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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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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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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22:50:33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章 俠之大者

  「阿翡,你……」李晟正要說話,忽然看見周翡肋下插了一根箭,嚇了一跳,「這怎麼回事,等等,你別亂動!」

  周翡聞言,不怎麼在意地低頭瞥了一眼,伸手便將那根鐵箭摘了下來,箭頭上一滴血跡都沒有,反而被撞平了。

  李晟:「……」

  旁邊楊瑾倒抽了一口氣,沒料到周翡的武功居然已經到了「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的地步,他頓時升起滿腔望塵莫及的悲憤,幾年前明明還相差無幾,憑什麼她就能走出這麼遠?

  一定是擎雲溝那幫藥農耽誤他練功!

  「我穿了甲,看什麼看。」周翡伸手將破了個小口的外袍掩住,白了一眼那兩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俯身打量被他們放倒在地的人,這林間埋伏的,一水的都是精壯漢子,身上以樹葉樹皮等物做遮掩,藏在樹叢之中,個個蒙著面。

  周翡:「這些會是什麼人?」

  李晟將一具屍體的手心翻過來,低頭仔細觀察了片刻,又探手撥開那人衣襟:「護心甲,令旗……旗上畫的這是個什麼?我還真沒見過這一路。」

  那令旗上畫的是一隻鳥,不像鷹隼之流,身形十分優美,目光卻莫名透著幾分詭秘的兇狠。

  李晟道:「這些人慣用弓箭,似乎也訓練過長木倉、砍刀等物,會隱蔽,埋伏得住,令行禁止……我怎麼覺得有點像當兵的。你看他們用的那些鐵箭也是,製作精良,型號統一,一般造反的匪人沒有這種財力,要麼等會挨個搜搜,找找有沒有什麼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周翡抬頭與他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雖然因為戰亂緣故,此地暫時沒什麼秩序,但好歹也是南朝的地界,往來軍中兵將……好像都是周以棠的人。

  「別烏鴉嘴,」周翡先是這麼說了一句,隨即想了想,又氣弱地小聲道,「那什麼,咱們不會真打了我爹的人吧?」

  她話沒說完,角落裡一個黑影突然暴起,那竟有一條漏網之魚,他趁沒人注意,一躍而起,撒丫子便要往密林深處跑去。

  周翡正被自己的猜測鬧得疑神疑鬼,一時沒決定好是追還是放,遲疑著動了一下腳步,還沒來得及趕過去,便見那黑衣人一步一步倒著從密林中退了出來,脖子上架著一把窄背長刀。

  原來吳楚楚照顧那撿來的孩子,與李妍落後一步才趕到。

  李妍難得派上一次用場,她一手拿刀,一手還沖周翡他們揮了揮,得意洋洋地叫道:「阿翡,這裡還有一個呢!」

  那差點跑了的弓箭手約莫有三十五六,面孔黝黑,臉上還有一道傷疤,未曾言語,眼珠先轉,一看就十分油滑,方才顯然是在一邊裝死,聽李晟說「挨個搜搜」,才被逼無奈地自己跳出來。

  李晟制住那人穴道,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那弓箭手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賠了個笑,說道:「英雄,英雄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看幾位香車寶馬、穿戴不俗,便想討幾個零花錢用用,斷然不是……嗷!」

  楊瑾簡單粗暴地抽出一根鐵箭,揚手便抽了那弓箭手的臉,他下手非常巧妙,正好抽到弓箭手眼瞼的嫩肉上,卻又一絲一毫沒有傷及對方的眼珠。

  劇痛卻給人造成一種要瞎的恐懼,那弓箭手不能動,只好殺豬一樣地嚎了出來。

  楊瑾挑釁似的看了周翡一眼。

  周翡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較勁的,便「虛懷若谷」地後退一步,衝他比劃了一個「你請」的手勢。

  楊瑾便用箭尖戳了戳那弓箭手,耍威風道:「不說實話,下次打爆的就是你的眼珠,要試試麼?」

  楊掌門皮膚黝黑,五官又比普通人深刻一些,倘若別人不知道他是個愛寫半邊字的傻狍子,單看這險惡的一笑,還真有些中原傳說中那些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巫醫模樣。

  那弓箭手捂著自己腫得老高的眼睛,哀哀叫道:「我我我是……是『斑鳩』軍下一個小兵,聽命行事的!英雄……不,少俠!大俠!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饒我一命。」

  周翡聽著有點耳熟,便用眼神示意李晟——好像是曹寧的人啊?

  「嗯,曹寧手下有一支著名的斥候軍,取名叫做『斑鳩』,」李晟緩緩地說道,「行軍極快,據說能在最艱難的山路中一日千里,無孔不入。」

  那弓箭手——斥候忙點頭道:「是是是,小的奉命深入前線來打探軍情,沒想到……」

  他話沒說完,李晟便輕笑了一聲打斷他,對楊瑾道:「這人還不老實,楊兄,抽爆他的眼睛,給我們聽聽響。」

  旁邊李妍配合地抬手摀住自己的耳朵。

  「別!別!別!少俠您想問什麼!」

  李晟半蹲在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斑鳩的大名我還是在我姑父那聽過,術業有專攻,等閒情況,誰會將你們這樣的頂級斥候當弓箭手衝鋒陷陣用?要麼是你們老大傻,要麼是你在胡說八道……你喜歡哪個說法?」

  那斑鳩的斥候立刻大叫道:「傻!是傻!我們老大傻!少俠,你去看看那面傳令旗就知道,那上面畫的就是一隻斑鳩嘛!端王殿下將斑鳩並其他幾支隊伍撥給了『巨門』和『破軍』兩位大人使用,那兩位大人不上心,指派任務都是隨意安排人手,我也說嘛,哪有叫斥候做刺客的道理?」

  「巨門」谷天璇和「破軍」陸搖光可是四十八寨的老冤家了,周翡雙臂抱在胸前,站在兩步之外,問道:「跟著他們倆來幹什麼?」

  斥候有些畏懼地看了看她手裡那把碎遮,小心翼翼地說道:「來……來探個路,端王爺想……」

  周翡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再說一句『端王爺』,我就打碎你的牙。」

  那斥候十分乖覺,立刻從善如流地改口:「那曹、曹胖子近來被朝廷……偽朝頻頻掣肘,因此迫切想拿下江陵六城,來堵住太子——他那大哥的嘴,定下聲東擊西之計,命那兩位大……大大北狗,帶精兵繞至敵陣……不不,是我朝、我大昭的後方……」

  「哦,」周翡淡淡地說道,「楊兄,你動手吧。」

  楊瑾對她怒目而視——這兩兄妹真把他當打手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姑娘!女俠!」那斥候嘶聲慘叫起來,「拿我親娘老子、拿我祖宗十八代發誓!」

  「說繞過敵陣就繞過敵陣,」周翡挑眉道,「閣下是會飛天還是遁地?要那麼容易,我早把曹仲昆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了。」

  「不不不,聽我解釋,」斥候嚇瘋了,嘴皮子卻居然更利索了,幾乎不歇氣地飛快說道,「為防大批流民往南跑,端……那個曹胖子之前命人散佈南朝種種謠言,說他們通敵啊,抓住沒有通牒的流民一概按奸細殺頭云云,反正怎麼慘怎麼編,再者兩邊一直打仗,這邊也沒比北邊好哪去,便還真止住了流民南下的勢頭……」

  楊瑾不耐煩道:「你不能長話短說嗎?」

  斥候自覺已經把十句塞成一句說了,還是被人嫌棄,也是委屈。

  他拿出了民間說書藝人的功夫,將兩片嘴皮子說得上下翻飛:「前一陣子不知因為什麼,前線斥候又發現不時有小股小股的流民南下,源源不斷,我們覺得奇怪,便逮住了一幫人,這才知道,原來湘水間有一條秘密的通路,可以通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谷,群山掩映,十分隱蔽,尋常人找不著,漸漸的便有人在那地方聚居,以種地捕獵為生,有那親戚朋友在山谷裡的聽說了,便也拖家帶口地前去投奔,非得山谷裡的人來接才找得著路。曹胖子聽了,立刻心生一計,便命巨門與破軍兩個人帶著我們,假冒流民跟著混了進去,最早一批人探路,確定此路可通,還能避過南人眼線,我們這才分批行進,打算在此聚集四萬精兵,給那賊……南邊的大將軍來個前後夾擊。諸位大俠,我說的都是實話,真是實話!」

  李晟一臉不相信。

  那斥候又道:「我們為了保密,便將原來在谷中生活的人都抓起來扣下了,不料前幾日竟跑出了幾個人,巨門大人知道以後震怒,連續派了三撥人馬追殺,我們便是奉命來掃尾的,誰知遇見了你們幾位,一時……」

  李晟問道:「你們來了多少人?」

  那斥候支吾了一下。

  李晟也不廢話,一掌下去來了個分筋錯骨手,那斥候登時疼得涕淚齊下:「兩、兩萬多,快三萬人馬,其他人正在趕來的路上。」

  周翡忽然覺得那山谷怎麼聽怎麼像木小喬口中所說的「齊門禁地」,位置、難找、佈滿密道……好像都對得上,便問道:「你說的那山谷在什麼地方?」

  斥候帶著哭腔道:「那地方古怪得很,尋常人一進去便容易暈頭轉向,只有我們斑鳩的『諦聽』受的影響少一些……哦,『諦聽』就是瞎子,耳音都訓練過,平日裡探聽是一把好手,我們每一隊人馬都要配一個諦聽引路方才能順利進出那邪門的山谷。」

  他一邊說,一邊哆哆嗦嗦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眾人順著他眼神看去,只見角落裡躺著一具屍體,翻過來一看,確實沒有眼珠,果然是瞎……可是已經不可能再聽音辨位了。

  楊瑾撇了撇嘴道:「這麼說你沒用了?」

  說著,他便輕輕的摸索了一下手中的鐵箭,緩緩向前。

  「有用有用!」那斥候忙喊道,「我們斑鳩對走過的路向來過目不忘,雖說那地方邪門,但……但但我只要仔細分辨應、應該也找得著,我我我我……」

  李晟一抬手,將半顆藥丸彈進了那斥候嘴裡。

  斑鳩斥候猝不及防地嚥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李晟將他隨身包裹裡那涅槃母蟲的屍體露出半個身給那斥候看,笑道:「餵你吃一隻涅槃蠱,好好帶路。」

  斑鳩斥候弄不清他們這些江湖人用的都是什麼魔頭套路,嚇得肝膽俱裂,只好磕磕絆絆地領路,李晟只解開他腿上環跳穴,遛狗似的拿了根長繩拴著,叫他僵著上半身在前面走,低聲對周翡道:「我知道你想找齊門禁地,但如果他說的是實話,咱們幾個人恐怕不好擅闖。且先去看一看究竟,回頭得知會你爹才行。」

  周翡點點頭。

  李晟又看了一眼吳楚楚抱著的孩子,那孩子乍一看不過兩三歲,但仔細一看,實際年齡恐怕要再大幾歲,只是戰亂年代生活困苦,吃不飽穿不暖,方才長得格外瘦小。他想必也知道誰要殺他誰要救他,老老實實地窩在吳楚楚懷裡,安靜極了,一聲也不吭。

  斑鳩斥候帶著他們在一片山水中走了足有兩個時辰,從正午一直走到金烏西沉,饒是習武之人,看著週遭來來回回的山重水復也疲憊不堪了,周翡雖然早就將當年出門就找不著北的毛病改了,但好像對方向的感覺天生就比別人差一點,時隔三年,又體會了一回當年在岳陽附近不辨東西的茫然。

  她伸腳在斑鳩斥候身上踹了一腳,冷冷地說道:「你不會帶著我們兜圈子呢吧?」

  那斥候本就腿軟,被她一腳踹了個大馬趴,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他被李晟封住了啞穴,連叫都叫不出聲,只好滿臉畏懼地拚命搖頭。

  李妍跑到一棵大樹下,指著一個人腳踩出來的新坑道:「咱們來過這,看,我還做了記號!」

  楊瑾冷冷道:「我們不做記號也認得出來過的地方。」

  李妍瞪他。

  「你們這些磨磨蹭蹭的中原人。」楊瑾嘀咕了一句,一把抓起那斑鳩斥候的頭髮,「走錯一次,我剁你一刀。」

  說著,楊瑾便從腳腕拔下一把匕首,手起刀落便剁下了那斥候一根手指,李妍飛快地退開,卻還是躲閃不及,鞋上被濺了幾點血跡,她尖叫道:「你這個野人南蠻!」

  吳楚楚再要摀住那孩子眼睛已經來不及了,倉促間只好抱著他轉過身去。

  那孩子卻不知是被嚇著了還是怎樣,突然在她懷裡掙動起來,吳楚楚大小姐出身,哪裡會抱孩子,手忙腳亂中一鬆手,便叫他脫了手。

  那孩子摔了個屁股蹲,他也不在意,拍拍土便自己跳了起來,徑直跑到了一塊山岩附近,踮起腳來,伸手去摳那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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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3:1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一章 埋伏

  石頭的位置雖然很低,但對於小孩來說,也須得墊著腳了,他那小細胳膊約莫也就兩根手指粗,基本沒什麼力氣,扒著山岩半晌,那石頭仍然紋絲不動。

  周翡問道:「你做什麼?」

  小孩被她的聲音嚇得一哆嗦,警惕地側過身,後背緊靠在山岩上,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動物。

  周翡無奈,只好順手將凶器碎遮往楊瑾背後一掛,走上前去,扣住那塊石頭,往下一掰……她沒掰動。

  周翡有些意外,手指陡然繃緊,手背上跳出一片青筋,她使了八成力,沙土被內力所激,簌簌地往下落,那石塊卻仍然紋絲不動。先前她見那孩子篤定地伸手摳,還以為只是一塊虛虛塞在裡面的石頭,沒想到它居然和後面的山岩是一體的。

  吳楚楚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小孩的眼睛,問道:「你為什麼要去摳那塊石頭呀?那裡有什麼嗎?還是你看見家裡大人把它拿下來過?」

  那小孩怕周翡,對吳楚楚倒是還行,他低著頭不吭聲,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背後的石縫,偷偷瞥了周翡一眼,然後飛快地點頭。

  周翡皺了皺眉,她近幾年確實專注破雪刀,可也不代表別的功夫不行,到了一定程度以後,武學一道都是觸類旁通的——倘若連她都掰不開那塊石頭,那幾個尋常農夫又是怎麼做到的?

  他們要是有這手功夫,豈會被人輕易殺死在路邊?

  李妍彎下腰看著那孩子,問道:「哎?他怎麼都不說話?我看他跑得挺利索的,也聽得懂別人說話,不該不會呀。」

  小孩把自己縮得更小了。

  周翡想了想,說道:「說不定山谷中人確實是靠一些活動的石頭做路標,但這小崽不見得記得是哪塊,不如我們在附近找一找。」

  楊瑾抓緊一切機會嘲諷她道:「是你不行吧?」

  周翡對楊挑釁這種沒事找事的貨色無話可說,乾脆往旁邊退了一步:「你行你來。」

  楊瑾哼了一聲,十分寶貝地將碎遮安放在一邊,拽出自己的斷雁刀,他乃是個南疆人中的異類,生得十分高大,雙臂一展足有數尺,手持那雁翅大環刀的時候,天然便有架勢,只見他退後半步,雙肩微沉,低喝一聲。

  那「斷雁十三刀」在他掌中絕不僅僅是架勢,楊瑾驀地上前一步,大刀好似要橫斷泰山似的轟然落下,刀風也被利刃一分為二,「嗚」一聲短促的尖鳴,站在三步之外的李妍被那勁風颳得半個臂膀生疼,急忙拎起縮成一團的小孩,往旁邊躲去。

  刀刃與山石撞出一聲叫人牙酸的響動,「嗆」一聲在山中經久不絕,刀尖精準無比地切入了幾乎被塵土蓋住的細小石縫中,整個岩壁都被他這石破驚天的一刀震得顫動不休……

  然而沒什麼用。

  斷雁刀以蠻力將原本的石縫加深了半寸有餘,但那塊小孩指認過的石頭仍然紋絲不動地長在原地。

  楊瑾怒吼一聲,從腦門一直紅到了鎖骨,當即便要抽刀再戰。

  李晟方才沒來得及出聲阻止,此時終於看不下去了,說道:「楊兄,就算那山谷中的人真用活動的石頭做路標,那也是大人做的路標,大人怎會特意挑這麼矮的石頭?你……你……」

  周翡「嗤」一聲笑了出來,接道:「是不是傻?」

  楊瑾:「……」

  吳楚楚眼看幾個同伴有內訌的趨勢,忙出聲打岔道:「但至少說明這孩子沿途曾經看見過父母取下山壁上的石頭,對吧?孩子如果有樣學樣的話,會不會說明放石頭的大人當時也是墊著腳的?」

  周翡伸長了胳膊,微微踮起腳,在上層的山岩上摸了一圈,感覺每塊石頭都結結實實地紮根在原地,沒摸出哪塊被人動過手腳。

  「還是沒有。」周翡皺眉道,「會不會是那小崽連地方也記錯了?」

  「那應該不會,」吳楚楚輕聲細語地說道,「前面就是岔路口,你看,阿妍一個從沒來過此地的人,都知道在樹坑下作記號,如果谷中人真的留下過記號,肯定也是在每個岔路附近。」

  眾人聞言,一時都沉默下來,五個人十隻眼睛都不時若有所思地往那小孩身上瞟,那孩子好像更不安了,將自己蜷成一小團,把臉埋在了吳楚楚懷裡,顯然,指望從他嘴裡問出點什麼是夠嗆了,何況這麼小的孩子也未必能條分縷析地說出他見過的事。

  突然,李妍開口道:「有沒有可能……」

  眾人一同望向她。

  李妍縮了縮脖子:「就……我就隨便一說,那個,姐……會不會是你……不夠高?」

  周翡瞥了她一眼,楊瑾斜著眼一瞥周翡頭頂,露出個鄙視的笑容。

  李妍忙氣沉丹田,站穩立場,鏗鏘有力道:「不過長那麼高沒用,咱又不立志當傻大個!我是說……要麼你往上看看?」

  傻大個楊瑾:「……」

  他為什麼要和這些討厭的中原人混在一起?

