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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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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7:59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章 雷動

  謝允聽人來報,便將手頭上的閒書放在了一邊,按著那些好像他與生俱來就熟悉的繁文縟節迎出門來見禮。

  趙淵是帶著一幫人聲勢浩大地過來的,不等謝允拜下,就連忙親自伸手將他扶起來,笑道:「在小叔這就是回家,既然是回家,哪有那麼多囉嗦?」

  趙淵穿著便服,身形瘦削高挑,面如刀刻,人過中年,但臉上不怎麼顯年紀,他眼睫異常濃密,常常在眼珠上打下一層重重的陰影,映襯得目光微沉,看人時無端便會叫人心裡一緊。可是他一旦笑起來,卻又顯得十分儒雅親切,全然沒有九五之尊的架子。

  趙淵伸手拉住謝允,並不忌諱他身上越發濃重的透骨青寒氣,卻是謝允見皇上那一雙養尊處優的手指尖凍得有些發白,便使巧勁掙開他,不怎麼在意地一笑道:「禮不可廢。」

  趙淵見狀,用手背在他額頭上貼了一下,十分憂心地嘆了口氣,他身後一群太醫連忙一擁而上,團團圍住謝允。

  謝允配合地遞出手腕,然而南端王金貴的手腕只有一條,著實不夠分,眾太醫只好挨個排好隊,有察言的,有觀色的,忙得不亦樂乎,折騰完一溜夠,又一起告罪,煞有介事地湊到一邊會診,這時自然要避開貴人,奈何謝允耳音太好,將眾太醫在外頭的唇槍舌戰聽了個一字不差,簡直忍俊不禁——好像他們真能治好一樣。

  謝允才一抵京,還沒來得及摸到端王府的門,趙淵就急吼吼地命人將他接到宮裡小住,也不知道是為了表達重視與恩寵,還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像傳說中一樣隨時要死。

  可惜,臨出發時,同名大師將第三味藥給了謝允,加之正牌推雲掌傳人內力深厚,此時看來恐怕是非同一般的精神,不知趙淵看起來會不會覺得十分失望。

  謝允活到了這步田地,已經不大在意別人的看法了,該迴光返照的時候,他也懶得假裝弱柳扶風,左右沒別的事,他便一耳朵聽著太醫們七嘴八舌,一邊隨意應著趙淵帶著政治任務的閒話家常。

  趙淵很會引導話題,時而問他些江湖趣事,簡單的事謝允便順口同他一說,說來話太長他懶得叨叨的,便推說自己隱居蓬萊,不太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

  兩人好似兩隻披了人皮的狐狸,一個遞話,一個敷衍,倒是顯得十分和樂。

  忽然,原本百無聊賴的謝允耳根輕輕一動,送到嘴邊的茶盞一頓,身上的寒意很快包抄上來,掠奪了茶盞上騰騰的熱氣,一個小太監見了,忙誠惶誠恐地上前換茶。

  謝允略微眯起眼,抬頭往四下橫樑上看了一眼。

  趙淵笑道:「當年你剛回京的時候,還沒有自己的府邸,就是住在這裡的,三年前此地翻新過一次,但東西都沒動過,有沒有一點親切?」

  謝允笑了笑,接過小太監新換的茶盞,盯著自己指尖上短暫浮起的血色,忽然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道:「對了,皇叔,我這些年沒出蓬萊,消息閉塞,都還不知道——明琛出宮建府了嗎?在什麼地方?」

  趙淵略微一頓。

  謝允笑容真摯,丁點破綻也不露:「回頭我去瞧瞧他。」

  「明琛哪,」趙淵收回目光,淡定地吹開茶水上的浮沫,「很不成器,人也老大不小了,成日裡心浮氣躁,什麼正經事也不幹,一天到晚想往外跑,我正圈著他讀書呢。回頭我將他招進來,你要是有空能替叔管教一下最好了。」

  謝允便道:「也是,那年他在永州攙和的那事實在太不像話,兒女都是債啊,皇叔。」

  他接連兩句話裡有話,堪稱擠兌,趙淵雖然維持住了表情,方才熱火朝天的家常話卻說不下去了。

  兩人各自無話片刻,趙淵這才反應過來,謝允是說話說煩了,故意口無遮攔,隱晦地送客。不是他不會察言觀色,只是繼位這幾十年間,趙淵已經習慣了當一個皇帝,習慣了哪怕底下人即便各懷鬼胎,同他說話時也都得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盼著多從他嘴裡挖出點什麼,鮮少有人嫌棄他話多。

  建元皇帝沉默了片刻,起身道:「拉你說了這許久的話,也不早了,小叔不打擾你休息。」

  謝允懶洋洋地站起來恭送,連句多餘的謝恩也沒有。

  趙淵擺擺手,走到門口,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旁邊一臉走神的謝允道:「我朝廷王師步步緊逼,已經迫近舊都,曹氏逆賊只是秋後的螞蚱,不足為慮,下月初三是什麼日子,記得嗎?」

  「曹氏逼宮,先帝的忌日。」謝允頭也不抬地回道,隨即又笑了笑,「皇叔與我閒話了這大半天,是不是險些把正事忘了?」

  趙淵對這句刻薄話充耳不聞,只接著道:「還有你爹的——恐怕周卿他們未必來得及劍指京城,但我還是打算在正日子祭告一番,倘若列祖列宗在天有靈,保佑我軍光復河山,使逆賊伏誅,安天下黔首,再有盛世百年。」

  謝允點頭道:「哦,也好啊,算來沒幾天了,侄兒還能湊個熱鬧,省得死太早趕不上。」

  趙淵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好一會,他才低聲道:「方才聽你說起那蠱蟲馭人之事,著實聳人聽聞,但細想起來,又似乎不是沒有道理的。」

  謝允略一抬眼。

  「你站在這裡的時候,覺得穹廬宇內,四方曠野,邁開腿,卻總覺得路越來越窄。」趙淵道,「你被架上高台,被推著、逼著往前走,路途又泥濘又不見天日,但是你也知道自己不能回頭。每每午夜夢迴,都恨不能自己睜眼回到初臨人世時,乾乾淨淨,坦坦蕩蕩,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

  謝允一言不發。

  「可是回不去,這御座龍輦就是蠱。」趙淵頓了頓,又輕輕地握了一下謝允的肩膀,感覺那透骨青的寒意突破厚實的衣料,小刀似的穿入他掌心,針扎似的疼,他又道,「罷了,不說喪氣話——那會我北有強敵,內無幫手,我在朝中四面楚歌時,只有你在叔身邊,能聽我抱怨幾句對外人說不得的閒話,這些年間……不管你信不信……叔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天下奇珍,需要什麼儘管叫他們去尋,皇叔欠你的。」

  謝允道:「不敢,皇上言重。」

  趙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見他低著頭,渾身上下寫滿了油鹽不進的「趕緊滾」三個字,終於嘆了口氣,轉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落寞。

  謝允立刻回身屏退一干閒雜人等,這才開口道:「到底是哪位朋友擅闖宮禁?」

  空蕩蕩的屋裡沒動靜。

  謝允等了片刻,又笑道:「閣下神出鬼沒,若是不想被我發現,方才想必也不會刻意露出破綻,怎麼現在倒不肯出來相見呢?」

  一側房樑上有什麼東西彼此碰撞了一下,「嘩啦」一聲輕響,卻沒聽見那人落地時的腳步聲,對於這樣的高手而言,故意給點動靜已經是堪稱敲門一般的彬彬有禮了,謝允循聲回頭,倏地怔住了。

  只見一個分明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人雙臂抱在胸前,好似憑空落在了堂皇的宮殿暖房中,絲毫不見外地四下看了看,然後目光落回謝允身上。

  謝允喉嚨微微動了一下,那人目光彷彿帶火,在他身上撩起一團來勢洶洶的洶洶火苗。

  來人說道:「端王殿下,三年多不見,總算看見你站起來了,欠我那頓揍準備得怎麼樣了?」

  此時,群山腳下一處荒郊之中,李晟等人終於進入了蜀中地界,因錯過宿頭,只好在野外過夜。

  流民常年顛沛流離,本就體弱,先前是因為一口掙扎著想活的氣,死命撐出了精氣神,此時找到了歸宿和主心骨,一時興奮過度、精神鬆懈,不少人反而倒下了,虧得應何從隨行,好歹沒讓他們在重獲新生之前先病死個精光。

  眾人不能騎馬,還走走停停,好不拖延,磨蹭到這會都還沒到四十八寨。

  李妍不知從哪弄來了幾個松塔,扔在火力烤了,窮極無聊地自己剝著吃——環顧四周,大家好像都很忙,沒人跟她玩。

  傳說中,少年俠士於夜深人靜露宿荒郊時,不都是舉杯邀月、慨然而歌的麼?可是她伸長了脖子往周圍看了一圈,發現她身邊的「少年俠士」們居然全在篝火下「挑燈夜讀」!

  應何從整個人都快扎到那些神神叨叨的巫毒文裡了,幾次三番低頭差點燎著自己的頭髮絲。

  李晟靠在一棵樹下,翻來覆去地與那木頭盒子上的機關較勁,不時還要拿小木棍在地上畫一畫。

  吳楚楚則伸手拿出水壺,手指在壺嘴上拈了一下,藉著微微濕潤的手指捋了捋筆尖,眉目低垂地奮筆疾書。

  李妍湊上去,將下巴墊在吳楚楚肩上,看著她條分縷析地在「泰山」的名錄下追溯泰山派的來龍去脈與流傳下來的套路精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說道:「泰山派的功夫跟『千鐘』一路,笨重得很,不是天賦異稟的五大三粗,練起來都得事倍功半,我看他們除了特別抗揍之外,好似也沒厲害到哪去,楚楚姐,這玩意你練都沒練過,真虧你有耐心整理。」

  李晟被她突然出聲打斷思路,頭也不抬道:「李大狀,閉嘴。」

  李妍不滿地嚎叫道:「漫天星河如洗,大家一起聊聊天不好嗎?我說你們一個個的是不是都進錯了話本,咱們分明是『遊俠誌異』,都被你們演成『懸樑刺股』了!」

  吳楚楚被她拉扯得直搖晃,只好短暫地放下筆。

  雖然被打擾,她還是不忍心冷落李妍,便順著她的意起了個話頭,說道:「頭些年邊境一直拉鋸,總共那點地方,你進屋退,這回打敗了曹寧,我覺得周大人他們就好像在銅牆鐵壁上鑿了個孔似的,一日千里,行軍速度竟然比咱們回家還快,一路上儘是聽小道消息了……你們說,要真打回舊都去,往後是就天下太平了麼?」

  應何從覺得她這話十分天真可笑,便冷冷地說道:「太平有什麼用,該沒的早沒了。」

  吳楚楚脾氣好,不和他一般見識,認認真真地回道:「沒了可以找回來,實在找不回來還可以重建,應公子不厭其煩地鑽研呂國師的遺蹟,不也是為了傳承先人遺蹟麼?」

  應何從生硬地說道:「我只是不想讓人以後提及藥谷的時候,說我們區區一點透骨青都解不了。」

  他提起這檔子事,眾人頓時想起單獨前往蓬萊的周翡,頓時沒人接話了。

  應何從默無聲息地將已經快要乾枯的涅槃蠱母屍體拿出來把玩。

  李晟則嘆了口氣,從木盒子上將目光揪下來,仰頭望向天際,天似穹廬,北斗靜靜地懸在其中,分外扎眼,仔細盯一會,總覺得它好似會緩緩移動似的。他心裡無端起了一個念頭,不著邊際地問道:「齊門禁地所用的陣法為什麼是『北斗倒掛』?」

  李妍和應何從大眼瞪小眼,不知他在說什麼。

  倒是吳楚楚,想了想接話道:「我小時候看古書,上面說夜色將起的時候,北斗升上帝宮,周轉不停,及至次日,正好倒掛而落,在晨曦破曉前退開。若是讓我牽強附會一下,大約是『天將破曉』的意思,是吉兆呢……」

  她話沒說完,便見李晟詐屍一般倏地坐直了。

  吳楚楚:「怎麼?」

  李晟猛地低頭望向自己手中的木盒子:「我知道了!」

  李妍莫名其妙:「哥,你知道什麼了?」

  「木盒上的機關!」李晟飛快地說道,「原來如此,十二塊活動板,每動一次,說明過了一個時辰,把對應的星象與陣法自然也會跟著變動……我說怎麼無論怎樣算都算不清楚!」

  他根本不理旁人了,一邊飛快地在地面上行算著什麼,一邊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些聽不懂的話。

  眾人見他煞有介事,便都圍攏過來,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李晟拆那盒子外圍的木板。

  李晟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弄了足有兩個多時辰,霜寒露重的夜裡愣是憋出了一腦門汗,接連將盒子外圍十二塊木板拆了下來。

  拆掉了鎖在一起的十二塊木板,裡面露出一個有孔隙的小盒。

  李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只覺肩膀僵得不似自己長的,尚未來得及說什麼,那小盒突然自己裂開了。

  李晟一聲低呼,還以為觸碰了什麼機關,盒子自毀前功盡棄了,正手忙腳亂中,那盒中裝滿的信件雪片一樣掉落在地,從中滾出了一個捲軸,在地面上「啪」一下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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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8:14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一章 驚雷

  「呀,小心火!」

  「連個東西都拿不住,李晟你那爪子上是不是沒分縫!」

  李妍搶在捲軸滾進火堆裡的前一刻,仗義出腳,險險地將它截住挑了出來,然後吱哇亂叫著跑一邊撲滅鞋上的火星。

  吳楚楚上前將捲軸撿起來,小心地抹去塵土,見那是一軸陳舊的畫卷,畫著一副叫人十分摸不著頭腦的肖像,用筆非常樸實,毫無修飾,很像古時候那種遴選官員或是宮女時所用的人像。

  畫的是個孩子,約莫十歲出頭,看著還有幾分稚氣,角落裡則寫著他的生辰八字,沒有姓名。

  幾個人面面相覷。

  應何從問道:「這是什麼?」

  「永平二十一年。」李妍念出了聲,「永平二十一年是什麼年?」

  「『永平』是先帝年號,」吳楚楚隨口解釋了一句,而後又道,「如果這個人是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現在應該已經年近不惑了,奇怪,此人有什麼特別之處嗎?為何齊門要這樣大費周章地收藏這幅畫……啊!」

