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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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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 [閆靈]寫娘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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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13:54 |只看該作者
五十八 少主 (一)

  白卿知道自己的壽數長不了,每年總會有那麼一段時間要跟藥汁打交道,所以她沒想過會在這種時候有孩子,本以為是什麼不治之症,因為常會流鼻血,而且絲毫沒有懷孕的跡象,直到佟嫂從青合回來,發現了她這個小毛病——
  
  等張千從歇馬坡趕回西大營時,漢西、漢北剛打過一仗,小規模的接觸。
  
  張千是傍晚趕到的,一回來就來了中軍帳,這時候,李伯仲正跟幾個年輕將領蹲在一根樹樁子前討論該從什麼方向進軍。
  
  張千懂進退,知道這種時候不好過去說話,就一直站在遠處等。直等到那些將軍起身離開,才走過去。
  
  李伯仲從樹樁上拾起水袋,狠狠喝下一口後,才看張千。
  
  他知道不會有什麼好消息,「還有多長時間?」他想知道她還能活多長時間。
  
  張千的視線在李伯仲的手上停頓一下,隨即回道:「看脈象,大概不到六個月。」
  
  滴滴答答——水順著李伯仲的手腕一直落在木樁子上,「那你還回來幹什麼?」既然都這樣了,他該待在那兒。
  
  張千眉梢未動,停了半天,忽而雙手立掌,「屬下回來給王爺報喜。」
  
  「……」李伯仲眉頭一擰,仔細看著一臉平靜的張千。
  
  「三夫人臨盆之期,應該在三四月時。」
  
  李伯仲手上的水依舊在滴滴答答,好半天才回過神,一回過神就衝著張千的肩膀狠狠拍下一掌,樂道:「你小子——說話真會大喘氣!」
  
  張千被拍了一個踉蹌,不過腳下依舊還是站住了。
  
  「真的沒其他事?」
  
  張千這才咧嘴笑,「以張千的能力,確實沒診到什麼大事,只是偶爾會流些鼻血。」
  
  「流鼻血還不是大事?」
  
  「倒也沒什麼大礙,孕婦之中也算常見,就是——王爺無需逼迫夫人吃太多補藥,過猶不及。」
  
  李伯仲笑笑,扔掉手上的水袋,「行,以後她的藥,你繼續開,按你的來。」
  
  張千其實挺想做些解釋,解釋他並沒有介意他讓別人插手他們夫妻藥石的事,可李伯仲沒給他解釋的時間,算了吧,讓他自個樂去吧,反正解不解釋也沒什麼意思。
  
  當晚,李伯仲頭一次在大營裡飲酒。
  
  雖然只喝了一杯,不過這也是犯軍紀的,自去受了十下軍棍,弄得幾位少將莫名其妙,執杖的軍士也不敢下手。
  
  「打!不要留情。」李伯仲交待執杖的軍士。
  
  軍士很為難,抬眼瞅瞅在場的幾位將軍。
  
  為首的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參將點點頭,那意思,打吧。
  
  啪啪啪——十軍杖下來,背上一長條血印子。
  
  李伯仲穿好衣服,什麼也沒說,就那麼徑直出了杖房。只剩下執杖軍士跟那幾位將軍。
  
  「王爺這什麼意思?」有人忍不住輕問一句。
  
  「這還不明白?這叫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警示你,趕快把那點酒癮給戒了。」有人答。
  
  「怎麼就成警示我了?」問的人不免緊張。
  
  「這屋裡誰最愛酒?不明擺著嘛。」
  
  「……胡說!我又沒喝!」話說他水囊裡還真藏了點酒,王爺不會連這都知道吧?
  
  他們當然猜不到李伯仲為什麼會飲酒,飲了酒又為什麼要自罰。
  
  原因有二:一來是他高興,二來,他怕自己太高興,把腦子衝昏——
  
  大敵當前啊,要清醒!
  
  ***
  
  正當漢北、漢西打得如火如荼之際,京城李家出了件大事——李伯仲的母親趙氏病入膏肓。
  
  白卿是九月底得到的消息,去還是不去,她考慮了很久。
  
  最終她還是決定去了。
  
  當然,她的動作倒也不必驚動河下那邊,她這邊向來都是東立的人在照看。
  
  到京城時,已經是十月中旬,此時趙氏已然只能躺在床上了,瘦的皮包骨頭。
  
  人啊,蒼老起來真是快,轉眼間滄海桑田。
  
  「身子都成這樣了,你還來這兒幹什麼?」趙氏的手挪到了白卿的肚子上,「幾個月了?」
  
  「五個月了。」
  
  「真好。」趙氏笑得安詳。
  
  兩人還沒說上幾句話。
  
  門外響起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接著一個小身影躥到門內。
  
  「母親——」是李邦五。
  
  雖然只有八歲大,但因著父親那邊的遺傳,李邦五倒是長了副好身板,尤其那雙長腿,頗得李家男人的真傳。
  
  「祖母。」叫完母親,又趕緊對床上的祖母作揖,禮數很是周全。
  
  「你母親身子不便,又舟車勞頓,你先領她去房裡歇息吧。」趙氏的聲音很虛弱,不過依舊帶著大家夫人的威嚴。
  
  李邦五答應著,神情十分恭敬,
  
  白卿瞅了瞅門外候診的太醫,怕礙事,也就順了趙氏的意,先領兒子出去了。
  
  一離開眾人的視線,李邦五便偷偷摸了摸母親的肚子。
  
  「傻笑什麼?」
  
  李邦五搖頭不語,只是笑。
  
  母子倆本打算上廊道,從小門走,不想在廊道交叉口,正好迎來了幾個前來探病的女眷,身邊還跟了幾個孩子。
  
  「邦五。」一個長相白淨的男孩衝李邦五招手。
  
  沒等李邦五回聲,那男孩就被身邊的婦人拉到了一邊,明顯是衝著白卿來的。
  
  雖然她不認識她們,可這些人興許是認識她的,當年她在太尉府露的那一面,恐怕京城沒幾位貴婦不記得她吧?
  
  既然人家不願意跟她為伍,她也沒有停下來的理由,跟兒子轉進側門,揚長而去。
  
  走了好一會兒,身後追來了幾個孩子——剛才那些婦人身邊的。
  
  「你們要一起玩?」白卿問兒子。
  
  李邦五搖頭,母親難得來一趟京城,他要待在她身邊。
  
  「可他們好像很喜歡你。」白卿很高興兒子能有夥伴,她不曾有過的,所以她更希望兒子能擁有,至少曾經有過。
  
  在花園子的草亭裡,白卿跟幾個孩子圍坐一桌。
  
  她喜歡孩子,喜歡看他們在身邊喧鬧。
  
  「你叫什麼?」白卿伸手擦了擦小女孩嘴角上的月餅屑。這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娃,長相討喜,性子也安靜,給什麼吃什麼。
  
  「他叫吳子召。」剛才那個長相白淨的男孩插來一句,「我叫趙啟漢,我是他表哥。」
  
  白卿錯愕,吳子召……趙家的表親,豈不就是岳梓童的女兒?「你娘親呢?」她記得幾年前,李伯仲殺了岳梓童的丈夫,滅了大半個東周,岳梓童會是個什麼結局呢?
  
  「她不會說話。」趙啟漢又口來一句,「我姨娘一年前就病死了。」
  
  白卿看著小丫頭,眼睛有些酸,曾今多麼風光的人兒啊,想不到轉眼間,人就沒了,兒女還要這麼寄人籬下,「還想吃嗎?」
  
  小女娃搖頭。
  
  「李邦五,你爹是個大奸臣!」一個男孩哭著大吼一聲。
  
  白卿抬頭看,草亭外,幾個男孩正扭作一團。
  
  趙啟漢看看扭作一團的男孩,再看看白卿,他以為她這個大人會去拉架,可沒有,她不管。
  
  「喝水。」白卿捧了茶給小女娃。
  
  小女娃一邊看著白卿,一邊喝下大半杯子茶。
  
  湊巧,陸士元這時從側門進來。
  
  他見到的場面是這樣的——─幾個孩子打架,一個大人觀戰。
  
  「不要打了。」陸士元將男孩們隔開。
  
  「夫人。」陸士元對白卿微微欠身。
  
  白卿起身還禮,陸士元雖是李伯仲的屬下,可這裡是京城,他又有官職在身,在明,他跟李伯仲都分屬大岳官員,算得上同殿,所以這禮還的不算錯。她本來並無顧忌,但因為是在兒子跟前,她不想給他的朋友留下他母親不懂禮數的印象。
  
  陸士元是來接李父出城的,天子去太廟秋祭歸來,按例眾朝臣要到行宮去接駕。
  
  因為不好多作停留,陸士元欠身告辭。
  
  他一走,男孩們又強了起來。
  
  不過強歸強,鬧累了,又會湊到一起喝茶吃點心。
  
  白卿注意到兒子的小動作,他會霸道地占著最好吃的點心,然後私下遞給身邊的小女娃。
  
  這對父子啊,一個欠債,一個還債。他欠岳梓童的,不知道能否通過這種方式來補償。
  
  ***
  
  「你喜歡她?」望著小女娃被男孩們領走,白卿好笑的摸摸兒子的後腦勺。
  
  李邦五不吱聲,只是悶頭吃著母親帶來的點心。他確實是挺可憐那個女孩的,她沒有父母,哥哥還是個笨蛋,見到他就跟他打架,可每次又打不過他。
  
  「母親,父親是不是大奸臣?」他想知道母親的評價。
  
  「……你覺得他是嗎?」白卿給兒子遞過一杯熱茶。
  
  「不是!」很堅定。
  
  「既然這麼堅定,又為什麼要問我?」
  
  「……他們說是父親殺了子召的爹爹跟叔父。」所以那個吳平召每次見了他都會發神經,好在今天沒過來。
  
  「這事,你問過父親了嗎?」
  
  「沒有。」這事怎麼問父親?
  