  李晟道:「我來。」

  他話音沒落,便見周翡腳尖在地面上輕輕一點,倏地躥上了山岩間,腳步輕得好似一片羽毛,被斷雁刀禍害了個夠的山壁上竟連一粒沙都沒滾下來。

  李晟從來都知道周翡不以輕功見長,然而時至今日,她這仿如清風的輕功卻叫他心頭突然冒出「無痕」二字。

  不知怎麼的,李晟想起了謝允。

  「發什麼呆,」周翡輕巧地攀在山岩上,說道,「刀遞給我。」

  李晟回過神來,忙將碎遮扔給她,周翡便用刀柄將上上下下的石塊來回敲過去,忽然,李妍叫道:「小心!」

  只見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憑空脫落了下來,周翡眼疾手快,一抄手接住,翻身從山岩上一躍而下。

  山岩上多出了一個空洞,露出裡面小小的機簧來,一旦石塊被人敲擊,機簧就會自動起跳,把那石頭彈出來,只是機簧經年日久,已經微微有些生鏽,幸虧周翡謹慎起見多敲了幾遍,否則一不小心便將它漏過去了。

  李晟問道:「石頭上有什麼玄機?」

  「好像畫了個方向。」周翡道,「等等,這又是個什麼?」

  「拿來我看。」李晟忙接過來,只見那小小的石板上居然刻了一幅八卦圖,旁邊是密密麻麻的註解,都是蠅頭小字,一不留神便要看串行,而內容也十分高深,不說楊瑾之流,就算周翡都不見得能把字認全。

  這東西會出自谷中避難的流民之手麼?

  李晟大致掃了一眼,見那刻石的人好像怕人看不懂,在一堆複雜的註解中間騰出了一小塊地方,刻了個簡單粗暴的箭頭,一面寫著「出」,一面寫著「入」。

  「是指路標。」李晟道,「這山谷怕是人為的,進出的密道也都是前人事先留下的……會是齊門禁地嗎?可既然是禁地,怎會容這麼多外人靠近?」

  幾個人想著無論如何要先看看再說,便就地解決了那斑鳩斥候,沿途摸了過去,每到一個岔路口,便按著這種方式四下尋找石頭路標,李晟還將每個路標上面複雜的八卦陣法圖解都拓了下來。都是年輕人,腳程很快,然而儘管這樣,還是在此地繞了足有兩個多時辰,週遭山石林木簡直如出一轍,若不是石頭路標上的註解各有不同,他們幾乎要懷疑自己還在原地兜圈子。

  從日落一直走到夜深,露水都降下來了,那好似一成不變的林間小路終於拐了個彎,視野竟開闊起來,李妍心神俱疲,見此又驚又喜,剛要開口叫喚,被周翡一把摀住嘴。

  李晟一擺手,幾個人便藏在路邊陰影處,那孩子也十分乖覺,睜著大眼睛一聲不吭。

  片刻後,只見小路盡頭有人影閃過,竟有人來回巡邏。

  李晟沖周翡一點頭——找對地方了。

  周翡提起碎遮,倏地旋身而起,這一夜正好月黑星黯,她掠上樹梢,一片葉子也未曾驚動,像一隻警惕的鳥,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深夜潛伏的事她已經駕輕就熟,不著痕跡地從夜色中穿過,幾個起落便逼近到了山谷入口處,周翡探頭一看,只見那裡居然守著十多個衛兵,比普通的城門樓還要森嚴些,衛兵們個個披甲執銳,卻是面朝山谷——顯然,這些人不擔心外人能闖進來,防的是山谷中的人逃出去。

  整個山谷亮如白晝,山谷入口附近,碎枝杈與木頭樁子堆在一堆,都是新砍下來的樹,葉子還很鮮亮,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人藉著山間密林出逃後加強了防備。

  不時有披甲之人來回走動的金石之聲順風傳來,森嚴非常,果然是有大軍駐紮。

  這時,周翡聽見一聲熟悉的鳥叫,她抬頭一看,見山上有什麼東西衝她一閃,原來李晟他們是爬到了高處。

  周翡同他十分有默契,一聽這鳥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中扣了一把餵馬的豆子,揚手打了出去,黑豆加了勁力,撞到山岩石塊上,「劈裡啪啦」一陣亂響,衛兵們立刻被驚動,紛紛拿起刀劍四下尋覓。

  周翡倏地從樹上落下,衛兵們只覺得一道黑影閃了過去,根本看不出是不是人,當即如臨大敵地追了過去,尖銳的哨聲四下響起,那山谷入口處一時一片混亂,趁周翡引開衛兵的時候,李晟等人飛快地從山岩上比較黑的地方跑過,好在山上的樹沒來得及砍光,只有入口處清理乾淨了,躲過了那一小段路,裡面不至於無處藏身。

  入口處的衛兵叫周翡遛了個夠,最後,一圈拿著刀劍的人順著聲響小心地逼近木頭堆,為首一人連著沖手下打了好幾個手勢,繼而驀地上前一步,大喝一聲,用手中長木倉捅向一堆樹葉,只聽枝葉間一慘叫,嚇得眾衛兵紛紛拔刀拔劍,小頭目卻將長槍一撤,只見他的槍頭上竟紮了一隻大鳥,還沒死,撲騰著翅膀垂死掙扎。

  「怎麼是鳥?」那小頭目莫名其妙地搔了搔頭,「散了散了,各自回崗位……這是烏鴉還是什麼?怎麼這麼大個?真邪了門了!」

  見是「虛驚一場」,山谷入口很快又恢復平靜,只有那小頭目覺得半夜三更突然冒出一隻大得嚇人的烏鴉不吉利,便將那大鳥拿去火上,打算直接燒死。

  他哼著不知是哪裡的小曲,長槍懸在火堆上,沒留神身後緩緩探出一點寒光,直指他後心。

  這時,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谷中巡邏隊走了過來,遠遠衝他打招呼道:「烤什麼呢?偷吃可以,勿要誤事!」

  那小頭目吆喝著應了一聲,沒看見他背後那一點寒光又緩緩地縮了回去。

  周翡轉頭望向開闊的山谷,見谷中有不少寒酸的民居,有些被推平了紮了寨,正中間一個巨大的中軍帳在火光掩映下十分顯眼,糧草高高堆起,戰馬整齊劃一……這和她想像中的「齊門禁地」相差太遠,尤其那些沒來得及被推平的民居,顯然是經風沐雨、有些年頭了,她從高處目光一掃,還能看見幾塊破磚爛瓦和倒了一半的牲畜欄圈。

  齊門從來神秘莫測, 「禁地」更是個傳說,那黑判官在齊門中混跡了那麼多年,都沒有摸到禁地的邊,裡頭會有一幫老百姓養豬放羊嗎?

  不可能的。

  周翡止不住失望,暗自嘆了口氣,只覺這一天一宿都是白忙,其實想想也知道,哪那麼容易就撞進齊門禁地裡了,要是有那個造化和運氣,她還能東奔西跑三年多一無所獲麼?

  周翡索然無味地收回碎遮,看了一眼那無知無覺中撿條命的北軍小頭目,悄無聲息地閃身貼著山壁邊角避走了。

  「北朝大軍在此集結,便不是我們這些草莽人能管的江湖事了,」周翡心道,「最好還是趁天黑,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

  李晟因為隨身帶著吳楚楚和一個小孩,不敢太過冒進,一直小心地在山谷外圍藉著山石林木遮掩往裡探查,越看越心驚:「你們看,糧草和武庫充足,整個山谷沒有一個老弱殘兵,全是精壯人……那斥候說得不對,至少有將近四萬人了,主要是騎兵和弓箭手。」

  楊瑾和李妍大眼瞪小眼,全都不明所以,沒人理他。

  只有吳楚楚輕輕地接道:「輜重很少,恐怕不會在此久留。」

  李晟總算找到個聽得懂人話的,欣慰地嘆了口氣。

  吳楚楚又伸手一指,問道:「那裡是怎麼回事?」

  幾個人都是習武之人,夜間視力極好,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山谷角落裡有一處重兵把守之地,四下以鐵柵攔著,隱約可見其中有衣衫襤褸的身影。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響,有人用刀柄敲了一下石頭,楊瑾嚇了一跳,猝然回頭,見來人是周翡,這才放下斷雁刀。

  周翡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快走吧,咱們就這麼幾個人,還帶著個小崽子,被人發現不是玩的——哥,回頭我自己去找齊門,你先趕緊趕路回去找我爹,別耽擱正事。」

  「等等。」吳楚楚忽然道,「你們快看,他們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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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沉潛

  一個傳令兵從中間的大帳裡跑了出來,站在空地上,舉高了手。

  鐵柵欄旁邊圍坐的一圈看守看見來人,全都站了起來,周翡他們離得太遠,不知道雙方交流了些什麼,反正片刻後,那傳令兵便轉身離開了,鐵柵欄外的衛兵們卻接二連三地點起了周圍的火把。

  鐵柵欄原本建在黑暗處,先前只能看見裡面好像關著一些人,李晟他們剛開始以為那只是個靠山的小角落,關的大約也是比較倒霉的流民,多不過十幾二十幾個。

  可是隨著一個又一個火把亮起,幾個人都呆住了。

  只見那鐵柵欄原來並不是背靠山腳,而是封著一個山洞,山洞看不出有多深,裡頭全是人,老少兼有,一水的衣衫襤褸、面容呆滯,僅從表面大略一看,便足有數百人之多,那些人像牲畜一樣給困在鐵柵欄後,鐵柵欄的尖頭上頂著一顆已經爛出了白骨的人頭!

  李妍震驚道:「天……天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楊瑾詫異道:「是流民?這麼多人不殺也不放,把他們都關起來做什麼?養著嗎?」

  「我猜北斗巨門和破軍初來乍到此地的時候,肯定看得出這山谷的隱蔽是人為的,摸不清情況,心裡拿不準這山谷是否有其他密道,」李晟輕輕地解釋道,「此地有這麼多流民,倘若貿然痛下殺手,萬一流民們知道其他秘密出入口,逃出幾個漏網之魚,他們這回的戲就唱不下去了。」

  吳楚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所以殺不得,要先穩住這些流民。」

  「不錯,比如剛開始的時候,這些北軍可以恩威並重,一方面說流民南渡是叛國,該當誅九族之罪,再從中抓一個領頭的,殺一儆百,殺完以後順勢將罪名都推到死人頭上,再對驚慌失措的流民施以懷柔,宣佈他們是受奸人蠱惑,若是誠心悔過,則罪責可脫,」李晟略微思索了一下,接著說道,「如果是我,我會假裝派人重新給他們編冊入籍,告訴他們如今北方人口銳減,朝廷打算重新丈量、分配撂荒土地,持此籍者,日後回去,都能分得一等田,這樣一來,流民穩住了,人數清點完了,還省得有人渾水摸魚。」

  楊瑾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被李晟三言兩語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些中原人殺人不用刀。

  有威逼再加上利誘,對付失了頭羊的羊群,一圈一個准。

  流民大多膽小,畢生汲汲所求,也不過就是一隅容身之地,不到活不下去,不會貿然逃跑反抗,只要能有吃有喝不挨打,就能叫他們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或許還能收買那麼幾個心智不堅的,幫這些北軍排查其他密道。

  等北軍將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撕破臉皮了——而到了這步田地,這些流民早已失去了一開始的能力和勇氣,基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這時候要殺他們滅口也好,要支使他們做苦力也好,怎麼擺弄都可以。

  但是可惜,再怎麼千人一面的人群,也總能生出異類——那幾個帶著小孩逃出去的人就是。

  他們倒也未必有什麼大智大勇,或許是機緣巧合、因為什麼緣故不得不跑,還一不小心成功了。

  而北軍已經快要集結完畢,此時洩密必將功虧一簣,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晟都能想像得出谷天璇等人得有多震怒,因此不惜派出數批人馬追殺幾個村婦農夫,非得趕盡殺絕不可。同時,既然養著這些流民已經沒有價值,那為防類似的事再發生,正好將他們統一滅口。

  山谷中,鐵柵欄外,一隊衛兵齊刷刷地扣上鎧甲,提起鋥亮的砍刀——周翡他們也不知怎麼趕得那麼巧,居然正好撞上這「滅口」的一幕。

  吳楚楚抱著的孩子再次拚命掙動起來,可這回吳楚楚長了記性,硬是抓著他沒讓動,那孩子情急之下喉嚨裡發出小獸一樣的嗚咽聲,低頭便去咬她的手,只是還沒來得及下口,便被一隻手掐住了下巴。

  周翡強行掰開他的嘴,抬起那孩子的小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輕彈,拂過他的昏睡穴,小孩的眼圈一下紅了,卻無從抵抗,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了眼,眼淚「刷」地一下被合上的眼簾逼出眼眶,流了滿臉。

  周翡擦去指尖沾上的眼淚,低聲道:「李晟。」

  李晟強行收回自己的目光,遲疑了一下,咬牙道:「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不惹朝廷事,一碼歸一碼,走吧。」

  李妍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哥?」

  李晟充耳不聞,拎起她的肩膀輕輕往前一推,催她快走,同時對吳楚楚伸出手:「這孩子我來抱,你們走前面。」

  山下,「待宰」的流民好像明白了什麼,人群恐慌地亂了起來,那昏暗的山洞裡也不知擠了多少人,他們尖叫、推搡、求饒與痛罵聲沸反盈天,從寬闊的山谷一直傳到高處,不住地往幾位「少俠」的耳朵裡鑽。

  李妍倉皇之間回頭去看,不留神被李晟一把推了個趔趄。

  「看什麼看,」李晟暴躁起來,不耐煩地呵斥道,「走你的!」

  李妍不由叫道:「李晟你瞎嗎?他們是要殺人!殺一路逃荒過來手無寸鐵的人……那麼多人,一個山洞都是,阿翡!你倒也說句話呀!」

  周翡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吭聲。

  李妍還以為她沒聽見,「阿翡」「阿翡」地連著叫了好幾聲,周翡卻一直沒理她。一瞬間,李妍好像明白了什麼,她愣愣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李晟,大眼睛裡倒映的光好像被冷水澆過的小火堆,驚愕地逐漸黯淡下去。

  好一會,她訥訥開口道:「不……不管他們啊?」

  李晟冷聲道:「你想找死嗎?」

  李妍委屈極了:「可是在濟南府,阿翡不是還從童開陽手裡救了那個大叔?」

  周翡低頭摩挲著碎遮的刀柄。

  李妍又對李晟道:「還有你,你路上不是還吹牛,說自己在柳家莊帶著一幫人打退了鐵面魔殷沛,你……」

  「你有完沒完?」李晟截口打斷她,「阿翡跟童開陽交手不止一次,拔刀之前她心裡就有數。柳家莊那次,大家本來就商量好了圍剿殷沛,你知道『圍剿』是什麼意思嗎?這些年若不是各大門派都是一盤散沙,殷沛根本不可能蹦跶到現在——你再看看這裡!」

  他倏地回頭往山谷下面一指:「那是多少人?這又是幾?我們總共五個人,帶著個累贅小崽子——還有你這樣不能當個人使的。我實話告訴你,李妍,今天別說是我和你,就算是大姑姑帶著咱們寨中所有前輩都在這,她也不敢貿然對數萬北朝精兵出手。」

  李晟對她總是沒有好臉色,卻也很少真的疾言厲色。

  李妍被她哥突然發作嚇住了。

  李晟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壓低了些:「就算你法力無邊,能搬山倒海,把這數萬大軍都鎮住,然後呢?你看看那些人,站都站不起來的是大多數,你怎麼把他們救走,啊?李妍,不小了,說話什麼時候能過過腦子?」

  很久以前,李晟曾經滿心想著「出人頭地」,自己同自己慪氣慪得私自離隊,他真心實意地相信李少爺天下無雙,認為自己總有一天能將天也捅個窟窿,死也不肯承認周翡比他功夫好。

  而今,他學會了怎麼井井有條地打理寨中防務,學會了在外人面前做到真正的八面玲瓏,也學會了韜光養晦,知道「天下無雙」並非什麼好詞……甚至會因為霓裳夫人幾句意味深長的暗示而臨陣脫逃。

  很久以前,周翡也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她操著一把半吊子的破雪刀,一邊跟謝允冷戰,一邊不知天高地厚地槓上青龍主鄭羅生,還自覺很有道理,認為「亂世裡本就沒有王法,如果道義也黯然失聲,那麼其中苟且偷生的人們,還有什麼可期盼的」?