  李晟忙問道:「怎麼了?」

  吳楚楚突然指著捲軸上的一枚印道,說道:「這是我爹的印!」

  吳將軍一直扮演著一個神秘莫測的角色,他好像既屬於朝堂上那個海天一色,又屬於江湖中這個海天一色,他的生平就像一個寡言少語的謎面,連上字裡行間的留白,也不夠推出一個連猜帶蒙的謎底,妻子兒女也未曾真正瞭解過他。

  「不止那個捲軸,我看這裡大部分信都是吳將軍寫給沖雲道長的。要說起來,當時吳將軍身份暴露,同齊門隱世之地被發現,幾乎是前後腳的事,吳將軍和齊門之間一直有聯繫,倒也不在意料之外。」李晟跪在地上,小心地將掉了一地的信件整理好,「唔……元年的,元年之前的也有……『梁公親啟』就一封,奇怪,為什麼發給梁紹的信會混在這裡?」

  吳楚楚下意識地揪緊自己的衣角。

  李晟忽然想起了什麼,抬頭問她道:「吳姑娘,我們能看嗎?」

  眾人這才想起這些信雖然都是遺蹟,卻是吳楚楚亡父所書,當著她的面隨意亂翻好像不太好。

  吳楚楚想試著回他一個微笑,沒太成功。

  從海天一色第一次爆發出來開始,這些過去的故事,便好似都不那麼光明磊落起來,沒有人知道幾乎被傳頌成「在世關二爺」的忠武將軍吳費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而這些畢竟是密信……

  李妍剛想說什麼,被李晟一個眼神止住了。

  李晟覷著吳楚楚的臉色,遲疑道:「若是不妥,我們……」

  「不要緊,看吧。」吳楚楚忽然打斷他道,「我爹從小告訴我,『事無不可對人言』,我相信他。」

  她說著,半跪在地上,親自撕開了那封寫給梁紹的信,卻見裡頭沒有開頭,也沒有落款,筆記甚至有幾分凌亂,近乎無禮地寫道:「紙裡終究包不住火,梁公,何必執迷不悟!」

  吳楚楚剛說完「事無不可對人言」,便被親爹糊了一臉「紙裡包不住火」,當即手一抖,信紙脫手飛了出去,幸而應何從在身邊,忙一把抄在手裡。

  應何從不大會看人臉色,兀自道:「這封信寫給梁紹,但最終沒到梁紹手裡,而吳將軍和齊門沖雲道長之間一直有聯繫,因此我們是否可以推測,當年利用密道隱匿無形的齊門就是吳將軍等人與梁紹聯繫的渠道?」

  他將那封信紙夾在手指中間微微晃了一下,又說道:「『紙裡包不住火』,『執迷不悟』,說明梁紹當時肯定在隱瞞什麼,吳將軍知道以後激烈反對,甚至冒著風險寫這麼一封節外生枝的信質問,而沖雲道長截下這封信,為什麼?怕他們雙方發生爭執嗎?我感覺僅就這封信上的措辭而言,雖然不太客氣,但也說不上指著鼻子罵,梁大人應該還不至於大動肝火吧。」

  李晟忽然道:「看信封,這封信是什麼時候寫的?」

  李妍連忙將滾落一般的信封撿起來,念道:「建元……二年,哥,建元二年怎麼了?你都還沒出生呢。」

  李晟看了吳楚楚一眼,吳楚楚立刻會意,伸手在自己紅彤彤的眼圈上抹了一把,去翻找她那些記了一大堆武林雜事的厚本子,翻了半晌:「建元二年……啊!李老寨主死於北斗暗算,大當家行刺曹仲昆未果。」

  李晟:「還有嗎?」

  「唔,好像……等等,還有北刀傳人入關,打傷山川劍,然後……」吳楚楚心思機敏,說到這裡,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止住了自己的話音,四個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吳楚楚往四下看了一眼,見不遠處同行的流民們都睡得踏踏實實,週遭沒有外人,這才小聲道,「所以你們在想,老寨主和山川劍的事與梁、梁相爺有關,沖雲道長私下截下這封信,其實是為了保護我爹?」

  「還不能定論。」李晟想了想,搖搖頭,去拆其他信件。

  幾個人此時全然沒有了睡意,連母猴子似的李妍也老老實實地消停下來,幫著一起拆。

  吳費將軍是儒將,又是兵法大家,早年機緣巧合結識陣法大家的齊門沖雲道長,兩人立刻一見如故……只不過兩人之間明面上的聯繫自從吳將軍假意投靠曹氏開始便斷了,吳楚楚根本無從得知父親還有這樣一位故友。

  以永平三十二年為界,之前的通信多半是朋友之間談心,大多是長篇大論,有時探討陣法,有時也憂國憂民,彼時年輕的吳將軍還會對先帝過激的新政發表幾句外行話。

  但三十二年之後,僅從信件中就能看出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一整年只有幾封信,一封是初春時寫的,潦草而簡略地說朝中暗潮湧動,自己十分不安,之後吳將軍大半年音訊全無,到了臘月,又突然連發三封急件給沖雲道長。

  「那年臘月,應該正是曹仲昆帶人逼宮的時候。」李晟將吳將軍三封信放在一起。

  第一封信口氣比較急,顯然是事發突然,吳將軍沒反應過來,緊接著第二封信便冷靜多了,此時先帝已經駕崩,吳費在信中提到,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太子,不少字跡已經模糊,不知是不是當年曾經被眼淚打濕過。隨後又是第三封信,顯然,他們事與願違,東宮已經罹難,太子殉國,小皇孫不知所蹤,他們最終只保住了先帝的幼子……

  李妍插話道:「所以沖雲道長收到了吳將軍的信以後,才糾集了殷大俠和爺爺他們出手護送?」

  「嗯。」李晟盯著第三封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李妍捅了他一下:「你又怎麼了?說人話?」

  李晟被她戳的晃了晃,難得沒跟李妍一般見識,他正若有所思地盯著那信上的一句話:「小殿下受驚,悲恨交加,顛沛流離中高熱,昏迷不醒。」

  「這是永平三十三年——也就是建元元年正月的。」應何從打開後面幾封信,過了三十二年年底短暫的兵荒馬亂之後,吳費將軍的閒話便基本沒有了,措辭簡單直接,中間接連幾封往來信,都只能算是便條,商討的事卻非常細緻,李晟他們只能看見來信,看不見去信,卻依然好似見證了當年那場聲勢浩大的南渡的全過程。

  「這裡提到海天一色不止一次,」應何從道,「但我覺得此『海天一色』,應該非彼『海天一色』,這時山川劍他們還在路上,『海天一色』指的應該就是指假意投靠北朝的那份官員。此外,吳將軍還提了不少次梁紹、梁先生等字眼,顯然當時通信的並不只有吳將軍和沖雲道長兩人。」

  「梁紹,自然是梁紹。」李晟頭也不抬道,「當年南渡能成功,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梁紹的殺伐決斷……阿妍,你把吳將軍手繪的行軍路線圖遞給我一下。」

  吳費將軍是領兵的人,地圖畫得十分細緻,山川谷底都有標註,外行人看了也能一目瞭然。

  「你們看,」應何從在旁邊說道,「圖上畫了兩條線路,兵分兩路,直至揚州守軍駐地方才匯合,也就是說,當時有另一路人馬負責引人耳目,掩護小皇子……皇帝南渡。」

  「他們當時應該是分兩路下江南,梁大人調集南半江山的兵馬北上,公然以天塹為據,分南北而治,當時北軍窮追不捨,所以他們兵分兩路,一路是大內侍衛與殘餘的御林軍做幌子,另一路是幾大高手護送著真正的小皇子,為了保險起見,這計劃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包括當時北上接應的幾支先鋒隊伍。」李晟說道,「恐怕他們到死都以為自己拚死護送的是真正的皇子。等等,聽說當年梁公子當年也是為了掩護皇子,帶兵引開北軍,最終殉國……他掩護的該不會是……」

  應何從道:「是我的話,我也會這麼辦——你們別忘了,曹仲昆手上除了兵,還有北斗。那幾條大狼狗從殘兵敗將中殺一個小孩子很容易,反而是跟在山川劍他們身邊,雖然沒有排場也未必舒服,但幾大高手守著,沒有人能靠近,當年的沈天樞也不行,而且他們幾個江湖人帶一個孩子,腳程又快又不會招人眼,北軍根本留意不到他們。」

  「靠得住嗎?」吳楚楚忽然道,「那個沈天樞我是見過的,凶得很,他若是真的出手,肯定一探就知道真假,這戲豈不是演砸了?到時候北朝大軍一旦回過神來掉頭來圍剿,南面的援軍又不明真相,根本來不及救援,光憑幾個高手,擋不住朝廷大軍的。」

  這點他們深有體會,要不是齊門禁地供他們躲了躲,以周翡如今的武功,都差點被射成刺蝟,何況其他。

  李妍嘀咕道:「吳將軍在信裡怎麼也沒寫明白?」

  「這就算很明白了,」應何從道,「你看,信裡提到『諸君事不宜遲,千萬小心』,還有『幼主突逢大變,多多包涵』等言語,足夠證明李兄推斷得對。」

  吳楚楚:「可是……」

  李晟突然想起了什麼,驀地一抬頭:「慢著,當今是哪一年生的?」

  這問題沒有來龍去脈,眾人一時都愣了愣。

  李妍眨眨眼:「皇上?皇上是哪年生的,那誰知道?」

  吳楚楚和應何從卻都是心思細膩的,立刻聽出李晟的言外之意,兩人同時往那畫軸上望過去。

  吳楚楚輕聲道:「皇上是哪年生的咱們不知道,但常聽人說,皇上南渡時不過十歲出頭……」

  永平二十一年出生的少年,三十二年時正好與當今年齡相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孩子,為何在生辰八字旁邊還畫了畫像……為了證明他長得像誰?

  定下一明一暗兩條南下線路的吳將軍的私印,為何會出現在這幅畫像上?

  李妍皺眉道:「也就是說,當年他們為了保護皇子,拿一個無辜的小孩子當了誘餌?」

  其他三人一同將目光投向李妍。

  「看我做什麼?」李妍莫名其妙道,「不管怎麼說這也太過分了吧?後來那小孩子怎麼樣了?」

  「不……」李晟艱難地說道,「阿妍,問題不是這個。」

  李晟輕聲道:「問題是,當年兩路兵馬在江淮與梁大人調集的大軍匯合之後,這個畫像裡的孩子再也沒有出現過,沒有記載,沒人認識,沒有人知道他存在過……」

  「小殿下受驚,高熱昏迷……」

  紙裡包不住火。

  海天一色……

  海天一色……

  李晟激靈了一下,幾乎不敢再想下去,輕輕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低聲道:「都收拾起來,今天這事,誰也不要說出去,你們先回去,我親自將這些東西送到姑父那——誰也不准說出去一個字,李大狀,你聽明白了嗎?」

  李妍:「……」

  其他三人毛骨悚然,李妍還暈頭轉向著,就在這時,異變陡生,一條黑影暴起,快得不可思議,連李晟都招架不及便已經殺到眼前。

  李妍本能地將吳楚楚往旁邊一推,自己抽刀遞了出去,刀尚未來得及推開,便覺一股大力當胸襲來,她頓時有種自己胸椎與肋骨都被壓變了形的錯覺,一聲都沒吭出來,眼前一黑,接連往後退了十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此時,李晟與應何從已經同來人交上手,只見那人全身裹在一襲黑袍裡,不見頭尾,瘦得好似一把骨頭,武功卻高得不可思議,李晟與應何從兩人被他逼得手忙腳亂,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那人伸出一把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李晟的劍,長袖一擺,便將他甩出了一丈來遠,然後一把抓住應何從的胸口。

  應何從整個人被他舉了起來,周身的毒蛇竟在那怪人面前不敢冒頭。

  怪人將手探入他懷中,拎出了那隻包裹嚴密的涅槃蠱母,口中發出可怖的尖聲大笑,不似人聲,說道:「原來如此,哈哈,原來如此!」

  說完,他抓著涅槃蠱蟲,將喘不上氣來的應何從一把扔下,兩個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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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二章 幽情

  「那是……咳咳咳!」應何從趴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氣來,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只給那怪人拎了一下,便被按了幾個青紫的手印,咳了個死去活來。

  吳楚楚雖然身手最弱,但最早被李妍撞了出去,此時反而沒事,她驚魂甫定地爬起來,一邊拉起李妍,一邊說道:「那個人的手你們看見了嗎?」

  那怪人看不見頭面,伸出的手卻長得有些驚悚,乾枯發黑的皮肉死死地貼在骨頭上,半截胳膊和手掌能清晰地看出每條骨頭的接縫。

  吳楚楚:「簡直像那些被涅槃蠱吸乾的殭屍!」

  應何從啞聲道:「不用像,那就是涅槃蠱主……那個殷沛。」

  「是殷沛。」李晟沉聲道,「我和他那些藥人交過手,個個功力深厚,但是……嘶……都透著一股快爛的味。」

  吳楚楚急道:「那我們方才說的話豈不是被他聽去了?」

  李晟小心翼翼地活動著生疼的後背,聞聲低頭掃了一眼那些要命的密信和畫軸——殷沛沒去碰它們,他方才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一舉一動都活似被蠱蟲上了腦,急吼吼地只搶走了那隻死透的母蟲,整個人都帶著瘋癲氣。

  「別慌,」李晟定了定神,低聲道,「我們也是憑空猜,連我們都不算有證據,殷沛更沒有,那涅槃蠱母死了,對殷沛也不是全無影響,我瞧他神智未必清楚,這麼個人,就算出去胡說八道也不會有人聽他的。」