  「那下次見了他,你就問問他,為什麼要殺子召的爹爹跟叔父。」
  
  「父親會答嗎?」他倒擔心父親會揍他一頓。
  
  「他既然都做了,為什麼不能答你?他是你父親,你需要知道他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做,不然你離開母親到這裡來做什麼?你來這裡就是因為你父親想讓你將來做他要做的事,如果你做不來,或者不想做,就要趁早告訴他。」
  
  李邦五用了好一會兒才消化完母親的話,消化完後覺得很有道理,於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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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14:08 |只看該作者
五十九 少主 (二)

  趙氏是在午夜離世的,陪在她身邊的不是她的男人,也不是她的兒子,只有白卿、趙女瑩,以及李邦五。
  
  她去的很安然,臨去前對趙女瑩說:姑母害了你。
  
  趙女瑩不能自持,痛哭失聲。她很清楚姑母對趙李聯姻也是無能為力,但至少——至少有人願意為她的不幸說上一句話了。
  
  對白卿,趙氏什麼也沒說,只是攥了她一根手指,笑了——
  
  白卿感受著她的手由溫慢慢變涼……她沒哭,哭多了,麻木了,只覺得累,胸口墜的難受,這輩子,來來回回,總是她送別人,下輩子一定要讓別人送她。
  
  「阿邦——」白卿緩緩側過臉,招來兒子,「你去報喪。」這府裡只剩下他一個男丁,不管他年紀多小,都要他來。
  
  李邦五抹掉眼淚,點點頭。
  
  李家在京城的勢力今非昔比,報喪之後,緊接著就是奔喪而來的大小官員。李父去行宮迎接天子未歸,李伯仲又尚在西北,李家男丁更是沒有幾個留在京城的,所以這喪事的頭兩天,忙壞了李邦五跟趙女瑩,甚至白卿。
  
  光白布,就用了數百匹,這還只是開頭。
  
  富貴人家的規矩很多,規矩多,雜事也就多,上門來奔喪的人都要根據其官職、地位來確定孝帶的長短,多一寸,少一分都不行。
  
  活著的人甚至沒有時間悲傷,因為活著的人要臉面,所以喪事必須要辦得風光體面。
  
  李父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回府的,夫妻幾十年了,末了,卻連面都沒見上,老爺子扶著棺材板抹了一把淚,淚還沒抹乾淨,天子的喪禮就送到了,於是又是一番雞飛狗跳的折騰。
  
  因為李伯仲不在,所以很多事都要李邦五打頭場,誰讓他是漢北世子呢。
  
  喪禮的第四天,來了一幫人,披麻戴孝,但哭的卻不是趙氏,而是東周吳家,以及天下蒼生。
  
  這是一群儒士,滿口都是仁義道德,可說來說去,卻不過也是為了爭權奪利而已。只是碰不得,碰了他們,他們的筆和嘴可以讓你遺臭萬年。
  
  正哭得不可開交時,兩隊軍士持刀槍進門。
  
  靈堂上霎時安靜了下來。
  
  難道李家人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拿這些儒士開刀?眾人猜疑不定……
  
  ***
  
  「夫人,不好了!」李府的侍女一路從廊外奔進白卿的房間。
  
  白卿剛從靈堂回來,水都沒喝上一口,「怎麼了?」
  
  「世子他,他把武士叫到靈堂了——」
  
  白卿緩緩放下茶碗,「老爺呢?」有李父在,那小子應該不會太出挑才對。
  
  「老爺剛出去,安排老夫人的靈柩回漢北的事去了。」
  
  「那王妃呢?」趙女瑩這幾年應該也歷練出來了才對。
  
  「王妃正接待宮裡的貴人,一時半會兒估計來不了。」
  
  白卿暗暗歎口氣,「走吧,去前面看看。」
  
  等白卿來到靈堂外時,靈堂裡正一片寂靜。
  
  白卿伸手將竹簾挑開一條縫隙,從縫隙裡看進去,屋裡並沒有發生什麼血濺五步的大事,只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正跪坐在靈堂上,兩排軍士分站兩側,軍士後面則站著裡三層外三層的觀者,而阿邦就站在祭桌旁。
  
  「夫人?」侍女偷看一眼白卿,怎麼她不進去呢?
  
  白卿伸手打住她,在這個家裡,她能不出面的,就要儘量不出面,這對兒子反倒有好處,一個妾生子,本身就夠讓人詬病了,如果再加上一個不懂禮數的母親,恐怕以後就會有更多說法了。
  
  「難道你李家還要抓人不成?」儒士裡終於有人耐不住寂寞,開口了。他的對手雖然是個只有八歲的孩童,但此人卻依然能說得慷慨激昂,「也好,當著眾位大人的面,我張豐第一個做你李家的刀下鬼,無憾,只願我的血能洗淨世人的眼睛,看清楚這李家的狼子野心!」
  
  他一表態,堂下的其餘人也跟著要死要活,什麼蒼天無眼,什麼無顏見先祖,總之是一派赤膽忠心,好不豪氣!
  
  「請下一位。」李邦五童聲童氣地讓司儀官有請下一位致喪者。
  
  司儀官一時間有點懵,不過很快就回了神,「廷尉府丁棟丁大人。」
  
  堂下的人一聽,這小子還真會給人下馬威,他們哭得這麼熱淚盈眶,他卻完全當他們不存在!
  
  沒等那丁大人上前,靈堂就大鬧了起來,他們今天奉命來本就是為了讓李家在眾人面前顏面掃地的,順帶把李家的野心鬧得盡人皆知,看他李伯仲敢不敢跟整個大岳國的官紳作對!
  
  這些自詡斯文的儒士,鬧起來跟三姑六婆並沒多少差別。
  
  不過,這裡畢竟是李趙氏的靈堂,肯定不能由著他們胡鬧,兩排軍士上前將鬧事的人圍了起來。
  
  「李家這是要造反了,大人們就這麼由著他們嘛!」圈子裡的斯文人跳著腳向周邊的官員們呼喊。
  
  最終還是廷尉王訓出面做了調停。
  
  「世子,這些人鬧事確實無禮,不過靈堂入武,有礙君臣之道啊。」畢竟堂上還供奉了天子贈的佛事,武士入堂,也算是迫了天子的心意。
  
  李邦五睜著一雙水噹噹的大眼睛,看看堂下的人,再看看這位王大人,一副純真無邪,道:「王世伯說得是,不過——武士入堂,乃天子之意,並非我李家自抬,我祖母乃漢西趙氏嫡女,趙氏一族伐西虜有功,受漢西地,世襲王爵,嫡子孫離世,可以入甲士,以鎮妖魔。況,我祖母生前又受天子賜封品位,大岳法,品位夠者,武將之族可入甲守靈,今日乃我祖母三日離魂之期,正午入甲士,可保魂魄不受驚嚇,安有不可?小子年幼,父親,叔伯為國事操勞,祖母離世,尚不能一見,家中只有老弱婦幼,慢待各位大人之處定然不勝枚舉,這都是小子的過失,於我父無關,於我李家無關,請各位莫要以『造反』之名覆加,都是小子的罪過。」說罷,大眼睛又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
  
  王訓竟一時無話,怎麼弄得倒像是他們欺負人家老弱婦幼了。
  
  其實說實話,他們就是欺負人家老弱婦幼!
  
  ***
  
  「兩年不見,公子真是長大了。」說話的人是李伯仲手下的一名少將——黑道勤,此刻他正站在廊下,而在他身邊的人就是漢北王李伯仲。
  
  李伯仲什麼也沒說,只是冷眉看著靈堂,確實,兒子長大了,壞心腸像他,裝可憐像她。
  
  李伯仲看一眼身旁的李府管家,管家心領神會,向靈堂方向高聲大喊:「北王奔喪至!」
  
  這一聲喊,救了李家的頹勢,也嚇壞了在場鬧事的儒士。李伯仲不是正在跟漢西酣戰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倒是站在側門的白卿最安穩,輕輕放下竹簾——他回來了,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人群兩分,李伯仲赤足散髮,穿一身孝袍,跨進靈堂,在靈前跪倒,大哭出聲——
  
  白卿停下腳步,靜靜聽著他的哭聲,也許眾人都覺得他的哭聲只有三分真吧?可她猜,這哭有十分真,那畢竟是他的母親,即使他們之間疏離平淡,可天下間有什麼東西能割斷這份血脈之情呢?
  