  到如今,她破雪的無常刀已成,能讓木小喬親口說出「李徵也未必能贏你」的話,手腳卻好像被「綁」了起來。她會在與童開陽狹路相逢的時候虛以委蛇,也會在群雄圍剿殷沛的時候隱藏在暗處不露面……甚至有時候,她想起迷霧重重的前事,心裡會生出無邊的懷疑與不解。

  李晟要回四十八寨,寨中一大堆瑣事雜務還在等著他,李瑾容不可能永遠庇護四十八寨這條風雨飄搖中的小舟,她在緩緩將擔子往年輕一輩肩上移。

  周翡還要去齊門禁地,去尋找那一點微末的希望,近年來她總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緊迫感,好像自己不快一點,謝允就等不了了。

  吳楚楚知道自己本領低微,能把人家後腿拖穩了已經是超常發揮,心裡有再大的不平,也不敢慷他人之慨,因此只有默默聽著李晟兄妹吵架。

  李瑾容近年來也見老了,如今見了他們這些小輩也和顏悅色多了,偶爾閒下來,甚至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和周翡說一說破雪刀,然後無奈地擺擺手,承認一句「我沒什麼再能指點你的了」。

  誰也不是孑然一身,哪怕真能做到「輕生死」,後面也還跟著一句「重情義」,怎敢逞這等魯莽無謂的英雄。

  江湖風雨如晦,未必會讓英雄的血脈變成貪生怕死的小人。

  卻也總能教會一個人「不惹麻煩」。

  李妍艱難地抽噎了一聲,下意識地叫道:「阿翡……」

  周翡避開她的視線,沒有附和李晟,卻也沒袒護她,只生硬地插話問道:「還走原路出去麼?」

  楊瑾一臉舉棋不定,五官快要糾纏成一團。

  這時,半晌沒吭聲的吳楚楚再次看了一眼山谷,忽然在旁邊說道:「那個鐵柵欄後面關的……好像沒有女人。」

  從北往南的流民裡自然是男女老少什麼人都有,這些流民遠道而來,在山谷定居務農,不可能只剩下一水的男子,那麼女人既然不在這裡,又到哪去了呢?

  漫山遍野血氣方剛的兵,此事這是不必言明的。

  吳楚楚一句話出口,眾人都閉了嘴。

  「嗆」一聲,哭喊陣陣中,利器捅開了鐵柵欄。

  此時,風平浪靜的東海之濱,謝允正拿著一把刀反覆端詳:「陳師叔,你那『好刀』的標準到底是什麼?能不能給個明白點的說法?」

  陳俊夫身上可沒有透骨青,被滾燙的爐火烤的渾身大汗淋漓,他將上衣脫下來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熱汗,語氣卻依然是不溫不火的:「你覺得呢?」

  「首先得材料好,其次手藝好,刃利而不脆,刀背堅而不重,逆風時不受阻,順風時不輕浮……當然,還得結實耐用——這是好刀。」謝允頓了頓,又道,「若是刀主人本領大,叫刀銘聲名遠播,便成了傳世名刀。」

  陳俊夫笑了笑。

  謝允:「怎麼?」

  陳俊夫道:「你不用刀,說的都是工匠的話,阿翡聽見了,必要笑你的。」

  謝允沒皮沒臉道:「術業有專攻,隨便笑——師叔您說句不工匠的聽聽。」

  陳俊夫道:「好多年以前,有個出手大方的小丫頭,到蓬萊求我做一副刀劍,說是要賠給朋友。刀銘為『山』,劍銘為『雪』……」

  謝允道:「這我倒是有幸見過。」

  「那把『山』是盛世之刀,」陳俊夫接著說道,「我未曾見過原物,都是那小女娃娃自己描述的,她是個爽快人,活潑得很,說話像倒豆子一樣,她描述的刀劍是她仰慕的英雄所持,那刀劍打出來,便溫柔又莊重,裡頭裝著美酒酬知己的心意。不是我自誇,那是把好刀。再比方說……妖刀『碎遮』。」

  謝允道:「呂國師遺作,我小時候在皇上那見過一次。」

  「呂潤一生,文成、武就,當得起『經天緯地、驚才絕豔』八個字,然而一生身不由己,上對不起家國,下對不起朋友,中間對不起自己,死後數百年,藥谷還因為出了個呂國師而被曹仲昆戕害,分崩離析,好像天妒英才。」陳俊夫道,「呂潤受制於天、受制於人、受制於命,漫天華蓋無從掙脫,只好不看不聞不問,故其所做『碎遮』,咄咄逼人、滿懷激憤,雖在阿翡之前,它從未出過鞘,卻有橫斷乾坤之戾氣。」

  謝允微微皺起眉。

  「但也是好刀,絕世好刀。」陳俊夫道,「兩把好刀,材料都是稀世少見的好鐵,手藝都很好,刃都很利,刀背都堅,『逆風時不受阻,順風是不輕浮』是最基本的,也都結實耐用得很——兩者卻天差地別,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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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3:5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問天

  「這位前輩便立下重誓,要救萬民於水火。」

  「……趙將軍被奸臣誘殺於西南蠻荒之地。呂前輩知道以後悲憤不已,本想仗劍入宮,殺了一干禍國殃民的……」

  「接到趙毅將軍遺書,囑咐他以萬千黎民為重,不可置大局於不顧……還將自己家眷託付於他手……」

  「遁入大藥谷,不問世事。」

  「八年後,呂前輩費盡心機保下的趙氏兄弟拿回兵權,卻是劍指帝都——」

  「……他不知怎麼性情大變,沉迷求仙問道,整日與硃砂藥鼎為伴,煉些個無事生非的丹藥,行事多有顛倒荒謬之舉。」

  這是周以棠在蜀中將碎遮交給周翡的時候,同她說過的那個故事。是人之一生、刀之一世、草木一秋……造化的一個冷笑。

  這時,被鎖在山洞中的流民恐慌地往山洞裡擠去,北朝衛兵在鐵柵欄外組成了一道刀劍圍牆,其中一人上前,甩出一個長長的捲軸,對著名單開始念上面登記的名字,念了誰,倘若一時無人答應,先前闖進去的衛兵便會用裝了倒刺的馬鞭在人群中抽打。

  這樣一來,哪怕先開始有人猶猶豫豫地不敢應聲,也會被周圍抱頭鼠竄的同伴推出來。

  點名人的嗓門很大,鏗鏘有力,山壁上的周翡等人都能零星聽見幾聲——他們竟然真如李晟所料,將流民統統登記在冊,嚴格確保沒有一條漏網之魚。

  揮鞭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吳楚楚意識到自己多嘴了,抿抿嘴,低下頭道:「別管我,我只是……」

  李晟不便像發作李妍一樣發作吳楚楚,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輕聲解釋道:「當務之急,咱們得盡快讓姑父和聞將軍他們知道這件事,否則我朝大軍背腹受敵,干係就大了。不然我們就算跟著山谷同歸於盡,一起炸上天,照樣沒什麼用。」

  李晟這人,心裡越是鬱結,嘴上便越是理直氣壯,他會拚命給自己找一堆理由,還非要自欺欺人地說出來,恨不能將「我有理」三個字裱起來頂在腦門上。

  楊瑾不善言辭,周翡比較內斂,倆人誰也沒接李晟這話,可是都知道他在扯淡——因為報訊的事根本不是問題,叫李妍和吳楚楚先走不就行了麼,江陵離蜀中也沒多遠的路,李妍再不濟也是秀山堂中拿到名牌的人,有吳楚楚看著,難不成她倆還能找不著家裡的暗樁送封信?

  李晟將這蒼白的藉口在嘴裡含了一會,怎麼嘗怎麼不是滋味,於是怒氣衝衝地看向其他人,遷怒道:「怎麼沒人說句話?都啞巴了?」

  周翡心裡將自己要做的事從頭盤算了一遍,她要去找齊門禁地,還得去找解決透骨青的辦法,得回四十八寨,殷沛還沒死,王老夫人的仇還沒報,「海天一色」更是個隨時準備興風作浪的隱憂……

  可是她挑挑揀揀,感覺哪一樁都不能掏出來說,因為心裡即便千萬條有對她自己而言重於泰山的理由,一說出口,便都成了「藉口」。

  楊瑾卻忽然說道:「李兄,快別兜圈子了,你婆婆媽媽地說了這許多,不就是留下不敢,走了不安嗎?」

  倘若此時是白天,李晟的臉皮大概都漲紅了。

  「我也是啊。」那姓楊的南蠻口無遮攔道,「喂,周翡,都不傻,你也痛快點,別裝了。」

  周翡:「……」

  李晟覺得自己方才是鬼迷心竅了,居然指望這幾個貨能說出什麼有建樹的話。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眼不見心不煩地不再看楊瑾他們,將整個山谷拋諸腦後,率先順著來路往回走去。他不過是四十八寨的一個小小後輩,既不是山川劍,也不是老寨主,更不是什麼武林盟主、皇親國戚,鬧不好一輩子注定籍籍無名、庸庸碌碌,那為什麼要自作多情地背這種無謂的負疚和不安?

  死再多的人,不也都是路人麼?和他有什麼關係?

  結果他剛這麼一轉身,楊瑾便道:「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楊瑾此人,天生與「辦法」二字沒有一點關係,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眾人都傻眼了,一起呆呆地將目光投向他。

  楊瑾便道:「你們都背過身去。」

  周翡問道:「你要幹什麼?」

  楊瑾一擺手:「快點,別廢話。」

  等幾個人都依言扭開視線,楊瑾便彎腰從地上撿了幾根細長的草莖,其中四根掐成差不多的長短與形狀,另一根留了個長尾巴草根,完事以後,他將這五根草葉攥在手心裡,遞到眾人面前:「抽吧。」

  李晟嘴角抽了一下:「……楊兄,這是什麼意思?」

  楊瑾便說道:「我們那裡信奉萬物有靈,逢年過節、或是遇上什麼大事,都要請個巫來占卜是非吉凶,他們神神叨叨的那一套我不太懂,但是原理總歸差不多的,都是聽老天爺的——你們四個抽吧,一人抽一根,有一個人抽到了特殊的那根,咱們就走,要是誰也抽不到,讓它最後留在我手裡,咱們就好好合計合計怎麼辦,行吧?」

  太不靠譜了!

  眾人一時無言以對,連李妍都翻了個白眼。

  李晟從未想過還有這麼「別出心裁」解決辦法,當即尷尬地乾咳一聲,委婉道:「咳,這個,楊兄……」

  周翡直白地補全了他的下半句話:「你是不是有病?」

  楊瑾額角跳起了一簇小青筋。

  可還不等他笨拙地反唇相譏,周翡便突然伸出手,從他無根垂頭喪氣的小草中抽了一根,攤手一看,草根被掐掉了,便道:「我這根不是。」

  李晟:「……」

  這女的為什麼這麼善變!

  李妍關鍵時刻,永遠都是跟著周翡跑,也學著她抽了一根:「我的也不是。」

  吳楚楚緊跟著抽了第三根:「不是。」

  楊瑾將僅剩的兩棵草遞到李晟面前:「你抽不抽?」

  生死存亡之際,他們幾個人躲在山坡上抽草根玩,這說出去都是什麼事!

  李晟不由得悲從中來,自己成日跟這幫二百五混在一起,還能有什麼前途?然後……他就自暴自棄地從兩棵草裡挑了一棵,緩緩將它拉出楊瑾手心。

  纖細的小草打從長出來那天開始就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肩負這種重任,在夜風中瑟瑟的微顫,好像隨時會斷,五個人十隻眼全都盯在了那根小草身上。

  抽出來的草莖下面光禿禿的,楊瑾將手攤開,那棵留下草根的靜靜地躺在他黝黑的手掌中,細小的根鬚上還沾著土渣。

  兩個男人相對靜默了片刻,同時將手中的小草往旁邊一丟,李晟一改方才逮著誰咬誰的狂躁,眨眼間便冷靜下來,說道:「我們不能全留在這裡,叫阿妍跟吳姑娘帶著這孩子先走——李妍,你知道最近的暗樁在什麼地方嗎?」

  李妍剛跟著他將各地暗樁從西往東捋了一圈,立刻回道:「知道。」

  李晟又道:「原路出去,最好不要等天亮,附近也許會有北斗的斥候巡邏,那些斥候狡猾得很,多半會喬裝改扮,你們倆蒙上臉,快馬加鞭趕緊走,裝作趕路路過,把身上的兵刃都亮出來,誰叫都不要停下,遇上擋路的就一刀劈過去。真有應付不了的事,及早放寨中的煙花,萬一有自己人或者道上朋友遇上了,能救命。」

  周翡想了想,轉身轉到密林中幾棵大樹後面,片刻後,拎著一件仿如絲綢的銀白軟甲出來。

  她手指一劃,那軟甲邊角處點綴的一排貝殼便齊刷刷地掉下來落入她手心。

  周翡將貝殼收好,把軟甲丟給吳楚楚,說道:「這是軟甲『彩霞』,跟當年殷夫人的『暮雲紗』出自一位大師之手,刀劍不入、水火不侵……當然,軟甲不能防撞,遇上掌風能隔山打牛的那種高手還是得跑,你們倆帶上,自己商量誰穿。」

  說完,周翡搜遍了自己全身,又從隨身帶的包裹裡翻出一個扣在手腕上的鐵護腕,那是纖細的少女尺寸,非常精緻華麗,像個別緻的寬邊手鐲:「也是那位大師做的一個小機關,叫什麼來著我忘了,在裡面藏好暗器,遇到危險可以保命,一丈之內,只要你不慌、瞄準了,像你哥這種水平是躲不開的。」

  李晟:「……」

  周翡生疏地給李妍和吳楚楚展示了一下這東西怎麼用,她平日裡沒有用暗器的習慣,此時翻開那鐵護腕一看,機關是很好,但裡面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正在尷尬,楊瑾突然遞上一個小紙包:「這個裝得進去麼?」

  李妍詫異地接過來,見那紙包裡居然是一把細針。

  「有些是蛇毒,有些是迷藥,我也分不清,就放一起了,趕上什麼是什麼吧。」楊瑾蹭了蹭鼻子,又道,「都是那些藥農瞎鼓搗的。」

  李晟道:「一會誰去入口處製造一點騷亂,你們倆趁機走。」

  「我去吧。」周翡道,「我去露個面,給那兩個北狗下一封戰書,陸搖光和谷天璇不是正經八百的將軍,聽聞有人挑戰,一定會按著江湖規矩露面,阿妍和楚楚趁這時候走,你們倆趁這時候去救人。」

  楊瑾震驚道:「你一個人打得過兩個北斗?」

  「當然打不過。」周翡坦然道,「但我是後輩,當著這麼多北軍,只要我一開始表現地弱勢一點,他們倆未必會拋開面子一起上。」

  李晟道:「我看他倆未必會出手,最大的可能是叫人把你亂箭射死,你出的這是什麼餿主意?」

  「亂箭射死我自然容易得很,可是憑他手下那些兵,想活捉我是不可能的。」周翡道,「如果我讓他們覺得蹊蹺,谷天璇和陸搖光拿不準我是怎麼進來的、身後是否還有別人,他們一定會親自出手。」

  「明白了,」李晟嘆道,「故弄玄虛,全靠你來演,這也太凶險了。」

  周翡笑了一下,沒接話。

  當年她與吳楚楚被困華容城,謝允身邊只有一個拖後腿的明琛並一個勉強能用的白先生,照樣在沈天樞和仇天璣眼皮底下,攪合得滿城風雨,最後成功將那以身犯險的熊孩子趙明琛送出城去,還給了她們倆脫逃的機會。

  「我還有這個。」楊瑾說著,從懷中摸出了兩個圓滾滾的東西,「也是旁門左道的藥農弄的,據說砸在地上能激發出大量藥粉,叫人睜不開眼,可能受了點潮,不知道還能不能行。到時候我可以把這個砸在鐵柵欄的衛兵堆裡,趁他們亂,咱們把人放出來,就算是盡力了,至於那些流民能不能跑得了,全看他們的造化,咱們仁至義盡,也沒必要送佛送到西。」

  李晟想了想,說道:「我身上還有幾個我們寨中聯絡用的煙花,彈出來有火星,放出來他們可能會以為咱們要火燒連營,能分散他們的兵力……等等,我還是覺得不成,這計劃也太粗糙了,我怎麼想怎麼覺得不靠譜——咱們首先得快如疾風閃電,得運氣夠好,北軍集結與反應速度必須要慢,他們的將領必須都得是草包,還有……谷天璇和陸搖光至少有一個得要臉,否則阿翡脫不了身……這得是什麼運氣?是不是得有個太上老君當親爹才行?」

  周翡補充道:「那些流民還得夠機靈,指哪打哪才行——我看也夠嗆。」

  幾個人短暫地沉默下來。

  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妍聽到這,終於意識到自己好多事沒想到,忍不住小聲道:「所以呢,咱們還是……」

  不要管了吧?

