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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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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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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章 群雄

  其實仔細一看,這十七個——算上被地門鎖鎖住的,總共十八人,他們長得並不完全一樣,只是一水的瘦如活鬼,一樣的裝束和鐵面具,鐵面具又遮擋住眉眼,只露出那一點脫了形的嘴唇和下巴。別說那些從未見過殷沛的,就連周翡也分不出誰是誰。

  而方才的十八分之一都逼得霓裳夫人與一眾高手同時出招,這會竟來了一窩!

  別的不說,反正柳老爺是絕對拿不出來一窩地門鎖了。

  三年前,周翡仗著同明大師一包藥粉嚇退了殷沛,那時周翡已經初步碰到了無常破雪刀的「道」,刀法直逼一流高手水平,而相對的,殷沛對敵經驗少地可憐,一身詭異的深厚內力都是搶來的,短時間內很難徹底收歸己用——但即使是這樣,倘若殷沛當時心性堅定一些,單是用那一身霸道的內力,他便能輕易擺平周翡。

  今非昔比,如今殷沛那「清暉真人」的名頭在中原武林可謂是風光無兩,恐怕再不會像當年初出茅廬時輕易被嚇跑了。方才霓裳夫人等人圍攻那鐵面人,周翡冷眼旁觀,還覺得沒什麼壓力,自己仗著刀好,大概可以與之一戰……可突然來了十八個,這個她真戰不了。

  何況周翡一眼掃過這些鐵面人,心裡忽然有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念頭就跟她辨認霓裳夫人的琴音一樣堅定得毫無道理——她想:萬一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殷沛怎麼辦?

  一個人,豢養這許多危險的傀儡,稍不注意就會引火燒身,那麼他必須得有辦法壓制住他們,要麼憑武力,要麼靠手段。

  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了。

  所以如果這十八個人都不是殷沛本人,他現在已經走到什麼地步了?尋常人簡直難以想像。

  周翡大略掐算一下,感覺殷沛怕是離飛昇不遠了。

  她一邊小心翼翼地順著柳家莊院牆的牆根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一邊悲涼地覺得「邪不勝正」這四個字純屬扯淡。

  倘若不摸著良心,也不考慮道義,那麼就事論事而言,邪派武功就是毫無爭議的比所謂「正派」的厲害。

  普通功法講究經脈、積累、資質、方法、境界,此外還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就這樣,練上個大幾十年,鬚髮皆白時,效果好不好還得看個人造化。

  邪派武功卻能讓人一步登天,方才還是個狗見嫌的「魚肉」,搖身一變,立刻就能橫行天下,叫群雄俯首!

  倘若將功夫比做人,他們這些名門正派的功夫大概都是「姿色一般,性情惡劣,出身既窮,前途無亮」,還愛答不理,得叫他們這些賤人幾十年如一日地追在身後苦苦求索。人家邪魔歪道的功夫則好比仙子公主,溫柔小意,從不挑剔你什麼,什麼都願意給你。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李妍那廢物點心小時候聽寨中長輩講故事,講到那些個為了武功秘籍而互相爭鬥的事,她總是瞪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不理解,那傻孩子以為武功秘籍都是她平日裡避之唯恐不及的「功課」,為故事裡那些壞胚們竟肯為了「用功」而幹壞事震驚了好多年。

  如今看來,還真是孩子才會發出的感慨。

  周翡的手指緩緩摩挲著手中碎遮,感覺柳老爺等人今日自以為是「請君入甕」,鬧不好是要「畫地為牢」。

  早在十七八個殷沛同時出現的時候,四方牆角上揮舞著小旗的幾個四十八寨人便不見了,想必李晟也只是礙於什麼人情順路過來幫忙的,現在看來,那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忙是幫了,卻從頭到尾都沒露面,轉眼便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李晟不露面,柳老爺等人卻是要將這齣戲唱完的。

  鐵面魔何許人也?

  他殘暴嗜殺、喜怒無常,一點忤逆都能讓他痛下殺手。這回柳家莊的人竟敢這樣算計他,此事肯定不能善了,眼下求饒也來不及了。

  柳老爺縱橫生意場這許多年,深諳人心,知道如今聚在柳家莊的人雖多,卻好似一群恐慌的牛羊,一旦自己露出一點示弱的意思,牛羊沒了「頭領」,必然四散奔逃,那就純粹是給這鐵面魔送菜了。

  柳老爺掃了眼前一圈的鐵面魔,心裡打定主意,依然鎮定自若地說道:「不知哪一位是清暉真人?」

  這十八人異口同聲地說道:「柳慧申,你自詡不問江湖事二十年,如今伸手攪混水,這樣大費周章,卻連本座是哪一個都不知道,說出去不笑掉別人大牙嗎?」

  這場景詭異至極,換個沒見過世面的站在其中,大約連氣都得忘了怎麼喘,柳老爺卻面不改色,又道:「我只知道清暉真人本領極大,手段極高,本來堪為人傑,卻四處為非作歹。柳某確實不問江湖事,可也見不得多年相交的老朋友日日在仇恨中輾轉,不免不自量力一回,牽了這個頭,同真人討個說法。」

  那位姓鄒的聽了這話,低頭抹了一把眼睛,沉默地衝柳老爺拱拱手。

  十八個殷沛放聲大笑,每個「哈」字都吐得格外整齊,簡直好像是一個人生出了十八張嘴:「就憑你?你是什麼東西?」

  柳老爺挺胸抬頭,站成了一團器宇軒昂的球,朗聲道:「不才,乃天地間一匹夫。」

  十八個鐵面人倏地一靜。

  柳老爺無視一圈死氣沉沉的目光,說道:「諸位,當年禍亂頻起,北斗橫行肆虐,手中握了多少怨魂?在下的師門,諸位的師門,多少千百年傳承毀於一旦,可是我等別無辦法,要麼倉皇南下,要麼隱姓埋名,何等憋屈!如今北斗七人,去之者三,眼看北斗勢微,黑雲將破,我中原武林之上,卻又要因這等邪魔而人人自危!昨日是活人死人山,今日是柳家莊,明日又有誰?四大道觀?少林丐幫?還是你蜀中四十八寨?」

  周翡聽出來了,柳老爺人路頗廣,今天約到這裡來圍剿殷沛的顯然不止明面上這一點人馬,只是大家都不傻,來歸來,未必肯為了那點人情衝鋒陷陣。

  武林中人就是這樣,自己孤身在外的時候,路見不平,未必不會拔刀相助,情義之下,未必不肯捨身赴義……但各大門派一湊在一起,「我」變成了「我門派」時,一群豪傑就都成了斤斤計較的買賣人,你家看著我家,我家看著你家,誰都不當這個出頭鳥。

  柳老爺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一番話說得自己有些鬱鬱難平,他覺得自己像個海邊堆沙子的人,拚命想把散沙匯聚成堡壘,抵擋一波一波的海浪,可儘是徒勞。

  「可能刀劍沒有臨到誰頭上,誰也想不到『道義』二字。」柳老爺苦笑了一下,伸手拎起家僕送上的一把紅纓長木倉,說道,「也罷,當年柳某在南邊遇上惡匪,得鄒氏鏢局幾位老英雄拔刀相助,方才有今日,我責無旁貸,諸位自便。」

  姓鄒的漢子與他帶來的幾個人二話不說,同柳老爺站到了一邊。

  霓裳夫人伸手摸了摸鬢角,將鬢上插的一朵鮮花摘下來,小心地放在一邊,繼而一揮手,羽衣班的女孩子們紛紛越眾而出,聚在她身邊。

  霓裳夫人道:「我們不過是些靠唱小曲為生的歌女伶人,不懂柳兄弟這些大道理,只是見不得故人之子這樣敗壞先人名聲,小子,我希望你日後不要自稱『清暉』,你不要臉,你九泉之下的爹還要。我就不信你能日日好眠,不信你家列祖列宗沒在午夜時分找過你!」

  周翡心裡一陣無可名狀的悲涼,霓裳夫人把話說得這樣狠,卻仍是顧忌逝者聲名,不肯當眾點出殷沛真名。

  當年一刀一劍、望山飲雪,該是叫人心折的。

  到如今,劍剩劍鞘,刀鋒未出,李晟在暗處不肯露面,她遲疑著身在局外,殷沛在泥沼裡自鳴得意。

  周翡不知道聽了這番話,那姓殷的和姓李的作何感想,反正她是有點難過。

  十八個鐵面人好似被霓裳夫人的話激怒了,同時開口道:「你放屁!」

  霓裳夫人嘆了口氣,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好似在和誰遙遙對視似的,隨後她冷冷說道:「你那養父雖不算什麼惡人,這一輩子卻還真是沒幹過半件好事,看他養大了個什麼東西!」

  地門鎖一聲巨響,十七個鐵面人同時朝她發難,那被鎖住的人竟也做出同樣的動作,被破不開的地門鎖所限,他離不開原地,那人卻好似魔障了似的,不知痛癢地跟其他人一起往前衝,只聽「嘎吱」一聲,他強行拖拽鐵鎖,一條腿竟被鐵鎖勒斷了,扭曲成駭人的形狀,這人卻渾然不覺,拖著斷腿,踉蹌著半跪在地,依然不依不饒地玩命掙扎,脖頸上青筋鼓起老高,已經不像人了。

  霓裳夫人手上琴絃倏地亮出,羽衣班的女伶們身著豔色衣裙,混似一朵一朵開在夜色裡的花,與可怖的鐵面人們糾纏在一起,構成了一幕離奇的仙魔故事。柳家莊一干人等隨即殺入戰圈,家僕下人們抬著銅盆四處潑灑事先準備的「流火」,一股淡淡的酒味四下蔓延開,怪蟲們紛紛滾入其中,很快被在旁掠陣的人以扒火棍夾起來扔進火裡。

  可就算沒有怪蟲,實力差距卻依然好似天塹鴻溝。

  十八個鐵面人說道:「我倒要看看天下英雄何在!」

  這一交手,羽衣班的花好似被秋風掃過,乍開便落,除了霓裳夫人尚能左支右絀地勉力支撐一會,其他人簡直不堪一擊。

  柳老爺金盆洗手多年,功夫已經落下了不少,手中長槍像是紙糊的,經典的泰山「三星連珠」剛刺出兩下,便被一個鐵面人徒手抓住,鐵面人一掌壓住槍尖,柳老爺便覺一陣難以抵擋的大力湧過來,厚實的雙手上一對虎口竟一同撕開,鮮血淋漓的手再也握不住長槍,踉蹌著往後退去,另一個鐵面人好似鬼魅似的出現在他身後,獰笑一聲,便要將他斃在掌下。

  突然,一把極亮的劍當空插入,抹向那鐵面人手掌,鐵面人一掌拍出,另一把劍靈蛇似的追了上來,電光石火間連刺三劍,趁著鐵面人閃避時虛晃一招,將柳老爺往身後一帶,正是李晟!

  他一露面,周翡才注意到,方才那幾個四十八寨的打旗人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各帶一撥人,站住了各個陣腳,呈梅花之勢將這十八個鐵面人圍在了中間。

  周翡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裡,吹了幾聲口哨,乍一聽跟蜀中山間的鳥叫一模一樣,示意李晟自己在旁邊——這還是他們小時候調皮搗蛋時用的暗號,後來周翡跟李晟關係越來越緊張,已經好多年沒吹過了,不知道他還聽不聽得出。

  李晟耳根微微一動,隨即他背對著周翡,還劍入鞘,將一隻手背在身後,衝她輕輕擺了擺,叫她不要妄動。

  李晟微微一笑道:「柳前輩說得在理,後輩受教了——楊兄,你說呢?」

  他話音未落,便見一群眉目深邃、略帶外族特點的人走了出來,為首一人正是楊瑾,楊瑾沒吭聲,一別手中斷雁刀,那斷雁刀「嘩啦」一聲響,夜色中傳出老遠。

  李晟衝他一點頭,隨即又風度翩翩地與那眾多鐵面人一抱拳,說道:「清暉真人,你問天下英雄何在,我便同你介紹一番,四十八寨在這,擎雲溝在那,行腳幫諸位兄弟方才忙著抓你手下那些抬轎子的廢物,沒空與你見禮,其他的麼——請武當諸位前輩守好正門,留神怪蟲,小心。少林高僧們佔住坤位,羅漢陣斬斷鐵面魔頭聯繫,多謝助拳……」

  柳老爺厚道,只讓眾人自己抉擇,李晟這小子卻壞得「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己露面不說,一張嘴便將各大門派全都拖下水,口頭上佈下個天羅地網,還給各方勢力全都分派了合情合理的任務,既讓他們知道該幹什麼,又讓他們不能渾水摸魚。

  佈置完,李晟目光一掃一眾鐵面人,笑道:「傀儡既然在,牽線人必定離得不遠,殷兄,舍妹與你頗有淵源,早想和你敘敘舊了,再不出來一見,她可就自行去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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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成魔

  大人嚇唬小孩的時候,總說:「再不聽話,大妖怪找你來了!」

  輪到李晟嚇唬殷沛,則直接偷工減料地原文照搬:「再不出來,周翡找你去了。」

  周翡一時間也不知李晟是想激怒殷沛還是想激怒自己,她盯著此君的後腦勺,心裡暗暗計劃道:「王八蛋,我非得把他那腦袋砸成壽桃不可。」

  周翡暢想了一下,用幻想中李晟的壽桃頭暫時壓下了滿腔怒火,集中精力做正事——李晟那句話不但是為了嚇唬殷沛,也是說給她聽的。

  這十八張嘴說話實在太整齊劃一了,要不是提前對好了詞,那就肯定是殷沛用什麼方法能控制這十八個人,如果是那樣,控制十八個人同別人一問一答,還要控制他們與人動手且配合得當,難度就高了,假設殷沛真有這樣聳人聽聞的本領,他本人現在也必然在現場。

  也就是說,殷沛如果不在那十八人中間,則必在戰圈之內。

  可是怎麼判斷呢?

  李晟還真是給她出了個難題。

  不等周翡想出個章程,那邊已經動起手來。

  倘若一個鐵面人的本領有十分,這些名門正派的平均水平大概只有十之一二。而且這並不意味著十個圍攻者便能拿下一個鐵面人,因為他們未必能互相配合,被圍攻的人還會借力打力、叫他們互相掣肘……但這是在李晟露面之前。

  李晟年輕資歷淺,李瑾容有心再磨練他幾年,便一直沒讓他正式進入四十八寨的長老堂,但實際上,四十八寨如今的巡邏防衛,是李晟和林浩一人分擔一半的。李晟得齊門真傳,在永州佈陣圍困丁魁,回去以後又領四十八寨防務,整合暗樁,後來甚至配合周以棠,幫他帶過幾次兵,指揮群架的水平可謂一日千里,至今已經臻於爐火純青。

  各大門派因為一時遲疑,失了先機,被動地被李晟點了一通名,這會只好叫這毛頭小子支使得團團轉,這一番難得的令行禁止,叫他們很快扭轉方才頹勢,竟與十八個鐵面人勢均力敵起來。

  柳家莊的家僕不斷把「流火」往地上潑灑,乾了一層又灑一層,絕不讓鐵面人身上的怪蟲有可乘之機。

  李晟好比一管雞血,叫眾人突然覺得傳說中的鐵面魔也不是不可戰勝,當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戰圈,竟布成了一張天羅地網。

  霓裳夫人琴絃一張,罩向了一個鐵面人的脖子,而與此同時,三四個羽衣班的小姑娘同時襲向他下盤,一個手持長棍的少林和尚一聲佛號,一棒子當頭砸下,這五個人將他牢牢地卡在了中間,那鐵面人有條不紊地拍出一掌,羽衣班要命的琴絃便軟綿綿地黏在了他手上,同時低喝一聲,慘白的皮膚上血管與筋骨好似可怕的長蟲,突兀爆起,狠狠地將琴絃那邊的霓裳夫人拽了下來,回手砸向三個羽衣班的少女,同時他微一側頭,用肩膀前胸硬接少林僧人的一棒。

  只聽「喀」一聲,鐵面人紋絲不動,那武僧的棒子竟然折了!

