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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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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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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1:01:3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章 擒王

  曹寧微微一揚眉:「我聽說那李瑾容軟硬不吃,從不與外人來往,你既然不是四十八寨的人,為何跑來多管閒事?」

  楊瑾理所當然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難道還要挨個認識過來嗎?」

  「路見不平,」曹寧笑道,「那邊山上現在正打得熱鬧,你不去拔刀,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是誰告訴你本王在此的?」

  楊瑾:「……」

  房上的周翡恨不能摘片樹葉擋住眼睛,頭一次有種感覺,自己上次在邵陽為了贏這個楊瑾耍的詐……好像有點欺負人。

  幸好旁邊行腳幫的人還比較機靈,眼看楊瑾要將他們賣個底掉,當即便上前一步打斷他道:「少廢話,殺曹狗!」

  此言一出,無數附和。

  楊瑾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被人套話了,有點惱羞成怒。

  不過他說話不成,做打手總歸還是可以的,楊瑾手中斷雁刀一震,曾經讓周翡頭疼無比的輕響聲「嘩啦啦」一片,他一馬當先地便衝了進來。

  周翡總算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斷雁十三刀,只見那寬背的大刀在楊瑾手中,與紀雲沉的斷水纏絲乃是兩個極端,一個極暢快,一個極狡詐。楊瑾的刀鋒毫無花哨,實實在在是一點一滴磨練出來的,一起一沉都紮實無比。

  原來這就是謝允所說的「紮實的刀法」!

  如果給他上下兩層豆腐,叫那快刀只能切上層的,楊瑾能在眨眼的功夫揮出數刀,使上層的豆腐絕無一絲黏連,下層的豆腐絕無半個破口。

  這就是功夫。

  衛兵們一擁而上,硬是被楊瑾的刀鋒逼開,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仿如分海一般無畏地往裡闖,兩側弓箭手已經站好,箭矢紛紛衝他蜂擁而至,幾個行腳幫的老流氓立刻飛身上前,不知從哪找來一張巨大的細格漁網,一人扯上一邊,掩護楊瑾,漁網不知什麼東西織的,非常堅韌,鐵箭木箭無不鎩羽,斷翅的鳥似的給撥到了網外。

  寇丹喝道:「放肆!拿下!」

  她一句話音未落,曹寧身邊幾個近衛已經應聲衝了上去。

  方才周翡沒認出來,那幾個近衛這一出手,她才發現,原來幾個人都是鳴風門下刺客!

  來自南疆的外人正在為了四十八寨出頭,他們自己的叛徒反而在充當偽朝狗官的近衛!

  此情此景,實在是說不出的諷刺,周翡握緊了望春山,胸口涼一陣熱一陣的,然而管住了自己沒有妄動。

  她還要等,機會還不成熟。

  如果說周翡對上鳴風有獨特的優勢,那楊瑾便可謂是有獨特的劣勢了。

  幾個刺客層出不窮的小手段和隨時隨地冒出來的「煙雨濃」讓他應對得頗為手忙腳亂,幾個回合後,他只得重新退回院子。

  與此同時,行腳幫眾人紛紛加入戰圈,場中便更熱鬧了——抹布狀的暗器上下翻飛,飛到哪給哪帶來一陣厲風不說,還伴著一股特殊的餿味和灰塵,大魚叉好似長木倉,長得恨不能有七八尺,馬上用都不在話下,用來挑弓箭手一挑一準,同叉魚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還有幾個人不知躲在哪個犄角旮旯,逮機會就冒頭扔一發「胡椒彈」,一時間,北端王這素淨的小院子被他們鬧了個烏煙瘴氣。

  寇丹臉色微沉,回頭沖曹寧道:「王爺,這些野人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此地亂得很,不如您先避一避?」