  沒有。
  
  所以哭吧,他這輩子能有幾次這種放聲大哭的機會?
  
  ***
  
  哭過之後,司儀官上前扶起李伯仲。
  
  李伯仲擦去眼淚,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兒子,「去——跟叔伯們賠禮,你是什麼輩分,敢跟長輩頂嘴!」
  
  小傢伙看了父親半天後,才向眾人躬身賠禮。
  
  李伯仲見證兒子賠禮之後,方才站到一邊,示意司儀官繼續。
  
  「李伯仲——難道你還要禁錮我等不成?」堂下那群披麻戴孝的鬧事者裡,居然還有不怕死的。
  
  李伯仲瞥都沒瞥過去一眼,「道勤,把不相干的人趕出去!」
  
  黑道勤二話不說,對堂上武士一揮手,武士便開始動手推人。
  
  「我等是朝廷命官——」那些人自然不願意就這麼離開。
  
  「幾兩銀子買個座位,也敢說自己是朝廷命官,睜眼看看這堂上站的都是什麼人,你們算什麼東西,北王為天子血撒沙場時,你們躲在耗子洞裡偷生,現在倒是生了膽子,居然敢跑到漢北王府來胡鬧!不送你們去廷尉府,那是因為你們還不夠格!」黑道勤這番話含沙射影,不只是說給這些酸儒聽的,這些酸孺膽子再大,也沒大到敢貿然來北王府鬧亂子的份上,他們身後定然是有人撐腰的,「滾!」
  
  武士將人趕走。
  
  靈堂內的官員們暗中互看——
  
  這位以視線示意同僚:瞧見了沒?這定然是在漢西那邊吃到甜頭了,威風都甩出來了。
  
  那位聳眉:風水輪流轉,這李家算是真起來了。
  
  這位繼續:難道你不服氣?
  
  那位:不服氣又怎地?死了個岳鏘,又來了個李伯仲,反正怎麼著,威風都不是你我能抖的,趁早低頭。
  
  ……
  
  堂上一片心語。
  
  司儀官繼續高唱,靈堂上祥和無比。
  
  小傢伙仰頭看看父親,他今天算是見識了父親的氣勢,雖然他只說了兩句話,堂上卻沒半個人敢吭聲。
  
  李伯仲也低眼看看兒子,低聲道:「做得不錯。」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當面誇讚兒子。
  
  在得到了父親的首肯後,小傢伙異常高興。
  
  也許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李邦五決定做父親這樣的男人。
  
  ***
  
  李伯仲回來了,趙氏的靈柩也要運回漢北,所以第四天的夜裡要封棺。
  
  白卿也是到這個時候才見到他。
  
  一番繁冗複雜的禮節之後,李家人才被允許站起身。
  
  因為跪得時間太長,白卿的腿有些發抖,好在身邊有侍女撐著,倒不至於出醜。
  
  封棺之後,李伯仲送親屬出門,至始至終,他們倆視線都沒能交會過。
  
  湊巧的是在李伯仲送完親屬,回身時,在廊道上,兩人總算打了個照面。
  
  侍女很知趣地先退下了。
  
  李伯仲看著她孝袍下的肚子,他該高興的,畢竟他們又有孩子了,可這種狀況下,他高興不起來,「明天,你先回去吧。」扶著她的腰一起跨下廊道。
  
  「我想陪夫人走完最後一程。」她尊敬趙氏,即使她始終不能開口稱呼她一聲母親。
  
  「已經夠了。」回到漢北,會有更多的禮節等著,以她現在這個樣子,整天跪肯定是撐不住的,到時有個萬一,那可是兩條命。
  
  「……」她明白他是為自己好,所以無話可對,「你幫我個忙吧。」
  
  點頭示意她說。
  
  「放件東西在夫人身邊,當然,如果……不能放,在靈前化了也行。」趙氏喜歡木香花,所以她用平繡繡了幅木香圖,一直都沒來得及送她,這次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你一會兒讓人送過來。」
  
  點頭之際,兩人走到了後院門口。
  
  又要分開了……
  
  「阿邦的老師很好。」白卿如此說。
  
  「是不錯。」他也很滿意兒子今天的表現。
  
  「不過,他很迷惑,關於你做的一切。」
  
  李伯仲思忖一下,道:「我知道了。」看來是要找時間跟兒子好好聊一聊了。
  
  這時,一名家丁站在廊道上等候,似乎有什麼事要稟報。
  
  「你回去睡吧。」李伯仲如此交待。
  
  就在他轉身之際,白卿抓了一下他的衣袖,「你——當心身體。」
  
  李伯仲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我會的,你也記著,路上不要趕太快。」
  
  點頭,手指鬆開他的袍袖,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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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14:21 |只看該作者
六十 多年之後 多年之前 (上)

  李氏族譜中李伯仲名下記有兩子兩女,其中一女名為李洛,只記一名,生卒年分不詳。李氏族人也從沒見過此女,後世終是無從考據。
  
  ***
  
  這一年的上元佳節,李伯仲三萬大軍攻入東周都城,滅了周侯,在周地建了新府,任了新官,接收了東周的數萬大軍,此戰之後,漢北榮登岳東霸主之位。李伯仲的勢力由此而起。
  
  也就在這一年,歇馬坡的一家四口第一次聚齊了。李洛剛滿三歲,她並不曉得自己的父兄是何等人物,只知道他們一個年後來,一個下雪的時候來,年後來的那個叫哥哥,下雪時來的那個叫爹爹。哥哥會給娘親下跪,而爹爹會在娘親床上入睡,她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你見過陸士元?」李伯仲歪在長案一角,手上拿著一幅破舊成土色的地圖,一邊看著,一邊問話。
  
  「他送阿邦來時,在山外見過一面。」白卿邊答話,邊拆下繡架上緞子,疊好放進木箱裡,這是給敏敏做的嫁妝,她明年就要出嫁了。
  
  「他喜歡你,知道吧?」很平和的語氣,眼睛也沒有定在白卿身上,看上去只是隨意一聊。
  
  「……」白卿看他一眼,「嗯」了一聲,說不知道太假,這種事,女人的直覺往往是百分百的。
  
  「他到現在還沒娶妻。」這次他倒是抬眼看她了。
  
  白卿淡笑,「那又怎樣,我該為此愧疚?還是勸他娶妻生子?」那人不娶妻未必是因為她,就算是因為她,她也沒必要愧疚,她沒勾引過他,也沒給過他任何機會,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既然如此,她為什麼要為一個自我沉迷的人愧疚?
  
  李伯仲笑笑,「自私。」
  
  白卿也笑,笑得李伯仲瞪過來一眼。
  
  她知道他早就注意到了陸士元這個人,一直不說,是因為他太自信,而現在之所以忽然提起,可能是自信不足?「你在愧疚?」愧疚他常年不在她身邊。
  
  李伯仲看著地圖不說話,像是很入神——他確實是愧疚的。
  
  白卿歪頭望望窗外的月色,轉頭叫他,「出去走走?」他們有好久沒見面了,少年時,沒有孩子的拖累,還可以用乾柴烈火來解決長久分開帶來的陌生,如今有了孩子,也步入而立之年,沸水成溫,解決陌生的方式要做些改變了。
  
  攥著他的手指行在月下林間,不禁讓她想起了多年之前,他第一次吻她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月色,只是氣氛沒有現在的和諧,他背著扭傷腳腕的她走在月色之中,她很恨他,因為他捉了白致遠,那時,她沒想過會跟他長久,想不到多年之後的今天會是兒女成雙。
  
  「為什麼突然提起陸士元?」問他。
  
  「想到了,就問問。」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閑?」忙得天南海北,還會有空想這些?
  
  「我也是人,總要休息。」
  
  白卿笑笑點頭,沒再問下去,這男人似乎在糾結一些東西,不等他想通了,他是不會說的,問了等於白問。
  
  在一座小拱橋上,他停下腳步。
  
  月色倒映在水面上,閃閃發亮,反射在兩人衣裾上,波紋漣漣。
  
  「我老了。」
  
  白卿仰望著他被溪水映亮的側臉,不知要回些什麼。
  
  「你卻還這麼年輕。」
  
  「這是嫉妒?」白卿失笑。
  
  「是嫉妒。」他已過不惑之年,長年累月的征戰,甚至讓他華髮早生,而她卻還是從前那個白卿。
  
  「你是嫉妒我一事無成?」她的人生過去了一半,卻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而他,讓脆弱的漢北成了岳東的霸主,論起來,他該笑話她才對。
  