  李晟沉吟了一下,說道:「咱們四個人都沒把那根留根草抽走,我相信這是天意。既然是天意……運氣應該總有一點,是不是?」

  最後一句,他說得也不太有底氣,求助似的抬頭看了一眼周翡。

  周翡將碎遮扣在手中,一拍李妍肩膀:「走,我送你倆出去。」

  李妍突然想哭,後悔起自己方才幼稚的激憤和仗義,周翡卻沒給她留下抹眼淚的功夫,她在各種林中隱秘穿行格外駕輕就熟,轉眼便將吳楚楚和李妍帶到了臨近出口、沒有樹木掩映的地方。

  周翡忽然對李妍說道:「我剛下山的時候,比你現在還要小一點,功夫強不到哪去,也是被兩個北斗包圍,一邊哭,一邊發誓一定要把楚楚護送回蜀中……那時她可還是個大小姐,跑都跑不動,現在她師從大當家,至少不用你護送了。」

  李妍悄悄抹了一把眼淚。

  吳楚楚點頭道:「你放心。」

  周翡衝她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隨後又轉向李妍道:「要是我們運氣不太好,你……你就替我去一趟南國子監,找那位林老夫子,跟他說一聲就行。」

  李妍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麼,周翡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暗夜中化成了一道殘影,倏地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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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出師不利

  周翡身形太快,以至於當她從光禿禿一片的山岩上穿過時,一水的衛兵眼大不聚光,愣是都沒看見她。

  她腳尖在堆成一堆的木頭上輕輕一借力,支楞出去的樹葉「刷」一聲輕響,山谷入口處的衛兵聞聲一激靈,忙提起手中火把,往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可還沒等他看出什麼所以然來,脖頸便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扣住了。

  山谷入口處一大幫衛兵同時拔出兵刃,如臨大敵地圍成一圈,盯著突然落到他們中間的女人。

  周翡目光四下一掃,手指緊了幾分,那衛兵整個人往後仰去,喉嚨裡「咯咯」作響,翻起了白眼。

  周翡道:「叫谷天璇和陸搖光出來,就說有故人前來討債。」

  她既不高,又不壯,站在那裡的時候好似會隨風而動,像個突然從深沉夜色中冒出來的女鬼,憑空帶了三分詭異。一個頭目模樣的中年男子匆忙趕來,呵斥開眾人,從一圈衛兵中分開一條路,在五步之外戒備地瞪向周翡:「你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

  夜風中飄來幾不可聞的窸窣聲,只有極靈的耳力,才能分辨出夜風掠過石塊的聲音和腳步聲之間細微的差別,周翡的目光靜靜地望向山谷中,耳朵卻已經捕捉到吳楚楚和李妍的小動靜,她用一根拇指緩緩推開碎遮,寒鐵與刀鞘彼此輕輕摩擦,發出「嗆」一聲又長又冰冷的嘆息,正好給那兩個輕功不過關的人遮住了腳步聲。

  然後周翡忽然笑了,一字一頓道:「周翡,師承蜀中四十八寨,破雪刀第三代傳人,今日不請自來,是代我祖輩、父輩與幾年前折在他手中的諸位同門,同兩位北斗大人問聲好,勞煩通報。」

  「周翡」這名字,她一年到頭要被人叫好多遍,聽得耳根生繭,可是自己說出來,卻總覺得陌生又拗口。她下山至今,很少自報名號——初出茅廬時是沒必要說,反正說了也沒人知道,後來「南刀」陰差陽錯地傳出了些聲名,她又忽然懶得說了,有時是怕給四十八寨惹麻煩,有時也覺得自己從未做過什麼長臉的事,傳出個「南刀周翡」未免厚顏無恥,因此多半不提也罷。

  直到這時,周翡才知道,原來「南刀」二字於她,不是「尋常布衣」,而是一件祖輩流傳下來的「盛裝」,衣擺曳地數丈之長,錦繡堆砌、華美絕倫,堂皇的冠冕以金玉鑄就,扣在頭頂足有數十斤重。這麼一身盛裝,她就算再喜歡、再嚮往,也不可能整天披著它喝茶吃飯、上山下地。

  但也總有那麼一兩個場合能穿在身上,遠遠窺見先人遺蹟。

  被她掐住脖子的衛兵身上突然傳來一股臭烘烘的騷味,居然活生生地被嚇尿了。周翡「嘖」了一聲,甩手將那廢物扔在一邊,然後提著碎遮,旁若無人地往山谷長走去。

  從入口到山谷腹地的一小段路,轉眼便被北軍圍滿了,個個如臨大敵一般。

  周翡餘光掃過,心裡微微一沉——原想著陸搖光和谷天璇兩個「統帥」都是半桶水,但「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的場景卻居然沒有出現。

  這些北軍們顯然各有各的組織,中層及以下的兵將絕非他們想像中那種被外行人瞎指揮的草包,四萬大軍名義上是聽兩位北斗大人指揮,實際上,陸搖光和谷天璇恐怕更像是兩個比較厲害的隨軍打手。

  一探深淺,便覺出師不利。

  「楊神棍好的不靈壞的靈。」周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心道,「鬧不好今天真得被亂箭射死。」

  她不動聲色地將餘光收回,暗自深吸了兩口氣,心裡默默念起內功心法的口訣,周身真氣好像一團被攪動的水流,忽而疾走,順著她的經脈緩緩遊走全身,外放出來。

  周翡腳下「喀」一聲輕響,石階被她踩出了幾道蛛網似的裂紋,一片半黃的樹葉飄飄悠悠地從她身邊落下,行至半空時,倏地一分為二,陡然加速衝向地面,其中一片扎進路邊泥土裡,露出好似被利刃隔開的斷口,整齊而肅殺地直指夜空。

  此事早有人報入中軍帳中,陸搖光與谷天璇聽罷,這一驚可謂非同小可。

  來之前,端王曹寧特意反覆叮囑過他們倆,這回行軍關係重大,一在快,一在保密,須得萬無一失,否則他們身家性命危矣,如今眼看已經快要成功,老天爺卻好似發了瘋一樣跟他們作對,先是讓幾個流民跑了,隨後又來了這麼個不速之客!

  陸搖光頓時有些沉不住氣,撂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大帳。

  當年周翡在兩軍陣前劫持端王曹寧,實在太讓人印象深刻,時隔數年,陸搖光竟一眼認出了她,脫口道:「是你!」

  周翡笑道:「陸大人,別來無恙?」

  滿山谷的黑甲冷刃,她一個年輕姑娘若無其事地身處其中,八風不動……

  此事太蹊蹺了,必定有詐!

  陸搖光腦子裡那根弦一瞬間便緊繃到了極致,再聯想起周翡的身份,當時便下意識地往山谷週遭的樹叢中望去,只覺得到處都是敵人的埋伏。

  周以棠的女兒在這,他會不知道?

  陸搖光先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心裡只剩下一句話:「這回完了。」

  而就在這時,好似為了佐證他的猜測,密林深處突然彈起了一枚冷冷的煙花,尖叫著便上了天,炸得整個山谷轟鳴作響,火樹銀花一般遍染蒼穹。

  陸搖光當即色變。

  高手對陣,最忌走神,周翡一見他眼神浮動,立刻便知他被這動靜嚇住了,正好谷天璇還沒趕來。

  此機斷不可失!

  碎遮倏地動了,刀光流星似的遞到了陸搖光眼前。

  陸搖光大喝一聲,倉皇間只好橫刀與她槓上,周翡顧忌那此時仍然不見露面的谷天璇,分出一半心神來留意週遭,出手刻意留了三分力,被他生硬地一撞,碎遮立刻走偏,她好像氣力不繼似的腳下踉蹌了半步,刀光下的笑容頓時看起來有些勉強。

  陸搖光從來自負,果然中計,心道:「南朝這幫窩囊廢,果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者多,一個小丫頭片子也配叫『南刀』了。」

  他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陰沉地看著周翡:「就憑你?」

  陸搖光果然中計,竟不顧手下一干兵將,當即便要親自將周翡拿下,兩人頓時繞著大帳纏鬥起來。

  她這邊勉強還算順利,李晟和楊瑾則在谷中氣氛繃緊時悄然靠近了鐵柵欄。

  就這麼片刻的光景,鐵柵欄裡的流民名單便都已經清點完畢,中軍帳中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這些衛兵居然絲毫也不擅離職守,依然有條不紊地準備殺人滅口。

  流民人群被鞭子抽了幾頓,給嚇破了膽子,懵懂地依著那些北朝衛兵的要求,排排站好,兩側衛兵立刻上前,點出十個人,五花大綁地推出鐵柵欄外。

  臨時充當劊子手的衛兵提起了砍刀,後面的流民這才知道大禍臨頭,在鐵柵欄裡沒命地掙扎起來,哭喊震天。

  李晟藉著這動靜,吹了一聲長哨,示意楊瑾動手。

  楊瑾遠遠地衝他一點頭,伸手探入懷中,摸出那顆傳說中能放出藥粉的「藥彈」,李晟立刻以布蒙面,遮擋住口鼻,捏緊了腰間雙劍。

  就在屠刀第一次落下的瞬間,兩個人同時動了。

  楊瑾猛地將藥彈摔向地面,與此同時,李晟好似大鵬一樣,倏地從眾人頭頂掠過,提劍直指那一排劊子手,要趁著藥彈製造的濃煙快速混進去,從衛兵之間殺一個進出。

  兩人配合可謂十分默契,然而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意外又出現了。

  楊瑾砸在地上的藥彈「噗」一下裂開,卻沒有炸,那小球跟咳嗽似的「撲哧撲哧」嗆了幾聲,原地冒了幾行小白煙,滾了滾,不動了!

  楊瑾:「……」

  李晟:「……」

  楊黑炭這死烏鴉嘴,他平時一身臭汗老不換洗,藥彈放在他身上真受潮了!

  原本「煙塵滾滾,神兵天降」的效果頓時變得逗樂起來,小藥彈艱難地在地上放著白煙屁,李晟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一群衛兵中間,措手不及地跟他們大眼瞪小眼。

  李晟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飛流冷汗三千尺,腦子裡一片空白。

  所以他們可能是把「天意」理解錯了,那被抽走的四根無根草不是叫他們留下救人,分明是讓他們能走多遠走多遠!

  然而到了這步田地,再說什麼都晚了。

  李晟當即一咬舌尖,不理衛兵的喝問,一聲不吭地便動起手來。

  倘若此時衝出來的是楊瑾,躲在暗處的是李晟,李晟一定知道當務之急是「故弄玄虛」,他絕不會貿然現身。

  藥彈失效,他還可以先以暗箭傷人,靠出手快營造出有埋伏的效果,再放出幾個信號彈製造聲勢,將帶有明火之物瞄準谷中糧草庫,叫谷中北軍以為是有敵夜襲,拖延一二。

  可楊瑾那傻狍子哪裡是「故弄玄虛」的料?那黑炭完全不會隨機應變,一看藥彈失效,跟事先說好的不一樣,他便頓時黔驢技窮,乾脆自暴自棄地當起了打手。不待李晟阻止,楊瑾便直接從他藏身之處跳了出來,將大刀一沉,嗷嗷叫著闖入北軍之中衝殺起來。

  結果這邊鐵柵欄一遇襲,週遭臨近的北軍隊伍頓時訓練有素集結圍攏過來,同時,哨兵奔赴中軍帳。

  谷天璇留起了小鬍子,手中扣著摺扇,顯得越發老奸巨猾。

  陸搖光慌裡慌張地衝出去迎敵,他沒阻止,聽見外面陸搖光和周翡打得昏天黑地,他也愣是坐鎮帳中,不為所動。

  此時聽了哨兵來報鐵柵欄遇襲,谷天璇突然目光如電地抬起眼,問道:「他們來了多少人?」

  哨兵一愣,隨後訥訥道:「人……人不多,彷彿只有兩三個,但都是高手,咱們兄弟一時半會攔不住他們。」

  「哈,」谷天璇冷笑一聲,「有意思,原來是跑到別人家門口來唱空城計的。」

  準備不充分,還唱砸了。

  谷天璇驀地站起來,將身上大氅往下一褪,露出裡面一身精悍的短打,吩咐道:「調弓箭手圍住他們,既然有『大俠』執意要救那幫礙事的叫花子,乾脆叫他們同生共死吧。」

  他說完,大步走出中軍帳,猛一掀簾子,人影一閃已經到了周翡近前,抬手便拍出一掌,同時手中摺扇「刷」一下打開,扇骨竟是精鐵打造,寒光凜凜地直指周翡眉心。

  周翡對谷天璇早有防備,破雪「斬」字訣在自己身前畫了個巨大的圓弧,將這一掌一扇一同隔開,倏地落在三步之外。

  陸搖光莫名不悅道:「你這是幹什麼?區區一個乳臭未乾小丫頭,我……」

  「破軍啊,你可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不長進。」谷天璇低聲嘆了口氣打斷他,隨後臉色陡然一沉,「此乃軍營重地,哪容宵小搗亂,還不速戰速決拿下她!」

  中軍帳中眾守衛一聽,頓時齊齊大喝一聲「得令」,數十桿長槍快速結陣,沖周翡當頭壓下來。

  同時,谷天璇將手中鐵扇一擺,毫不留守地衝周翡刺去。

  陸搖光只覺一陣眼花繚亂,卻見方才他覺得「名不副實」的周翡手中破雪刀陡然變臉,「風」字訣一起,三招之內便將數十親兵的長槍陣挑得七零八落,同時,她竟還能在間隙中接下谷天璇鐵扇。

  碎遮映著週遭火光,烈烈灼眼,陸搖光自然看得出谷天璇並未留手,那把縱橫江湖數十年的鐵扇竟隱隱有被長刀壓制之勢。

  陸搖光心裡大震,原來方才周翡只是為了拖住他,故意放水!

  陸搖光雖然身居北斗之末,卻也凶名遠播,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當即大怒,橫刀而上,與谷天璇聯手將周翡困在中間。

  周翡面不改色,心裡卻是一陣焦躁——李晟和楊瑾那兩個不靠譜的貨也不知道在搞些什麼,原來說好在濃煙滾滾中放出流民,叫北軍在措手不及裡弄不清多少人闖入山谷,好配合她這邊裝神弄鬼。

  誰知那兩人這麼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讓她唱獨角戲!

  而谷天璇與陸搖光顯然沒有半點高手風度,非但以二打一,還叫來一大幫衛兵隨時結陣逼得她到處遊走。

  從她亮出名號走進山谷那一刻開始,所有的環節全跟他們的計劃背道而馳。

  這先人的在天之靈已經不是不肯保佑她了,簡直是在詛咒她!