  周翡身在屋頂,底下的事她一覽無餘,此時,她注意到曹寧身邊依然有幾個近衛,方才寇丹命人截住楊瑾的時候,這幾個人並沒有聽她號令。

  曹寧在這一地雞毛中居然儀態依舊,很有皇家風範,聞聲他沒答應,只是從近衛中間射出目光,意味深長地掃了寇丹一眼,說道:「嗯,不過要稍等片刻——破軍先生方才出去探查,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周翡一聽,心道:「破軍先生?那天跟著谷天璇並肩走的黑衣人果然是個冒牌貨。」

  隨即,她心裡稍一轉念,尋思著:「曹胖子這話是什麼意思?一個寇丹和一幫近衛護不住他嗎?還是……他也不那麼信寇丹?」

     她越看越覺得曹寧態度雖然十分平和自然,但他身邊那幾個近衛站位非常微妙,乍一看是圍著曹寧站了一圈,實際隱隱是衝著寇丹的。

  周翡頭皮有些發麻,手掌在望春山冰冷的刀背上摩挲了幾下,藉著冰冷的刀身鎮定自己,心裡飛快地盤算道:「聽他的意思,北斗破軍方才本來在,這會卻不知因為什麼出去了,破軍剛一走,行腳幫的攪屎棍子們就闖進來,來得真寸……寇丹連師門都能背叛,對誰能忠誠?曹胖子肯定對她心存質疑,那他方才沒有開口質問,是怕她當場反水嗎?」

  就在這時,院中突然傳來一聲哨聲,有人用黑話叫道:「老貓!」

  周翡後背陡然繃緊,她固然不懂黑話,可結闔眼下的情況,大致能猜出來是北斗破軍回來了!

  楊瑾手中的斷雁刀陡然快了好幾倍不止,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響成了一片,眼看要衝破那幾個鳴風刺客的封鎖。

  寇丹見狀正打算親自出手。

  周翡當機立斷,突然在房頂上渾水摸魚地開口說了一句:「多謝寇丹姐姐,辛苦你啦!」

  她說完這句話,非但給自己長了輩分,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周翡毫不停留地從屋頂滑了下去,將自己緊緊貼在後窗處,她剛藏好,一個近衛緊跟著便上了房,四下探查,什麼都沒找著——房簷擋住了他的視線。

  寇丹瞳孔驟然一縮。

  曹寧方才不曾點破自己的懷疑,只不過是眼下戰局混亂,他怕雪上加霜,然而周翡這一句話落地,無論寇丹背叛沒背叛,曹寧都只能先下手為強——因為他知道自己防著這刺客頭子,寇丹也一直對他的疑慮心知肚明,她也在防著自己因為這疑慮卸磨殺驢。

  北端王身邊的幾個近衛一擁而上,向寇丹出了手。

  與此同時,黑衣的破軍人影已經掠至院中央——

  周翡知道破軍一旦進來,自己就沒戲唱了,她當下再不遲疑,陡然破窗而入,曹寧身邊僅剩的兩個近衛吃了一驚,立刻掉頭,一左一右雙劍向她頭上壓過來,卻正好對上周翡那以遛人見長的蜉蝣陣。

  周翡沒空與他們過招,只見她人影一閃,已經將那兩人讓了過去,沒有片刻停留,手中望春山直指曹寧。

  曹寧的胖不是正常的心寬體胖,接近病態了,肯定是有什麼毛病,周翡料定他動不了武,當下探手一把揪住了曹寧的領子,北端王那龐然大物竟被她拽了個趔趄,他尚且來不及反應,已經被那長刀勾住了厚重的脖子!

  這變故來得實在太突然,場中眾人齊刷刷地愣住了。

  周翡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去,因此她沒急著說話,先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幾口氣,目光從神色不一的眾人臉上掃過,等這口氣勻過來了,她才沖目瞪口呆的楊瑾笑道:「多謝楊兄搭手,咱倆扯平了。」

  楊瑾:「……」

  這個無恥之徒是從哪冒出來摘果子的!

