集了過來。當家掌櫃的薛托,四十來歲,膀大腰圓,一張黑裡透紅的臉,鬍子根根見肉,就看這副長相,豈是好欺侮的。他這裡一現身,先向著關雪羽賠笑拱手說道:「客人,沒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來得正好。」老爺爺氣得直翻著白眼,一面指著那個瘦子,「這位客人是屬螃蟹的,橫行霸道,他要剝我的皮呢,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有這個理字沒有?」
  薛托冷眼上下一打量對方這個客人,心裡可就有了數,在江湖上跑的人,講究的是「識相」二字,一看對方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講究的是八面光,又謂之「和氣生財」,別看薛托一副膀大腰圓的架子,說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靈活得多了:「客人有話好說,這是怎麼說話的?……您這麼一嚷嚷……咱們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話好說嘛,來來……坐坐……」回頭叱喝一聲,「來,給二位客官看茶。」
  關雪羽固是見怪不怪,坐著不動,那個瘦漢子,倒像是觸及了什麼,一時也不想發作了。冷笑了一聲,瘦客人坐是坐下了,兩隻眼睛裡,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個規矩,我先來的,再說,我們還有人來,我也不是不給錢。」說到錢字,瘦子一隻手已摸出了老大個兒的一個元寶——足足有十兩重的一錠官銀。「哼,夠不夠?這張桌子我是買下來了。」手按,銀落,跟著拿開了手,嘿嘿——大傢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個大窟窿,卻與那錠銀子一般平齊,元寶可是齊邊兒地嵌進去了。在場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臉啦,一個個目瞪口呆。
  先是瘦漢子的出手,已夠驚人。這年頭兒,十兩重的大元寶,吃一餐早點?簡直是斜門兒,敢情是財神爺上門來了。繼而,接下來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駭然,練過幾年拳腳的薛托父子,看在眼裡,嚇在心裡,尤其是薛老爺爺,先時的一肚子邪火兒,早就飛得沒了影兒,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兒了。「這……客人你這麼一說,倒是小老兒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轉向關雪羽,抱拳怪不得勁兒地道:「這位相公沒得說的……您請這邊擠擠吧!」鄰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趕忙讓了個空位,起身相邀,關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搖頭一笑,這當口兒,他倒是不想動了。
  「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還有朋友,您就挪個座兒吧!」掌拒的話鋒一轉,顯然站在瘦客人這邊了。
  瘦客人兩隻眼裡厲光奪人,那樣子恨不能一口把關雪羽吞進了肚裡。
  偏偏關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穩如泰山,一杯熱茶下肚,就更不想動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發作,只聽得門前蹄聲得得,繼以傳過一陣極為悅耳的小小串鈴聲。
  對於久處此地的朋友來說,這種聲音,因是一聞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鐺聲音,只是耳邊上這串聲音,卻顯得小巧細緻多了,聽在耳朵裡分外悅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發作的臉,在忽然聽見了這陣子鈴、蹄之聲,不禁微微一變,慌不迭地離座而起,閃身直直地侍立一邊。
  這個奇異的動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著門外注視過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紅鬃大馬,參著個長身細腰的大姑娘,就在眾人聞聲注目的一霎眼之前,來到店前。
  馬俊,人嬌,可都是好樣的。百十雙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過是十八九的年歲,長長的一頭黑髮,斜著梢兒,自一邊搭落下來,紮著金絲帶子,上面綴著光華奪目、老大的一顆明珠,紅緞子對襟單衫,配著碧海天青的八幅風裙,只瞧瞧這身衣著,已知不是尋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別說模樣兒多麼逗人了。一人一馬,猝然的來臨,對於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來說,豈止是眼前一亮?張著跟的閉不上,閉著的嘴張不開,小地方嘛,見過多少世面?
  打量著這般眾生相,馬上少女先就不樂,眉毛微微皺著,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討厭」,腮幫子可就擰向一邊去了。
  大傢伙這一會兒才像是喘過了一口氣兒。
  小夥計李昆,像是驚了風地打了個哆嗦,這才想到了應對之方,往前趕了一步,險些兒還摔了個大馬趴。等到他來到了人家跟前,想接過馬韁,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馬韁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還被人拐了一肘子,「閃開。」聲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剛才那聲嬌滴滴的「討厭」叫人聽著舒坦。這一肘子可是夠李昆受的了,嘴裡唉喲一聲,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哧!」——緊接著又是一鞭子。李昆聞聲先來了一聲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頸子上,倒不怎麼痛,一勾一帶,隨著對方那個拉的勁頭兒,李昆想賴在地上不起來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給拔了起來——「我的媽!」心裡嘀咕著,這個傻小子簡直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兒。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的標緻姑娘,一個尖臉猴腮的瘦漢子。
  這位主兒李昆可認得,正是剛才店裡鬧事的那一位,不用說,方纔那一肘子,就是他賞給自己的,至於後來的那一馬鞭子,卻是出自對方那個標緻姑娘的纖纖玉手了,這一點卻無須置疑,因為馬鞭子還在對方手上。小夥計李昆可就摸著脖子發起了傻來,怎麼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還會不痛?
  人家姑娘瞧著他的眼神兒,可是夠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著頭就一邊去了,卻忍不住在邊上偷偷打量。別瞧尖臉漢子剛才在店裡耍銀子罵人,像那麼一回事似的,這會子在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一副順從的模樣。
  在小夥計李昆的眼裡,眼前這一個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畫上面的五色仙女還美。她的臉、手……凡是露出來的地方,其白如玉,再著上一點兒紅暈……就是那個顏色。他聽過說書的先生,說過楊貴妃的臉:「新剝了皮的雞蛋子兒,在胭脂盒兒裡打上三轉,說白不白,說紅不紅。」對了——就是這個顏色。早先他還不信人的臉會有這個顏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對方姑娘的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極矣,卻叫人看著害怕,尤其是對方冰冷的那雙大眼睛裡所露出的眼神兒,哪怕是被她瞟上這麼一眼,也叫你心裡打顫。「他娘的,女仙——不……妖婦,狐狸精……」心裡嘀咕著,凡是他知道用來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總覺得還是不恰當,卻非得狠狠地咒上這麼幾句才能解饞。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著,讓他盡自地打量。這一會兒的工夫,尖臉漢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紅鬃大馬拉到了槽裡,仔細地拴著,這才轉回去頭前帶路,領著姑娘進了薛家老坊。
  百十張臉子,都成斜眼的公雞,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這麼盯著人家看的?
  尖臉漢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監.一路引著紅衣少女來到了早先他佔住的那個座頭兒,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為何?敢情關雪羽還坐在那裡,這麼久的工夫,他老人家連屁股都沒有挪一下。他倒真沉得住氣……你們來歸來,我吃歸吃,兩套燒餅果子已經下肚了,正自安詳地喝著豆漿。
  紅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輕嗔,拿眼神睨了尖臉漢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說,你這差事是怎麼當的?
  尖臉漢子那張弔客臉,可有些掛不住了:「你——怎麼還沒有走?」聲音卻氣抖了,再也顧不得身後主子平日怎麼關照他的,腳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鷹拿兔,直向著關雪羽的背上抓下來。
  天下事,可真有這麼巧的。這位關相公,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單單就在這個時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臉漢子的「爪子」,居然抓了個空,擦著對方身邊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過,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竟是絲毫不著痕跡,誰也看不出一些兒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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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2:06 |只看該作者
  尖臉兒真傻了臉,一咬牙,第二次運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這一手叫「魚躍鷹飛」,倒是武林中不常見的厲害招法。忖度著,一派斯文的關雪羽,如何當受得住?一經著上,怕不立刻來上五個血窟窿。
  眼看著關雪羽萬難躲閃,就在這危機一瞬的當兒,半截鞭穗兒,忽然搭在尖臉漢子的手腕上,力道兒夠勁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勢。
  尖臉漢子半聲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邊。一旁掌櫃的薛托,慌不迭上前幾步,拉出了板凳,賠著笑道:「大小姐……你是貴人光臨……我們這裡太寒酸了。」
  大姑娘抬起眸子,掃了他一眼,也沒答理他,微微偏過一些身子坐了下來。
  眼神兒,可就無巧不巧地與正面坐著的關雪羽對在了一塊兒。
  一個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個神蘊清流,質樸沉著。四隻眼睛對視之下,關雪羽倒不便失禮了:「對不起,真對不起,姑娘,我佔了你的座兒——」還想再客套一句,對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兒卻移到了別處,眉梢眼角,不啻風情萬種,卻是剔透玲瓏,冷艷獨絕。這還是關雪羽第一眼瞧她,接著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為之心頭一震。平心而論,他所見過年輕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這一位,卻別具冷艷奪人之勢,乍看之下,竟與麥家那位姑娘十分相似。尤其是一頭秀髮,居然是一般的黑,一般的細,那麼烏光黑亮,就連枝下來的髮式,也幾乎並無二致。同樣的高鼻樑,大眼睛,身材的高矮胖瘦,都幾乎一樣,只是這一位明明偏瘦了一點,膚色既白,便顯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艷神姿了。
  關雪羽總算看出了兩者之間的不同,由不住心內暗暗稱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對方幾眼,只是兩者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第二眼已屬多餘,再看下去,可就失態了。
  尖臉漢子雖然侍立一邊,臉上神色卻十分怪異,在他想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什麼情形下,能夠允許一個陌生人與主人共桌而食?簡直是不可思議。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態,似乎並沒有幾多怪罪對方的意思,尤其是剛才眼前這個人那麼直直地看著她,雖然並無急色之態,照過去往例便已經觸犯了她的私律心規,一旦發作起來,也夠人瞧的。偏偏對於眼前這個人,竟然也忍下來了,這可是透著稀罕。
  這一切看在尖臉漢子眼裡,心裡固然奇怪,可卻也不敢現諸表面,只是頻頻眨動著一雙大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動不已。
  「鳳姑娘,」他越前一步,彎下身子來,小聲地道,「吃些什麼呢?」
  被稱為鳳姑娘的少女,略略點了一下頭:「你看著辦吧!」
  尖臉漢子應了一聲,這才向掌櫃的薛托點了一下頭,薛掌櫃連忙趨前躬身聆教。
  「小籠湯包十五個,一律用新鮮荷葉包著蒸,另雞湯雪菇細面一碗——快侍侯去吧!」
  掌櫃的一聽可真傻了臉啦,蓋因為對方所點的這兩樣,固然是平常之物,卻並非自己店裡所賣之物。無奈,一來不能回絕,再者更捨不下桌子上那一錠白花花的十兩紋銀,好在特為備做,也並非難事,當下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薛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緊張的局面這才暫時冷了下來。於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繼續。
  只是吃歸吃,人們卻再也無能約束住自己那不聽話的一雙眼睛,一個個雖非上來時的「斜眼公雞」,卻也由不住頻頻往紅衣少女座上顧盼。
  關雪羽原本是要離開的,只是對方姑娘的來頭,顯然不小,尤其是今天——八月十五日的忽然出現,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涵義?再者剛才那尖臉漢子的上前請示時,低低的一聲「鳳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這鳳姑娘三個字,像是在哪裡聽過,卻也一時想不起來。總之,這一切的一切,使得關雪羽不能不對「鳳姑娘」這個人存下了好奇。
  關雪羽自離開出雲寺,一夜緊趕速行,雖說施展傑出輕功——陸地飛騰身法,到底耗力非小,好在此去臨淮關已並不甚遠,在他來說不過兩個時辰的腳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時,先待機會,暗自觀察一下對方什麼路數,再作決定。好在,他雖吃喝完畢,面前地有熱茶一盅,大可從容品飲,消耗時間。
  有兩次,他與對面座的鳳姑娘目光幾乎相對,對方卻巧妙地遁開了。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鄰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著鳳姑娘,卻在後者回敬的凌厲目光裡退卻了,鳳姑娘用這個方法,使得那窺伺者一一目逃——最後她才把那雙無限天真卻活潑凌厲的眼睛,注視向關雪羽臉上。
  關雪羽幾乎可以斷定,這位鳳姑娘,絕非等閒人物——這一點,只需透過對方那雙澄波雙目即可判知。要知道,一個身懷絕學,尤其是具有驚人內功的人,無論如何巧妙的掩飾,也難以掩飾散諸於瞳孔之內的目神。自然,也只有身懷絕等內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鑒察之力。
  眼前這位鳳姑娘,一雙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難能的是散諸在她瞳孔的一種隱隱藍光——這便是內功中所謂的「目有藍星」了。關雪羽這一突然的察覺,著實令他暗暗吃了一驚,正因為如此,他反倒要迴避對方姑娘的注視了。
  也許這位鳳姑娘也同他一樣,發覺到了關雪羽的有異,那雙澄波瞳子裡充滿了驚異。
  正當關雪羽被她看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她的目光卻適當地轉向一旁。
  兩個人依然保持著沉默。
  關雪羽雖有一肚子好奇,無如剛才有過一次經驗,生怕對方再不與答理,平白自討無趣,乾脆也就暫作啞巴,倒看看誰沉得住氣。
  所幸,這一段的時間,並不太長,緊接著便由這裡掌櫃的薛托親自侍候著,把剛才那個尖臉漢子,為鳳姑娘所點的「荷葉小籠湯包」以及「雞湯雪菇細面」送了上來。
  顯然因為對方的來勢不小,得罪不起,或許是那錠十兩紋銀髮生的魔力,總之,這兩樣點心準備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著,連筷子也是全新的鑲邊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愛器皿都動用了。
  鳳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杏目微轉,淺淺一笑道:「你是這裡的掌櫃吧?」
  薛托面承仙姿,尤其是對方這一笑,簡直令他全身上下透著舒服——連腿都酥了,不知是過於興奮,還是緊張所致,只覺得全身打顫:「是……不敢勞小姐動問……在……在下正是。」薛托一面打躬笑著,「在下姓薛……叫托……小姐多多指教。」
  鳳姑娘可沒心情聽這麼多,黛眉徽顰,一旁的她那個跟班兒尖臉漢子,卻已怒聲叱著:「混蛋,這麼囉嗦,問你是什麼你說什麼,沒問的不許多說。」
  別瞧薛掌櫃的站起來半截鐵塔一樣的身材,這會子看起來卻像是豆腐做的。由於這個尖臉漢子剛才現了那麼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兒裡害怕,還是真不敢惹他,這時被他這麼一喝叱,嚇得連連打躬,嘴裡連連連稱是,一雙眼睛卻瞧著鳳姑娘,生怕對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著他,微微嗔道:「幹什麼嚇成這個樣子?我也不會吃人。」
  薛掌櫃的連聲稱著是。
  鳳姑娘才道:「我們座兒上明明是坐兩個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麼意思?難道讓人家干看著嗎?」說到人家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關雪羽,微微一笑,現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齒。
  關雪羽想不到她會有此一說,待將分說,對方鳳姑娘那雙美目,又膘向薛掌櫃的。後者顯然呆了一呆,一時想不通是什麼意思。在他的印象裡,一直認為關雪羽與對方姑娘是敵對的,想不到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雙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個尖臉漢子,聆聽及此,也似吃了一驚,只限於主僕之分,心裡儘管大為不忿,卻也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只是頻頻地眨動著他的一雙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個不休。
  薛掌櫃的總算明白了對方姑娘的意思,嘴裡答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關雪羽正要開口推辭,不意這位鳳姑娘的一雙眸子,卻瞟向一旁望著她的跟班兒。
  「大四兒,你也別怔在這裡了,一會咱們還得趕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
  尖臉漢子又怔了一下,想說什麼,但一接觸到鳳姑娘那雙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說了,退後一步,應了一聲:「是,鳳姑娘。」即轉身步出,在靠門前的一個座頭兒坐了下來。
  這會兒,薛掌櫃的又端了一碗「雞湯雪菇面」,另碗筷一份上來,恭敬地送到了關雪羽面前,匆匆退下。
  關雪羽拿起筷子來,才見那位鳳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著自己,他便乾脆不再客氣。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對方,說道:「姑娘賞賜,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氣了,請。」說到「請」字,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夾過一個包子來送入人嘴裡。
  不意這小籠湯包,內裡湯餡兒原已夠燙,更何況外包荷葉,正是內外均燙,關雪羽一時不察,正一口咬下去,著實的燙個不輕,鳳姑娘一對妙目凝看他,見狀不自禁地嚶然一笑,便把頭偏過一邊。
  關雪羽這才見對方碟內,原已置有一個,卻先用筷子叉開了餡兒,待將熱氣微散才放置入口,這番細心,顯然較自己聰明多了,想不到一時失態,給對方看了笑話,想想也是好笑。
  鳳姑娘吃了一個湯包,又用牙筷夾起湯麵,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才再送入嘴裡。
  關雪羽便學樣地吃了幾口,敢情薛家存心巴結,兩樣點心做得均極可口,先莫說那小籠湯包餡兒多麼細巧,只這碗湯麵,便是汁腴味純,倉促之間,成此佳餚,倒是費人思索。
  鳳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儘管風情萬種,卻不失大家之風,更不輕佻,至此為止,亦不曾向關雪羽說過一句話。
  兩個人默默進餐,直到關雪羽放下了碗筷,還不曾交談一句。
  「多謝姑娘。」關雪羽抱拳道:「今日幸會,盛情容當後謝,這便告辭了。」
  一面說待將站起,不意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慢著——」
  關雪羽道:「姑娘有何差遣?」
  鳳娘瑩瑩雙眸,含笑凝視著他,說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閣下大名是——」
  「我姓關。」關雪羽抱拳道:「請教姑娘?」
  「你不知道?」
  「姑娘未曾賜告……」
  「你……」鳳姑娘淺笑道,「你還是糊塗一點的好,關先生是讀書人?」
  她似乎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卻不住口地盤問對方。
  關雪羽並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個吧!」
  「另外一半呢?」
  關雪羽點點頭:「算是半個佛門的居士吧!」
  「噢——」鳳姑娘眨動了一下美麗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瞞關先生,我自幼好佛,家母至今還在習禪打坐,我也讀過一些佛門的經典,對於人世深抱懷疑,如果不嫌棄,我倒有些問題想請教一二。」
  「那就不敢當了。」關雪羽一笑道,「只是這裡好像並不適合……」
  「當然,我並不是說今天。」她的眼睛再瞟,注向關雪羽的隨身行囊,「你不但讀書,而且學劍?」
  「只是帶來防身,玩玩而已。」
  「這就不容易了。」鳳姑娘別具慧心地點點頭,道,「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頓住,看向對方,「恕我冒昧,關先生可知道這幾句話出自誰人之口麼?」
  關雪羽道:「這是越王問劍的幾句開場。」
  鳳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幾句你可知道?」
  關雪羽道:「知道的。」遂接道,「……市形氣候,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概是這麼幾句話吧。」
  鳳姑娘櫻唇輕啟,含笑道:「的確高明……可惜我面前沒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說時,關雪羽舉杯喝了一口,已有離去之意,只是對方姑娘,卻沒有結束的意思。放下茶杯,她搖搖頭道,「這茶太澀,不好。我身邊有上好的西湖龍井,雨前旗槍,雖不若『玉掌緣』名貴,卻也不差,你可要嘗嘗?」
  「這就不敢當了,再說——」
  「有事要走?」鳳姑娘目光淒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強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倒也不是什麼急事,好在時間還多。」
  鳳姑娘一笑道:「這就承請了,」一面說,玉手輕點,那邊座頭上的尖臉漢子,立刻應召面前。鳳姑娘說,「我與這位關先生一見投緣,快把你帶來的茶葉,交給他們,好好泡上兩杯,快去吧!」
  尖臉漢子即時愕了一愕,目光裡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關雪羽一眼,這才應喏而去。
  關雪羽道:「貴管家頗不為然,似乎對我方才佔了此席座位還有餘恨。」
  鳳姑娘道:「別管他,要是他對你有所失禮,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倒沒有什麼,應該道歉的是我,反勞姑娘請客,太不公平了。」
  鳳姑娘道:「你如有心請客,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急在一時,是不是?」
  這聲「是不是?」確實說得嫵媚之極。雙方經過一番對答,關雪羽已由對方含有吳儂軟語的口音,約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蘇人氏,也必然與該處有所淵源:「姑娘是蘇州人氏?」
  鳳姑娘笑著搖了一下頭:「你猜錯了,不過,我在那裡住了很久。你是聽我說話的口音……是吧?」接著微微點頭,冷笑道;「你是個很細心的人,我倒要對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對答裡,關雪羽確實很仔細地在觀察著她,頗能「見微知著」。
  第一,對方姑娘玉指纖纖,尖尖十指都留有晶瑩透剔的指甲,這雖然無足為奇,但在她舉杯飲茶時,指尖上似有銀光一閃。因此,他猜想對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種奇特的暗器,或是「彈指飛針」一類的細小之物。這位姑娘毫無疑問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由於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腳,當是「劍客」中人。
  第二,因此,關雪羽也便推測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個長方形的錦緞包裡,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對方的隨身兵刃——一口不同凡品的長劍了。
  第三,直到目前為止,關雪羽所能知道對方的仍然只是「鳳姑娘」三字而已。她甚至於連姓氏都不輕易示人,這一點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此他設想,對方之所以隱瞞姓氏,必然是有相當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隱瞞原來之「燕」姓一樣——因為那個姓氏,武林罕見,又負有盛名,是以,只要一經出口,便很容易為人所猜出出身來歷,所以她乾脆連姓氏也不輕易吐示旁人,這樣便無慮為人測知了。
  一時之間,關雪羽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論之,亦是屈指可數,像對方這般綺年五貌,年紀輕輕的人,卻是沒有聽說過。她又是誰呢?