  「我也是一事無成。」漢北終究只是岳東霸主,離中原霸主還差的太遠,他的目標遠大,無奈時間過得太快,來不及,來不及啊。
  
  「不是說你至少還有三十年嘛,現在算,還有二十年,二十年不夠?」
  
  「不夠,真想再重新活一次。」摟過她的腰,「卿兒啊,我對不住你。」他注定一生都會這樣東征西戰。
  
  「你對不住的又何止我一個人。重新活一次,你就能改變了?」
  
  望著月亮發笑,重新活一次,他還是會走上這條路,不會改變。
  
  「就當這輩子,我不走運了。」遇上他是她自找的,怪不了誰。
  
  「這輩子不走運還是小事,小心還要搭上下輩子。」鬆開她的腰,攥住她的手,繼續前行。
  
  行至斷石之上,迎面看,天地蒼茫,雲海杳渺,山川閃亮,城池如棋,一片大好河山。
  
  「山河如廝,如廝山河啊!」他大歎。
  
  ***
  
  等兩人轉回房間時,女兒洛洛不知何時睡到了他們的床上。
  
  「爹爹。」女娃兒被父親的鬍茬刺醒,半瞇著眼輕喚一聲。
  
  他一向疼孩子,尤其這個么女。
  
  「別惹她了,惹醒了,又要鬧到半夜才睡。」白卿替女兒蓋好被褥。
  
  李伯仲戀戀不捨地起身,坐到屏風外的長案邊。
  
  白卿安撫女兒入睡之後,轉出屏風,從桃木罐裡取了只褐色瓷瓶,這是給他治傷的藥,東立那邊每年都會定期送來。
  
  他常年征戰,身上有傷也是在所難免,而且當年還為天子做過擋箭牌,那次的傷很嚴重,也落下了一些小毛病,偶爾還會舊傷復發。
  
  在暖爐上烤熱了手掌,然後抹上藥油,在他光裸的背上揉搓。
  
  「敏敏找到婆家了沒?」李伯仲難得能問這種家長裡短的事,平時他甚至很少跟敏敏、佟嫂她們說上幾句話。
  
  「找了,青合城裡一戶商家的子弟,人不錯,公婆也算實在,過了年就辦喜事。」
  
  「怎麼找了個商賈子弟?」
  
  「佟嫂說要門當戶對,這樣敏敏才會過得舒心。」
  
  「……如果這樣的話,你過段時間把敏敏接過來,別讓她待在青合了。」
  
  「怎麼了?」
  
  「道勤跟我說了兩次,說喜歡敏敏。」
  
  黑道勤?她在京城見過一次,他的屬下,「他怎麼會認識敏敏?」
  
  「上次送阿邦回西平時,路過青合,見過一眼,就拔不出眼了。」
  
  「可敏敏已經訂了親事,他還敢搶親?」
  
  「那小子屬土匪的,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過些日子又要在東南駐軍,離青合太近,你還是把她接過來,保險些。」
  
  「你跟他說說不就行了?他還敢不聽你的話?」
  
  李伯仲笑笑,「男人一遇上喜歡的女人,腦子裡都是漿糊,管得住他沙場浴血,管不住他不往女人炕上跑。」
  
  他的話到是準的很,佟嫂只是送晚了一點,敏敏的名字前就多了個「黑」姓。
  
  ***
  
  李伯仲到歇馬坡的第二天,恰好是李邦五動身回京城的日子。
  
  山道的石榴樹下,一家四口駐足。
  
  「哥哥,你又要去打獵了嗎?」李洛拽著李邦五的衣袖詢問,李邦五告訴過她,他要出去打獵,等打完獵,明年再回來。
  
  李邦五又長個了,長成了一個帥氣的少年郎,彎身抱起妹妹,「等哥哥回來給你帶好多白兔子。」
  
  李洛咯咯的笑著。
  
  李邦五看一眼母親,順手把妹妹遞給父親,撩開袍子,跪到山道上,「母親,兒子走了。」
  
  每次聽他這句話,白卿的心裡總是很酸,「走吧,記著按時吃飯。」
  
  李邦五再向父親道別,之後跨馬下山。
  
  望著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林海之中,李洛問父親道:「爹爹,哥哥要打到什麼時候?」
  
  李伯仲親一口女兒的小臉蛋,沒有回答。
  
  這個答案,直到多年之後的之後,李洛才自己總結出來。她的父兄的確都是獵手,用生命中幾乎所有的時間去狩獵,而她的母親也用她生命中所有的時間等候她的男人跟兒子。她不知道誰傻,誰偉大。但她知道他們都很愛自己,因為他們給了她一個超越這個時代的自由,他們把對人生最美好的理想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她何等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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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14:58 |只看該作者
六十一  多年之後 多年之前(中)

  李洛長到七歲時,方才知道父兄的身份。
  
  記得,那應該是個冬天,剛下過雪,她蹲在雪地上望著身前那一片帳篷,很新奇。
  
  更讓人新奇的是跪在她身旁的哥哥,她很少見他這麼橫眉立目,這還是頭一次。
  
  她和母親之所以被送到這兒,就是因為哥哥,他好像做了件什麼大事把父親惹了,然後父親不饒他,非要砍他的腦袋,於是一個叫方醒的人到歇馬坡接來了她跟母親。
  
  誰知道一進大帳,迎面就飛來一個缽盂,擦過了母親的額頭,掉在了她的腳前,父親詫異,母親則讓人把她帶到外邊來。
  
  她本想跟哥哥聊天來著,可惜哥哥不理她,所以她只好蹲在一邊看風景。
  
  陪他們兄妹一起的還有方醒和黑道勤,方醒是第一次見,黑道勤倒是熟悉的很,敏敏姐是他的媳婦,他是敏敏姐孩子的爹爹,去青合時,時常會遇到。
  
  「你是怎麼把夫人騙來的?」黑道勤湊近方醒耳側詢問,在他的印象裡,這位卿夫人很少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裡,就是前兩年世子爺李邦五差點被害,也沒見她出現,這方醒是用了什麼法子,竟能把她調來?
  
  方醒勾唇笑笑,「不可說。」
  
  「切!」黑道勤白一方醒。
  
  兩人一文一武,是李伯仲帳下最得意的一對文臣武將,私交不錯,只是黑道勤不喜歡方醒的神神秘秘。
  
  ***
  
  帳外,一文一武正小聲交談。
  
  帳內,李伯仲正給白卿揉額頭上被缽盂撞的包,動作談不上多麼優雅,但卻是刻意放輕的。
  
  「怎麼大老遠來這兒?」
  
  白卿摁下他的手,抬眼看他,「傷得重嗎?」她來這兒是因為方醒說他中了一箭,引得舊傷復發,卻還倔著性子不醫治。
  
  「……不過一點小傷而已。」他還以為她是被找來救兒子命的。
  
  「傷在哪兒?我看看。」
  
  李伯仲拗不過她,於是扯了衣服給她看,傷在後心右側,傷口倒不是很深,就是氣急攻心,引得舊傷發作而已。
  
  「你倒真是跟人不一樣,年紀越大,反倒脾氣越大,有什麼氣非要跟自己過不去?」白卿伸手拆下他的綁帶,從桌上取了傷藥,細細給他塗上,隨後取來新的綁帶,一道道重新綁上。
  
  李伯仲看著她的光裸的額頭,扯唇一笑,「你知道不知道,女人進軍營是要被殺頭的?」
  
  「所以我才穿男裝來。」拉上他的袍袖,把他手臂上的傷一併處理掉。
  
  剛處理了一半,卻被他抱了個滿懷,「真的只是為了我的傷?不擔心我真砍了阿邦的腦袋?」
  
  「你要是真想砍,還能等到現在嗎?再說要是真砍,我來有什麼用?」一個想殺人的人是不會放任自己被對方氣成這樣,還不動手的。他不過是想洩憤而已,洩完憤再找個臺階一下,事情也就算完了,「別亂動。」
  
  李伯仲難得在大帳裡如此放浪形骸,整個人都支撐在懷裡的女人身上——這樣很舒服。
  
  人不可能一直繃著,總要有放鬆的時候,他也一樣。
  
  「你不能留在這兒,蠱惑軍心。」閉著雙目,下巴擱在她的肩上。
  
  「等你吃了藥,我就走,這樣行了吧?」
  
  「嗯,這什麼香粉,很好聞。」他答非所問,並捉起她的雙手,「紅色的好看。」她好多年不染指甲了,他居然有點想念。
  
  「以前,你可是很討厭的。」她的脂粉味,她的紅蔻丹,都是他曾經受不了的東西,現在倒是覺得好看了,人真是奇怪的。
  
  李伯仲深深呼出一口氣,「你明天再走吧。」他還是決定讓她留下來一晚。
  
  白卿忍不住笑了出來,為他的話。
  
  ***
  
  白卿從大帳裡出來時,先向方醒跟黑道勤點頭打了個招呼,隨後才來到兒子跟前。
  
  她沒先開口,只是看著兒子。
  
  李邦五被她看的,竟生出了幾分愧疚,「母親。」
  
  白卿彎身蹲下來,與兒子平視,良久後才開口:「賭氣,不是你應該做的,氣傷他,更不是你應該做的,你可以逆天逆地,但不能不孝,進去吧,他叫你。」
  
  李邦五看看大帳的方向,最終還是起身進去大帳——他在這兒跪了三天了,這還是第一次跟父親近距離接觸。
  
  「娘,爹爹不見我嗎?」李洛抱住母親的手臂,打秋千玩。
  
  「見你,能不見你嘛。」說罷,轉身對方醒道:「先生,我先回去了。」
  
  方醒笑笑頷首,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被黑道勤搶了個先,「天色晚了,夫人不如明日——」話沒說完便被方醒擋下。
  