  鐵弓上弦聲從四處傳來,在山谷中隱約帶了回聲。

  周翡心道:「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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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五章 齊門

  李晟近年來與周以棠接觸最多,時常給他姑父跑腿,甚至親自跟著南軍上過戰場,他根本不必聽弓弦聲響,就已經知道他們陷入到最糟的境地裡了。

  楊瑾這麼猝不及防地衝出來,意味著他們仨都在明處,連個可以當後援的也沒有。

  如此境地,別說是他李晟,就算換了歷朝歷代哪個兵法大家來,手中無人可用,也得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都說「甕中捉鱉」,當這個鱉的感覺實在不怎麼美妙。

  李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一往無前。他一劍捅穿了兩個擋在他面前的北軍,完事之後也懶得往外拔劍,直接將雙劍之一連同屍體一起推出去當了盾牌,橫衝直撞到鐵柵欄門前,順手一丟,而後李晟用僅剩的另一把劍捅入門鎖,一別一彎,便將北軍倉促之間鎖上的鐵柵欄撬開了。

  他回手宰了一個追上來的北軍衛兵,沖鐵柵欄裡的人吼道:「快出來!」

  鐵柵欄中一水的流民驚恐畏懼地看著他。

  李晟一陣氣結,他一把拎起鐵柵欄門口那險些被斬首的流民,將那人身上的繩子砍斷,隨即猛地將他向前一推:「跑!」

  那流民本以為大限將至,誰知峰迴路轉,竟又撿回了一條小命,踉蹌著站穩後,立刻下意識地撒腿狂奔起來。

  有了這麼一個領頭的,那些被關押的流民終於反應過來,爭先恐後地一擁而上,從鐵柵欄中往外擠,後面的人不住地推搡催促前面的人,竟連試圖攔截的北軍衛兵都撞開了,恐慌好似找到了閘口的洪水,總算匯成了一股力量。

  還不等李晟鬆口氣,楊瑾便突然喝道:「小心!」

  李晟便聽耳邊一陣厲風擦過,他來不及細想已經錯步閃開,偏頭一看,只見一根鐵箭被斷雁刀從半空中削了下來,正好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隨即,弓弦的「嗡嗡」聲好似剛被捅了窩的馬蜂,叫人頭皮發麻地四下想起,致命的流矢從各處射來,雨點似的傾盆落下。

  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在眾人眼睜睜的注視下被一根鐵箭貫穿了腦袋,直接給釘在了一塊大石頭上,紅紅白白的染了一片。

  跟著他亂跑的流民嚇破了膽子,全亂套了。

  李晟被漫天箭雨逼到了一棵古樹後面,從敵軍的屍體上隨便撿了一把砍刀,一邊勉力抵擋週遭流矢,一邊大聲吼道:「分開跑!找地方躲,不要聚在一起,不要回頭!別回那山洞!不能往山洞跑!」

  亂鬨哄的流民往哪躥的都有,一部分人四處亂鑽,很快被釘在地上,有一撥比較聰明的學著李晟的樣子,在谷中分散躲避,鑽到各種能藏身的巨石與大樹後面,還有一小撮人在慌亂之下,也不知聽沒聽見李晟的喊聲,居然又掉頭往鐵柵欄後面的山洞中跑回去。

  李晟嘶聲叫道:「出來!快出來!他們會用火!」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蹩腳的羊倌,嗓子都喊啞了,那些人就是不聽他的。

  李晟突然沉默下來,聽著山谷中風聲、箭聲、吼叫聲與慘呼聲,不知怎麼想起霓裳夫人那句「振臂一呼天下應」。

  當時他覺得惶恐之餘,還有點小得意,現在想來,卻簡直要苦笑出聲。

  別說「天下應」,他連這百十來人也攏不到一起來。

  想來是霓裳夫人素來不拘小節,鬧不好只是見他青春年少,過來隨便撩個閒逗他玩的。

  李晟想,自己只不過是個膚淺又善妒的年輕後生,這輩子大概只配管一些瑣事,將來變成另一個秀山堂大總管馬吉利,便算是到了頭,畢竟,少年時大當家就說過,他連練武的資質都不怎麼樣。

  「火!火!」

  李晟猛地回過神來,低喝一聲,狼狽地用砍刀撞開一支橫空射來的箭,北軍這一批箭尖上果然淬了火油,從空中劃過時火苗噴濺,好似一顆顆天外流星。

  李晟的側臉被火光烤的發燙,他藏身處的古木樹根已經被火燎著,火星與樹木自身的水汽相撞,很快兩敗俱傷——樹幹焦黑了一片,火光也黯然熄滅,然而很快,更多點了火油的箭矢也接二連三地破空而來。

  他們來的時機太不巧了,北軍已經集結完畢十之八九,看著樣子,北軍應該本來便已經準備好殺光此地流民,一把火毀去山谷,奔襲前線……那點火油一點沒浪費,全都給他們用上了。

  跟著李晟四下躲藏的人雖然狼狽,卻一時半會間還算能勉力支撐,方才執意要躲進山洞的那些人境遇就不那麼美妙了——本想著進了山洞便能躲避漫天亂飛的弓箭,誰知飛來的小火球落在山洞口,很快點著了流民們自己墊的乾草和蓆子。

  這夜的風剛好是往山洞裡吹,頃刻便將火苗捲入洞中,那山洞既然被北軍當成天然的牢房,裡面自然是一條死胡同,而方才躲入洞中的流民為了保命,全都縮在最裡頭,根本來不及反應,濃煙便鋪天蓋地地滾滾升起,火苗爆發似的轉眼便成勢,結結實實地堵住了洞口。

  此時再要跑,已經來不及了。

  不知是不是李晟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聞到了一股燒焦的肉味,胸口登時一陣說不出的噁心,李晟拚命忍著想要乾嘔的衝動,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時,李晟眼前人影一閃,楊瑾踉踉蹌蹌地落在他面前。

  南邊的人不大習慣像中原男子一樣束髮,往日裡披頭散髮還能算是個「黑裡俏」,這時候披頭散髮可就作死成「黑裡焦」了,楊瑾的頭髮給四處亂飛的火箭燒短了一截,焦香撲鼻地打著妖嬈的彎,那形象便不用提了。

  所幸他臉黑,叫煙熏一熏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管不了了!」楊瑾衝他大吼道,「除非會噴水,我反正不行,你會噴嗎?」

  李晟:「……」

  李少爺被他噴了一臉,心裡那點柔軟的優柔寡斷被楊瑾簡單粗暴一把扯碎,他立刻回過神來,沉下心緒,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灰。

  李晟側頭放眼一望,將整個山谷中的場景盡收眼底,一眼便瞧出問題——所有弓箭手和火油都衝著鐵柵欄這一側使勁,山谷正中處的北軍反而有些混亂。

  對了,還有周翡!

  「叫剩下的人跟我走,」李晟沉聲道,「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

  周翡被谷天璇與陸搖光兩個人堵在中軍帳前,剛開始還有心情憂心一下自己小命要玩完,到後來已經基本無暇他顧了。

  她先前同楊瑾承認,自己一個人鬥不過巨門與破軍聯手。可是事到如今,卻沒有尺寸之地給她退縮,再鬥不過也得硬著頭皮上。周翡認命認得也快,既然覺得自己今天恐怕是死到臨頭,便乾脆收斂心神,全神貫注在手中碎遮上。

  就算今日這把走無常道的破雪刀會成絕響,也得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絕響。

  谷天璇的鐵扇居高臨下地衝著她前額砸下,同時,陸搖光自她身後一刀極刁鑽捅來,罩住她身上多處大穴。

  眼看周翡避無可避,她整個人竟在極逼仄之處倏地旋身,碎遮與刀鞘交叉自她身前,一上一下,竟同時別住了谷天璇的鐵扇與陸搖光的刀。

  浸潤在她經脈中數年的枯榮真氣在這片刻的僵持中甦醒,運轉到了極致,將她周身的經脈撐得隱隱作痛,而後周翡倏地一鬆手,那華麗的刀鞘不堪重負,當空折斷,其中勁力竟絲毫不懈,咆哮著分崩兩邊,谷天璇與陸搖光不得不分別退避。

  碎遮「嗡」的一聲,被鐵扇壓得微微彎折的刀尖倔強地彈了回來。

  周翡雙手握住微微溫熱的刀柄,沉肩垂肘而立。

  那一瞬間,她心裡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想道:「我未必會輸。」

  武學中的慢慢求索之道,四下俱是一片漆黑,那些偶爾乍現的念頭好像忽然明滅的煙火,瞬間劃過便能照亮前路……叫她頓悟一般地看清竟已落後她半步的對手。

  「北斗」是中原武林二十年破除不了的噩夢,當中有貪狼、文曲與武曲那樣的絕頂高手,也有祿存、廉貞這種擅長旁門左道與暗箭傷人的無恥小人,更有奸猾者如巨門,權貴者如破軍,他們身為北朝鷹犬,權與力雙柄在握,自幾大高手相繼隕落之後,更是橫行世間、再無顧忌,令人聞聲膽寒。

  可是再長的噩夢,也總有被晨曦撕碎的時候。

  周翡那一雙手,從背面看,還是細嫩水靈的女孩的手,掌心卻在生繭與反覆磨破之後落成了堅硬的線條。

  這雙手拿過幾文錢買的破刀,拿過路邊死人身上撿來的爛劍,拿過當世大師仿造南刀李徵佩刀所做的「望春山」,也拿過呂國師留存人世間最後一把悲憤所寄的碎遮……一線的刀刃曾與這江湖中無數大大小小的「傳說」相撞,也曾從最艱險之地劈出過一條血路——

  周翡的虎口處崩開了一條小口,她滿不在乎地將手上的血跡抹在刀柄上,生平第一次有這樣一種篤定的感覺,手握長刀,便不怕贏不了的對手。

  當年大笑著說出「我就是麻煩」的段九娘,一身驕狂原來並沒有隨著那人身死而消彌,而是順著暴虐的枯榮真氣流傳下來,深深地埋在了她的經脈與骨血中。李瑾容曾經同她說過,「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周翡一直記得這句話,並且常常以此自勉,而直到這一刻,當她雙手握住碎遮時,方才心領神會。

  谷天璇目光陰沉地掠過刮傷了他一側耳垂的半截刀鞘,開口說道:「衝著你爹是周存,你要是現在束手就擒,我們會留你一條命。」

  周翡一縷長髮從臉側掉下來,垂落腮邊,她嫌礙事,用長刀輕輕一捲,便將它削了下去,然後好似十分忍俊不禁似的,淡淡地垂目一笑。

  三大高手過招,戰圈中可謂瞬息萬變,根本不是外人能隨意插手的。

  縱然中軍帳前身邊圍著數萬大軍,也只能投鼠忌器,團團圍在一邊,絲毫不知該怎麼插手。

  鬥了這麼久依然沒個結果,此時除非陸搖光和谷天璇中有一個人肯豁出去挨上一刀,纏住周翡,讓另一個人趁隙退出戰圈,再想方設法以暗器從遠處偷襲掩護,方才能打破這種僵局。

  可谷天璇與陸搖光雖然共事多年,表面兄友弟恭,私下裡看對方卻都不太順眼——谷天璇嫌陸搖光心性浮躁毫無長進,陸搖光覺得谷天璇虛偽做作,本領未必有多大,鑽營倒很有一手。

  此時他們倆斷然不肯為對方豁出去。

  谷天璇這時候已經後悔和周翡動手了,他料到了周翡的武功必然比她剛開始表現出來的高,卻沒料到她已經到了這一步——這倒是很正常,因為動手之前,連周翡本人也不知道。

  她居然真能牽制住兩大北斗,而且纏鬥良久,絲毫不露敗相。

  再這樣鬥下去,谷天璇知道,縱然是以二打一,心生畏懼的也肯定不是周翡。因為拳怕少壯、刀劍怕……人也怕。

  黃塵遍染,不能光是只老英雄,「噩夢」也終於難逃此劫。

  幾十年裡,谷天璇的修為縱然一再精進,可當年四大北斗圍攻南刀李徵時那種年輕的貪婪與兇狠卻再難重現,以至於如今面對著這張後輩的面孔,他心裡竟然隱隱升起恐懼。

  李晟在濃煙中縱身躍起,高高躥到樹梢,朗聲道:「你們想不想活命!」

  一支火箭「篤」一下釘在了他腳下踩著的樹枝上,樹枝「劈啪」作響,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喊聲裡帶了內勁,震得附近的石塊輕輕顫動:「你們是不是爹生娘養,還是不是人!既然是人,為何要讓他們當成畜生糟踐殘殺?」

  那樹杈齊根斷裂,李晟足尖一點,翩然落地,撿來的砍刀與從大樹縫隙中落下來的流矢相撞,撞了個「玉石俱焚」,他便毫不吝惜地把斷刀丟在一邊,俯身撿起一把北軍身上掉下來的重劍。

  一個流民模樣的少年突然從他藏身的大石後面衝出來,從屍體上抓起兵器,又將滾落在側的頭盔往腦袋上一頂,露出一雙通紅的眼圈,大叫一聲跟上李晟。

  無數火油浸泡過的鐵箭終於戰勝了草木清華,他們躲藏的地方黑煙再也壓不住烈火,倖存的流民避無可避,唯有拚死掙扎著往外逃。

  楊瑾削去自己燒焦的髮尾,一馬當先地開路,往山谷正中混亂的中軍帳附近闖過去,厚重的斷雁刀崩掉了好幾個齒,刀背上的幾個環不知脫落到了什麼地方,再也發不出騷包的雁鳴聲。

  淬了火的箭雨一路緊隨他們,所經之處樹叢、草地紛紛倒伏,燒出了光禿禿的地面,楊瑾他們竟將火勢引到了中軍帳附近,射過了頭的弓箭手很快被喝止。

  周翡與兩個北斗打得刀光劍影,叫人分不出誰是誰,巨門與破軍的親兵團不敢上前,往來請示的哨兵與各自為政的將軍們也都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分別令士兵親身上陣,在谷中肉搏阻截亂竄的流民。

  流民短暫的悍勇很快被蜂擁而至的大軍敲碎,李晟不知砍了多少人,雙臂已經沒有了知覺,腰間被火箭擦過的傷口火燒火燎的疼,喉間泛起腥甜。

  就在這時,那些原本進退有序的北軍突然自亂了陣腳。

  李晟用力按了按自己「嗡嗡」作響的耳朵,聽見有人嘶聲慘叫:「蛇!哪來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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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六章 秘境

  什麼玩意來參戰了?

  李晟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耳鳴聽錯了,正在錯愕間,便見那楊掌門一反方才大刀開路的威風,屁滾尿流地撤退回來,嚇得「面如傅粉」,肩上的箭傷都顧不上往外冒血了,失色道:「那邊為什麼來了那麼多蛇!」

  李晟:「……」

  人都不怕,居然怕蛇,楊大刀實乃奇人哉。

  楊瑾一本正經地建議道:「我看為了保險起見,咱們換條路撤退吧?」

  李晟將他往身後一推:「敵軍太多,流民都陷進他們陣中了,能不能撤退還兩說呢,你來得正好,快去幫忙。」

  只要不讓楊瑾直面可怕的毒蛇,叫他單槍匹馬地去刺殺北帝都行,楊掌門二話不說,轉身便向李晟身後衝去,悍然從密密麻麻的北軍中側翼直接闖入,斷雁刀上下翻飛,殺了個幾進幾出。

  陷入敵陣中正在絕望的流民見他如見救星,連忙自發聚攏在他周圍。

  混亂是從山谷西北角開始的,數萬大軍群龍無首,突然聽見這動靜,不由得有些恐慌。

  江陵一帶夏日裡潮濕悶熱,野外確實有不少蛇蠍之類的冷血爬蟲,可是大凡動物都怕人,很少成群結隊地往大批人馬聚居處靠近。更何況此地數萬兵馬煞氣衝天,方才又放了一場火箭,幾乎燒了小半個山谷,此時濃煙四下瀰漫,而火勢還在蔓延……怎會還會有蛇往裡闖?

  李晟覺得奇怪,抓起一個被他一劍刺穿的北軍當盾牌,一邊左躲右閃,一邊詫異道:「西北到底有什麼?」

  他本是隨口自己念叨,不料旁邊卻有人帶著哭腔回道:「是我姐姐,她們被關在那邊。」

  李晟將北軍屍體一推,砸開幾個從背後偷襲的,偏頭一看,見是那個最早撿了北軍頭盔和兵刃跟著他衝出來的少年,那少年運氣不錯,也頗為機靈,一路緊緊地跟著李晟,此時除了臉上蹭了不少灰,幾乎是毫髮無傷。

  李晟:「你說什麼?」

  那流民少年面黃肌瘦,手長腳長,身體卻仍是細細的一條,好像躥個子躥一半沒力氣了,半途而廢地歇在那,還是個孩子樣。

  李晟這麼一問,他便當場哭了起來:「我姐姐……還有其他人,都被他們抓去了,就關在西北的大帳裡,我想跟他們拼了,可是他們按著我,讓我不要沒事找事,他們說,路上幾個饃饃便能買走一個大活人,能值幾個錢?女人們跟他們走也是好事,起碼有口吃的能活命,他們叫我不要拖累她,還說我那是害她……」

  李晟在亂軍叢中替他擋開幾支冷箭,急喘了幾口氣,一時竟無言以對。

  在村落與城郭間安居樂業者,叫做「黔首」,叫做人。人一旦流離失所,就成了野狗草芥,死上成千上萬也不值一提。

  難怪當年他們與王老夫人下山行至岳陽附近,那些村民們寧可守著窮山惡水也不肯遷移。

  不過……既然西北邊關的只是一群可憐的女人,那這些北軍慌什麼?

  總不能是女人就地變成了蛇吧?

  此時山谷中瞬息萬變,李晟他們兩人帶著的百十來個流民與混亂的西北方向幾乎連成一線,眼看谷中要失控,北軍低沉的號角聲四下響起,七八個皮甲的北軍將領紛紛趕來,越眾而出,有一人看不出品級,卻挺敢說話,沖谷天璇和陸搖光大喝道:「二位大人,此時當以大局為重,何必與這等江湖草莽糾纏不休!」

  他不吭聲還好,一說話,谷天璇熱汗都冒出來了。

  這些將軍們雖然日常也習武,但與真正的武林高手可不是一碼事,根本看不出三人一進一退之間的險象環生,這會還以為谷天璇他們倆是執意逞強鬥勇,才與人打鬥不休,指不定心裡還在奇怪——破軍也就算了,巨門大人平日裡挺有城府的,今天唱得是哪一齣?