  「你在想什麼?」鳳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裡透著神秘。
  關雪羽點點頭,乾脆單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來歷,應該不是無名之輩。」
  「啊?」鳳姑娘微微笑著道:「結果呢?」
  「結果是一片茫然……」
  鳳姑娘說:「因為你一開始把我當成了名人,自然不會有結果的了。」
  「難道你是無名之輩?」關雪羽搖搖頭,「我卻不信。」
  「為什麼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後呢?」這句「名人之後」一經出口。鳳姑娘忽然警覺到語中有病,蓋因為對方只說自己不是「無名之輩」,卻並沒有說什麼「名人之後」。一言之失,幾乎已將暴露了身份,真所謂「言多必失」。她立刻停住了嘴,一雙妙目瞟向對方,細細觀察著關雪羽的神態,看他察覺了沒有。
  關雪羽似乎沒有異樣,鳳姑娘倒是放心了。
  正巧,尖臉漢子大四兒送上了香茗。
  兩隻細瓷蓋碗,放在黑漆偏亮的托盤裡一併端出,一望即知這不是本店的東西,當是對方鳳姑娘自備的茶具了。出門在外的人,還有這麼多的講究,越知這一主一僕大非常人了。
  果然是好茶,連關雪羽平素並不講究喝茶的人,也覺出了好來……他喝了一口,由不住誇讚,道:「好茶。」
  鳳姑娘微微點頭道:「你原來是北方人。」
  關雪羽心內一動,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鳳姑娘笑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北方人喝茶時候的姿態與南方人是不一樣的。」
  「原來如此,但也有例外的情形。」關雪羽道,「譬如說,南方人生長在北方,他的一切習性也就與北方一般無二的了……」
  「但你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是嗎?」她笑得這麼甜,潔白的牙齒,閃爍著點點晶光。似乎一個女孩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再加上白而整齊的牙齒,必然便是出色的了。
  「你很聰明!」關雪羽道,「被你猜對了,我的確是北方人。今天謝謝你的盛情,我現在必須要走了。」說著,他離座站起;向著對方微一抱拳,待將離開。
  鳳姑娘一笑道:「你太客氣了,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吧?我想一定會的。」
  關雪羽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即轉身步出,掌櫃的薛托在門口打躬作揖道:「相公慢走……以後請常來啊!」關雪羽笑應著,一路來到了店外。
  來時天方黎明,此刻東方早已日出,陽光刺眼,不用說又是個大晴天,「知了……知了……」不息的蟬鳴聲,四下裡響著,落葉蕭蕭,已有了幾許秋的寒意。
  關雪羽沒有騎馬,仍然是琴劍一肩。當他繞過了薛家老坊,踏上一條村道時,忽然正前方樹影裡人影微晃,現出了一個高瘦的人來。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吊梢眉,高個頭——正是那位鳳姑娘身邊的跟班兒,大四兒……他竟然繞到前頭,意欲何為?
  關雪羽眼中乍見,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表情,已幾乎可以測知他的來意,腳下並不少停,仍然繼續前進。
  尖臉漢子大四兒老遠就怒睜著一雙三角眼瞪著他,這時見狀乾脆橫過身子來阻住了他的去路了。這麼一來,關雪羽只得停了下來。「姓關的,你停一停,我有話問一問你。」
  「啊?」關雪羽冷冷打量著他,「是你主子鳳姑娘叫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的。」說這句話時,他頻頻回顧。就憑著他這一個小動作,關雪羽斷定他沒有說謊,他的確有所顧慮,生怕他主子鳳姑娘會隨時出現。
  「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關雪羽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他,暗中已作了準備,只要這小子存心不良,膽敢向自己出手,便老實不客氣地施以顏色。
  「姓關的,」大四兒頻頻眨動著他的一雙三角眼,「我知道你是個練家子……可是……哼哼,你還差得遠。」
  「你不妨說清楚一點。」
  「哼哼……好吧!」大四兒一對眼珠子,閃爍著精光,「不管你是哪一道上的,我勸你走遠一點,別讓我們再碰上……我沒有時間跟你多說……」回頭看了一眼,他冷笑著又接了下去,「不許你再接近我家姑娘,你聽見了沒有?」
  關雪羽一笑道:「那要看我是不是高興,還有你家姑娘是不是也願意了。」
  大四兒怒瞪著兩隻眼,喋喋怪笑了兩聲道:「很好,我不過是這麼警告你一聲罷了,除非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話聲一完,即見他雙肩一聳,怪鳥也似拔了起來,卻是一起即落。天空中一陣衣袂聲,大片陰影裡,尖臉漢子已自空而墜,來到了關雪羽背後。就在他身子將落未下之際,一隻右手已突然抖出,五指箕開,活似一把鋼鉤似的,直向關雪羽背上猛抓了下來。
  關雪羽雖不欲過早暴露身手,但是對方鳳姑娘主僕二人顯然大非常人,眼前這個奴才剛才表演了一手按銀入桌的手法,足可證明他功力不弱,是以關尋羽也就不能太過輕視,況乎他這一手「雪中現爪」大異常招,確實詭異莫測,關雪羽尤其不能小覷,他決計硬硬地接他這一掌。
  身形前跨,半斜著身子,關雪羽用「玄烏劃沙」的式子,陡然間推進了左掌。
  兩隻手掌甫一交接之下,大四兒的身子,有如斷了線的風箏般地飄了出去。
  關雪羽不欲與他多糾纏,是以這一掌足足用了有七成力道,莫怪乎大四兒吃受不住了。
  總算這個對方身手不弱,同時自其主子門中,學會了世所罕見的化解身手。雖然如此,看上去卻也夠狼狽的了。只見他身在當空骨碌碌一陣打轉,那副樣子就像猝然刮起的龍捲風,「噗通」摔倒地上,緊接著他單手在地面上盡力按了一下,「唰!」一下站了起來,卻也由不住一連打了兩個踉蹌才拿樁站住。力道雖說是化解了,那陣子遍體奇熱,卻是一半時消除不盡,只管上上下下在全身血脈裡起伏不已。大四兒可是嘗著了對方的厲害,只驚得臉上一陣子發青,卻是不敢開口出聲,心裡頭比誰都清楚,只要一出聲,保不住大口的鮮血,就得噴了出去。他只是遠遠地怔在那裡,再也不敢第二次上前,輕捋虎鬚了。
  關雪羽現了一手絕活兒,原先還有些擔心對方只怕吃受不住,難免受傷,這時見狀,倒也有些出乎意外,對方一個奴才,竟然有如此身手,倒是不得不令人大存驚異了。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關雪羽點頭道了一聲:「幸會了。」即快速閃身入林而去。
  那是一片佔地頗大的竹林子,綠陰陰地延續下去,足有數里之遙,關雪羽一經隱入,便頓時無蹤。
  時間竟然是那般巧法——關雪羽身方入林,面前紅影微搖,鳳姑娘已現身眼前,似乎是慢了一步,不及看清楚關雪羽的去蹤。大四兒臉上立時現出了驚惶之色,慌不迭向著鳳姑娘抱拳深深打了一躬,卻是仍不敢馬上開口說話。
  鳳姑娘一雙剪水瞳子該是何等銳利?眸光輕瞟,已看出了大四兒的尷尬神態。「你怎麼啦?」
  「我……」只吐了一個字,已由不住面紅心跳,趕忙地就閉上了嘴。
  「不要出聲。」四字出口,鳳姑娘已閃身而前,一伸手已隔衣拿住了大四兒的脈門。大四兒身子晃一晃,表情更見尷尬。
  雖然是隔著一層袖子,鳳姑娘卻能領略到對方血脈裡的緩慢湍急,從而就知道了怎麼回事兒。
  「哼哼,這一回可碰在釘子上了吧?沒出息的東西。」
  大四兒臉色一陣發紫,忍不住便要開口。
  「別張嘴!」鳳姑娘凌厲的目光盯著他。
  「你想死麼?」嘴裡雖說是這麼狠,手底下卻不無惻意。一股暖流透過了她的掌心,直襲向對方血脈之間,頃刻之間,便已將大四兒怒濤澎湃的血液流湍之勢,大大地緩和了下來,大四兒這才喘上了一口長氣;「鳳姑娘,我我……」
  「哼!」鳳姑娘仍然凌厲的眼神兒,怒視著他,「叫你備馬去,你跑到這兒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知道瞞不過,也只好實話實說了:「是……剛才的那個……姓關的……我……」
  「我知道了。」鳳姑娘緩緩地點著頭,「哼,不用說你是去綴著人家了?」
  「我……只是想伸量伸量他,瞧瞧他是哪一道上的家數……」
  「結果呢?」
  「結果……」大四兒面如死灰地搖搖頭。
  「你這就知道了吧!」鳳姑娘冷冷道,「你真算是白活了,瞎眼的東西……要不是看你在一直服侍我的份上,又是老爺子身邊的人,我真恨不能眼前就取了你的這雙賊眼。」
  大四兒嚇得身子打了個抖,慌不迭後退一步,顫聲道:「姑娘開恩,我再也不敢了。」
  鳳姑娘冷笑著道:「怎麼著,我跟人家一個桌上吃頓飯,你就看不順眼了?告訴你,不管老爺子怎麼交待你,跟著我就得聽我的,要不然……哼哼!你可小心著點兒……」
  「我……小的是為著姑娘著想,怕……上了人家的當。」
  「上你的頭!」鳳姑娘娥眉倒豎,杏眼圓睜,這一發起脾氣來,可真夠辣的,大四兒服侍她了一路,焉能會不知道她的性情?一時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吭氣兒了。
  「姓關的那小子呢?」
  「走……了」
  「我知道走了,往哪兒走啦?」
  「這……」大四兒豎起手指了一下。
  鳳姑娘看了當前竹林子一眼,知道是追不上了。
  所謂「打狗看主人」,儘管這個姓關的在自己心裡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可是他不該臨走時,以重手法幾乎傷了自己跟前的人。想到這裡,鳳姑娘可就氣兒不打一處兒來,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冷峻的目神兒,更叫大四兒在一邊瞧著害怕。
  「回姑娘的話……」大四兒結結巴巴地道,「這小子,功力不弱,像擅施九轉之功,別是,別是……」
  鳳姑娘冷冷地瞧著他:「說呀!」
  「小的以為……他別就是……」左右看了一眼,他越加小心地道,「別是那隻老金雞吧?」
  鳳姑娘驚得一驚,搖搖頭道:「不像……」接著她哼了一聲,挑動著她那一雙娥眉道,「就算他真是,我也不怕。」
  「姑……娘……」大四兒職責所在,可不能不說,「老爺子臨走交待……說是這隻金雞……暫時招不得。」
  「我心裡有數,你就別多管了。」
  「是,姑娘……」嘴裡說著,大四兒偷偷地拿眼打量著她。
  這一會兒,她更是有些失神兒地發呆了。他真的是傳說中的那只『奪命金雞』?不像,爹見過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姑娘心裡這麼嘀咕著。雖然,她不知道那只傳說中的金雞,與她家門有過一段什麼樣的淵源,但是一定有瓜葛牽連,要不然父親不會一談起就無限氣餒,雖說如此,臨行之前,他老人家卻取出了他心愛的劍,囑咐自己「劍不離人,人不離劍」,特別還關照了幾句話兒,那是不得已之時對付「奪命金雞」用的。「哼!」她冷笑了一聲,心裡盤算著,不管這個姓關的是不是傳說中的那隻金雞,自己都要碰一碰他。
  「我們的馬呢?」
  「在……」大四兒答應著道,「我這就牽去,姑娘,我們這是上哪兒去?」
  「回臨淮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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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2:30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身形如鬼魁 老金雞呈威

  黃昏時分。
  冷颼颼的卷道裡沒有一個閒人,落葉在地面上沙沙移動打著轉兒,天色由一片絢紅燦爛而變得漸次昏暗。
  這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夕,距離著「人約黃昏,月上柳梢」那個時候可就不久了。
  麥家兩扇大鐵門,緊緊地閉著。
  此時此刻,你無須進門。隔著牆地能夠體會出那種嚴肅的氣氛,給人以窒息的感覺。這種感觸,隨著時光的消逝,越來越甚,直到那一刻的突然來到,然後爆炸開來,然後一切……
  誰能知道未來的禍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在經過長久的驚懼,恐怖,煩躁不安……連串的進逼之後,到了今天這個日子——中秋之夜,人心反倒是踏實了。
  死亡的本身也許並不那麼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預期……在混沌一陣,空虛一陣之後,你已麻木無知的心情,竟然又聽見了脈搏的跳動,血液的流淌,你的口鼻又開始有知覺地在呼吸了,如此,恐怖的陰影,便又再一次地向你襲擊過來……
  往年這個時候,為應佳節,該是麥家最快樂的時候——太陽方一下山,麥家的帳戶大管事便指揮著小子們,在院子裡搭起了祭祖的神案,三牲俱備,葷素各具一案,應景的菊花、秋海棠,一盆盆整齊地排列著,各方食客,穿戴整齊,等候著主人夫婦祭告天地祖宗之後,歡暢入席,接下來便是「持螫賞菊」了,大個兒的螃蟹,滿籠滿筐,人人有份,不飽不休。
  麥老爺三代為官,講究排場,中秋夜的燈會、燈謎,使主客盡興,等到這一連串的應景節目之後,才談得上「賞月」二字。
  那時候,後花園涼亭之內,麥老爺換上寬適的便衣,夫妻家人相偎依,香茗在幾,案上擺著各式月餅,蘇式的,廣式的,翻毛兒的,提漿的。說到餡兒,有豆沙、蓮蓉、棗泥、蛋黃、五仁、火腿、八寶……林林總總,可就數不勝數了。幾樣應節的水果也一定是不能少的,像鴨梨、柿子、沙果、鮮核桃、脆藕、於鮮蜜餞,樣樣齊全。
