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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假面的盛宴]毒婦不從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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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慕冰至 於 2016-6-17 16:18 編輯

毒婦不從良 作者:假面的盛宴

【內容簡介】:

  上輩子蕭九娘沒心沒肺沒下限,負了所有人,唯獨沒負的兩個人讓她魂歸九幽。

  重活回來,面對的還是同樣的處境。

  這一世,她只有一個目標——聽楚王的話,當好一只小狗腿,打死都不跑了。

  →.→……主子居然說要把她這只「惡犬」帶回家養?

  要知道她睚眥必報、手段毒辣,既善妒又長得不頂美,娶了她回去,就代表著日後不能有妾不能有別的女人,舉凡來個,她就會弄死弄死弄死,各種手段弄死,哪怕日後王府變成了皇宮也一樣。

  楚王殿下,你還確定要嗎?好吧,惡犬出沒,請注意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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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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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3 16:53:52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蕭九娘眨了眨眼,才將目光焦距拉到眼前這兩人的身上。

    其中一人是名二十多歲的男子,頭戴玉冠,一身月白色繡碧綠色竹紋的廣袖大袍,宛如一塊上等美玉鑄就的玉人,即使只是靜靜的站立,也是豐神俊秀,神韻獨特,給人一種高貴清雅感。

    他的面龐此時顯出一絲焦急,又似乎有一些心虛,眼神閃爍似有內疚,很是復雜。其身後佇立了一名女子,她身穿丁香色素面交領短襦,月白繡素梅綾裙,淡青色披帛,發髻上斜插了一根白玉發簪。她本就生得膚若凝脂,被這身素雅的裝束一襯,更顯得眉目如畫,清麗絕倫。

    若有外人在場,大抵就會發現半倚在榻上的蕭九娘與此女樣貌驚人的相同。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裝束與神韻了,蕭九娘衣著華麗,眉目艷麗,又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而此女卻顯得宛若一朵小白花兒也似,煢煢弱質,清麗如蓮。讓人不得不贊道造物者的神奇,明明是相同的一張臉,卻因為經歷不同氣勢不同,便顯得南轅北轍。

    “……你我夫妻近七載,我素來忍你讓你護你愛重你。遙記當年,我是真心實意迎娶你,要與你白首相守一輩子的,哪怕你的名聲是那麼的不堪……我以為我能改變你,讓你改過自新,哪知你舊習難改。只因我母親對你有成見,你便與她屢屢作對,致使我母親臥病在床,至今不見康愈……”

    “……你生不了孩兒,卻不允許我納妾……我知曉納妾有違我當初諾言,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母親送來的姬妾,舉凡有孕,便遭你的毒手,以至于我如今二十有五,卻無一子嗣誕下……你手段毒辣,心思狡詐,坑害我兄嫂陷害我弟弟弟媳,我王家上下素來兄謙弟讓,卻被你破壞的如今近乎反目成仇……”

    “你說完了嗎?”

    蕭九娘冷目冰言,讓這聲聲控訴的男子猛地一噎停下。他面上有一絲狼狽,卻掩飾不了他豐神俊逸的風姿。

    他大抵也是心虛的吧,若不然從來不善辯詞的他怎會叨叨絮語如此多。

    到底怨誰呢?

    這一會兒,蕭九娘回想了許多,大抵只能怨命。

    她從不否認自己手段狠辣,但當初娶她之時他便知曉她的名聲,夫妻這麼多年在他跟前她也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所作所為,她一直知曉他是不滿的,但直至至今才知曉原來他怨懟的如此之多。

    到底怨誰呢?

    她本是厭倦了無止休的爭斗,想著他光風霽月又痴情難拒,便扔下了一切嫁給了他。想著離開了那個地方,人生應該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如同他所說,換一個地方換一種生活,人生便會截然不同。

    可事實呢?

    在這偌大的長安城,豪門世家不勝枚舉,又有哪一家是乾淨的,或者能是一片安靜的淨土?他雖為嫡出,卻不是唯一的,上有兄長嫂嫂,下有弟弟弟媳,大家都在爭,他不爭,便等著讓人生吞活剝。

    起初的半年,她視若無睹,嫁給這樣一個純淨如玉請貴高華的男子,她也希望自己能潔白如玉。

    可是不行,沒辦法,她天生的性格便不是一個會忍會讓能吃虧的人。她學不會他的寬容大度,也學不會他的心胸寬廣視別有心機為善良。所有敢害她的,敢挖坑給她的,她一一報了回去。當然不止這樣,還有她的婆母他的親娘,也是到了此時,她才明白自己終究太自負了,她以為自己可以解決一切難題,卻抹除不了人內心深處由衷的厭惡,尤其她與婆母之間還有那樣一層仇恨所在。

    婆母看她不順眼,新婚三月便往他房里塞人,她嘴里不說卻軟硬兼施拒了回去。事情並沒有就此就結束,隨著她嫁進來的時間越長,肚子卻不見動靜,婆母的動作便愈發大了。

    他是個孝子,夾在中間兩面為難,她懂。可她從來不會委屈自己,塞進來一個,她便解決一個,不是壓得不見聲息,懼她如虎狼,便是自此銷聲匿跡。因此,他們之間出現了矛盾,她也知曉,卻因府中爭斗進入了白熱化而無暇□□兼顧。防的了初一,防不了十五,他身邊終于出現了一個姬妾,一個小小的身份低下見不得人的姬妾,在她眼里卻宛如針扎。

    也許隔閡就是從那時便滋生了。

    他不滿自己的所作所為,屢屢痛斥自己罔顧親情倫常,她頻頻解釋,卻說服不了他。說服不了,便不再浪費口舌了,自此夫妻之間越走越遠,形同路人。

    哦,對了,還有她。

    蕭九娘將目光投注到男子身後那名女子身上。

    這是她的親妹妹!

    一母同胞的雙胞胎妹妹,她護了這麼多年,見其新寡不忍她孤苦而接她過來同住的親妹妹。彼時在這偌大的府里,已經沒有聲音能壓得住她了,哪怕是那屢屢給自己找茬的婆母,人面也要給她留幾分顏面。卻沒想到,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親妹妹竟然和姐夫廝混到一處去了。

    真是可笑,可悲!

    蕭九娘五髒俱焚,疼痛似刀絞,面上卻平靜無波,只是眼神轉為了冷厲。

    “王四郎,你說完了嗎?你厭惡我為人狠毒,所以偷拿了我的紅顏枯骨,對我下毒?”她嘴角勾起譏諷的弧度,“既然做了便是做了,何必再多做解釋。”

    所謂的紅顏枯骨,名字駭人,其藥效也駭人。只需要那麼一點點,便能殺人于無形,連醫術最高超的御醫也無法辨出此乃中毒,只會診為暴斃。因所需藥材難尋,蕭九娘也不過只配了那麼一點點,一直小心珍藏,連她的貼身婢女都不知曉其所在,唯一知曉的大抵只有她的好夫君王家四郎了。

    蕭十娘被親姐銳利的目光刺得坐立難安,忍不住撲了出來,擋在了王四郎身前。

    “阿姐,你不要怪四郎,你若是要怨,就怨我好了。是我狠毒,是我貪心不足,是我愛慕姐夫,是我行徑下作……你要怨就怨我好了,與四郎無關,都是我慫恿的他……”蕭十娘邊哭邊訴,神情哀婉,淒迷動人,“因為你的所作所為,族內對你抗議聲越來越大,上上下下對你都頗多怨言,只是礙于、礙于……夫人也逼著四郎讓他休了你,四郎不願,他也是為難,你不要怨他,這主意是我出的……”

    她這宛如一只小白兔的親妹妹到底何時如此會做戲了,還是她一直挺會做戲,只是自己沒有發現?

    看似蕭十娘在替王四郎辯解,實則所說之言無一不正中他的內心。王四郎自喻光風霽月的人物,行走在外誰人不道一聲正人君子心胸坦蕩,如今卻是做出對妻子下毒害命這種駭人聽聞之事。王四郎本是因蕭九娘控訴正內心忐忑不安,聽了蕭十娘所言,卻是強穩下混亂的心緒,面上的表情也由心虛掙扎變為了凝重。

    “阿妧€,你不要怨十娘,是我、是我……”他跺腳一嘆,以袖掩面,“全部是我做的,此法也是我想的,你那藥也只有我知曉在何處。你若要怨就怨我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以償還我倆的夫妻之情!”

    好一對狗男女!

    蕭九娘笑了。

    “謝謝你們將我形容的如此惡行昭彰,既然如此,你們也知曉這王家上下到底是礙著什麼對我退避三舍,怎麼著?將我弄死了,就不怕那人知曉?”

    蕭九娘笑得前仰後合,不能自已,她俏皮的伸出一指,虛空點了兩下,“我知曉你們定是深思熟慮才會如此作為,讓我來替你們想想,怎麼,想用這張同樣的臉來冒充我這個聖上欽封的榮國夫人?”

    此言一出,蕭十娘與王四郎的臉色俱白,看來蕭九娘所言正中兩人的心事。

    蕭九娘盯著眼前這兩人,譏諷的笑聲充斥在整間屋舍,在靜謐的夜色中,分外刺耳。

    可即是如此,也未見她這流芳園里的奴婢們出現。蕭九娘知曉,既然這兩人敢對她下毒,又敢出現在她眼前,自是經過周密安排了,也可能在靜謐的深夜里,這王家上上下下還有不少人的眼楮盯在此處,人人都盼著她死,只有她死了,他們才能暢快。

    蕭九娘都知曉。

    早在她分辨出自己中了紅顏枯骨,她便知曉自己今日生機全無了。

    她沒有懼怕,沒有不甘,沒有眷念,沒有後悔,也沒有怨恨,若說有大抵只有一些怨自己瞎了眼。自己瞎眼,與他人無關。

    蕭九娘此人從來睚眥必報,報仇不過夜,誰敢咬她一口,她會十口百口的咬回去,誰讓她不痛快,她讓人不痛快一輩子。所以還有什麼不甘和怨恨的呢,該享受的享受的,該得到的得到了,該踩死的也都踩死了,她死而無憾!

    至于眼前這個男人,對她來說早就不重要了。

    終歸是兩路人,行不到一處去!

    笑聲終于歇下,蕭九娘仿若累了也似倚在榻上。

    驀地,她勾了勾手指,嘴角噙著笑,“來,我再對你們說最後一句。”

    兩人面面相覷,躊躇不前。

    蕭九娘真該佩服自己的惡行昭彰,竟然讓人恐懼如此,哪怕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夫君竟然也害怕自己臨死反撲。

    她笑了笑,用指尖點了點自己艷紅的唇。

    不知何時,她的唇竟然紅似滴血,無人知曉這是紅顏枯骨毒發的唯一象征。只是這種情形是只會持續一會兒,待人毒發身亡以後,便會恢復正常,外人看去也只是形同酣睡。

    “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句話,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這個聲音很輕,仿若一陣風吹來便能讓其消失的無影無蹤。榻前兩人心緒紛亂,再抬眼卻發現榻上那人早就沒了聲息,雙目緊閉,粉面如桃花般嬌艷欲滴,嘴角噙著一抹快慰的笑,神色安詳。

    王四郎怔怔的看著榻上那人,突然淚眼磅礡,心如刀絞。

    蕭十娘卻是看著那嬌艷如花的面孔,心臟忍不住的收縮再收縮。她終于得償所願,應該高興的,為什麼卻是滿腔滿腹的心慌?

    打狗也要看主人?

    主人?

    知道些許旁人並不知曉東西的蕭十娘,臉色在一瞬間煞白。

    不會的,不會的!

    ……

    那輛熟悉的馬車上。

    還是少女時的蕭九娘神色略顯緊張的緊攥著玉手,她的對面坐著一名男子。

    男子身形高大,僅是坐姿便比蕭九娘高上一個頭不止。一襲紫衣,玄紋廣袖,眼瞼半垂遮住狹長俊目中的幽暗光芒。他一手隨意的擱在膝上,一手置于身前案幾,白玉般的修長手指輕輕的敲擊了兩下案幾。

    “你與他不適合,你、的性子並不適合嫁人。”

    “……可是、可是九娘累了……”

    之後兩人再未謀面,那句話也是他最後對她所言。

    她拋下了一切決定嫁人,明明打亂了他許多部署與計劃,他卻未置一詞。她甚至擔心過表面冷淡至極實則是個小心眼的他,會不會報復與她,他卻似乎將她遺忘。

    直到他得償所願,終于登上自己想要的寶座。

    所有追隨過他,于他有功之人,皆論功行賞。彼時她正在王家後宅與人斗得不亦樂乎,表面高調,實則艱難至極,一封聖旨降下,讓她從地到天。

    所有人都對當今陛下為何對一名內宅婦人如此恩賞瞠目結舌,只有她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麼。

    就如同當初一樣,他也是這般將自己從生死掙扎中拉出來的!