  「夫人走好。」方醒拱手告辭。
  
  白卿點頭,勾著女兒的小手,往大營的後門方向而去。
  
  目送母女倆走遠,黑道勤轉身就要跟上去,被方醒一把拽住,「道勤意欲何往?」
  
  「我還能往哪兒往,派輕騎送夫人跟小姐回去。」
  
  「還用不著你,東立的人一直跟著呢。」
  
  「我信不過那幫混混。」
  
  方醒把黑道勤的胳膊往腋下一夾,「走,跟我下棋去!」
  
  「我力氣不如你怎麼著?還跟我玩手勁。」兩人半真半假地角力,不過黑道勤還是跟著方醒退下了,他們的心思其實很簡單,只要王爺的火氣壓下來,開口吃藥了,那就表示沒什麼大問題了。
  
  ***
  
  「老方,你說三夫人是怎麼讓王爺的火氣消下來的?」黑道勤捏著棋子到處比劃。
  
  「這個你不應該問我,你比我清楚。」方醒邊飲茶,邊擋下他偷棋的手。
  
  「怎麼個說法?」
  
  「你當年為什麼不顧王爺的大令,去青合搶媳婦?」
  
  黑道勤尷尬地呵呵一笑,他這段糗事時常會被同僚拿出來當下酒的笑料,每次都讓尷尬不已,「對了,你怎麼還不成婚?」未免這搶媳婦的話題繼續,他趕緊將話扯到了一邊。
  
  「寧缺毋濫。」
  
  黑道勤只是笑笑,沒再深問。
  
  「今晚酉時,你去把後營門的守衛撤下來。」下定黑子後,方醒交待了這麼一句。
  
  「怎麼個說法?」
  
  方醒笑著指了指黑道勤,「你啊,王爺多久沒跟家人團聚了?」
  
  黑道勤這才心領神會。
  
  ***
  
  李洛還記得那一晚,父親很早就來到她們入住的驛站。
  
  吃飯,聊天,散步,她伏在父親的背上,望著滿天的星辰,聽著母親用她那輕柔的嗓音敍述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父親很開心,因為他的喉頭時常會微微的震動——因為在笑。
  
  那個晚上,她第一次見一個男人吻一個女人的額頭,背景是那閃著星辰的夜空,兩個好看的側影相觸,那畫面唯美的……就像一個詞——天長地久。
  
  她半瞇著眼,假寐,假寐到滿眼的笑。
  
  好久好久之後,她才知道,父親不只母親一個女人,母親不過是個聲名狼藉的女子,卻被父親畫了個圈,藏在了他那蒼茫山河的一個角落裡,用寂寞與等待成就了她跟這個不平凡男人之間的天長地久。
  
  母親是可憐的,卻也是幸福的。她無法算清楚母親的一生是可憐多一點,還是幸福多一點。
  
  ***
  
  「娘,爹爹是什麼人?」回家的途中,在顛簸的馬車裡,李洛向母親詢問父親的身世。
  
  「北王。」
  
  「北王是什麼?」
  
  「是打獵的。」
  
  噢,原來爹爹跟哥哥一樣,都是打獵的,「那要獵到什麼時候?」
  
  白卿半掀開車簾,「要獵到沒獵物吧?」
  
  「可是沒獵物了,他們不是要挨餓了嗎?」一下子把獵物都獵盡了,那以後吃什麼?
  
  白卿捏捏女兒的小臉蛋,「要是世人都像我們洛洛這麼聰明,這世上就沒有獵手了。」也不再會有戰爭,人都死光了,還能跟誰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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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15:04 |只看該作者
六十二  傾盡天下 ──多年之後 多年之前 (下)

  李伯仲一生都花名在外,因為他一生中納了兩個風月女子,一個白氏,伴他數年,誕下長子後杳無蹤影,外人傳是抑鬱而終。另一個是姚氏,這姚氏身世很特別,她本出身高貴,是周侯的嫡女,後入風塵,與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卻被李伯仲收入後院,令人稱奇。
  
  ***
  
  姚氏本名吳子召,豔絕京城,被李伯仲收入囊中,並不出人意料,畢竟李伯仲好這口嘛。
  
  而對吳子召來說,她進李家只為復仇。
  
  然而住進那座王府之後,她卻始終都見不到她的仇人——李伯仲在家的時間簡直屈指可數。
  
  直到某個冬天,南方來消息,說要接她過去一趟,是李伯仲要見她了吧——她這麼想。
  
  接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李邦五,李伯仲的長子,漢北的繼承人。而她去見的人也不是李伯仲,而是一個女人。
  
  當她在細雪薄煙之中第一眼看到那個女人時,她就認出了她,她是李邦五的生母,幼年時她在李家見過她,她一直以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因為沒有人提起過她。
  
  「昨晚休息的還好嗎?」白氏撩開袍袖坐到她對面,依舊是她記憶裡的那個女人,像是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木香花的膚色,梔子花的味道。
  
  「夫人。」吳子召忍不住起身,福禮——她一直都是好規矩的女子。
  
  「不用這麼多規矩,這裡不是王府。」拿起茶壺,給她倒了杯清茶,「坐吧。」
  
  吳子召彎身入座。
  
  「看樣子,你還記得我。」這話是肯定句,「本來該是我回河下一趟,不過諸多瑣事纏身,就讓阿邦接你過來,讓你受累了。」
  
  吳子召輕輕搖頭。
  
  「你跟你母親長得很像。」
  
  她的話讓吳子召驀然抬首,好多年了,好多年沒人跟她提起母親了。
  
  「如果當年是她進了李家,也許很多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儘管壽數不足,可我母親很幸福。」她慶幸母親當年嫁的不是李伯仲,那男人少恩寡情,奸詐反叛,十足的惡人。
  
  白氏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微微勾唇,道:「你是為了仇恨才作踐自己的吧?」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子,出身又好,卻非要自落風塵,非要嫁給仇人,應該是為了復仇才是。
  
  吳子召不答。
  
  白氏緩緩起身,伸手扶住草亭的立柱,眺望遠方。她身前有紛揚的細雪,繚繞的霧氣、清澈的溫泉,還有黑白的山巒……
  
  「他帶你進李家,不會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害不了他的,這個你心裡應該很清楚。」歪頭看向吳子召,「你明知道不可為,卻還非要那麼做……最後毀的只會是自己。」
  
  吳子召仍舊不答,但眼圈微紅,她管不了那麼多,她什麼都沒了,父親母親死了,哥哥也死了,除了復仇,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她在乎的?「夫人可以現在就把我捉了,送給王爺。」死,她不怕。
  
  「捉不捉你,不是我的事,我只是說自己的想法,如果你還是想復仇,可以繼續的,我干涉不了你想做什麼,這次之所以接你過來,也只是在幫他做一件事。」半倚到欄桿上,「他之所以要接你進李家,是因為你的母親是他的少時夥伴。」李伯仲對岳梓童是心存歉疚的,因為他退了婚,還殺了她的丈夫,所以良心上過不去,遂將吳子召從煙花之地接到了李家,「這兒是你們吳家的一些東西,該物歸原主。」
  
  石桌上有只斑駁的木盒,木盒裡是吳家遺物的清單,這些東西足夠吳子召幾生幾世衣食無憂了。
  
  嘩——吳子召將木盒推下石桌,清單散的到處都是。
  
  「以為這樣就行了?我爹娘,我兄長,我們東周就只值這些嗎?」吳子召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哭,哭聲引來了遠處的李邦五。
  
  ***
  
  李邦五沿著兩尺寬的卵石小道快步行來,三兩步就進了草亭,蹲在吳子召身前,礙著母親在場,沒好伸手去碰她。
  
  白卿勾唇,笑得無聲,這對父子啊,勢必是不會讓世人忘記他們了。
  
  一個寵愛歌女,讓歌女的兒子繼承大位,一個卻看上了父親的女人,真是——難能可貴啊!
  
  「母親,我先送她去休息。」李邦五對母親的尊敬比父親更甚,所以即使想問母親她為什麼哭,但還是忍住了,因為這時候問,更像是在質問母親。
  
  「去吧。」白卿並不阻止。
  
  在李邦五跨下草亭時,白卿開口叫住了兒子:「阿邦——」
  
  李邦五回身。
  
  望著兒子,淡笑,「好好照看她。」
  
  李邦五一直在想——母親這話是不是另有他意?
  