  谷天璇虛晃一招,想將破雪刀引到陸搖光那邊。

  周翡和陸搖光卻都不上當,只見那陸搖光斜劈一刀,看似斬向周翡,凝成實質的刀風卻隱隱指向谷天璇,周翡則根本不接招,兀自走起蜉蝣陣法,一把長刀以破雪為魂,當中又帶出幾分「斷水纏絲」的險峻奇詭,叫人只覺那刀光若離若即,卻又無處不在,只要踏錯一步,便有割喉之危。

  三個人各懷鬼胎,誰都掙脫不開誰。

  而就在這時,李晟總算看見了騷亂的來源,那邊跑來的居然真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女人!

  女人們個個面有菜色,髮絲凌亂,是典型的流民打扮,脖頸與手腕間卻是一片花花綠綠,走近一看才知道她們身上根本不是什麼項鏈手鐲,纏滿了大大小小的毒蛇!

  那些毒蛇好像自己生了靈智,並不畏懼人群與煙火,反而攻擊性十足,但凡有人靠近,便抬起三角腦袋,張開大嘴作勢去咬,除了女人身上,地面上也有不少大小毒蛇窸窸窣窣地游過,無孔不入,到處亂鑽,給那些女人保駕護航一般。

  兩路逃命的人馬很快匯合到了一起,李晟聽見身邊那少年突然大叫一聲「姐姐」,拔腿便往那邊跑去,他慌裡慌張間險些踩到一條蛇,那長蟲兇狠地抬起上半身,仰頭便咬,李晟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他後頸,將他拖了回來。

  一個身披花蟒的年輕女孩看見了那少年,連忙喊道:「小虎,不要靠近,也別踩蛇!遠著點跟著蛇姑娘和我們走!」

  李晟:「……蛇姑娘?」

  不遠處傳來一段尖銳的笛聲,更多的蛇好似從地下冒出來的,匯成了一道叫人頭皮發麻的「蛇流」,順者昌逆者亡地呼嘯而來,李晟定睛望去,只見那吹笛人個頭高挑,頭上梳了個不倫不類的髮髻,也不知是要打扮成婦人還是女孩,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側臉……怎麼看怎麼眼熟!

  好像是當年在永州見過的那位毒郎中應何從!

  「應……」李晟愣怔間險些被幾個北軍的長槍挑個正著,狼狽不堪地踉蹌閃開,「應兄」二字愣是沒說出口,他震驚道,「應……那個什麼,你、你是女的?」

  這可是真人不露相!

  李晟感覺自己從未見過女扮男裝這麼像的大姑娘!

  應何從面無表情的臉上刷拉拉地冒出了「一言難盡」四個大字,陰惻惻地說道:「你是不是找死?」

  他一出聲,李晟就放心了,這嗓音雖說不上渾厚,卻也十分低沉,一聽就不是女人。

  小虎的姐姐卻好似大吃一驚:「呀!蛇姑娘,原來你會說話?」

  「閉嘴!」應何從腦門上冒出一排青筋,「快走!」

  堂堂毒郎中,莫名其妙地跟一幫流民混在一起,這也就算了,他混的還是女人那堆!

  而且怕暴露身份,居然一直裝啞巴,沒敢跟人家開口說過話!

  這事真有點不能細想。

  好在此時形勢危急,李晟也沒那個閒工夫,他當即大聲道:「小心弓箭手和騎兵,衝擊他們中軍帳!」

  那滿地的毒蛇實在太可怖,兩撥流民匯聚成一股,彼此間卻也不敢靠太近,只見應何從將手探進懷中,不知摸出了什麼,往李晟身上彈了幾下,那些遊走的毒蛇便自動避開了他,很快將李晟納入己方。

  女人們見了,紛紛有樣學樣,在自己相熟的人身上彈上避蛇的藥粉。這麼一來,除了楊瑾,眾人一路被圍追堵截的壓力頓時都小了不少。

  應何從道:「我的蛇雖然暫時能開路,但他們只需兩側騎兵讓開,高處弓箭手火攻,我就沒辦法了,還是得盡快想對策……不過奇怪得很,他們現在怎麼不放箭了?莫非是火油用完了?」

  李晟道:「他們投鼠忌器。」

  靠近中軍帳,那兩位礙事的「主帥」不肯挪地方,弄得親兵團與一眾將軍圍著他們團團轉,弓箭手豈敢往谷中射火箭。

  應何從愣了愣,正待問個明白,便聽李晟運氣丹田,喊道:「周——翡!」

  周翡耳根微動,雖沒回頭,卻能通過聲音大致辨出李晟等人的位置,她倏地一沉手腕,枯榮真氣與碎遮分外合拍,那長刀好似十分愉悅地發出一聲輕響,破雪刀陡然凌厲起來。

  而後周翡好似抽了瘋,居然就這麼丟開陸搖光,拼著後背硬挨上破軍一刀,直指谷天璇。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哪個高手會將自己的後背亮給敵人?因此陸搖光第一反應就是有詐。

  而那谷天璇方才幾次三番想要禍水東引,陸搖光心裡的怒氣已經積累到了一定程度,此時見他倒霉,陸搖光心裡還劃過一絲竊喜。

  這一點猶豫和竊喜,叫他出手時不由自主地凝滯了一瞬。

  而就在這一瞬、一眼未曾眨完的間隙,谷天璇居然在猝不及防間硬接下周翡十四刀。

  兩人的速度已非人眼能看清,簡直是全憑直覺。

  而後谷天璇手中鐵扇竟不堪重負,當場分崩離析,四分五裂的扇骨將谷天璇的手割得鮮血淋漓,他大叫一聲——

  直到這時,陸搖光姍姍來遲的長刀才堪堪抵達周翡肩頭。

  周翡好像忘了自己已經將「彩霞」脫給了吳楚楚,被北斗破軍從背後一刀砍過來也依然有條不紊,刀尖堪堪劃破她肩胛上一層油皮的千鈞一髮間,她踩在蜉蝣陣上的腳步方才滑開,魅影一般上前,頭也不回,長刀自下而上挑向谷天璇下巴。

  谷天璇此時已是赤手空拳,還有一掌重傷,只好咬牙大喝一聲,用沒受傷的手掌拍向碎遮刀背。

  周翡順勢就著他的掌風往旁邊盪開,剛好避開了陸搖光從身後追至的一刀,她竟以谷天璇為掩,繞著他轉了半圈。

  谷天璇方才情急之下一掌拍出,使的是十分力,根本來不及撤,此時掌風未散,他咽喉要命處已經被籠在了破雪刀下。

  谷天璇僵住了,陸搖光也傻了。

  連好不容易混入中軍帳附近,還在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脫身的李晟也愣住了。

  堂堂巨門星,縱橫江湖這許多年,有朝一日竟嘗到了脖子上被人架刀刃的感覺。

  周翡方才打鬥中全神貫注,渾然不覺,這會忽然停下,她才發現方才實在已經到了極限,她的五官六感與四肢經脈全都被使用過度似的,一身大汗倏地便發了出來,整個人瞬間脫水,嘴唇竟崩開了幾道小口。

  然而無論她是什麼形象,都無法改變碎遮架在了谷天璇脖子上這事實。

  周翡的胸口還在劇烈起伏,氣海處裂開似的疼,她咬牙強行撐住了,生生擠出一個冷笑,說道:「谷大人既然執意要送我們一程,那我們便卻之不恭了。」

  這話音未落,周翡已經出手如電,隔空封住谷天璇身上好幾處大穴,刀刃穩穩當當地壓在了他的頸側,遠遠地看了李晟一眼,喝道:「走。」

  北軍數萬精銳齊聚谷中,主帥之一竟被擒在中軍帳前,說出去此地兵將簡直得集體自殺!

  周翡一字一頓道:「讓路。」

  裡三層外三層的北軍只好讓出一條路,周翡推著一身僵硬的谷天璇,方才邁出一步,便覺自己好像腳踩刀山一樣,針扎似的疼痛從腳下一直傳到腰間,她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甚至有暇沖陸搖光冷笑一聲,在神色陰晴不定的破軍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兩撥流民敬畏地望著周翡,連人再蛇,跟著她從北軍讓出來的通道中魚貫而出。

  周翡身上實在太難過了,使用過度的枯榮真氣隱約有反噬的跡象,偏偏還不能在谷天璇面前表現出來,她只好儘量轉移自己注意力,一眼便瞥見了那打扮詭異的應何從,當即一愣:「你怎麼是女的?」

  應何從:「……」

  她跟剛才那小子肯定是親生的。

  周翡看了看旁邊披著毒蛇的女人們,又看了看應何從,好像有點明白了,便道:「所以你是一直跟她們在一起?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

  「說來話長,」應何從面無表情道,「我本來是為別的事來的,機緣巧合被困在這裡了,要不是你們今天這場大鬧,就算我再多帶點蛇,也不見得能帶她們出去。」

  「嗯,」周翡不客氣地接道,「我知道,你功夫欠練。不過話說回來,應……公子?還是姑娘?唉,隨便吧,你怎麼每次都這麼能撿漏?」

  應何從眼角猛跳,一條紅彤彤的小蛇從他領口露出頭來,狠狠地衝周翡呲了一下牙。

  李晟:「行了,阿翡,你別欺負……」

  他話音突然頓住,目光跳過周翡,落在她身後巨大的山谷中,被北軍燒過的地方草木成灰,火勢便慢慢往其他地方走了,露出光禿禿的山岩和地面,遠看好像……組成了某種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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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七章 北斗倒掛

  李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過疲憊,乃至於出現了幻覺,不禁用力揉了揉眼睛。

  來時路上,每個拐角處的指路石上都有一個簡單的路標,只需認得「出入」倆字就能看懂,但除此之外,旁邊還有一個複雜的八卦圖,李晟當時只是粗略掃了一遍,並沒有細想,因其與沖雲子學過齊門陣法,對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道頗有興趣,還特意拓下來隨身帶著,預備日後仔細研讀。

  此時他卻忽然怎麼看怎麼覺得,那燒出來的空地正好與路標上的太極圖一角對上了!

  李晟猛地往四下望去,如果按著這個尺寸推斷,那這整個山谷彷彿就是一張完整的太極圖。

  如果真是那樣,那這山谷是何人所建?建來做什麼?

  這些鳩佔鵲巢的流民與北軍知道其中的秘密嗎?

  他忽然有種渾身顫慄的感覺。

  李晟立刻將手探入懷中,去摸那些拓印的圖紙。

  就在這時,一聲驚叫在耳側炸開,李晟倏地回過神來,尚未及反應,肩頭便被人重重一推,一支鐵箭破空而來,正好釘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推開他的應何從喝道:「小心!」

  李晟吃了一驚,只見谷中北軍竟在這短短數息之間重新集結列隊完畢,弓箭手整肅地站成兩排,不管谷天璇死活,直接放箭了!

  陸搖光手一揮,大批北軍迅速封堵了山谷出入口,高處的弓箭手更是重新架起了火油的大桶,「嘶拉」一下,第一根蘸著火油的箭在半空中著了起來,燎著了行將破曉的天。

  別說應何從手裡那堆小蛇,就算他手裡有條龍王,也未必能在火海裡撲騰起來。

  周翡當時之所以刻意挑了比較不好控制的谷天璇下手,就是防著這一手。她知道,倘若她挾持的人是陸搖光,走不出三步,谷天璇這老奸巨猾慣了的東西準能當機立斷,讓他們倆一起血濺當場……誰知陸搖光傻歸傻,反應也確實慢了些,骨子裡的狠毒卻一點也不少,傻毒傻毒的。

  谷天璇沒料到陸搖光與自己稱兄道弟這麼多年,關鍵時刻竟然直接翻臉,要連自己一起置於死地,當時瞠目欲裂,恨得要咬碎牙根。偏偏他穴道被制,叫也叫不出聲來,只憋得死去活來,一臉青紫。

  鐵箭接二連三地呼嘯著落下,流民們抱頭鼠竄。

  周翡自動斷後,眼看一支利箭逼至眼前,她本想拽著谷天璇躲開,誰知恰好胸口一痛,又嗆了一口煙,手上脫力從谷天璇身上滑落,自己踉蹌半步沒能拉住他。

  耳畔「噗」一聲悶響,周翡瞬間睜大了眼睛,見谷天璇竟被一支鐵箭射穿了小腹。

  他僵硬地站著,脖頸間的青筋暴起,好像要炸開皮肉呲出來怒吼,喉嚨裡「咯」的一聲響,噴出了一口黑紫色的血……也不知是傷是氣,他好像走火入魔了!

  周翡這會哪還顧得上他,狼狽地就地滾了兩圈,順手將一個嚇傻了的中年女人揪起來往後推去:「別愣著,快跑!」

  周翡的功夫本身就不屬於內力深厚、一掌能推倒山的路數,更別提此時她已經力竭。

  一掌打出去掀飛一堆鐵箭什麼的,她連想都不用想,只好疲於奔命地用拿碎遮挨個去擋,儘可能地給周圍的流民斷後。

  周翡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方才她落腳的地方,見漫天的火油已經將地上的青草點著了,火光四下肆虐蔓延,大口地吞噬著立在中間的人。

  那人直挺挺地站在火海之中,胸腹、四肢上插滿了自己人的箭,畸形的影子被火光打在山岩石壁上。

  本也該是一代英才,可惜了。

  山谷腹地中無處藏身,眾人只好本能地往兩側的樹林裡跑。

  可是一幫腿肚子轉筋的流民哪跑得過訓練有素的精兵?轉眼,便有北軍沿著山谷外圍包抄過來,守株待兔地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李晟心裡一慌,揮開鐵箭的動作用力過猛,將撿來的重劍也撞斷了,他倒退兩步,方才被自己拉出了一半的圖紙倏地從懷中掉了出來,紙蝴蝶似的在凌厲的夜風中瑟瑟亂飛。

  一支火箭倏地從他身邊劃過,照得四下亮如白晝,李晟的瞳孔劇烈收縮,紙上的太極圖一瞬間洞穿了他的視線。

  利箭帶著火苗,「篤」一下將那太極圖釘在了地上,大片的宣紙瞬間著了,楊瑾一把拽著他的後頸往後拖去:「你發什麼呆?」

  李晟死死地盯著那堆轉眼化成灰燼的紙,突然之間,多年前在岳陽附近的小村裡,沖雲子當成遊戲一般講給他聽的那些陣法,與整個山谷的太極圖產生了某種說不出的聯繫。

  還有那迷宮一樣的入口、燒焦的地面上露出的痕跡……

  「我知道了!」李晟驀地掙脫開楊瑾的手,「我知道了!」

  楊瑾莫名其妙:「啊?」

  李晟撒腿便跑:「快跟我來!」

  眾人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可是此地處處是絕境,誰都沒有主意,難得他篤定非常,便只好不分青紅皂白地跟著跑了起來。

  他們一路敢死隊似的衝著山谷邊緣的北軍正面衝了過去。

  楊瑾大包大攬地說道:「要幹什麼?強行突圍嗎?閃開,我來!」

  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湊上來,皺眉道:「他們人太多了,層層包圍,還能守望相助,恐怕不成。」

  楊瑾乍一聽見應何從的聲音,整個人便是一僵,他見鬼似的偷偷瞟了那養蛇的一眼,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挪了兩尺有餘,然後掉頭就跑,邊跑邊喊道:「周翡,周翡!快點,你來開路,換我斷後!」

  應何從莫名其妙,完全不知自己哪裡得罪過此人。

  周翡和楊瑾飛快地交換了一下位置,她像一把尖刀,直接捅進了敵陣中。

  此時,天色已經濛濛亮起來,她一身淡色的衣衫早給血染得紅黑一片,也不知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

  李晟口中正唸唸有詞地算著什麼,一眼瞥見周翡這形象,被她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周翡一進又一退,刀尖上掛了好幾個攔路的北軍:「死不了。」

  「死不了就幫我一把,」李晟不客氣地吩咐道,「聽我說,『冬至一陽初生,從坤之左,起於北』……」

  周翡下意識道:「啊?不是西南嗎?」

  李晟道:「不,那是『後天八卦』的方位,我看此地怕是以『先天』為體……」

  周翡也就是早年鑽研蜉蝣陣法的時候,淺嚐輒止地大概瞭解過一點,全然是死記硬背,聽他說什麼「先天後天」,頭都大了兩圈,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立刻打斷李晟道:「你就說讓我幹什麼吧。」

  李晟深吸一口氣,指著密林中一處說道:「你從這裡上去,必能見一棵樹木異於其他,或是過粗、或是過細,找到它以後想辦法拔出來!」

  周翡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沒看見什麼異常的樹,倒是先看見了密密麻麻越聚越多的北軍。

  她輕輕一提肩膀,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聽來好似一聲長嘆,隨後對李晟道:「行吧,信你了。真玩完了,往後你每年都得跪著給我燒紙。」

  李晟:「……」

  周翡一句話撂下,不管李晟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她拔一棵樹的要求有多荒謬,也不問他的目的是什麼,她再次強提一口氣,感覺自己的極限好像一根彈力十足的弦,每次覺得自己繃緊到了極致,卻還能再拉一下。

  她飛身而起,披著一身寒霜與乾涸的血跡,從無數迎面衝下來的北軍頭頂掠過。

  林間弓弩已經裝上,明槍暗箭裡三層外三層地將她裹在中間,周翡輕叱一聲,碎遮幾乎織就了一道銀色的籬笆,弩箭與刀槍撞在刀背上的聲音震得人耳生疼,周翡不顧自己手腕麻的快要沒有知覺,不過幾息之間,已經闖入了密林深處。

  她視線開始有些模糊,便自己用力眨了一下,肩頭上中了一箭,不便直接拔出,她便揮刀將箭尾暫時砍去,同時目光往四下一掃,居然真的看見了一棵特殊的樹——這山谷顯然歷史悠久,所生樹木很多都是合抱粗的古木,只有那一棵小樹,縱向極高,與周圍古木並肩站立毫不突兀,樹幹卻才不過小孩子手腕粗,夾在一片鬱鬱蔥蔥的樹叢間,像是與旁邊哪棵大樹共生的枝條,並不顯眼,倘若李晟不提示那一句,她恐怕也會熟視無睹地略過去。

  周翡矮身躲開一支暗箭,飛身落到那「樹苗」旁邊,一伸手抓住樹幹,本想先砍斷再說,誰知才用了一點力氣,那樹幹卻在她掌中原地轉動了半圈。

  周翡一愣。

  這時,一群北軍四下趕上來圍攻她,周翡一手抓著那小樹幹,以其為軸,碎遮在原地畫了一個巨大的圓,一刀破開七人攻勢。而那樹幹被她強行帶著在原地轉了一整圈,只聽「哢」一聲輕響,似乎是什麼機簧彈開了,周翡好懸沒站穩,愣愣地看著被她連根從地面薅起來的樹幹,一頭霧水,心道:「不施內力就能單手倒拔小樹……我這神力什麼時候練就的?」

  下一刻,她發現這樹下的根非常畸形,裹著地下埋的一塊怪模怪樣的「石頭」,那「石頭」邊緣生著一圈小刀刃,刃上泛著寒光,割開了所有裹著它的小樹根鬚,割下來的部分還是新鮮的,「石頭」周圍的泥土翻開……周翡想起自己方才聽見的那一聲細小的機簧聲,好像是她觸碰了什麼機關,讓「石頭」周圍彈出小刀刃,瞬間割開樹根,然後將整棵樹往地面頂起。

  周翡試探著用碎遮在那「石頭」上敲了一下。

  「嘡」一聲……空心的?