    主子你那麼小心眼,又那麼護短,應該會替九娘報仇的吧?

    主子,我應該聽你的話……

    若是有下輩子,我再也不跑了……

    當黑暗降臨之時,這是蕭九娘腦海里僅剩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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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3 16:54:05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雨,從早上開始便不停的下著,淅淅瀝瀝的,敲打在屋檐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直至近傍晚,也不見停歇。

    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空氣里散發著一絲冰冷的涼意。

    明明已經是春天,卻仿若又回到冬季一般。雖說春雨如油,但那僅對田里刨食的莊戶人家而言,對于那些衣衫不夠厚實,又無炭火取暖,屋漏偏逢陰雨天的人來說,卻不亞于一場災難。

    此時位于蕭府西北角伶院靠角落的一間廂房里,一陣撕心裂肺的低咳聲連續不斷的響起,讓人忍不住為此人而內心擔憂。

    近一年多來,這種低咳聲總會時不時響起,起先路過之人還會側目一二,日子久了大多都能視若無睹了,頂多會呸上一句‘那月姬個病癆又開始了’。

    這間廂房面積並不大,進門處是一扇破舊呈灰黃色的屏風,屏風後是一張掛著湛藍色粗布帷幔的箱式大床。帷幔已經很破舊了,上面打著五顏六色的補丁,灰撲撲的,雖是如此,在這寒冷的初春,也是能御寒一二的。

    床上雜亂破舊的被褥里,臥著一名婦人,這婦人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面色蒼白,身體干瘦,眼中帶著明顯的血絲,嘴唇因長期干燥而裂出一道道口子,白皮干翹。整張臉完全瘦脫了形,顯得一雙無神的眼楮更大了。

    誰能想到這名形容枯槁的婦人,就是十多年前風靡整個長安城的舞姬月娘呢?也許有人知道,但誰都無法將眼前這名婦人與那擁有如花美貌,一曲‘胡旋舞’讓眾多達官貴人傾倒不已的月娘對上號。

    舞姬月娘就仿若是一陣風,拂過,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當年有許多人猜測這月娘大抵是讓哪位貴人納入後宅,當然也僅是猜測。這長安城內眾多歌舞坊舞姬伶人無數,月娘也不過是其中一人,也許宛如曇花綻放讓人一時驚艷,但並不能讓人多做留念,不過是茶飯之餘的一時閑談罷了。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響起,床榻旁一名梳著雙垂髻的女童趕忙去了旁邊矮櫃前,她先是看了看茶碗里的冷水,又伸手摸了摸旁邊的瓦罐。

    冷的。

    再望望榻上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婦人,一時無助的小聲哭了出來。

    榻上的婦人愁苦的看了小女兒一眼,想出聲安撫,無奈身體不由人。咳著咳著,兩道晶瑩的淚水順著枯瘦的臉龐留了下來。

    都怪她!若不是她一時糊涂,如今也不會淪落到如此境地,更不會連累兩個可憐的女兒。

    其實若讓月姬來選,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她舍不得自己兩個冰雪可愛的女兒。在這種吃人的世家大宅里,不被父親承認又沒有娘護著的孩子如何能活下去,她只能強拖著病重的身體能拖一天是一天。

    棉布簾子被掀開一角,很快又被掩上,走進來一名女童。

    她十歲左右的模樣,一身破舊的姜黃色的襖裙,頭梳雙垂髻,巴掌大的小臉,尖尖的下巴,眉眼清秀,可以看出日後定然是個美人胚子。她的個頭並不高,細瘦縴弱,卻提了一個與她體格不符的破舊食盒,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怕她縴細胳膊承擔不住重負的擔憂。

    她走進來後,先將食盒放在地上,然後打開一樣樣往外拿著東西。兩個黑色的粗陶水罐,一大一小,一碟醬菜,一盤失去顏色的青菜,還有一盤子粗面饅頭。她將這些一一擺放置榻前的矮桌上,然後便去拿了茶碗,從帶回來的一個水罐中倒了一碗水,端著去服侍榻上的婦人緩緩喝下。

    一旁哭泣女童見此,露出一絲笑顏,跑到她身邊道︰“阿姐,你打了熱水,我正想給阿娘倒些熱水喝,可是水都是冷的。”女童細細的嗓音里帶著一絲哭腔,顯得分外怯弱與委屈。

    “我去大廚房拿膳食,順便打了些滾水。”

    與哭泣的女童相比,這名身穿姜黃色襖裙的女童卻比她穩重多了。若是有外人在場便能發現,這兩名女童樣貌驚人的相似,不光樣貌相同,年紀體格也相同,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只是眉宇間神韻不同。一個淡定沉穩,一個卻是怯生生的,似乎膽子不大。

    身穿姜黃色襖裙的女童見婦人將水飲完,便將茶碗放置一旁矮桌,又從懷里掏出一塊藍布帕子給她拭了拭嘴角。

    月姬總算可以緩上一口氣了,她虛弱的對大女兒笑了笑,“大囡,辛苦你了。”

    大囡沒有說話,又去矮桌上擺飯,將大瓦罐里的稀粥倒出來,分了三碗,便端著稀粥來服侍月姬喝粥。

    月姬一面艱難的咽著稀粥,一面吩咐小女兒小囡先去用飯。天氣寒冷,她們的住處本就離廚房很遠,這麼一會兒功夫,本來滾燙的飯食已經是溫熱狀,再耽誤就全冷了,到時候用了,恐傷了脾胃。

    本是一胎同胞,小囡生下來卻比大囡小了一圈,從小體弱多病,月姬沒少費心思。相反大女兒大囡從小身體康健,也因此要比妹妹承擔了更多的責任。例如照料病重的阿娘,例如照顧膽小愛哭的妹妹。

    月姬身體不舒服,喝完稀粥便吃不下了,大囡擔憂的望了她一眼,便去矮桌上用自己的膳食。

    飯並不好吃,量雖足夠,卻並沒有什麼營養。阿娘身子本就虛,去年冬天天氣寒冷,炭火又有限,阿娘為了緊著她和妹妹,自己卻落下了風寒。風寒好不容易見好,又引發了往日的咳疾,以致一病不起,臥病了整整一個冬日。

    她們母女三人在蕭家處境本就尷尬,往年阿娘身體健好之時,身為思樂閣的舞姬,所分發的用度雖不能讓母女三個衣食無憂,但也將將能夠過日子。自阿娘身子垮了,她們的處境就越發艱難了。

    不能跳舞,便只能充作伶院的雜役。一個雜役的日常用度能有多少呢,若不是這伶院上下皆知這母子三人身份不同尋常,想必早被攆出了這蕭家大宅,即是如此也無人對她們母女三人另眼相看幾分,頂多就是保證餓不死算了,更不用說請醫問藥了,月姬這病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拖出來的。截止至今,已是病入膏肓,月姬自己心里清楚,大囡心里也清楚。

    她記得她娘便是在這個多雨的春天死的,死的那日也是像今日這般淅淅瀝瀝下雨下個沒完。

    想到這里,大囡緊了緊細瘦的小手,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大囡,你是不是不舒服?過來讓阿娘看看你頭上的傷。”

    見女兒緊皺著眉頭,食不下咽的模樣,月姬想起前幾日這孩子因和人起了爭持,被人推倒撞傷了頭的事。

    那雲姬也真是,大囡不過是個未過十歲的女童,居然跟個小孩子計較起來。不過也不怨人家如此,若不是她這個當娘的沒本事,護不住自己的孩子,又何至于讓孩子平白遭受這樣的苦。

    想到這些,月姬不禁淚眼朦朧,又啜泣起來。

    大囡乖巧的去了阿娘身邊,讓阿娘看了看自己的頭傷。

    當日大囡撞傷頭暈了過去,可把月姬給嚇傻了,幸好天公疼惜苦命人,孩子並沒有出什麼問題,醒了之後也未說哪兒有不舒服,月姬才放下心來。今日再看,那處腫包也消下去了不少,月姬又問了問女兒是否哪有不舒服,得到的答案是否,才小心的將大囡頭上布條纏了回去。

    “你要多吃一些,阿娘身體不好,你妹妹膽子又小,全得你多看護她。若是你再出了什麼事,阿娘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月姬哭得傷心欲絕,小囡見阿娘哭也跟著嚶嚶的哭起來。大囡一陣心煩意亂,站起來說了一句我無事,便去收拾矮桌上的盤碗了。

    將食盒送回大廚房,回來見小囡已經在月姬身旁睡下,月姬也是半闔著目似睡熟。大囡動作輕巧的將門閂上,便去了右側一間小屋。

    這間小屋面積不大,左右各有一張床榻,中間有一個矮櫃,別的再無其他。這是大囡和小囡的房間,不過小囡從小粘娘,大多時候是與月姬一起睡的,倒是空了一間屋子給大囡獨處。

    因著雨天潮濕,屋里散發出一陣濃重的霉味。大囡視若無睹,褪鞋上榻,躺下之後將一床薄被褥攏在身上。

    蕭九娘沒有想到自己會重活回來,回到自己幼年之時。

    重活回來的那一日,蕭九娘睜開眼後簡直嚇呆了,若不是遙遠記憶中那張印刻在自己靈魂深處的臉,她簡直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重活了一遭。

    之後兩日,蕭九娘一面養著頭傷,一面熟悉著各種事物,這才發現她居然重回到她親娘月姬臨死之前。

    是讓她再一次體會喪母之痛嗎?

    上一輩子蕭九娘並不擅醫,不過因機緣巧合之下習了一些毒術,倒也讓自己懂得一些藥理。

    月姬已經沒治了,生產之時因是雙胎讓她陷入難產,僥幸活了下來兩個孩子也無事,卻已經掏空了她整個身體,這麼多年來為了兩個女兒她一直強撐著,又因為小囡從小體弱勞心勞力。人人都以為月姬是近幾載身子才日漸不好,只有蕭九娘知曉月姬早已是外強中干,之前的幾次病痛不過是內里的沉痾漸漸顯露了出來,而如今也不過是拖著日子。

    明白這一切後,蕭九娘自是倍受打擊,可上輩子經歷了那麼多,已經足以讓她平淡視之了。

    早就應該習慣了不是嗎?那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

    不,又怎麼能夠習慣呢!