  望著李邦五他們進屋,一道纖細的身影跳上草亭的臺階,這是個美麗的女子,眸子裡閃著星辰之光。
  
  「哥哥好像很喜歡她。」李洛摟住母親的胳膊。
  
  「嗯,你哥哥的名聲早晚要毀在她的手裡。」
  
  「那娘你還能笑出來?」
  
  「不然怎麼辦?」
  
  李洛搖頭,「唉,爹爹的家真是亂啊。」摟住母親的脖子,「娘,我想明天動身去秦川。」
  
  「你爹爹這幾天可能要回來,你不見他?」
  
  額頭抵在母親的脖頸上,「反正他最想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抬起頭,下巴擱在母親的肩上,問:「娘,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白卿看女兒一眼,笑笑,不答。
  
  「說嘛,你對爹爹什麼感覺?」
  
  「……我——曾經恨到想咬死他,然後把他埋到腳下,這樣他就再也不能亂跑了。」笑,「可女人的力氣太小,心也太軟,做不到,也狠不起來,所以後來就只能想,還是跟他一起埋起來吧。」
  
  母女倆同時笑了出來。
  
  白卿捏捏女兒的耳垂,久久之後,開口:「娘不希望你找到給你這種感覺的男人,因為這世道對女子不公,可娘又希望你能找到,因為娘不想你孤單。」
  
  李洛笑彎眉,「娘,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找到的,找到一個能讓我咬,又不會到處跑的男人。」
  
  ……
  
  母女倆的相扶著下了草亭,漸行漸遠,直到交談聲被細雪淹沒。只留下小徑上幾排深淺不一的腳印。
  
  草亭外,泉水汩汩,煙霧重重,落雪依草亭——
  
  ***
  
  兩天後,李邦五送吳子召回河下——屬於他們的故事開始了。
  
  李洛也遠赴秦川,因為那裡是她將來的家,有父親留給她的家業,有母親留給她的梔子花圃,她要去接收呢。
  
  該走的人都走了,該來的人也來了——李伯仲在石榴樹旁下馬,在馬屁股上拍拍,馬兒聽話地順著小道下山去了。
  
  穿過梔子花圃,越過清冽小溪,李伯仲伸腿跨進草亭,白卿倚在亭柱側,遞給他一塊濕巾,擦手用的——他手上總是沾著血腥氣。
  
  李伯仲接過濕巾,問:「都走了?」
  
  「都走了。」
  
  「東西收下了?」
  
  白卿指了指草亭外的溫泉,「都收到那兒了。」
  
  李伯仲看一眼溫泉,只是笑笑,「為什麼非要見她不可?」白卿難得能寫信給他,信裡的內容卻很讓他失望,只是為了見那個吳子召,本來她還打算親自去河下,可是他沒讓,於是就讓阿邦把吳子召接到了這裡。
  
  「欠的債,始終都要還回去,你殺了她的父親,占了她的家園,我則賠了個兒子。」之所以見吳子召,只是想知道她是否良善,現在看過了,知道她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才放心。
  
  「阿邦?跟他什麼關係?」李伯仲把濕巾還給白卿。
  
  「他喜歡那丫頭。」說罷看他的表情。
  
  李伯仲並沒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頓一下,然後彎身坐下,問道:「有飯嗎?」
  
  「有。」白卿笑笑,清楚了他對這件事不在意,於是不再提起,伸手打開桌上的食盒,裡面的菜還冒著熱氣。
  
  「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
  
  「聞出來的。」在他身邊坐下。
  
  兩人的膝頭相觸,相伴一起吃飯——
  
  伴侶是什麼呢?
  
  是那個陪你做最傻、最簡單、最無聊事的人吧?
  
  ***
  
  夜晚,星辰滿天,雪色清亮,很適合散步。
  
  白卿本不喜歡散步,因為他喜歡,所以她也形成了習慣,實際上他也不怎麼喜歡,只是因為張千說她需要強壯身體,所以每次來,總是會帶她出來轉一圈。時間久了,他們到從中找到了樂趣,因為她總會在走不動時,拖著他的手。那種親暱,是兩人都依戀的東西。
  
  「這回能待幾天?」白卿問。
  
  「你想我待幾天?」李伯仲反問。
  
  白卿笑。
  
  他也笑。
  
  他的左手握著她的右手,行走在石子小道上。
  
  經過兩塊巨石之間,頭頂只有一線天,這時,她驀然開口:「我不想你走了。」
  
  「好,我不走。」他答。
  
  「不要你的天下了?」她笑問。
  
  「不要了。」他如此回她。
  
  「騙人。」白卿第一次真心的嬌嗔。
  
  抱著他的手臂,想笑,卻在流淚,知道自己不會留下他,也知道他還要繼續離開,但是她很高興。
  
  三十年,他讓她等他三十年,三十年後,如果他死了,她也獲得了自由,如果他沒死,她今生今世都是他的。
  
  最終,他沒讓她獲得自由,代價是那把青銅劍,那株蔻丹花合葬一處,但那棺槨裡卻找不見他們的蹤影,去哪兒了呢?
  
  白卿對女兒說過——你爹爹喜歡高處,他不喜歡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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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15:16 |只看該作者
【番外】雷拓──自私男女

  王爺其實很少讓女婢服侍他的起居,從他們來到他身邊後,衣食住行就都是他們操辦,很少假手他人,一來方便,二來也安全,畢竟京城那種地方,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都不值得相信。
  
  第一個給王爺送衣袍的其實是梓童小姐,那會兒,王爺剛當上世子,人也在京城。接到梓童小姐的如此禮物後,王爺看了一下,什麼也沒說,就那麼起身會朋友去了,喝到酩酊大醉才回來。
  
  那件衣袍的事也就沒了下文。
  
  也許是梓童小姐送的不是時候吧,偏挑在王爺受封的時間,很難不讓人犯忌諱,她到底是衝著什麼送這身衣袍的?
  
  後來,王爺回了西平,並決定在西平立住腳跟。
  
  與京城不同,在西平,人人都想巴結王爺,因為他是世子,將來的漢北王。
  
  不管是身居高位還是低位元,想要更快的融入一個圈子,唯有生冷不羈。於是,王爺常會出入風月場所,這當然惹來了不少非議,可他對這些言辭置若罔聞。
  
  三夫人就是在這樣的風月場所認識的,當時王爺喝了不少,趁著酒興,一個管漕運的州官讓人把三夫人領進來獻曲。
  
  一曲罷,王爺拍了兩下手,還喊了一聲好。
  
  其實,那晚,王爺之所以喝得酩酊大醉,是因為一匹馬,一匹跟了他近十年的馬死了,他心裡不舒服。
  
  那州官誤解了王爺的意思,只當是他看上了那獻曲的女子。次日傍晚就等不及送來了拜帖,親自給王爺送禮來了,禮單裡最後一行就是鏡湖岸的一棟別院,當然,別院是幌子,別院裡的女人才是正主。
  
  王爺並沒有推辭,全部接收了。
  
  但很長時間,他都沒踏足過那棟別院,第一次去,是因為一場大雨,因為離別院近,就順腳轉了過去。
  
  進門時,三夫人正趴在繡架上,望見他們呆了一下,不過很快就翹眉笑了,起身來給王爺脫外袍,王爺倒也順從了。也許是因為她那無聲的笑吧。
  
  那天,王爺並沒有在別院多停留,只等雨停了就起身走,三夫人也不留,就站在門口看著他們離去,一句話也沒說。
  
  不過這次之後,王爺倒是偶爾會去她那兒,也許是因為她那兒安靜吧,至少沒人虛與委蛇。
  
  應該是回京城的前一天晚上……三爺打算讓王爺帶些東西進京,無非是賄賂用的錢財,在府裡一直等到深夜,王爺才回來,身上披了件毛麾。
  
  「都是要成家的人了,再想玩,也要有個度。」三爺離去前,這麼教訓了王爺一句,因為王爺嘴唇上粘了一點胭脂。
  
  「雷拓,林同居那兒是不是還空著?」進臥室前,王爺問了我這麼一句。
  
  「還空著。」
  
  「讓人收拾一下。」
  
  我點頭,猜想著要住進林同居的應該就是在王爺唇上留下胭脂的女人。
  
  林同居收拾好了,住進去的果真就是三夫人。
  
  再後來,王爺與梓童小姐訂了婚期,但三夫人並沒有因此遭貶,反倒是登堂入室,進了王府,這並不是說王爺對三夫人多麼寵愛,但凡被王爺掛在旗桿上招搖的,都是幌子,都不會有好下場,三夫人沒能逃掉這個噩運,她挑在王爺最艱難的時候來到他身邊,更是讓這噩運雪上加霜。
  
  也許這一點連王爺也沒想到,他親手掛上旗桿的人,最後卻成了他的致命傷。把這「致命傷」弄得傷痕累累,最終心疼的人卻是他自己。
  
  所以他再不敢把人暴露於世,即使在他幾乎權傾天下時,那個「致命傷」依舊只是藏在山野林間。
  
  將漢西軍打回亳山,班師回朝的路上,在一處山巔上,望著日薄西山的壯闊,王爺問我,「陸依雲,你喜歡她?」
  
  我沒有遲疑,「喜歡,但不是一開始就喜歡。」否則也不會讓她嫁給別人,人都有賤性,總是在錯過時機後才會發現問題的癥結所在,「但我錯過了。」
  
  「不打算要回來?」
  
  「不打算。」我願意為她丟掉性命,卻不能把她奪回來,因為她有家,有丈夫,還有孩子。
  
  「孬種!」
  
  「是!」我不否認自己夠得上這個評價,「屬下與王爺不同,她跟夫人也不同。」所以我們做不來他們這般的決絕,敢站在天下人的對面恩愛。
  
  男女間的情事也是需要膽量的跟實力的。
  
  王爺笑一下,「知道最不同的一點是什麼?」
  
  我沒答,也不知道怎麼答。
  
  「你們太不自私了。」
  
  話反過來,就是他們太自私了。
  
  還記得洛洛小姐說過,她娘很自私,自私的只記得這世上有個叫李伯仲的是男人,她爹爹更自私,因為根本就不給她娘認識其他男人的機會。這樣的兩個人不在一起,太禍害世人了。所以,他們必須一生一世一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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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15:28 |只看該作者
【番外】我是李洛(一)