  周翡一腳踩在方才被曹寧帶翻的椅子上,手上帶了些勁力,抓住了北端王的後頸,迫使他仰起頭來,又對已經近在咫尺的陸搖光:「北斗破軍?看來我比你快了一步。」

  陸搖光眼角抽了幾下,低聲道:「好,好膽量。」

  周翡在這一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看人臉色,她目光掃過陸搖光陰沉的視線,當時就知道自己這一場算是贏了。

  在這陰謀重重的戰局中,她手中這把刀是真正生殺予奪的定海神針,這念頭一起,方才幾乎要跳炸的心緒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平緩了下來。

  周翡挑起眼皮看了陸搖光一眼,一語雙關地說道:「我膽子不算大,武功不算高,今日事成,還要多謝寇丹姐姐。」

  陸搖光陰沉的視線轉向寇丹。

  寇丹見她到了這種時候依然不忘挑撥離間,還偏偏挑得很在點子上,當即冷笑道:「好手段,叫我百口莫辯,你很好,周翡,想不到老娘我栽在你一個黃毛丫頭手上,大當家不如你。」

  「謬讚,」周翡飛快地笑了一下,低頭對曹寧說道,「端王爺,你是想死還是想撤軍?」

  曹寧落到她手上,倒也沒嚇得失了體統,甚至還在森冷的望春山下露出一個笑容:「姑娘……」

  誰知他剛一開口,還沒來得及忽悠,便覺得喉嚨一痛,說不出話來了。

  陸搖光當即色變,爆喝道:「你敢!」

  周翡的手先一緊再一鬆,輕易便將北端王的脖子割開了一條小口子。

  她面無表情地說道:「端王爺,我知道你聰明,我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不想跟你比誰心眼比較多,所以除了回答我的問題,你最好一個多餘的字、一個多餘的動作都不要做。」

  陸搖光冷聲道:「端王爺如果少了一根汗毛,你——你們四十八寨上下所有人必死無全屍、株連九族,你信不信?」

  「信啊。」周翡十分理所當然地說道,「不然你們是幹什麼來的?現在山上難道不是在混戰,而是在敬酒?端王爺不少一根汗毛,難道我們就能得活命了?全不全屍的不差什麼,又不耽誤投胎。」

  陸搖光:「……」

  「我敢來闖龍潭虎穴,必定是已經想清楚了,」周翡涼涼地說道,「我再問一遍,想死還是想撤軍?端王爺想好再說,反正我光腳不怕穿鞋的。」

  曹寧眼皮一垂,他以「剿匪」為名圍攻四十八寨,到如今才算在這個小姑娘身上感覺到一點真正的匪氣,他嘆了口氣,說道:「撤,傳令。」

  陸搖光兩頰緊繃了良久,憤憤地一甩手,緊盯著周翡的動作。

  「多謝,」周翡彎起眼睛笑了一下,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是十足的少女意味,有些輕快,有些活潑,甚至還帶著一點天真,然而經歷了這幾天幾宿,這少女的笑容中難免沾了些許詭異的血腥氣,周翡拎起北端王曹寧,說道,「既然這樣,就請端王爺來我寨中做客吧,楊兄和諸位前輩們要不要一起來?」

  幾個行腳幫的漢子用眼神請示楊瑾。

  行腳幫無孔不入,雖然隸屬黑道,但這些年來有「玄先生」和「白先生」從中牽線,與南朝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早開始試著往北滲透,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真成功在北朝兵馬中插進一顆釘子,可惜這「釘子」純粹是走了狗屎運,進了北端王麾下,一直也是個聽人號令的馬伕,根本拿不到什麼重要軍情。

  直到這回端王帶人開赴蜀中,前些天,端王座下一匹好馬「不堪重負」,吐白沫死了,誰也不可能說那馬是給王爺壓死的,只好讓原來給近衛管馬的小兵抓起來頂罪,北朝官兵這邊都知道給曹寧當馬伕是個替死鬼的活,紛紛活動關係不願意上,推來推去,這「肥差」竟然落在了鄭大頭上。