    上輩子從一個沒名沒姓喪母父不認的賤奴之女,到讓整個蕭家都對她為之忌憚,蕭九娘付出了無數心力與代價,沒人知曉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很多人都懼她怕她,暗里罵她是個毒婦,表面上卻唯唯諾諾從不敢多置一詞。

    蕭九娘已經站在高處太久,卻沒有想到一閉眼再一睜眼,居然將她打回原形,再度回到幼年最艱難的時刻。

    回想著幼年之時發生的一切,蕭九娘久久不能平靜。

    她更清楚眼前的平靜只是鏡花水月,只要她不甘,只要她想冒出頭,只要她想拿到該屬于自己的一切,危機和打壓就會迎面而來,直到將自己徹徹底底踩死。

    她還沒有忘記自己此時叫大囡,還只是一個沒名沒姓的孩子。

    蕭這個姓,離自己還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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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了多日的雨終于停了,整個天灰蒙蒙的。

    一大早大囡便起來,洗漱後往大廚房那里去領早飯了。

    一路上來來往往的下人許多,俱是對她視若無睹,有那麼一兩個注意到她的,也只是眼神詭異的瞄一眼便罷了。

    蕭家大宅很大,到底有多大,大囡並不知曉。哪怕是她上輩子成了蕭家的蕭九娘,她也是沒有逛完過整個蕭家大宅的。

    此時她所身處的地方乃是蕭家靠西北角處,在這里有一處面積極為寬廣的大院子,取名叫做伶院。

    伶院,顧名思義,住在這里的大多都是伶人。

    大齊承繼前朝舊唐遺風,有些錢財的人家俱是蓄奴成風,更不用說像蕭家這種從前朝便遺留下來的世家門閥了。不光蓄奴,還養了不少伶人用于尋歡作樂,這些伶人俱有技藝在身,擅舞擅樂不提,個個也是樣貌出眾。

    所謂的伶,不過是表面上的稱呼,對于一些豪門世家來說,這些伶人還有其他的作用,那就是妓。

    所謂伶與妓之間,只隔了一層薄紗,這種說法並不為過。

    在伶院,伶人分三六九等,技藝驚人可拔頭籌者為姬。

    例如月娘便因其舞藝超群,被冠了個姬,之前推大囡讓其頭受傷的雲姬,也是如此。

    在伶院,能被冠上‘姬’這個稱呼的,是處于最高等的地位。日里吃穿用度皆為精良,身邊還有婢女侍候著。

    當然也有例外,那便是月姬。

    所謂的日薄西山,大抵講得就是如此了。如今的月姬早不堪擔當‘姬’這個稱謂,若不是她與蕭五郎君有著那樣一層關系,又為五郎君生下了一對雙胎女兒,伶院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估計伶院早就容不下這個病癆。

    這也是為何有人會用異樣眼神看大囡的原因,一個有著蕭家的血脈,卻不得見光的賤奴之女。

    大齊承繼前朝舊唐遺風,律法與世俗觀念也與舊唐大同小異相差不遠。大齊締結婚姻關系遵循一夫一妻制度,其實也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齊律規定貴族豪門官僚除正妻外,納妾皆有規制,並不是想納妾便可納得。首先人數便有限制,例如一品官員可納妾十人,二品官員可納八名,到了等級最低的七八品官員,便只可納一名了。另外對方必須家世清白,也就是俗稱的良民。

    良賤不可通婚,這是大齊的鐵律,也是為了保護嚴格社會等級下的畸形產物。齊律規定︰“以妾為妻,以婢為妾者,徒一年半,各還正之”;“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奴婢既同資產,即合由主處分”。也就是說奴、婢是完全沒有人生自由與權利的,完全為其主人所佔有最低等的“賤民”。

    其中奴婢又分屬官奴與私奴,早年月姬未進蕭家大門之時,便是教坊司下樂坊的一名官奴。之後由官轉私,成了蕭家的私奴。

    而在大齊律令規定中,未在律法準許下婚姻關系內產子,皆屬奸生子。奸生子是得不到律法保護的,並沒有任何的繼承權。尤其是奴婢產子,“及生產蕃息者,謂婢產子,馬生駒之類”。奴婢生下的孩子,若是得主人承認,還能得片瓦遮身,若不能的主人承認,便隨母屬賤。

    而大囡和小囡皆隨母,至今無名無姓。

    這也是為何大囡在伶院行走,會有人用異樣眼光看待她的原因。

    蕭家像她這種身份低下的血脈不是沒有,但過得皆比大囡母子三人好。最起碼比身份最為低下的奴婢要高上一等不止,也不愁吃喝,只是身份上不得台面。

    好奇這一切原因的蕭家奴婢很多,但具備‘前輩’警告過了,及至至今變成了一個令人忌諱的話題,人人皆知根由,卻從來閉口不談。甚至偶爾還會有人對其母女三人刁難一二,因為她們知曉只要鬧得不過格,是有人願意看到這一切的。

    尤其隨著月姬近幾年身子越發差,這種情形愈演愈烈,私底下的小動作層出不窮,若不是大囡這個做女兒從來不是個善茬,母女三人估計連溫飽都無法保證。

    一路到得伶院的大廚房,大囡剛一踏入,整個大廚房便靜了一瞬。

    各種奇奇怪怪的眼神射了過來,有不屑的,有厭惡的,有好奇的,有看笑話的,眾多紛雜。

    大囡不言不語,去旁邊的一個櫃子里拿了自家的食盒,打開卻發現里頭的碗盤盡皆碎了。

    她沉默了一瞬,將食盒拎了出去,把里頭的碎瓷片全部倒了出來,又拎著食盒回到廚房。

    廚房里很安靜,一眾雜役僕婦們看似各司其職非常忙碌,實則眼角的余光都放在大囡身上。而在眾僕婦中有個正在領膳食,打扮很是鮮亮的綠衫婢女,則是眼懷嘲笑惡意的斜睨著大囡。

    這名綠衫婢女名叫紅綢,乃是舞姬雲姬身邊的一名侍女。

    見這詭異的氣氛與情形,大囡便知曉自家食盒之所以會是那副樣子,定是這紅綢所為,自然也明白她為何會如此做。

    大囡是前幾日撞了頭暈過去,才回來的。對于小時候的記憶,因為事隔多年有些模糊,但大體還是記得雲姬此人和她阿娘一直不對盤。自她娘身子垮了,不能跳舞,不能以舞姬出現在蕭家招待客人的筵宴上,雲姬便屢屢刁難,各種小手段及明嘲暗諷層出不窮,與雲姬一派的伶人以及想討好巴結她的下人,自然也是同仇敵愾。

    月姬性子柔弱,每每避讓鋒芒,但大囡從來不是一個喜歡避讓的性格。可能與身份以及從小生活的環境有關,再加上阿娘和妹妹皆是柔弱的性格,大囡小時候脾氣頗為暴烈。表面上看起來沉默寡言,但誰要是惹了她,就等著被報復吧。並且她十分有心機,惹不贏的,她便避讓開來,但她會記仇,長長久久的記著,一旦讓她逮著機會,她便會十倍百倍的報復回去。

    終究還是年紀小了,前幾日大囡偷偷藏在思樂閣練舞,被雲姬發現。雲姬譏諷于她,又譏諷月姬是個病癆鬼,活不了多少時日,觸怒了小小的大囡。她不管不顧一頭撞了過去,哪知未撞傷雲姬,反倒被雲姬給推倒磕傷了頭。

    事情發生後,伶院的管事僕婦莫大娘怕事情鬧大,請了大夫與大囡看過,又對月姬母女進行安撫,並對雲姬進行了責問,此事才算撩過。

    不過也只是表面現象,這不,紅綢為了給雲姬出氣,便私下里砸碎了月姬母女三人用膳的盤碗,以作為報復。

    月姬病重已久,又有個咳疾,人人厭惡嫌棄,所以母女三人的餐具俱是單獨配備的。這一套盤碗還是大囡撿了別人不用的粗陶器物拼湊而成,這下被砸碎了,她們母女三人吃飯可就成了問題。當然還是可以找廚房的管事僕婦再要幾樣,只是免不了會看人臉色兼被人嫌棄。

    而紅綢之所以會領了膳食還逗留大廚房不走,也正是要看了大囡的笑話,然後拿回去說了給雲姬解氣。

    廚房里這一眾僕婦皆知這其中的矛盾,只是雲姬在上面主人那里得寵,又在伶院素來勢大,自然沒人願意與她對上,更沒有人願意與她為難。尤其對方還是月姬母女三人,這三個讓人諱莫如深的存在。

    大囡會如何做呢?

    眾人都很好奇。

    在伶院呆久的下人們可盡皆知曉這大囡不是個善茬,以前大廚房里可不是沒有人為難過她,可大囡年紀小小嘴巴特別毒辣,不是將人氣個仰倒跌,便是又哭又鬧又撒潑,鬧得人們都來看笑話。

    一個是垂髫幼童,一個怎麼來說也是個大人了,光天化日之下宛如在演鬧劇,次數多了誰願意給人當樂子瞧,俱都收斂起來。

    當然私底下肯定有人罵大囡如此潑皮,真是賤人生了個賤種。也有人氣惱不過當面罵過了,大囡當眾不依便撕鬧開來,第二日那人便被領走發賣了出去。

    月姬是賤人沒假,大囡也確實個賤人生的種,可別忘了人家還有個姓蕭的爹,雖然爹並不承認,但終歸究底有蕭家的血脈。這事不用報上去,管事的僕婦自然忌諱莫深要動手處置,蕭家的規矩向來嚴謹,不該觸犯的底限是絕不能觸犯的。能在這大宅院管事的,少不了有兩個對手,不處置那犯了規矩的人,被人尋來做了筏子該自己被問責了。

    鑒于這些,伶院里稍有些明眼人俱不會明目張膽的欺負大囡,就算刁難也是私底下讓人抓不到手腳的小動作。前兩日雲姬和大囡鬧得那出,便讓伶院上下看了不少的笑話,今日紅綢這一舉動,更是讓人生出了看戲的心態。

    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反正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是人們的通病。

    大囡直直的往紅綢走了過去,紅綢見她這怪異的行舉,既想避開又覺得避開有點丟份兒,只能瞪著眼楮看著她朝自己一步步走來。她以為自己這樣保存了顏面,實則一開始那似想避開的動作,早就讓一眾人看在眼底,暗笑在心。

    大囡走到紅綢身前,淡淡的撇了她一眼。

    旁人不覺,只有紅綢在一瞬間僵直了身軀,一股寒意從腳底往腦門竄去。紅綢不是沒和大囡做過對,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大囡如此可怖的眼神,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只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麼凶物給盯住了。

    趁著紅綢發呆的空檔,大囡搶走了她手里的食盒。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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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3 16:54:29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雲姬所用的器物自然不是月姬母女三人可比的,光是一個食盒便看起來與眾不同。微微泛著暗紅色的木材,紋理細密,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

    大囡只是一眼便看出這是上等的楠木所制,不像她之前拎的那一個,不過是幾塊薄薄的木片釘成的一個帶把手的盒子。

    這種東西放在上輩子的蕭九娘來看,自是從來不入眼。只是重生回來,吃得是簡陋飯食,穿得是粗布補丁衣裳,用的器物盡皆粗鄙,不過一個楠木食盒便讓她心生了一種‘不是自己的’感嘆。

    這種念頭不過是一閃即逝,大囡將食盒放在地上,將里頭盛著飯食的器物拿了出來。雲姬的膳食自然也不是月姬母女可比,煮得香濃的黍米紅棗羹,幾碟顏色好看的小菜,白胖誘人的金絲花卷兒,還有一盤蝦肉蒸餃,一碟雞蛋餅。

    大囡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卻並沒有再去望那些吃食,而是端著一一倒進一旁的潲水桶里。

    這一動作仿佛解開了定身的魔咒,讓紅綢頓時尖叫起來,也讓一旁的僕婦們盡皆訝然出聲。

    沒有人會想到大囡會是這樣的動作,倒是僕婦中有那麼一兩個明眼人知曉大囡這舉動里包含的意思。

    蕭家規矩嚴謹,伶院里的等級分明,按理大囡母女三個是不可以用舞姬這等規制的膳食的,日常用度皆屬雜役,而大囡如此做也不過是不讓人在明面上挑刺。要知道,紅綢砸了大囡的盤碗,大囡拿了她的來抵,即使是鬧到管事僕婦那里也是說的過去的。若是連食盒帶里面的膳食都搶了,卻是從根兒上站不住。

    倒干淨後,大囡也沒有去洗刷盤碗,而是端著去了灶前負責雜役膳食的廚娘跟前,讓其為她盛母女三人該有的膳食。

    “大囡你這個小潑皮,你竟然敢糟蹋雲姬的膳食!”

    為大囡盛粥的廚娘被這尖叫聲,嚇得手中勺子一抖,她偷眼瞄了一眼肅著小臉的大囡,趕忙繼續為她盛飯。

    待所有膳食盛好,大囡順勢便將那套裝著簡陋飯食的精致器物給裝進自己食盒里了,並蓋上蓋子。

    她並沒有當即就走,而是直起腰來望向暴跳如雷的紅綢。

    “你砸了我的,我拿了你的,兩廂相抵。”

    紅綢的尖叫聲一頓,瞪著眼楮紅著臉道︰“你別胡亂冤枉人,你那食盒放在廚房碎掉了,誰知曉是哪個砸的,憑什麼就賴在我頭上。”

    大囡撇嘴道︰“就你那副不懷好意等著看笑話的臉,傻子也知曉是你幹的。不要自己蠢,便怨別人比你聰明。”

    這話說得精闢,頓時讓眾人望著紅綢的眼神詭異了起來。

    紅綢的臉紅似滴血,大聲嚷道︰“反正東西你給我放下,那是雲姬的器物,你拿走了我回去怎麼和雲姬交代?”

    “你願意如何交代就如何交代,敢做不敢當?”