  就這樣,邊吃邊聊,直到夜深寒重,才在妻妾艷婢的服侍下,入內安息。
  曾幾何時,今年的風水變了。天災、人禍已經重重地打消了這番興頭。人心原已經就枯萎了,卻是禍不單行,平白無故地又飛來了這隻老金雞,真是「人何以堪」。
  是以,今夜儘管是中秋之夜,儘管明月當頭,麥家卻已不再歡樂如昔了。
  在「大禍將臨」的眼前,人人頭上都懸罩著死亡的陰影,上至麥玉階,下至看門的阿財,臉上都已經失去了笑容,影響所及,就連麥家的那條老黃狗,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地叫吠了。
  阿財悄悄地打開了一扇耳門,探頭向著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又收回頭來。
  門房裡,麥家護院苗武,單手壓刀,一身勁服地坐在那裡。五根手指頭,輪流在桌面上敲著小鼓。他很緊張,鐵青著臉,眼睛睜得滾圓滾圓的:「他娘的,」心裡一火,可就衝著阿財罵了出來,「你他奶奶是犯踐還是怎麼回事?小心人家摘了你吃飯的傢伙你就不看了。」
  阿財擠著一雙大眼,賠著苦笑道:「是……苗爺,是裡面的五大爺關照說,有一點風聲草動,叫我趕緊往裡面傳,我是怕誤了五大爺的大事。」
  「五大爺,嘿!屁!」往地上啐了一口。對於由衙門來的那幾位捕爺,他可是打心裡就瞧不起。這些日子在麥家要酒要肉,一副作威作福的樣子,他早就煩了。就連那幾個火槍手,一個個那份頤指氣使的德性,簡直像是一個窯裡燒出來的。強人老金雞還沒來,麥家倒先是遭殃,大大小小二十來口子,要煙要茶,頓頓酒肉,提起來,麥家上下,沒一個不對這群主子頭痛的。
  「看看你們還能神氣多久。」苗武心裡盤算著,下意識裡卻有股子衝動,恨不能讓這些人一上來都死在老金雞手上,才能一消心頭之恨。
  麥家大院裡,冷清清地看不見一個閒人,卻不能據此而判定疏於防守,事實上卻十分的是外弛內張。順著青石板鋪的筆直通道,一直通向麥家大廳,當中一共有兩處門亭,素日是特為護院、傳達而設,今夜,可就顯出了特殊的意義了。
  第一座亭子裡,由名捕神眼杜明,帶同四名得力手下負責,五個人刀劍出鞘,弓矢齊備,前面一有動靜,互可上前接應,兩側佈置的強弓、火槍,更是待機而動,如臂使指,靈活異常。
  第二座亭子裡,由金刀震九州阮大元親自坐鎮。王子亮、侯遷居邊策應。這裡更是「火器」的交會連擊中心,如真有人敢於強行通過,他所遭遇的阻力,必然是近於毀滅性的凌厲,非比等閒。
  穿過了第二道封鎖線,來到了大廳。麥家賬房兼大管事,麥七爺本就坐鎮在這裡,隨同他坐鎮的,雖然另有麥家四名護院武師,但是也只能給麥七爺壯壯膽。敵人如果連破三關來到這裡,麥七爺這一關肯定是擋不住來人的了,然而他卻自然有他的主意,必要時與對方講斤論兩,談條件,他卻是有一手,所以他自願擔下重任,坐鎮中樞,主持大局。
  至於麥家主人麥玉階,出乎意外的,他倒是表現得異常冷靜。讀書、為官,給了他從容的氣質與修養,多年的養性,雖未必培養成「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氣度,但是在過往的經歷橫逆裡,倒也都能應付自如。只是今天所面臨的較諸生平所經歷的任何一件事都嚴肅得多。都令人難以抉擇,他所感到最大的痛苦是,生死抉擇之權,似乎操持在對方,而不是他麥玉階自己手上,非但如此,大禍一旦降臨。所殃及的並非僅僅是他自身一人而已,整個的家族很可能俱將連帶毀滅,不存在了。
  猶是如此,麥玉階倒也是沒有亂了方寸。在過去的幾天裡,他已盡可能地對這個家裡的所有人,都作了必要的安排。為數眾多的食客,一一遣散還鄉;奴僕家人,除了極少數的幾個決心自甘留下來的,都打發他們走了。偌大的一個家,昔日歡樂,已是難覓,更何堪蕭瑟落葉,庭前秋菊,更平增無限惆悵。
  今夜的晚餐也太單調了一點,只有四個人,麥玉階夫婦,女兒小喬,義士黃通。此外,老僕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都是無論如何也遣不走的身邊人,只得留了下來。
  麥玉階之妻馬氏,一個堅強剛毅的婦人,所謂時窮節乃見,這個時候才顯出她的賢淑剛貞。為丈夫,她向黃通親手奉上了一杯香茗,她徐徐地退向一隅,坐下來。「老爺,」她和聲喚著麥玉階,一副從容地道,「你不必為我擔心,事情也許還沒有到這步田地,我們的女兒也許能保護我們,尤其是還有這位黃爺。」一面說,她目光轉向黃通,頷首微笑首。
  黃通站起來道:「夫人不要這麼稱呼我,擔當不起。」
  「黃爺你不要再說了……擔當不起的是我們……」說到這裡,她的眼圈紅了,「黃爺對我們麥家的大恩,麥家世世代代都要記住,永遠也不能忘。」眼睛一轉,盯向女兒麥小喬,叮囑道,「你要記住,永遠也不能忘。」
  麥小喬點了一下頭,道:「我不會忘的,娘。」
  「好了,時候大概也差不多了。」麥玉階向妻子馬氏說道,「夫人,你也該藏一藏了。」
  「藏?」馬氏怔了怔,「這光景你還要我藏?我往哪裡藏?你呢?」
  麥玉階歎息一聲,道:「我叫你藏,你就藏吧,自然有地方,來吧,」他隨即站起身來,說道,「你們跟我來。」包括老僕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在內,都不禁驚得一驚,大是出乎意外。
  麥玉階走了幾步,見黃通仍然站在原處,不覺回頭:「黃兄弟,你也來。」黃通應了一聲這才跟上來。麥玉階一路前行,穿過了花廳,一直來到了自己書齋,推門入內,裡面一片黑暗。
  敢情說話間的工夫,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掌燈——」
  老奴麥貴應聲,隨即返身取燈。
  麥玉階看向夫人,感慨地道:「當年這些暗室,只為藏我麥家三代相傳的文物書畫,想不到到頭來,卻要賴它救命,也算是……」搖搖頭,心情十分黯然。
  麥夫人一時喜極而泣,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既然有這個地方,老爺你怎麼不早說呀,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說話之間,麥貴已掌燈而至。
  麥玉階當先步入,麥貴持燈亦步亦趨,小喬與碧喜扶持著麥夫人,黃通走在最後。
  書房裡靜悄悄的,門窗齊掩,蚊蠅不驚。
  在一櫥藏書前,麥太階站住了腳步,轉向女兒道:「小喬,瞧瞧你的功夫怎麼樣吧!」
  小喬點點頭,想笑也笑不出來。這是她生平所經歷的一件大事,連日來目睹家人四散,父母憂急,一顆心早就碎了。
  麥王階抬起手,指向書櫃最高的一層,道:「第七層藏書《文彥集》第八冊之後有一塊青磚是活動的,移開它。」
  小喬不待父親把話說完,便已貼身櫃前,聆聽之下,隨即施展出「貼掌游牆」的功夫。見她只用兩隻手掌向櫃上一貼,由掌心聚力,即把身子上吸,活像是一隻大守宮似的,一路沿牆游了上去。
  麥氏夫婦見到女兒如此功力,全都驚得目瞪口呆,一旁的黃通看到這裡,亦是由不住連連點頭不已。
  小喬行到頂上,遵照父親所言,移開了那本《文彥集》,隨即發現了那塊活動方磚。
  由於整個牆壁,皆以同色式樣的方磚所砌,如非事先知道其中有一塊是活動的,猝然觀望之下根本無從辨識。待到這塊方磚移開之後,才見到其中置有一個可供手握的把鈕。
  麥玉階點點頭道:「左二右七,你下來吧!」
  小喬遵言,手握把鈕,向左面轉動了兩下,只聽見牆內「吱」地微響了一聲,又向右面轉了七轉,即聽得「吱呀!」兩響,她隨即從容飄身落下。緊跟著壁面上起了一陣沙沙聲息。半扇牆壁,連同貼壁的書架一併移轉開來,現出了一個半月形的拱門。
  麥玉階站在門外,輕歎一聲向著妻子道:「你這就進去吧——還有麥貴,碧喜,江婆婆……都進去吧!」
  馬氏一怔道:「老爺你呢?……」眼睛一掃面前的黃通、女兒,「還有你……們……」
  麥玉階冷冷地說道:「你不必多問了,你先進去,如果不死,我與女兒自來會你……」還是那幾句老話,要有逃走苟活之意,也不會等在今天了。馬氏當然知道丈夫性情,多說也是無益。她雖有與丈夫同生共死的決心,但是卻也知道此刻強留下來,於事無益,心裡盤算了一下,黯然點了一下頭:「好吧!我就在這裡面等著你們了。」
  麥玉階道:「一切平安,固然不必多說,否則……七天之後,你們再看機會出來……自行逃命去吧!」說到最後,觸及數十年夫妻,情不自禁為之熱淚籟籟而下。
  馬氏低下頭抽泣了幾聲,忍不住抱了一下女兒,點頭道:「你們會來的……就是死,也讓我們死在一塊兒……」江婆婆、麥貴、碧喜——噙淚下跪,向老爺小姐辭別。在麥玉階的再三催促之下,一行人才步入暗室,麥玉階少不得傳授了暗門開閉之法,眼看著妻子等四人步入、暗門合攏之後,這才算鬆下了一口氣。
  黃通點頭道:「大爺這番安置,再恰當不過。如此一來便可從容應付,而無後顧之憂了,在下之意,如果大爺與姑娘也能……」
  麥玉階揮手阻止道:「我意已決,這件事不要再談了。黃兄弟,如果我這麼怕死貪生,讓弟兄們代我受過賣命,也不配老弟你捨生抬愛了……走,我們到前面瞧瞧去吧。」說罷轉身向外步出。
  麥小喬其實何嘗不想讓父親藏躲一時,只是她深知父親個性,也就不敢多說,好在有黃通與自己二人侍奉左右,再加上外面眾多護院官差,那隻老金雞也未見得就能穩操勝算。這麼一想,真恨不能馬上能見著了這個人,跟他拚個你死我活,才叫乾脆。心裡這麼想著,麥小喬手上端著燈,緊緊跟在父親身後,不意燈光照處,忽聽見身後的黃通,嘴裡「嗯」了一聲道:「慢著——」
  「怎麼?」麥小喬連忙站定,回身舉燈高照。
  黃通卻望向側面的一扇天窗發著怔。
  麥玉階一驚道:「有什麼不對麼?」
  黃通走向窗前,看了一下,轉向麥玉階道:「大爺,這扇窗戶,一直是這樣開著的?」
  「這……我倒是記不起了……」
  說話之間,黃通已然長身拔起。
  他身形靈巧至極,陡然拔起,有如炊煙一縷,單手輕輕向上一探,已攀住了天窗邊的橫欄。
  這時小喬忙即把燈舉高了。
  燈光照處,黃通這才看見,就在自己手抓的這片橫欄上,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上下兩點指痕。這種地方,誰也想不到去打掃,長年累月,早已積下了厚厚的一層塵灰,是以一點小小的痕跡也都清晰在眼……然而,除了這一上一下兩點指印之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打量著這一番情景,黃通特別分出一隻手試了一試,冷笑了一聲,飄身直下。
  小喬趨前一步:「有人進來過?」
  「不錯。」黃通一雙閃爍的眸子靜靜地在屋內轉過,忽然定住書桌正中部位。
  小喬忙即舉燈迎過去。
  果然不錯,潔淨的桌面正中心,留有銅鐵般大小的一點痕跡。
  「噢!」這一次連不經世故的麥小喬也看出來了,「是腳尖?」
  「進來了。」黃通一面四下的打量著,只是除此之外,再也無所發現了。
  「好純的功夫。」嘴裡說著,黃通那一張黃臉上,現出一抹苦笑。這番苦笑裡,卻也十分顯示了他的自愧不如。
  麥小喬也學著黃通方纔的樣兒,騰身而上,一隻手攀著天窗橫欄,那隻手移過燈來,青紗罩裡的燈光不停地曳著,把她的人影長長拉向地面。看了好一會兒,她才不吭聲地飄身而下。
  「姑娘輕功較在下高出十倍……看看這人來去的身手如何?」黃通一面說,深深地皺著眉頭。
  「高不可測。」麥小喬搖搖頭說,「我真有點不敢相信……除非這個人沒有骨頭,否則他怎麼能進來。」
  黃通搖頭道:「不然,姑娘可曾聽說過江湖中傳說的『大八卸』功夫?」
  「噢——我知道,……黃大哥,難道這個人他……」
  麥小喬幾乎迷惘了,她雖知道有這門「大八卸」的功夫,也知道這門功力乃是運用人體中極難練就的「一元真氣」把全身的骨骼上自兩肩,下至盆骨,作八處卸落,如此全身形若蜈蚣。凡是頭骨能過之處,皆可暢通無阻,武林中雖然亦有所謂的「收肌卸骨」之術,那只是局部收骨,較之這門功夫,實不可同日而語。
  由於這門「大八卸」的功夫過於神奇,當時麥小喬不過是由其師父嘴裡聽過而已,也並未十分放在心上,這時被黃通一提,才似忽然記起,她的驚異,實在不難想知。
  「黃大哥……什麼人會有這種功夫?……你以為是誰呢?」
  麥玉階亦不禁為之動容,一雙眼睛緊緊盯向黃通。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的暗室秘密被敵人發現,也就是說最後的一點保障餘地也沒有了。
  黃通的臉色十分陰沉,冷冷道:「據我所知,這隻老金雞是有這個能耐的。」
  「啊!」麥玉階一時大驚,「這麼說,難道他進來過了?」
  「恐怕是的。」
  黃通忽然騰身而起,模仿著對方自天窗下來的姿態,也用一隻足尖,點向桌面,再次騰身而起撲向對面書櫃,這般來去,形若一隻大鳥,書房裡鼓蕩出大片風力。
  在麥玉階眼裡,黃通這般身子,實在不啻神人天降,然而黃通本人卻顯然有力有未達的遺憾與失望。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輕功,較我高多了……只怕是他本人來過了。」
  麥玉階登時一呆。
  麥小喬乃安慰道:「爹,事到如今,你老人家也用不著再擔心了,我們等著他就是了。」
  黃通冷冷點頭道:「姑娘說得不錯,大爺要冷靜從事,我以為,這隻金雞即使是進來過,他並無所獲……也許只是在察探府上動靜。」
  麥小喬哼道:「這麼看來,他也不脫鼠盜狗偷的行徑,我還一直把他看成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呢!」
  說話之間,巷外已傳來了初更的梆子聲。
  「啊——」麥玉階霍然一驚,「已經起更了。」一面說,他挪步窗前,揭開了窗簾,向外窺伺了一眼,目光望處,不偏不倚正好看見了那輪冉冉升起的中秋明月。
  一片翩翩下落的枯黃梧桐樹葉,無巧不巧地正好落在了阿財的頭上……幾乎是完全沒有聲音的。阿財卻已經警覺了,身子抽搐了一下,慌不迭地抬起頭。立刻他的眼睛睜大了,抖顫的身子僵直地貼著牆,緩緩地站立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知道,他所奉命要等待回報的那位主兒到了,然而,到底是否真的呢?