  鄭大跟了幾天近衛團,這才知道這回行軍是衝著四十八寨去的,方才將消息送出去。

  這消息要往金陵送,首先經過了正好在邵陽附近的徐舵主,那楊瑾雖然敗給了周翡,卻不記恨,反而對李家南刀充滿了嚮往,聽說這事,立刻義不容辭地前來管閒事。

  不過不知為什麼,楊瑾每次見到周翡其人,對南刀的嚮往總會少很多。

  他有種野獸一般的直覺——南刀是絕代好刀,周翡卻恐怕不是什麼好人。

  楊瑾略帶防備地看了看周翡,周翡衝他一笑。

  楊瑾:「去就去。」

  他說完,一幫行腳幫的人紛紛上前,將周翡和北端王圍在中間。

  陸搖光等人投鼠忌器,只能不遠不近地跟著,弓箭手全體撤下,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幫人浩浩蕩蕩地出了門。

  謝允正好剛甩脫追兵,急匆匆地掉頭回來,一看便笑了,沖被挾持的曹寧一拱手:「二殿下,久違呀。」

  曹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礙於領口的望春山,沒敢吭聲,便被周翡推了一把,只好艱難地往前走去。

  押著曹寧這一路並不輕鬆,曹寧不耐久動,這山上得堪比蝸牛,走幾步便氣喘如牛,一副要死的德行,不時需要停下來休息,周翡一方面憂心寨中憂得心急如焚,一方面還得時刻小心這詭計多端的胖子玩花樣。

  從正午一直走到了半夜,方才到了兩軍陣前。

  谷天璇聽聞主帥被擒,不敢怠慢,只好將人撤到四十八寨崗哨之外,與寨中遙遙對峙。

  往日可以入畫的吊橋密林如今已經一片狼藉,焦灰與血跡隨處可見,從最外層崗哨一路延伸到裡面,當時慘烈可見一斑……倘若周翡再慢一分,四十八寨內外三道防線便要付之一炬了。

  周翡提刀的手下意識地一緊,曹寧悶哼一聲,艱難道:「姑娘你可小心點。」

  周翡壓低聲音道:「別著急,有你償命的一天——讓你的人滾開讓路,快走,別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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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6:4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一章 突變

  谷天璇面沉似水,狠狠剜了辦事不利的陸搖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只能讓路。

  面前大軍整整齊齊地分開兩邊,讓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殺氣騰騰的夾道歡迎。

  行腳幫眾人專精坑蒙拐騙,臉皮比尋常人厚實不少,權當是人家在歡迎自己,一時間個個原地長了三寸高,挺胸抬頭地跟著周翡往前走,神氣得不行,享受了一回萬眾矚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了曹寧之計,與北朝大軍一照面便損失頗為慘重,本以為堅不可摧的三道崗哨半個時辰之內便被人家長驅直入、一舉突破,連未出師的弟子們都只能勉強上陣,林浩甚至以為今日算是交代在這了,誰知這節骨眼上,敵人突然莫名退到了山腳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邊趁著這一點空隙,將寨中能當人使的幾百號全部集中了過來,一邊緊著叫人去打探情況。

  探子聞聽山下異動,立刻如臨大敵地準備繼續迎戰……結果就在第一道崗哨門前看見了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傷,傷口還在往外滲血,聽說消息,當即金雞獨立地一躍而起:「什麼?阿翡?」

  林浩比較周全穩重,可也畢竟是個年輕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顯得越發沉穩有度,乍一聽見這從天而降的轉機,當時就坐不住了,單腿蹦起來便要出來查看。

  正在給他看傷的大夫暴怒道:「混賬,你給我坐下!」

  旁邊馬吉利連忙按住他。

  馬吉利也十分狼狽,不過好在他一直總領後勤與各寨各崗哨聯絡,傷得並不重。

  馬吉利道:「趙長老重傷,張長老……唉,眼下這邊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你先亂了算什麼?阿妍,過來看著你師兄,我先出去打個頭陣。」