    低低的取笑聲中,大囡拎起自家的食盒大步踏出廚房。紅綢想去攔又不敢,之前那會兒大囡的眼神著實讓她心里悚得慌,只能跺跺腳,往雲姬的住處疾奔而去。

    回到住處,月姬和小囡兩人已經醒了。

    月姬仍舊半臥在榻上,精神萎靡,小囡偎在她身邊,一見大囡提著食盒走進來,便迎了上來。她早就餓了,每日都是饅頭稀粥那些沒有油水的吃食,餓得總是很快。

    幫著打開食盒,小囡發出一聲驚訝的感嘆。月姬抬眼望去,頓時看到與那食盒不符的精美器物上了。

    “大囡,這些盤碗是從哪里弄來的?”月姬一臉訝異之色。

    “從廚房里拿的。”

    大囡邊說邊將食盒里面的東西端了出來,並在矮桌上擺放好。

    月姬一臉擔憂之色,咳了兩聲道︰“你該不會是拿了別人的器物吧,這東西一看便不是常人所用,你是不是跟人又起了爭執,阿娘怎麼跟你說的?我身子不好,護不住你,你能容忍便容忍一些,你這孩子怎麼總是不改,難不成阿娘說的話你也不聽?”

    月姬又是焦急又是擔憂,能將這段話說完已是極限,說完後便止不住的咳了起來。小囡趕忙湊了過去,給她順氣拍背。

    就在這時,門突然從外面被人撞了開,隨著一句‘月姬你教的好女兒’,雲姬帶著紅綢氣勢洶洶的走了進來。

    雲姬大概雙十年華的模樣,生得嬌媚婀娜,皮膚白皙似凝脂,紅唇不點而朱,一雙含情目端得是美麗惑人。她身著碧青色短襦及橘紅色繡大片牡丹的高腰裙,臂彎上掛著一條薄紗披帛,更顯其曲線玲瓏有致,宛如九天玄女下凡。

    雲姬無疑是美麗的,月姬曾經也很美麗,只是被病痛掏空了身軀,如今和雲姬形成了很鮮明的對比,讓雲姬滿是怒火的雙眼不禁現出一抹譏諷來。

    也因此她臉上的怒火反而奇異的消失了,變成了全然的嘲弄。

    “怎麼?我的東西可好用?也確實,只能用些粗陶粗瓷的粗鄙人,自然是沒見過如此好的東西。”

    雲姬的聲音很好聽,柔中帶著幾分嬌,嬌中又夾雜幾分媚,若是有男人在此,差不多已經軟了骨頭。只是用這好聽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分外惡毒,帶著滿滿的惡意。

    言語之間,她走近矮桌,彎腰捻起矮桌上一只空著的潤青色的細瓷碗,佯裝欣賞的看了看,然後松開縴白的手指。

    只聽得‘啪’一聲,瓷碗掉在地上碎裂開來了。

    月姬的臉一瞬間更加白了。

    她強制鎮定,壓住涌到嗓子眼的癢意,強笑道︰“若是大囡有什麼做的不到的地方,還請雲姬妹妹多多寬容,她是個小孩子……”

    話還未說完,便被雲姬尖聲打斷︰“誰是你的雲姬妹妹,我可沒你這種病癆的姐姐!”

    一口氣被打斷,便再難得續上,月姬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雲姬不但不饒,反而面帶譏諷的又欲啟唇說什麼。

    這時,大囡出聲了,“東西是我拿回來,並且我沒準備還回去,你想怎麼著吧?”

    “大、大囡……咳咳……你別說話……咳咳咳……”

    “月姬,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整個就是一潑皮貨!”雲姬縴白的食指直指大囡的鼻尖。

    “……雲姬,我代……我代大囡……咳咳……跟你道歉……”

    “紅綢砸了我們的盤碗,我拿你的來抵,好像並不為過?”

    大囡表情淡淡的,語氣也十分平靜,這副模樣刺激到雲姬,讓她尖聲道︰“你哪只眼楮看到紅綢砸了你東西了,就在這里信口雌黃?再說,就算紅綢真不小心弄碎了你的東西,你們那破爛玩意兒是我這東西可比的嗎?你們配用這麼精致的瓷器嗎?”

    雲姬越說越怒,飛起一腳將矮桌踢翻,桌上的膳食以及盤碗俱跌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發出嘩啦嘩啦的碎響聲。

    雲姬本就和月姬之間有隔閡,可能與身份地位有關。早年月姬是舞伶中首屈一指的舞姬,雲姬還只是個只是顏色鮮嫩的小伶人。

    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這句話並不是沒有道理的。雲姬似乎忘了很多年前,她總是在月姬身邊跟前跟後叫著月姬姐姐,月姬見她聰明伶俐又頗有天分,便將她帶在身邊悉心教導教了幾年。

    哪知雲姬甫在人前出風頭,便是將月姬從舞姬主位的位置上掀下來,當初誰人不說雲姬忘恩負義居心叵測。可月姬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並因其身份無人敢為其抱屈喊冤。而雲姬在舞藝之上,確實也得天獨厚,讓人無從挑剔,慢慢坐穩了主舞之位。

    起先雲姬還算收斂,隨著月姬身子越加不好,慢慢顯露了其真實面目,舉凡和月姬有關的,她便卯足了勁兒去踩。漸漸大家也知曉她秉性,雖暗里質疑其心性,但表面上卻一直不敢說什麼。

    這些恩怨,大囡也是知曉的。她本就厭惡雲姬此人,又因其屢屢針對,更是針尖對了麥芒。

    “我們不配用,難道你就配用了嗎?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

    換著以前的大囡,估計這會兒早就仿若被針扎屁股似的跳了起來。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經過上輩子那麼多的種種,此時的大囡雖表面還是一個未滿十歲的女童,其實內里瓤子早就不是了。

    上輩子蕭九娘得勢以後,便將雲姬收拾了,雲姬算得上是死在她手里的。一個死人,大囡並不將她放在眼里。就算這會兒還沒死,她也知曉刺人要往痛處刺,而不是只是逞一時之勇做些無用功,讓敵人得意,讓自家落個難堪。

    果不其然,雲姬仿若被針刺似的跳了起來,漂亮的臉蛋扭曲起來。

    “你們什麼身份跟我比,賤人生賤種——”

    “你知道上次說是我賤種的人去哪兒了嗎?”大囡笑得怪異。

    雲姬猛地一窒,而後譏諷的笑了笑,“誰聽到我罵你賤種了?紅綢,你聽見了嗎?”

    此時除了月姬母女三人,便是雲姬兩人,沒有外人在場,雲姬自然不怕落人口柄。

    紅綢聲音洪亮道︰“雲姬,奴並沒有聽見。”

    雲姬得意的笑了笑,指了指仍是嗆咳不已的月姬道︰“賤人!”又指上大囡的鼻子,“賤種!”

    出乎意料,大囡竟然未顯出暴怒的樣子,而是笑容可掬道︰“你比我們又能高貴到哪兒去?不是賤人的雲姬,不是賤人你會呆在這伶院里?!”

    這句話刺痛了雲姬的耳朵,讓她眼楮頓時紅了起來。她欺身過來揚起手就想掌摑大囡,月姬嚇得想出聲阻止,卻掩蓋不了嗓子眼里咳聲,小囡嚇得嚶嚶的哭了起來,紅綢一臉得意的笑,等著雲姬好好收拾這潑皮丫頭。

    就在那玉手揮下來的一瞬間,突然就那麼僵在了半空中。視線再往下移去,原來不知何時大囡手里竟拿了一塊碎瓷片,抵在了雲姬的玉頸上。

    一抹刺眼的紅色從那細白的脖子上泌了出來,化為了一顆小小的血珠。雲姬感覺到脖子上的涼意,漂亮的臉一瞬間煞白。

    “你可以試試我敢不敢刺下去。”

    大囡的聲音冷冷的響起,明明聲音不大,卻在月姬急惶的嗆咳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她的手往下抵了抵,更多的血珠崩了出來。

    “大囡,你幹什麼?”紅綢尖叫道。

    “你還可以試試我弄死你了,有沒有人找我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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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3 16:54:43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雲姬僵硬的眼珠直直瞪著斜下方的那對眼楮,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原來大囡的眼楮很漂亮。

    形狀完美,眼長而眼角微微上翹,上下眼瞼的線條仿若濃墨勾勒似的精致。且瞳孔極黑,晶瑩剔透的,似乎會反光,她從那瞳孔里看到自己扭曲害怕的臉,還看到了一絲冰涼的冷意。

    那絲冷意讓她宛如被一盆涼水從頭到澆尾濕了個透頂,甚至讓她忍不住打起一個冷顫,也似乎在告訴她,對方沒和她開玩笑。

    “不是賤人的雲姬,你猜猜看,若是我將你就這麼弄死了,會有人找我償命嗎?”大囡冷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雲姬感覺舌頭和嘴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根本無法言語。而脖子上加重的刺痛感卻讓她生出一個錯覺,似乎若是她再不回答,很可能以後都說不了話了。

    她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感覺,明明對方只是一個未滿十歲的女童,身量體格俱不及她,她只要輕輕一推便能將對方推倒。可理智卻告訴她,不要嘗試,在她將對方推倒的同時,很可能自己脖子上被扎一個窟窿。

    “不、不會……”無限驚恐中,雲姬聽到自己變調的聲音響起。

    大囡笑了笑。

    雲姬明明看她在笑,卻沒感覺出來那是笑,那是惡鬼在招魂。

    “那你可知道為什麼不會?”

    又是一陣劇痛,雲姬感覺自己脖子痛得快斷掉了。她似乎感覺到自己的血在不停的流淌,卻不敢伸手去觸摸。她急急著張口想說,卻一個不防咬了舌頭,狼狽的一嗆,倉皇道︰“因為、因為雲姬是個賤人……”

    這話甫一出口,便讓雲姬的臉漲紅了起來,但漲紅只是一瞬間,轉眼間又轉為慘白。

    “還有呢?”

    這一會兒雲姬已經忘了所謂的臉面是什麼了,那抵在自己玉頸上的冰冷瓷片就像懸在頭上的一把刀,讓她一邊恐懼的淌著淚,一邊將心中所想一一說了出來。

    “賤人身份低賤,死了也就死了,就像死只雞死只鴨那麼簡單,沒有人會關心,也沒有人會在乎。你和雲姬不同,你終歸究底還有蕭家的血脈……”

    “既然如此,你何必與我為難?你難道不知道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頓了頓,大囡失笑道︰“我倒忘了,你好像是被人唆使來與我們作對的。”

    接下來的一句話大囡說得聲音極小,僅她與雲姬可以聽見,“我娘就是前車之鑒,你以為以後她會放過你?”

    雲姬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言語已經無法形容她此時的心情了。她滿臉慘白,似乎真的被大囡嚇到了,無人知曉她心中不停的徘徊著一句話,‘我娘便是前車之鑒,你以為以後她會放過你!’

    大囡隨手扔了手里的瓷片,便去收拾地上的殘局了,似乎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

    紅綢小臉嚇得煞白,趕忙攙扶著魂不守舍的雲姬離開此處。

    屋中很安靜,不知何時月姬的咳嗽聲和小囡的哭聲都停下了,大囡彎著腰一下一下掃著地面上的碎瓷片,將所有髒亂俱歸攏到一處。

    月姬眼神復雜的看著大囡,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大囡,你不該和雲姬針鋒相對的。她在這伶院勢大,若是得罪了她,以後的日子只怕會更為艱難。”

    大囡沒有出聲,也沒有抬頭,繼續掃著地。

    “娘身子不好,你和小囡都還小,能讓一步且是一步,你這性子得改改……咳咳咳咳……”

    說到最後,月姬見女兒不聽不聞的模樣,似乎動了氣,不光流起淚還嗆咳起來,“咳咳,娘如今的身子越來越差,若是有個萬一……咳咳……又得罪了雲姬,以後可該如何是好……”

    小囡不住給月姬順著氣,見阿姐還是一副紋風不動的樣子,不禁埋怨道︰“阿姐,娘在跟你說話呢?你幹嘛總是氣娘!”

    這句話似乎刺激到大囡,她猛地一下抬起頭,眼神幽暗莫名的盯了小囡一眼。

    月姬見小女兒嚇得一縮,又見大女兒那嚇人的眼神,不禁呵斥道︰“大囡,你作甚嚇你妹妹,難道她說得不對?你如今真是越發難以管教了,誰不如你的意,便是暗恨在心,你小小年紀怎麼養成了這樣一副心性!”