  鐵面人幹癟的嘴角露出一個冷笑,而他還沒得意完,一柄刀背與刀柄加起來都不如最纖細的女子手指粗的小刀倏地閃過,刀鋒伴著一股胭脂香味,趁著鐵面人同武僧拼內力時貼近,果決無比地擦過了那鐵面人的脖頸——眾人竟沒看出霓裳夫人是怎麼在自己尚未站穩的時候將這一刀送出來的。

  正是當年位列四大刺客的羽衣班成名之技——「楊柳風」。

  霓裳夫人一擊得手,被琴絃上未散的強大內力震得踉蹌兩步,後退三步方才站穩。

  她微微抿了一下嫣紅的嘴唇,望向脖頸間一片血紅的鐵面人,目光裡竟有一絲複雜的躲閃,她怕自己費了這麼大力氣,只是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傀儡,卻更怕面具掉下來,裡面露出殷沛那張帶著故人遺蹟的臉。

  然而下一刻,那前來幫忙的武僧突然喝道:「小心!」

  霓裳夫人只覺一股涼意順著她的後背一路爬到了頭頂,她來不及細想,已經本能地側身退避,旁邊一個羽衣班的年輕女孩卻還沒有錘煉出這種直覺,根本沒反應過來,便被一雙冰冷的手捏住了脖頸。

  那少女最後看見的是鐵面人的眼睛,他脖頸間傷口往外噴的血染紅了半個面具,面具後面的眼睛漠然而冰冷,渾濁宛如殭屍。而後一聲脆響,少女的脖子竟被那隻手活活拗斷,軟噠噠地垂了下來。

  鐵面人的血不斷地從他被割開的脖子往外湧,整個人宛如被抽乾,脖頸手背上的肌膚迅速地灰敗下去,而他竟還能走,竟還能殺人,竟不知畏懼!

  饒是霓裳夫人見多識廣,也不由得遍體生寒,失聲道:「這到底是什麼怪物?」

  周翡此時已經爬到了柳家莊院裡最大的一棵大樹上,她停在樹梢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混亂的戰局,感覺要糟。

  果然,下一刻,便有人叫道:「這些人殺不死!」

  「行屍!」

  「天哪!死人……死人竟然也能殺人!」

  恐慌立刻席捲了人群,那脖子上掛著一條傷口的鐵面人身邊方圓一丈之內立刻沒了活物,鐵面人面無血色,手指竟在微微抽搐,脖子好似直不起來似的,詭異又彆扭地歪著,隨後他腳下驟然加速,向著慌張的人群撲了過去。

  第一個大叫著跑開的人徹底破壞了李晟的陣型,整個柳家莊裡亂成了一鍋粥。

  那鄒大俠殺紅了眼,見此情景,他大叫一聲:「爾等懦夫閃開!」

  說著,他便直接越眾向前,揮一把金絲大環刀,拼著挨上一掌,一刀劈向那不知是死是活的鐵面人,鐵面人一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他肋下,同時,也被鄒大俠這報仇心切的拚命三郎卸下一條臂膀。

  鐵面人四肢斷其一,失去了平衡,踉蹌半步險些摔倒。

  鄒大俠被他打斷一根肋骨,痛苦地咆哮了一聲,彎著腰吐出口血來,咬牙切齒道:「不死能怎樣?咱們砍了他的頭,砍了他四肢,倒要看看他拿什麼殺人!」

  這血性漢子極具感染力,不少原本遲疑的人聽了這話,全都紛紛跟著他上前,他們人多勢眾,眼看要將這鐵面人剁成肉醬,突然,只聽「轟」一聲,那會動的屍體竟原地炸開了。

  數不清的血肉碎塊與黑黢黢的東西四下亂飛,連樹上觀戰的周翡都受到了牽連,她本能地橫刀擋了一下,定睛一看,頭皮直發麻——只見撞在她刀尖上的黑影竟是殷沛身上的那種能吸人血肉的怪蟲!

  怪蟲用無數小爪子抱住了碎遮刀尖,當即便要順著刀身往她身上爬,周翡狠狠一甩手,內力透過碎遮將那怪蟲震了出去,摔在地上不動了。

  可地面上的人卻沒有這樣幸運了,炸開的屍體裡面鑽出了足有百十來隻怪蟲,那些蟲子個個行動如電,一露面便循著「流火」的味道四處亂竄,並且飢渴非常,沾上的活物,不管是人是鳥是走獸,一概蝗蟲似的吸乾。

  整個柳家莊成了一片修羅場,變了調子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李晟腦門上也見了汗,喝道:「周翡!」

  周翡半跪在樹梢上,在微風中隨著樹梢輕輕搖擺,一時間精力集中到了極致,突然,那種非常玄且似是而非的感覺又來了,週遭所有東西的動作都好像在變慢,來來往往的所有人在她眼裡都化成了某種符號——她「看見」少林棍法性烈如火,揮著棍子的年輕武僧像是暴烈的野火,而老和尚則像燈罩罩住的火星,看見兩個使刀人之間細微的差別,看見李晟雜糅眾家的雙劍中有無數條熟悉的脈絡,「瀟湘劍」的烙印最為清晰……

  周翡驀地轉向那十八個鐵面人,發現他們的氣息居然是完全一樣的!

  也就是說,如果她相信自己這股直覺,這十八個人裡沒有一個是殷沛本人!

  那該是誰?還能有誰?

  李晟的佈置已經將柳家莊內院擠了個水洩不通,殷沛還能混跡哪裡?

  內院中一些人的恐懼已經到達了頂點,再也不能忍受與怪物徒手肉搏,開始沒命地往門口衝去。

  武當眾俠被李晟安排守門,作為防止外敵入侵與魔頭脫逃的第一道防線,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事,便驟然被恐慌的人群衝擊,一時間,堵門的和往外衝的全都混成了一團,場中已經徹底失控,別說李晟,就是周以棠在此,恐怕也無力控制。

  周翡驀地抬起頭,目光如箭一般射向內院的一角——最開始進來的那個鐵面人身邊帶了不少狗腿子,有給他開路的、有抬肩輿的、還有給他趴下當地毯的,這些人多數是以前活人死人山的舊部,被新主人可著勁地糟踐,基本不堪一擊,早早被行腳幫的人制住了,都給圍著大樹綁成一團。

  周翡看見了一個 「俘虜」,那人一襲黑衣,眉目在面具下,背靠大樹,面朝戰場,掙扎也不掙扎,嘴唇微微上勾,裸露的脖頸上露出半個青龍刺青,大喇喇地亮著,絲毫也不遮掩。

  隨後,那人好像感覺到了周翡的目光,倏地抬起頭,隔著人海與滿樹尚未黃盡的枝繁葉茂,他的目光與周翡短兵相接。

  周翡突然動了,方才還隨風自動的樹梢猛然拉緊,好似一張大弓,樹枝繃緊到了極致,幾乎就要斷開,而後倏地放鬆,周翡利箭似的飛身而下。

  那被綁在樹上的人身上三層麻繩頃刻間炸開,一股暴虐的內息好似關外無可抵擋的白毛颶風,猝不及防地將看守他的兩個行腳幫弟子撞開。

  周翡的衣襟與長髮全都往後飛去,她連眼皮也不眨,碎遮那炫目的刀光流星似的劃過,以劈開風暴之勢,悍然長驅直入,直指那人眉心。

  那樹下之人抬起雙手。

  他的動作在周翡眼裡同其他人一樣緩慢,可內力卻深厚得匪夷所思,她看得清,卻居然已經躲不開,那人雙掌一合,穩穩當當地將碎遮夾在了掌中,刀尖離他額頭僅有兩寸之遙。

  碎遮上一股大力襲來,逼迫周翡棄刀,她也沒有硬搶,倏地鬆手,一掌拍在刀柄上,強行將那鋒銳無比的寶刀楔入鐵面人雙掌之間,這是一招行雲流水一般的「破」。

  那人微一偏頭,別過手掌輕輕一送,碎遮擦著他面頰而過,被周翡一把抄在手中——此時,她雙腳方才落地。

  「啊,」那樹下的人輕輕嘆了口氣,「那小白臉居然沒吹牛,還真是你。」

  周翡目光從他脖頸間的青龍刺青上掃過:「殷沛。」

  青龍上一隻格外肥大的怪蟲緩緩探出觸鬚來,乍一看,與那呼之欲出的長龍竟好似是一體的,它驟然抬頭,尖鳴起來。

  柳家莊院裡「嗡」一聲,像是成百上千隻蜜蜂從空中席捲而過的振翅聲,那些爬進人身體裡的、栽倒在「流火」中的怪蟲一時間全都聽憑號令,黑風似的飛了起來,有的落到人身上便叮上,卻不往皮肉裡鑽,被叮咬的人動作發僵,眼神渾濁,先開始是搖搖欲墜,片刻後,便好似突然發狂,轉身對上自己的同伴,他們並不像那十八鐵面人一樣能說會道武功高強,自身武功難以發揮十之一二,可是人多勢眾,再加上身邊的人投鼠忌器,一時竟成了一股可怕的力量。

  滿院英雄豪傑,被一隻伏在青龍上的胖蟲子指揮著自相殘殺!

  殷沛摸了摸那怪蟲的頭,拿出一樣東西在周翡眼前晃了晃——方才那顆落地後不知滾哪去的避毒珠原來被他撿走了。

  殷沛笑道:「東西既然已經到手,我走了,不必相送。」

  周翡:「就為了這顆避毒珠,你……」

  「講講道理,周姑娘,」殷沛慢條斯理地打斷她道,「是你們先布下陷阱要殺我的,我將計就計有什麼不對?今日浪費我十八個藥人,怎麼也得讓我回本吧?嘖,閒話少敘,咱們後會有期。」

  說完,殷沛便平地往後掠去,好似一團黑霧。

  他是拍屁股走了,可滿院的怪蟲還在肆虐,顯然是不將此地的人殺光便不罷休,就算柳家莊的人跑光了,怪蟲怕是還要往外蔓延,齊魯之地近年來少被戰火波及,乃是九州最安寧的地界之一,人口繁多,僅是柳家莊附近,村落便不知凡幾,誰知道這怪蟲能活多久,得禍害多少地方?

  周翡想也不想便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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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二章 傀儡

  周翡一口氣追出了足有數里,殷沛雖然形影飄忽,幾次三番都沒能甩脫她,行至一處杳無人煙的山林間,殷沛好似被她追得不耐煩了,腳步一頓,半側過身來,冷冷的目光從鐵面具後面射出來,望向窮追不捨的周翡:「你來找死?」

  周翡懶得同他扯淡,腳尖微一點地,碎遮的刀光便凝成了一點,流行追月一般撞向殷沛胸口,直奔著那膀大腰圓的涅槃蠱母蟲而去。

  怪蟲察覺到她的殺意,憤怒地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這巴掌大的怪蟲叫起來竟然頗為聲勢浩大,乍一聽,居然有點像傳說中的海濤拍岸聲。

  殷沛長袖輕輕一攏,那身黑衣為內力撐起,彷彿金石鑄就,與周翡手中絕代名刀的利刃錯鋒而過,竟擦出一串火花,而後他雙手往下一按,按住碎遮的刀背,那單薄得只剩下半個巴掌厚的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著,配上伏在他胸口的怪蟲,顯得又病態、又危險。

  「哦,我明白了,你想殺母蟲救下那些人?」殷沛低低地一笑道,「周姑娘,你還真是同當年在衡山一樣不計後果。」

  提起衡山周翡就來氣,因為那件事謝允還跟她鬧了一路的彆扭,早知道殷沛能長成這幅熊樣,她吃飽了撐的才會答應紀雲沉管那路閒事。

  她輕叱一聲,長刀震開殷沛雙掌,碎遮在她手中已經快到了極致,一陣刀光如幕,將殷沛整個人嚴絲合縫地籠在了其中。周翡刀為無常道、走偏鋒、無跡可尋,饒是殷沛功力極深,一時間居然也難以掙脫,只能連連被動接招。

  他身上那怪蟲對這種僵持極為不滿,鳴叫的聲音越來越大,時而粗啞、時而尖銳,時而夾雜著古怪的「隆隆聲」,高低起伏之變化多端堪比村夫潑婦罵街,好似在訓斥殷沛不頂用。

  「罵」了一陣,見不起作用,那蠱蟲聲音一頓,它背後開裂,兩翼似的展開,露出下面的蟲身,那蟲身長得非常怪異,渾似一截白骨,夜色中,上了釉一般閃著微光。

  殷沛伸手摀住胸口的怪蟲,摸到蟲身上的變化,他臉色一變,懶洋洋的嘴角陡然繃緊,攻勢驟然凌厲起來,幾乎化成了一道殘影。

  周翡同他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都震得手腕生疼,殷沛發了狠似的,一招猛似一招,絲毫不給自己和別人留下喘息的餘地,密不透風的破雪刀竟被他以蠻力撕開了一條裂口,周翡好似微微有些脫力,碎遮倏地打了個滑,與殷沛錯身而過。

  殷沛一掌拍向她肩頭:「自不量力!」

  而此時,周翡手中打滑的碎遮卻驀地反手一別,那刀尖幽靈一般,自下而上穿過殷沛雙掌,從無窮處突出,走得竟是一條弧線——正是當年北刀的「斷水纏絲」。

  這一招宛如神來之筆,一下捅穿了殷沛那副無堅不摧的袍袖,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背上刮了一條血口子。

  兩人在極小的空間內幾番角力,你來我往片刻,殷沛寬大的袍袖與碎遮纏在一起,一時僵持住了。

  周翡垂下眼,看著他胸口憤怒的蠱蟲,突然同殷沛說了一句話。

  她問道:「到底是你聽它的還是它聽你的?」

  殷沛臉色驟變,一瞬間神色近乎猙獰。

  周翡才不怕他,見他色變,低笑了一聲,火上澆油道:「怎麼,不會真叫我說中了吧?」

  怪蟲的尖叫聲裡帶了回音,顯得越發陰沉,殷沛額角的青筋幾乎要頂破他的鐵面具。

  他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閉嘴。」

  周翡偏不,她強提一口氣,將碎遮又往前送了兩分:「殷沛,以前你身不由己,受鄭羅生挾持也就算了,現在你自由了,不必聽命於人了,卻又聽命一條蟲子?是不是不給人當狗渾身不舒服?你可真是讓我長了見識,你家列祖列宗見了也一定很欣慰。」

  殷沛怒吼一聲,驟然發力,一雙袍袖突然碎成了幾段,周翡踉蹌半步,被那可怕的內力震得胸口一陣翻湧,喉嚨裡隱隱泛起腥甜氣。

  「我為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小人、懦夫殺了馮飛花,挑了丁魁,蕩平了他們一提起便要瑟瑟發抖的活人死人山,」殷沛壓抑著什麼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除了他們心頭大患,於是我就成了下一個心頭大患,你告訴我,有這個道理麼?」

  周翡聽說過惡人先告狀,沒料到惡成殷沛這步田地,竟還有告狀的需求,不由得一愣。

  殷沛脖頸間的青龍刺青泛著隱約的紫色,他削瘦的身體好像一片瑟瑟發抖的落葉,像是在忍受著什麼痛苦。

  「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不是?」殷沛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抖得聲音都在發顫。

  周翡十分莫名其妙——方才除了一個不到半寸長的小口子,她沒傷到殷沛什麼,至於疼成這樣?