  那是一輛雙馬二轅,黑漆錚亮的漂亮馬車,漂亮極了,就連麥夫人來去所乘坐的油碧車都比不上。黑光錚亮的油漆,描著金邊兒.那麼純黑而沒有一根雜毛的兩匹馬,怕是一千匹駿馬裡也難挑選出一匹。
  阿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睡得這麼死,事實上不過是等倦了,才打上一個盹兒,就這樣,整輛的馬車來到眼前,自己竟沒有發覺,反倒是一片落葉,把自己給驚醒了。
  馬車正以緩慢的速度繼續向眼前接近著,兩匹馬八隻蹄子,敲打在路面上,不可能沒有聲音,然而顯然聲音卻降到了可能性的最低程度。這樣看,設非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良駒,不卒為功。漸漸地,這輛轡駕整潔,望之嶄新的馬車,越見清楚的來到了面前,趕車的輕扣韁繩,馬車不偏不倚地就在麥家大門當中停了下來。
  阿財暗自叫了聲:「我的老天,別是那話兒來了吧。」
  裝設精巧,黃光晃動的兩盞琉璃馬燈,左右搖晃著,每一回晃動,也都使人能夠更一次清楚地看見跨坐在車轅上的那個人——車把式,那個穿著月白色長衫的漢子。只見他輕輕在車座上一躍,已如同一隻大鳥也似地落在了門前。
  阿財嚇得「啊!」一聲,轉身就跑。
  「站住!」這一聲顯然出自對方那個身著月白長衫漢子之口,阿財頓時就怔住了。「是!」他轉向對方那個人看著,「你……是誰?」藉著門前的燈籠以及天上的明月,他總算把這人的臉看清楚了,由不住怦然一驚。
  敢情這張臉,他早已經留有深刻印象,正是那一日麥府開倉賑粥時,大鬧現場的那個人。當時如非黃通在場,插手管了這件閒事,簡直還不知何以收場。事後由表七爺嘴裡傳出,這人姓祝,乃是跟隨金翅子手下之人。這一霎的忽然出現,不用說,阿財也就可以想知是怎麼回事了。
  「小子,這裡有份貼子,帶進去交給你家麥大爺,就說好朋友問候他來了。」一面說時,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骨碌碌直在眼眶子裡打轉,隨著他平出的手勢,「嗤」一張大紅拜貼直向著阿財面前飛到。
  阿財慌不迭雙手一接,托在掌上:「是……我這就去。」
  嘴裡說著回身就跑,由耳門裡竄身而入,還蹌了個跟頭,不經意一隻手把他由地上挽了起來。
  阿財抬頭一看,認出了是官府來的大捕頭神眼杜明,另外六名勁捕,左右齊立,清一色的厚背鬼頭刀,閃著白晃晃的刀光。「什麼事?」杜明其實已聽見了,「是點子來啦?」
  阿財結巴地道:「來,來啦!這裡有一份貼子,說是要呈給咱們老爺……」
  杜明冷笑了一聲,接過貼子來,上面是一隻展翅金雞,下面一個「拜」字,除了這個字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連上下款都沒一個。神眼杜明負責看守第一道門戶,一下來可不能鬆了勁兒,怎麼也得撐下去,好在裡面有得力的接應,不信自己就挺不下來。
  看著這張拜貼,杜明心裡發冷,點點頭說:「送進去給麥七爺,這裡沒你的事。」
  阿財答應了一聲,撒腿就往裡跑。
  神眼杜明哼了一聲,關照身邊人道:「開開門,咱們不含糊,見見他是哪廟裡的神?」兩名捕快應了一聲,打開門栓,隆隆聲中,已將兩扇沉重的鐵門推了開來。
  神眼杜明所以有這個膽子,全在胸有成竹,當然他也知道,要是只憑自己的能耐,是萬難阻擋對方來勢的,既然各方配合,後面又有接應,可就另當別論。
  大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對方那個下書人——祝天鬥。對於杜明來說,祝天斗這張臉是陌生的,四隻眸子一經交接,姓祝的嘿嘿連聲冷笑著,雙方隨即開始了對答。
  「原本這裡還有六扇門的朋友,失敬,失敬。」
  「好說!」杜明一面打量著對方道,「尊駕是——?」
  「無名小卒,不值一提。」
  「哪位是老金雞——老當家的?」話聲出口,神眼杜明一雙銳利的眸子,已經注視向街心那輛油光錚亮的黑漆馬車上。
  「嘿嘿!」祝天斗那雙「三白眼」眨也不眨地盯向對方,「你口頭小心一點,敝上正確的大號是翠羽金雞,你也可以稱呼他老人家是金雞太歲,捨此之外,並無別號。第一次初犯,我饒了你,再要不聽,哼哼,只怕你吃飯的傢伙就保不住了。」
  神眼杜明公門裡當差,昔日何等威風,眼前尤其是在手下六名捕役面前,被對方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口出不遜地教訓了一頓,一張臉頓時漲了個通紅。這口氣要是嚥下去,今後這個差事可就別想再混下去了。
  「好說。」杜明雙手力盤,十指如鉤,「朋友口出不遜,顯然沒有把我杜某人看在眼裡……這倒要討教一二了。」話聲一住,杜明左手猝翻,一招「金豺現爪」,直向對方視天斗前胸上兜去。
  按說杜明的一身功夫稱得上是滿不錯了,要不然阮大元也不會單挑上他來當這個差事,無奈今天行市不對,碰上了對方主僕,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金翅子如此盛名,其手下人物自然也非弱者。
  可惜那日黃通與祝天斗較技動手之時,杜明未能目睹,要不然此刻他萬萬不會如此莽撞。
  眼前杜明這一掌即將要接在了對方視天斗前胸之上,後者忽然後背一拱。這一拱有分寸,杜明那凌厲的一掌,突然是差著寸許之間,而致落了空招。
  眼看著姓祝的那張不屑的臉,驀然間為之一沉,一隻雞爪子似的瘦手閃電般的遞了出去:「該死的東西。」
  「噗!」地一聲,已緊緊地抓在了杜明的右腕子上。
  杜明只覺得那隻手腕上,像是著了一把鋼鉤般的疼痛。這一抓之力,對方五根手指頭,幾乎都為之陷進了肉裡,只痛得杜明嘴裡倒抽進一口冷氣。
  對杜明來說,這一招還算不得是最厲害的。隨著祝天斗五指力擰之下,只聽得:「卡嚓!」一聲脆響,杜明那隻手腕骨節生生為之折斷。
  「哎喲!」杜明只痛得全身打了一個冷顫,隨著祝天斗的一聲冷哼,上步擰腰,只一下,忽悠悠已把杜明偌大的身軀掄起當空,直向著當前一方高聳疊翠的假山石上撞了過去。
  幾名捕快目睹之下,可都全傻了眼,忖思著人石相碰,血濺當場的一霎,必將是無比的慘厲。猛可裡,一人長嘯一聲:「大膽。」
  一陣衣袂蕩風聲響自空中,一條人影,飛鷹展翅般現身當空,雙手上托,接人,擰腰,飄身,幾個式子一氣呵成,倒也難為他了,臨落地時,不過打了個蹌,到底把身子站穩了。
  來人偌大一把子年歲,一身藍綢子緊身衣裳,赤著臉,倒豎著眉,倒也有幾分威儀,不失他公門大捕頭的威望,尤其是背後那口閃爍著金光的九耳八齒大環刀,顯示著他這金刀震九州的外號,頗是大有來頭。
  神眼杜朋雖然沒有撞上那塊假山石,濺血當場,可是右臂骨折那陣子連心的奇痛,再加上眼前的屈辱,在拜兄阮大元雙臂抱持之中,只見他臉如金靛,大吼一聲,頓時暈了過去。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面罩寒霜,一聲不哼地把社明轉交給身旁一名捕快,冷冷地說了句:「抬下去——」到底是見過世面,在衙門口當差日久,深深知道眼前這檔子買賣不是好相與。
  用力地抱著拳,阮大元一雙老虎眼骨骨碌碌緊在對方視天斗臉上轉著,那副樣子恨不得要把對方給生吞下去。雖然這樣,有他拜弟杜明的前車之鑒,他可不敢再貿然出手,不得不耐下性子。拿著對方的斤兩,「朋友你好利落的身手。」
  「姓阮的你誇獎了。」敢情不待報名,姓祝的已把對方早就摸清楚了。
  阮大元倒抽一口氣,嘿嘿笑了幾聲:「我兄弟不識大駕,多有開罪,這下你還要擔待一二。」
  「什麼話?」祝天斗翻著白眼珠,「祝某人在老哥你面前,算得了哪棵大蔥?不過,哼哼!今番情勢,老哥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說一句不怕老哥你洩氣的話,今夜之事,哼哼……姓阮的,你管得了麼?」
  幾句話可比針還要銳利,一句句都深深地刺進阮大元的肉裡,他頓時就怔住了。
  祝天斗往天打了個哈哈:「老哥你是聰明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祝某人嚇唬你,這裡沒你們什麼事,帶著你的哥兒們這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要不然,可就遲了……」
  一陣寒風吹過來,阮大元機靈靈打了一個寒噤。
  他半生江湖打滾,還有什麼看不透的?尤其是今夜晚,所遇見的這檔子事,明眼人應該心裡有數,誰要是裝瞎子,硬往裡面闖,保不住可就得賠上性命。
  一剎那,阮大元身上起了透骨的寒意……透過收縮了的瞳孔,在朦朧的月色裡,他遠遠打量著大門前那輛二馬雙轅的黑漆馬車,不用說那個傳說中的殺人魔王,黑道中最最扎手的傳奇人物老金雞,就在裡面了。
  姓祝的話雖說是聽來刺耳,卻也不無幾分道理,所謂「明哲保身」,人又有幾個是真正不怕死的?阮大元一霎間就像是被風閃了舌頭,泥塑木雕也似地呆立在當場,動彈不得了。
  卻有一隻多事的膀子,在後腰眼兒上推了他那麼一下子,傳過來了王子亮的聲音:
  「阮老大.你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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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2:51 |只看該作者
  阮大元一驚之下,差一點咬了舌頭,這才想到了眼前是怎麼回事?
  可就應上了那句話了——騎虎難下,又道是羞刀難入鞘,當著眼前這麼些哥兒們,自己堂堂一個總捕頭,居然會被對方一個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給嚇住了,這可也是怪事兒。
  王子亮、侯遷,眼睛瞪得雞蛋子兒那般大小,臉上那股子不屑剽悍勁兒,簡直就容不得他打退堂鼓。
  偷眼逡巡一下幾處暗卡子,忖思著早已埋伏好了的火藥機槍,阮大元不由得心裡又自添了幾分勇氣。
  「哼哼……」阮大元半笑半哼地打鼻子裡直出氣兒,「話倒是兩句好話,只可惜姓阮的生就的不知好歹,有點聽不進去。貴客既然來了,何不請現身而出?阮某這裡恭候他的大駕了。」
  祝天斗陰森森地笑了笑,道:「天下竟然會有你這不知死活的人……也罷,你自找死,可也就怨不得姓祝的事先沒有給你打上一聲招呼。要見敝上卻也不難,我這就給你招呼一聲。」
  姓祝的邊說邊自轉過了身來,遙遙向著那輛黑漆馬車,迅速伏在地上,只見他嘴皮微動,發出了一陣奇異的聲音,其聲有如秋蟲振翅,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種彆扭勁兒。
  這個祝天斗一連叩了三個頭,這才站起來。
  全場各人眼看著他這番做作,簡直不知他是在演什麼啞劇,俱不禁面面相視,暗自納罕。
  卻聽得「汪汪——」狗吠聲起自身後,麥家所豢養的一隻大黃狗,就像是猝然看見了什麼鬼魅也似的,一路夾著尾巴,頻頻哀吠回顧著,直向後院快速地奔逃過去。
  這番景象看在阮大元以及各人眼睛裡,一時都傻了眼,立刻意識到,某種不祥的預兆。可不是麼?就在狗影子方自消逝的同時,只見一條頎長的人影子,已經出現眼前。
  阮大元看得一驚,只覺得對方這條影子來得好快,在迷茫的門燈混合了慘白的月色裡,這個人的出現,真像是鬼魅幽靈一般。
  「啊——喲——」
  阮大元足下一個踉蹌,由不住後退了一步,一任他見多識廣,這一霎竟自驚出一身冷汗。
  豈止是他一個人——在場所有的人,在目睹著這個鬼影子出現的一霎,俱都呆住了。
  說是鬼影子當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這個猝然出現的影子,幾乎可以說真的就是一個影子,影子是沒有實體而僅具形象的,是輕浮飄動的……這一切全都符合。
  阮大元驚魂未定,睜大了眸子,再一次向對方注視時,那個形象顯然又一次有了變化。
  對於在場所有的人來說,幾乎都是不可思議的——
  一陣風刮起了庭院裡的落葉,也刮起了那個神秘的鬼影。
  燈光、月色,兩般迷離。
  眾日睽睽之下,那個頎長的影子,就像是一匹閃光的緞子,極盡柔軟迤邐為能事地在空中鼓蕩而飄動著。
  只有一匹綢緞或是一件長衣,在風勢裡,才可能顯現出如此波動飄忽的姿態,然而,那卻是一個人。
  一個不折不扣的人。
  在眾人睜大了的眼光裡,這個人顯然已站在了眼前,距離著阮大元當前最多不過三尺開外。
  如此近的距離,自然使得阮大元無須掌燈也能約莫地認出了對方。
  在一陣激烈的心臟跳動之後,這一霎驚魂甫定,總算能勉強鎮定了下來。
  最起碼有一點,他是可以認定的,那就是站在當前的這個形象,是一個確確實實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相當神秘的人物。
  散發、修容、高瘦的身材,這一切包裹在黑光油亮的長披裡,乍然看去,這個人像是披著整匹緞子,看不出一些裁剪的痕跡。
  在隨風舞動的散亂髮絲裡,顯現著清懼、陰沉的一張瘦臉,以及光芒灼灼逼人的一雙眸子。現在,這一雙眼睛,正自直直地向阮大元身上逼視著。
  阮大元素來是何等氣派?想不到這一霎,在面對著眼前這人的灼灼目神時,竟自顯現出由衷的怯虛,心裡直發慌,一雙膝蓋更情不自禁地打起顫來。
  這人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盯在阮大元臉上,陰沉地點了一下頭。
  「你就是姓阮的那個捕頭?」
  「不……錯。」
  「你要見我?」
  「是……你是?」
  「我就是你要見的人。」
  「噢……」阮大元情不自禁往後面退了一步,「這麼說……你就是金翅子……金大……當家了?」
  「不錯,你猜對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幾乎無需揚聲,也能使在場各人清晰在耳,由於來人的自承,聆聽者全都為之心頭一震,天天防老金雞,候老金雞,如今這一霎,這隻金雞就在眼前,倒要看各位如何發落了。
  阮大元在聆聽到對方自承身份的一霎,或許是緊張之故,一隻右手反掌握住了刀把子。