    這幾年月姬雖是總臥病,但大囡的所作所為也是傳了一些在她耳朵里。尤其惹不起這小潑皮,沒少有人來找月姬告狀。

    月姬天性柔弱,旁人來告狀,她不問對錯總是給人道歉,待人走後,便會訓斥大囡一兩句。次數多了,見大囡總是不聽的模樣,訓斥倒也少了,只是給人道歉的次數從來不少。

    恰恰大囡就是最厭惡她這副樣子,尤其她從小因身份與環境的原因,養了一副偏激的性格。她就不懂了,為何就不能適當的硬氣一些,難道不知道那群人就是欺軟怕硬的典範?

    可她也懂阿娘是疼愛她的,她沒有能力,又不想自己落人口舌,小小年紀落一個壞名聲,便只會與人示弱道歉。殊不知這種示弱並不會讓人因此放過,反而暗笑在心。大囡口里不說,其實從來沒將月姬的話聽進耳朵里去,上輩子小時候的大囡離經叛道的脾氣,便是這樣被逼出來的。雖是日後因為生存,學會了偽裝學會了做戲,可是心性從來沒變。

    這輩子依然也沒變,但大囡突然想說點什麼了。

    她突然心中生出了委屈,這些委屈是給大囡的,是給這個年紀小小在月姬身體垮了後,憑著一己之力保證著母女三人能在伶院活下去,將所有針對與刁難屏蔽在這間房門之外的大囡。

    難道大囡不知曉潑皮耍賴大哭大鬧有損女孩子的名聲嗎?難得大囡不在乎旁人異樣的眼光嗎?

    不,其實她都懂!

    只是她沒有辦法!

    生存環境的艱難,秉性柔弱的月姬和體弱的妹妹,那個女人那麼容不下她們,為何會放任她們母女三人在這伶院生存下去,這些年她懲治人的手段可是從沒少聽說過。不過是因為她們身份卑賤,不過對方知曉即使自己不言不語,刁難也會接踵而來。而沒有野草般的韌性,在這種吃人的地方根本活不下去,只會無聲無息便銷聲匿跡了。

    月姬的身體真是因為心靈遭受重創以及生產留下的沉痾嗎?也許是有些的,可更多的卻是屈辱、不甘、掙扎等等與明里暗里的刁難所致。月姬承受不下去,不過是幾年便垮了身體,而大囡卻在月姬垮後,接下了這副重擔,要知道她不過是名未滿十歲的幼童。

    重生回來,蕭九娘很難將自己代入到這名幼小女童的身上去,即使她曉得這就是她,就是年幼的她。很多的時候,她都是以一副旁觀者的目光去看待眼前發生的一切,直到此時她才真真正正完全和這名叫大囡的女童融合到一起。

    她很委屈,塵封久遠的記憶似乎頓時清晰起來。

    她憶起上輩子幼年發生的一切,那些不甘、怨恨、憤怒與不被理解,這讓她至上輩子月姬死之後便干涸的眼眶,突然崩出了大量淚水,在淚眼模糊下,她說出了以下話語。

    “退一步讓一步,便能讓這一切全部消失嗎?為何你承受了這麼多,卻從來都沒有明白過。今日紅綢砸碎的是我們的盤碗,若是我們讓一步,先不提今日吃什麼喝什麼,這伶院的人會如何看?你難道忘了以前那層出不窮的刁難與苛責了嗎?那些難道都是忍出來讓出來的?……是的,你就是這麼認為的,你認為自己忍一時讓一步,別人便會放過你。甚至你現在臥病在床,你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氣的,你認為自己不再是威脅了,你認為自己卑賤到泥里,別人便不屑一顧。殊不知這不過是你認為的……”

    大囡搖了搖頭,突然滄然笑了一聲︰“你以為我願意那樣?退不了的,退一步就是懸崖!”

    大囡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淚水,便緊抿著嘴走了出去。身後有小囡的哭聲與勸慰聲,還有月姬的悲泣聲。

    只是這一會兒她什麼都不想管了,她想靜一靜。

    *

    雲姬的這一番動靜,沒少落入旁人眼里。

    之後見雲姬形容狼狽讓侍女攙扶著離開,旁人便知曉肯定又是在大囡那個小潑皮跟前吃虧了。

    不要問人們為何會這麼想,那月姬母女三人,也只有大囡有這個本事。這雲姬平日里沒少刁難這母女三個,卻很少能全然佔上風,俱是敗在大囡那看似荒誕且胡攪蠻纏的潑皮手段上。

    過了一會兒,見大囡繃著小臉走出來,臉上隱見淚痕,旁人便知曉定是月姬又訓斥大囡了。只是這大囡從小便極少哭,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竟然讓她哭了。

    還未等這院中看熱鬧的人私下里議論起來,大囡便被一人拉進了一間屋里。

    月姬母女所住的這處院落俱是伶院的伶人,零零散散住了十幾號人。柔姬也住在此處,不過是在靠前的位置。早先雲姬氣勢洶洶前去月姬住處,柔姬便看在眼里,只是雲姬勢大,她並不敢掠其鋒芒。此時雲姬走了,又見大囡跑了出來,她才趁沒有人看到,將大囡拉了進來。

    “怎麼了?可是被你阿娘訓了?”

    柔姬是個非常溫柔的女人,說起話來也是柔柔弱弱的。

    她的年紀比月姬小一些,卻又比雲姬大一點,早年與月姬私下里關系不錯。但這僅是私底下里,礙著某些原因,這伶院上上下下明面上沒人敢與月姬交往,柔姬也是如此,頂多在表面上表現的關心大囡一些。

    這偌大的伶院,不是伶人便是奴婢,這大囡小囡兩姐妹也是伶院里許多老人看著長大的,柔姬便是老人其中之一。

    大囡勾了勾唇角,“沒甚,柔姨。”

    “到了柔姨面前還說假話。”柔姬嗔道,去了一旁水盆打濕了棉帕子,給大囡擦了擦小臉。

    大囡有些窘然,畢竟她內里瓤子可不是一個幼童。

    給大囡擦完臉後,柔姬拉著她在一旁矮榻上坐下,嘆了一聲道︰“你娘說你,你便聽著,她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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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啊,在這伶院,誰人不難?

    柔姬倒還好,她本就是蕭家的奴婢,因體態輕盈便被送到這伶院來。從小便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可以預見日後死也在這里。

    月姬卻不同,月姬一起先並不是私奴的,而是教坊里司的官奴。再往前追溯,月姬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只因家中犯了事,男丁被充軍流放,女眷被入教坊司為奴。說是為奴,其實也是就俗稱的官妓。

    不過月姬進入教坊司年紀很小,已經沒有關于自己本家的記憶了。因為身段柔軟,便被培養成了舞伶,待學藝而成後,便入了教坊司名下的樂坊。

    月姬是幸運的,也是不幸運的。

    幸運的是她相貌不錯,舞藝超群,並未像一般官妓那樣一開始便做皮肉生意。大齊民風開放,世俗對女子的禁錮並不嚴重。尤其大齊承繼舊唐遺風,時下各階層也承繼了舊唐欣賞樂舞的舊習,上至達官貴人家的女眷,下至普通民戶,一般的女子婦孺皆能舞上一曲。女子跳舞並不會讓人不恥,反而是必備技藝。

    彼時擅舞的月姬,可是有不少達官貴人的裙下之臣。

    蕭家五郎君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就風流成性,見了貌美且擅舞的月姬,頓時見獵心喜,動用了家世將月姬由官轉私,納做了外室。

    按理說這是一樁美事,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從古至今讓人神往。世家子弟養一二外室,或者在家中置上幾個貌美的寵婢並不是什麼大事,可壞就壞在蕭五郎新婚不久的正妻朝霞郡主身上。

    朝霞郡主乃是昌平公主之女,昌平公主乃是當今聖上的胞妹。這昌平公主從小性格驕縱跋扈,有了駙馬以後也未改其秉性,且生性極為善妒。時下哪個男子沒有一二段風流韻事,但昌平郡主不能忍受,不但將駙馬府里漂亮的婢女弄死了不少,駙馬躲出去養的外室也被她揪了出來,當眾就在街上鞭笞致死。

    這些事情當年鬧得極為大,承元帝沒少頭疼,但昌平公主是自己親妹妹,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朝霞郡主遺傳了其母的秉性,雖沒有昌平公主那麼張揚跋扈,但也不是個善茬。當年甫一嫁入蕭家,便將蕭五郎身邊的寵婢各種手段打發了,若不然蕭五郎也不至于去養外室。

    曾經,月姬和蕭五郎也曾甜蜜了一段時間。只是那段時間極為短暫,沒多久月姬便了有孕。而蕭五郎天性風流,便將注意力又轉移到其他地方。可畢竟是蕭五郎所養的第一個外室,自然為朝霞郡主所知並視為眼中釘。

    彼時朝霞郡主和蕭五郎鬧得正僵,其婆母如今的安國公夫人也對其極為不滿,她不敢以強硬手段壓之,便心生一計主動示弱將月姬接進了蕭家。

    她本是圖謀之後,卻發現蕭五郎對這外室並不上心,索性由著性子將大著肚子的月姬打發到伶院來。

    蕭五郎確實喜歡過月姬,但那就像喜歡一個漂亮的玩意兒一般,過了那陣兒也淡了。朝霞郡主性格難纏,他自然不會為了一個舞姬與她對上。而蕭家的一些長輩則是礙著朝霞郡主的身份,再加上不過是一個下賤的奴婢,打發了也就打發了。對于一些豪門世家來說,庶出的子嗣並不受重視,若是個人沒有能力,還不若一個得臉的奴婢,更不用說賤婢所生的孩子了。

    對于上面人來說,處置一個人也不過是一句話,對被處置的那個人而言卻是翻天覆地。

    月姬便這樣挺著肚子來到了伶院,她能來到伶院好也不好,好的是在蕭家,朝霞郡主總要顧忌一二,並不敢在明面上下手,若是在外面,指不定什麼時候便被人弄死了。不好的是蕭家上下俱知朝霞郡主的秉性,即便是她不出聲發話,也沒少有想往上巴結的人暗里為難月姬母女三人。

    月姬當日生產難產,有雙胎的緣故,自然也少不了有人暗里使絆子。幸好月姬福大命大,不但安穩渡過,還誕下了兩女。

    誕下雙胎女兒,並沒有對月姬的命運有絲毫改變。一朝為奴,終生為奴,生下的孩子自然也隨母。月姬不光要照顧還在襁褓的兩個女兒,還要憑一己之力護著兩個女兒長大成人。

    這一切作為伶院的老人,柔姬俱是知曉的。由己度人,因此她對月姬母女三個也充滿了憐憫之意。

    這伶院里看似鮮花似錦,實則伶人在年老色衰以後下場極為慘,好一些的能當個教席師傅,年紀再大些做個管事僕婦,下場不好的便是被賣出去,從此顛沛流離不知命運在何處。當然也有一些另類的,例如被賓客看中討回去做個寵婢寵姬,當家主母若是性子好一些,還能混個善終,性子不好,那便暗自祈禱吧。

    柔姬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舞姬的生涯其實極為短,加起來也不過十多載的樣子。如今她已經二十有四,頂破天也不過只能再做幾年,是時命運是如何,誰也不知曉。不過柔姬已經開始為自身打算了,漸漸往教席師傅方面發展,這對柔姬來說並不難,上輩子蕭九娘便知曉柔姬最終成了伶院中教導伶人舞藝的教席師傅。

    “柔姨,你說得我都懂。”大囡道。

    柔姬摸了摸她的頭發,道︰“懂就好,柔姨知曉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對了,你的頭傷可有好了?”