  應何從冷笑道:「當年他叫涅槃蠱上自己身的時候,他就未必還有『神智』這玩意了。」

  「此事要緊,」李晟飛快地說道,「恐怕夜長夢多,耽擱不得,這樣——阿妍,吳姑娘,你們倆繼續帶著流民上路,回去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大姑姑,我現在立刻帶著齊門這木箱去找姑父……應兄,那殷沛搶了涅槃蠱母,又聽去了我們的話,我懷疑他這時不是要去金陵就是舊都,金陵的可能性更大。」

  「知道了。」應何從點頭道,「我會去金陵看看,我也想知道他拿著一隻死蟲子還能鬧出什麼花來。」

  「有勞,阿妍,把你那塊五蝠令拿過來,」李晟一點頭,叫李妍交出隨身帶的紅色蝙蝠令,又從腰間解下自己的名牌,一併遞給應何從,囑咐道,「先聯繫行腳幫,讓他們去找楊瑾,擎雲溝都是南疆人,世代同毒蟲毒瘴為伍,防毒避蠱方面肯定有壓箱底的本事,你的蛇怕殷沛,倘若遭遇到了,未免捉襟見肘。還有別忘了拿著我的名牌去找我寨中暗樁,聯繫阿翡,我們寨中人在外行走,不管是誰,到什麼地方一定會知會當地暗樁,他們聯繫得到——那殷沛武功太過邪門,萬一他真發起瘋來,得有個人能制住他。」

  應何從千里獨行慣了,手上被他塞了兩件信物,又灌了一耳朵囑咐,當即有些不知所措。

  先是讓他找擎雲溝,隨即又叫他召喚周翡,聽起來,李晟好像既不相信他醫毒方面的造詣,又覺得他武功不行,然而不知是不是李晟語氣太真摯的緣故,應何從竟然沒覺出不快。

  李晟拍了拍他的肩頭,越過應何從,掃了一眼被方才的動靜驚醒的流民們,說道:「獨木不成林,兄弟。」

  應何從愣了愣,握住五蝠令和名牌的手指微微收緊,繼而深深地看了李晟一眼,極輕地一點頭,轉身走了。

  多方或明或暗的勢力已經紛紛上路,轡頭指向同一處——南都金陵。

  而金陵城中,卻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連天。

  傍晚時分,殘陽漸熄,有那風簫聲動,秦淮河畔點亮了第一盞輕輕搖曳的蓮花燈,微光所及,落葉瑟瑟地臨水垂堤,悄然不見了蹤影。

  宮牆內,百年繁華朱豔不改,雕欄玉棟悠悠在側,謝允那原本沉在冰冷身軀中的魂魄卻頭重腳輕地脫殼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簷牙與玉柱、橫陳的丹墀與琉璃四下碰了個遍,死乞白賴地不肯歸來。

  一般高手之間,倘若彼此沒有敵意,為了禮貌起見,可能會在隱匿的時候故意碰出一點很輕的動靜,或是稍微賣一點破綻,這叫做「投石」,一來是打招呼,二來也是試探對方深淺。而如果被人一口道破藏身之地,第一聲呼喚,藏身的人一般不會搭理,因為遇上的如果是那種功夫不怎麼樣的老油條,對方可能只是隨口出言相詐,被騙出來就太傻了——這都是套路。

  謝允剛開始還以為是哪位調皮搗蛋的高人潛入宮裡鬧著玩。誰知當面被「高難測」的天意砸了個頭暈腦脹。

  周翡其實也並不是用江湖老套路來調戲謝允,實在是她聽劉有良說謝允直接進了宮以後,便按捺不住,擅闖了宮禁,閒逛了一整天,一無所獲,本已經冷靜下來打算離開了,誰知正好看見此地有一大堆大內侍衛站崗,一時動了些許促狹的好勝之心,打算在眾高手眼皮底下溜進去玩一趟。

  她才剛帶著幾分得意成功上了房樑,就一眼看見了某人,差點失足直接掉下來,這才有了先開始的「投石」。

  而等謝允三言兩語打發了趙淵,屏退下人道破她藏身之處的時候,周翡沒有立刻反應,則是因為她看清謝允之後整個人僵直太久,居然不知不覺壓麻了自己一條腿。

  可她並不打算暴露自己傻乎乎地在外遊蕩一天一宿,此時還一後背冷汗的事實,因此繃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臉,溜溜躂達走到謝允面前,佯裝熟稔與漫不經心地伸手在謝允面前晃了晃:「怎麼,又暈過去了?」

  謝允一把攥住她的手,隨後被巨大的冷熱之差驚得回過神來,連忙又鬆開。

  他方才對付趙淵時「如簧帶針」的巧舌好似打了結,微微有些發木,呆了好一會,才拚命將遊蕩在頭頂的魂魄抓回一鱗半爪,搖頭乾笑了一下,沒話找話道:「多少年不見,怎麼一見我就這麼凶?」

  周翡道:「是你多年不見我,我可總能看見你。」

  說完,她又微微咬了一下舌頭,補了一句:「看得煩死了。」

  謝允的嘴角像是初春的冰河,飛快地倒過疏漏的光陰,緩緩融化出一個成型的壞笑,說道:「什麼?在下這種花容月貌都能煩,你還想看什麼?天仙啊?」

  周翡:「……」

  狗改不了吃那啥,姓謝的改不了嘴賤。

  謝允笑了起來,周翡不堪直視,掉頭要回房梁,卻被他開口叫住。

  「阿翡,」謝允勾起冰冷的手指,挑過她飄起的長髮髮梢,一觸即放,他低聲說道,「我很想你。」

  周翡腳步輕輕一頓。

  她覺得一點冰冷的氣息克制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與她保持了一點距離,隨後謝允隔著袖子上最厚的地方拉了她一把,說道:「我以前有沒有同你說過,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道:「你還一邊啃著個加料的饅頭,一邊大放厥詞,說要請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樓。」

  謝允:「那還等什麼?」

  一刻之後,兩人將皇宮大內視如無物,翻出宮牆,一路循著熱鬧跑了出去。

  天已經冷了,花燈卻如晝,水汽四下繚繞,圍在謝允身邊,很快凝結成了細細的冰碴,好似微微閃光一樣,他穿過人群,在前領路,不與周翡敘舊,也不問她來做什麼,將來龍去脈掐頭去尾,只沉湎於這一段說不清是真是夢的當下。

  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這沒進過城的土包子指點帝都風物,剛開始周翡還有一耳沒一耳的聽,直到謝允指著一家胭脂鋪說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鋪,取名叫做『二十四橋』,也是有一段故事,據說兩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風塵的絕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橋名動天下,後來紅顏漸枯,終於妥協於塵世,被一個富戶出錢贖了去,臨走前,她在這裡吹了一宿的簫,後來人有感於此事,便在此專賣胭脂,以簫聲為名,取意『浮生若夢,紅顏不老』。」

  周翡:「……」

  謝允搖頭晃腦地嘆道:「好好的小美人變成了大美人,還是不解風情。」

  周翡無言以對片刻,涼涼地說道:「……是啊?我還以為那家『二十四橋』是我們寨中暗樁。」

  謝允胡亂杜撰被人家當場戳穿,居然一點也不尷尬,反而負手笑道:「嘖,當年有個人在自家門口,連門都不知道怎麼進,一路說了三十二個蜀中典故,二十八個是自己編的……」

  他話沒說完,人已經一陣清風一般從人群中飛掠而出,過無痕好似猶勝當年,一條踩著青石板四處溜躂的小狗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四下看,卻連影子都沒捕捉到。周翡雖然沒有他與清風合而為一的絕頂輕功,卻也竟然不怎麼費力地跟了上來。

  謝允的腳步落在河邊一處小酒樓旁邊,立在橋頭,水間霧氣白茫茫地包圍在他身邊,謝允從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精準無比地彈入掛著燈籠的窗櫺裡,繼而沖周翡招招手,憑空躍起,靈巧地一點周圍的桂花樹,濃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來,他飄飄悠悠地落到了三層的屋頂上,那屋頂上竟有個「雅間」,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只可惜沒有梯子,輕功但凡有點不夠用,上去便不容易。

  謝允探頭對周翡說道:「上來,留神不要……」

  他話沒說完,周翡已經利索地落在了他身後:「不要什麼?」

  「……不要碰響下層屋頂上的鈴鐺,不然他們不給你上酒。」謝允頓了頓,才緩緩將自己的話音補全,輕聲道,「陳師叔說你一日千里,連林夫子都怕了你,我先開始還以為他是溢美,現在看來,我也要怕了你了。」

  這時,屋頂雅間中「嘎吱」一聲響,那桌下的木板竟從下面推開了,一個三層高的食盒從桌子底下冒出頭來,接著是一小壺酒。

  謝允自己上前,將酒菜端上桌,沖周翡道:「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樓,請。」

  周翡卻沒動,臉上隱約的一點笑容淡了:「我找到齊門禁地,見呂國師舊跡,陰差陽錯明白了枯榮真氣的要訣,但是……」

  一個酒杯忽然飛過來,打斷了周翡的話,她下意識地一手抄住,連一滴也沒灑,周翡愣了愣,只覺一股帶著些許寒意的酒香撲面而來。

  「良辰美景,」謝允壓低聲音道,「說這些煞風景的,你是不是找罰?」

  周翡帶著幾分迷茫抬起頭,謝允與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摀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遺恨哪,恨桂花濃、良夜短、牡丹無香、花彫難醉,擾我三年清夢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嘖,生有何歡?」

  周翡:「……」

  謝允又驀地回頭衝她擠擠眼道:「要是美人肯親我一下,我就能瞑目了。」

  周翡:「……你是不是想從屋頂上滾下去?」

  謝允大笑:「頭朝下?不行,不雅。」

  他說著,將周翡拉入座中,沒型沒款地翹起長腿,放在「屋頂雅間」的木樑上,遠處畫舫已經開了起來,在波光中隱約傳來笙歌,他眯著眼睛望去,握在手裡的杯中酒轉眼凍出了霜,好一會,才說道:「方才是說笑的,能耽誤你三年,我已經能笑傲九泉了。」

  周翡眼睛裡有水光一閃而過,隨即她嗤笑道:「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沒你我就不過這三年了?」

  謝允道:「沒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對上,不必去什麼九死一生的齊門禁地……」

  周翡一本正經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練成腳踩北斗的蓋世神功。」

  謝允啞然片刻,訝異地回頭望向她:「我天,這麼不要臉,真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周翡無聲地笑起來。

  這時,水面上不知是誰吃飽撐的,無年無節,卻在水上放了一把細碎的小煙花,頃刻照亮了一片,謝允被那亮光驚擾,略一偏頭,卻覺得一股極淺淡、而又略帶著一點少女氣息的甜味飛快地靠過來,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掃過。

  謝允呼吸倏地一滯,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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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8:36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迷霧

  有好一會,兩人誰都沒吭聲,江風盤旋在屋頂,四下靜謐得彷彿只剩下水聲。

  方才那艘畫舫已經遊走了,而謝允依然愣愣地盯著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裡正打算要開出一朵轉瞬枯榮的曇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壺酒都喝完了,直到壺裡一滴也倒不出了,她方才發現一點味道也沒嘗出來,這壺美酒喝得好似飲驢,純粹是浪費了店家一番心思。

  她突然覺得尷尬得很,「騰」一下站了起來,謝允卻彷彿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殺,否則謝允臉上鮮少能看見這樣正色到深沉的表情,大約是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頗多尷尬,不好太過認真,便只有一直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讓自己和別人都能好受一點。

  他手指扣得很緊,指尖竟有些發白,聲音發緊地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周翡其實很想自欺欺人地說一句「我會在金陵陪住一陣子」,可她也知道,謝允問的並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後。

  她有心迴避,有心裝傻,可是看見他那雙倒映著微光的清澈目光,便終於還是咬緊牙,艱難地調轉目光,直面醜陋的真相。

  「我不知道,」好一會,周翡才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沒有什麼差遣,倘若沒有,北斗那兩顆人頭我是一定要取回來的。等清了這些舊恩怨,我可能會回四十八寨,幫楚楚整理那些失傳的東西,需要的時候再給寨中當個打手,然後……然後也許就天下太平了吧?」

  「嗯,」謝允嘴角露出了一點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經把路鋪好了,還有什麼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翡看著他,覺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樣與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牽機中走轉騰挪的時候幾乎沒怎麼變過,他好像一個已經被短暫的光陰與過多的經歷定了型的人。

  謝允無理取鬧地衝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個短命的丈夫,這樣二十年以後,我還能再去找你。」

  周翡用力將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謝允的手指好像編成了一方逃不脫的牢籠,紋絲不動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發起抖來,所有習慣了隱匿和內斂的情緒都匯聚成一股洶湧的暗流,聲勢浩大地在她狹窄的心口來回碰撞。

  謝允雙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頭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低聲道:「別哭,人與人相聚之日,總共不過須臾,哭一刻就少一刻,這麼一想,豈不是很虧?你我未曾白頭,便已經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終,說來不也是幸運麼?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周翡猛地甩開他:「你才哭。」

  「好,周大俠怎麼會哭?畢竟是能『腳踩北斗』的天下第一。」謝允頓了頓,又十分機靈地補充道,「雖然是自封的。」

  因為這句「機靈」,金貴得讓太醫團吵成一鍋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條街。

  民諺裡所說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幾乎都已經成了孩子們不願聽的陳詞濫調,周翡小時候在周以棠書房裡打盹的時候,時常會挨上這麼一句數落,她從來都是左耳聽、右耳冒,而她長到了這個年紀,居然後知後覺地體會到此言中三味。

  他們只有這一點時間,好像窮困潦倒的守財奴手中那把光禿禿的大子兒,越數越少、越數越捉襟見肘,恨不能將每個子兒都掰成八瓣花,把每一個須臾都切分成無數小段。

  白天,謝允在宮裡還挺忙,時常要應付一大幫人——沒完沒了的禮部官員,沒有屁用的太醫,以及趙淵自己。

  趙淵彷彿是為了討好謝允,甚至將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長子趙明琛也放了出來,而且三天兩頭地召喚明琛進宮,讓一個滿臉憔悴的和另一個一身病容的盡情表演兄友弟恭。

  周翡這種時候一般都在樑上看趙家的熱鬧,謝允和她短暫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勢,謝允常常一邊人五人六地同別人虛以委蛇,一邊用背在背後的手對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話,幾次三番逗得她這樑上君子險些露陷。