  對方這位人稱金雞太歲的黑道煞星,出乎意外地竟自展出了笑容,那雙閃爍著精光的眼睛卻仍然眨也不眨盯在阮大元臉上。
  阮大元緊握住刀柄的手又緩緩地鬆開了。
  「你可以用你手中的刀。」金雞太歲臉上笑容不失地道,「而且我給你三次機會。」
  「老當……當家的,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阮大元情不自禁地又後退了一步,目光逡巡之下,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院子裡已聚集了不少人。
  「阮大哥,放開手干吧,兄弟們接應著你啦——」
  說話的是神機營派來的把總張照——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緊捏著他的兵刃——斬馬長刀。
  這兩句話,平空裡給阮大元增添了無窮勇氣,很明顯的是在告訴阮大元說,他的手下已經都埋伏好了,必要時一聲令下,即可亂槍齊發,嘿嘿,老金雞,就算你身上長了翅膀,也不怕你能飛走了。
  阮大元有此一念,此刻心裡便踏實多了。
  他仍然不能掉以輕心,怕是出刀容易,收刀難,還得要有十分的把握才行。
  金雞太歲兀自不曾移動地站在原地,夜風裡亂髮紛揚,衣襟飄飄。
  一絡白髮,現出在他的前額亂髮之間,使人恍然的意識到,敢情他已是有了年歲的人,最起碼已不是個少年人,似可認定。
  短短的一會兒工夫,現場已略有變動,排雲翅王子亮,一掌紅侯遷,已經悄悄掩在了阮大元左右,麥家的五名護院,卻在阮大元身後,一個個的鋼刀在手,躍躍欲試,作為第三線的接應。
  另外來自衙門的三名捕快,卻是品字形地看住了對方下書人祝天鬥,戰鬥的形勢早已完成,一觸即發。
  這一切對於現場的金雞太歲來說,如若無睹,他甚至於連偏一下頭都不願意,那雙炯炯雙瞳,只是直直地注視著阮大元。
  「你現在總可以出手了。」
  到現在為止,阮大元甚至還不能十分看清楚對方的臉,至於對方的一雙手,自一開始就從來也沒有現出來過,始終掩藏在那長可及地的黑緞長披裡。
  「老當家的……」阮大元出手之前,還有幾句話要關照,「得饒人時且饒人,麥大爺——」
  「不必多說。」
  四字出口,一股凌人的無形剛氣,霍地沖體而出。
  阮大元猝當之下,身子打了個閃,這才知道厲害,他生平辦過多少扎手的案子,會見過多少黑道煞星,卻是沒有一個能與眼前這位主兒相提並論,令他感覺到打心眼兒裡生出怯意。
  話是不必再多說了。
  更可悲的是,自己不過是個閒客,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麥家幫場子的外客而已,想不到對方竟然認定了自己,非要追著自己出手不可。由於自己在官場上的特殊身份,一上來弓拉得太滿了,這會子再想洩勁,打退堂鼓可都來不及了。
  四周的氣氛是那麼的陰森,肅殺……沉悶得怕人。
  阮大元所能聽見的只是自己心臟的跳動聲音——他的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刀柄。
  這第一刀可是真難。
  大傢伙的眼睛,全都注視在他身上,情勢所逼,他是非出手不可了。
  王子亮、侯遷,左右相切,前者是一雙判官筆,後者是一隻萬字奪,四隻眼睛狼也似地瞧著那隻老金雞,暗地裡卻是照顧著拜兄老龍頭阮大元,只要他略現敗象,立刻左右齊人,同時出手,制對方於死地。
  一陣夜風襲過來,場子裡枯葉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阮大元猛地足下一頓,施了一式「虎撲」,直撲向對方金雞太歲當前。
  對付像金雞太歲這般可怕的強敵,他可不敢取巧弄險,這一刀便是十足的真功夫。刀鋒下處,劃出了猛銳的一股刀風,直取對方天靈頂蓋。
  這一刀如果不能得逞,接下去的一招「風扯大旗」,便具有不可預測的威力,至於第三招「怒卷長虹」,更是阮大元刀中精髓,這一連三刀有個名堂叫奪命三刀,如果說阮大元刀功中或有可取,捨此便無其它了。
  月影下的金雞太歲,身子紋絲也沒有移動,就在這口刀的刀鋒幾乎已將觸及他頂門的剎那之間,猛可裡這顆頭顱卻向著一邊擰了開來。
  身隨頭轉,長披「劈拍!」一聲,颶風橫起,一起即落,已是七尺開外。
  阮大元一聲喝叱,刀面上鋼環子「嘩啦!」一聲暴響,第二招「風扯大旗」由下而上狂捲而起,大片刀光裡,直取對方前胸。
  像是砍中了,又像是為阮大元的刀風所激起。
  在空中轉了個大圓圈子,黑衣怪客的身子,也幾乎與對方刀鋒所連接,當得上間不容髮,仍然是落了個空。
  阮大元向後拉刀收勢,對方黑衣人夾著一股凌人的奇大風力,飄然現身面前。
  刀勢一出即不可收拾,至此阮大元第三刀「怒卷長虹」想不出也不能夠了——這一刀他施出了所有的力道,大有畢一役於一刀之勢,刀勢斜著劃出去,在中途「劈啪!」一聲,抖出了兩片刀影,連同著刀的本身看上去分明是三片刀光,呼嘯聲中,直向著金雞太歲身上招呼了過來。
  於此同時,兩側的王子亮、侯遷,也不再俟機以待,雙雙搶身而出。
  王子亮的一雙判官筆,抖出了兩點寒星。
  候遷的萬字奪有如銀光一線。
  前者直取敵人雙瞳,後者意在咽喉,若是再加上阮大元的迤邐一刀,金雞太歲以一擋三,驚險萬狀當可想而知了。
  三個人的勢子都夠快的,由於事先早已有過類似的操練,這一中二偏三個走勢,算得上勢猛力勁,搭配得更是天衣無縫了。
  無奈他們的對手,金雞太歲這個人,確實太過於神奇莫測,功力尤其是驚人。
  三個人的感觸是一樣的。
  一刀、雙筆、萬字奪,三般兵刃,看上去可全都卯上了——事實上卻又全都落了空。
  現場所有目擊者,無不大感納罕,一時真有點鬧不清楚,自己這雙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人閃躲一件兵刃,不足為奇,若是同時間進三件兵刃,可就不大簡單,尤其是像眼前這人這般的閃避法兒,卻是前所未見的稀罕。
  像是一個紙人兒那般地輕飄,在猝然間揚起的身勢裡,只見三般兵刃全都走了個空。
  阮大元一刀落空之下,下意識裡可就覺出了不妙,面前輕風一陣,對方當面而立,直到他向後收刀之際,才發覺到掌中刀敢情重若萬鈞,一任自己施展出全身的力道,竟然抽它不動。
  王子亮、侯遷一左一右,石頭人也似的呆呆站立著——表情至為木吶,由他們睜大卻又失神的神態看來,八成兒是被人點了穴了,而阮大元的刀,這一霎卻平平地貼在對方金雞太歲的手掌心上。
  只是那麼平平地貼在掌心上。
  雖然如此,阮大元即使施出了吃奶的力氣,也起不動那口慣用的鋼刀。
  對方掌心裡分明像遞出了一種奇怪的力道,這種力道便有似磁石引針般地吸住了鋼刀,刀又吸住了阮大元的手掌,一連串的關聯,便形成了阮大元眼前的這一尷尬場面。
  阮大元一連幾次運力,卻未能起脫手上鋼刀,反倒是透過刀身傳過來的陣陣力道震撼得他五內如摧,肝腸寸斷,極短的一霎間,已是面紅心跳,氣喘如牛。
  「姓阮的,這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最後這句話一經出口,阮大無只覺得刀上一鬆,算是脫開了對方手掌,卻有一股旋風把他重重甩出了七尺開外。
  阮大元固是心膽俱寒,待要逃走,哪裡還來得及?眼看著對方五指箕張,向外輕輕一送,阮大元身子猝然打了個閃,緊接著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現場所有人,除了對方那個跟班兒祝天斗以外,幾乎沒有人能看清那是怎麼回事。總之,倒下去的阮大元卻是再也爬不起來了。
  金雞太歲似乎施展了一手名揚武林的絕技「鐵手穿牆」,看起不過是在空中虛接了一下,精湛的內力已隔空洞穿了阮大元的肺腑,就此一命嗚呼。
  緊接著阮大元之後,王子亮、侯遷兩具直立的身子一左一右也相繼倒了下來。
  其實,他們兩個人早就死了,只不過延遲到現在才倒下來而已,致命之傷俱在喉頭,不過是寸許長短的一道小小血口,金雞太歲如何巧妙的運施長披,以一指掄衣角掃過二人的喉頭,這番驚人的身手,現場竟是沒有一人看清,莫怪乎眾皆瞠目了。
  阮大元等三人,雖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可是在皖省境界,又是公門裡第一流身手,設非如此,也不會要他們來辦這件扎手的案子了,想不到初次上陣,連對方姓名面貌都還沒有弄清,不過是照臉的當兒,竟然全都喪失了性命。
  金雞太歲這一手殺著,不啻產生了「殺雞儆猴」的作用,以至於現場十數條漢子,全都像木頭人兒似的呆住了,繼而哄然作鳥犬四散分開。站立在亭子裡的那位神機營的把總張照,更是嚇直了眼,他所以還沒有像其他人那般張皇失措,是因為他還有厲害的殺著。
  這當口,他顯然也挺不住了,不得不提前施展,槍身一舉,張照大吼了一聲:「射!」就勢一個虎撲之勢,搶倒地上。
  火繩子一亮而熄,耳聽得「轟隆!」一聲,大片槍子兒,有似萬點飛蝗,呼嘯著直向現場發射過去。
  現場也只不過剩下兩個人罷了。
  金雞太歲和他的那個奴才祝天鬥。怪道的是,這兩個人絲毫也不見得張惶。
  「噗嚕嚕——」隨著金雞太歲轉身擰腰的一剎那,一領黑緞長披已自展現了開來。
  先時披在身上,並不顯現得如何肥大,此刻一輕掄施開來,黑壓壓有似烏雲一片,足足有兩丈方圓,天空中基地激盪出狂風一陣,形成了極大的一聲氣波爆炸之聲,震得人耳鼓發麻。卻是一展即收,戛然而止。空爆聲裡,那為數千百的火槍散彈子兒,竟是無一命中,一股腦兒地來,一股腦兒地去,來無影,去無蹤,倒也乾脆。
  「轟!轟!」一連又是兩聲槍響。
  槍子兒劃過夜空,掃過枝梢,嘩啦啦作響。
  對方又自直直地佇立著,成了打活靶。可就是一樣的邪門兒,隨著對方轉動的那襲長披影裡,大風一陣子狂旋,一轉,一旋,其勢又何止飛砂走石而已,就這樣,來犯的火槍子兒,接二連三地又落了空。
  敢情是捲到了半天之上。半天後,才像冰豆子也似的,劈劈剝剝散落了下來。
  伏在地上的張照簡直不相信自己這雙眼睛,半天才明白過來,一時嚇得魂飛魄散,心裡卻是清楚得很,一連三聲槍響,證明埋伏在側的三桿槍都開了火,可是全都落了空,接下來上膛燃捻子,可是半天耽擱,對方若是乘著這個空檔,向自己發難,那可就糟糕透頂。
  一念之興,張照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哪裡還敢逞能發威,抽個冷子,由地上猛地竄起來,一頭紮向暗影之中。
  大敵當前,豈容他來去如意?
  張照一頭紮向暗處,但迎接他的卻是冷森森的一把鋼刀,刀身不大,不過尺把來長短,頭尖帶翅,是把模樣兒奇怪的匕首,噗嗤一聲,可就扎進了他的心窩。
  刀拔,血湧,張照身子哆嗦了一下,緩緩地倒了下去。
  臨死以前,他倒也沒有忘記打量一下對方,看看殺死自己的是誰?
  一心只以為是那隻老金雞。
  他猜錯了——是祝天鬥。
  大廳裡光同白晝。
  麥七爺強打著精神,向老天爺借了一個膽子,正在待客。
  客人名目之多,一時說他不完……老金雞,金翅子,金雞太歲,奪命金雞……說來一大串,其實只不過是一個人。
  現在他端端正正地居中而坐,一派斯文,竟是不帶半點兒殺氣。
  院子裡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來具屍身,包括衙門派來的人,麥家的護院,張照以次的幾名火槍手等……這些人,竟是無一倖免。
  玉兔高懸,金風送爽,鬱鬱的袖子花香裡,間雜著刺鼻的血腥氣息,氣氛之不協調,一如現場這般。
  麥七爺雙手抱著精緻的江西景德鎮青瓷茶碗,向他的客人說了一聲「請」,語音含糊,兩隻手直打哆嗦,碗蓋相磕,格格響作一團。
  「請……請……請喝……茶……」
  客人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虎頭燕額山林秀,地閣方平且伏垂——好一副堂堂儀表。這副儀表看在任何人眼睛裡,也難以令人相信對方竟會是操幹著沒有本錢,殺人越貨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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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4:13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金雞呈淫威 追風俠受挫

  這客人丰神俊秀的一雙眸子,敢情是不怒而威,再加上兩彎濃黑的劍眉,立刻便顯現著無比殺機,一頭長髮直披而下,深垂腰際,髭髯兩絡,其色蒼白,襯著頂額一束白髮,兩頰飛星,論年歲,約應在五旬上下,長身壯軀,坐著比常人站著也相差不多。
  麥七爺薄通相術,只憑這初初一見,即感覺出對方是個非比等閒的人物。
  所謂「一發長過腹,滿堂金玉。」「髭鬚秀清,四海揚名。」「法令分明,望而生威。」「自烈而威,萬人依歸。」「眉角如劍,為人聰俊。」
  這一切應之於對方,又當何解?
  ——滿堂金玉——富是富了,卻是劫來之財。
  ——四海揚名———名是有了,卻是極惡之名。
  ——望而生威——威當具耳,料是蓋世淫威。
  ——萬人依歸——登高一呼,俱是草莽流寇。
  ——為人聰俊——想當然耳,否則何得縱橫來去?
  麥七爺張嘴結舌地打量著對方,手上茶碗咯咯抖成一氣,腦子裡混飩一片,早先擬好的腹搞對策,一股腦地早到了爪哇國去了,此時此刻,卻連一句體面的話兒也說不上來。
  貴客眉角微搭,長目下垂,無視於眼前的麥豐存在,卻自鼻咽間發出了濁重的呼吸聲。
  麥豐簡直傻了,要不是自己聽錯了,否則又當何解?對方豈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睡著了?
  一點也沒錯,真的是睡著了。
  一霎間,鼾若雷鳴,四堂齊應。
  「這……」麥七爺嘴裡空嚥了一下唾沫,眼巴巴地轉著向直立於廳門、對方那個當差的祝天鬥,「老當家的……他睡著了?」
  祝天斗卻是見怪不怪地點了一下頭,冷冷一笑道:「不錯,他老人家累了,不過,有什麼話你只管說你的,我家主人可是句句在心。」
  「啊?是是是。」
  除了說「是是是」之外,麥豐可也實在不知能說些什麼別的,雖然如此,他可也不能冷揚,麥家大小,生死關頭,豈可兒戲?