    大囡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已經不疼了。”

    柔姬點點頭,道︰“好了就好,明日若是有空便還來隨柔姨習舞。你天資過人,不習舞卻是可惜了,並且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為日後自己打算。你和咱們這些苦命人不同,你終歸究底有蕭家的血脈,日後就算再差也不會落入咱們這般境地的。”

    這些話柔姬曾對大囡說過許多次,大囡也懂她所說的意思。哪怕她身份再賤,可能會為奴為婢,但絕不會為妓,而舞藝則是她唯一可傍身的技藝,說不定便會就此翻盤。上輩子大囡便是如此做的,之後也確實靠著一身驚人的舞藝,一躍飛上枝頭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只是改變命運之後是幸是不幸,卻是無從說明,上輩子雖然她似乎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也很多。

    身在這樣一個地方,除非能忍下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任憑命運的摧殘。倘若不然,一旦生了別的念頭,注定未來不會有安穩。

    可大囡注定不是一個可以忍受命運苛責的人,上輩子不是,這輩子就算重新來過也不是。

    不過有著上輩子記憶的大囡,注定未來會比前世要順遂。重生的定義在于何,在于先知。

    先知便是大囡此時手握的唯一砝碼,只要上輩子的那些人還敢跳出來,她就有把握再將她們一一踩死。

    一時間,大囡墨色的眼瞳不斷翻滾著各種情緒,之後終于歸于沉寂。

    恍惚間,耳旁柔姬還在絮絮叨叨的柔聲說著各種話。大抵都是讓她回去好好勸解月姬養好身子,與一些指導她舞藝的言語。

    這個溫柔的女人,是大囡兩輩子幼年除了阿娘妹妹唯一的溫暖,她一直銘記在心……

    就在此時,柔姬的房門突然被撞了開,跑進來的是小囡還有柔姬的婢女小桃。

    小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說不出來話,小桃結結巴巴道︰“小囡、小囡說,月姬好像不行了。”

    大囡的臉一瞬間便得煞白,終于來了嗎?

    柔姬也滿臉凝重,顧不得要避諱什麼,拉著大囡便往月姬房里疾奔而去。

    *

    月姬虛弱的躺在榻上。

    這個形容枯槁的女人此時神情極為安詳,從來枯黃的臉色變得蒼白而虛弱,那跟隨她已久的咳聲似乎也奇異的消失了。

    大囡知曉這是回光返照。

    大囡知曉月姬會不久于人世,她甚至已經做好了各種心里準備,卻沒有想到月姬會在這個時候將要離開。

    她愣愣的回首望了望窗外,天色很陰,卻沒有下雨。她明明記得她娘是死在一個雨天的。可她也記得上輩子她娘臨死前,也是這副模樣。

    小囡一面哭著,一面嘴里不停的控訴,“都是你將阿娘氣的,都是你……”

    大囡不言不語,只是看著昏睡不醒的月姬。

    柔姬也似乎看出了不對,掙扎了一會兒,便讓小桃去稟伶院管事僕婦了,寄望能請個大夫來為月姬看上一二。不過她知道這個可能很小,早年月姬不是沒病過,卻從未有人給她請過任何大夫。

    倒是小囡從小因體弱,管事給請過幾回大夫,但該給的診金一分都不能少,月姬多年攢下的一些積蓄,也為之耗盡。

    不得不說這些世家僕人們都極會做人做事,行事從來讓人無可挑剔。

    很快,那名管事僕婦便來了。

    她四十多歲的模樣,體態微胖,一臉嚴肅,給人不怒而威的感覺。

    大的如今昏迷,兩個小的也不頂事,柔姬只能撐著笑臉,好聲好氣與管事僕婦說情。

    “莫大娘,您看這情形,兩個孩子都嚇哭了,我聽到動靜便過來看看情況。月姬如今這副樣子,您看是不是能給她請個大夫來,診金的話,我先幫忙墊著,總歸來說也是在一處院子里住了這麼多年,她也是個可憐人。”柔姬一面說,一面用衣袖拭著同情的眼淚。

    莫大娘上前看了看月姬的情形。

    月姬此時氣息微弱,仿若只要一陣風便能將其吹滅。莫大娘復雜的看了柔姬和大囡小囡一眼,面露難色︰“柔姬,你知曉的,別為難我。”

    “可……”

    柔姬還想努力說服,驀地聽到一聲碎響,抬眼便看到大囡額角冒血,腳邊碎了一地的粗陶碎片。

    “這樣可以了嗎?”大囡聲音低沉的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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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見此情形,所有人都呆住了。

    “你這孩子!”莫大娘搖頭嘆息,跺了跺腳,“罷了罷了,你們等著。”說完便急急往門外去了。

    “大囡,你這又是何苦呢!”

    柔姬衝了過來,趕忙從袖子里抽了帕子去按住大囡的額頭。

    “柔姨我沒事,不這樣,她不會鬆口去請大夫的。”

    柔姬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自然清楚大囡為何會如此做。說白了,月姬是個賤人,有人巴不得她死。可大囡不一樣,哪怕她身份再低賤,甚至從出生便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但她總歸來說是蕭家的血脈。

    蕭家人是對她不聞不問,但誰能知曉會不會是一輩子不聞不問,倘若不問還好,若是有一日問起呢?這也是為何伶院很多人對大囡忌諱的所在,她們會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刁難與她,卻不敢明目張膽的大行其道。大齊主僕等級嚴格,這些下等的奴婢已經是無法翻身了,但誰也不敢說有著蕭家血脈的大囡也無法翻身,沒人敢去賭那一絲不可能。

    尤其大囡給了一個很好藉口,這才是為何莫大娘會如此容易鬆口的原因。倘若真有人問起來,她也有托詞,她可沒有給那個賤婢請大夫,總不能看著大囡去死。這蕭家上下眾多奴婢誰敢眼睜睜去看著一個有著蕭家血脈的人去死?

    沒人敢!

    大夫很快便被請過來了,但是莫大娘卻並未出現,只是讓一個婢女領了過來。那個婢女將大夫領過來後,便識趣的離開了。

    見大夫來了,大囡便將大夫往床榻那處領。

    老大夫疑惑道︰“不是有人說撞傷了頭嗎?”

    大囡捂著額頭上的帕子,簡明扼要道︰“先看這邊,這邊等著救命。”

    見此,大夫也不再多說什麼。柔姬嘆了一口氣,也未說話。

    老大夫把脈良久,一面撫著胡子,一面搖頭嘆息。

    良久後,道︰“這婦人不行了,藥石罔效,準備辦喪事吧。”

    即使已經心里有了準備,大囡也是心里咯噔一聲。小囡哭著撲了過來,拽著大夫的袖子讓他再看看。

    老大夫被她拽得衣襟都亂了,忙將自己衣袖拽了回來。

    “老夫並無虛言,這婦人沉痾難治,早已是病入膏肓,強撐才能撐到現在,實在是治不了。若是可以的話,老夫可對她施針,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趕緊說吧。”

    小囡還要痴纏,柔姬命小桃上前將她拉離,老大夫這才從藥箱中取出幾枚銀針,在月姬人中與頭部幾處位置分別扎了幾下。

    須臾,月姬便悠悠的醒了。

    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後,她輕輕的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不行了?”

    月姬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至少在大囡看來是如此。

    此時這抹笑仿若是雨後晴天的暖陽,是那麼的溫暖宜人,似乎一夕之間天地間便一片晴朗。沒有陰雲,沒有哭泣,沒有愁苦,只剩下一片安然,似乎還有一股如釋重負。明明這抹笑里代表的都是美好,卻讓人忍不住眼眶一濕,落下淚來。

    “謝謝你了,柔姬。在我最無力的時候,你卻幫了我那麼多……”

    “別這麼說,不過是同病相憐罷了。”柔姬拭著眼角道。

    月姬又將眼神放在大囡和小囡身上,看著大囡額頭上的傷和小臉上的血跡,她瞳孔一縮,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表情一下子變得復雜難分,有痛苦有掙扎有回憶有恍然,還有許許多多的東西……

    她陷入回憶許久許久,似乎這一切耗了她許多的力氣,她變得面色極為虛弱……

    良久,才恍過神來。

    “別自責,阿娘的身體早就不行了,只是捨不得你們兩個,便一直撐著……”

    她的聲音很低很小,這話是對大囡說的。

    “娘,你不要死,小囡不要你死……”

    小囡嗚嗚的哭著,撲過來緊緊地抓著月姬的手不丟。

    月姬很想抬手撫一撫女兒的小腦袋,就像以前那樣,卻不能成行。

    “……娘……娘不在了,你、你們要好好的……小囡膽小體弱,大囡……大囡你要好好護著妹妹……”

    從月姬醒來,大囡便感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層厚重卻又透明的紗。明明可以聽見,可以看見,卻反應遲鈍。直到這句上輩子曾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回憶的話,再度響起一次,大囡的腦海才仿若炸開了似的掀起驚濤駭浪,一瞬間炸開眼前這層隔膜,讓一切清晰了起來。

    “大囡,你娘跟你說話呢。”

    大囡這才發現原來月姬艱難的揚起手,似乎想牽起什麼。她愣了一瞬,伸出手握住那雙骨瘦如柴的手。

    “阿娘——”

    “……你比妹妹大,也……也比她懂事……日後定要護著她……”

    那個‘好’字就在嗓子眼里,大囡卻發現自己竟然吐不出來。不知道呆愣了多久,大囡突然感覺那只緊抓著她的手失去力道,一道刺耳的哭聲在她耳邊響起。

    “阿娘……”

    *

    月姬死了。

    並沒有辦喪事,就好像上輩子那樣被裝進一口薄棺里抬出了伶院。

    這口薄棺大抵是看大囡和小囡兩姐妹的份上,若不然用破草席一卷,隨便找個地扔了也就是。

    大囡像上輩子一樣,自月姬沒了氣,便緊緊跟著莫大娘,直到她答應一定好好找個地方葬了月姬。

    轉頭回來,卻發現想穿身白為月姬戴孝都不行。月姬的箱籠和櫃子都是空的,只剩下寥寥破舊幾件衣裳,好一些的衣裳和首飾早年為小囡看病早折騰沒了。

    伶院這里並沒人敢給大囡小囡兩姐妹白布,大囡也弄不到紙錢什麼的東西。最後無法,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了一小塊白布來,用針線縫了兩朵小白花,和小囡一人在頭上別了一朵。伶院的人看見了,也仿若沒看見。

    月姬沒了,日子還是一樣的過。

    也沒人挑剔大囡小囡姐妹倆沒干活,不能給飯吃什麼的。大囡每日肅著小臉去廚房領飯,也未有人說什麼。

    一切還和以前一樣,只是那個總是高低不停的咳嗽聲沒了。沒了這個咳嗽聲,似乎整個人都空了。

    ……

    渾渾噩噩了兩日,大囡便打起精神來。雖然月姬死了,但日子總得過下去,她還得為日後奮斗。

    這日,大囡一大早去領了飯食,用完飯便偷偷去思樂閣找柔姬去了。

    思樂閣乃是伶院中眾伶人練習舞藝和琴藝的地方,大囡很小的時候便在這處看月姬跳舞,並與她學一些基本功。待基本功練成,月姬開始教導大囡舞藝。

    這里充滿了大囡幼年時的記憶,及至月姬臥病,她才來這里少了一些。之後的教導,則從月姬變成了柔姬。練習舞藝也從光明正大,變成了偷偷摸摸。

    思樂閣有許多空的房間,大囡每次來都會偷偷選一間無人的。沒有絲竹奏樂,沒有配合,就是那麼一人舞著。

    沒有奏樂,自然舞不成曲,所以隔上一兩日大囡便會偷偷的前去聽伶人奏樂。旁人練習奏樂,她也練習,不過她是將這些曲子和節奏強制記入腦海中。然後練舞的時候,便跟著腦海中的節拍而來。

    這種方法雖然麻煩,但效果也是驚人的,上輩子大囡便受益良多,因為她可以不需要任何絲竹奏樂聲,便可翩翩起舞。並且在音律之上也頗有天賦,可謂是一舉兩得。

    其實在大囡內心深處,她並不喜歡舞藝。幼年的學藝,不過是沒有玩伴,伶院沒有孩童,妹妹小時候體弱不能出門。待再大一些學藝,則是有了目的。舞藝對大囡來說一直是一個跳板,是一項工具。

    及至上輩子她舞藝大成,特意設計在蕭家筵宴上舞了一曲,驚艷四座,讓她正式進入蕭家人的眼底後,雖日里還是佯裝痴迷于舞藝,卻再也沒有將之放入心底。她上輩子的舞藝教席師傅感嘆說她天資過人,卻從未用心,所以達不到至高境界。

    彼時的蕭九娘明白是什麼意思,可不愛就是不愛,她這個人從來現實,雖然虛偽,但從不自我欺騙。所以在不需要這項工具的時候,便再沒有練過了。

    荒廢多年,蕭九娘從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重活,還有將之撿起來的一日。

    不過既然又要用起來,自然用心至極。

    在這一點,蕭九娘還是挺佩服自己的,她明白什麼才是對自己最有利,她有毅力,她有決心,所以這一切並不難。

    練了一個上午,估摸著快到用飯之時,大囡便悄悄離開思樂閣了。

    去了廚房領飯食,拎回來時,發現小囡正坐在窗下眼神恍惚的看著外面的天。

    對于這個同胞妹妹,大囡並沒有太深入的了解過。上輩子她太忙,忙著與天斗,與人斗,努力往上爬,兼弄死所有與自己敵對者,空檔之餘還要保護好這個對自己來說是唯一弱點的妹妹。