  等打發了這群閒雜人等,謝允便會將皇宮內院視為無物,帶著周翡在金陵城裡到處玩。

  紈褲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麼都會,什麼都能上手,並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壞了周翡——如果不是謝允身上的透骨青發作越來越頻繁,每日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這些天簡直能堪稱美好了。

  而隨著國恥之日臘月初三的臨近,端王暫居處也越來越熱鬧,隆重的禮服與物品流水似的往裡送,而朝廷內外也不知從哪裡掀起了一股謠言,說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將端王接回來,恐怕是動了要立太子的心。

  這謠言效果非同小可,謝允門前幾乎有些門庭若市了,鬧得他不厭其煩,差點想攪黃了趙淵這場所謂的「祭祖大典」,只好每日裝病,閉門謝客。

  臘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經一切就緒,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場了。

  而就在此時,前線傳來捷報,北朝倉皇集結的殘兵敗將根本像是紙糊的,有些甚至聽見南朝大軍動靜便已經望風而逃,周以棠在數月之內便直逼王都。一年難見幾顆雪渣的金陵居然早早地便下了場小雪,雖然柔弱得很,才落地就化成了泥,但藉著「瑞雪」之名大拍馬屁歌功頌德者卻是聲勢浩大。

  至此,天時地利人和,於趙淵,好像已經一應俱全。

  可趙淵卻顯得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寧,照常來探病的時候,才剛與謝允說了幾句閒話,一個大內侍衛模樣的男子便匆忙進來,彎腰在趙淵耳邊說了幾句話。此人想必是趙淵的心腹,用了「傳音入密」一類的功夫,連隻言片語都沒露出來,話沒說完,便見趙淵的臉色變了,猛地站了起來,甚至沒同謝允交代一聲,轉身就走。

  謝允假模假樣地將他送了出去,不動聲色地衝周翡打了個手勢,聽見一聲輕響,知道周翡是依言追了出去。他若有所思地靠在門口,輕輕攏了攏外袍,這時,正巧一個收拾茶具的小太監端著一堆杯盤躬身出來,行禮時無意中看了謝允一眼,當即嚇得「啊」了一聲,手裡的杯盤在地上撞成了一堆碎瓷,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殿、殿下……」

  謝允這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僵直的手指尖竟生生的裂開了,皮開肉綻,他居然也沒感覺到疼,還不小心將外袍衣領蹭得殷紅一片,活像剛抹了個脖子。

  與此同時,周翡悄悄地綴上了趙淵。

  趙淵怕死怕得很,所到之處,各種侍衛與大內高手或明或暗地將每個角落都擠滿了,饒是周翡武功高,也著實出了好一把冷汗,幾次三番差點被人發現,好不容易靠近趙淵的寢宮,她也沒什麼好辦法了——趙淵這廝住的地方為防有人刺殺,周圍方圓三丈之內,連過膝高的小樹都給砍乾淨了!

  鐵桶一般的侍衛圍在他寢宮週遭,還有人來回巡邏。

  周翡還是頭一次見到怕死怕得這樣隆重的大人物,剛開始覺得趙淵有點逗,片刻後,她有點笑不出了,心頭多次起伏的疑惑浮了起來——這訓練有素的護衛隊不可能是倉促集結的,趙淵堂堂一個皇帝,活在這樣惶惶不可終日之中有多久了?

  他到底在怕誰?

  好像有人將「刺客」這個詞楔入了趙淵腦子裡一樣。

  就在這時,遙遠的寢宮裡突然傳來了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周翡一皺眉,只見幾個黑衣錦袍的侍衛匆忙離開了,她當即繞開趙淵給自己打的人海牢籠,跟上了那幾個黑衣人。

  幾個人輕功還不錯,但同真正的高手沒什麼好比的,周翡追得十分輕鬆,見那幾個侍衛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帶了一大幫人,聲勢浩大地出了宮,奔著皇城外一處民居而去。

  幾個身著便裝、尋常小販打扮的山前對領頭的侍衛說道:「人在這,確定,我們一直看著呢。」

  什麼人?

  藏在暗處的周翡順著那「小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是一處大院子,院中種滿了花,在寒冬臘月天裡竟開得芳香灼灼的,幾條花藤從院牆裡攀出來,洩露了滿院春色,竟顯得有些詭異。

  不知為什麼,這開滿花的院子讓周翡覺得有點熟悉。

  下一刻,領頭的黑衣侍衛一聲令下,眾人將小院團團圍住,粗暴地破門而入。

  ……然後一起呆住了。

  只見那小院寂靜一片,掛衣服的架子猶在,上面的盛裝卻不見了蹤影,幾根翠鳥的尾羽飄落在地上,而繁華簇擁下,掛著一個小小的鞦韆,在微風中一搖一擺。

  與當年邵陽城中,一宿煙消雲散的羽衣班小院一模一樣!

  這時,吊得高高的女聲遠遠傳來,唱道:「長河入海,茫茫歸於天色也——」

  黑衣侍衛大喝道:「追!」

  眾人一擁而上,順著歌聲傳來的方向追了上去。周翡這才從藏身之處緩緩走出來,她倒不擔心,人去樓空的把戲是羽衣班的絕活,而方才捏著嗓子唱曲的那聲音化成灰她也記得——正是木小喬那大魔頭。

  一個霓裳夫人,一個朱雀主,那兩位前輩若是一處搗起亂來,將趙淵身邊那幫酒囊飯袋全叫出來也不見得抓得住他倆……問題是,這又是哪一齣?

  周翡鑽進了羽衣班空無一人的小院,見裡屋的門虛掩著,剛剛燃盡的香爐氣味未消,杯中還有一個底的酒水,而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一刀一劍的兩柄木頭鞘,中間夾著一封字條。

  周翡小心地將那封字條取下來,見上面寫道:「羽衣班攜《白骨傳》抵京,為我大昭盛世獻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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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8:48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四章 黑雲

  木小喬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間,彷彿到處都在傳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傳,事態發酵太快,乃至於臨時要禁已經來不及了,禁軍一時發了昏,聽見誰唱了,便當場抓人。

  可哪怕是戲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無故的抓,金陵素來有雅氣,文人騷客、達官貴人等常有結交名伶與名妓的舊風尚,禁衛剛一現身,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因趙淵近年來手腕強硬,沒有人敢公開質疑,私下裡的議論卻甚囂塵上。

  趙淵當晚大怒,惱了手下這群不知何為欲蓋彌彰的混賬東西,將禁衛統領打了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絕口不提禁軍抓人之事,只十分真情流露地回憶了自己二十餘年的國恥家仇與臥薪嘗膽的,最後輕飄飄地來了一句,猶記當年之恥,自臘月始,宮中已禁了鼓樂。

  眾人精們自然聞弦聲知雅意,下朝後回家紛紛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了,祭祖大典前夜,透出一股詭異的安寧。

  又是個陰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轉了個遍,沒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蹤跡,傍晚又溜進了皇宮。她預料到謝允恐怕不能出宮了,還是去看了看他,本想問問《白骨傳》到底是怎麼回事,卻發現謝允一反常態,早早歇下了,只給她留了張字條,說是要陪著趙淵演完「立儲」這齣戲,之後就能自由出宮帶她去玩了,叫她先回去。

  周翡捏著他的字條,湊在宮燈下燒了,在高高翹起的宮殿屋頂坐了一會,始終不見月色,她眼角突然無來由地跳了兩下,便縱身躍入夜色中,幾個起落就不見了蹤影。

  而「早早歇下」的謝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帳中睜開眼。

  藉著一點微光,他看見自己身上又無端多出了不少大小創口,從手指尖開始,此時已經蔓延到了肩頭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繚繞在周身左右,彷彿昭示著這苟延殘喘的肉體大限將至。

  剛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趙淵震怒,太醫們嚇得險些集體上吊,但也實在無計可施,只好按著刀劍外傷來處理他身上那些越來越多的血口子。

  謝允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仰面望向床帳,心裡懶洋洋地盤算著,趙淵聽了那出《白骨傳》,恐怕是睡不著了,他也夠可憐了,祭個祖而已,一方面擔心那突然冒出來的《白骨傳》有什麼陰謀攪局,一反面還得擔心他精心準備的「立儲」大戲沒開場,「儲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風箏。

  嘖,操心恁多。

  這一夜,濕漉漉的金陵街角,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樓一角還亮著燈。

  那裡有一個人做富商打扮的男子,長得心寬體胖,一個人佔著兩個人的地方,正在慢吞吞地就著一杯淡酒撿小菜吃,十分悠哉。

  店小二哈欠連天地給他添酒,忽然,兩個中年男子順著酒樓的木樓梯上樓來,看打扮大約是這年輕富商的護衛之流。其中一個身形瘦高,臉上有幾道刀刻似的皺紋,乍一看平平無奇,店小二卻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間就激靈一下嚇醒了,手一哆嗦,酒都倒在了桌子上。

  那身形十分富態的富商見狀,便擺擺手道:「下去吧,沒有吩咐不必過來了。」

  店小二聞聽此言,如蒙大赦,吭都沒吭一聲,一溜煙跑了。

  「富商」這才道:「沈先生,童大人,請坐。」

  原來這正是曹寧一行。

  童開陽眯著眼掃了一眼那店小二逃離的方向,說道:「行腳幫的小崽子,武功不怎麼樣,人倒是乖覺得很。」

  「只是被沈先生氣息所懾,不必介懷,」曹寧道,「如今金陵城中正是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咱們大隱於市,不算打人眼——怎麼樣了?」

  「唱曲的沒了。」童開陽斟了兩杯酒,先恭恭敬敬地放了一杯在沈天樞面前,沈天樞卻不給他面子,接過杯子直接從打開的窗戶裡將酒倒了,自己兌了一杯白水。

  好在童開陽與他相識多年,早知姓沈的是什麼尿性,也沒當回事,反而一笑道:「大哥這是到了『清水去雕飾』、『返璞歸真』的境界了。」

  沈天樞沒搭理他這句馬屁,只說道:「趙淵小兒要在明日祭祖大典上宣旨冊立他那短命的侄子為太子,你們不是說那小崽子中透骨青很多年了嗎,怎麼還沒死?廉貞果然是個死不足惜的廢物。」

  曹寧道:「趙淵就是看上了他這個侄子病病歪歪,才敢立其為太子,正好今日立儲,明天儲君就死了,他跟著假惺惺地哭一場,便算是『還政』未果,往後更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童開陽奇道:「那趙明允不過是太子遺孤,又不是趙家冊封過的真太子,趙淵身為長輩,權宜之時接過玉璽,當了這皇帝,有什麼名不正言不順?」

  曹寧說道:「若不是趙淵一天到晚將『還政』二字掛在嘴邊,又要掩耳盜鈴地做什麼『祭祖』『立儲』的儀式,沒人說過他不正統。要我說,趙淵其人,可算是個當世的人物了,可不知為什麼,在提到一些事的時候他總是過分在意,乃至於有點失了分寸……說不定這裡頭還真有什麼你我不知道的貓膩。我瞧那位頂著化名好多年的『謝兄』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大概不想早早撒手人寰,不然何必在這節骨眼上弄出一個『白骨傳』?嘿嘿,南朝趙家,著實讓人浮想聯翩。」

  沈天樞在旁邊無動於衷地喝涼水,童開陽又道:「這叔叔侄子兩個也是有趣,互相都恨不能對方趕緊死,偏偏還要湊在一起演一齣和睦立儲傳位,難不成將來太子不死,趙淵還真要傳位給他麼?」

  沈天樞冷哼道:「扯這些沒用的做什麼,我就想知道,我要是真取了趙淵小兒的項上人頭,豈不是便宜了那病鬼?」

  「便宜他?」曹寧笑道,「沈先生,我『失蹤』這麼久,手中兵權都便宜了我那皇兄呢,結果怎樣?」

  童開陽忙道:「願聞其詳。」

  「南方新舊兩黨從前朝鬥到現如今,王都都給他們鬥丟了一回,眼下東風方才壓過西風。周存知道自己根基不穩,從不肯代表新黨,將自己放在馬前卒的位置上衝鋒陷陣,這會更是乾脆在前線鞭長莫及,趙淵但凡有點什麼意外,那位殿下……」

  曹寧搖搖頭,笑道:「他若是真有在金陵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強行彈壓眾人的魄力,當年怎會被他皇叔暗算到那種地步?皇帝早就換個人當了。眼下的局面,對趙淵來說是一動不如一靜,對咱們來說則正好相反,越是渾水,就越容易摸魚,我的人手還在軍中,召集起來不過一兩封信的事,只要足夠亂,咱們未必不能翻盤。」

  童開陽何等機敏,自然聽得出這個「咱們」指的並不是北朝,而是曹寧自己。

  這故事大抵是這樣的:北帝無能,嫉恨兄弟,導致前線兵敗,自己最好也灰頭土臉地死在南人復國的鐵蹄之下。反倒是慘遭陷害後流落民間的端王爺劍走偏鋒,帶著兩大高手,使一招釜底抽薪,徹底攪混南北的水,只要周旋得當,還能東山再起。

  到時候,沒有人會記得他是賤婢妓子所出,沒有人會記得曹仲昆那偏心偏到東海岸邊的遺詔。

  童開陽低聲道:「那邊少不得向殿下討個擁立之功了。」

  曹寧輕輕一笑:「怎少得了二位……」

  他話沒說完,沈天樞便不耐煩聽了,將涼水一飲而盡,硬邦邦地打斷曹寧道:「我見舊主印,聽命於你,理所應當,只是聽你差遣這一回,往後咱們兩不相欠,不必給我什麼功。」

  說完,他便自顧自地站了起來要走。

  這時,一陣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從酒樓下羊腸似的街道上傳來。

  沈天樞不知為什麼,循著那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見泛著水光的青石板那一頭,一個年輕女子提著一盞紙燈籠緩緩走過來,她身形纖秀,與滿街的江南女子沒什麼分別,穿著時下流行的溫婉長裙。她低著頭,走得並不快,徑直來到了一家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鋪子後門,等門的家人大概是聽見了腳步聲,早早地開門等她,教訓了晚歸的女孩幾句,女孩默不作聲,將燈籠掛在門口,隨後「吱呀」一聲,家人重重地伸手合上了門扉。

  直到人影消失不見,沈天樞才十分不明所以地收回視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盯著一個不知是俊是醜的小丫頭看。

  然後他也不管曹寧和童開陽的臉色,轉身自顧自地便走了。

  沈天樞沒看見,他剛一離開窗口,那扇關上的門扉便又打開了。

  周翡十分警覺地在門縫出四下探看。

  旁邊暗樁的人操著一口被當地人同化的軟語問道:「怎麼,有人?」

  周翡遲疑著搖搖頭,她方才無端一陣毛骨悚然,今日是去宮裡找謝允才沒帶刀,否則那會指不定就抽出來了。

  正在納悶時,金陵暗樁的管事快步走了過來,低聲道:「阿翡,怎麼才回來,有人找你,帶了這東西,你看看,認不認得?」

  說著,將一個包裹塞給她,周翡低頭一看,見包裹裡的東西正是在齊門禁地裡她脫給吳楚楚她們的那件彩霞軟甲。

  周翡:「人呢?什麼事?」

  「在前面等你,緊趕慢趕的,看來是有要緊事,你快點!」

  很快,睡不著的就不止是趙淵了。

  然而無論凡人怎樣輾轉,太陽還是照常升起。

  第二日一早,還不過四更天,金陵便忙碌了起來。

  天還黑著,謝允一邊閉目養神,一邊任憑下人們擺弄梳洗。

  突然,給他梳頭的宮女「啊」了一聲,「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奴婢該死!」

  謝允不用看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伸手往後頸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血跡,想必是好好的皮肉突然開裂,將那小姑娘嚇著了,他便輕輕一擺手道:「不礙,接著梳吧,一會不流血了,找東西替我遮一遮。」

  趙淵正好一隻腳跨過門檻,腳步生生地頓住了。

  趙淵知道謝允就是「千歲憂」,也懷疑過那《白骨傳》是此人一手炮製,可既然這樣,他為何敢這樣大喇喇的署名?