  她將刀尖在那石頭周圍輕輕劃了一下,果然找到了一條細小的接縫,一翻手腕往上一翹——怪「石頭」的上蓋便被她揭開了,裡面有一個和當年魚老江心小亭中控制牽機的機關長得很像的東西。

  周翡一愣,就在這時,又一撥北軍撲了上來,周翡下意識地將石蓋下面埋的機關撥了下去。

  整個山谷都在震顫,地面下傳來好像地震一般的「隆隆」聲,中間竟隱約夾雜著龍吟一樣的咆哮,周翡驀地抬頭,見整個山谷一側竟然往下陷了下去,毫無防備的北軍一陣人仰馬翻。

  而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李晟撥動了另一個機關,地面再次巨震,山谷的另一邊高高掀起,轟然撞在山岩之上,原本埋伏在那的弓箭手們猝不及防,紛紛滾落下來,岩石擠壓中,火油桶就地炸開,正一面山岩都著了起來。

  倘若山谷是一方小世界,那麼它肯定有一枚鑰匙,拿到這把鑰匙的人便能在此地翻雲覆雨。

  李晟大聲道:「周翡!毀去那機關,別磨蹭!」

  周翡一刀斬下那機簧連接處,隨後她顧不上一身傷,一躍而起,從陷入混亂尚未回神的北軍中掠過。

  李晟:「陽順上艮位……阿翡,若我推斷不錯,此地應有七處『定山準星』,對應的是齊門『北斗倒掛』之陣。」

  「北斗?」周翡低聲道,「真巧。」

  她依著李晟的指點,很快找到第三棵樹,依樣畫葫蘆,山谷正中竟平地隆起,陸搖光的中軍帳轉眼上了天,旁邊懸掛北斗旗的旗杆從高處砸了下來,一堆親兵躲閃不及,紛紛中招。

  陸搖光狼狽地跳上馬背,大吼一聲狠狠拎起轡頭:「攔下那兩人,不論死活!」

  流民們一時倒沒人管了,人和蛇一起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

  楊瑾眼見大批北軍向著山坡上的兩人包抄而去,立刻上前攙和,將捲刃的斷雁刀往旁邊一扔,撿起兩把大砍刀便衝殺上去,生生將遲來的北軍隊伍撞出個缺口,直抵周翡身邊:「我來幫你,幹什麼?」

  周翡縮回遞出去的碎遮,翻出第四棵樹,一下合上機關。

  這一回是他們這邊的山坡巨震,倆人險些都沒站穩,整個山岩一端下沉一端上升,中間裂開了一個大斷層,追殺他們的北軍成片地摔了下去,周翡好懸才扶住一刻古木站穩,對楊瑾道:「去問李晟!」

  楊瑾被她不由分說地趕走,深一腳淺一腳地四下找尋李晟,還沒等他在一堆亂石翻飛裡找著人,第五個機簧不知被誰打開了,楊瑾腳下一空,忙大叫一聲,砍刀「篤」一下砍上旁邊的樹幹,險險地將自己吊了上去,定睛一看,他腳下竟不知什麼時候改天換地,多出了一個巨大的山洞入口。

  這時,一隻手將他拉了上去,楊瑾一抬頭,便看見了滿頭泥沙的李晟。

  李晟將他拉上去,狠狠一抹臉:「帶著他們從這裡走,快!」

  其實不必他吩咐,照看流民的應何從一見那洞口現身,身邊的大小蛇便不知為什麼紛紛往裡鑽,他自來相信動物勝過相信人,立刻便當機立斷,驅趕著流民往裡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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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逃脫生天

  山岩上平白無故地開了瓢,冒出那麼大一個洞,北軍不瞎,自然也看見了。

  應何從帶著流民往打開的密道裡跑,附近的北軍便緊跟著也追上來。

  好在他們火油桶炸了,只要沒有那些噴雲吐霧的火箭,應何從的蛇群就還能有點用處,它們在養蛇人的笛聲下,散落於眾多流民外圍,呈扇面形排兵佈陣,硬是阻斷了北軍的腳步,楊瑾低頭看了一眼,沖李晟道:「鬆手。」

  說完,他調整好姿勢,從山岩上縱身一躍而下,大馬猴似的,幾個起落便躍至蛇群之外,沖應何從吼道:「養蛇的,我斷後,你們走快點!」

  如果不是「走快點」仨字破了音,顯得還挺威風的。

  此時,山谷中的北軍一部分陷入混亂,剩下的一分為二,一半前去圍堵那突如其來的密道,剩下一半則湧上了山谷兩側。

  再絕代的高手被前仆後繼地圍攻一宿,也不免手軟腳軟,李晟有種四肢都再不屬於自己的錯覺,腦子都砍木了,一不留神被一塊山岩絆倒,竟一時沒能爬起來。

  他跟周翡早就被北軍湧上來的人潮衝開,一時看不見她在那,這麼一摔,數十條長槍與大刀一起朝他當頭壓過來,打算將他一勞永逸地壓成一鍋肉餡。

  李晟拼了老命,大吼一聲,將手中不知哪裡撿來的一根長戟高高舉過頭頂,硬是格住壓下來的「刀山」,這一短兵相接,他便真真切切地聽見「喀」一聲,隨後手臂上傳來一陣劇痛,不知是裂了還是折了。

  「北斗倒掛」的陣法有七陣眼,如今已成其五,千難萬難中走到這一步,怎能功敗垂成?何況那密道的門還未封上,倘若他死在這裡,那些流民們進不進密道有什麼分別,也不過是換個地方被北軍追上而已……

  李晟不知哪來一股力氣,單手死死撐住頭頂眾刀,牙床咬出了血,他拚命將受傷的手臂探入懷中,摸出了一枚四十八寨的信號彈,哆哆嗦嗦地送到嘴邊,用牙咬下引線,然後貼著地面拋了出去。

  信號彈「呲」一聲響,好似從眾多北軍之間燒著了,火花四濺地貼地飛了出去。

  一干北軍猝不及防,不少人根本沒看清飛了什麼東西過去,便被那火花燎了個正著,李晟頭上的壓力倏地減輕了,他趁機一翻身滾出去,以「四兩撥千斤」之法,將那一堆壓在他頭頂的刀槍引致身側,轟然落地。

  這時,一道亮光閃過,李晟眼前一花,他驀地一抬頭,見那碎遮的刀光好似潑墨一般落下,那把傳世名刀一宿過去,竟不沾血污,刀上隱約凝著初出地面的晨曦,流過血槽,匯聚於刀尖一點,又折向四面八方。

  李晟的眼眶莫名一熱,便見周翡將手上的血跡一甩,說道:「你怎麼這麼弱啊哥,就會窩裡橫吧?」

  李晟:「……」

  周翡肩上釘進肉裡的箭頭已經和血肉糊在了一起,渾身上下簡直沒有一個好的地方,只有眼睛和刀尖一塵不染,依舊亮得灼眼,好像她那肉體凡胎的身體裡有一把火,能不眠不休地一直燒下去。

  李晟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急喘了幾口氣,抓住了周翡遞過來的手站起來,低聲同她說道:「若我沒算錯,下一個陣眼應該在東南……」

  周翡卻不待他說完,便突然插話道:「哥,你說這裡會是齊門禁地嗎?」

  鮮少能在周翡嘴裡聽見這麼多聲「哥」,李晟忽然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他聽見「哥」這個字總是忍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因為隨之而來的必然沒什麼好事。

  李晟道:「北斗倒掛,確實是齊門的……」

  「那就好,」周翡突然笑了,「都到了齊門禁地門口,不進去看個分明,我得死不瞑目,所以肯定不會死,你信不信?」

  李晟吃了一驚:「等等,你要……」

  周翡忽然甩開他的手,朗聲道:「第六個機關在那邊是嗎?知道了!」

  說完,她縱身從人群中穿過,竟是向「東南」相反的方向跑去。

  北軍聞聽此言,頓時瘋了,都知道不能再讓她弄出一次地動山搖來,當下一擁而上地追了過去。

  李晟失聲道:「阿翡!」

  東海蓬萊,刺眼的陽光掠過海面,途徑一隻通體紅潤的暖玉,便又溫潤起來,在那玉中逡巡不去。

  謝允的膝頭橫著一把長刀,他閉目端坐於一塊巨大的礁石上,緩緩睜開眼。

  海邊編漁網的老漁夫手搭涼棚,遮住刺眼的晨曦,抬頭望向他。

  「我一直在想,何為『生不逢時』。」謝允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開口道。

  陳俊夫神色不動,問道:「何為生不逢時?」

  「同樣是升斗小民,躬耕野外,太平年間是梅妻鶴子、採菊東籬,自有一番野趣,亂世中人卻是流離失所、賣兒鬻女,日日朝不保夕。不光平民百姓,江湖遊俠是一樣,達官貴人也逃不過,您說是不是生於亂世,天生就比生在太平盛世中的人低賤呢?」

  這話聽起來像是感懷自己身世,陳俊夫便笑道:「日有晝夜之分、月朔望之分、人有離合之分,世情自然也有治亂始終變換,生在何處,由不得你我的。」

  「那生在破曉之前的人肯定是最幸運的。」謝允眼角微彎,眼角有一層細碎的冰渣,乍一看竟是熠熠生輝,「一生都在看著天一點一點亮起來。」

  陳俊夫想了想,問道:「你在說阿翡?」

  謝允道:「我在說我自己。」

  說著,他從大礁石上一躍而下,單手將披散未束的長髮往身後一攏,拂開身上水汽凝成的細霜:「師叔,我想到那把刀應該有什麼樣的刀銘了。」

  陳俊夫:「叫什麼?」

  謝允:「熹微。」

  陳俊夫先是一愣,繼而奇道:「有什麼好,古人不是講『恨晨光之熹微』嗎?」

  「沒什麼好恨的。」謝允衝他一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別不知足。」

  謝允突然覺得,如果自己注定要止步於此,也就夠了。

  師父念的經裡說「一切有為法,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那麼倘或他的精魄神魂也能像那些光怪陸離的民間傳說一樣,附著於刀身上,他不就好似成了一顆永遠附著在「晨光熹微」上的「朝露」?

  陰魂不散,也能算長久。

  謝允想到此處,忍不住自己一樂,決定將這一段寫到給周翡的信裡。

  周翡獨自一人引走了李晟絕大部分的壓力,她那句話喊出來,人便已經在幾丈之外,大批的北軍這才反應過來,前後左右地前去包抄,妄圖以人山人海阻她去路,很快便叫她陷入其中、寸步難行。

  可是圍攏住周翡的兵將好似一堆朽木爛紙,乍一看堅韌厚實,抵在神兵利器之下,卻總是不過片刻,便被周翡一層一層刺穿,露出刀尖來,她遙遙地盯著不遠處的某個目標,眼皮也不眨一下,當真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這支北軍隊伍的臨時將領一腦門冷汗,愣是不敢靠近周翡,只叫道:「攔不住就散開,不要吝惜弩箭,射死她!」

  周翡聽見了他的聲音,目光如電一般,倏地轉過來,那北軍將領愣是被她被殺意浸滿的目光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被一棵樹根絆倒。

  他回過神來,頓時怒不可遏,吼道:「困獸猶鬥,不知死活,放——箭!」

  弓箭手齊聲應和,倏地退開一圈,豁出去誤傷自己人,隨其上官一聲令下,所有的箭尖指向同一處,周翡旋身而起,像一片在颶風中高速旋轉的枯葉。

  密密麻麻的箭尖在空中排成長一寸、短一寸的巨網,碎遮照單全收,刀背與箭尖漸次相撞,金石之聲竟如寶珠落玉盤。

  七零八落的箭矢同周翡一同落地,她胸口劇烈地起伏,額角的冷汗被那少女式的、濃密的眼睫攔住。

  她的眼皮好似不堪重負一般地眨了一下,看見碎遮光潔如洗的刀背上終於多了兩道淺淺的劃痕……刀尖上崩掉了一個小小缺口。

  神兵無雙,也終會蒙塵麼?

  北軍步兵卻不容她心疼寶刀,飛快地補上缺口,刀槍齊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一緊,情知自己快要燈枯油盡,不敢再硬接,使出蜉蝣陣法,艱難地從北軍的縫隙中往外鑽。

  「放箭!放箭!別讓她跑了!」

  「哢噠」一聲,又一次上弦,周翡後背一僵,而第二波弓箭已至。

  這時,她背後一痛,整個人猛地往前一撲,原來是她躲閃不及,被一個北軍手中砍刀掃了一下,後背頓時一大片皮開肉綻。周翡不顧傷口,順勢就地滾開,同時碎遮連斬數條膽敢擋路的人腿,用身邊來不及退避的北軍當了人盾,連滾帶爬地避開第二波弓箭。

  周翡一直滾到了一處樹叢邊上,肩膀在一棵樹根上重重地撞了一下,止住去勢,周翡借力一躍而起,而第三波箭已不容她喘息,逼至眼前。

  周翡別無辦法,只好再次強提一口氣,以輕功勉強躲避,誰知這一次她真到了力竭時,那口氣尚未提起,她便覺胸腹間一陣劇痛,五臟六腑被拉扯地撕心裂肺。

  周翡眼前一黑,一口腥甜無法抑制地湧上喉嚨,隨後腿上一陣尖銳的疼痛,一根鐵箭直接射穿她的大腿,將她整個人釘在了樹上。

  周翡本能地以碎遮拄地站住,而那刀卻顫抖得好似風中落葉,從缺口處一寸寸皸裂,她抬手摸索著想去拔腿上的箭,眼前卻什麼都看不清,幾次三番,竟沒能摸到那鐵箭尾巴。

  「剛吹的牛,這麼快就大臉……」周翡迷迷糊糊地想,那俄頃的光景中,她彷彿是短暫地暈過去了,神魂脫離眼前的修羅場,在狹窄的光陰中憑空插了一段夢,恍惚間,她看見謝允站在面前,手中拎著一把細長的刀……

  「對啊,」她想,「那小子還欠我一把刀呢。」

  突然,周翡覺得自己整個人往下倒去,眼前一切好似顛倒了過來,那些北軍與逼至眼前的箭矢全都換了個方向,有驚無險地與她錯身而過。

  周翡剛開始以為是幻覺,隨即整個人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將她出竅的三魂七魄一股腦地撞回肉身中。她目光瞬間清明,發現自己連同身後的大樹正在一起仰面往下陷!

  李晟動了第六處機關!