    明明是護了那麼多年的人,可她卻從來沒有了解過她。以至于上輩子知曉她和自己夫君廝混到了一處,起初蕭九娘是不信的。她知曉王四郎素來是個良善之人,性格溫柔體貼,可能只是憐憫這個可憐無依妻妹。以至于下面人報上來,她也置若罔聞。卻沒有想到終日打雁有朝一日被雁啄瞎了眼,自己竟然會死于自己親妹妹之手。王四郎那人若沒有旁人的唆使,是絕對干不出那種匪夷所思的事的,甚至還能想出冒名頂替之法。所以不用想,定然是蕭十娘所為。

    這是蕭九娘唯一不能原諒的。

    她護了一輩子的人,哪怕自己再苦再難,卻從未讓自己這個妹妹受過苦受過罪。包括她的婚事也是自己費盡心思安排,將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之後她夫君意外早逝,她在夫家過得並不順遂,她潑上自己的名聲不要硬壓著將她從夫家接了出來。為此,王家上下對她頗有怨言,王四郎也有些埋怨自己壞了王家的名聲,即是如此她也獨斷獨行。

    卻沒想到有一日,親妹妹竟然心狠手辣要弄死了自己才算罷休。

    這也是她為何會禁閉自己的嘴,未答應月姬臨死遺願的最根本的原因。她素來恩怨分明,還是個小心眼,能讓自己放過此時還懵懂的小囡已屬難事。

    護著她?還是算了吧,這一世她且看著沒有她的護持,這個蕭十娘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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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囡聽到動靜,轉頭看了一眼,見是大囡走進來,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極為復雜。

    自月姬死後,小囡似乎便和大囡鬧起了脾氣一般,大囡每日領回來的膳食,她都會用,卻是從來不和大囡說話。夜幕降臨,大囡還是睡自己的屋子,小囡卻還是睡在月姬的榻上,明明是一母同胞的雙胞胎姐妹,卻仿若陌生人一樣。

    大囡並沒有去看她,而是在矮桌上擺飯。

    她練了一上午的舞,這會兒也是餓了,雖飯食並不豐盛,但這會兒只要能填飽肚子便好。她並沒有叫小囡來用飯,就如同小囡不想與她說話一般,她也不想理她。

    她不想去深究小囡到底對她有何心結,不在意也不想去在意,就這樣吧,有了上輩子的隔閡,注定這輩子兩人形同陌路。

    大囡端起碗,慢慢的吃著並不好吃的飯菜。

    這副淡定的模樣,刺紅了小囡的眼,讓她神情逐漸激動起來。她猛地一下沖到矮桌前,將桌上裝著菜食的碗揮到了地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你為什麼不哭?你為什麼連點傷心的樣子都沒有?你居然還吃的下飯?你果然就跟她們所說那樣,是個沒心沒肺狼心狗肺的人!”

    ‘她們’不用說,自然是住在這個院子的伶人。

    小囡雖是體弱,但隨著長大也慢慢身體也好了,日里也會出門,例如到門口曬曬太陽什麼的,從旁人嘴里聽到什麼言語自然不稀奇。

    大囡也知曉有人這麼說過自己,她從小便不聽話,月姬訓斥她,訓完後該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便有那長舌的伶人譏笑她沒心沒肺,不聽大人的話,甚至也有人告狀之時拿到月姬跟前說過。月姬聽沒聽進去,大囡不曉得,卻沒想到妹妹小囡倒是聽進去了。

    “那你想看到我什麼臉,哭嗎?像你一樣哭得滿臉鼻涕淚水分不清?”

    大囡冷眼看向眼前這個小女童,她滿臉悲憤,甚是憤怒,本來白淨的小臉因為憤怒而顯得有幾分扭曲,眼角掛著淚水。不顯得猙獰,倒是平添了幾分可憐來。

    這樣與她同樣一張臉,讓大囡眼神不禁恍惚起來,可緊跟著她便又憶起上輩子臨死前這張臉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態,一副脆弱無辜可憐淒楚萬般無奈的模樣,實則那內里的心腸比誰都黑。

    一股憤怒無端的彌漫上心頭,這股憤怒在上輩子死的時候並不清晰,重活過來因為代入不夠再加上病重的月姬也不甚清楚,卻在此刻就那麼鋪天蓋地的燃燒起來。

    這就是她的妹妹,她的好妹妹!

    “哭有用嗎?我怎麼吃的下飯,難不成我每日領回來的飯你沒吃,都喂狗了?!我沒心沒肺狼心狗肺?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外面那些人說的話能聽?好的你怎麼沒聽進去,反而這句就聽進去了?”

    大囡唰的一下站起身,立到小囡對面的位置,“誰都有權利這麼說,唯獨你沒有!你從小身體不好,我和阿娘什麼都緊著你,小時候我在外面看別人種種臉色時候,你在阿娘懷里撒嬌。娘病了以後,你連門都不出了,日日粘著阿娘。我在為我們一家三口今天吃什麼喝什麼費盡心思的時候,你躲在屋里偷偷的哭。我在外面被人刁難被人譏諷,你是阿娘膽小體弱的小女兒。”

    說到這里,大囡譏諷的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言,轉身回了自己屋里。

    門砰的一聲從里面關住,小囡立在屋中間,臉色白得嚇人。

    大囡所說的,小囡怎麼可能不明白呢?

    能在這伶院里生活了近十年,沒有誰比誰單純。

    其實處境的艱難,生活的惡意,小囡都懂。她一直置若罔聞,卻不想在自己早就遺忘了之後,被自己親姐姐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將她眼前的這層遮羞布給撕裂開來。

    她的記憶不由自主回到了過去……

    那還是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阿娘帶著大囡去了思樂閣,她一個人呆在屋里實在很悶,便小心翼翼踏出了房門,想去外頭看一看。

    那個時候小囡還是懵懂之年,單純而怯弱。外面的太陽很好,曬得她暖融融的,恍惚間卻聽到了種種竊竊私語。

    “……這就是那月姬的病秧子小女兒……”

    “……以前沒見過啊,若不是神態不像,我還以為是大囡呢……”

    “你仔細看看,大囡比她壯實一點……”

    “確實如此。”

    ……

    “……據說早年月姬在外頭的時候,攢的那點體己都砸在這病秧子身上了……”

    “……我倒說她怎麼有銀錢付那高昂的診金……”

    “……呵,你以為那點夠啊。還記得當初她生產後,多麼傲氣的一張臉,韓姑姑與她說了幾次,她都不屑為之,那韓姑姑礙于那層關系,也不好明著逼她。誰曾想沒熬夠兩年,她自己便穩不住了……”

    “……你也別這麼說,人家也是為了自己女兒……”

    “呵,我可沒瞧不起她,這伶院里誰瞧不起誰呢?說白了……”

    “據說有人開口討她呢……”

    “先不說拖了兩個拖油瓶,那邊能放過她……”

    ……

    一起先,小囡並不懂是什麼意思。聽得次數多了,便漸漸明白了。

    到處都是惡意,滿滿的惡意。

    有時候阿娘和姐姐沒及時回來,她也曾試過自己去廚房拿吃食,卻在去過兩次便不去了,寧願餓著肚子也要等阿娘和姐姐回來。

    大夫說她多活動活動,多出去曬曬太陽對身體好,阿娘便這麼叮囑她。

    可她卻是不想出門,真的不想出門,為了躲避出門,她裝過病。見阿娘和姐姐為她擔憂,她也曾心中愧疚過。後來漸漸學會了裝得不那麼嚴重,漸漸阿娘也不念叨讓她出去走走了。

    ……

    這是小囡內心深處最大的秘密。

    她以為別人不知道,卻沒想到同胞姐姐竟然早就明白了。

    她心中又羞又愧又兼有著滿腔憤怒,既然她早就知曉,為何不戳穿,就那麼看著她裝膽小怯弱,是當看耍猴嗎?

    小囡並不知曉其實大囡並沒有看出這一切,大囡不過天性不讓人,又覺得小囡有些無理取鬧,再加上新仇舊恨加一起,一時憤怒拿話去刺她罷了。

    可小囡不這麼想,她覺得大囡知道這一切,之所以以前不戳出來,就是為了日後拿這件事來譏諷自己。

    她腦海里甚至不由自主響起了許多旁人議論大囡的種種言語,那些言語在她腦海里聲音越來越大,甚至讓她漸漸模糊了姐姐從小便護著她的點點滴滴,以及所有對她的好。她甚至覺得別人說的都對,大囡就是這樣一個沒心肝只顧自己兼無恥顏厚之人。

    她聯想起阿娘死後大囡所有冷血的表現,聯想起阿娘臨死前交代讓大囡一定要護著自己,大囡卻置若罔顧的行為,聯想起之前她冷冷看自己的那一眼……

    小囡終究年紀還小,心志與閱歷都還不夠,于是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撒潑似的遷怒。

    “……都是因為你,若不是你氣阿娘,阿娘根本不會死……”

    “……你就是一個沒心沒肺沒心肝的人,阿娘的遺言你都不理會。你放心,從今以後我不需要你護著,你也不是我阿姐……”

    那扇小門驀地一下被拉開,大囡站在里頭冷冷的看著小囡。

    “你最好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

    *

    自那日起,姐妹二人就真是形同路人了。

    大囡不再幫著小囡去廚房領飯食,每日只顧自己進進出出,仿若沒有小囡這個人。

    而小囡也因為心中的那股氣,硬著不去理會大囡。

    見此情形,伶院中的人自是好奇為何如此,只是大囡不說,小囡也不言,大家也不知曉到底怎麼回事。不過姐妹兩人之間出了問題,大家還是知曉的。

    小囡自然是踫到過刁難,尤其大囡在伶院里得罪過不少人。大囡是個難纏的,旁人惹不起,見了小囡這個同一張臉,旁人自然要拿她出出氣。

    一試之下,果然見姐妹二人不同,又見大囡視若無睹,明里暗里的欺負與刁難自然接踵而來。

    小囡不懂這些,受了委屈只曉得自己偷偷的流淚。每多一分委屈,她就更痛恨大囡一分,本來心中冒出頭的那點後悔與想和好,自然也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轉眼間一個多月過去了,月姬的尾七即將來臨。

    此時伶院已經無人還能憶起月姬,頂多就是見到大囡小囡兩姐妹才會回憶起那個命運坎坷的女人。只是那又怎麼樣呢?這偌大的伶院里盡皆都是苦命之人,誰也同情不起來誰。

    倒是柔姬還記得,除了她與月姬關系不同外,也是因為大囡。

    大囡偷偷托柔姬幫她捎帶一些香燭和紙錢進來,柔姬聽了這話轉念一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月姬死後,大囡和小囡一直未曾祭拜過,連燒張紙錢都不能。時下講究人死之後,過了七七便會回到地府,一般人家逝世了什麼人,都會在七七最後一日祭拜一番送上一送。

    柔姬自然非常為難,畢竟她們身份所限,皆是蕭家的奴婢,身處的也是蕭家的宅邸。在這偌大的蕭府里,除非是上面人發話或是蕭家哪位直系的主子辦喪事,誰敢沒事找事干這種晦氣的事。一旦被人抓住,下場定然不會好。

    可大囡開口,柔姬卻是不忍拒絕的。這個孩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說是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看也不為過。這伶院的女人皆沒有子嗣緣分,柔姬待大囡如此關心,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柔姬答應下來,趕在月姬尾七的前一日將大囡所要的東西,偷偷給了她。

    伶院雖進出不便,但柔姬是從小在這里成長的,關系和人脈自然是有一些,所以弄來這些東西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這也是為何雲姬在伶院素來張揚跋扈,沒少欺壓其他伶人,卻從來不敢在柔姬跳囂的原因,哪怕如今柔姬年紀漸大,不若以前風光。

    感激的話大囡說不出口,只能默默的記在心里以圖日後報答。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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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3 16:55:35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次日,夜幕降臨。