  何況他眼下的情況,整個太醫院都一籌莫展,從頭到腳就寫著「命不久矣」四個字,難道他還能有什麼圖謀嗎?

  謝允若無其事同他行禮問安,說道:「陛下,您今日冊封儲君,若儲君明日就死了,人家會不會說是這位置太貴,命格不夠硬的壓不住?那往後可沒人敢給您當太子了。」

  他甚至當年也不再稱呼「皇叔」。

  趙淵神色幾變,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道:「明允,你可有什麼心願?」

  謝允答非所問:「梁相當年有什麼心願?」

  趙淵沉默許久,說道:「梁卿希望天下承平,南北一統,有人能將他和先帝的遺志繼承下去,不要因為當年結局慘烈,便退縮回去。」

  謝允聞言點點頭:「看來陛下都做到了。」

  趙淵的表情依然十分緊繃。

  「我確實有願望。」謝允揮開一干圍著他轉的下人,恭恭敬敬地衝趙淵一彎腰。

  「我盼陛下能有始有終,不忘初心,不要辜負梁公多年輔佐;也盼自己一干親朋好友與掛念之人都平安到老,長命百歲;至於『天色』也好、『海水』也好,都已經由妥帖之人保管。」

  最後一句尤其要命。

  謝允話音一頓,又笑道:「將錯就錯,未嘗不可,天子有紫微之光護體,何必在意區區白骨魑魅?」

  趙淵說不出話來。

  「願陛下千秋萬代。」謝允抬頭衝他一笑道,「時辰快到了,皇叔,咱們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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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五章 破空

  謝允剛開始還以為天只是沒亮,卻原來是還沒放晴。

  木小喬和霓裳夫人萍蹤飄渺地唱了一齣白骨傳後飄然離去,卻給京城禁衛出了好大一個難題。雖得了謝允一句「將錯就錯未嘗不可」的保證,趙淵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嚴了。

  謝允身著繁複的禮服,感覺脖子上的裂口快給冠冕壓得裂開了,幸好他此時血流速極緩,一會就給凍住了,他陪在一邊,冷眼旁觀趙淵祭告先祖。

  儀式又臭又長,聽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靈,只怕已經給念叨煩了。

  金陵的冬天潮濕而陰冷,雖沒有舊都那樣冷冽的西風,卻也絕不好受,不多時,又飄起了細鹽一般的小雪來,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凍得瑟瑟發抖,在一邊陪著,趙明琛領著一幫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隊整齊,目光不小心和謝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開。

  謝允懶得揣測他在想什麼,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並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層,他已經感覺不到冷熱了,覺得心臟越跳越慢,心裡漫無邊際地走著神,掐算著自己的時間,尋思道:「恐怕我這輩子是回不去舊都了。」

  這時,趙淵拉住他。

  謝允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到了這個環節,他覺得腿有些發麻,好不容易穩住了往前走了幾步,順勢跪下。

  趙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聲開腔道:「朕父兄當年為奸人所害,親人離散,朕年幼無知,臨危受命……」

  謝允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著黑壓壓的禁衛,心道:「這種場合,阿翡恐怕是來不了了,也好,省得讓她看見我這傻樣。」

  「為政二十餘載,夙興夜寐,惶惶不可終日……」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從謝允胸口升起,先是有點麻、有點癢,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那是某種尖銳的刺痛感,華服之下,緩緩蔓延全身,謝允眼前忽然有點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貪權戀位,欲以托丕圖於先皇兄之賢侄,遵天序、恭景命……」

  謝允緩緩將氣海中最後一絲彷彿尚帶餘溫的真氣放出來,聊勝於無地遊走於快要枯死的經脈中,心裡苦中作樂地想道:「要是我死在這裡,陛下可就好看了,幸虧一早出門就把『熹微』給阿翡送去了。」

  「欽此——」

  謝允微微一抬眼,落下的雪渣從他睫毛的間隙中落了下來,掃過鼻樑,又撲簌簌地落入他同樣冰冷的衣襟中。

  「臣……」謝允重重輕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詔。」

  一聲落下,謝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鳴聽不清,還是身邊這幫大傻子真沒料到這個答案,都愣了,總之四下是靜謐一片,落針可聞,一陣陰冷的風從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來,謝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樣平靜,不慌不忙地說道:「臣有負先祖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藝不通,體格不健,恐……」

  趙淵陡然喝道:「明允!」

  「恐無福澤深厚之相。」謝允充耳不聞,緩緩補全自己的話,繼而抬頭,「臣……」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截口打斷謝允。

  那聲音好似離得極遠,又好似就在耳邊,極沙啞,喉嚨中好似生了兩片生鏽的老鐵。

  趙淵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頭望去,只見遙遠的御輦所在之處,有個鬼影似的人「飄」在御輦高高的華蓋之上,那人只有腳尖一點輕輕地支在一丈八的華蓋上,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寬大,隨風獵獵而動。

  所有禁衛身上的弦一齊繃緊了,沒有人知道此人是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上去的!黑衣的統領壓低聲音道:「拿下。」

  進退無聲的禁衛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話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轉身就位,四支小隊同一時間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聲——那「鬼影」倏地動了!

  他黑雲似的從那高高的華蓋上悠然而下,長袖揮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將潮水一樣的箭頭與禁衛擋了出去,口中朗聲尖嘯,不少平時身體不怎麼樣的文官當時便被那聲音刺得頭暈眼花,一時站立不穩。

  一個侍衛兩步上前,一把扶住趙淵:「皇上,請先移駕!」

  那鬼影卻出了聲,用那種沙啞而陰森的聲音一字一頓道:「你們以為南渡歸來的真是你們的皇帝嗎?哈哈哈,可笑,死後為何不去問問山川劍,因何被滅口?」

  趙淵整個人一震,好似逆鱗被人強行拔去,整個人臉上頓時青白一片。

  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抓住了他的手肘,有什麼東西從眼前閃過,他猝然回頭,見那竟是親王高冠,那麼重的冠冕橫著便飛了出去,極刁鑽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當空將他打了下來!

  謝允輕輕呵出一口白氣,將趙淵甩向身後侍衛:「妖言惑眾的瘋子。」

  那「鬼影」一落地,頓時便陷入了禁衛包圍圈中,槍陣立刻壓上,那「鬼影」踉蹌了兩步,頭上的兜帽應聲落下,竟露出一張駭人的骷髏臉來!

  他所有的皮肉都緊緊貼在頭骨上,乾癟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齒的痕跡,血管與經脈青青紫紫、爬蟲似的盤踞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細得一隻手能握住的脖頸上,皮下竟有一隻巴掌大的蟲子形狀凸了出來!

  謝允嘆了口氣,隔著重重的人群,幾不可聞地叫道:「殷沛。」

  幾個侍衛衝上來:「殿下,還請速速離開是非之地!」

  殷沛縱聲大笑:「既然名為『涅槃』,怎會死在你們這些凡胎肉體手中,我還是獨步天下第一人——」

  謝允挪了一步,卻微微有些踉蹌,好像剛才將殷沛砸下來的那一下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被侍衛慌忙扶住:「殿下!」

  殷沛一露臉,好似憑空降下了個大妖怪,嚇得當場一片混亂,趙淵一邊被一眾侍衛簇擁著離開,一邊大聲喝令著他們顧著謝允。

  謝允覺得有點啼笑皆非,不知為什麼,他永遠也分不出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間,隔了這樣遙遠的千山萬水嗎?

  「不用怕。」謝允幾不可聞地開口道,「我說了將錯就錯,就是將錯就錯。」

  扶著他的侍衛沒聽清:「殿下?」

  謝允輕輕一揮手,自己站穩,強提了一口氣:「保護皇上去。」

  與此同時,一處高樓上,曹寧聽見一個北斗黑衣人上前耳語,忽然便笑了,說道:「怎麼是他?唉,我一直以為是我生不逢時,原來只是風水輪流轉,趙淵也有今天——告訴沈先生,機不可失,不必管原計劃,便宜從事。」

  那黑衣人聞聲一點頭,好像一道影子,貼著牆面滑了下去,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趙淵自從繼位以來,還從未這樣狼狽過,腳步倉皇中,他幾乎有種錯覺,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

  他已經忘了自己的故鄉,只記得從小便被養在永平朝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京官府上,按輩分是他的遠房叔爺,小女兒嫁進宮中做了個不受寵的庶妃。他父母雙亡,被親戚來回推諉,因為面貌長得與娘娘的小皇子有幾分相像,被這位叔爺領回去收養,想讓他同小皇子做個玩伴。

  可是體弱多病的小皇子似乎並不需要一個宮外的玩伴,他連那位殿下的面都只見過一次,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便是好好讀書,考個功名,仗著這一點遙遠的皇親,將來討些微不足道的照拂,誰知一朝風雲突變,他懵懵懂懂地被人盛裝收拾,塞進了南渡的路。

  人人都稱他為「殿下」,待他畢恭畢敬,唯獨他怕得要死,過於敏感地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活靶子。

  那一路上,到處都在死人,他無數次從夢中被人喚醒,在刀光劍影中縮成一團,祈求上天再給他一點運氣,叫他能再活一天……

  「刺客!保護皇上!」一聲驚叫突然拉扯住趙淵緊張的神經,他驀地回過神來,只見不知從哪殺出了一對黑衣人,橫衝直撞地搶入侍衛中間。

  「北斗!是北斗!」

  「保護皇上!」

  無數雙手在他周圍推來搡去,九五之尊成了個被人擊鼓傳花裡的那朵「花」,趙淵與從小在東海學藝的謝允不同,縱然有武師父,也不過是學些騎射之類的強身健體功夫,他踉踉蹌蹌,心裡一時升起些許茫然,心道:「為什麼單單是今天?就因為我不是正根,所以貿然『祭祖』,遭了報應嗎?」

  「皇上,這邊移駕!」混亂中,不知是誰拽了他一把,護著他從來勢洶洶的北斗黑衣人刀劍下逃離,都是一樣的禁衛,趙淵不疑有他,不知不覺中便跟著走了。

  周翡頭天晚上在暗樁中等到了風塵僕僕趕來的應何從,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齊門禁地中的密信與各種推測,腦袋整個大了三圈不止,找不著北的舊疾差點當場犯了,及至聽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擊,一迭聲問道:「什麼?殷沛?他還沒死?他搶走死蠱蟲幹什麼?難道他能復活涅槃蠱母?」

  應何從一問三不知,周翡卻當時就坐不住了,剛開始還算勉強有理智,誰知半夜三更突然有個宮人送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長刀來。

  周翡握著那把銘為「熹微」的刀呆立半晌,突然就失心瘋了,連夜催著應何從處出門,四下去搜索那不知躲去了哪裡的殷沛——她還想出了一個餿主意,既然殷沛身上不知有什麼東西,讓蟲蛇全部退避三舍,不如叫應何從帶她去放蛇,因為毒郎中的蛇聽話得很,讓往哪走往哪走,倘若到了什麼地方,蛇群要發瘋,那裡便必然有殷沛的蹤跡。

  應何從聞聽這「絕妙」的主意,認為姓周的怕是病得不輕,但又打不過她,只好屈從。

  他們倆大海撈針似的從半夜找到了天亮,一直搜到了禁衛提前戒嚴,兩個人還得一路躲躲藏藏,也沒找到殷沛一根毛。

  周翡正暴躁地逼問應何從:「李晟那孫子說得准嗎?」

  突然,看見城中大批的黑甲禁衛軍如臨大敵地往城南天地壇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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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六章 星移

  風雪比方才更沖了些,謝允聽著殷沛那瘋子極富有穿透力的吱哇亂叫,心裡有點索然無味,他想甩開這幫人,去見周翡,再不見就走不動了。

  他的輕功獨步天下,號稱風過無痕,倘若吳姑娘的筆足夠公正,中原武林百年間最驚豔的輕功該當有他一筆,如今卻只能用它來躲開這些多餘的人,方才在一片驚呼中掠出人群,便再沒力氣「騰雲駕霧」了,只能一步一步貼著牆,吃力地提起兩條腿,緩緩往前走。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吼:「狗皇帝死了!」

  謝允一愣,他深吸一口氣,將額頭緊緊貼在一側石牆上,深吸了口氣,崩裂的指尖變本加厲地慘不忍睹起來。

  「不對,」謝允心道,「殷沛是意外,剩下的人是有預謀的。」

  周先生離舊都只剩下咫尺寬的距離,兩代人苦苦掙扎,無數人捨命、捨了聲名才走到如今這地步……

  他死不足惜,怎能看著他們功敗垂成?