  她皺著眉打量著殷沛,問道:「喂,你哆嗦什麼?」

  殷沛急促地喘了幾口氣,艱難地擠出一個冷笑,按住那隻盤踞在他胸口蠢蠢欲動的怪蟲,對周翡說道:「衡山那次,算是我欠你一回,你現在滾,我不殺你,往後咱們兩清……滾!」

  依照殷沛的惡毒,他這句話說得堪稱飽含情義了,可惜周翡不光毫不領情,還嘲諷道:「這麼說我還得謝謝你了是不……誰?」

  她話沒說完,空中傳來「咻」的一聲,極輕,幾乎到了近前才能聽見,周翡警覺地拎著碎遮側身躲開半步,兩根兩寸長的細針筆直地越過她,射向殷沛胸口的怪蟲。

  那細針和寇丹的「煙雨濃」頗有異曲同工的意思,沒有煙雨濃那麼密集,力道卻比寇丹強出不知多少倍,實乃夜裡偷襲的神器。

  殷沛隔空拍出一掌,擋開兩根細針,倏地抬起頭。

  只見一個黑衣人好似從影子裡冒出來的一般,突然出現在周翡身後的樹林裡,撥開矮樹緩緩走上前。

  周翡看清來人,便是一愣:「沖霄子……道長?」

  叫「道長」似乎並不合適,沖霄子沒有做道士打扮,他將頭髮利索地豎起,身著一身夜行衣,勾勒出寬厚的胸背,手中握著一根樣式古怪的長笛,平添了幾分詭秘的氣質。

  沖霄子沖周翡一點頭,便不再看她,平靜無波的目光轉向殷沛,他對著殷沛伸出一隻手,緩緩說道:「殷沛,把不屬於你的東西還回來。」

  殷沛只是冷笑。

  沖霄子說道:「當年我掌門師兄在衡山腳下撿到你,念在你是名門之後,不惜暴露我齊門禁地所在,將你帶回去休養,替你療傷、調理經脈,甚至打算教你武功,你是怎麼報答他的?」

  殷沛懷中的蠱蟲再次發出高亢的鳴叫聲。

  殷沛陰惻惻地低笑道:「念在我是名門之後?名門之後多了,也沒見貴派掌門把每個人都請到禁地——分明是那牛鼻子想要謀奪我家傳的山川劍!」

  沖霄子冷冷地說道:「忘恩負義之徒,自然覺得道理都是自己的,錯處都是別人的。殷沛,你今日說出這番話,就說明你壓根不知道令尊這把山川劍上的水波紋是什麼意思,你也壓根不配拿著它。我掌門師兄以誠待你,你竟然私闖禁庫,失手放出涅槃蠱,還被蠱蟲迷惑,幹出許多喪盡天良的事,你朝九泉之下問問,自己配不配得上姓殷!」

  周翡不止一次聽李晟念叨過那位萍水相逢的沖雲道長,聽到這裡,心想:「那齊門的沖雲子掌門當時不光撿了李晟三個月,還撿走了殷沛嗎?」

  這沿途撿破爛是什麼毛病?

  周翡看著那涅槃蠱母蟲,突然想起了什麼,倒抽一口涼氣,忍不住問道:「那沖雲道長……」

  「我掌門師兄便是第一個死在涅槃蠱下的。那蠱蟲貪婪成性,嗜人血肉,越是高手,它便越是激動,所謂的蠱主人,不過是跪在這邪物本能下供其驅使的傀儡罷了。」沖霄子緩緩說道,「師兄死到臨頭,還想規勸你勿要貪此邪功,竭盡全力地想著除去你身上的涅槃蠱的方法,沒想到全是自作多情。我看你倒是頗為心甘情願地受此蟲驅使。殷沛,但凡你還有一點做人的尊嚴,便該自己了斷在這裡。」

  殷沛狂笑,雙目赤紅,方才同周翡說話時勉強調動的三分理智已經蕩然無存。他懷中的蠱蟲一下一下扇起醜陋的翅膀,隨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數十個鐵面人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好似被那蠱蟲從地下憑空召喚出的死屍一樣。

  殷沛冷笑道:「哪個告訴你們……我身邊只帶著十八個藥人的?」

  周翡別無他法,只好暫時和來意成謎的沖霄子結成短暫的同盟,她持碎遮站在一邊,剛好同沖霄子呈掎角之勢,問道:「道長,這些『藥人』又是怎麼回事?」

  沖霄子解釋道:「在一人身上,沿經脈與血脈劃出一百零八道傷口,然後以那蠱蟲的毒液輔以其他引子,導入熱湯,將此遍體鱗傷的人泡在其中,一個時辰之內,蠱蟲的毒液便會黏附在傷口上,緩緩滲入,在這人身體表面覆上一層堅硬如蟲甲的薄膜,三日之後,蠱蟲之毒便能流到此人四肢百骸中,便是『藥人』,與那些子蠱類似。這些藥人依然是活的,平日裡言語行走與常人無異,甚至能分享一部分蠱蟲帶來的好處,功力一日千里。這些藥人會無條件遵從母蠱,一旦母蠱有令,他們便能捨去自己的性情,眨眼間就能做到眾口一詞、千人一面,便是母蠱叫他們去死,他們也能毫不猶豫地刎頸自盡。」

  周翡驀地想起永州城外,殷沛不知怎麼的看上了朱晨,非要將他帶走的事,她當時還以為是朱晨的身世觸動了殷沛,叫他同病相憐出一點偏激情緒,現在看來,根本是打算將興南鏢局的少主人捉回去當藥人!

  活人死人山那群牆頭草一樣的舊部給他卑躬屈膝,整個中原武林流傳著他的凶名,而他尤嫌不足,他自己是涅槃蠱的大傀儡,還要豢養一群惟他命是從的小傀儡。

  周翡頭皮發麻,道:「道長,貴派禁地什麼志趣?為什麼要養一隻這玩意?現在怎麼辦?」

  沖霄子到了這地步,依然不緊不慢,帶著些許山崩於前而神不動的篤定,對周翡道:「這些年周姑娘行走江湖,鮮少以真名示人,南刀之名卻依然獨步天下。碎遮乃是當年大國師呂潤所做,可巧涅槃蠱這種人間至毒之物也是呂潤所留,該有個了斷,不知周姑娘可敢與老道擔這風險?」

  周翡:「……」

  被沖霄子這麼大義凜然地一說,好像大魔頭殷沛手到擒來,只讓她受點累似的!可姑且不說那一堆身手不弱的藥人,就是殷沛本人她都打不過。

  殷沛的藥人卻不給周翡糾正老道士眼高手低的機會,轉眼間已經圍攻上來。

  沖霄子手中長笛一擺,一把兩寸長的細針倏地從笛子裡冒出來,他動作不停,細針接連飛出三批,又快又狠。

  一幫帶著鐵面具的藥人紛紛運功相抗,他們身上的怪蟲卻好似有些畏懼那些細針,紛紛鑽回到了袍袖中。

  沖霄子朗聲道:「我的針頭上淬了特殊的驅蟲闢邪之物,尚能抵擋一陣,周姑娘,那涅槃蠱母蟲是罪魁禍首,交給你了。」

  周翡:「……」

  當年沖霄子老道被木小喬困在山谷黑牢裡,怎麼沒見他這麼厲害?

  難道當時他是故意被木小喬抓住的?

  沖霄子斷喝一聲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去!」

  殷沛張狂地大笑道:「好,你們倆一個是低調行事的南刀,一個是隱姓埋名的『黑判官』,我便一起領教,正好夠吃一頓的!」

  周翡瞳孔微縮——黑判官位列四大刺客,多年前與鳴風樓和羽衣班一同銷聲匿跡,竟然進了齊門?而齊門又恰好與「海天一色」關係匪淺,這裡頭又有什麼牽扯?

  然而此時已經不容她細想,倘若叫殷沛帶著母蠱跑了,就算黑判官再厲害,這幾十個藥人也能將他們倆困死在這——柳家莊那些倒霉蛋就更不用說了!

  周翡倏地躍起,破雪刀斬字訣如斷天河,睥睨無雙地逼退面前一個藥人,橫刀攔住殷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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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三章 魅影

  殷沛沖周翡冷笑道:「齊門一幫臭牛鼻子,不好好唸經,禁地裡居然藏著一隻涅槃蠱,這種人說的鬼話你居然也信!」

  周翡手下連出三刀,「風」裡帶著些許北刀的意思,刀刀黏連不斷,專門挑著殷沛的破綻來,每每從他難以防護之處鑽入,她的刀法已是無常道,刀風帶出的「氣」更是無形無跡,縱然殷沛內力能深厚到刀槍不入的地步,那蠱母卻依然是一隻脆弱的小蟲,鋒利的刀風幾次險些碰到蠱母。

  殷沛的武功全是來自掠奪,就沒有正經八百地修煉過什麼,不可能與周翡較量刀術,他便乾脆簡單粗暴,雙掌端平推出,以雷霆萬鈞之力撞向纖細的碎遮,想以蠻力折斷她的刀。

  無論碎遮的主人生前是多大一個奇才,畢竟已經死了幾百年了,三尺青鋒雖餘遺恨,卻究竟只是凡鐵一塊,而且因其刀極利、刃極薄,看起來比普通的苗刀還要脆弱一些,萬萬經不起這種純力量的摧殘。

  周翡用壞的刀收尾相連擺一圈,大約能把四十八寨圍過來,對此情此景可謂經驗十足。

  她立刻撤力,橫刀避其鋒銳,可就在這時,殷沛胸口的蠱母好似終於忍無可忍,竟振翅飛了起來,閃電似的擦著殷沛的手掌飛起,絲毫也不受他蠻橫的力道影響,它像一片機敏的葉子,剛好自風暴中心穿過,精準而毫髮無傷。

  那一息的光景,周翡直面形容可怖的怪蟲,卻並沒有覺得恐懼或是噁心。

  怪蟲避開殷沛掌風的軌跡在她眼裡無限拉長、無限清晰,一直以來盤旋在她心頭的某種若隱若現感覺好似突然被一支看不見的筆濃墨重彩地描了出來——

  第一次她成功安撫身體內造反的枯榮真氣,讓兩股內息並行時流動在經脈中的氣息。

  第一次面對強大的對手,她氣力已竭,枯榮真氣自動運轉時的人刀合一。

  第一次摸到每一式破雪的門檻。

  第一次領悟到無常之刀起落的奧妙……

  她在山崖峭壁間、在密林深處、在萬丈冰雪上,無數次地擦過生死一線。

  她在夜半難眠時、枕碎遮於荒郊間,幕天席地,孤獨地仰望曠遠星河,無數次被想不通的瓶頸卡在後面,覺得自己的刀法不進反退,而反覆磨練的內力積累如指縫間沙礫,恍惚間生出難以忍受的痛苦,以為自己在武學一途上便會就此終結。

  諸多種種於無聲無息間的詰問與磋磨,炸裂似的在周翡腦子裡一一閃過,而後倏地縮成一點,落到已經近在咫尺的貪婪蠱母身上。

  周翡突然動了,她腳下好似毫無規律地平移半步,看也不看那母蠱,碎遮斜斜劃過,神來一筆地找到了殷沛掌風間那條最虛弱的線,幾無阻力地滑了出去,寒光四溢的刀刃毫髮無傷地與殷沛擦肩而過,遺落的刀風割斷了他一縷垂在腮邊的亂髮。

  然後她的刀尖劃了個優雅的半圓,腳下踩在了蜉蝣陣的步調上,周翡人影一閃便不知怎麼晃過了殷沛,從他另一邊繞過,剛好圍著他轉了大半圈,隱在殷沛身後的刀尖放過正主,直指涅槃蠱母。

  殷沛驟然變色,不管不顧地以身去護那涅槃蠱母蟲,只聽「噗」一聲,碎遮割破了他肩角衣衫,瘦骨嶙峋的肩頭頓時皮開肉綻,未盡的刀風一下掀了他臉上的鐵面具,露出一張瘦脫了形的臉……以及面具遮擋的烏青的眼圈與皮肉開裂的顴骨。

  殷沛一時呆住了,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天下無雙,沒料到竟有人能用一把還不如巴掌粗的刀傷了他。

  「我不管你的涅槃蠱從哪裡來的,也沒想為了誰找你報仇,更不知道你與齊門有什麼恩怨,我今日不追究前因後果,也不與你論善惡陰陽,」周翡將目光從殷沛那張近乎毀容的臉上掃過,熟視無睹地說道,「只要你把柳家莊的藥人和蟲子都收回來,就算現在你要帶著你那蟲祖宗走,我也不攔你。」

  殷沛一手抓在自己的肩頭,枯瘦的手指戳進了那傷口裡,發黑的血汩汩冒出,方才差點被一分為二的蠱母短暫地安靜下來,靜靜地伏在他新鮮血肉上,吸食腥食。

  那殷沛雙目微突,眼白上的血絲好似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將喜怒哀樂一併網在其中,然後他張開血盆大口,瘋瘋癲癲地大笑起來。

  「我不,」殷沛說道,「我偏不,實話告訴你,就算我死了,我的藥人也會活蹦亂跳的,足夠將那些個大義凜然的名門正派殺個乾乾淨淨。你能把我怎麼樣?周翡,你們那些為國為民的、道貌岸然的、名利雙收的,說誰該殺,誰就該死對吧?你們好威風,好厲害……我便要看看你們能厲害到什麼時候!」

  周翡眉頭一皺:「損人不利己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有毛病嗎?」

  殷沛笑容好似安了個門,拉開就洪水滔天,合上便消匿無蹤,他剛才還露著滿口牙,下一刻,臉皮馬上繃成一面鼓。

  他恢復面無表情,盯著周翡,輕輕地說道:「中原武林,自古容不下出類拔萃之徒,是你們先視我為異類的。那好哇,我就是喪心病狂,就是要人人對我畏如蛇蠍,人人見我望風而逃——山川劍算什麼?他死了,你們倒都將他擺在祭壇上尊為聖人,倘若他活到現在,還不定是什麼光景。我原先以為我爹死於鄭羅生之手,後來又覺得紀雲沉才是罪魁禍首,可是這些人都死了,我卻沒有痛快一分一毫。你猜怎樣,我直到最近才想明白,殷氏原來是為『正道』與『大義』所陷,多可恥,多可笑?」

  沖霄子喝道:「周姑娘,不要聽此人顛倒黑白!拿下蠱母!」

  周翡餘光一掃,見沖霄子武功比她想像中還要高,那老道士雖然此時已經頗為狼狽,卻依然藉著鬼魅一般的輕功和手中層出不窮的暗器穿梭於眾多藥人之間。

  周翡知道殷沛說話如放屁,但也不十分相信沖霄子,乾脆將他倆都當成了耳旁風,只專注眼前事,對殷沛道:「再不收回你的藥人,我可就只好殺你和你的蟲子了。」

  殷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周翡知道很多事,因為謝允的緣故,她沒事的時候除了琢磨武功,就是琢磨「海天一色」。

  和「海天一色」扯上關係的,好像都沒什麼好下場。

  吳將軍殺身成仁就不說了,殷聞嵐明顯死於陰謀,而罪魁禍首卻有待商榷。當時周翡年紀小,沒感覺到不對,後來她仔細回想,覺得鄭羅生那卑鄙小人要真有策劃整件事的城府智計,他也不會那麼容易被他們聯手困死在衡山密道裡,何況鄭羅生等人無外乎為了傳說中「海天一色」裡的秘寶,但「海天一色」除了幾顆大藥谷的藥丸子是已知的,究竟還有什麼秘寶呢?誰都說不清了。而既然連霓裳夫人這種見證人都諱莫如深,那「海天一色」又是怎麼傳到活人死人山的青龍主耳朵裡的?