  林浩方才那麼一蹦,腿上的傷口崩裂,將金瘡藥都沖走了,疼得眉頭一皺,旁邊李妍聞聲,忙又拿金瘡藥來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夠了夠了,嘶……師兄跟你有仇嗎?」林浩一邊叫喚,一邊儘量躲開沒輕沒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只好咬著牙沖馬吉利道,「那……那就麻煩馬叔先去一步,我隨後就到。」

  李妍慌手慌腳地將藥瓶扔在一邊,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見阿翡!」

  林浩怎會不知她是怎麼想的?這些備受寵愛的少年少女們從小偷奸耍滑越是理直氣壯,遇上事的時候,便會越是痛恨自己……大人們總覺得她還小,自己還中用,還能替她撐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們總覺得長輩們如山似海,怎麼靠都靠不塌,誰又知道這些遮風擋雨的背影,有時候也只是一塊單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這些事來得太快了。

  林浩嘆了口氣:「去可以,你不要往前湊,聽師叔的話,小心點。」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淚。

  馬吉利等人腳程極快,一路風馳電掣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崗哨外,老遠便看見被周翡挾持的北端王——沒辦法,誰讓這位王爺千歲富貴逼人,還偏偏身處一幫窮酸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動,但曹胖子的幾個近衛與谷天璇、陸搖光等人還是跟了上來,隔著數十步跟著他們,虎視眈眈地盯著周翡。

  馬吉利見了這陣仗,目瞪口呆地盯著曹寧:「阿翡,這……」

  周翡用力推了曹寧一把,將他那貴重的腦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門崗哨裡,說道:「馬叔,這位就那敵軍主帥曹寧……」

  謝允低聲提示道:「曹仲昆的兒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兒子。」周翡道,「這胖子詭計多端,我沒別的辦法,只好使了笨辦法,乾脆將他捉來。」

  走動的時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別在曹寧喉嚨上不讓動,曹寧總算有了些能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一笑道:「哪裡笨,姑娘太自謙了。」

  馬吉利仍然有點找不著北,一邊讓人將周翡他們放進來,一邊又看著行腳幫的眾流氓們,問道:「那這些……」

  李妍從他身後冒出頭來,大叫道:「楊黑炭!」

  楊瑾憤怒地瞪過去,看清了李妍,卻是一愣。

  只見她形容十分狼狽,一張小臉上黑灰一片,髒兮兮的,眼圈還是紅的,委屈得彷彿下一刻便能哭出來,他到嘴邊的怒斥突然便說不出口了,終於只是愛答不理地哼了一聲,認下了「楊黑炭」這名號。

  「不得無禮。」周翡隨口數落了她一句,又對馬吉利道,「這是我在外面認識的幾個朋友,行腳幫的,還有這位是擎雲溝的……」

  「楊瑾。」楊瑾一聽她說起「擎雲溝」,就想起在邵陽的時候周翡那句「那是什麼玩意」,當下新仇舊恨一同湧上心頭,憤憤地掃了周翡一眼。他一見周翡和李妍這倆丫頭就火氣上湧,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來的,忙沒幫上什麼,倒是把自己氣成了一塊憤怒的黑炭。

  大概因為四十八寨這些年來真的不怎麼與外人來往,馬吉利見了這些上趕著「拔刀相助」的人,還頗有些疑慮,他眉心微蹙,不過隨即又打開,面子活還是做到了。

  馬吉利一揖到地道:「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義,四十八寨日後定當銘記於心。」

  說著,他一邊命人將行腳幫的人放進去,一邊透過人群打量著對面。

  谷天璇、陸搖光虎視眈眈,身後跟著一水的北斗黑衣人,還有以寇丹為首的鳴風樓刺客……雖然關鍵時刻,周翡用一句話挑撥了寇丹和曹寧,但此時雙方利益畢竟還一致,這一點嫌隙不足以讓他們徹底翻臉。