    大囡悄悄的拿著那一包東西,避過伶院里的人,七拐八繞去了位于伶院東側角的一處圍牆邊。

    這里十分僻靜,乃是靠伶院最邊角處,平時用來堆放一些不用的雜物,很少有人會來這種地方。

    大囡小心翼翼的觀察了下四周,見四周無人才將靠在圍牆邊一個破舊的缺了一條腿的矮櫃子挪開。挪開後,只見牆角雜草叢生,一個狗洞半遮半掩被那些雜草掩著。

    這處狗洞並不大,但大囡此時年幼,又從小習舞骨頭極軟,自然能夠鑽出去。這是她小時候玩耍時發現的一個秘密,上輩子沒少借著這狗洞辦一些事。

    大囡先伸手進去探了探,然後將那個小包推了過去,再然後便是自己過去了。

    這處狗洞通往的地方乃是蕭府內一處比較偏僻的地方,伶院的大門日夜都有人看守,里頭的人並不能隨意進入,更不用說是大囡了,所以想要從伶院里出來必須另闢蹊徑。

    小囡說的並沒有錯,她確實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她是想祭拜月姬不假,卻並不是單純只為這個。

    大囡灰頭土臉從狗洞里鑽出來,出來後借著昏暗的天色望了望四周的情形,便老馬識途的直奔自己的目的地而去了。

    *

    蕭杭從外面回來,整個人喝得醉醺醺的。

    剛從馬車上下來,被夜風一吹,整個人似乎清醒不少,卻依舊有些感覺頭腦昏沉。

    “郎君,是去崇月閣,還是回陶然居。”僕從劉四在一旁撐著燈籠道。

    此時夜色已晚,整個蕭家大宅靜悄悄的,這一主一僕順著青石板路上緩緩往前行著,到了一處三岔路時,劉四的動作頓了一頓。

    “你說呢?自然是去陶然居。”

    這陶然居乃是蕭杭平日里行酒作畫之地,早年只做以閑暇消遣之用,自從娶了那朝霞郡主,夫妻二人屢屢鬧出矛盾,反倒成了蕭杭日常起居之所。至于那崇月閣自然是這夫妻二人的住處,蕭杭一身酒氣燻天還沾染了不少胭脂水粉香氣,若是去了崇月閣,夫妻二人自然又要爭吵。

    聽聞此言,劉四便將燈籠往右擎了擎,蕭杭老馬識途往那處行去。之後繞進一條偏僻小路,兩人便順著這條小道往前走著。

    這條小路可以直接通往陶然居,比走大道要近了不少,蕭杭若是回陶然居必然會走這條路,這件事蕭家不少人都知曉。

    夜風徐徐,彎彎的弦月在烏雲後若隱若現,灑射出淡銀色的光芒。這條小道兩側皆種著青竹,夜風拂過,便會發出一陣沙沙沙的聲響。

    蕭杭贊嘆一句,嗅著這竹子的清香,更覺渾身舒爽。

    驀地,一陣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傳來,在沙沙沙的竹葉拍打聲中顯得若隱若現。可又聲聲入耳,甫一聽只當自己聽錯了,可若是凝神靜氣聽,就知曉確實是有人在哭。

    “郎君。”

    劉四的臉在一瞬間變得煞白,這種時候這個地點這樣的環境,自然免不了會多想。劉四向來不是個膽小的人,卻免不了腦海里滋生出各種魑魅魍魎的鄉野異聞來。

    “你小子想什麼呢!”

    反倒是蕭杭鎮定多了,借著酒勁兒,他胳膊一伸將劉四拂開,便尋著往那處哭聲去了。

    離得越近,那嗚嗚咽咽的哭聲更加近了。劉四壯著膽子縮在蕭杭身後與他擎燈照亮,實則腿都在打顫。遠遠看到一道不顯的火光,定楮去看才發現有個小小的身影正跪在火光前。

    頓時,劉四的一身寒意退散,變為了滿腔怒火。

    他還當這大半夜里真出了什麼孤魂野鬼,沒想到竟是一個小丫頭片子在此處燒紙錢。

    劉四啪的一下蹦了出來,厲聲道︰“你是哪處的奴婢,竟然敢府里私下祭拜亡人,不知曉蕭家的規矩嗎?”

    那小丫頭本就是背著身子,只顧沉浸在哀傷中,被劉四這霹雷似的一嚇,頓時驚得往前面一撲,小手不小心按入了火堆里,燙得她哎呀一聲,側身就歪倒在地,模樣極為的狼狽。

    這一切發生在頃刻之間,劉四的滿腔怒火也戛然而止,變成了啞口無言。

    “一個小孩子,你何必嚇唬于她。”

    蕭杭並未看到小女童的正面,但從身形來看對方年紀極小。劉四諾諾無言,趕忙上前去扶那小女娃。

    將人拉了起來,才發現這小丫頭真的很小,不過十歲的模樣。一身粗布的衣裳,小摸樣極為狼狽,灰頭土臉的,看不清面目。額頭上纏了一條白色布條,乍一看去似乎與人戴孝,再看卻發現那布條上有隱隱血跡,似乎是受了傷。

    視線移到她那小手上,滿手的黑灰,中間隱隱見紅腫,似乎燙破了皮。

    “哎呀,你也真是,這大半夜里怎麼跑到這里來了。你是哪處的小丫頭,管事的僕婦是誰?”劉四有些埋怨道,但也再升不起想責問的心思,反倒有些窘迫。

    “……嗚嗚嗚,阿娘死了……她們不讓大囡祭拜,可是大囡聽說若是不給燒些紙錢,阿娘會在下面受苦沒飯吃……這位大叔,你不要告訴管事大娘好不好,若不然大囡會沒飯吃的……”

    小女娃嚶嚶的哭著,晶瑩的淚水劃過臉頰,劃出兩道明顯的白色痕跡來。劉四本就不是什麼狠心腸之人,頓時被哭得心里直泛酸。

    “好了,你這小丫頭別哭了,大叔不會告訴管事的大娘,你是哪兒的小丫頭啊?這大半夜里跑來這麼偏僻的地方。”

    “大囡是伶院的,我是偷偷跑出來的,看這里好久都沒人經過,才選了這里……”

    小女娃只顧邊哭邊用手背抹眼淚,沒有發現劉四面露怪異之色,更不用說一直背著手站在那處的蕭杭。

    只見他眼現震驚之色,雙目之中翻滾著各式各樣的情緒,眼楮死死的盯住低著頭哭泣的小女娃。良久,見劉四直沖自己做手勢,他才微微一點頭,緊跟著便轉身離去了,只有垂放在兩側緊攥的手,才能露出他此時不平靜的心情。

    “你的手好像燙傷了,大叔帶你去洗洗擦些傷藥,再送你回去。”

    大囡怯怯的點點頭,任劉四將自己抱起來,隨後跟在蕭杭的後面。

    到了陶然居,蕭杭已經被奴僕們迎進去了,劉四則趁人不注意將大囡抱去旁邊一間空房里。

    這房間里擺設甚為精致,似乎是做作畫之用,臨窗有一張很大的書案,並有筆架硯台筆洗鎮尺等物,挨著牆有兩扇書架,上面擺放了許多紙制的書卷和顏色陳舊的簡牘,其余的空牆之上則都是懸掛一幅幅畫作。

    大囡知曉這盡皆是蕭杭所作。

    蕭家五郎君蕭杭擅畫,世人皆知。

    大囡被劉四放在一張軟榻之上,軟榻是以檀木所制,上面鋪著一層暗青色的綢褥,極為軟綿舒適。這些陳設與擺置對上輩子的蕭九娘來說,並不稀奇。但此時大囡渾身髒兮兮的,被放在這麼整潔的榻上,這待遇就有些讓人訝異了。

    可大囡卻並不驚訝,她知曉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這也是為何她會大費周章演了這麼一出戲的根本原因。

    劉四告訴大囡,讓她等等自己去拿傷藥,便離開了。其實劉四則是去了蕭杭的起居之處。

    他甫一踏入屋門,便看到沉著臉坐在那處郎君。

    頓了頓,劉四遲疑道︰“郎君,也許並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

    蕭杭驀地一下抬起頭來,眼中滿是不明的怒火。

    他生得俊朗出塵,滿身的風流倜儻的風姿。一身青衣,頭束青玉冠,更顯得其俊眉星目,超塵脫俗。人人都說蕭家五郎君頗具舊唐遺風,說的是他行為放蕩不羈,為人磊落灑脫,頗有舊唐文士的風采。

    彼時大齊不若舊唐,早已不復前朝之時的士族林立。大齊雖仍有世家,但經過戰火的洗禮與改朝換代,已不若舊唐之時的風光。橫行舊唐的頂級世家門閥,如今也不過剩下寥寥幾家。

    蕭家便是從舊唐遺留下的世家之一,要追尋其本源那就說得有些遠了。往近里說,舊唐的頂級門閥之一蘭陵蕭氏便是蕭家的本宗,而蕭家不過是一個旁系的不能再旁系的一個分支。只因第七代家主慧眼識明君,在天下大亂初始便投靠了大齊的太祖穆延,才使得本是一分支的蕭家在開朝立國初始便綻放出耀眼的光芒,一躍成為大齊頂級世家之一。

    而與蕭家同樣殘存遺留下來清河崔氏、滎陽鄭氏與太原王氏,以及頂著蘭陵蕭氏的蕭家,並列成為大齊有名的四大世家名門。

    只是這一會兒的世家門閥早已不能與前朝舊唐相比了,也不過是比尋常世家多了一些歷史悠久的底蘊。早在舊唐之時,當權者便屢屢打壓士族門閥,延續至今朝,也早已是日薄西山。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與一些尋常世家相比,四大世家名門還是可望不可及的。

    蕭杭身為蕭家嫡系,乃是當今安國公蕭鵠的第三子,也是嫡幼子,自然是含著金湯匙出身,貴不可言。其本人文采風流,尤其擅畫,在其弱冠之年便憑其一手鬼斧神工的畫藝闖下了一個‘清安居士’的名頭,可謂是少年得意。

    但身為蕭家的子孫,也是要肩負其應有責任,例如聯姻。

    聯姻素來便是世家名門的處世之道,利用聯姻來壯大及鞏固自身實力。這對蕭杭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詫異之事,因為身為世家子弟早便有這種覺悟。卻沒有想到家里為他所娶的正妻,竟然是那樣一個人。

    跋扈、善妒、性格強勢不容人,並極為擅長仗勢欺人。不過身為昌平公主之女的朝霞郡主,確實有這種資格。親娘是當今的親妹妹,舅舅是當今陛下,只要不是鬧得太過格,朝霞郡主有在大齊為所欲為的資本,又何況是一個蕭家呢。

    蕭杭娶了朝霞郡主後,新婚幾日兩人也甚是恩愛,可惜沒幾日矛盾便顯露了出來。朝霞郡主性格太強勢,蕭杭也不是個軟性子,爭吵是難免的。爭吵這種事,歷來就是越吵越激烈,及至最後早已不知是為何而吵了,反正就是互相看不順眼。

    而蕭杭又歷來是個風流性子,時下文人墨士哪個不眠花宿柳,在一起談談文章吟詩作對喝個酒,招幾個顏色好看的伶人妓子一旁陪侍,也是一樁美事。

    可朝霞郡主就是受不了這個,為此和蕭杭鬧了許多次。而蕭杭卻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當年兩人新婚之時鬧得極大,甚至驚動了宮里。

    彼時蕭杭剛將舞姬月娘納為外室不久,宮里的壓力,家中父母兄長盡皆勸他,蕭杭也不是由著性子不顧家族之人,便對朝霞郡主服了軟。之後朝霞郡主將大著肚子的月姬仍到伶院去,蕭杭也知曉的。

    不過就如同之前所說的那樣,所謂的喜歡不過是跟喜歡一個漂亮的玩意似的。既然這個漂亮玩意會惹來麻煩,扔開也罷。包括月姬為蕭杭生了一對女兒,蕭杭也是知曉的。

    身份低賤之人所生的孩子,在世家子弟的眼里其實並不太重要。

    確實不太重要!

    但那只限于自己不知道,不知道有著自己骨血的孩子竟然會這麼的慘。這種憤怒無關乎父女之情,無關乎是否關愛,而是對一個男性自尊的侮辱與嘲笑,尤其中間不用蕭杭去驗證便知曉絕對與那朝霞郡主有關,這更助漲了他的怒火。

    “她簡直就是一個潑婦,不,就是一個毒婦!不行,我得去問問她,她到底置于我蕭清安為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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