  他渾身都在發抖,流出的血很快被凍住,在青灰的石牆上留下了一道血手印,繼而狠狠地將鮮血淋漓的手指攥緊,在一片霜雪紛飛中轉身往那聲音傳來之處掠去。

  趙淵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身邊禁衛莫名地越來越少,忽然,一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禁衛」毫無預兆地舉起手中刀,當頭劈向他後背,電光石火間,趙淵不知從哪來一股力氣,驀地往前撲去,姿態不雅地避開了這致命一刀,喝道:「大膽!」

  那「侍衛」輕輕地笑了起來,緩緩提起的衣袖下面,露出了一個北斗的標記。

  「同伴」突然反水,趙淵身邊僅剩的七八個侍衛連忙圍成一圈,將皇帝護在其中,那北斗黑衣人卻突然笑了,只聽一陣腳步聲傳來,有一人笑道:「參見陛下,陛下,咱們可有二十多年不見了吧?」

  趙淵腦子裡「嗡」一聲響。

  小巷子盡頭,一襲扎眼的紅衣露出來,來人輕輕笑道:「北斗,武曲童開陽,參見陛下。」

  趙淵一咬牙,硬是從地上爬了起來,自己站定了,冷冷地問道:「曹寧呢?」

  童開陽笑道:「怎麼,陛下是想敘舊拖時間,等人來救嗎?那我們可……」

  他剛說到這裡,人便已經到了近前,趙淵根本連個人影都沒看清,一個禁衛便在他眼前身首分離了,冒著熱氣的血水飛濺到他身上臉上,腥臭氣撲面而來,趙淵驚得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卻一下撞在了牆上。

  童開陽一甩重劍上的血珠,獰笑道:「……太吃虧了。」

  這些禁衛雖然也都是百里挑一,卻豈是童開陽的對手,不過兩句話的光景,已經變成了一地屍體,這種時候,哪怕趙淵再經天緯地,也忍不住覺得自己是到了窮途末路。

  童開陽格外想對著他強忍的驚恐再欣賞一會,卻也深知趙淵狡猾,為防夜長夢多,他一聲不吭,提劍便直接刺向那男人光潔脆弱的脖子。

  趙淵忍不住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一股極細的風與他擦肩而過,趙淵臉上卻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被那掠過的風掃得火辣辣的疼。他吃了一驚,驀地抬眼望去,童開陽的重劍竟然被一小塊冰凌打歪了!

  童開陽驀地轉身,只見一個好像風吹便能倒下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落到了小巷上面的牆上,一襲隆重的華服水淋淋地拖在地上,髮冠也已經在砸殷沛的時候丟開了,髮絲略顯凌亂,蓋了一層無論如何也化不開的細雪,好似花白了一片……可他整個人卻依然好似清風掠過高樓時端坐聞笛的翩翩公子。

  童開陽瞳孔微縮,頓了頓,方才謹慎地叫道:「謝公子?還是端王……太子殿下?」

  謝允覺得自己一絲一絲的力氣都是從骨頭縫裡榨出來的,因此並不敢浪費,只是略帶微笑地望向他。

  童開陽眼珠轉了轉,說道:「怎麼,我殺了他,殿下不正好可以名正言順地登基嗎?北朝將傾,喪心病狂的北斗刺殺南帝……聽起來於您有什麼不妥呢?」

  趙淵嘴唇動了動,彷彿想叫一聲「明允」,卻不知怎的,沒說出聲。

  童開陽笑道:「我這可是在幫你啊,殿下,難不成你還要攔著我嗎?」

  謝允笑容大了些,蒼白的嘴唇幾乎染上了一點血色,他微微一側身,便將身上那件累贅的博帶寬袖的外袍甩下了,自己一身輕地在牆頭上坐了下來,對童開陽道:「你試試。」

  此人怎麼看怎麼像個癆病鬼,坐在牆上,好似隨時會被風雪捲走,不明原因開裂的手指、手背上鮮血淋漓,被他隨意楷在雪白的袖口上,整個人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衰弱。

  可他那句「試試」落地,童開陽竟不敢動。

  兩人一坐一站,竟然就那麼僵持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謝允頭上落的雪花將他的長髮從「花白」變成了「雪白」,童開陽幾乎懷疑他已經凍住了。

  突然,一聲長鳴自遠處響起。

  是軍號!

  風中傳來人聲音:「……進城了!」

  「揚州駐軍進城了!」

  謝允眼珠輕輕一動,童開陽臉色驟變——眼下正值戰時,趙淵不可能因為一次祭祖就調動地方守軍,能擅自做這個主的,必然是周存!

  他們這回行動洩露了!

  接著,整齊有序的腳步聲傳來,童開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重劍,大喝一聲,便要衝出去。眼看他要跑,謝允也不去攔。

  誰知他腳步方一滑出,慘叫聲便倏地炸起,小巷中整齊的腳步聲亂了,喊殺聲只喧囂了片刻便死寂了下去,隨後「噗通」一聲,一具禁衛的屍體被扔了進來。童開陽先是一愣,隨即看清來人大喜:「大哥!」

  獨臂的沈天樞緩緩走進來。

  謝允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隔空與趙淵對視了一眼——盡人事,還需聽天命,看來氣數是盡了。

  沈天樞身上竟沒有一絲水汽,不管是碎雪渣還是夾雜的雨水,彷彿都會自動避開他似的,他往那裡一站,地面都要頂禮膜拜地朝他腳下陷下去。

  沈天樞冷冷地瞥了童開陽一眼:「廢物。」

  話音未落,他人影已經到了趙淵面前,這回趙淵可真是連受驚的機會都沒有。

  謝允本以為自己這幅殘軀拖到這裡,發揮餘熱裝個稻草人,嚇唬嚇唬「烏鴉」就算了,萬萬沒料到自己還得親自動手,他被迫從牆上飛掠而下,咬了自己的舌尖,一生修為全壓在了那好似渾然天成的推雲一掌中,麻木的腿卻再沒有力氣——隔空打了沈天樞一掌,自己卻跪在了地上。

  即使在燈枯油盡時,推雲掌也並不好相與,沈天樞被迫側身平移兩步,髮絲緩緩飄動片刻,一眼便瞧出了謝允只是強弩之末,當即哂笑一聲,輕飄飄道:「可惜。」

  童開陽眼睛一亮,再不遲疑,重劍沖謝允後背砸下。沈天樞別開視線,一把抓向趙淵咽喉。

  就在這時,極亮的刀光一閃,直直逼入沈天樞瞳孔中。

  沈天樞眼角一跳,驀地縮手,同時,童開陽感覺自己的劍砍在謝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麼極堅韌的硬物,劍尖竟「蹭」一下滑開了,連他一根頭髮都沒傷到!

  原來電光石火間,有人在謝允和童開陽的中間之間扔了一件銀白的軟甲,那軟甲不知是什麼材料織就,非常邪門,正好嚴絲合縫地貼在了謝允身後,替他擋了一劍。

  謝允再也支撐不住,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往旁邊一倒,無聲地叫道:「阿翡。」

  周翡面無表情地橫過熹微,心卻在狂跳。

  她要是趕來的時候慢了一點,就一點……

  眼前這沈天樞與她當年在木小喬山谷……甚至華容城中所見的那人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她手中的長刀幾乎在顫慄,那是只有面對生死之敵的時候才會被逼出來的、無法言說的戰意。

  偏偏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童開陽。

  周翡幾乎能數出自己的呼吸聲,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起自己鬧著玩的時候滿嘴跑馬,說什麼「腳踩北斗,天下第一」。

  簡直好像是冥冥中在自作孽。

  沈天樞眯著眼打量了她許久,竟認出了她來:「是你!」

  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也打定了主意輸人不輸陣,聞聲只冷笑了一下,不吭聲。

  童開陽道:「大哥,這丫頭多次壞我們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聯……」

  沈天樞突然一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音。

  「讓開。」貪狼冷冷地說道。

  絕頂的高手之間,是有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應的,沈天樞在重門小院中苦苦修煉多年,已經半隻腳入了武痴之境,此生最大的後悔便是神功晚成,當年沒能同世上最後一個頂尖高手段九娘堂堂正正地分出高下來,以至於眼下天下之大,竟無處尋一對手。此時一見周翡,他立刻將什麼曹寧、什麼刺殺南帝都拋到了一邊。

  「破雪刀?」沈天樞問道,見周翡點頭,他那常年面無表情的臉上竟露出了一點笑意,「好,當年因為半個饅頭留下你一命,是我的運氣。」

  童開陽急道:「大哥,咱們還……」

  沈天樞:「滾。」

  他話音沒落,腳下「棋步」陡然凌厲起來,先不辨敵我地一掌揮開童開陽,隨即竟不變招,直接掃向周翡。

  幾乎臻於天然的渾厚內力與無常刀短兵相接。

  銀河如瀑,傾頹而下,撞上最飄忽不定的不周之風,從枯榮間流轉而過、明滅不息——

  趙淵胸口一陣窒息,在極窄的巷子裡被兩大高手波及,忍無可忍,活生生地暈了過去。

  童開陽惱極沈天樞這不合時宜的高手病,狼狽地踉蹌站穩後,心道:「這要打到那輩子去?誤事的老龜孫!」

  眼看揚州守軍已經進城,他們若不能速戰速決殺了趙淵,便只有死路一條,童開陽頗有些審時度勢的決斷,看準時機,正在周翡與沈天樞兩人錯開的一瞬間,他當機立斷,一揮重劍便偷襲過去。

  周翡被沈天樞甩出去半圈,正慣性向前,沒料到還有這一處,一時剎不住,正好往他劍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沈天樞怒吼一聲。

  謝允瞠目欲裂,可他已經力竭,用盡全力,未能移動一寸,一口血嘔了出來,牆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頃刻間紅了一片。

  突然,一根長練憑空捲起周翡的腰,電光石火間,竟將她拖後了兩步,她前襟上堪堪挑破了一條半寸長的小口。

  周翡接連退後了三步才站穩,只聽來人嬌聲道:「啊喲,那廝好不要臉,你大哥都叫你滾了,還賴著。」

  周翡猝然抬頭,是霓裳夫人!

  另一人道:「我不願救那勞什子皇帝,你們打吧,我瞧熱鬧。」

  周翡:「朱雀主。」

  木小喬哼了一聲,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動著手中的琵琶。

  第三個聲音道:「我來,紅衣服,你使重劍,我使刀,奉陪到底。」

  周翡:「……還有楊兄。」

  楊瑾衝她一點頭,簡單交待道:「藥農們幫那養蛇的找殷沛去了。」

  四個人分列四角,就這麼將橫行二十年的兩大北斗圍在了中間。

  周翡忽然回頭去看謝允,謝允眼睛裡還有一點微光,他嘴角帶血,眼角卻含笑,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對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給我看看啊。」

  周翡眼圈倏地紅了。

  刀劍聲、落雪聲,都開始遠去,謝允的視野輕輕地黯了下去。

  紅衣、霓裳、大魔頭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臉……漸次從他的世界裡沉寂了下去。

  終於終於,只剩下那一線熹微一般的刀光。

  謝允心想:「二十年後,我去找你啊……」

  他猜周翡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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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緩緩歸

  「本以為只是過來噁心一回那狗皇帝,不料還能趕上閣下二位大老遠趕來送死,」霓裳夫人道,「這回可真是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

  木小喬在旁邊嗤笑道:「老太婆,龜縮二十多年,老成了這幅德行,還要藉著一群後輩才敢露頭逞一回威風,有出息,我要是你,早一頭磕死了。」

  霓裳夫人翻了個白眼,卻因怕這瘋子一言不合便從幫忙變成攪局,忍著沒與他逞口舌官司,只好將火氣都撒到了童開陽身上。

  眼見形勢逆轉,沈天樞長嘯一聲,已經顧不上深陷三人圍攻中的童開陽,縱身上了圍牆,他踩過的地方竟直接化成了齏粉,圍牆上轉瞬多了一排整齊的坑。

  周翡緊隨而至,柔弱的江南雪渣被此起彼伏的真氣所激,陡然暴虐起來,打在周翡手上,留下了細細的小口子。

  他們這邊拆房的動靜終於驚動了禁衛與揚州駐軍,沈天樞站在牆頭,居高臨下一掃,便能看見大部隊正在趕來。

  沈天樞偏頭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趙淵,又看了看周翡,忽然說道:「趙淵命真大。」

  周翡道:「當年我娘在舊都,大概也曾經這樣感慨過曹仲昆。」

  沈天樞臉上露出了一個吝嗇的微笑:「哦,這麼說,是風水輪流轉?」

  周翡沒回答,她將熹微刀尖微微下垂,做了個常見的晚輩對長輩討教時的起手式,說道:「前輩,請吧。」

  沈天樞用一種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著周翡,她無疑是很好看的,年輕姑娘都不會難看到哪去,但稀奇的是,她看起來也不是那種十分英氣的女孩子,五官有幾分像周以棠,又帶著蜀中女子特有的精細柔和,很有些眉目如畫的意思,比幾年前沒頭沒腦地闖進大魔頭黑牢時,又少了些孩子氣,於是她不說話也不動刀的時候,居然是沉默而文靜的。

  沈天樞覺得自己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是這樣的一個「沉默而文靜」的女孩子提長刀站在他面前,還膽敢大言不慚地叫他先出招。