  再說李徵,當年護送完幼主沒多久,李徵就遭到北斗暗算,段九娘那瘋婆子腦筋不清楚,老僕婦說的故事多半也是她轉述的,只能聽個大概意思,細節推敲起來全是疑點——譬如當年段九娘的行蹤是怎麼給北斗知道的?而李徵既然得到暗樁報訊,知道有北斗在四十八寨附近活動,為什麼還會孤身犯險?這種孤勇不過腦子的事,周翡覺得自己大概辦的出來,但著實不像眾人口中那溫和縝密的老寨主。

  還有霍老堡主,霍老堡主被霍連濤下毒毒傻的這件事是板上釘釘了,但霍連濤哪來的膽子、誰給他的毒,隨著這人一死,卻始終是個未解之謎。

  諸多種種奇怪的地方,如果全是巧合,那所謂「海天一色」也就只剩一種解釋了——肯定是什麼道行頗深的鬼怪留下的詛咒。

  周翡一瞬間眼神裡的遲疑叫殷沛瞧出了端倪,他倏地上前一步,然而就在這時,一股淡淡的暗香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甜膩得有些腥氣。原本吸了殷沛的血之後便安靜下來的蠱母突然瘋了似的,高亢地鳴叫起來,周翡身後傳來一聲悶哼,那些藥人也跟著亢奮異常,比方才兇猛了一倍,沖霄子驟然難以抵擋,被兩個藥人一邊一掌打中左右兩肋,人頓時飛了出去,撞倒了一棵大樹,癱倒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藥人們解決了老道士,自然是一起奔向周翡,涅槃蠱母蟲好似忘了方才差點被周翡腰斬的事,居然再一次地飛起來撲向周翡。

  只聽「嗡」一聲,藥人們身上的怪蟲全都跟著蠱母飛到半空,一窩蜂似的密密麻麻地衝她飛來,那一瞬間,周翡看見了殷沛臉上的錯愕,然而她已經顧不上其他了。

  千鈞一髮間,碎遮倏地劈出,蠱母好似能預測她的刀法一樣,往旁邊一蕩躲開了,然而隨即,它便一頭撞在早已經等在那裡的刀鞘上,「啪」一聲輕響,母蠱躲閃的所有空隙都被周翡那不顯眼的刀鞘封住了。

  此時漫天的怪蟲已經落到了周翡的長髮上,好似已經將她捲在其中,周翡面不改色,刀尖追至蠱母,毫不猶豫地將它一刀兩斷。

  洶湧的怪蟲集體一個停頓,而後雨點似的從半空中轟然落下,砸得周翡頭上、肩上全是——卻沒能傷她。

  周翡一抖衣襟將怪蟲們都甩落在地,地面上鋪了一層的蟲子們鋥光瓦亮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轉眼便都不動了。

  直到這時,周翡才起了一身後知後覺的雞皮疙瘩。

  可還不等她鬆一口氣去收拾殷沛,後腦突然傳來尖利的掌風,周翡掠出三四丈遠,倏地回頭,驚見那些藥人非但沒有跟他們身上的怪蟲一起趴下,反而個個好似怪蟲的怨魂上身,不要命一般地撲向她,轉眼便將她團團圍住。

  趁這時,殷沛倏地閃入林間不見了,周翡卻顧不上思考他失去涅槃蠱以後會怎樣,她略有些手忙腳亂地應付片刻,迫不得已踩出了蜉蝣陣。

  蜉蝣陣法乃是以巧勝力之法,在對方人多勢眾或者武功比自己高的時候才能發揮出最大作用,周翡這一兩年間已經很少再用了,不料此時被這些瘋狂的藥人們追得滿場跑。

  她一刀將一個藥人齊腕斬去右手,藥人卻渾不知疼,不依不饒地向她撞過來,與此同時,另一個藥人自同伴鮮血淋漓的腋下伸出手,手中扣著當年丁魁用過的長鞭,一下捲上周翡的小腿。第三個藥人從上方躍起,居高臨下地一掌拍向周翡頭頂,周翡無處可避,只好硬接。

  怪蟲一死,這些藥人就好似迴光返照,功力轉瞬增加了兩三倍,周翡當下便覺對方力道強橫竟還尤在方才殷沛之上,當即順著碎遮直接傳到了她身上。

  周翡眼前一黑,險些沒站穩,碎遮「嗡」一聲巨震,她一口血堵在喉間。

  幸好,應對這種「馬上要玩完」的險境,周翡比一般人經驗豐厚,越是命懸一線,她便反而越是冷靜。

  她輕輕一咬舌尖,整個人倏地側身,碎遮好似銀河墜地,將那藥人居高臨下的一掌之力卸下來,而後將刀柄在半空中一換手,直接將刀尖送入那藥人咽喉,推出半尺來遠,橫著砸向他一幫同伴,同時,她以那條被綁住的腿為軸心,長刀咆哮著劃出一個圓,畢生的修為全在一把刀尖上發揮到了極致。

  接、承、斷、破、借力打力……全在毫釐之間,碎遮滴水不漏地織成了一張嚴絲合縫的大網,一圈發瘋的藥人竟難近她身半步,有那麼一瞬間,周翡覺得自己意識裡只剩下了這一把刀,五感在滿口血腥氣裡通成了一線,藥人們的動作一目瞭然,她甚至能看出這些藥人之間細微的差別——那層縈繞不去的窗戶紙毫無預兆地破了,消失了二十餘年的南刀好似再次附在了三尺凡鐵上,死而復生。

  可惜周翡很快便從悟得進境的忘我之境裡脫離出來——她同殷沛鬥了一路,本已接近精疲力竭,方才一下又被藥人重傷,此時已近強弩之末。

  而藥人們不怕疼、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衝,非得將她困死在此地不可。周翡從爆發似的刀術中回過神來,周身經脈都在隱隱作痛,受傷的肺腑蔓延到胳膊上,「嗆」一聲,她碎遮竟險些脫手。

  周翡踉蹌了一下,被腿上的長鞭猛地拉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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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四章 黑判官

  周翡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憑著風聲躲開幾個藥人的夾擊,手背在地上蹭破了皮,擦得生疼。她心裡覺得十分不值——上一次這麼拚命的時候,旁邊還有稀世珍奇的藥材,誰拚得過誰拿,但這回又算怎麼回事?

  賠本賺吆喝嗎?

  周翡雖然在自嘲,也沒耽誤其他事,她伸手用碎遮刀鞘往小腿上一別,崩開綁住她的長鞭,而這一會功夫,已經有藥人圍上來了,周翡被腿上的鞭子牽制,一口氣沒上來躲閃不及,叫那藥人手裡的小板斧當當正正地砍中了肩頭。

  幾根長髮應聲而斷,周翡本能地咬緊牙關,閉了一下眼。

  結果被卸去一肩的劇痛卻沒到,周翡只覺肩頭被人重重地砸了一下,隨即那小板斧竟順著她的肩膀滑了出去。她的外衫撕開了一條裂口,露出裡面那用漁網下腳料編的小衫來。

  密實的漁網微微泛著月光,比傳說中的明珠與玳瑁還要皎潔明亮幾分,邊角處穿的貝殼在彼此碰撞中輕輕響著,好像蓬萊小島上溫柔的海水沖刷小石的泠泠聲。

  周翡總算從長鞭中掙脫,她得了這一點喘息的餘地,自然要發起反擊,不顧拉扯得發疼的經脈,再次強提一口氣,將碎遮架起,刀刃在與掌風、各路兵器對撞時爆出一串暴躁的火花,藥人們在凌厲的刀法下不由自主地被她帶著跑。

  周翡傷成這幅德行,卻沒顧上心疼自己,反而有點心疼起刀來,她牙縫間已經滲出血,心裡卻想道:「碎遮要是也折了,我以後是不是得要飯去?」

  她這念頭一冒出來,碎遮便發出一聲有點悽慘的輕鳴,在疾風驟雨似的交鋒中搖搖欲墜起來。

  就在這時,所有的藥人突然同時一頓。

  周翡一時沒收住,碎遮直挺挺地捅進了一個藥人咽喉,她腳下一個趔趄,長刀差點卡在裡頭拔不出來。周翡膝蓋一軟,同那藥人屍體一起跪了下來。

  那些詭異的藥人們好似發呆似的圍著她站了一圈,帶著些許大夢方醒似的茫然,有人左顧右盼,有人愣愣地盯著周翡,場中一片靜謐。

  周翡艱難地從火燒火燎的喉嚨裡咳出了一口血,撐著自己最後一絲清明,後脊發毛地提著碎遮戒備。

  隨後,有一個藥人僵硬地邁開長腿,衝她走了一步,隨後「噗通」一聲直挺挺地栽倒,五體投到了周翡面前。

  周翡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抽了口氣,一不留神被嗓子眼裡的血卡住,引出了一串昏天黑地的嗆咳。

  藥人們在她要行將斷氣的咳嗽聲裡接二連三地倒下,手腳抽搐片刻,轉眼就都不動了。

  周翡好不容易壓下劇烈的咳嗽,忍著胸口劇痛,以碎遮拄地,小心地探手去摸一個藥人的脖頸,那人體還是溫熱的,脖頸間卻是一片死寂,已經沒氣了。

  原來這些藥人方才真的只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迴光返照。

  周翡一口氣卸下,原地晃了晃,險些直接暈過去。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方才被摔到一邊的沖霄子醒了過來,狼狽地扶著樹爬起來,走向周翡:「姑娘……」

  周翡單膝跪地的姿勢沒變,低聲道:「道長,你最好站在那,再往前走一步,我恐怕便要不客氣了。」

  沖霄子沒料到她會突然翻臉,不由得微微一愣。

  周翡垂著頭,藉著一個藥人落在地上的長劍反光留意著沖霄子的動作,一邊竭盡全力地調息著自己一片紊亂的氣海,一邊不動聲色地緩緩說道:「道長,你方才也說,這些藥人雖然被蠱母控制,卻並非沒有自己的神智,絕不像尋常傀儡木偶之流那麼好騙——那麼他們方才追殺我的時候那樣趕盡殺絕,為何到了你那裡,隨便往樹底下一暈就能躲過一劫?」

  沖霄子從善如流地停下腳步,目光閃了閃,從碎遮的刀刃上掠過,好聲好氣地說道:「涅槃蠱乃是稀世罕見的毒物,這裡頭的道理咱們外行人也說不明白……但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周翡懷疑自己可能是傷了肋骨,方才打得你死我活不覺得,這會停下來,連喘氣都疼。

  她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此時單是站立已經困難,萬萬沒力氣再同這來歷成謎的老道士打上一回,只好儘量不露出疲態與弱勢,強撐門面道:「那倒沒有,道長當年傳我一套蜉蝣陣法,陰差陽錯地救過我一命,一直還沒機會當面感謝。」

  沖霄子笑道:「不足掛齒,我不過是……」

  「只是晚輩資質愚鈍,蜉蝣陣法中一直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周翡挑起眼皮,自下而上地盯著沖霄子,眼神有說不出的鋒利,「不知道長可否解惑?」

  沖霄子笑容微斂:「那個不必急於一時,蠱母雖然死了,但此物邪得很,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離開再說吧。」

  周翡想了想,扶著刀笑了一下,背著一身冷汗咬牙站了起來,說道:「算了,我這暴脾氣真是打不來謝允他們那種揣著明白當糊塗的啞謎,便同你說明白吧。當年在岳陽,木小喬縱容手下耍無賴打劫,在一處山谷地牢裡,綁了好多無辜的江湖人士,我誤打誤撞地闖進去將人放出來,在那裡跟沖霄道長萍水相逢,恰逢被朱雀主門下與北斗黑衣人兩廂圍攻,左支右絀,沖霄道長便口頭傳了我幾式『蜉蝣陣』,你知道什麼叫蜉蝣陣嗎?」

  「沖霄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蜉蝣陣是投機取巧的旁門左道,專攻一人對多人的陣法,輕功、八卦、五行、打群架經驗等等包羅萬象,教你如何拆開對手的配合,在一群強過你的對手面前叫他們借力打力,取的是『蜉蝣撼樹』之意,要我說,差不多是給這幫藥人量身定做的。」周翡看著「沖霄子」說道,「我見道長方才全是硬抗,沒使出半步蜉蝣陣步,不知閣下究竟是老糊塗忘乾淨了,還是自信這些神通廣大的藥人都是螻蟻?」

  「沖霄子」先是一皺眉,繼而又搖搖頭,微笑著嘆道:「後生可畏,小姑娘看起來不言不語,原來心細得很哪。」

  他說著,伸手在臉上輕輕蹭了幾下,將嘴角長鬚摘了下來。

  此人面相與當年的沖霄子有七八分像,帶上鬍子一修臉型,便足足像了九分。周翡與沖霄老道不過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緣,能大概記住他老人家長什麼樣已經不容易,這一點細微的差別真的無從分辨。

  周翡問道:「所以你是『黑判官』封無言,不是沖霄前輩?」

  「不錯。」封無言痛快地一口應下來,溫和地回道,「沖霄乃是舍弟,從小在齊門長大,我也是成人以後才機緣巧合碰見他的。因為他的緣故,這些年我一直與齊門淵源頗深,如今江湖早不是我們當年的那個了,連鳴風樓都隱居深山,我自然也早早金盆洗手,『黑判官』的名號早年間惹的是非太多,我便乾脆在齊門隱居下來,偶爾需要出門,也都是藉著沖霄的名號。除了這段故事,我與沖霄並沒有什麼不同,他也與我多次提起過你,周姑娘實在不必對我這樣戒備。」

  周翡又逼問道:「封前輩,你說得有理有據,我差點就信了——可是你有所不知,當年齊門突然解散,沖霄道長落難,他迷藥尚未退乾淨,聽說沈天樞往岳陽霍家堡去了,便連夜離開我們,奔了岳陽而去,臨走,他聽說我是李家後人,傳給我的一本書,裡頭除了記載了這偷奸耍滑的『蜉蝣陣法』之外,還有一套萬法歸一的內功心法。前輩見多識廣,知道傳人內功心法是什麼意思吧?」

  雖然有一些前輩高人好為人師,偶爾遇見可塑之才,也會隨口出言指點幾句,但指點歸指點,不會傳功,招式尚且好說,內功卻絕對是非門人不相語的。

  至今,除了四十八寨的長輩,只有兩個人傳過周翡內功心法,一個是自稱她「姥姥」的瘋婆子段九娘,一個便是沖霄。

  段九娘姑且不論,沖霄將那本《道德經》交給周翡,分明是有自己行將赴死,將傳承託付以使其不斷絕的意思。

  「沖霄道長既然後來平安無事,又多次與你提起我來,怎麼封前輩一點也不關心我看沒看懂齊門的傳承,反而一見面就逼著我幫你對付殷沛和涅槃蠱呢?」

  封無言一臉無奈,說道:「既然是齊門的傳承,便是齊門的家務事,諸多細枝末節,他怎會與我盡說?唉,小姑娘,說句託大的話,我退隱時,你還尚未出生呢,我若是害你,圖個什麼呢?」

  周翡心說:「那誰知道,可就要問你了。」

  她正琢磨著如何不動聲色地將此人嚇走,突然,身後傳來了奇怪的動靜。

  周翡當即警覺,倏地側頭,頓時一陣毛骨悚然,只見一個帶著鐵面具的藥人詐屍了,踉踉蹌蹌地從橫七豎八的死人堆裡爬了起來!

  另一邊,封無言用帶著些許詭秘笑意的聲音說道:「呀,小心啊!」

  他話音沒落,手中那根笛子裡已經甩出了一把長針,將周翡從頭到腳罩在了其中!

  一邊是莫名對她懷有殺意的黑判官,一邊是詐屍的藥人,簡直是前狼後虎——要命的是,周翡的腿這會卻還是軟的!

  她活到這麼大,最大的本領便是學會了在絕境中保持一顆「氣不斷、掙扎不止」的心,可此時也只能瞪著眼無計可施。

  那「詐屍」的藥人好似發狂的野獸,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語的嚎叫,然後猛地向她撲了過來。

  周翡本能提掌去擋,無力的手掌卻不聽使喚,只能任憑那藥人撲到了她身上,他還有氣,氣息卻急而淺,噴在周翡脖頸上,帶著揮之不去的腐朽味道,藥人力氣極大,一雙瘦骨嶙峋的手臂好似兩根鐵條,死死地錮在周翡身上。

  周翡的雙腳離了地,被那藥人從地上拔了起來,甩了半圈出去,隨即那藥人身體倏地一僵。

  周翡睜大了眼睛。

  他居然以後背為盾,用那高瘦的身體擋在周翡面前。

  封無言那一把要命的長針悉數釘在了他身上!