  數十年戰亂,蒼茫大地,早已一片狼藉。
  
  放眼五洲,桃紅柳綠稀,狼煙塵沙密。
  
  暮春的下午,青合城外,帳篷林立,馬鳴烏啼,看上去一場惡戰是再所難免了。
  
  城門樓的觀景臺上,一青衣男子扒著女兒牆眺望城外駐紮的大軍,看了好半天才回過頭來,一看就知此人是女易男裝,「阿揚,你能打過他們嗎?」
  
  被稱作阿揚的人就站在女子身後,是個年輕後生,面貌俊逸,但是蹙起眉來,卻顯得陰狠。
  
  「一個一個來,沒問題,不過需要點時間。」阿揚答得很認真,目光掃視著遠方的軍隊,似乎是在確定人數,並計算時間。
  
  女子不禁莞爾,她就喜歡他的認真勁,「說笑呢!我跟他們又沒仇,幹什麼要殺他們!」女子說罷翹腳跳下觀景臺的臺階。
  
  臺階下還站著一位身披鎧甲的中年人,手跟腳都被五花大綁著,不過表情卻很肅穆,一點懼色都沒有。
  
  從帽纓跟銅劍來看,此人在軍中的身份絕對不低。
  
  「你是于將軍吧?」女子問那中年人。
  
  中年人覷她一眼,鼻子裡一聲冷哼,不願理她。
  
  「不否認,就是說我猜對了。」女子圍著這姓于的人轉了一圈。
  
  「要殺便殺,不必多言。」
  
  女子笑笑,「我與你無怨無仇,殺你幹嘛?我來是為了救這青合城裡的百姓,因為你是這兒的統帥,才找你來商量一件事。」
  
  聽她這麼說,姓于的將軍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商量什麼事?」
  
  女子伸手指了指城外駐紮的大軍,「以你現在的實力,恐怕對付不了這麼多人吧?」被圍城幾個月了,彈盡糧絕,更無人來營救,還有什麼實力可說?
  
  「我于郎誓死與青合城共存亡!」聲音嘶啞、淒厲,頗為悲壯。
  
  「你確定青合城的百姓跟你的想法一樣?」女子掩去笑意,她對這人倒是頗為尊敬,畢竟孤軍奮戰這麼久,還能有這份氣魄,實屬不易。
  
  「我漢北兒郎絕不怕死!」
  
  「識時務者為俊傑,何況——就算你想取義,難道要讓這滿城的老幼陪你一起赴黃泉嗎?」
  
  這于將軍似乎有所動容,但最終還是打算一意孤行,決不投降。
  
  女子並沒有再勸,只是回頭從那個阿揚的腰上拔下一柄長劍,劍尖指著那于將軍的鼻尖。
  
  那于將軍怔愣地望著劍身,忽而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因為那劍他認識,他怎能不認識?當他還只是個兵丁時,他就是順著這把劍指的方向,在那人的指揮下,所向披靡——
  
  「王爺,于郎有負您的囑託——」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于郎涕淚縱橫。
  
  哭了好一陣兒,于郎才停下悲痛,抬頭,「請問姑娘是哪位?」能有北王劍的人,這世上沒幾個。
  
  「我是李洛。」女子只說了四個字。
  
  李洛……于郎思緒轉了一大圈,才道,「四小姐?」北王李伯仲一生育有兩子兩女,唯有么女李洛不曾在世人前露面,但她的名字還是有很多人知曉的。
  
  「既然于將軍稱呼我一聲小姐,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來是希望將軍開城門,放青合百姓一條生路。」青合是她母親長居過的地方,也是佟嬸一家定居的地方,更是她的第二故鄉,她不希望這兒變成廢墟。
  
  「恕于郎不能從命,于郎是北王的舊部,絕不做投降這等齷齪事!」
  
  李洛將劍尖抵在城磚上,「我不是不能殺你!為了這滿城的性命,我殺你的理由很充分,但我不想殺你!」因為他對她父親的忠誠,「于將軍,我父親已經不在了,他所造就的漢北也將會消失,這世上什麼東西都可能會流傳長久,唯有霸權不可以,無論高貴還是低俗,總有一天都會消失,英雄也好,奸雄也罷,都只是個傳說,普通人始終還是要過普通的日子,你放過他們吧。」
  
  于郎呆呆地望著李洛手裡的那把長劍,劍身依舊寒光逼人——他們曾經的輝煌唉……
  
  最終,青合城城門大開,向漢東軍投降。
  
  在一片歡騰聲中,李洛用父親的那把長劍,挑開了綁在秦軍將領身上的繩索——她不只綁了于郎,也綁了秦軍的將領,為的是讓他當著所有人的面立誓,不動青合百姓分毫。
  
  秦將大聲立誓之後,李洛托著父親的長劍,走向城門的旗桿前,仰頭望向父親那面黑紋的旗幟。
  
  爹爹,敢砍你旗子的怕是只有洛洛了吧?
  
  提劍,劍指長空,砍向那碗口粗的旗桿——
  
  她力氣小,砍起來很費力,但她不要任何人幫忙。
  
  哢嚓——旗桿斷裂,黑紋旗飄飄蕩蕩地隨風而去……
  
  時代總會更替,即使它再美,依舊抵不過時間的腳步。
  
  爹爹做的事,不會空前,也不會絕後,只是開始——這是李伯仲對她的小女兒說過的話。
  
  「不會空前,也不會絕後,只是開始——」一個舊時代變新時代的開始。
  
  「北王——」于郎等三四個漢北將領望著飄落的旗幟單膝下跪,起身後,均自刎於青合城樓之上——
  
  李伯仲能在短短的時間內由弱小變成諸侯霸主,不是沒有道理的,端看他的舊部作為就能知曉一二。
  
  李洛提劍望著于郎他們的屍首,歎息——娘說的不錯,爹爹是個惡魔,他太有蠱惑能力了。
  
  手一抬,李洛將長劍擲向長空,望著劍身在夕陽下閃爍不定,神情肅穆,頗有乃父之風。
  
  其實,在李伯仲的四個子女中,李洛才是最像他的那個,也最像白卿,只可惜她身為了女兒身,不過白卿倒是非常慶倖。
  
  ***
  
  夕陽之下,阿揚拽著馬韁,李洛則拽著阿揚的手指,他們要回家了——回他們的大秦川。
  
  「阿揚,我們生個孩子吧?」
  
  阿揚低頭看看她,「不繼續四處遊走了?」
  
  「生完孩子可以繼續嘛。」忽而,李洛蹙緊眉頭,「糟了,我把爹爹給你的彩禮給扔了。」彩禮就是她在青合城上扔掉的那把長劍,那把長劍不但是父親的佩劍,還是鑄造名士白致遠親手鑄造的,據說價值連城。
  
  「你要幹嘛?」阿揚拽住欲轉身回頭的李洛。
  
  「去把劍找回來。」不然他不會跟她生孩子的,這男人某些方面很固執。
  
  「不用了。」
  
  李洛瞧他一眼,「真的不用了?」不大相信,這男人的思維一直跟正常人的有差別,何況他一直很重視那把劍,因為那劍是他對父親承諾的證據。
  
  「不用。」阿揚答。
  
  他等她等了十年,如今她終於說要給他生孩子了,還要什麼彩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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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4 17:15:45 |只看該作者
【番外】我是李洛 (二)

  阿揚有名無姓,因為他的父母就是無姓的人。
  
  他第一次見李家人時,只有七歲,那是父親第一次帶他離開秦川,據說是為了拜祭祖師爺,不過在這之前,他見到了東立真正的主人。
  
  也就在那時,他才明白,原來,他的父親並不是東立之主。
  
  那是個非常幽靜的地方,峽谷中開滿了白色的花兒,那香味他一直都難以忘懷……
  
  他就是在那裡遇見洛洛的,當時,她才剛會走路,在她的父親身邊繞來繞去,抓父親的衣服,揪父親的袖子。這都是他從沒做過的事,因為他的父親不允許他這麼膩歪人。
  
  「叫什麼?」問他話的是洛洛的父親——東立真正的主人,父親叫他李伯仲,連名帶姓一起叫。
  
  「阿揚。」他回他的話。
  
  「難聽。」這是李伯仲第一次評價他,看上去並不怎麼好。
  
  阿揚看看自己的父親,畢竟這難聽的名字是父親取的,不過父親沒什麼表示,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飲茶。
  