  周翡有驚無喜,知道要是隨著樹這麼摔下去,她得變成一塊肉餅,連忙抓住了將她和大樹釘在一起的那根箭。

  她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周翡不知哪來的力氣,手腕上的青筋幾乎要撐破蒼白的皮膚,周身痛苦地縮成一團,硬是一寸一寸地將那根鐵箭往外拽。

  血順著她的手腕、褲腳往下滴滴答答地淌。

  下一刻,大樹自高處轟然落地。

  就在行將落地的一瞬間,周翡脫離了樹幹,她沒受傷的腿單腳一點樹幹,借力往斜上方掠去,隨即驚險地落到幾尺之外,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

  此時,周圍有什麼東西、什麼聲音,她一概看不見也聽不見了,身上一陣一陣發冷,手腳全都不聽使喚,偏偏不敢暈過去,還不如就地斷氣輕鬆些。

  突然,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周翡下意識地掙扎起來,然而她自覺使出全力,其實卻只是微微抽動了一下。

  那人將她抱了起來,一個好像離得極遠的聲音喊道:「阿翡!」

  「嚇死我了,原來李婆婆……」周翡心道,然後她手一鬆,碎遮倏地脫了手,落地瞬間刀身便分崩離析。

  李晟心口一滯,差點被她嚇死,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她鼻息。

  然而此時隨著第六道機關落下,那不遠處的洞口上竟落下一道石門,眼看要緩緩合上。

  楊瑾守在門前,一手拿著一把大砍刀,一手舉著一個不知從哪撿的盾牌,萬夫莫開地擋在密道入口,沖李晟大喊道:「李兄!快點!」

  周翡鼻息太微弱,李晟沒探出究竟來,然而已經別無選擇,只好抱著她飛奔。

  可是眾多北軍堵在山洞門口,一時半會根本不可能衝過去。

  這時,只聽一聲叫人耳根發麻的尖銳哨聲,無數毒蛇突然從那山洞中傾巢而出,竟滾雪球似的彼此糾纏成一團,越滾越大,不到三五丈遠,滾出了一個半人多高的「蛇球」,衝向北軍之中。

  楊瑾剛開始沒反應過來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是什麼,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冷汗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嚇得他差點沒跪下。

  北軍也從未見識過這等「怪物」,被那蛇球撞出了一條通路,剛好給李晟開了道。

  隨後,養蛇人的笛聲驀地拔高,尖銳得幾乎要破音,那蛇球滾到北軍隊伍中間,「轟」一下炸開,無數毒蛇四下翻飛,落在周圍士兵臉上、身上,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

  李晟一咬牙,輕功快到了極致,閉著眼穿過了亂飛的蛇群,只覺臉上、脖頸上被冰冷的鱗片掃了好幾下,好在他們身上都沾過應何從的藥粉,毒蛇不會開口攻擊。

  楊瑾忍無可忍地吼道:「瘋了啊——」

  他一臉生無可戀地伸長了胳膊,連李晟在他肩頭上掛的好幾條蛇一起拽入只剩不到半人高的山洞,期間彷彿摸到了一根滑溜溜的蛇尾巴,楊瑾只剩一截的頭髮嚇得集體直立向天,好似一隻頗有冤情的大刺蝟。

  下一刻,卡著洞口機關的鋼刀「嗡」一下崩開,搖搖欲墜的石洞門口轟然落下,將內外重重隔開。

  眾人尚未來得及鬆口氣,便聽見石門外面傳來轟鳴聲——北軍要撞門。

  李晟此時氣還沒喘勻,連同毫無意識的周翡一起跪在了地上,話都說不利索,只能伸手指向石門正中:「最、最後一個……」

  楊瑾一抬頭,藉著旁邊人的手中照亮的火把,看見石門頂上正中的位置上有一個倒著畫的北斗圖形。

  石門「咣」一聲巨響,北軍開始撞門了。

  上面的泥土與隨時撲簌簌地往下落,楊瑾不敢遲疑,一躍而起,手腳並用地攀附在石門內側,墊腳在那北斗倒掛圖上胡亂按了一同,只聽一聲輕響,上面彈開一個小小的密室,露出裡面的機關來,楊瑾一把將機關合上,眾人只覺腳下地面一動,竟緩緩地往下沉去。

  那突然出現的密道石洞緩緩沉入了地下,連入口也消失了!

  幽暗狹窄的密道中,視野陡然寬敞起來,那名叫「小虎」的少年高高地舉起火把,見他們腳下是一串靠在山岩上的石階,足有數百階,直通地下,地下竟有一個同地面山谷一般大小的巨型八卦圖。

  應何從喃喃道:「這是……真正的齊門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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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5:1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陳跡

  周翡覺得自己能一覺睡到地老天荒,最好躺著爛在泥裡,省得將來還得起來再死一次。

  無奈這些年她在外面風餐露宿,鍛鍊得太警醒,即使意識飄在半空,也能被陌生環境中沒完沒了的「窸窣」聲驚動了。

  周翡正迷迷糊糊地有一點清醒,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卻不料被這麼個小動作疼得眼前一黑。她本能地有些畏懼,立刻就想接著暈,誰知身邊卻不知是誰,沒輕沒重地往地上放了什麼東西,「咣當」一聲巨響,活生生地把她嚇清醒了。

  她陡然一激靈,記憶開閘似的回籠,想起自己身在何方,抬手便要去摸腰間的刀,卻摸了個空。

  周翡猝然睜眼,正對上一張髒兮兮的年輕女孩的臉。

  那女孩嚇了一跳,接著睜大了眼睛,操著一口不知是哪裡的口音,大叫道:「她醒了!」

  女孩話音沒落,一大幫也不知是男女老少的「叫花子」便紛紛聚攏過來,一同探頭探腦地對周翡施以圍觀。

  「哎喲,真的!」

  「醒了醒了!」

  周翡:「……」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好似身在地下,視野極其寬闊,四周的火把已經被人點了起來,難怪這些流民們跑來跑去回音聲這麼大。

  面前的女孩也不怕她,從旁邊一口大鍋中盛出一碗什麼黏糊糊的東西給周翡,又湊上來道:「這鍋子也太沉了,剛才差點讓我弄灑了,快來,喝一點,連藥帶水都有了。」

  周翡試著挪動了一下,驚愕地發現自己腰上竟然吃不上勁。

  「啊,對,蛇姑……呃,就是那個蛇……大俠給你用了一種獨門金瘡藥,他說見效很快的,就是恐怕剛開始傷口會有些麻痺,行動不太自在,沒關係,我餵你喝。」女孩十分快言快語,自來熟地將那缺了口的碗遞到周翡面前,「我呀,小名叫做春姑,沒大名,有事你儘管吩咐我——我說,你們都別在這圍著她,小虎,你快去告訴蛇大俠他們。」

  旁邊一個少年應了一聲,撒腿便跑了。

  春姑雖然話多,但看得出是慣常伺候人的,麻利地將一碗藥水給周翡餵了進去,既沒有嗆著她,也沒灑出來一點。

  隨後女孩又哼著小曲,拿出一塊素淨的細絹,周翡不由得疑惑地看了那塊絹布一眼。

  「這個啊,」春姑好像看出她的疑問,便笑道,「是李大俠帶著咱們從這裡找的,這地方真好,鍋碗瓢盆什麼都有呢,有個箱子裡放了好多尚好的料子,還有不少陳糧,雖然不大新鮮了,但好好篩一篩也能吃啊,看來以前有人在這裡常住過呢!來,我給你擦擦汗。」

  周翡不太習慣被人照顧,忙一偏頭:「姑娘,你不必這麼……」

  「這有什麼呢,」春姑笑道,「要不是你們,我和我弟都沒命了呢。我們從北邊一路逃難過來,本以為就要餓死了,被一起逃難的好心人救下,收留了我們姐弟,一路將我們帶到這裡。」

  周翡問道:「領路人的道士嗎?」

  「不是。」春姑忙前忙後地端來一碗米粥,細細地吹涼,餵給周翡,又道,「不過據說跟道士也有關係,有個老伯,前些年有道士途徑他家討水喝,那會他家裡還算殷實,見了出家人,便請進來給了頓飯吃,道士們臨走的時候給了他一張地圖,說是有朝一日遇到難處,可以按著地圖走,有一處容身之所。老伯當時沒在意,誰知後來真的打起來了,他這才想起來這東西,忙沿途召集親朋故舊,按著地圖找了來。到了山谷才發現,原來來的不止一波人,前前後後陰差陽錯跑來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供養過道士,故事也差不多呢。」

  周翡若有所思。

  也就是說,外面那建在齊門禁地的山谷多年前就成型了,齊門的道士們料到有動亂的一天,早早將此地地址透露給了曾給過他們恩惠的邊境百姓。

  「我還以為得救了,」春姑兀自說道,「唉,誰知到了這,好景不長,那些畜生又闖了進來,剛開始還對我們花言巧語。咱們都是尋常老百姓,豈敢和朝廷抗衡,自然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可他們越來越得寸進尺,越來越將我們當成豬狗,最後還將我們轟到一處關起來,把女人都強行拖出來關到西邊大營裡,供他們取樂。」

  周翡輕輕皺起眉。

  「誰知我們運氣好,有個蛇姑……哦,不對,是蛇大俠,」春姑吐了吐舌頭,「那些混賬胚子一靠近西北大營,便會莫名其妙遭蛇咬,灑雄黃也不管用,嘿嘿,他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中邪了呢。」

  這時,旁邊一個聲音插話道:「我迫不得已男扮女裝,唐突諸位了,抱歉。」

  周翡一偏頭,見應何從走過來,他已經把腦袋上那莫名其妙的辮子解了,雖沒來得及換衣服,但只要不刻意掩飾自己聲音與舉止,還算能讓人看出他只是個相貌清秀的男青年。

  「一時三刻內別亂動真氣,你內功紮實,雖然有內傷,但不知是什麼門路,反而頗有點破而後立的意思,我看問題不大。」應何從說完,打量了周翡一眼,又真誠地讚揚道,「周姑娘,你可真禁打啊。」

  周翡:「……」

  一別數年,毒郎中開口找揍的本領猶勝當年。

  周翡問道:「你怎麼弄成這幅德行?」

  「我托行腳幫打探齊門禁地,不料消息不知怎麼走漏了,那幾個幫我跑腿的行腳幫漢子都被人殺了,殺人者應該是個刺客,固執地認為我肯定知道些什麼,一路追殺我,幸虧我養的蛇警醒,幾次三番提前示警,一次被他困在一個客棧中,我身上藥粉用完,來不及配,別無辦法,只好扮作女裝,混在一群從人牙那逃出來的女人中離開,誰知居然機緣巧合被她們帶到了這山谷。」

  那群北軍瞎,愣是將他也當成了新鮮水靈的大姑娘。

  執著於齊門禁地的刺客,周翡就知道一個封無言,她想了想,覺得倒是也說得通——「黑判官」封無言是何許人也,自然不會注意到一群朝不保夕的流民,怎會想到他夢寐以求的秘境就是掌握在這群螻蟻手上?想必就這麼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機會擦肩而過了。當時他失去了應何從的蹤跡,封無言準是去尋找其他門路,正好趕上柳家莊各大門派圍剿殷沛,便前去撿便宜。

  周翡奇道:「可你不是大藥谷的人嗎,怎麼你也在找齊門禁地?」

  「因為呂國師的墓地是個衣冠塚,」應何從道,「據說他晚年荒唐得很,每日就是煉丹吃藥,吃得神智也頗不清醒,一日竟還走失了,當年谷中前輩們翻遍了整個中原也沒找到他,只在幾年後收到他一封信,指派了下一任掌門,並說自己得仙人指點,於不為人知之處找到一秘境,準備在此羽化而去云云……簡直不可理喻,這些丟人事都是門派秘密,沒往外傳過。」

  周翡道:「你懷疑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境』就是齊門禁地。」

  「因為涅槃蠱。」應何從道,「我剛開始還不知道,後來看見你送來那批藥谷典籍裡,有一本異聞錄,記載了呂國師生平所見聞之匪夷所思之事,看著像民間神話,你可能沒仔細看,裡頭有個『魑魅篇』,便提到了『涅槃神教』與涅槃蠱的事,後面有一排小字,是呂國師後來添的,語焉不詳地說他因一時好奇,留下了這孽障,後來又因為一些心魔,竟將它養了起來,如今看來,倒像個禍根云云……我這才疑心,那個自稱『清暉真人』的,很可能到過當年呂國師的『羽化』之地。」

  周翡聽得一愣一愣的,倒沒料到當中還有這麼曲折的緣故。

  應何從又娓娓道:「我便去追查這『清暉真人』生平,發現他在得到涅槃蠱之前,好像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花了好大功夫挖出了他的真實身份——就是山川劍的後人,想必你也知道,不用我多說——我在衡山腳下徘徊良久,終於打探出了一點蛛絲馬跡,說他當年曾身受重傷,是被幾個道士救走的。有名的道觀總共那麼幾個,掰手指能數出來,其中只有齊門燭陰山離湘水一帶不遠,而當年第一個死在清暉真人手上的『白虎主』馮飛花離開活人死人山之後,似乎也是在這附近活動,齊門慣會用那些奇門遁甲之類的玩意,豈不正像呂國師遺書上所說的『不為人知之處』?至此,線索都對上了,我這才猜測,呂國師最後所在,便是齊門禁地。」

  周翡聽了他這一番輕描淡寫的描述,一時有些震撼,難以置信地問道:「你……都是你一個人查到的?」

  應何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大藥谷就我一個人了,不然呢?」

  他這一輩子,真可謂文不成武不就,除了會養蛇,連大藥谷的皮毛都沒學到多少,卻機緣巧合之下成了唯一一個倖存者,只好嚥下血淚,拼了命地去追尋那些失去的傳承的遺蹟,連一點蛛絲馬跡也不肯放過。

  周翡啞然,她一直以為自己為了謝三,已經幹盡了天下傻事,沒想到江湖中臥虎藏龍,還有個比她還傻的。

  應何從扔給她一根木棍削成的枴杖,說道:「這裡頭仍有好多古怪的陣法,你哥他們方才亂走,被困在一個牆角半天出不來了,瞧瞧去麼?」

  周翡接過枴杖,咬牙將自己撐了起來,自覺成了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木棍戳在地上,哆嗦得像一片風中樹葉。

  春姑見狀,張了張嘴,忙要上前來扶,卻被應何從一擺手攔住。

  那毒郎中站著說話不腰疼,漫不經心地說道:「她成日裡在風刀霜劍裡滾來滾去,威風得很,哪那麼容易死?不用管她。」

  周翡被一身傷與他那缺德的獨門金瘡藥折騰出了一身大汗,此時全憑一口氣撐著,聽了「郎中」這句冷漠的評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感覺自己但凡還有一點餘力,一定要給他一刀。

  周翡:「養蛇的,你以後小心點,別落到我手裡。」

  應何從沖春姑一揚眉:「你看吧。」

  春姑:「……」

  應何從說完,便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去,根本不知道放慢腳步等一等傷患。

  周翡牙根癢癢,將方才一把震撼與隱約的惺惺相惜全都揉成一團踩在腳下——這姓應的小子還是一樣的混蛋討人嫌!

  應何從不到片刻,便跑到前面去了。幸虧春姑給她餵了粥和藥,這會周翡好歹有了點力氣,一步一挪地拄著枴杖在指路木樁間慢吞吞地走,只見這地下山谷中,山壁與地面到處都是八卦圖和別有用心的石塊木樁,看得周翡直眼暈,好在李晟他們在她昏迷的時候將附近的路蹚了一遍,在地面上插滿了標記的小木樁,才算給她指出一條路。

  周翡走一步歇半天,便藉機四下打量傳說中的「不為人知之地」,突然,她在一片八卦圖中發現了一篇《道德經》,數千字刻在石壁上,周翡不由駐足仔細望去,見那《道德經》同當年沖霄子給她的那本一模一樣,乍一看寫得十分潦草,點橫撇捺亂飛,當中卻蘊含了那一套不知名的內功心法。

  再一看,原來那經文的標題處寫得根本不是「道德經」,而是「齊物訣」。

  周翡恍然,心道:「原來我練了好多年的功法叫這個。」

  她想起在段九娘小院裡被那瘋婆子弄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往事,便有些懷念地往下看去,忽然「咦」了一聲——只見那齊物訣的前半部分與沖霄子交給她的一模一樣,後半部分卻有了變化。

  有人以強指力抹去了後半部一些筆畫,抹的剛好是指示經脈的那些,而且抹得不加掩飾,致使後半部許多字都缺斤短兩,好像楊瑾寫的!

  而字與字之間,又多了不少刀斧砍上石塊的痕跡,像是有什麼人曾在此發洩亂砍一通,可再仔細一看,周翡卻覺得那爛七八糟的痕跡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一股凜冽的戰意竟撲面而來。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錯後一步,趔趄著險些沒站穩。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大呼小叫道:「出來了!我破陣了!」

  周翡伸手用力按了按眉心,強行將自己的視線從山岩上移開,見李晟他們從扎滿了小木樁的小路上跑了過來。

  李晟吊著一根胳膊,手舞足蹈道:「阿翡!哎喲你醒得還挺快,嚇死我了你知道嗎?快看我們找到了什麼!」

  周翡一挑眉,見他手上揮舞著三四把陳舊的刀鞘。

  全是……與殷沛隨身帶在身上的那把如出一轍的山川劍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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