  馬吉利目光微動,心裡飛快地掂量著眼前的情況。

  陸搖光對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說話,谷天璇卻一抬手止住了他。

  這俊俏書生似的北斗彬彬有禮地開了口,說道:「我知道諸位劫持王爺,是想讓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只是諸位也須得講理——我們退了,端王爺的安全誰來保證呢?當年貴寨大當家便曾北上刺過聖駕,如今王爺落到諸位手中,我也實在不能指望你們對殿下禮遇相待,若是王爺有什麼閃失,我們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數萬大軍南下,諸位讓我們就這樣收場,想也知道我們不肯的吧?」

  谷天璇該狡猾狡猾,該實在也實在,三言兩語點出了雙方的僵持,他輕輕地搖了搖手中摺扇,又道:「咱們面對面,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斷無別的籌碼,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爾等必死無葬身之地,只要我軍還在山下,你們也不敢傷了王爺,是不是?我看不如咱們各退一步,商量出個都能接受的章程來,如何?」

  謝允見谷天璇拿著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嘩啦」一下展開橫在身前,跟「巨門」對著扇。

  這沒溜的南端王笑道:「這個確實難辦,四十八寨都這樣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這樣,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們不願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實待著也一樣,只要不讓我們管飯,待上三兩個月也沒問題,大家正好一起過年。」

  谷天璇:「……」

  謝允又道:「到時候呢,估摸著大當家也該回來了,還有霍連濤什麼的,我聽說自從被沈天樞一把火燒了霍家堡,霍連濤正在南朝四處糾集人馬預備著要報仇,聞聽這麼大的熱鬧,他能不來攙一腳嗎?還有我大昭——當年江湖謠言說,曹仲昆為了對付南軍,無暇他顧,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這個想法,現在北朝豈不是『有暇他顧』了?那可大大的不好,金陵那邊聽見恐怕要睡不著覺了……何況我聽說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聞煜將軍過來也不太遠。」

  他每說一句話,谷天璇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謝允扇了兩下,發現實在是冷,偷偷摸摸打了個寒戰,為防自己變成一隻瑟瑟發抖的鵪鶉公子,他只好將扇子重新合在手心,總結道:「到時候天下英雄齊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評理了,肯定比我們這樣僵持著好!」

  曹寧聽谷天璇被謝允堵得啞口無言,不由嘆了口氣。

  寇丹察言觀色,忽然上前一步,說道:「王爺受匪人所制,是我護衛不利,殿下,這事您怎麼說?」

  「我沒有棋差一招。」曹寧慢吞吞地說道,「只是快要收官的時候,有人不講規矩,過來把棋盤掀了——我能說什麼?我無話可說,寇樓主,看來咱們已經輸了。」

  馬吉利好像被他們這一來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別人先不必說,但寇丹乃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師滅祖、天理不容,還請將此人交回!」

  寇丹看著他,殷紅的嘴角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綻開的罌粟:「成王敗寇罷了,那麼個老廢物整日裡以長輩自居,我到現在才動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鳴風樓的列祖列宗見了,也能誇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誰?滅了誰?」

  魚老的屍體還在長老堂中橫陳,在春回鎮上的宅子裡,倘若不是已經看見陸搖光已經回來,機不可失,周翡還不知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控制著自己撲向曹寧,而非趁機摘了寇丹的腦袋。

  寇丹這一笑中充滿了輕慢不屑,周翡只覺得額角的青筋都跳了起來,身後四十八寨的眾弟子也不由得群情激奮。

  馬吉利面色鐵青,抬手指向寇丹:「你這賤人!」

  他說到「賤」的時候,已經運力於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撲過去。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來都在對面身上,那一瞬間,她卻突然有種汗毛倒豎的危機感,她來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線間的直覺卻在催促她閃開、後退,可她手裡抓著曹寧!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著一個隨時能傾覆的平衡,而準星就在這個胖子身上,她不能放開這個人。