  「你大老遠跑這兒來幹什麼?」李伯仲轉頭看了看阿揚的父親——東立名義上的主人,銀翼。
  
  「看你死沒死,你死了,我就可以自立門戶了。」銀翼如此答。
  
  東立得到的消息——李伯仲在巡查西大營時被暗箭所傷,據說還傷得不輕,漢北一邊對外說傷勢不重,一邊又一再封鎖消息,甚至對東立都有所保留,可見裡面的內容不少,所以銀翼才會不遠千里來探。
  
  「就算我死了,你也未必有這機會。」李伯仲笑笑,隨手將女兒放到石桌前,讓她圍著桌子走。
  
  小丫頭倒也勇敢,扶著桌子一路走到阿揚眼前,先是看了看他,隨即揪了他的腰帶一直扯,扯得他一個趔趄。
  
  「好。」李伯仲不但不阻止女兒調皮,還送了女兒一聲讚,只是不知道他在誇讚她的力氣大,還是誇讚她敢挑釁比自己大的孩子。
  
  「洛洛——」一道女聲阻止了小丫頭繼續調皮。是個穿紫衣的婦人,她的眼睛會說話,似乎就在你耳邊竊竊私語。
  
  她是洛洛的母親。
  
  「吃嗎?」她捧了一盤甜藕送到他面前。
  
  他不喜歡甜食,更不喜歡藕,不過還是忍不住拿了一片,放在嘴裡,咯吱咯吱地嚼著。
  
  洛洛就站在他的腿前,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他嚼藕片,她的眼睛也會說話,像她的母親……
  
  阿揚在這兒住了三天,直到三天後父親做完他要做的事才回來接他,在這三天裡,他過得可謂天上地下——
  
  這家的男人喜歡折磨人,因為聽說他的劍術不錯,每天就讓他練那把根本拿不動的劍,似乎很享受看他痛苦的表情。
  
  這家的女人很會照顧人,而且愛笑。
  
  他覺得男人配不上女人,可能是因為男人太愛折磨人了吧。
  
  第三天的夜晚是他在這兒的最後一晚,從水潭中清洗完,提著鞋子路過主屋時,無意間,他窺到了一些不該窺的場景。
  
  就因為那不留神的一窺,讓他乍然明白了男女之間的不同——
  
  屋裡的燭光很亮,因此即使隔著窗紗,依然可見裡面的男人、女人。
  
  男人光裸著上身——
  
  他平生第一次看見一個人身上有那麼多傷疤,張牙舞爪的,看著都讓人汗毛四立。
  
  「不要亂動,已經開始結疤了。」女人散著一頭長髮,跪坐在男人身前,給他上藥。
  
  男人並不答話,只是摟著女子的腰,看著她輕柔的動作。
  
  「我在這兒多待兩天,你晚點再去青合看佟嫂她們,怎麼樣?」男人的聲音很低,卻很有穿透力。
  
  「你不是急著跟趙家拼命?」女人並不去管他越收越緊的手臂,依舊細細給他的傷口擦拭。
  
  「那又不急於一時,我想你了,不行嗎?」
  
  「行。」女人放下草藥,順手拾起蒲團上的繃帶,慢慢給他纏上。
  
  「你就不想我?」
  
  女子隨意點著頭,「想。」
  
  「不要敷衍。」男人霸道地擺正女人的視線。
  
  女人給繃帶打上一個結後,伸出雙手勾住男人的脖頸,笑道:「想,非常想。」
  
  男人咬了女人的脖子——直到多年之後,阿揚才明白,那不是咬,那是滯在男人胸口的欲望跟疼愛。他知道自己這麼窺視是不對的,可腳就是抬不開。
  
  「進來吧。」屋裡的男人在咬過女人那粉白的頸子後,對著窗外喊了一聲。
  
  阿揚知道他喊的是自己,沒有逃避,提著鞋子跨進了屋裡。
  
  屋裡很乾淨,只有他腳丫留下的一行泥印子。屋裡很好聞,四下都透著淡淡的花香。屋裡很安靜,只有風吹窗紗的聲響。
  
  女人正躲在屏風後整理長髮,轉出屏風時,一頭長髮已經綰成了髻。
  
  「坐。」男人朝對面的蒲團指了指。
  
  阿揚放下鞋子,長跪到蒲團上,與男人正對面,正好可見他胸口那樹根狀的傷疤。不知為什麼,他竟突然敬佩起了這個男人,比對父親還敬佩。
  
  「讀過書沒?」男人問他。
  
  阿揚點頭。
  
  「先生沒教你什麼叫非禮勿視?」
  
  阿揚不吱聲,他當然知道,只是腿腳不聽使喚而已。
  
  男人笑笑,開口問道:「剛才很好看是不是?」
  
  女人微蹙眉,看過男人一眼,但沒出聲責備。
  
  男人大笑,「那把劍喜歡嗎?」指了牆上一把佩皮革鞘的長劍,是鐵劍。
  
  阿揚看著牆上的佩劍,點頭,比起父親教授的功夫,他更喜歡劍術。
  
  「等你哪天能打敗你爹,我把劍和東立都交給你,怎麼樣?」男人說話時很恣意,卻又透著一誘惑,讓人難以抗拒。
  
  是吧,好像就是從那時候起,阿揚有了一定要打敗父親的念頭。
  
  「穿這個吧。」在他提著鞋要出門時,女人遞了一雙青靴給他。
  
  阿揚看看女人手上的青靴,再看看自己的髒鞋,搖頭,這鞋是娘親手做的,雖然做工很差,不好看,但不能丟。
  
  女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是你娘親手做的?」
  
  阿揚點頭,他喜歡聽她的聲音。
  
  「可鞋子都破了,不好再走遠路,你先穿這雙,舊的我幫你補好,你可以帶走。」
  
  阿揚最終還是沒有要女人給的新靴子,不過倒是給女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拎著舊鞋跑了……
  
  ***
  
  白卿望著男孩的背影笑著搖頭,把靴子放到一邊,隨手合上門,轉過頭——
  
  李伯仲正半靠在矮桌上。
  
  「你說給洛洛找個護衛,就是這孩子?」
  
  李伯仲點頭。
  
  「可他年紀還這麼小。」
  
  「雷拓他們當年跟我時都不大,年紀大的人不安全。」
  
  「他父母同意?」她的記憶裡,銀翼、風行都不是輕易會低頭的人。
  
  「不同意,就不會特地帶來給我看,這小子的骨子裡透著一股子力,不會比他爹娘差。」
  
  白卿彎身跪坐到李伯仲身旁,「為什麼這麼急著給洛洛找護衛?她還這麼小。」
   
  「遲早要長大的,長大了,就關不住了。」關不住,又不放心,只好給她考慮的周密些。
  
  白卿苦笑,感情能關住的只有她,「你捨得讓洛洛去秦川那麼偏遠的地方?」他給每個兒女都備了一份禮物,洛洛這份就是秦川。
  
  「那兒最安全。」天下亂,而秦川獨靜。
  
  白卿笑,「看來洛洛最運氣。」
  
  「她要替你我活著,當然最運氣。」這輩子,他不可能給她自由的生活,就把這一切一併算到女兒頭上吧。手指挑弄著她的腰帶,「不吹燈嗎?這次我可不會停下來了,小心那小子還躲在外面。」
  
  撐開他的肩膀,「張千囑咐過,傷口癒合前,不能亂動。」
  
  ……
  
  燈還是滅了。
  
  只剩一片月色。
  
  ***
  
  阿揚是傍晚離開的,走到山口時,拔馬回頭,可以望見那對男女正坐在草亭下飲茶,四下暮靄繚繞。
  
  多年之後,當他再次回到這裡時,風景依舊——
  
  當年的女娃兒變成了少女,他問她,你是李洛?
  
  少女答,我是李洛。
  
  ……
  
  他得到了那把掛在牆上的佩劍,也成了東立的主人。還做了洛洛的護衛。陪著她四處遊蕩,他以為她喜歡遊蕩。可她告訴他,她並不喜歡遊蕩,她只是要把爹娘他們沒做的到的自由一起用掉。
  
  十年,他陪了她十年,十年間發生了很多事……
  
  十年後,他還在她身邊,她對他說——我們生個孩子吧?
  
  一個人可以陪在你身邊十年,已經不必再問他愛不愛這樣的話了。
  
  於是,他們回到了秦川,再也不出來了。
  
  直到某年的夏天,他們再次回到了那片峽谷。
  
  洛洛跪在水潭前,說——阿爹,洛洛照你的話做了,李家該活的人,都活下去了。阿娘,洛洛很幸福,很幸福。
  
  他沒問洛洛那些話的意思,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屬於他們李家的秘密。
  
  他們離去時,依舊是傍晚,暮靄繚繞之中,從山口望去,似乎依舊還能看見那對男女……
  
  ***
  
  大嶽四百年天下亡於李氏父子之手,然,歷史總不那麼盡如人意,五十年一變革,盛極必衰——
  
  李氏攜百萬雄師,稱霸諸侯,廢帝自立,可惜,天下人乏、地盡,戰亂無度,人畜無以供養,又何來霸業?
  
  李氏滅,武姓興,武姓亡,秦立天下——
  
  終於又有了兩百年的平靜。
  
  兩百年後,秦川再出李氏——
  
  周而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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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1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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