  「老當家的——」麥七爺吃了煙袋油子也似地顫抖著,「有關你老人家早先下的……那張帖……」
  鼾聲忽止,貴客哼了一聲,意思是在要他繼續說下去。
  「我家主人收到了……收到了……」
  麥七爺一連說了兩次「收到了」,往下的話可就大費周章,苦著一張臉,半天才訥訥道:「老當家的……你老人家也許還不知道……我家主人他……早年雖幹過幾任京官,可是不比外官……是以,是以是……」
  說到這裡,他的話聲不得不暫時為之中止,一來是往下的話益難出口,再者,對方顯然又睡著了,起伏的鼾聲真夠驚人。
  麥七爺拳著兩隻手,頻頻苦笑:「這這……」
  眼神兒可就又膘向一旁的祝天鬥,張口訥商地道:「祝爺你看,這……老當家的要是困了,咱們就——」
  「你不必張羅了,我看你也別說下去了。」祝天斗冷聲哼著,「麥老七,咱們總算見過一面,不能不講些交情。」
  麥七爺連連賠著笑臉:「是是是,祝爺你多擔待。」
  「哼!」祝天斗邁著他的八字步,一直走到了麥豐跟前,不屑一顧地瞅著他道,「我家大爺這些年有個行事的規矩,你難道還不知道?」
  「這——什……麼規矩?」
  「哼,這就難怪了。」祝天斗聳動著他那一雙黃焦焦的眉毛,鄙夷地看著他道,「不是我嚇唬你,趕快通知你們主子,叫他準備後事去吧!」
  「啊?」
  這後事的一句話,對麥豐來說,簡直就像是腦瓜上打了一個雷,才剛站起了一半身子,突地直挺挺地又坐了下來。
  半天,他才又像是從夢中醒了過來,一條口涎粉條似的拖了下來:「祝……大爺……」
  「你不必再多說了。」祝天斗獰笑著,「這就去給你家主人報信去吧……」
  「祝爺……這件事不知還能不能取個商……商量。」
  話聲才住,只聽得熟睡中的金雞太歲,忽然間中止住如雷的鼾聲。
  祝天斗冷冷地道:「方纔我曾跟你談到我家大爺有個多年不易的行事規矩……這個規矩可想要知道是什麼?」
  「祝……爺賜告——」
  「哼……那就是睡後殺人。」
  「睡……後殺人?」
  人字出口,麥七爺的舌頭都好像少了一截兒似的。
  「你還不明白?」祝天斗瞪著他那一雙白多黑少的杏仁眼珠子,「這個意思就是說,我家大爺總喜歡在殺人之前小睡片刻……」
  「啊,原來這樣?」
  「不錯!」祝天斗直直地瞪著他,「我不妨再透露點消息給你,那就是我家大爺這會子可就要醒了,麥七爺,你是要留下來還是趕快去通知麥玉階?那就悉聽尊便了。」
  「啊喲——這……我走……我走……」
  麥七爺可是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由椅子上竄起來:「我這就去……稟報。」
  沒留神,腳下絆著了門坎兒,著實地摔了個大馬趴,緊接著爬起來,哪裡還敢片刻逗留?一溜煙也似的跑了。
  「沒出息的東西,起來說話。」
  麥大爺重重地跺了一下腳,看著地上縮抖成一團的麥豐,似乎已想到了什麼事了。
  「大……爺……不得了啦……他來了……」
  「誰來了?」
  「那隻老金雞……他……他來了……」
  麥豐簡直像是沒有了骨頭,幾次扶著茶几想站起來,都力不從心。
  黃通看不過去,走上來攙住了他一隻胳膊,算是把他給硬架了起來,讓他坐下了。
  「七爺不必驚駭,有什麼事情慢慢說吧!」
  「是……多謝黃爺……」麥豐這才像喘上了氣兒,「大爺……姑娘……事不宜遲……你們快逃命……吧!」
  幾個字出口,眼淚成串地淌了下來。
  麥玉階臉色一陣子發青,緊緊咬著牙,半天才哼了一聲道:「老七……你是看見了什麼吧,男子漢大丈夫,幹嘛像個娘兒們?我早先聽見了槍響……敢是前面開了火?阮大元他們呢?」
  「大……爺……快別指望他們了。」
  麥豐兩片嘴唇抖成一氣:「阮爺,王……爺……還有侯爺……他們幾位……可都……完了。」
  「完了?」麥玉階呆了一下,「死……了?」
  「死了……都死了。」麥豐打擺子也似的顫著,「還有神機營的……張……把總,和他手下的弟兄……也都……完了。」
  「你是說,他們全部死光了?」
  「是……死……死光了。」
  麥玉階臉上一陣子蒼白,兩片嘴皮微微顫動著:「我們家的那些護院師……傅們呢?」
  「大爺……你就別再問了……」
  說著說著,麥豐可就嗚嗚有聲地哭了起來。
  麥玉階發出一聲長長地歎息,苦笑了一下道:「這都是我害了……他們……」
  站在他身邊的麥小喬聆聽至此,女孩兒家的心地慈善,忍不住低頭飲泣出聲。
  「好孩子,你不要傷心了,爹心裡亂得很……」
  一面說,麥玉階站起來,他的臉白中透青,心情正如他所說亂極了。
  「自古艱難惟一死」——這個世界上真能夠看穿、看淡這一層的人,畢竟是為數較少,麥玉階亦非超人,死到臨頭,敢情才知道平常養氣修身功力之不足。
  只見他來來回回地只在花廳裡踱著步子。
  麥豐眼巴巴地看著他:「大……爺……大……」
  麥玉階擺了一下手,制止了他的發言——他兩眉深皺,顯然遇見了極難決定的大事。
  倒是麥姑娘悲極怒起,霍地抬起頭來:「七叔,他人在哪裡?」
  「在……在前面大廳……」麥豐征了一下,「姑娘你想……幹什麼?」
  「哼,我這就瞧瞧他去。」
  一伸手就去幾上找劍,卻被黃通一隻手按住。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黃通微微搖著頭:「大姑娘,你不能……」
  「為什麼?」
  「你……鬥不過他。」黃通緊咬著一嘴牙,「再說,令堂那邊……也得有人……看……」
  麥小喬挑著眉毛,正想回嘴,聽到後來,一時也無話可說.一言不發地垂下頭來。
  「大爺……呀……時候已是不多了,快拿個主意吧……」
  麥玉階終於下了決心,重重歎息了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七,你同著小喬進去吧!」
  「進……去?」麥豐嚇傻了,「去……去哪裡?」
  「你就別問了。」麥玉階向小喬道,「記著,不能離開你娘……你們去吧!」
  「爹……」麥小喬只歎了一聲,兩行淚水由不住奪眶而出。
  「大爺你……想怎麼樣?」
  麥豐抖成了一氣,結巴著道:「大……爺……你可不能做糊塗事……你老人家是……」
  麥玉階揮揮手不答理他,卻轉向黃通道:「黃爺,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
  黃通淒然一笑,點點頭道:「大爺總算定下了心,這樣才好說話。」
  原來他不發一言,是不欲擾亂了麥玉階起伏的思潮,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儘管他已有效死的慷慨雄心,卻不願事在臨危,陷主於不義,這件事除了麥玉階本人之外,誰也不能妄置一詞,麥某人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黃……爺……」麥玉階一隻手在他肩上拍著,「我慚愧得很……」
  「大爺何愧之有?」
  「黃……兄弟……」麥玉階微微顫抖著道,「我妄自為官多年,讀聖賢書……事到臨頭,才看出……我不夠鎮定,比起老弟你……」
  「大爺說哪裡話?」黃通冷森森地道,「你的膽識不止為此,大爺,生死事小,義不可失,否則尊府數十條人命,豈非死得不值?」
  這幾句話一句句有似鋒銳鋼針,深深刺進了麥玉階心肺之中,一時間由不住地機靈地打了個寒顫。
  「兄弟你說得好……」麥玉階頻頻點著頭,苦笑道,「愚兄差一點竟作了無義之人。」
  「哈哈……」黃通朗笑了一聲。
  時窮節見,這時才看出了他的膽識。
  「大爺你過謙了,黃通這雙眼睛不瞎,要不然俺千里投奔?有什麼話你只管關照吧。」
  麥玉階目睹對方神態,心頭一震,暗道了一聲慚愧,這才想到對方久不置言,實則是在考驗自己為人,方纔如果一時惜命,聽了麥豐之言,自顧逃命,只怕不待那隻老金雞下手,只這個黃通,也必是饒不了自己,想到這裡真是不寒而慄,由此證明這個黃通真乃頂天立地奇男子;較之自己私心所計,猶要高出不知凡幾,心裡既感又懼,更有無限欽佩。
  「好兄弟。」麥玉階轉向一旁未去的小喬道,「黃爺義薄雲天,不愧男兒本色……時候不多了,你就代我老夫婦,感謝黃爺捨身相從大思,快快磕個頭吧!」
  麥小喬叫了聲黃大哥,躬身拜倒,涕淚交流著連連叩頭不已。
  麥豐似乎不能盡然明白這番道理,卻也體會到此情可感,跪下來也向黃通磕頭,卻被後者一把攙住。
  「七爺、姑娘,這就不敢當了。」
  兩隻手分別把小喬與麥豐雙雙扶了起來。
  「姑娘萬安,愚見受之有愧。」他面色極為淒苦,卻強作歡笑,道,「令尊的安危,就交給俺吧!」
  麥玉階看看小喬,唇角動了動,原是有幾句父母死別之言想要交待,一來不忍出口,再者語涉不祥,話到嘴邊又復吞向肚裡。
  長歎了一聲,他轉向黃通點點頭,道:「一切多有仰仗,黃兄弟,我們這就去見見那個老魔頭去吧!」
  黃通抱拳道:「遵命!」
  麥玉階向著女兒微微點頭舉步待去。
  「大爺。」黃通喚住他道,「在下還有話要當面明說。」
  麥玉階苦笑道:「說吧!」
  黃通道:「等一會面見了那人,言談交涉,在下不敢妄置一詞,全由大爺作主,只是一旦動上了手,大爺卻要聽在下處置,不得異議。」
  麥玉階黯然點頭道:「兄弟……這是當然之事……依你就是。」
  黃通再微微一笑,只見他脫下身上長衣,又脫下內著緊衣,將身子轉向一角。
  「兄弟……你做什……麼?」
  麥小喬臉上一紅,隨即轉過了身子。
  那黃通大節不顧細行,也不避在場的小喬,他又自脫下內著緊衣,卻自貼肉處褪下了一件護心寶甲——正是當日關雪羽臨別相借之物。
  ——他脫甲在手,匆匆將衣服穿好,雙手捧著這件寶甲,送向麥玉階面前。
  「這……是干……什麼?」
  麥玉階一時如墮五里霧中。
  「大爺不必多問,只請將此衣貼身穿好,以防萬一。」
  「這……」麥玉階大惑不解地道,「這又為了什麼?」
  黃通搖搖頭,卻道:「此衣功能防體,大爺穿上自有護身之用。」
  麥玉階心頭一喜伸手接過,一想不對,再要還給對方,後者卻逕自步出廳外。
  「兄……弟,使不得……」
  待要追送而出,卻為小喬拉住——
  「爹,穿上吧……」麥小喬垂著眼淚道,「黃大哥既有此忠心……爹爹你還是接受了吧!」
  麥玉階瞠目以對,半晌,才微微頷首,忍不住淌下淚水來。
  大廳內邊一霎間,顯得格外的沉靜。
  偶爾襲起的夜風,輕叩著窗戶上銀紅的棉簾,輕輕地顫抖著,在掀起的湘妃垂簾角落裡,洩進來如銀的月色,似乎在提醒著廳內的人,莫忘今宵,今夕何夕。
  麥玉階早已經說完了他應說的話,似乎也已好話說盡,然而這一切顯然並不能感動對方,當然也就不能挽回眼前的這步浩劫——他的絕望與畏懼可想而知。
  那位「萬里黃河追風客」的義士黃通,緊緊貼著麥玉階的身邊佇立。
  他似乎已領會到靜寂中的無限殺機,其實在他踏入廳門之先,早已經有所準備,一股真力始終提自丹田,以備隨時而來的出手一搏,生死存亡早已置之度外,倒也心胸坦然。
  在燈下,他凌厲的目光,早已把對方這隻老金雞打量清楚了。
  正因為這樣,他便更加地內裡發急,惴惴難以自安。老實說,像黃通這般身手閱歷之人,臨陣對敵之先,只憑著一雙眸子,也能把對方看透八九,俗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正是這個道理。
  ——他的憂懼不安,顯然因此而起,他甚至於已經揣摸出一旦動手之時的出手方式,部位,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凡事預則立,不預則憂」,在即將來到的出手之前,他不得不為自己預留「生機」,對敵人卻預佈「殺機」。
  萬里黃河追風客黃通一向對敵,都是以此而穩操勝券,今夜在面臨著對方這個有生以來,他所面臨的最大強敵之前,更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燈下,金雞太歲大刺刺地坐著。
  在聆聽過主人麥玉階一番情深義切的陳述之後,冷峻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的陰沉氣質,始終令人無從窺測,說句俗話:「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沉默的氣氛繼續著。
  沙沙落葉,由庭前掃過。遠處的野犬聲聲長吠,這一類不經意的瑣碎,竟然也能構成驚心動魄之勢,確乎證明奪人氣勢的攻心戰術,有其使敵不戰而屈的存在威力了。
  麥玉階苦笑著抬頭看了身邊的黃通一眼,內心大起恐慌,凌厲的殺機,便得他有遭致「窒息」的感覺,對方這般應對神態,簡直使得他心鼓頻催,難以自己。
  黃通很能領會出麥玉階的一番感受,只是卻無能理會,事實上他早已感覺出隱在的殺機,對方的出手,很可能已是迫在眉睫。
  黃通一直在心裡盤算著這個問題,如果等到對方這隻老金雞先行出手,自己二人苟能逃得活命的機會,便是微乎其微,因此,他不得不搶先制敵先機,然而儘管如此,他仍然落得沒有獲勝的把握與自信。
  「麥玉階。」金雞太歲總算開了金口,「我很明白你的心意,也很佩服你的膽識,但是我卻不能放過你,你就求仁得仁吧!」
  最後四字出口,即使連麥玉階不通武功的人,也能感覺出他那眼睛裡的逼人目神。
  幾乎就在同時,一幢無形的力道,直直地逼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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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4:32 |只看該作者
  黃通卻在這股力道逼近之先,快速地向左側面踏出了一步,身子晃了一晃,又復穩住。
  「嘿嘿……好見識。」
  一抹冷笑,現自金雞太歲唇邊,在斜起的眼角裡,冷電般地目光,這才注意到了黃通這個人。
  「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緊接著一串冷入骨髓的陰深笑聲:「我聽說過你——黃天保。」
  化名黃通的黃天保微微驚得一驚。
  他此刻早已全神貫注於未來出手,無能分心,然而幾句場面話卻也不能不答。
  「——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
  黃通凌聲道:「姓過的,俺也不含糊你。」
  金雞太歲似乎驚得一驚,老金雞、金翅子、金雞太歲……等一大串的稱呼,都不稀奇,對方竟然能一口道出自己不欲人知的姓氏,不能不令他吃驚,只憑這一點,他就不得不多看上他幾眼。
  「很好。」金雞太歲自嘲也似地笑道,「祝天斗跟我提起過你,我還不大相信,今夜一看,足下算得上是有心人了。」
  一面說著,金雞太歲原本撫按在椅把子上的一隻右手,這時輕輕抬起,落在了膝頭之上。
  只是一個極平常普通的動作,黃通竟不敢等閒視之。霎時之間他快速地向側面踏出了一步,卻乘勢向前搶進了一步。
  金雞太歲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道:「黃天保,是非皆因強出頭,麥家這檔子事,又豈是你所能擔當的?罷了,看在你是一條好漢子的份上,我破例對你容情……」
  話聲一頓,轉向門前佇立的祝天斗道:「讓他出去。」
  祝天斗聞言恭應了聲「遵命」,兩旁門開一步道:「黃爺請……」
  黃通目光仍在注視著大刺刺高坐堂上的金雞太歲,聆聽之下,他雙臂合攏,抱拳道:「黃某人不識時務,今夜之事,只爭是非,無畏生死,足下如有成全之意,當行自去,黃某人感激不盡。」
  話聲才歇,即聽得在座上的金雞太歲,發出了一陣子冷笑聲:
  「姓黃的,你真也不知好歹了。」
  只聽得那張坐椅上格吱吱傳出了一陣子響聲,金雞太歲的一雙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黃通乍見之下,吃驚不小,眼前已不容許他再作多慮,如待對方出手,自己二人萬無生機。
  一念之興,猝起發難,猛可裡身形狂飆而起,「呼——」一片疾風裡,已騰身而起,起勢雖然不高,可是快如閃電,容得臨到了金雞太歲當頭,驀地向後一收,極其利落地已經落向金雞太歲的眼前。
  這番起落,落在外行人眼中,也許只見其快,並無特殊之上,只是明眼人眼中,那可另見高明了——只當他是襲敵後項,偏偏他卻險中迫降,攻敵正面,誠所謂火中取栗了。
  好個金雞太歲,竟而鎮定如斯。
  事實上,在先前的一番對答裡,他早已窺出了對方心意,以他當今身份,如果主動地向對方出手,頗似不當,如果對方先行出手,自己被迫還擊,情形自然不同,如此一來,黃通此刻之出手,便正合了他的心意。
  黃通一撲,二翦,猝然來到了對方眼前,再不少緩須臾,右手探處,中食二指直向對方一雙招子上疾點了過去。並非僅此而已,隨著他右腳前跨的勢子,左手五指箕開,一掌直向對方前胸上按下去。
  這一掌功力疾勁,以他早已蓄備的力道,掌勁驚人,兩般出手,同時向著眼前金雞太歲身上照顧了過去。
  金雞太歲一聲冷笑道:「好招。」
  陡然間,只見他掌勢一豎。那副模樣兒,像極了沙門托缽,豎掌為禮的和尚,只是指法上卻有所不同。
  和尚豎掌是五指直伸,此人卻是曲伸俱備,倒像是在結一個佛印那樣——再隨便不過的一個手勢了,卻具有難以所思的威力,自然,這種威力是無形的,事實上也只有當事對敵者本人才能有所體會。
  金雞太歲手印方結,黃通其勢已如水火。
  眼看著這兩般出手,俱是招呼向對方身上,即使如此,在黃通乍然看到了對方這個手勢,亦不禁大吃了一驚,再也顧不得出手傷人,腰下一個倒折,硬生生地收回雙手,向後倒翻出去。
  雖然如此,在金雞太歲這等老辣人物的眼睛裡,他已暴露了難以掩飾的弱點。
  用出手如電這四個字來形容金雞太歲的還擊,實在並不過分。
  黃通翻身而退,金雞太歲卻是乘隙進襲,一退一進,有如怒鷹搏空,呼啦啦,大廳裡扇起了巨大的一陣子旋風——如此風勢裡,那兩盞高腳長燈的光焰萬難不熄,「呼——」光焰猝暗。
  那只是絕快的一霎。
  燈芯乍暗復明,大廳裡搖曳出怪懾的光影,像是灑下了一片的鬼影,陰森森煞是怕人。
  彈指間事卻已決定了勝負強弱之分。
  恢復了正常之後的燈光,照見著雙方出手搏鬥的一雙強人——金雞太歲無事人兒也似地坐在原來座位上,一去一回,竟是那般快速而不著痕跡。
  黃通卻不然了。
  他雖然兀自直直挺挺地佇立一隅,只是卻已失去了先前的神武姿態。那張原來就已很黃了的臉,這時看上去更似罩住了一團黑氣,片刻間,其上已佈滿了大顆的汗珠。
  「好……姓過……的……俺栽了。」
  「豈止是栽了……」
  金雞太歲緩緩地由幾上端起了茶碗,徐徐地呷了一口茶,唇角上掛起了一絲不屑。
  「黃天保,料理你身後事情去吧,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話聲一落,倏地轉向麥玉階道:「姓麥的,該你的了。」
  麥玉階這一霎,可真有些嚇糊塗了。
  剛才那一幕,他可是親眼得見,卻仍然心裡弄不清楚,也難怪他,兩個人雖說是出手動招,總不過是燈熄燈亮的這麼一會兒工夫,難道他們之間竟然已經分出了勝負?