  沈天樞道:「老朽一生自負於這身『棋步』,取黑白交疊、三百六十落子變幻之意……本以為獨步天下,不料今日棋逢對手,幸甚。」

  周翡的刀尖紋絲不動。

  沈天樞的袖口鼓起,無風自動地微微搖晃,腳尖在牆頭上懸空緩緩畫了一個圈,枯瘦的獨掌遞到身前:「能摒除閒雜人等,與同道中人堂堂正正的一決高下,不枉我枯坐這許多年。」

  周翡忽然說道:「聽說段九娘死在你手上,可我不覺得當年你能勝過她。」

  沈天樞面不改色道:「我那時位列北斗之首,職責在身,自然有其他考量要顧慮,於武學一道,並未能全心投入,回想起來,我沒能以所懷絕技與當年絕頂高手一戰,至今仍是遺憾。」

  「好一個『遺憾』,」周翡冷冷地說道,「打不過的便施以暗算,美其名曰『職責在身』,差不多打得過的便將臉一抹擦,又成了『棋逢對手』。前輩,我雖然有時候辦事也喜歡投機取巧,不算正派,可也斷然不敢當你這聲『同道中人』……」

  她話未說完,沈天樞突然推出一掌。他動作並不快,周翡卻覺得自己周身左右都被某種無形的內息牢牢封住了,一時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不得不閉嘴。

  周翡靈機一動,抬手將熹微刀鞘打了出去,那刀鞘彈到空中,好似撞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牆,詭異地往地面飛去,周翡想也不想,緊隨著刀鞘從牆頭上一躍而下,當即擺脫了困境,同時,她行雲流水一般反手一刀「斬」。

  沈天樞低喝一聲,將手掌往下一壓,渾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她所有去路——青石板被壓出了一個坑,這叫做「身陷囹圄」。

  窄巷中周翡根本沒有四下躲閃的餘地,空中好像有一柄看不見的大鎚,耳畔一聲輕響,周翡餘光掃見壓彎的地面仍在往外擴,已經壓住了一塊趙淵身上掉下來的玉珮,那威風得不行的蟠龍居然變了形。

  她慣常刀行險峰,左躲右閃間未必會被沈天樞所傷,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何況乍一動手就被對方壓制,未免也太窩囊。

  周翡忽然一反方才機變,「斬」字訣竟敢使老不變,強行槓上貪狼一掌。

  掌風與熹微眼看便要撞上,好似準備當場決出個上下來。

  沈天樞雖然高看周翡一眼,這一眼中卻有半隻眼都是放在她家傳破雪刀上的,並不認為這麼一個小姑娘能與他正面角力。

  可是隨即,沈天樞卻是一愣,掌風與長刀相觸的瞬間,他無比清晰地感覺到這來勢洶洶的一刀竟是虛晃,力道毫無預兆地從極強轉向了極輕,而且輕飄飄地從他掌風中滑了出去,隨後竟又搖身一變,由極「衰」轉為極「盛」,當空化作「破」字訣,長刀毒蛇吐信一般衝向他面門!

  沈天樞有點沒看明白這無比詭譎的一手是怎麼來的,情急之下他抬起自己那條斷臂,以斷臂上接的長鉤「哢」一下隔住了熹微,鐵鉤禁不住寶刀一撞,裂縫頓時蛛網似的瀰漫開。

  沈天樞陡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變了,喃喃道:「枯榮手……」

  枯榮手銷聲匿跡數十年,直到段九娘那瘋婆子在華容城中現身,才叫人隱約想起一點那當年橫行關西的榮光。

  可那瘋婆子不是死了麼?

  枯榮手不是早就失傳了麼?

  沈天樞眼前猛地閃過那死不瞑目的頭,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不可能!」

  周翡刀尖微晃,當著他這一聲「不可能」,再次在盛衰兩級中回轉一圈,以「枯榮」為魂,以「不周風」為載,遞出了飄忽無憑、叫人避無可避的一刀。

  鐵鉤當即碎得不能再碎,炸起的鐵片四下亂飛,沈天樞難當其銳,連退五步,獨臂竟微顫,他神色幾變,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突然,有人大叫道:「小心!」

  周翡與沈天樞同時一驚,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巨大的黑影飛蛾似的飄落到兩人中間,正好在窄巷裡將兩人隔開。

  「飛蛾」先是朝周翡看了一眼,周翡被那張突然冒出來的骷髏臉嚇了一跳,本能地將熹微橫在身前:「誰?」

  那「飛蛾」卻沒理她,周翡這才意識到他盯的是自己身後。

  骷髏臉的「飛蛾」張開兩片扁嘴,嚎叫道:「死了,哈哈!報應!」

  周翡很想回頭看一眼他說誰「死了」,可是無論是這個詭異的骷髏臉,還是不遠之外的北斗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飛蛾」的目光倏地移回來,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覺得那瘋癲的眼神叫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可還不待她仔細回想,骷髏臉的飛蛾便扭頭望向沈天樞,口中「嘶嘶」作響:「北斗嗎?」

  沈天樞眉頭一皺:「來者何人?」

  那「飛蛾」全然不理會,不置一詞地直接撲向沈天樞。

  沈天樞臉色一沉,當胸一掌打出去,將那人前胸後背打了個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聽到了骨骼盡碎的聲音。

  骷髏臉瘦得驚人,後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斷的白骨連他的皮與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帶出一塊血淋淋的內臟來。

  饒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見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噁心。

  而更離奇的是,那「飛蛾」被打成這樣,竟不肯死!

  他好似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背著一身稀爛的骨頭,強行突進兩步,低頭一口咬在了沈天樞的獨臂上。

  「藥人!」周翡突然找到了方才那熟悉感的來源。

  只見那沈天樞先是驚怒交加地罵了一聲,使了蠻力要甩開這瘋子,那骷髏臉脆弱的脖頸被他扭出了一個巨大的折角。

  若是常人,脖頸已斷,早該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髏臉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門活似長在了牙上,眼看腦袋都要給揪下來,依然咬定青山不放鬆。

  沈天樞強提一口氣,打算將這顆妖孽頭顱打個稀碎,可他這口氣還沒提到喉間,整個人卻突然一顫。

  接著,堂堂貪狼竟忍無可忍地大庭廣眾下慘叫了起來。

  一股黑紫氣順著他的手臂直往上湧,而沈天樞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長鉤又不巧給周翡攪碎了,情急之下,居然來不及壯士斷腕。

  黑氣如龍,轉瞬便越過他肩頭,直接沖上了他的脖頸和臉上!

  周翡:「……」

  她手中刀尖都沒來得及垂下,已經給這變故驚呆了。

  沈天樞一邊慘叫,一邊四處亂撞,週遭矮牆都在他傾瀉的真氣中遭了秧,周翡被迫後退,連昏死過去的趙淵也給驚醒了,不巧被正好後退的周翡一腳踩中了小腿,當即哼出了聲。

  周翡忙亂中才看見他這個金貴人物,頓時明白了那「飛蛾」方才往她身後看什麼,她一抬手以熹微壓住了趙淵肩頭,低聲道:「皇上,我看您老人家還是接著裝死比較好。」

  後半句話直接給一側的石牆崩塌聲音蓋住了,沈天樞方才一陣抵死掙扎,骷髏臉的「蛾子」自然首當其衝,他周身的骨頭好像沒堆好的秸稈,四處呲著將一身寬大的袍子也扯得亂七八糟。

  然而沈天樞周身像是被什麼東西慢慢抽乾一樣,在周翡等人眼睜睜的注視下,迅速萎縮下去,繃緊的人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從手一直枯到了頭頸,終於不動了,他無聲無息地往後仰倒,同那仍然不肯鬆口的「蛾子」一起,頹然撲倒在地。

  而直到這時,方才高喊「小心」的應何從方才氣喘吁吁地帶著一幫禁衛趕到。

  周翡看了看那支離破碎的「黑蛾子」,又看了看應何從,忽然好似明白過來了什麼:「他……他……難道是……」

  應何從瞥了一眼已經將童開陽制住的三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片刻,說道:「瘋了,這個殷沛絕對已經瘋了!他用自己身上殘存的蠱毒養著那母蠱的屍體,又不知用了什麼怪方,將那母蠱上屍體煉化吸進自己體內……」

  周翡打斷他道:「等等,聽不懂。」

  應何從不耐煩道:「我是說他把自己養成了一隻蠱母,這回懂了嗎?!」

  這時,想必是沈天樞已經死透了,殷沛「骨碌」一下,從他身上滾了下來,露出滿是血跡的臉,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

  他著實像個活鬼,眾人被這動靜鬧得一驚,禁衛們紛紛衝進來,扶起踉踉蹌蹌的趙淵保護起來。

  周翡一抬手,把應何從攔在身後,警惕地看著他,卻覺得殷沛彷彿在笑。

  周翡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殷沛面前。

  殷沛似乎認出了她,吃力地伸出僅剩的一隻手,指了指周翡,又艱難地打了個回彎,指向自己。

  「你……你什麼?」周翡不明所以地皺眉,見殷沛顫顫巍巍地舉著爪子,不依不饒地指著他自己,心裡忽然靈光一閃,試探道,「你想說你是……殷沛?」

  殷沛周身狠狠地一震,垂死的魚一樣,無意識地在地上抽搐掙動著,眼睛裡的光卻熾烈了起來。

  周翡低頭看著他,想了想,又道:「你名叫做殷沛,乃是殷聞嵐之子,殷家莊唯一倖存之人,被北刀紀雲沉養大,出身於……」

  她話音一頓,見殷沛竟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沾滿了血跡的劍鞘,緩緩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

  不過區區一條藏劍之匣,山川劍死於此物,青龍主死於此物,沖雲道長也死於此物。

  而殷沛守著這條劍鞘猜忌了一輩子,至此,好似終於明白,這不是他的東西。

  周翡頓了頓:「……出身於……」

  那隻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砸起了一小圈塵埃。

  周翡:「……名門正派。」

  殷沛眼睛裡瘋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跡一起黯淡了下去,不知聽沒聽完她這句「蓋棺定論」。

  周翡呆呆地與那不似人形的屍體大眼瞪小眼,心裡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應何從卻一把推開她,兩步撲到殷沛的屍體前,不知從哪取出了一個特製的小壺,絲毫也不顧及什麼「死者為大」,一刀豁開了殷沛的心窩,一股腥臭撲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湧入那小壺裡。

  「這……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蠱。」應何從原地跳起來,將那泛著異味的小瓶舉起來給周翡看,狼狽的臉上好似點著了一大團煙火,「快點!你不是自稱學會了齊門那什麼『陰陽二氣』嗎?」

  周翡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圓幾丈之內落雪摩擦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怎會不知道那人已經久無氣息了。

  應何從抓住她的肩頭,衝著她的耳朵大叫道:「快點!你發什麼呆!」

  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小聲道:「晚了。」

  應何從呆了片刻。

  「我……」周翡輕輕一抿嘴,「算了,也算是命吧,沒什麼遺……」

  應何從不等她說完,就大叫一聲打斷她道:「我是大夫,還沒說晚呢!」

  他一把拖起周翡,生拉硬拽地將她往謝允哪裡拖:「我是大藥谷正根的傳人,我藥谷有生死者、肉白骨之能,我說能治就能治!」

  周翡:「應兄……」

  「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別人涼、比別人氣息微弱怎麼了?你沒聽說過人也是會給凍住的嗎?」

  周翡腳步有些踉蹌,她想對應何從說當年永州城外,她脫口便罵大藥谷「浪得虛名」,只是遷怒的口不擇言,並不是真的。

  應何從一直將她扔在謝允面前,謝允無聲無息,而面朝著她方才與沈天樞對峙的方向,嘴角似乎還帶著一點細微的笑意。

  應何從忽然一字一頓地問道:「周翡!你的不見棺材不落淚呢?」

  周翡聽到這一句話,終於不由得淚如雨下。

  應何從掀衣擺直接跪在地上,果斷地割開謝允的手掌,將他擺出五心向天的姿勢,又把致命的蠱毒滴了上去:「先將蠱毒逼入他手厥陰心包經,直接入心脈,只有兩種枯榮相依的內力能將蠱毒逼入再帶出來,蠱毒不入則無用,入內出不來則要命,洗髓三次……我說,你還有力氣嗎?」

  周翡離開齊門禁地之後,明知沒有希望,一路上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將呂國師記載的「陰陽二氣驅毒」之法反覆默誦,聽他提了一句,幾乎本能地照做。

  據說死人的身體,倘若以外力強行打通經脈,也能有一點動靜。

  滿瓶的蠱毒分三次一點一點地被推入謝允身體,及至一滴不剩,黑血又被重新逼出來,霓裳夫人等人誰也不敢打擾,圍在一邊護法,連趙淵也沒說什麼,只將禁衛與一干守軍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

  滿瓶蠱毒怎麼進去的又怎麼出來,可是謝允依然沒有一點動靜。

  寒冬臘月天裡,周翡整個人好似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周身已經給汗打透了,一陣寒風吹過來,她茫然收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本想站起來,卻因為脫力而趔趄了一下,狼狽地坐在了地上。

  霓裳夫人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一步,從後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聲道:「孩子……」

  就在這時,應何從道:「別動,快看!」

  謝允掌心被劃破的地方,本來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緩緩地流出了血來。

  先是微微泛紅,隨後好像什麼東西融化了似的,冒出了細細的血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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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尾

  曹寧被俘三個月後,八百里加急的傳令兵撞開金陵城門,一路風馳電掣似的闖了進來,兩側行人紛紛退避,不少好事之徒探頭探腦地望著那馬絕塵而去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

  幾個時辰之後,消息像是破紙而出的火苗,迫不及待地掃開初春清晨的迷霧,口耳相傳到大街小巷——王都收復了。

  數十年離亂,很多人已經死了,終於沒能等到這一天,活著的人也已經兩鬢斑白,或失親朋,或失故友。

  河山生瘡痍,生民多離散。

  一個滿頭花白的老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五體投地地痛哭流涕,

  應何從看了一眼,乾脆抬手關上窗戶,在一片人聲嘈雜裡將一張藥方遞給周翡:「換這個藥方試試——你真要走這麼急嗎?人都沒醒,叫他靜養不好嗎?」

  「夜長夢多。」周翡道,「畢竟都看見殷沛把山川劍鞘交給了我,眼下『那位』靠我爹給他打江山,身邊一幫沒反應過來的飯桶也奈何不了我,我來回進出還算順暢,拖一拖就不好說了。」