  夜風在週遭竊竊私語,月色漸黯,而星光漸隱,只剩下一顆晨星,孤獨而無聊地掛在黑幕一角。

  有那麼一瞬間,周翡好似感覺到了什麼,她緩緩地抬起手,便要去揭藥人的面具。

  藥人卻怒吼一聲,一把推開她,周翡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倒在地,摔得眼前一黑。

  封無言沒料到這藥人會突然衝出來,只看見他一面攪了自己的事,一面將周翡扔了出去,正在莫名其妙,便見扔下了周翡的藥人猝然轉身,背著一後背的長針,以手做爪,朝那封無言發難。

  封無言只好應戰,輕叱一聲,長笛如尖刺,戳向那藥人眼眶。

  藥人力氣雖大,此時周身的關節卻好似鏽住似的,不怎麼靈活,橫衝直撞地上前來,封無言的笛子筆直地穿過他臉上鐵面具,直戳入他眼眶。

  從眼眶處入腦,便是什麼妖魔鬼怪也斷不能活了。

  封無言手上陡然加力,卻不防那藥人不躲不閃,一張嘴咬住了他的手腕。

  這藥人不知同黑判官有什麼深仇大恨,死到臨頭竟然還要咬下他一塊肉,封無言不由駭然,手上使勁,小半根長笛都沒入了藥人的眼眶。

  藥人方才急促如風箱的呼吸戛然而止,站著斷了氣息,牙卻依然嵌在封無言手腕上。

  封無言大叫一聲,強行掰開那屍體的牙關。

  他的手腕這會已經沒了知覺,傷口處黑紫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那藥人浸染蠱毒已久,居然連牙關中都帶了毒。

  封無言滿頭冷汗,一邊運用相抗,一邊拚命擠傷口的毒血,可那麻痺的感覺卻順著傷口一路往他胸口爬。

  這時,有刀光一閃,封無言手忙腳亂的動作一頓——

  碎遮從他胸口處緩緩露出一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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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22:49:20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五章 見證

  周翡捅完黑判官,就真的沒力氣拔刀了,只好任憑碎遮插在屍體上,旌旗似的豎在一地狼藉中間。

  她脫力地往後退了幾步,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又順著樹幹滑到了地上。

  畢竟是年輕,她手背上的傷口很快結了痂,血跡混在浮塵裡,幾乎看不出皮膚底色。

  周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心分明已經被經年日久的揮刀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方才持碎遮時太過用力,居然將厚繭也蹭破了。

  如果不是她實在沒有餘力,斷然不會這麼痛快地殺了封無言,她還想知道真正的沖霄道長的下落,想知道齊門禁地裡為什麼會養著一隻涅槃蠱蟲,想問清楚這金盆洗手已久的刺客到底同海天一色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殺殷沛、又為什麼要連自己也一併除去……

  不過現在都省了。

  畢竟真相可以事後探究,但一個不果斷,小命玩沒了,就什麼都不用問了。

  周翡開始覺得有點冷,好像從她下山的那一刻開始,她年幼時嚮往的那種可以和路人坐下喝一壺酒的江湖便分崩離析了,她被迫變得多疑、多思,懷疑完這個又戒備那個,隨時預備著被一臉善意的陌生人暗算,或是被原本親近信賴的人背叛……可是她天生便不願意多想多慮,有時候覺得自己想得腦子都要炸了,卻還是做不到「世事洞明」。

  對了……還有那個捨身救她的藥人。

  封無言最後撬開了藥人的牙關,將戳在他眼中的鐵笛拔了出來,用力過猛,將他臉上的鐵面具和幾顆門牙一併掀飛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一張臉。

  再英俊的人,眼睛被捅出一個窟窿,形象也齊整不到哪去,何況這人多年身中蠱毒,已經脫了相。

  他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張開的唇齒間還掛著些許血跡,醜得十分駭人。

  周翡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才從那尚算保存完好的半截眉目中看出了一點端倪,依稀認出個熟人的輪廓——好似是當年他們在永州城外偶遇的興南鏢局少爺朱晨。

  殷沛搶過活人死人山,其惡績比以前的四大魔頭加起來都更上一層樓,死在他手裡的無辜不計其數,一個小小的鏢局,家道中落,過去便要靠依附在霍連濤手下才能勉強度日,夾縫求存,與無根之草沒什麼分別,想必在如今世道,便是一夜滅門,也沒人會惦記著給他們伸冤報仇。

  永州一行,發生過太多的事,記憶裡濃墨重彩處足能畫出一大篇,相比之下,途中順手搭救的小小鏢局好似個添頭,實在沒什麼叫人記住的價值。

  如今回想起來,周翡只記得一行人裡有個頗為見多識廣的老伯,一個面容模糊的大姑娘,還有個沿途當裝飾、一跟她說話就結巴的小白臉。

  周翡年紀漸長,閱歷漸深,很多事不必再像以前那樣非得條分縷析才明白,心裡隱約明白朱晨為什麼幫她。她微微仰頭靠在冰冷的樹幹上,感覺週遭夜風好似不堪重負,將散在其中的水氣沉甸甸地墜成露水,漉漉地壓在她髮梢眉間,她心裡浮起萬般滋味,不算驚濤駭浪,卻也百轉千回。

  不過無論她坐在這裡發什麼感慨,思什麼故事……對於朱晨來說,也都是無關緊要了。

  因為晚了。

  周翡不知在滿地屍體的林中坐了多長時間,想起謝允那段風花雪月的《離恨樓》,前些年紅遍大江南北的戲文,已經銷聲匿跡良久,連最蹩腳的藝人都不再唱了——人們不愛聽了,這些年越發兵荒馬亂,人人疲於奔命,傳唱的都是國仇家恨。

  風花雪月太遠,過時了。

  曹仲昆已死的消息不知有沒有傳到周以棠那裡,想必大戰又要開始。

  江湖中也暗藏風波,幾代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武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每個人都有一套千回百轉的故事,每一時都有人死,每一刻都在爭鬥。眾多不知何處而起的因果好似細線,被最廢物的手藝糟蹋害過,織成了一團亂麻,周翡連個線頭都找不著,只覺得人人都在自作聰明,人人都被網在其中,就好像這永遠也過不去的未央長夜一樣,一眼望穿了,依然看不見頭。

  周翡試圖將種種事端理出個先後條理來,不料越想越糊塗,只好疲憊地閉了眼,任憑意識短暫地消散,靠在樹幹上半暈半睡著了。

  直到漫長的一宿過去,她才被刺破天宇的晨光驚擾。

  擾人的晨光中夾雜著幾聲琴絃輕佻的動靜,周翡睜開眼的一瞬間已經警醒起來,一眼便看見逆光處有個人坐在樹梢上,就在距她不到一丈遠的地方。

  那人卻輕飄飄地坐在樹梢上,兩鬢已經斑白,身上穿了一件妖裡妖氣的桃紅長袍,長髮披散在身後,手中還抱著個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見蹤影的木小喬!

  周翡一驚,下意識地去摸腰間兵刃,摸了個空,才想起碎遮還卡在封無言的屍體上。

  木小喬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十指壓住琵琶弦,從樹上跳了下來,在眾多屍體中間走了一圈,然後自來熟地轉頭問周翡道:「殷沛還是跑了嗎?封無言是你殺的?」

  周翡張了張嘴,但受傷後嗓子有些腫,她一時沒發出聲來。

  木小喬「嘖」了一聲,動手從封無言背後抽出了碎遮,摸出一塊細絹,將刀柄和刀身上的血跡擦乾。

  「碎……遮。」木小喬念出刀銘,歪頭思量片刻,說道,「有點耳熟,這是你的?」

  以周翡如今在破雪刀上的造詣,本是不必怕木小喬的,可這會她一身重傷,刀還在別人手裡……就不大好說了。

  誰知下一刻,木小喬一抬手,把碎遮拋給了她。

  周翡一抄手接住,不由得鬆了口氣,只有握住刀柄,她才有自己雙腳踩在地面的踏實感。她略帶疑慮地打量著這位前任大魔頭,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你不用那麼緊張,」木小喬一邊用腳尖將封無言的屍體翻過來仔細觀察,一邊頭也不抬地對周翡說道,「我不殺女人。」

  周翡聽了這番不要臉的標榜,實在哭笑不得,便重重清了一下嗓子,啞聲道:「你怎麼不說自己還吃齋?」

  木小喬竟未動怒,坦然道:「不騙你,我確實不殺女人——只殺男人和醜人,其貌不揚的在我這裡不能算女人,殺便殺了。」

  周翡無言以對,感覺能說出這話的人,腦子裡想必有個洞庭湖那麼大的坑。

  不過周翡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也沒什麼。因為木小喬一直是個舉世聞名的大魔頭,向來不講搭理,整日恃強凌弱、濫殺無辜,想取誰性命就取誰性命,他今日說醜的不算女人,明日說年紀小的不算女人,後天沒準又變成年紀大的不算女人——反正都是自己說了算,取決於他想對誰下手而已。

  人們評判山川劍之類的聖人,往往標準奇高,但凡他有什麼地方處理不當,便覺此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有偽君子之嫌。但對木小喬之流便寬容得多,只要他不暴起咬人……或是只要他咬的人不是自己,便還能從他身上強行分析出幾絲率性可愛來。

  周翡也未能免俗,很快便「原諒」了木小喬的出言不遜,問道:「朱雀主許久不露面了,今日到此地有何貴幹?」

  木小喬攏了一把鬢角的亂髮,說道:「我來瞧瞧那個鐵面魔,聽說那小子就是殷沛,山川劍鞘也在他手上?」

  周翡道:「不錯。」

  木小喬便說道:「按理這不關我的事,只不過上回在永州,羽衣班那老太婆算是幫過我一把,雖然她沒什麼用,不過我不欠人情,這回也來幫她一回。」

  永州城裡,霓裳夫人出面爭奪過慎獨印,為什麼算是「幫過木小喬一把」?這回圍剿殷沛,她又是因為什麼?

  木小喬這句話語焉不詳,內涵卻十分豐富。

  周翡想了想,遲疑著試探道:「恕我愚鈍,沒聽明白……朱雀主幫霓裳夫人什麼呢?」

  木小喬看了她一眼,笑道:「想問什麼直說,我才不管什麼誓約盟約限制,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周翡本來就不擅長打機鋒,立刻就坡下驢,直言道:「所以朱雀主也是『海天一色』的見證人。」

  「不錯。」木小喬道。

  周翡又道:「霓裳夫人曾經說過,所謂『海天一色』,並沒有什麼異寶,只不過是一個盟約。」

  「一群大傻子立的誓約。」木小喬道,「雙方互相不信任,便找了一幫兩頭拿好處的見證人——比如我,一邊給我的好處是答應幫我查一個仇人的身份,另一邊答應幫我脫離活人死人山。」

  周翡恍然大悟——這麼看來,魚太師叔他們也一樣,當時鳴風樓主兄弟兩人中了透骨青,一邊給了他們「歸陽丹」,一邊給了他們退隱容身之地。

  怪不得當年老寨主李徵力排眾議,將格格不入的鳴風樓引入四十八寨。

  周翡問道:「那誓約到底是……」

  「就是不洩露『海天一色』的秘密,」木小喬道,「你別看我,看我沒用,那秘密至今沒洩露過,所以我也不知是什麼。保密人大多家大業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見證人卻大多是刺客之流,藏在暗處,一方面盯著保密人不洩密,一邊見證他們不因此被殺人滅口……好比個買房置地的『中人』,你明白麼?」

  周翡被這裡頭亂七八糟的關係繞暈了,低頭沉思。

  「水波紋就是那些保密人最後的保命符,要是對方生了惡意,要害死他們,保密人便能通過約定方式將信物託付給見證人,據說幾件信物湊在一起,就算當年的保密人都死乾淨了,也能拼湊出『海天一色』的秘密來。」木小喬道,「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保密人沒有洩露秘密,也都死於不相干的事,看來不能算是『殺人滅口』,此事便該一了百了了,至於那水波紋的信物被別人拿去也無所謂,反正他們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

  周翡道:「所以當年山川劍被鄭羅生拿去,霓裳夫人也並未出面去追?」

  「追也沒用,羽衣班那婆娘鬥不過鄭羅生。」木小喬一擺手,「不過確實也這樣,殷聞嵐絕不會將『海天一色』四個字洩露給鄭羅生,她若是不依不饒去追討,反倒等於將這事捅出來了,這才一直沉默,只是……」

  木小喬話音一頓,周翡飛快地接道:「只是沒想到好多年以後,『海天一色』居然不知怎麼被捅出來了,還因為一堆越傳越離譜的傳說,導致大家都趨之若鶩地爭奪,所以朱雀主當年去永州是為了收回慎獨印?」

  「哈!」木小喬長眉一挑,「我才不像羽衣班的女人那麼愛管閒事,我就是取霍連濤的人頭去的。」

  周翡沒理會他這番出言不遜,說道:「那霓裳夫人這回是為了從殷沛那收回山川劍?」

  「大概吧。」木小喬道,「那姓柳的肉球出身泰山,我與泰山派素有齟齬,便沒露面,沒想到他們打得那麼熱鬧,居然叫殷沛無聲無息地跑了……咦?這是……」

  周翡剛想問他黑判官是否也是見證人,以及此人是什麼來路,便見木小喬負手站在一邊,頗為感興趣地低頭望著一隻巴掌大的蟲屍,說道:「聽說齊門那老道士抽羊角風,不知從哪找到了涅槃蠱苗,我還當是謠傳,原來世上真有這東西……嘖,可惜被你一刀劈了,聽說老道士養著這玩意是為了入藥呢。」

  周翡聽見一個「藥」字,立刻把什麼都忘了:「入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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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六章 荒塚

  木小喬道:「我怎麼知道?」

  周翡病急亂投醫地上前一步:「求前輩告訴我。」

  木小喬挑眉看了她一眼,突然不知怎麼臨時起意,猛地伸出他那隻專門掏心的左手,抓向周翡咽喉。

  幸好周翡雖然心神微亂,卻沒有真的將他那句「不殺女人」的鬼話當真,她在極有限的地方,一把將碎遮往上拋出,刀背「嗆」一下撞在木小喬那凶器一樣的指甲上,隨後她單手一帶刀柄,橫刃往前一推,繼而毫無預兆地變擋為砍。

  木小喬被迫側身避開,刀風的餘韻撥響了他手中的琵琶,「錚」的一聲。

  木小喬長髮與長衣在晨風中亂七八糟地飛成了一團,他緩緩將指甲收入掌心。

  他的臉很白,眼珠卻格外的黑,這些特點若是生在少女身上,該是很好看的,可是落在一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身上,便活脫脫是個吊死鬼的模樣了,幸虧他今天大發慈悲,沒塗胭脂,倒是沒有前幾次「盛裝登場」時那麼駭人。

  周翡無奈道:「我早知道朱雀主準得食言而肥,只是沒想到您吃得這麼快。」

  木小喬「哈哈」一笑,將清亮的嗓音捏了起來,捏出了一把能以假亂真的女聲,俏生生地說道:「哪裡,我看那齊門呀,也散了攤子,霍家呢,也斷子絕孫了,殷聞嵐的兒子好大出息,在外頭給那蟲怪當孫子,倒是你們李家一支,還有些人留下來,想好好端詳一二呢,你要是出息,我就把涅槃蠱的故事告訴你。」

  周翡冷笑,要是「端詳」完發現不怎麼樣,搞不好就「失手誤殺」了,這大魔頭到時候還有說辭——你死你的,我又不是故意的。

  木小喬把玩著自己的指甲,目光從周翡身上緩緩掃過,每一次停頓,都彷彿暗示著周翡身上的一處空門,他好像個抓到了耗子的大貓,用爪子將獵物來回扒拉著玩,不恐嚇個夠,不肯輕易下嘴。

  周翡卻突然動了,她看也不看木小喬,徑直邁開步子繞過他,撿起頭天晚上掉落在藥人之間的鞘,將碎遮還刀入鞘。

  木小喬:「……」

  他頭一次見識到這樣囂張的「傻大膽」,有點新鮮。

  周翡不慌不忙地說道:「我聽一位長輩說,上一代人中,朱雀主的資質可謂其中翹楚……之一,但是年輕的時候戾氣太重,練的功夫學名叫做『百劫手』,走了傷人傷己的旁門,鼎盛時固然無堅不摧,可一旦走起下坡路,便也如江河日下,我原先不信,現在看來是真的。」

  「百劫手」三個字一出,木小喬的神色便是一頓,只是他城府深沉,沒露出什麼,只淡淡道:「哦?」

  「三年前我在永州見朱雀主,見你身形已略有凝滯,」周翡將長刀背在身後,在原地踱了幾步,又轉頭一指木小喬胸口道,「方才見朱雀主出招,感覺更明顯一些,你檀中氣息不順,百劫手便欠了幾分果斷,不然就憑當年活人死人山的四聖之首一爪,我也沒有那麼容易避開。」

  木小喬奇道:「你們不都說四聖之首不是鄭羅生嗎?」

  周翡很文靜地低頭一笑,說道:「鄭羅生算什麼東西。」

  木小喬皮笑肉不笑道:「小姑娘,你這是究竟在奉承我,還是在嚇唬我?」

  周翡站定,不答反問道:「朱雀主素日是不是還有頭痛之症?」

  木小喬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周翡略一攤手,說道:「我可不是算命的,方才朱雀主的百劫手再高一寸,撞到的便是我的刀柄,我必來不及取刀變招,以閣下這身高,不該這樣『眼高手低』,大約是長期垂目所至吧?這才有這一猜。」

  木小喬緩緩道:「哦?若我再高一寸,你『必來不及取刀變招』?那你又怎麼敢這麼使刀?」

  「蒙的,」周翡十分敷衍地笑道,「可能運氣好。」

  她說話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伸手彈了彈自己的左臂,微微活動一下脖頸,手掌自頸側擦過,又好似沒睡醒一樣,按起了右邊的太陽穴。

  木小喬下意識地將琵琶端在了身前——周翡點到之處全是他身上微恙處,方才她那招劈砍顯然留了餘地,否則一擊不中可以中途直接變做「破」,若取他左肩,木小喬必不甘心在一個小輩面前躲閃,肯定會反擊。

  然而以那種姿勢,他左手必被碎遮壓制,提不起來,只能轉過半圈,側身以右臂格擋,而「破」乃是破雪刀中變招最多的一式,因擊其一點,隨時能幻化為「斬」「劈」等、甚至滑入「山海風」中的招數,倘若周翡的刀夠快——不必很快,能和當年她在永州時差不多便可以——她就能轉成「風」,招式將老未老時變過去,剛好能擦過他右脖頸!