  再也沒時間給他多想,金雞太歲話聲一落,一隻右手已隔空擊出,空中發出了胡哨也似的一聲尖嘯。
  然而,黃通顯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他立意即使自己一死,也必欲保全麥玉階活命,是以早在對方轉臉麥玉階的一霎,他已測知了金雞大歲即將出手的心意,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容許對方得手。
  像是一陣風也似的,黃通先已襲向麥玉階身前,隨著他前進的身子,兩隻手掌更搶先搭在了麥玉階肩後,吐氣開聲道:「走。」
  掌力一吐,麥玉階身子忽悠悠地直飛了起來。
  事在危急,黃通再也顧不了出手的輕重,這一推一送,事實上已是盡其全力,恰恰搶先於金雞太歲之出手毫釐之間。
  隨著麥玉階的身勢之後,黃通鷹翻免滾般地緊跟著同時撲出,「嘩啦啦」整扇長窗全行破碎,木屑紛飛間,二人已遁身廳外。
  就連金雞太歲也沒有想到對方會有這麼一手,他倒是小看了黃通,不覺微微一驚,冷峻的臉上頓時罩下了一片怒容。
  當然,他是決計不放過對方二人的,他也不相信對方這兩個人,能夠逃開自己手掌。
  像是一片飛雲,「呼,」地猝然自坐椅上狂飆而起,緊緊循著黃、麥二人身後,來到了院中。
  另一面,祝天斗也快速撲出。由於他一直就站立在門邊,距離外面較近,身子一撲過來,嘴裡怪叫一聲,兩隻手霍地向外一探「夜叉探海」,直向著方自地面躍起的黃通背上力插了過去。
  由於上一次動手,在黃通手上吃過苦頭,祝天斗一直引為奇恥大辱,此番對方身負重傷之下,料將難以抵擋,便決計在主子面前,逞逞能耐,如能力斃對方於雙掌之下,也算面上有光。
  人算不如天算,敢情事有蹊蹺,並不能如他之意,就在祝天斗兩隻手幾乎已經接觸到黃通背上的一剎那,陡然間,揚起了一陣狂風,風勢之強,雖不足拔樹倒屋,然而推動祝天斗的身子卻是足足有餘。
  祝天斗身子一陣大搖,通通通一連後退了三步,兀自未能拿樁站穩。
  面前人影猝閃,有如平沙雁落般飄飄然落下一人——好俊的身法。
  隨著這人落下的勢子,右臂前伸,使了一招「龍行乙式」的身法,長軀平伸裡,一隻右手直向著祝天斗背上直叩了過來,動作之快,有如電光石火。
  祝天斗既能在金雞太歲手下當差,自非易與之輩,然而眼前這一霎,在對方這個陌生人面前,竟然「無能用武」,就像眼前,他似乎只能挨打,而無能躲閃,強弱之分,只在一出手之間便已看出了。
  祝天斗陡然間覺出來背後熱力迫項,勁道之強,為其生平僅見,印象中也只有自家主人才有之這般功力,此時此刻,轉身躲閃,俱嫌不及。
  眼看著這一掌他萬萬無能逃開,強勁的內家力道,迫使他發出了一陣子的嗆咳,已是危在旦夕了。
  偏偏他不該死。
  驚險萬狀裡,呼——閃過來一條迤邐影子,在閃耀著光澤的大片衣浪裡,這人的一隻手,竟然搶先一步抓在了祝天斗背上,一抓一提,呼刺刺——」衣袂飄風聲中,祝天斗已是被甩出了丈許開外。
  這人身法顯然大有可觀,祝天斗身形方起,他隨即由空而落,一起一落,迫在眉睫,身子才落,一片衣袂已自旋起,疾如電光地向前對方那個陌生來人手腕上切來。
  兩個人顯然俱是一流身手中的頂尖人物。
  似乎是未曾有所接觸,卻雙雙地分了開來。
  像是兩隻猝接即分的大鷹,「呼——呼——」疾風聲中,雙雙騰身丈許開外,四隻眼睛在甫一接觸之始,已自緊緊地對吸著。
  金雞太歲用著異樣的眼神,打量著面前的這個陌生來客,布衣,方巾,敢情一副讀書人模樣。
  雖然如此,他可萬萬也不敢小看了對方這個讀書人。
  猿臂蜂腰,修身白面。對於麥家主人與黃通來說,來人並不陌生,只是在金雞太歲眼睛裡,顯然生硬得很,當然並不只是生硬而已,更多的卻是驚異,驚異著對方傑出的卓然的身手,顯然大非尋常。
  地上的落葉有如旋風般地旋轉著,奇怪的是並沒有起風。
  大片落葉有如旋轉著的飛蝗,螺絲族兒般地拔空而起,在金雞太歲的一聲長哼裡,忽然蛇也似的直向著對面那個斯文人物身前射到,其勢如電。
  讀書人當然不是易與之輩——
  顯然地,他也同金雞太歲那般地回敬了一聲。
  這種聽來像是純粹發自鼻音的「哼」字一音,其實蘊涵著至高無上內功,在內可成「罡氣」,出外無堅不摧,端視練者所達到的火候,可在十步甚而百步內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是一門鮮為外界所知的內功精體。
  金雞太歲一上來向對方施展出如此功力,當然是看準了對方的非同凡流。
  果然,他的判斷不差,就在對方那個容貌斯文的讀書人回敬的一聲長哼裡,萬千片蕭蕭落葉,眼看著已迫近到他身上的一霎,忽然間中途頓住,緊接著掉尾而頭,一股腦兒箭矢也似地反向著對方長身佇立的金雞太歲身前射到。
  金雞太歲冷森森地發出一串笑聲,笑聲顯然出自鼻音,聽起來益見陰森。
  萬千飛葉,一字長蛇也似的陡然向金雞太歲射到,只是在對方這串笑聲裡,中途遇阻,唰啦啦散落庭前。
  猛可裡,這萬千片業已落地的枯葉,「唰啦!」一聲,同時由地面飛揚而起,其勢絕猛,滿天花雨般全數向著對方讀書人身上湧去。
  如是——葉落、葉起、葉去、葉回,不知凡幾。
  當事的兩個人卻是全神貫注,並不因此而稍有麻痺,他們都知道稍有不慎所帶來的下場,很可能便將是一世英名,付於流水,更甚而有性命之憂。
  這般對招,不啻別開生面,前所未見,冷眼旁觀的雙方,目睹及此,都不禁心族頻蕩,無限的驚惶。
  麥玉階固是暗自納罕,黃通、祝天斗亦不能全知,只是毫無疑問地,他們卻能體會出這是一場殊死之戰。
  黃通雖是佇立如挺,卻是面現痛苦,他的傷勢一直都在發作之中,只是卻不願人前示弱,表現出來。他兀自在想,能有機會,助己方這個人一臂之力。
  麥玉階就在他身邊。
  「黃兄弟——我看不太清……這位相公……莫非是關先……生?會……是……他?」
  黃通默默點了一下頭,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現場的大片枯葉。
  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那萬千落葉分明又有了變化,像是一條怒轉的游龍,陡地直向著金雞太歲身後旋繞過去。
  只是金雞太歲環繞在身側的那股無形力道,實在過強,無懈可擊,萬千黃葉一時如繞樹巨蟒,唰啦啦將他四周盤住,卻是不能攻進他的貼身內側。
  「哼哼……」老金雞灼灼的目光向他的對手注視著,顯然怒在心裡,「閣下雖具罕世身手,只可惜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眼前只怕你還不是我的對手,大名是——」
  「關雪羽。」
  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關雪羽倏地轉臉一側,目注黃通道:「黃兄,麥大爺,你們暫退一步,這裡事交給我吧!」
  一言驚醒夢中人。
  黃通恍然一驚,抱拳道:「謹遵台命。」一轉身,伏下身來,「大爺請——」
  那個意思是要背負麥大爺離開。
  麥玉階先見他受傷不輕,卻想不到此刻兀自余勇可賈,倒有些出乎意外。
  「這……你承受得了嗎?」
  「唉!大爺不必多說,快吧!」
  麥玉階身子方自向前一伏,黃通已背著他站了起來,猛可裡人影一閃,祝天斗當面而立。
  「相好的,咱們還有梁子。」
  話聲出口,一對短刃陡地自袖內抖出,雙鋒疾下,直向著對方一雙眼睛上猛紮了過來。
  黃通早就防著了他有此一手,他雖然負傷頗重,但人到了不顧生死、拚命的時刻,常會有超乎尋常的能力,況乎他有備在先。
  祝天斗一雙短刃方自由空而落,忽然間就只見黃通上半截身子向後一收——這種練位氣功的運用,事先卻是沒有一些兒痕跡,待到祝天斗陡然覺出不妙時,招式已經用老了,再想撤回哪裡還來得及。
  「勒——」尖銳的風聲裡,一雙匕首已再雙雙落空。
  祝天斗大驚之下,霍地向後抽身,敢情已經慢了一步,黃通的一雙鐵掌,驀地由腹下翻飛而起,施出了一式漂亮的「蝴蝶殺手」,「砰!」的一聲,雙雙擊中在祝天斗頸項之間。
  若在平常,以黃通蓄勢已久的情況,雙掌下處就是一根青石柱子,也能擊成碎粉,但是此刻他畢竟內傷過重,雖說是全力一擊,亦難能達到如此效果。
  雖然這樣,祝天斗也是吃受不起,隨著黃通雙掌下處,前者發出了一聲悶吼,兩肩收縮之間,一口鮮血,箭矢也似的噴了出來,整個身子也就向後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當場昏了過去。
  由於雙方距離過近,黃通背上又背負一個人,根本就沒有想到對方會有此一手,這一口鮮血來得既是如此突然,竟然無從閃躲,一時被噴了滿頭滿臉都是。
  耳邊上響起了一聲陰沉的冷笑,緊接著「呼!」一片人影閃向眼前,帶著金雞太歲頎長疾快的身形猝然來到眼前。
  「姓黃的你還沒有死麼?」
  嘴裡說著,右掌輕晃,天空中「啵!」地響起了一聲輕震,彷彿閃出了一片掌影,疾如電光石火般直向黃通身後飛去。
  眼前形勢,真個是不可思議。
  金雞太歲撲向黃通,關雪羽卻撲向金雞太歲,典型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事實上關雪羽一下場子之初,即對前者採取緊迫盯人的裹身戰策。
  雙方雖是別開生面的以氣機力敵,但是其中險象環生,總非局外人所能瞭解,任何一方略有疏忽,即難脫殺身之危,雖然這樣,金雞太歲卻能兼及其它,向黃通擊出一掌,不能不欽佩他身手之離奇萬端了。
  關雪羽以全力迫向金雞太歲,其勢絕快,足下向前急跨一步,情急之下,右手真力貫注,一掌拍出。
  這一掌大異尋常,以金雞太歲之功力,也不敢絲毫掉以輕心,不得不回轉頭迎接。
  雖然如此,他卻也無意撤回前發的掌力,「啪!」——「啪!」一連爆發出兩聲脆響。
  第一聲是擊中黃通背後,第二聲是同時接住了關雪羽的一掌。
  由於黃通背負著麥玉階,那第一掌便由麥玉階代為接受了。
  像是一陣風也似的,麥玉階連同著黃通的身子,在對方的掌勢裡,驀地騰飛了出去,身邊上更自響起了麥玉階發出的一聲慘嗥。
  金雞太歲眉頭微微皺了一皺,略略覺出先前擊中麥玉階背後的一掌,情形有異,只是迫於大敵當前,已不容他再多思索,一腔怒火隨即轉向於關雪羽頭上。
  「足下是成心要管這件閒事了?」
  「我已經管了。」
  「我方纔已經說過了,你不是我的敵手。」金雞太歲顯然鼓動著他的下腹,只是黑暗裡,這個動作並不顯著。
  雖然如此,卻也逃不過關雪羽的一雙眼睛。
  關雪羽這一霎誠然是痛心極了,他親眼看見麥玉階中掌摔出,料想著麥氏已萬無生機,一時痛徹心肺。
  果真這樣,此行任務已徹底失敗,尤其愧對命在垂危中的義士黃通,以及麥小喬姑娘,這麼一想,不禁熱血怒張,決計放手與對方一拼,為死者復仇。
  聽了對方的話,他冷冷一笑道:「過龍江,你未免過於自信了吧?」
  說話的當兒,他身軀緩緩地向後退了兩步。
  金雞太歲陡然為之一驚,繼而朗笑一聲——
  「我這個名字早已經多年不用,想不到尊駕竟然還記在心裡,誠然真的是有心人了,尊駕的大名是——」
  「我方纔已經說過了。」
  「關雪羽!」搖搖頭,過龍江寒聲道,「那不是你的真實名字,能有你這般身手的,絕非無名之輩。」
  「信不信由你。」關雪羽雙手結盤前腹,已然作好了還手之前的準備。
  過龍江哼了一聲,點頭道:「看來這一趟,你是衝著我來的了,好吧,既然這樣,我也就不讓你失望。」
  冷笑一聲,他隨即又道,「你我對招,倒也乾脆,三招之內,必有勝負。」
  關雪羽早先已經領略過對方的無形內功,深深知道對方的厲害,不禁想到臨來之前,出雲寺的出雲老和尚苦苦要留住自己,言下之意,自己此行大有不祥之兆,莫非自己真的就會喪生在對方之手上?