  應何從忍了好一會,沒忍住尖酸刻薄的本性,刺了她一句道:「你還會怕他?」

  「怕啊,怎麼不怕?」周翡面無表情道,「萬一他作死犯到我手裡,我肯定不會像我外公他們那些為國為民的大俠們一樣放過他的,萬一捅他老人家個三刀六洞,豈不是毀了大傢伙這麼多年的苦心?那我怎麼過意的去?」

  應何從:「……」

  周姑娘往皇帝脖子上架過刀,之後幾次當面抗旨不搭理帝王召見,眼下還打算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把差點成為太子的端王殿下拐走……據說她這一番作為堪稱是個黑道的「妖女」,差點讓木小喬那廝引為知己。

  應何從一直以為是誇張,現在看來,鬧不好是真的。

  他便問道:「如果真的……你還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弒君不成?」

  周翡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了一會,說道:「太多人為聲名所累,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算計之下——你猜梁紹為何要找木小喬他們這些亦正亦邪之人做海天一色的『見證』?君子怕小人,小人怕混賬,就這麼簡單。」

  應何從道:「可……」

  「可梁紹並不想保全那些君子們的性命,甚至最想殺人滅口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但他利用那些混賬們和只有象徵意義的水波紋編了一個巨大的疑心病,他死後這麼多年,趙……那位一絲也不敢偏離他留下來的政見,可見是成功的。現在四處在傳唱那位不敢明著禁的《白骨傳》,他既找不著梁紹的屍骨,又找不著水波紋……哈哈,也得掂量掂量。」周翡搖頭笑了一下,收起應何從給她的藥方,衝他晃了晃,「多謝,你什麼打算?」

  應何從道:「我應了楊兄邀約,去擎雲溝住一陣子,與同道中人們多學學。」

  「挺好,就當大藥谷搬到南疆,同小藥谷合而為一了,以後省得分什麼『大小』,叫初出茅廬的後輩們聽了困惑。」周翡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來日到蜀中,請你喝……」

  她本想說「請你喝酒」。

  誰知應何從當場撅她面子道:「酒會傷嗅覺和味覺,我不喝酒,只嘗藥。」

  周翡沒好氣道:「哦,那你不必來了。」

  說完,她便提起熹微,轉身在一幫人手舞足蹈的興奮中離開了小酒樓,身形一閃,便不見了蹤影,奉命追蹤她的大內侍衛好不容易才趕來,尚未看清她今天穿了什麼衣裳,就又把人跟丟了,簡直欲哭無淚。

  隔日,一輛馬車便緩緩地離了京,跟誰也沒打招呼。

  官道長亭邊,大片的細柳綠了一片,不時有人黏黏糊糊地停留在此間彼此送別,久而久之,旁邊便搭起了各色的茶肆茶攤,以供人歇腳停留。

  一場春雨剛過,滿地泥濘,旁邊送親友的正在淚灑前襟,茶攤成了車馬隊的行腳幫漢子們躲日頭的地方,幾個漢子一人捧著碗粗茶,聊得熱火朝天。

  「所以皇上那太子還是沒立成嘛!因為什麼呢?」

  「哎,不是說北斗刺殺陛下,給攪黃了嘛。」

  「攪黃了還能接著立,分明是端王殿下固辭不受。」

  「嘖,還拽起文了,我倒是聽說……」

  說話間,一輛馬車緩緩走過,周翡從車上跳下來。

  路上到處都是風塵僕僕的臭男人,鮮少碰見漂亮大姑娘,一幫漢子們的胡侃戛然而止,集體伸長了脖子,張望過去。

  周翡進門道:「老闆,麻煩灌點水……涼水,有吃的嗎?不挑,都包一點。」

  連茶攤上豁牙的老闆也鮮少見到好看的女孩,忙慇勤地替她收拾了過來。周翡道了謝,重新坐上馬車。

  等她走遠了,那方才煞有介事說話的才一邊戀戀不捨地看著車轍,一邊接道:「我倒是聽說,是端王殿下身染惡疾,怕是命不久矣呢。」

  那漢子自覺聲音壓得很低,周翡卻仍是聽見了,她的臉色當即黯了黯,忍不住回手挑起車簾。

  不料才看了一眼,手一哆嗦,卻將車簾重新摔了回去。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才唯恐驚著什麼似的,一點一點地重新挑起車簾。

  這一回,她確定自己眼沒花。

  車裡那位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望著她的背影笑,一開口,聲氣還十分微弱,話卻沒個正經:「怎麼二十年不見老……你到底是哪個溝裡的水草成的精?」

  周翡緊緊地扣住了手中的熹微,一時說不出話來。

  「金陵的雪都化了嗎?」謝允問道,「我總算有點暖和過來了。」

  「嗯,回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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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周翡前腳剛回來,連口水都沒顧上喝,就被大當家叫走了。

  李瑾容行事俐落,廢話不多,只用下巴往旁邊小桌案上一點,沖周翡說道:「你惹的麻煩,去解決了。」

  周翡:「……」

  她上前翻了翻,簡直要瘋,只見那小桌案上厚厚一沓全是挑戰書,各種大俠歪歪扭扭的孩兒體與錯字不提,戰書套路卻是如出一轍,活像集體找的一個代筆先生。

  一個楊瑾消停了,千萬個「楊瑾」還等在山門外。

  周翡忍無可忍道:「娘,四十八寨閒雜人等不得入內的規矩能不能改回來?」

  李瑾容伸手點了點她:「別廢話。」

  周翡只好將那一沓戰書往胳膊底下一夾,怒氣沖沖地衝下山去。

  來挑戰的「大俠」們其實倒也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多,很大一部分只是打聽到她不在家,這才跑來遞個戰書,遞完就跑,回去跟人吹牛皮說「俺也是單挑過南刀的人,嘖,嚇得她都不敢應戰」。

  但實心眼的大傻子也不在少數,譬如等在山門下面的那五位。

  守衛的師兄一見她就笑嘻嘻地說風涼話,道:「阿翡啊,才回來?我跟他們都等你兩個半月了!」

  周翡衝他翻了個白眼。

  她一露面,五個挑戰的「大俠」呼啦啦全站起來了,先是難以置信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既不虎背、也無熊腰的大姑娘片刻,好幾個小青年臉紅了,原本背好的詞差點胎死腹中,好一會,才有個人結結巴巴道:「閣……閣下……不,姑娘,你就是手刃七、七大北斗的南刀麼?」

  「七個北斗,有一個我壓根沒見過就掉了腦袋,兩個是被他們自己人狗咬狗弄死的,還有兩個是被舊仇家上門尋仇宰了的,一個刺殺皇帝,被幾位前輩聯手拿下,已經問斬了,只有一個腦子裡水最多、武功最差,傳說是靠裙帶關係才能位列北斗的貨色是我殺的——還是在他輕敵大意的時候。」這番話周翡感覺自己說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次,說得簡直比破雪刀還要爛熟於心,一口氣說出來,不用過腦子,絕堆錯不了半個字,「還有什麼以訛傳訛的,來,一起說,我挨個澄清。」

  五位大俠面面相覷了片刻,有三人臉上率先掛不住,低頭衝她道了聲「得罪」,退出戰圈,腳下揩油,掉頭走了。

  因為人們莫名其妙地認為,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如果她不是長得奇形怪狀、貌似夜叉,武功通常不會太厲害,見了周翡的人,便已經先入為主地懷疑起「南刀」的江湖傳言不可盡信,等再聽她開口說話,很多人便對自己「南刀是個謠言」的猜測深信不疑了,以至於往往將「只有一個……是我殺的」那句話忽略不計,也沒人想去追究一句為何她會對這一群北斗的死因這樣如數家珍。

  這樣一來,那些在江湖中已經小有名頭的與年紀稍大的,便會自負身份,不肯再和她動手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偏見倒是讓她少了不少麻煩,好在周翡不太在意別人怎麼看她。

  反正一個人刀鋒利不鋒利,敵人知道就夠了。

  周翡用嘴皮子和臉解決了三個,剩下兩位,一個是覺得自己來都來了,不切磋一二就白跑了的愣頭青,還有一個看起來是近似番邦人楊瑾那樣的二百五,周翡用了一炷香的時間,熹微未出鞘,就把愣頭青和二百五一起解決了——兩位「大俠」一個磕掉了半顆門牙,一個被劍鞘戳到胸腹,吐了個死去活來。

  周翡愛答不理地一抱拳,敷衍地客氣道:「承讓,到我寨中喝杯茶嗎?」

  兩位大俠比方才那三位臨陣退縮的跑得還快,轉眼便沒了蹤影。

  周翡索然無味地嘆了口氣,低頭往寨中走去,感覺大當家這段時間一直在刻意遛她。

  李瑾容的態度是「來者是客」,對端王殿下竟肯賞臉落腳四十八寨沒有任何異議,一方面,她從未明確表達過自己的不滿,另一方面,又一會支使周翡去幹這個,一會又支使她去做那個,大當家喪心病狂起來,連舊友壽辰送禮這種本該李晟去的破事都甩給她,就是不讓她閒下來,跟謝允有什麼接觸。

  「也不知道這回能讓我在家待幾天。」周翡心道。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人輕咳了一聲,刻意壓著聲音道:「閣下就是手刃七大北斗的南刀麼?」

  周翡激靈一下,以她的功力,竟也沒聽見身後人是什麼時候靠近的!

  她握刀的手陡然一緊,猛地扭過頭去,卻見一個熟悉的人頭上戴著個斗笠,手中拎著一把「生年不滿百」的摺扇,笑盈盈地用扇子將斗笠推了推,一笑就露出一口小白牙,不等周翡回答,那貨就一轉身,學著周翡那不好客的站姿,把頭一仰,捏著嗓子,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方才她那一段長篇大論。

  周翡:「……你怎麼在這?」

  謝允笑道:「我主動請纓,下山替大當家打理山腳下的產業。」

  周翡一臉疑惑,不知他是怎麼吃飽了撐的,居然找活幹。

  謝允便先朝那好奇地看過來的守門師兄揮揮手,又壓低聲音道:「我不在寨中,也好讓你能在家踏實住幾天嘛。還方便我在山腳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截胡,是吧?走。」

  周翡聽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識地反問道:「回家?」

  「回個鬼。」謝允一把拉住她的手,飛掠而出。

  他的手依然比常人涼一些,卻不冰人了,出神入化的「逃之夭夭」大法儼然比先前更勝一籌。

  周翡一聲「等」字說出來,已經被他拽著跑到了數丈之外。

  自從四十八寨大亂後,已經過了幾年,足夠焦灰的土地長出新芽,深刻的傷口結了疤,也足夠此地重新聚集起新的人氣,叫那些已經關門的茶肆酒樓又漸次開張,還請回了過去的說書老先生。

  特別在謝允接管以後,幾乎都有點欣欣向榮了起來。

  「去哪?」周翡問道,「我才不要去聽你那些胡言亂語的小曲。」

  「千歲憂」先生自從定居蜀中以後,沒事時常文思泉湧,寫兩段給山下人去唱,久而久之,糾集了好一批擁躉,儼然快建成一支自己的戲班子了,唱得蜀中彷彿要跟羽衣班分庭抗禮——周翡估計李瑾容看謝某人不順眼,也不是沒有這方面的緣由。

  謝允不回答,逕自將她領到了一處小鋪子。

  周翡奇道:「裁縫?」

  「嗯,」謝允輕車熟路地伸手敲敲門,探頭道,「王嬸,做好了沒有?」

  老裁縫腰都直不起來了,做活的時候,一雙老花眼要緊貼著針鼻次能紉上線,見了謝允,卻挺高興:「來了?好了,好了!」

  她一邊說,一邊忙不迭地跑進去,片刻後,從屏風後面捧出了一坨紅得灼眼的東西,周翡才一愣,便見老裁縫當著她的面,將那東西抖了開——那居然是一條火紅的裙子。

  「這位公子好眼力,給姑娘做來穿,漂亮得很喲,來瞧瞧。」

  周翡忽然好像被人下了啞藥,一聲不吭地站在一邊,乖巧地讓那老裁縫拿著裙子在她身上比來比去。

  老裁縫拉著她的手道:「若是哪裡不合適,就給王嬸送回來,給你好生改改。」

  周翡還沒說什麼,旁邊謝允便慢悠悠地插話道:「不必,尺寸我打眼一掃就知道,錯不了。」

  周翡:「……」

  老裁縫愣了愣,隨後捂著臉笑了起來。

  還不等周翡惱羞成怒,謝允便幾步滑出了小裁縫店,口中還忙道:「別打別打,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事呢。」

  周翡小心地叫老裁縫幫她將那紅裙裹好,方才走出去問道:「什麼好事?」

  謝允笑道:「你爹就要回來了。」

  周翡吃了一驚。

  「前些日子,大當家將湊齊的五件水波紋信物連在了一起,發現印在紙上,正好是一道波浪弧線。」謝允道,「和見證人——比如你們當年從鳴風樓搜出來的那小印不同,見證人的那『水波紋』是沒有弧度的。你娘將那張印過水波紋的紙寄了出去,還是我親自送到暗樁的,要送抵京城,你想,大當家總不可能是平白無故耍著他們玩吧,所以我猜是你爹恐怕想掛印了,跟皇帝要自由呢。」

  周翡越聽眼睛越亮,這時,一道人影脫韁野狗一樣地奔將過來,滿大街亂叫道:「阿翡!阿翡!」

  正是李妍。

  李妍一眼看見戳在路邊周翡兩人,忙道:「阿翡,大當家叫你去……」

  這六個字簡直讓周翡眼前一黑。

  李妍道:「……接姑父!」

  周翡震驚道:「什麼?這麼快?」

  謝允在旁邊笑:「我說怎麼今早就看見喜鵲了呢,不枉我早早起來梳洗更衣,原來是老天提醒我要見……」

  周翡瞪向他。

  謝允輕咳一聲,將後面的稱謂嚥了回去,同時十分促狹地衝她一擠眼睛,淡定地整理衣冠,走在前頭:「請阿妍姑娘指路,咱們一起去迎接。」

  此時,自以為終於等到了救星的謝公子恐怕還不知道,周以棠每次看到「熹微」的時候是個什麼臉色。

  唔,他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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