  木小喬見她煞有介事地按太陽穴,腦子裡那根三五不時要出來搗亂的筋好似又有蠢蠢欲動之意,「突突」地跳了起來。

  「我的刀一直是瞎練,鮮少能遇上前輩高人指點。」周翡道,「難得朱雀主仗義,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話音剛落,周翡便棲身上前,碎遮在半空中出鞘,這本朝第一國師的遺物果然非同尋常,流星一般的光順著刀刃疾馳而過,木小喬聽見風聲時,那刀已經到了近前。他悚然一驚,將琵琶往前一推,這一回,碎遮卻在空中劃出一道極複雜的弧線,分毫不差地避開了那琵琶琴身,直指木小喬端琵琶的手,逼得他不得不避其鋒芒。

  木小喬料到這姑娘或許得到了南刀幾分真傳,卻沒料到她年紀輕輕,一把刀竟然已經走到了這種地步,神色一時陰晴不定,說不出話來。

  他再一回頭,卻見紛繁的刀光倏地煙消雲散,周翡好像她突然發難一樣,又毫無預兆地驟然止歇,她隨手收起碎遮,似笑非笑地對木小喬道:「這回朱雀主可打量清楚了?」

  木小喬盯著她瞧了許久,忽然說道:「你的刀同李徵不太一樣。」

  周翡從身上扯下一塊乾淨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將那怪蟲涅槃蠱的屍體包起來:「自然比不上我外公——朱雀主方才說告訴我這蠱蟲的故事,現在可以說了麼?」

  木小喬沒理會,將放下琵琶,目光放空了,望向灑在地上的晨曦,半晌,方才出神似的說道:「李徵刀法很好,取各家之所長,透著一股淵博中正之氣,我見他時,他沒有你那麼深重、那麼包羅萬象的殺機。若論修為,你還比不上他,但倘若他還在世,真要動刀,也未必能贏你。」

  周翡一愣,沒料到木小喬對她的評價忽然這麼高。

  木小喬突然有點索然無味,他一生想怎樣便怎樣,恣意任性、罔顧聲名,輕生也不重諾,無義無情,睥睨群雄,到此,方才意識到被他睥睨謾罵的「群雄」都已經老死年華裡了,好似不過一夜之間,那些不值青眼一看的少年人們便都開始嶄露頭角。

  霜華落盡,他再怎麼孤高自許,也是老了。

  他便平淡無奇地講道:「相傳涅槃蠱是從關外某個神神叨叨的巫毒墓裡挖出來的,在地下埋了不知多少年,出土時已經是個乾癟的殼,卻居然還是活的,它一出世便將當世挖墳掘墓的幾個賊變成了自己的藥人,藥人們橫行過一時,好像還成立了一個什麼『涅槃』神教,很是威風,因涅槃蠱嗜好高手血肉,便驅使它的傀儡們惹了不少人命官司,涅槃神教自然犯了眾怒,當時武林盟主牽頭,帶了中原十六門派一同前去討伐,國師呂潤那時還是個意氣風發的藥谷弟子,代表大藥谷前去助拳,身上帶了七種剋蟲的藥粉,至今都已經失傳,其中一種正是涅槃蠱的剋星,制住了母蠱,方才剿滅了這個『藥人』神教……只是個傳說,不知道真假,那時候我還沒投胎呢。」

  「呂國師當年親口證實涅槃蠱已被他藥死,至於後來為什麼又活了,嘿嘿。」木小喬十分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說道,「那可得問問你們名門正派是怎麼想的了。不過有謠言,說這蠱蟲之所以名『涅槃』,是因為它有起死回生之功。」

  周翡:「……」

  如果別人告訴她,這東西能祛痰止咳、解毒化瘀……哪怕說是能壯陽呢,她都信的,可是「起死回生」?

  這也太沒邊了,一聽就知道是胡說八道,她不由得有些失望。

  隨即她轉念一想,覺得自己確實也是瞎激動,呂潤的《百毒經》還在她手上,這涅槃蠱母要真有什麼藥用價值,應該會有所記載才是。

  「我還聽到過幾個江湖謠言,」木小喬想了想,又道,「呂潤留下涅槃蠱,據說是為了讓趙毅將軍還陽,齊門那牛鼻子就不知道為什麼了,他早年同大藥谷私交甚篤,涅槃蠱都能弄到手,想必手裡還有其他好東西。你要真好奇得厲害,可以去試著找找齊門禁地,反正齊門現在已經沒人了,不算擅闖,據說就在湘水一帶,離你家不太遠,只要他們慣常藏頭露尾,又喜歡裝神弄鬼地搞一些陣法,找不找得到就看你自己了。」

  周翡本來十分可有可無,此時聽到「其他好東西」,頓時眼前一亮:「多……」

  「謝便不必了,看你樣子好才同你多說幾句,唉,這世道,上躥下跳的都是些醜得可殺之人。」木小喬冷漠地感嘆了一聲,便不再理她,盯著封無言的屍體看了片刻,將他翻過來又調過去地踢著玩了一會,嗤笑道,「可憐的老東西,武功稀鬆,虧心事又幹太多,仇家比我還多,這些年美其名曰當『見證』,龜縮在齊門裡方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齊門一暴露就開始惶惶不可終日,只敢拿著兄弟的名號行走江湖,不料人家還是沒拿他當自己人,到死也沒叫他找到齊門禁地的門往哪邊開,怪不得那麼恨殷沛。」

  周翡:「……」

  她這才知道,原來封無言剛開始只是利用自己對付殷沛,後來竟是因為殷沛多嘴多舌地當著她叫破了「黑判官」的名號,才逼他要殺自己滅口。

  這冤情簡直沒地方訴!

  木小喬說完,便不再搭理周翡,輕輕一撥琵琶弦,唱道:「音塵脈脈信箋黃,染胭脂雨,落寂兩行,故園有風霜——」

  正是久未聞聽的《離恨樓》。

  木小喬一句唱完,人已經在數丈開外,反覆吟詠的靡靡之音低回婉轉,卻極有穿透力地傳出了老遠,大概是在昭示霓裳夫人他已經來過了的意思,所謂「人情」還得也是敷衍。

  周翡立刻便要掉頭回柳家莊找李晟,臨走又想起了什麼,神色複雜的看了朱晨一眼,走到他身邊靜默片刻,伸手將他那隻僅剩的眼睛合上,忽然看見他衣袖間掉出一塊小小的牌子,便拂去上面的塵土,撿起來看了看,只見那小木牌被人摸索得油光水滑,不少字跡都淺了,上面的「興南鏢局」幾個字倒還清晰可認——正是朱家的舊物。

  周翡想了想,把木牌收起來,又在旁邊尋了一處土壤鬆軟的地方,刨了個淺坑,削下一塊木頭刻了個碑,將人入土為安了。

  晨光掃過光怪陸離的小樹林,也掃過了修羅場一般的柳家莊。

  倖存下來的人全都一臉呆滯,不知自己是怎麼劫後餘生的——頭天晚上太混亂了,先是蠱蟲大爆發,人們互相踩踏奔逃,幸虧李晟情急之下以煙花示警,率先將火把引燃,又勉強穩住各大門派,急忙將剩下的「流火」四處潑灑,方才沒落到滿地血屍的下場。

  誰知他們剛緩過一口氣來,那些耀武揚威的怪蟲突然同時落地死了,李晟先是一驚,隨後又是一喜,心裡知道肯定是周翡追上了殷沛,然而還不待他慶幸,那十八個藥人一個個就跟瘋了似的大肆屠殺。

  李晟滿身狼狽,簡直不知道自己這一宿是怎麼過來的,嗓子已經喊啞了,只覺跟著周以棠打一宿仗都沒這麼可怕。

  偏偏他還不能直接脫力暈過去,場中各大門派雖然都是被他一句話坑進來的,但苦戰一宿,儼然已經將李晟這年輕的後輩當成了主心骨,一大幫人圍著他七嘴八舌。

  李晟總算體會了一回當年周翡初出茅廬就被傳為「南刀」是個什麼感受了,簡直煩不勝煩,還得裝出一副謙遜有禮的樣子,心裡頭一次期待著周翡趕緊滾回來,好把殺魔頭殺蠱蟲的名頭往她身上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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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22:49:4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星

  可周翡去哪了呢?

  李晟先是找到了假山中藏著的吳楚楚,吳楚楚早早被周翡藏起來,她生性謹慎,又生怕自己武功低微給人家添麻煩,周翡叫她躲起來,她就躲起來,心裡再好奇,也能忍住絕不往外多看一眼,因此也說不清周翡去哪了。

  李晟從半夜三更等到日出地面,周翡依然不見蹤影。

  剛開始,李晟一邊焦頭爛額,一邊在心裡暗罵周翡那不靠譜的東西,可等到天亮還不見人,他開始有點慌了。

  周翡這些年一直在外面四處野,連北斗童開陽的宅子都敢燒,膽大包天,卻沒創下什麼收拾不了的禍,如今照樣活蹦亂跳的,按理說,其他本領不知有多少,保命的本領應該是不缺的……可那殷沛並非是可以常理度量之人,他自己已經武功高強,身上還帶著那種見血封喉的怪蟲,周翡單獨追出去,會不會出什麼事?

  李晟艱難地維持著自己處變不驚的假面具,心裡的不安好似一鍋架在火堆上的水,開始是冒泡,隨後天越來越亮,「水」也越燒越沸,「咕咕嘟嘟」地眼看要炸鍋。

  柳家莊裡的這些蠱蟲和藥人都倒了,依照常理推斷,很可能是母蠱被殺了。

  蠱母怎麼死的?是不是周翡殺的?

  李晟方才連周翡什麼時候突然失蹤的都沒看見——如果真是她殺了母蠱,能從殷沛那全身而退嗎?萬一不能,他回去怎麼跟大姑姑交代?

  李晟越想越擔驚受怕,偏偏所有人都不讓他全神貫注地坐那擔心,時時刻刻不叫他消停。

  「李少俠,這些藥人的屍體你看怎麼辦?」

  「李少俠,傷者都安排下去了,你看那些中了蠱毒的怎麼處理?」

  「李少俠,我聽說近日有北斗的人在附近出沒,咱們鬧出這麼大動靜來,會不會招來朝廷走狗?」

  「李少俠……」

  煩得李晟後悔得肝膽俱裂,恨不能回到頭一天晚上,抽自己兩巴掌,他狠叨叨地自己跟自己較勁,心裡道:「怎麼哪都有你,當這是蜀中山頭嗎,跟著瞎攙和什麼?輪得到你出頭嗎?」

  李晟到柳家莊來,純粹只是「人情面子活」,李瑾容命他帶幾個人過來撐個場面而已,所以十八藥人剛一露面的時候,他一看形勢不對,立刻就跟其他門派一樣縮了。

  四十八寨以前自成一國的時候,幾乎不與外人來往,可是幾年前曹寧帶兵圍困蜀中那一回,卻叫李瑾容看出了寨中不少門派都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趨勢——想當年跟著李徵老寨主打出「奉旨為匪」的那些都是何許人也?隨便丟一個名字出去都能落地有聲,砸出個噹噹響的坑來。

  可是如今的年輕人呢?

  就連李晟小時候那眼高手低的熊樣都能算是「出類拔萃」,四十八寨後繼無人可見一斑。

  這樣的亂世裡,世外桃源長不出什麼好苗來,只能長一山谷任人採摘的青菜和蘑菇,李瑾容這兩年刻意恢復了同外界的來往,時常放年輕人出門辦事。

  這回柳老爺暗中召集各大門派圍剿鐵面魔殷沛,當然也給四十八寨去了信。李瑾容這老江湖一聽就知道怎麼回事,知道各大門派礙於面子,肯定會響應,但這些年來,碩果僅存的名門們早習慣偏安一隅了,去了也未必肯出什麼力,多半也就是過去給助個威,倘若真有人出手收拾大魔頭,便跟著收拾一下戰場,算是助拳,見勢不對,一準是比誰跑得都快。

  正好李晟在附近,李瑾容便從附近暗樁中抽調了一批人手給他,叫他代表自己過去。

  李晟從小心眼很多,在外人面前也素來穩重,沒有周翡那狗不理的臭脾氣,李瑾容不擔心他會闖禍,去了幾封信叫幾個故交幫忙照看一下,又囑咐李晟「便宜行事,千萬小心,跟著前輩,不要隨便出頭」——意思是讓他在各大門派面前跟著混個臉熟,有少林武當等泰斗在前,別人出手他就敲敲鑼邊,別人跑路他就跟著跑,反正那些老江湖一個個鬼精鬼精的,跟著他們吃不了虧。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大當家也沒料到,李公子在她面前的「穩重」,至少八成都是裝出來的,並且關鍵時刻,比看似不靠譜的周翡還能熱血上頭。

  李大當家一句囑託,他給掐頭去尾,只做到了「便宜行事,隨便出頭」八個字。

  李晟深吸了口氣,強行將一聲「不要煩我」的怒吼壓了回去,硬是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故作淡定道:「屍體自然要和蠱蟲一起清掃,弄到一起燒了吧。蠱毒麻煩楊兄……」

  楊瑾雖然自己只能當個打手,但手下一幫擎雲溝的南疆採藥人還是頗能派得上用場,一聽這吩咐,立刻將他們四肢發達只會砍人的門主丟在一邊,被李晟支使得團團轉起來。

  柳老爺忙搭腔道:「請諸位神醫不吝醫藥,一干費用我柳家莊全包。」

  「還有北斗,也確實在這附近,前一陣子我遇到過,因為一點別的事,與那童開陽交過手,這會按理他們應該南下了……不過也不好說,以防萬一,能否請諸位前輩各自派些人手,到山莊附近巡視一二?」李晟想了想,又補充道,「要是有什麼變故,可以用我四十八寨的聯絡煙花互通消息。」

  柳老爺微嘆了口氣,點頭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都聽李少俠的吩咐。」

  李晟衝他微微一笑,將四十八寨的自己人叫到身邊,低聲吩咐道:「你們一起去,兵分三路,找周翡,不要聲張。」

  暗樁們立刻領命而去,表面上跟眾人一樣在柳家莊外圍巡邏,實際假公濟私,到處找人。

  李晟打發了一干庶務,想起李瑾容的囑咐,悔得腸子發青——剛到柳家莊的時候,不少前輩主動跟他搭話敘舊,還和顏悅色地為他引薦了不少人,李晟人情練達,自然知道肯定是李瑾容提前給他打的招呼,託人家照顧。

  結果人家照顧了他,他卻一時衝動,反而將大家都給拖下了水。

  李晟方才威風得不行,這會卻一想起自己辦的破事,心裡就直冒苦水,只好硬著頭皮親自一家一家走,探望傷者,送完藥又低聲下氣地跟人反省自己思慮不周。

  別人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膽小怕事的,雖然剛開始許多人是被李晟逼出來的,但此一役畢竟打滅了鐵面魔囂張的氣焰,雖然不知那鐵面魔本人的屍體是否也在大火裡,但殺他這一眾藥人,又剿滅了那麼多蠱蟲,已經非常揚眉吐氣了。

  都是以「俠義」立身之人,忍氣吞聲地偏安一隅也多半出於無奈,誰願意整日苟且?就是一開始對李晟頗有微詞的,見他事後不驕不躁誠誠懇懇,又有柳老爺舌燦生花地打圓場,也便揭了過去。

  霓裳夫人調息良久,走過來同李晟告辭。羽衣班雖然金盆洗手很多年,到底是刺客一流,不大願意混跡在人群中。

  霓裳夫人道:「要是沒有別的差遣,我們這便去了。」

  此地到底是柳家莊,送客也該柳老爺出面,李晟便沒有越俎代庖。

  而那霓裳夫人雖然已經一把年紀,但多年來卻極重保養,武功又高,因此看起來並不顯老,反而隨著歲月流逝,身上有種洗練過的倦怠嫵媚,身後還跟了一大群妙齡的女孩子。

  李晟知道非禮勿視,便避開視線不去直視她,只恭恭敬敬地對她執晚輩禮道:「是,多謝前輩仗義之舉,前輩慢走。」

  霓裳夫人覷著他,突然輕輕笑了一聲,伸出手指去挑李晟的下巴。

  李晟從小跟李妍周翡一起長大,長到青春年少的大好年華,對小姑娘的印象只有兩個,一個是「麻煩精」,一個是「討厭鬼」,雖然也看「《山海經》」,但不過圖個新鮮,對畫片外真真正正的女孩子總有點敬而遠之的意思,又兼言行頗受周以棠君子風度影響,沒有要緊事,斷然不會主動找外人家的女孩說話撩閒,從來沒經受過這個,當即被霓裳夫人嚇一大跳,木著臉往後退了半步。

  霓裳夫人大笑道:「你這小哥,我做你奶奶也使得的,躲個什麼?」

  李晟又退了一步:「前輩玩笑了。」

  「你啊,同你祖父一樣無趣。」霓裳夫人虛虛地伸手一點他額頭,笑完,卻又正色下來,整了整散亂的衣袖,略微壓低了聲音,對李晟說道,「日後多到江湖上走動走動吧,我瞧你姑姑應該也是這個意思,否則不會將你派來。」

  李晟沒領教過這種變臉如翻書的路數,一時不由得有些迷惑。

  霓裳夫人側過身,目光一掃仍停留在柳家莊中的眾人,輕聲道:「大傢伙對你好,不單是瞧在你們大當家的面子上,昨夜你帶著眾人打退殷……鐵面魔,想必叫大家看到了一點希望。」

  李晟十分茫然。

  「你是名門之後,」霓裳夫人對著他笑道,「小人當道的時候、人人自危的時候、每個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希望再出一個李徵殷聞嵐那樣的人物,明白嗎?」

  李晟一聽,心說這不是瞎扯麼?