  這麼一想,頓時由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
  大敵當前,他當然不敢絲毫疏忽,腹中內氣,早已三度滾翻,很快地已遍佈全身,以他功力而論,經過此一番準備之後,已是刀槍難犯。
  ——他佇立的身子,在每一次提聚運力時,都像是有所脹縮。這一番情景一經落入金雞太歲過龍江眼裡,不由心頭一懍,他敢情是大行家。
  「這就難怪了。」過龍江冷冷地道,「原來你練過『萬蟻功』——哼哼……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老金雞說話的當兒,他的一隻右手,已經緩緩探出長披之外。
  儘管是黑夜,關雪羽也能看出這隻手上的顏色有異,竟然是黑若墨染,顯然功力內聚,正是其仗以成名的「黑手功」出手前兆。
  雙方都已精力內聚,到了非出手不可地步,似乎只差在一點出手的良機。
  來去不過三五句話,卻已無話可說,剩下的只是凌厲無比的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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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7 23:55:35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黑指逞殺功 金羽能卻敵  

  蟲聲卿卿,落葉在地面上移動的沙沙之聲……這一切先時間或毫無意義,而這一霎,卻都有驚心動魄之勢。猛可裡,院牆外傳來一連兩響的清脆鑼聲。
  儘管這聲音來自遠處的報更,靜夜裡聽來卻異常刺耳。由於來得正是時候,無形中形成出手的光頭,像當頭一聲棒喝,提醒了當事者雙方。
  「呼!」「呼!」兩條人影幾乎是同時之間穿空直起。
  雖然如此,卻有高下之分,關雪羽的起勢較高,過龍江起勢略低,兩者間距不及半尺。雙方的勢子俱疾,恍惚中,交晃而過,卻已交換了一招。這一招太過微妙,除卻當事者本人心裡有數之外,第三者萬難看穿。黑色的長衣,遮住了皎潔的月光,蕩起了大股旋風,像是春雨呢喃聲中的一雙燕子,兩個人已快速地分了開來。一南一北,不過是蜻蜒點水般地那麼略一沾足,緊接著第二度騰身躍起。一個摔身倒撲,一個折腰反剪。
  勢子是一般的疾,雙方乍撲的勢子裡,激盪起一股狂風,風勢未已,兩個人已二度交合,四隻手掌乍合的一霎,顯然有驚天動地之勢,「呼——呼——呼——」雙股麻花兒似的一連三度擰轉,「唰!」一聲再度分開。緊接著關雪羽一個疾撲,有如出雲之龍,直向對方頭頂襲過去,其勢之快,有如電掣。只是一閃,已來到了過龍江頂頭之上。
  過龍江鼻中冷哼一聲,抱膝一屈,向外穿出,雖然如此,他卻沒有忘了施展他的殺手。
  這一霎真是驚心動魄。
  關雪羽施了一招他燕字門不傳絕技「出雲爪」,原是向過龍江頭頂上招呼下去,無如為過龍江事先看破,這一手「鐵雨藏龜」施展得險中又險,只聽得「哧!」一聲,隨著關雪羽指尖過處,金雞太歲過龍江背上長披,已被劃開了尺許來長的一道口子。
  這一抓如果再下一些,姓過的可就難保不為所傷了,當真是險到了極點。
  關雪羽原以為這一手燕門絕技當可奏效,卻沒有想到依然為對方險逃了過去。
  一擊不中,他知道情勢不妙,猛可裡在空中一個倒折,設非是有他這般靈活身手,萬萬不能如此施展。事實上當今武林,能夠全憑運息騰身的人,只怕也是屈指可數。
  無如這一次關雪羽所遭遇的敵手,實在是太過厲害,既狠又狡,再加上功力蓋世,關雪羽一擊不中,再想全身而退,已是妄想,那只是極快的一霎。
  金雞太歲也似施出了他難得一現的獨家身手。那雙乍然分開的手,像極了一隻展翅雄雞,上撩的指鋒,既快又準地,直向關雪羽的心窩紮了過去。
  這是他每遇強敵,動手不變的訣竅,「出手穿心」堪稱一絕,並世無雙。
  關雪羽心中不禁一凜,自忖著必死無疑。
  偏偏就在此一刻,好生生地揚起了一陣疾風。
  這陣風來得好,至於風勢之中湊雜得還有些什麼別的物什,可就弄不清楚了。
  總之,當它淬然襲向金雞太歲過龍江時,過龍江不得不把運出的手掌,強行收回。
  雖然如此,他老練的出手,在臨回的一霎,兀自運用內功中「透點」的隔空指力,點中了關雪羽右脅上下的「桑門」一穴。
  關雪羽只覺得身上微微一麻,情知不妙。
  要是一般常人,只怕當此一霎,早已橫死當場,或是動彈不得,關雪羽何許人也,自不能同提並論。
  雖然如此,這一霎,他也感到冷汗淋漓。
  性命攸關之際,不得不全力出擊,乘著真力還未曾散開之前,在空中一式鷹翻,右手分處,施展出他燕家救命絕招之一的「斷魂掌」法,一掌劈出,其力道足有拔樹倒屋之勢。
  過龍江想不到對方在身中了自己「黑指」之後,兀自余勇如斯,確實令人驚異不置。
  這一霎,他心情十分紊亂,既驚於關雪羽身手了得,又復覺出先時那一陣風,來得可疑,尤其是風中摻雜著的一些細小沙粒,其力道大悖常情。
  眼前當然不是他細想的時候,首先,關雪羽這救命一擊——「斷魂掌」就不得不令他騰身迴避。
  過龍江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之下,騰身而退,「唰——」退開三丈開外。
  關雪羽把握著這一刻良機,奮身一躍,沒身於黑暗之中。
  這一躍,已盡其全力,足足縱出四五丈開外,再加上過龍江後退之勢,無形中已是十丈開外。
  那是一片月亮照不到的地方。
  關雪羽身子一經落下,就地一滾,翻出丈外,才覺出全身麻軟不堪,幾乎走動皆難,以他所練的內氣功力,雖然是可以打通各處關隘穴竅,無如這陣子麻痺之感,來得大異常情,如非他強自鎮壓,幾乎有攻心之勢。
  這一來,他才知道其勢果然厲害,身子一縮,侷促於一堵亭角之下。
  卻有一隻細著柔荑的手,猛可裡自暗中探出,扣住了他的右手穴脈。
  關雪羽心頭一震,正待出聲,耳邊上傳過來細柔的女子口音道:「噓,不要出聲。」
  知道了對方並無惡意,關雪羽也就不再吭聲。
  緊接著一股暖流,發自對方那只纖纖玉手。
  關雪羽心頭一暖,原先的寒意,頓時去了一半,只是那陣子麻痺之感,並未退卻。無論如何,較之先前之一霎,卻是舒坦多了。
  黑暗裡,難以打量這位姑娘的嬌容月貌。
  關雪羽似乎已經認定她是誰了。
  「謝謝你,麥姑娘。」
  說了這一句,他頗似力不從心地閉上了眼睛。
  那位姑娘鼻子裡嬌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她那襲高身子,自一開始就掩飾在眼前的石柱子後面,這地方,借助著高大的廳堂屏障,原本就夠黑的,再一掩遮,神仙也難以察覺。
  關雪羽自然心裡明白,大敵當前,可不敢絲毫大意,細小如呼吸之聲,亦不敢帶出。
  那位姑娘比他還仔細,睜著一雙伶俐的眼睛,全神向暗中注視著,不時還適當地調整著她站立的角度。由於她那只纖纖細手一直緊扣著關雪羽的腕子,無形中關雪羽也只能跟著她移動。
  當然,這番動作是含有作用的。
  緊接著,當空一陣衣袂蕩風之聲,像是夜幅經空般地,飄過來一條人影。
  落地之後現出了過龍江高頎的身影。
  黑得緊,所能看得見的,也只有那一雙精華畢現的眼睛,閃閃有神。
  風勢時起又歇,地上的枯黃落葉,沙沙作響。
  過龍江,關雪羽,以及那個倚向亭柱的高挑長身姑娘,誰也沒有出聲。
  靜靜觀察了一番,過龍江一聲不吭地這才去了,臨去之前,他臉上所顯示出的鄙夷、仇恨表情,卻在關雪羽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關雪羽既愧又恨,自從出道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遇見敵手,無可否認,對方過龍江之功力,要較他勝上一籌,今夜如能僥倖不死,全系身後麥姑娘的臨時搶救,這番恩誼是難得的。
  他此來原是為解救麥家之危,想不到臨到頭來,反倒要人家姑娘臨危援手,實在是不大好意思。
  令他驚異的是,這位麥姑娘功力之高,似乎已與自己不相上下。
  這一點只憑她握著自己那隻手上所傳來的氣機,即可證實。如果沒有極深的內功造詣,何堪臻此?關雪羽心中暗自欽佩。
  「多謝姑娘搭救,我好多了。」
  「是麼?」身後姑娘俏皮地道,「我看不見得吧?」
  聲音很低,關雪羽也只能模糊聽見。
  他有說不出的倦怠感覺,全身麻軟不堪,但是一想到麥家上下安危,有如萬蟻鑽心,實在靜不下來。
  「姑娘,你父親傷勢如何?他……」一想到麥玉階很可能已死,大為內疚,歎了一口氣,下面的話也就說不下去。
  「你放心吧,我父親好好的,一點事也沒有。」輕輕哼了一聲,她淡淡地道,「別光顧人家,還是看看你自己吧!我看你倒是有性命之憂呢!」
  這幾句話一經傳入關雪羽耳中,由不住吃了一驚。方才一來對方說話的聲音太低,再者大敵當前,只顧敵人還來不及,未及分辨。這時才陡然警覺到對方口音有異,雖然十分耳熟,但絕非是麥小喬,這一點是可認定。
  心念微動,情不自禁地偏過頭來,向對方打量一眼。
  夜色雖暗,卻亦難逃關雪羽觀察之微,一望之下,由不住令他心頭一震,半晌作聲不得。
  面前站立的這位姑娘,哪裡是麥小喬?由其俏立的輪廓,以及她特賦的氣質風華,立刻使關雪羽恍然警覺到,對方敢情就是今晨小店所邂逅的那位鳳姑娘。
  這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事情,呆了一呆,苦笑道:「原來是你,鳳姑娘。」
  對方少女微微一笑,半嗔地道:「難得關先生還記得我的名字呢,我還以為你心眼兒裡就只有一個……」
  那麥姑娘三字,總算沒有說出來,大眼睛滴溜一轉,向外面瞟了一眼。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出去再說。」鳳姑娘打量著他,眉頭微皺道,「你本事不是大得很麼?怎麼這會子成了這副德性了?」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笑了一聲,瞧著他:「怎麼樣,能不能走?」
  關雪羽平生何曾為人奚落過?想不到此刻為對方一個姑娘揶揄打趣,一張臉實在有些掛不住,無如對方救助之恩,不容抹煞,聽其語氣亦不過玩笑性質,自然不便為此發作。
  當時聽在耳中,冷冷哼了一聲,倔強地道:「不礙事,我自己能走。」
  一面說,霍地用力站了起來。
  鳳姑娘頗似驚訝地道:「啊?」
  一聲未畢,關雪羽只覺得兩膝一酸,身子一閃,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
  鳳姑娘眼明手快,輕舒玉腕架住了關雪羽一隻胳膊,總算沒有讓他摔倒地上。
  「你呀,這就別逞能了吧!」鳳姑娘又氣又憐地望著他,「虧你還有什麼一身好本事呢,卻是一點兒見識也沒有,難道你不知道,金雞太歲的『斷魂指』毒入骨髓麼?」
  關雪羽原本心中就有幾分疑惑,聽她這麼一說,只覺得心頭一涼,一時萬念俱灰,輕輕一歎,未置一詞。
  鳳姑娘看著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得了,我背著你吧,不瞞你說,那隻老金雞要是再找回來,我跟你也差不多,一樣打不過他,沒辦法的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來吧,少爺,你也就別拿架子了。」
  一面說,轉過身子真的蹲了下來,卻側過臉,似羞又笑地瞧著關雪羽,自己也怪害臊的樣子。
  關雪羽搖搖頭道:「多謝姑娘一番好意,只是,我不能現在就走。」
  「為什麼?」
  鳳姑娘緩緩站起來,疑惑地看著他道:「難道你還不死心,還要找他拚命?」
  「那倒不是……」
  關雪羽很是傷感地搖搖頭,道:「我此行發過重誓,只要我關雪羽有一口氣在,絕對不令姓過的得逞。」
  說到此,他黯然苦笑道,「此事因是萬難,但我卻別無選擇,這裡殺機四伏,姑娘方才援手之恩,在下永銘於肺腑,姓過的不是傻子,說不定過一會兒又會轉回,姑娘為萬全之計,還是早點離開的好。」
  鳳姑娘看著他,似嗔又憐,無可奈何地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像是怕死貪生的人了,那好吧,誰叫我們兩個有緣呢……老實告訴你吧,姓過的那個跟班的,已經被我點了穴,制住了,麥老頭跟那個姓黃的,目前也都沒事,已經藏起來了。這一下,你總可以放心走了……」
  一面說,杏目流轉,打量著附近動態,顯示著十足的機警伶俐。
  關雪羽聽她這麼一說,不禁略放寬心,卻又有幾分迷惑,灼灼雙瞳,直向對方注視不語。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道:「你莫非還不相信麼?好吧,我就陪你去一趟,你看見了他們,大概也就放心了,總可跟我走了。」
  關雪羽微微點了一下頭。
  鳳姑娘立刻面現笑靨道:「來,我背著你。」
  關雪羽怔了怔,輕歎道:「在下與姑娘不過萍水相逢,何蒙姑娘如此思待……卻是關某受之有愧。」
  鳳姑娘原是一張笑臉,被他這麼一說,似乎微微一怔,繼而竟呆住了。
  好一會兒,她才又現出了笑臉。
  「老實說你這句話,還真地把我問住了……」鳳姑娘面上訕訕地道,「我要想一想才能告訴你……喂,你倒是走不走呀!」
  關雪羽原以為她閱歷既深,行為必然亦甚老道,此刻看來,對方分明真情未開,不失冥頑,倒是自己方纔那一問,有失孟浪,似乎多此一問。
  輕輕一咳,關雪羽道:「不能勞累姑娘,只請助我一臂之力就行了。」
  鳳姑娘一笑道:「好吧,真要是不行,你可得先招呼一聲,待會摔著了可不是好玩兒的。」
  關雪羽在彼此對答之際,早已聚集本身內力,把蔓延身上的陣陣麻痺,自強置於丹田一處,以他功力自可辦到,一生要強,所向無敵,更不願在對方姑娘家面前示弱,聆聽之下,一鼓作氣,真的挺身站起來。
  鳳姑娘拍了一下手笑道:「好,真有你的。」
  話聲方落,就見關雪羽忽地又坐了下來。一面輕聲道:「小心。」
  鳳姑娘趕忙向下一蹲,縮向柱後。
  二人方自藏好,只聽見當前樹帽子上一陣沙沙聲響,緊接著人影飄動,面前已閃出一人——正是金雞太歲過龍江。
  由於在暗中處了一段甚長時間,關雪羽與鳳姑娘均已經習慣黑暗中視物,是以把對方看得十分清晰。
  過龍江似乎因為找尋關雪羽不著,更兼以自己手下跟班祝天斗為人點了獨門穴道,以他之功力見識,居然解他不開,因此想到很可能另有高手在場,是以越加忿怒無名,偏偏對方沓如黃鶴,竟是找他不著。
  這時只見他滿面怒容,圓睜著兩隻眸子,頻頻向四下打量著,一面頻頻冷笑不已。
  「姓關的,你跑不了的,我知道你藏在哪裡。」
  嘴裡雖這麼說,兩隻眼睛兀自左右頻頻逡巡不已,風引樹動,一排翠竹「刷刷——」搖曳不已。明月當空,卻驅不走令人心悸的眼前陰森氣氛。
  過龍江如電雙瞳,繼續靜靜地在眼前搜索著。
  關雪羽察其來勢,幾乎已接近自己不遠,不由暗自心存戒備。
  他即以傳音入秘的功力,鼓足下腹,把一絲聲音,傳向鳳姑娘耳邊說:「姑娘不要害怕,若然他來到這裡,我當以『大霹靂手』取他性命便了。」
  這兩句話說得至為淒涼,鳳姑娘何許人也,一聽也就會意。
  他輕輕一歎道:「這麼說,你自己也活不成了。」
  那是因為「大霹靂手」這門功夫,固是厲害絕頂,惟在於萬不得已情況之下最後殺手功力,一施展,敵人固然非死即傷,自身卻以全身氣血一鼓作氣而爆炸必死無疑,是以非到最後拚命關頭萬不得已之情況下,是不會想到這麼施展的。
  關雪羽苦笑了笑,沒有置答,他何嘗又願意這麼施展,只是想到了本身已為對方毒指所傷,以金雞太歲之狡黠凌厲,所煉之毒,必然獨樹一門,除卻其本門之外,外人無能解開,橫豎是死路一條,也就無所謂一拼了。
  二人對答,全是以「傳音入秘」互通,外人即使近在咫尺,也難聽見。
  鳳姑娘惠心蘭質,對於關雪羽之傷勢,早有所見,正想傳音過去喚他稍安勿躁,嘴唇方動,未待出聲,卻只見眼前黑影略閃,金雞太歲過龍江已現眼前。
  過龍江來得突然,二人俱不禁為之一驚,只道是二人藏身之處,已為其所發現。卻是皇天有眼,恰恰就在這一霎,對面竹梢「刷刷」聲中,驀地揚起了一隻烏鴉。
  金雞太歲過龍江似乎已將舉步前邁,耳聞及此,陡地一個旋身,「刷」地掠身而起,一連兩三個起落,直身著那排竹林撲了過去。
  這一霎良機難逢,鳳姑娘一拉關雪羽道:「快走。」
  單手就勢向關雪羽腋下一抄,驀地騰身而起。
  關雪羽隨著她的身勢,也自施出全力,奮身一躍,配合得恰到好處,與金雞太歲過龍江成了背道而馳,自不會為其發覺。
  鳳姑娘輕功竟是出奇得好,關雪羽人在傷中,萬非所及,本來還怕跟不上,落後太多,待到一經騰起,才知道對方鳳姑娘那只攙著自己的手,十分著力,根本無須自己費什麼力氣,只須配合著起落姿態,便可如意縱行。
  有此一見,關雪羽才忽然警覺到敢情這位鳳姑娘身手十足驚人,即使自己未嘗負傷之前,也不過與她在伯仲之間。
  這個突然發現,使得關雪羽暗自驚心,實在弄不清對方姑娘的來路家數,因為能具有如此身手的人,必須是名震江湖的人物,憑著自己閱歷,竟是一時猜她不出。
  當然,眼前時機緊迫,根本不容他涉及旁念,這位鳳姑娘敢情對麥家並不陌生,夾持著關雪羽一連五六個閃縱已來到側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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