  他至今連李家破雪刀都沒入門呢!李瑾容看到周翡的刀,才知道自己對小輩人看法太侷限,後來其實親自寫了一份破雪刀的刀譜給他,而周翡雖然很不是東西,但比較大方,而且十分自負,練武這事上,問她什麼她都說,不會私藏。

  但李晟雙劍使慣了,而且受四十八寨各門派雜學影響頗深,總是不得門而入,久而久之,乾脆也就大概練練,知道這「家學」是怎麼回事就得了,沒再下過功夫。

  「不必妄自菲薄。」霓裳夫人眼角微微一彎,露出幾道俏皮的紋路,「振臂一呼天下應的,有時不見得是武功最高的,你很好,想清楚自己往後要走什麼樣的路,不要辜負了長輩們拳拳之心,代我向阿翡問好。」

  她說完,不待李晟反應,便轉身而去。

  李晟莫名其妙,忍不住對旁邊吳楚楚道:「她什麼意思?是讓我學霍連濤,也去弄個武林盟主當當嗎?」

  吳楚楚眨巴眨巴眼,還沒說什麼,李晟便反應過來自己拿她當了李妍,語氣過分親密了,頓時尷尬得不行,忙一低頭,含糊道:「我也出去找一趟周翡。」

  說完,他腳下抹油,便要溜走。

  之前還好,此時李晟見了眾人看他的眼神,又想起霓裳夫人那句「每個人都希望再出一個李徵殷聞嵐那樣的人物」,他就跟衣服裡爬滿了蟲子似的,渾身不自在,一路低著頭,貼著牆邊往柳家莊外溜。

  好不容易避開眾人視線跑到柳家莊外,李晟還沒來得及鬆口氣,眼前一花,一個人冒冒失失地堵住了他。

  李晟倏地吃了一驚,看清來人,頓時又喜又怒,張嘴便訓斥道:「周翡,你死哪去了?」

  「別廢話,」周翡道,「快點跟他們說一聲,跟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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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味

  李晟白白擔驚受怕了半宿,讓周翡氣得鼻子歪到了耳垂上,當即使了個千斤墜,站成一根坐地樁,問道:「跟你走哪去?你幹嘛去了?為什麼耽擱這麼久不回來,還有……」

  他皺著眉,打量著周翡一身黑一塊白一塊的污跡,沒好氣地拍開她那髒爪子,正想問她從哪個泥坑裡滾成這樣。

  便見周翡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個布包塞給他,大方道:「對了,還有這個,拿去。」

  李晟狐疑地接過來:「什麼……」

  「東西」二字尚且卡在喉間,李晟便跟那被利刃劈開的涅槃母蠱看了個對眼。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胸口一顆心陡然從「緩緩行路」變成了「奪路狂奔」,差點要順著嗓子眼從頭頂噴出去。

  李晟手一哆嗦,第一反應便是將此物扔出去,隨即又想起這蠱母雖邪,卻也十分珍貴,忙又慌慌張張地捧住,一時也不知是要扔還是要捧,兩隻手忙了個不可開交。

  他好不容易將涅槃蠱母抓在手中,李晟只覺得這玩意沉得壓手,翅膀和好似白骨的身體異常堅硬,透過布頭還在扎他的手,而那蟲腹卻又十分柔軟,像那種啃樹葉為生的肉蟲,輕輕一按,好像還能發出可怕的「咕唧」聲。

  李晟渾身僵硬,哆哆嗦嗦地問道:「這是什麼?」

  「殷沛身上那隻母蠱。」周翡道,「好像是個了不起的物件,我也不知道能幹什麼,你先收著吧,萬一有用場呢。」

  她殺便殺了,不就地焚屍,居然還給拿回來了!

  李晟感覺自己往後見到毛毛蟲恐怕都會多起一層雞皮疙瘩,恨不能雙手沒有知覺,強撐淡定,總算沒有尖叫著把蠱母摔到周翡臉上。

  周翡三言兩語解釋了涅槃蠱的來歷,又說道,「哥,你跟我走一趟唄,咱們去探探齊門禁地,沖雲子不是教了你不少東西嗎?他們那些難死人的陣法我不知怎麼破。」

  李晟哼了一聲:「求我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些放心不下地回頭張望了一眼人聲鼎沸的柳家莊,總覺得自己跟周翡這麼跑了不太好。

  周翡便不耐煩道:「你管他們做什麼,明天他們就能傳你一劍捅死了二百五十個殷沛,後天便哄你當武林盟主,大後天指不定是北斗還是哪個犄角旮旯的魔頭便要給你找麻煩,還有各種腦子有坑的少俠整天找你遞戰書,再過幾天,因為點雞毛蒜皮,稍不留神,沒準你又得變成『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下一個霍連濤就是你。」

  她這一番言語有點偏激,李晟一開始聽得啼笑皆非,本想端出大哥的架子,教育她不要這麼「憤世嫉俗」,然而他突然想起霓裳夫人跟他說的那幾句話,漸漸便笑不出了。

  不等周翡一口氣說完,李晟便將自己外袍一脫,把那涅槃蠱蟲裡三層外三層地包了個嚴嚴實實,而後將兩頭一繫,改造成了一個小包袱,掛在腰間,對周翡說道:「我得先把李妍接來。」

  因為怕李妍那張嘴沒個把門的,李晟便事先將她和幾個比較穩重的四十八寨弟子一起放在了柳家莊附近的一處客棧裡,美其名曰讓她「接應」,其實只是把她寄放在那。一來一往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李妍很快到了,周翡也悄悄通過四十八寨的人將吳楚楚帶了出來。

  李晟給柳老爺留了一張客客氣氣的告別信,和從各地借調的暗樁們知會一聲,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柳家莊裡遛了出來,順路南下。

  過淮水,入南朝地界,再一路向西,很快到了楚地。

  濟南府已經木葉脫落,楚地卻依然溽暑未消,秋老虎掙扎著苟延殘喘。山路崎嶇,沿道兩旁隔上幾里便有簡陋的茶棚子,供下地老農同過往行人歇息,收上幾個銅板。

  小茶棚頂子漏了,一個少年正挽著褲腳拿茅草補,棚中有三條板凳一張桌,已經叫人佔上了,其他過往行人只能買些飲水乾糧站在旁邊吃完或者帶走。

  李晟放下一把銅錢,又將灌好粗茶的水壺回手丟給周翡,自己端著個破口的大碗慢慢啜飲熱茶,想發一身熱汗歇歇腳。

  方才站定,便聽茶棚中那幾個佔了長凳的漢子議論道:「……都這麼傳,我看那鐵面魔想必確實是死了。」

  李晟一頓,越過熱氣騰騰的水汽望過去。

  另一個漢子斷言道:「死了!那還能不死嗎?我聽說那鐵面魔有三頭六臂,被李家少俠引入圈套,百十來人截他不住,幸虧李少俠臨危不懼,指揮眾人截殺,還親手將那鐵面魔的三頭六臂挨個砍下來,怪蟲都死了一地,隔日燒來,聽見裡面有怪物咆哮,驚天動地的,那些蟲子分明已經碎了,大火裡卻能看見個一人多高的影子,頭生雙角,怒目圓睜……你們說怪不怪哉?」

  李晟差點讓熱水嗆死,連燙再咳,好生死去活來,眼眶都憋紅了。

  那三個聊天的漢子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是個「脆弱」的小白臉,便不去理他,仍然自顧自地討論道:「李少俠究竟是哪個?」

  「這你都不知道?南刀沒聽說過嗎?四十八寨蜀中的那位!李少俠便是南刀李徵的長孫。」

  「這可真是一戰成名了,嘖嘖,要麼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呢……」

  李晟實在聽不下去了,落荒而逃,見了鬼似的催促周翡等人道:「快走快走!」

  周翡耳力卓絕,早一字不落地聽見了:「原來李少俠砍的不是二百五十個殷沛,是鐵面魔的三頭六臂,失敬!」

  李晟:「再廢話你就自己拿著地圖滾。」

  周翡跟馬車裡的兩個女孩笑成了一團。

  不過總體來說,除了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謠言,以及周翡與李妍時常就此噁心李晟,每每將他氣得暴跳如雷外,這一路勉強算是太平。

  這日,一行人方才行至江陵一代,附近不知怎的,不知是不是李晟帶錯了路,附近連個人煙也沒有,周翡等人趁著時日尚早,在路邊飲馬。

  忽聽身後有快馬追至,那騎士恨不能馬生雙翼,將鞭子甩得響作一團,尚未行至周翡身側,馬背上的騎士已經迫不及待地抽出了刀,他自馬背上站起,泰山壓頂一般衝著周翡後背舉起,雁翅環刀「淅瀝瀝」的動靜將年輕的神駿嚇了一激靈,長腿離地,往上高高抬起,馬背上的人將刀順勢下劈,斬向周翡。

  李妍一聲驚叫。

  周翡倏地轉身,碎遮未出鞘,便已經架住這當頭一刀,她神色不動,好似全然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偷襲,橫刀一卡,隨即巧妙地往上掀起。

  馬背上那人是個倔脾氣,不肯認輸,偏要跟她硬抗,然而周翡碎遮上傳來的力量不大,但卻微妙得很,四兩撥千斤似的輕輕一擺,剛好破壞了騎士、馬和雁翅刀之間的平衡。

  那騎士往後一仰,好不容易拉住韁繩穩住自己,雁翅刀卻已經脫力,滑了出去。

  周翡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頭也不抬道:「楊黑炭,你吃飽了撐的嗎?」

  馬上那人正是楊瑾,他千里偷襲,聽了人質問居然毫無愧色,憤怒地瞪著周翡道:「我與你下帖約戰,你幾次三番假意應戰,遛我去給你辦事,等我辦完事,你又出爾反爾,你們中原人……」

  李晟忙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控訴,問道:「楊兄怎麼甩開貴派門人,獨自在此?」

  楊瑾甫一交手,便感覺到自己和周翡之間的差距,越發暴躁。

  他一擺手,說道:「擎雲溝這個掌門我是幹不下去了,一天到晚被他們糾纏雞毛蒜皮的瑣事,哪片藥田生了雜草這種屁事也要裡找我定奪,害我練刀的功夫都沒有。」

  李妍從周翡身後露出個頭來,問道:「我聽說貴派本來就只重藥理不重武功,分明是你用武力脅迫,才做上了掌門,結果你做了幾天又嫌煩不愛做,你是小孩子嗎?」

  「胡說八道,我是被他們騙去比武的!」楊瑾兩條濃眉倒豎,怒道,「雖說打贏一群整日種田的藥農也沒什麼趣味,但既然是比武,自然要贏,誰也沒告訴過我他們在選繼任掌門!這群……不說這個——喂,李兄,那些人都在找你,你們這是要上哪去?」

  李晟客客氣氣地回道;「我們打算繞南路去蜀中,替家裡人跑趟腿,然後就回家了。」

  李晟不想拖家帶口地再帶上一幫閒雜人等——尤其楊瑾還是個不亞於周翡的大麻煩,因此從時間地點到路線目標,沒半個唾沫星子是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騙傻小子,想讓他自行離去。

  誰知楊瑾半分不會看人臉色,毫不迂迴地說道:「那行,我送你們一程。」

  李晟:「……」

  周翡將碎遮在腿上磕了兩下,嗤笑了一聲。

  楊瑾對她怒目而視,周翡便翻了他一眼,說道:「我們用得到你送?」

  然而很快周翡便為自己的多嘴付出了代價。

  只見這南疆第一炭鄭重其事地在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捋平,一巴掌摔在周翡面前。

  周翡:「……」

  紙上墨跡糊成了一團,間或能辨認出幾個支楞八叉的影子,倘若扒開眼仔細看,彷彿能看到一點漢字的模樣,簡直可以直接貼在門上闢邪鎮宅。

  周翡磕磕絆絆地念道:「『單』書……甲午年八月,『敬』雲……什麼……哦,溝,『敬』雲溝掌門楊瑾,『要』南刀一……一『單』,決一勝負……」

  「戰」字少寫了半邊,「擎」字中途腰斬,「邀」字寫錯了,只提「南刀」,未提周翡,不知是不是楊掌門「翡」字不會寫了。

  楊瑾不待她唸完,便知道自己出了醜,面紅耳赤,一把將那破紙搶了過來。

  李晟與吳楚楚涵養所限,倒都強行忍著,憋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李妍卻不管那許多,頭一個咧開嘴大笑起來。

  周翡哭笑不得道:「楊掌門,你怎麼寫份戰書也能這樣偷工減料,寫了這麼多半字?」

  楊瑾的黑臉燒成了一塊黑裡透紅的炭,沖周翡道:「拔刀!」

  周翡忙著想找齊門禁地,哪有心情與他糾纏,撂下一聲「不應」,話音落下時,她人已經在數丈之外,翻身上馬跑了。

  楊瑾立刻去追:「你是怕了嗎?」

  周翡不怎麼在意地應道:「可不是,嚇死我啦!」

  李晟懶得管他們,慢條斯理地套上馬,慢吞吞地趕上前去,突然,一馬當先的周翡倏地拉住韁繩,馬往旁邊錯後半步,她微微探身,皺著眉看向路邊。

  只見路邊草叢中橫陳著幾具衣衫襤褸的屍體,都是普通農戶打扮,旁邊有個裝滿了乾草的筐,筐裡好似有什麼活物,一直在動,被馬蹄聲驚到,狠狠地一哆嗦,僵住了。

  周翡藝高人膽大,翻身下馬,用碎遮將那倒扣的筐往上一掀。

  裡面的「東西」狠狠地瑟縮了一下,在地上縮成一團,畏懼地盯著她。

  那居然是個小孩,約莫有兩三歲大,非常瘦小,滾了一身的稻草。

  周翡瞥了一眼旁邊的屍體,想起這一片異乎尋常的不見人煙,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半蹲下來,沖那小孩道:「你是誰家孩子,爹娘去哪了?」

  小孩狠狠地咬住嘴,瞧見她手裡的長刀,嚇得瞳孔縮成一個小點,卻又不敢出聲,小小的胸膛風箱似的起伏,抖得厲害。

  這時,楊瑾和李晟等人趕了上來。

  吳楚楚拉過碎遮往周翡身後一別:「藏著點你的刀……你們都不要圍著他,我試試看。」

  周翡不置可否地退到一邊,去翻看旁邊幾具屍體——屍體總共有四個人,三男一女,都是年輕力壯的,已經涼了,卻未見腐爛跡象,想必也是剛死不久。

  「尋常莊稼人。」李晟翻過一具屍體的手腳看了看,隨即又奇怪地「咦」了一聲,「劍傷,一劍封喉……」

  李妍問道:「誰啊,殺幾個莊稼人作甚,是遇上打劫的山匪了嗎?」

  「應該不是,」周翡道,「這幾個人身上輕傷不少,不知走了多遠,而且他們事先將小孩塞進乾草筐裡藏好,恐怕是被人追殺。」

  說著,她皺了皺眉——江湖仇殺並不少見,只是這幾具屍體都是粗手大腳,面有菜色,周身肌肉鬆散,掌心的繭子分佈也不像是練過武功的模樣,分明只是尋常百姓。

  李妍道:「江陵現如今是咱們南朝地界,官府該有人管吧?」

  李晟搖搖頭,說道:「這邊靠近前線,爭得厲害,今天姓南,明天姓北,朝廷不會那麼快派正式官員過來,都是由軍中之人暫代太守,一旦吃緊,就得跟著大軍跑,聽憑調配,未必有心思管民生之事……」

  他話沒說完,旁邊周翡驟然拔刀,只見一串流星似的箭矢破空而來!

  「啪」一聲寒鐵相撞之聲——

  蓬萊秘島上,劉有良清掃香灰,鐵護腕不小心同香案撞了一下,碰歪了小爐,他忙伸手扶正,擦了擦額頭上被熱出來的汗,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一直昏迷不醒的人。

  卻正好對上了一雙清亮的眼睛。

  劉有良吃了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上前一步跪下:「殿下!」

  謝允無力回話,便只是衝他眨眨眼睛,眼睛裡卻是帶著笑意的。

  劉有良很快回過神來,沖謝允一拜,隨即起身撒腿就跑,叫道:「大師,大師!」

  小島上人煙稀少,卻硬是一陣兵荒馬亂,林夫子「啊喲」一聲跳了起來,陳俊夫緊張地丟下漁網,反倒是同明老和尚好似早有預料,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湯,不緊不慢地走進來道:「我猜你也該醒了。」

  謝允躺了許久,一時提不起力氣,就著老和尚的手將一碗藥湯喝下,三個老東西默契地分別按住他頭頂、手臂等處,以內力打入其少陽三焦。不過片刻,謝允頭頂便有白氣蒸起,原本慘白的臉上竟冒出一點血色,約莫一時三刻,人雖虛弱,卻有力氣言語了。

  劉有良恭恭敬敬地在旁護法,便見謝允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多謝師父、兩位師叔。」

  說著,他目光往洞府中掃去,見一邊明珠下掛著一張軟皮,皮上是一堆墨跡,亂七八糟地畫著個鬼臉。

  林夫子笑道:「哈哈,那是從你臉上拓下來的,你那小娘子,可真不是東西!太頑劣,別的就算了,額頭上給你畫了個『王』,下面一左一右兩撇小鬍子,那不就是『王八』了嗎?」

  謝允心有餘悸地抬手摸了一把臉,微笑著對林夫子道:「師叔教訓得是,下回我一定給她寫在信裡代為轉達。」

  林夫子:「……」

  這時,同明在旁邊乾咳一聲,打斷眾人說笑。

  謝允:「師父。」

  同明將藥碗放在一邊,沉聲道:「『三味湯』,你已服下第二味,再有一次,老衲也別無他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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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22:50:1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三十九章 金陵舊事

  同明此言一出口,林夫子和陳俊夫都靜了。

  好半晌,陳俊夫才道:「同明兄,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說我是迴光返照。」謝允扶著旁邊石牆,試著站起來。

  說來也怪,他方才還連話都說不出來,這會一碗藥下去,雖然十分吃力,卻居然搖搖晃晃地住了,接著,謝允又試著在原地走了幾步,大概是感覺不錯,他語氣十分輕快,說道:「上次我經諸位師叔多次調理,才勉強能在石洞裡轉一轉,這回感覺好多了。」

  同明大師嘆了口氣,說道:「蛟香提神,『三味』吊命,兩味相疊,能逼出你身上最後那點生命力,叫你不至於無聲無息地衰落而亡,只是治標不治本,吊一次命,就少一簇『真火』,三味過後,如果還是找不到解藥……」

  陳俊夫臉色一沉,問道:「那你為何要給他用這樣的虎狼藥?」

  同明大師道:「透骨青全靠他身上那點內力相抗,一旦人衰弱下去,那就徹底沒救了,我實在才疏學淺,翻遍百毒經,也只能想出這樣的權宜之計。」

  謝允不怎麼在意地說道:「陳師叔,『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中了透骨青,還能像我一樣活蹦亂跳的有幾個,連『迴光返照』都能照上三回,想必是古往今來頭一份了,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

  陳俊夫聽了這番勸解,眉頭卻並未舒展,他深深地看了謝允一眼,謝允便坦然抬頭衝他一笑。陳俊夫重重地嘆了口氣,眼不見心不煩地離開了燥熱的洞府。

  林夫子耷拉著眼角眉梢,滑稽地哭喪著臉,說道:「那怎麼能知足呢?你還沒娶媳婦呢!」

  謝允便道:「那有什麼,林師叔,你不也沒有麼?」

  林夫子滿腔悲傷立刻被謝允目無尊長的嘲諷刺痛了,氣得他原地蹦了三蹦,薅掉了兩根白鬍子,憤怒地跑了。

  謝允不依不饒地抬高了聲音道:「師叔,好歹我定情信物送出去了,您啊,實在不行就養隻母貓聊解寂寞吧。」

  林夫子在洞口咆哮道:「孽徒!混賬!」

  謝允得意洋洋地伸手去摸他那 「定情信物」——裝滿貝殼的小盒子,打開一看,見裡面原來整理好的貝殼好像被貓爪撓過,給人翻得亂七八糟的,而周翡領了他的「好意」,卻沒有全領,她只挑了好看的帶走,稍有點歪瓜裂棗的,一概給他剩下了。

  謝允:「……」

  還怪不好伺候的。

  同明大師對旁邊緊張侍立的劉有良說道:「劉統領先去歇息吧,今日多有勞煩,安之既然已經醒了,剩下的叫他自己打掃便是。」

  劉有良遲疑了一下,不知叫端王殿下自己掃山洞是否合情合理,但隨即看出老和尚同他有話說,也只好識趣地躬身一禮,倒著退了出去。

  見他走了,謝允才問道:「哪個劉統領?」

  「曹仲昆身邊的禁軍統領,據說是最後一個『海天一色』,」同明大師道,「前一陣子他從舊都逃出來,一路被童開陽帶人追殺,途中正好碰上阿翡,將他救下,便順手託付給了你林師叔。」

  謝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不知是訝異於「周翡居然能從童開陽手下搶人」,還是不明白最後一個海天一色為什麼會暴露。

  同明大師將燃盡的蛟香換下來,重新點了一根,插在香案中,說道:「曹仲昆死了。」

  謝允驟然聽得這消息,先吃了一驚,隨即笑道:「什麼?這麼說我居然熬死了曹仲昆!」

  同明大師:「……」

  謝允有些興奮地扶著牆站起來,繞著石床開始走動,蛟香的味道濃重得有些嗆人,他伸出手指,那裊裊的白煙便好似有生命似的,纏纏綿綿地往他手上卷,繼而鑽進他七竅百骸之中。

  他每走一圈,臉色就比方才好看一些,身形便也更輕盈一些。

  走到第十圈,謝允便不用再扶著牆了,拖沓的腳步聲一步比一步輕,接著,他驀地將長袖抖開,運力於掌,輕輕一揮,數尺之外的石桌上的畫卷被他精準的掌風彈開,「刷」一下鋪了滿桌。

  畫上滿身紅衣的女孩子好似要破紙而出,筆墨間的風華照亮了一室黯淡的石洞。

  謝允收回手掌,負手而立,感慨道:「師父,我覺得自己都快好了,你這三味湯真的是毒不是解藥嗎?」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自古傷病,都是來如山倒、去如抽絲,服下後病去也好似一夜顯靈之物,便是呂國師也不曾見過,凡人豈敢奢望?」

  謝允隨口一句玩笑話,便勾出了老和尚一堆長篇大論,忙道:「同你說著玩的,不必這麼認真。」

  他一邊說,一邊將那塊墨跡斑斑的軟皮摘了下來,仔細欣賞周翡的傑作,問道:「師父,我能出去轉轉嗎?」

  同明大師沒吭聲,寂靜的石洞中,只能聽見他轉動念珠的聲音,好一會,他才低聲道:「隨你,帶好蛟香。」

  謝允就明白了,既然同明肯答應,就說明他能一直活蹦亂跳到下一次喝三味湯的時候。

  他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不去了,一月半月,走也走不了多遠,沒意思,我還是在島上陪您老人家說話吧。」

  同明大師無聲地唸了一聲佛號,伸出枯樹枝似的手,撫上謝允的肩頭,說道:「虧你不嫌棄我們三個快入土的老東西。」

  謝允笑道:「師父天潢貴胄,當年連我這姓趙的亂臣賊子之後都肯收留,徒兒怎麼敢反過來嫌棄您?」

  同明大師聽了,溝壑叢生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溫暖的笑意,說道:「你知道自己是誰就行了,是誰的兒子、誰的後人,很重要麼?何況老衲身在紅塵檻外,往來如萍,四大皆空,若是還計較幾百年前的俗家事,我這一世修行豈不都是耽擱功夫?」

  謝允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反問道:「生老病死既是凡人之苦,也是修行之道,大師,你既然不計較俗家事,怎麼見徒兒修行,反要愁眉苦臉呢?」

  同明一時居然有點無言以對。

  謝允又道:「師父,你不知道,我方才做了一個特別長的夢。」

  同明:「夢見什麼?」

  「夢見小時候的事……那時我不聽你的規勸,一意孤行要回金陵,覺得自己經天緯地、學藝已成,一定要回舊都報仇。」謝允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床邊上,在一片蛟香中輕聲說道,「其實舊都和我爹娘,我都只是有一點印象而已,記不太清了,本不該有這樣大的執念,想來是小時候一路護送我、照顧我王公公反覆在我耳邊念叨的緣故。」

  當年謝允為什麼會身中透骨青的前因後果,同明大師雖然心裡有數,卻還是頭一次親耳聽謝允自己說起,便不打斷他,只是靜靜地聽。

  「我到了金陵,皇上與我抱頭痛哭,我以前還當滿朝上下都懷著國仇家恨,恨不能隔日便北伐殺回去報仇,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大家都不想打仗,就想安安穩穩地佔著南半江山,繼續當混日子的達官貴人,沒有人願意毀家紓難地『復國』,皇上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那一段時間,皇上時常召我一同飲酒,他沾酒必醉,每醉必能吐出滿肚子苦水。我本就一腔激憤,見此更是忍無可忍,接連數日在朝堂上與主和派鬥嘴,鬧得烏煙瘴氣。後來又自作聰明,請命巡邊,用計誘來北人,又謊報軍情,在邊關騙來三千守軍,趁機奪回三城,以此大捷為由頭,搧動我父親舊部與一干沒依沒靠的寒門子弟攻訐兵部……」

  同明感慨道:「小小年紀。」

  「小小年紀不知深淺。」謝允笑道,「其實那時北朝正是兵強馬壯時,南方卻連兩年水患,本就民不聊生,而且朝廷上下不是一心,根本不是開戰的好時機,連皇上都不過是借由主戰與主和兩派爭端,在金陵『新黨』和『世家』之間相互制衡而已。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偏我不懂。」

  趙淵用「懿德太子遺孤」,給主戰一派立下了一個巨大的靶子,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聲稱自己準備禪位,叫盤根錯節的南方舊黨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唯恐金陵朝廷落在那整天想著報仇復國的半大小子手裡。

  同明大師問道:「後來呢?」

  「後來皇上下詔予我親王之位,」謝允說道,「隨後又請大學士代筆擬旨,要在我班師回朝之日便正式冊封我為太子,待我大婚之時,便要禪位還政。既然尚未宣發,便本該是秘旨,但不知從哪裡走漏了風聲,一夜之間傳遍了暗流洶湧的金陵。」

  他語氣平平淡淡,可這三言兩語中卻好似裹挾著驚濤駭浪,聽得人一陣後脊發涼。

  洩密的詔書好似一把野火,將南都貴族們連日來的憂心畏懼一股腦地點著了,他們沒料到趙淵竟然會「軟弱」到這種地步,只好孤注一擲地打算除去未來的「暴君」。

  「我當時遠在前線,每天忙著佈防對抗,還得想方設法將被戰火牽累的百姓安頓得當……都不知道這件事。」謝允一低頭,看著自己慘白的手指尖,將「畢竟我年幼無知」這句頗有些尖酸的話嚥了回去,只是用局外人的口氣說道,「後來的事師父大概也聽說了,我軍糧草被刻意拖沓,我遞回金陵的摺子被扣留,無奈之下只能兵行險招,偏巧軍中有叛徒洩密,被曹寧圍困孤城,援軍又久久不至。」

  「這麼多年,我表面上寫寒鴉聲,賣『血』當盤纏,其實沒有真正同別人提起過此事,」謝允說道,「方才夢到,樁樁件件猶似昨日,突然便忍不住想找人聊一聊。」

  那一回東窗事發,建元皇帝震怒,滿朝譁然。

  端親王畢竟是「華夏正統」,據說金陵城中的太學生們寫血書鬧事,要求朝廷嚴懲「國賊」,事情越鬧越大,江南舊黨不得不推出數十隻替罪羊來平息事端,御林軍當街打馬而過,抄家抓人……南渡十餘年,趙淵第一次狠狠地在鐵板一塊的江南勢力中楔下了自己的釘子,這個「軟弱」的幼帝憑著他不可思議的隱忍,終於一步一步走到如今這地步。

  同明大師沉默好一會,方才問道:「當時有親兵自願做你的替身,率兵引開廉貞曹寧等人,掩護你突圍脫逃,你為何不肯呢?」

  如果當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以他在軍中與民間的威信,再加上將來吃一塹長一智,還說不準最後鹿死誰手。

  謝允便笑了笑,說道:「不知道,命吧。」

  他說完,伸了個懶腰,將這話題與昨日一同揭了過去,問道:「師父,我好幾年前沒事打的那把刀去哪了?」

  「融了,沒來得及開刃,」同明也默契地不再提,只道,「你陳師叔說你手藝不行。」

  「哦,那算了,」謝允道,「我再去同他請教請教,重新打一把。」

  同明道:「阿翡那裡……」

  謝允道:「不必知會她,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你催她也沒用,等我哪天實在撐不下去,再告訴她不遲。」

  他說著,起身將畫卷捲好,又把旁邊周翡留給他的信收起來,準備留著慢慢看,繼而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出這一方小小的山洞,沖海邊的陳俊夫叫道:「陳師叔,有好鐵嗎?」

  傳世神兵所用的鐵好像都有點來歷,唯有碎遮名不見經傳,沒有什麼「天外落鐵」的神秘背景,只是普通凡間之物煉製,卻因呂國師與南刀這前後兩任主人而不凡於世。

  楊瑾羨慕地望著削鐵如泥的碎遮,感覺漫天的鐵劍在它面前好似都是泥捏的,忍不住問道:「你這是把什麼刀?能叫我看一下嗎?」

  周翡還沒來得及答話,李晟先暴躁道:「楊兄,都什麼時候了!林間下箭,窄道埋伏,放箭時一波一波節奏分明、訓練有素,肯定不是普通山匪……阿翡你做什麼去?」

  他話音沒落,周翡已經逆著箭雨而上,悍然從密密麻麻的箭陣中劈出一條路,轉眼沒入林間,好幾聲慘叫四下響起,漫天的冷箭瞬間便稀疏了,李晟等人連忙跟上前去,不過片刻光景,周翡已經秋風掃落葉一般,將林間的刺客放倒了半數。

  放箭得需要距離,一旦人到了近前,便很難施展威力,尤其雙方武力差距極大。

  放冷箭的人見勢不妙,當即潰不成軍,便要奔逃而去。

  李晟飛快地衝楊瑾使了個眼色,兩人一邊一個堵住了逃兵去路,三面合圍,轉眼將倉皇逃命的刺客包了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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