  千鈞一髮間,周翡猶豫了。

  她猶豫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致命。

  就在周翡進退之間搖擺的時候,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憑空一轉,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後心偏右處,她是右手持刀,這一掌落了個結結實實,周翡右半身整個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麼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寧彷彿早知道有這麼一齣,毫不猶豫地一彎腰——

  兩條牽機線凌空甩了過來,旁邊兩個試圖伸手的行腳幫中人齊齊慘叫一聲,各自被牽在寇丹手中的牽機線斬斷了一條手臂。

  馬吉利一擊得手,人已經退到數丈之外。

  隨即,谷天璇運起「清風徐來」,身如鬼魅,眨眼間已掠至曹寧身前,出手如電,一拉一拽,那曹寧彷彿不再是個足足有幾百斤的人,而是一團棉絮,身輕如燕地被他拋擲身後,隨即谷天璇面露獰笑,摺扇一架盪開楊瑾揮過來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正在自己面前來不及躲閃的周翡,打算順手將她斃在面前。

  北斗巨門乃是當世頂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長老張博林與趙秋生兩人夾擊中絲毫不露敗相,就算周翡全鬚全尾地站在面前,也未見得禁得住他當頭一掌,何況她剛剛挨了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這會幾乎連氣都提不起來!

  周圍無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聲,她離得實在太遠,連撲上去都來不及。

  就在這時,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凌空架住了谷天璇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馬吉利那一掌震傷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間氣息彷彿只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劇痛,她滿口血腥味,只覺得有人抓住了她的後頸,將她往後一甩,幾個師兄七手八腳地接住了她。

  那手在她後頸上蹭了一下,涼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裡轟鳴一片,聽不見、看不清,意識在拚命下沉,她卻無意識地死死攥住旁邊人試著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暈過去。

  這一系列的事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曹寧已經被北斗牢牢地護衛了起來。

  谷天璇一擊不成飛身後退,在幾步以外盯著眼前的人——方才攔住他的,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謝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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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二章 掙扎

  谷天璇正想開口,誰知剛一提氣,便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湧,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著謝允,不由得有些心驚,不知從哪冒出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來:「你……」

  謝允將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來,一言不發地擋在周翡面前。

  谷天璇驚疑不定道:「你是什麼人?」

  曹寧終於在好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氣喘如牛,狼狽不堪,卻依然慢吞吞的,此時看了謝允一眼,他搖頭道:「趙……」

  謝允截口打斷他道:「鄙姓謝。」

  曹寧好似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從善如流地改口道:「謝兄,擅用『推雲掌』,你不要命了嗎?圖什麼?」

  谷天璇聽見「推雲掌」三個字,整個人猛地一震,脫口道:「是你,你居然還沒死!」

  謝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見她居然還能站著,便笑道:「我還沒找著合適的胎投,著什麼急?」

  原本跟在馬吉利身後的弟子們都呆住了,直到這時,才有人暈頭轉向地問道:「馬師叔?這……這怎麼回事?」

  李妍擠開擋著她的幾個人:「阿翡!」

  那姑娘的聲音太尖了,平時就咋咋呼呼的,這會扯著嗓子叫起來,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進了周翡耳朵裡,生生將周翡叫出了幾分清明,她抬手擋了李妍一下,扭頭吐出一口血來,右半身這才有了知覺。

  對了。

  還有李妍,還有吳楚楚,她懷裡還有吳楚楚相托的東西,身後還有個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

  這是她外祖用性命換來的二十年太平,大當家不在……

  周翡忍著傷急喘了幾口氣。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著,等會再死。

  倘若李妍的頭髮能短上幾尺,此時想必已經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獸一樣跳了起來,指著馬吉利道:「馬吉利,你說誰是賤人?你才是賤人!」

  馬吉利脫離了四十八寨,卻也並未站在曹寧一邊,那眾人看慣了的慈祥圓臉微微沉著,平素總是被笑容掩蓋的法令紋深深地垂在兩頰。

  他面色有一些蒼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幾歲。

  李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也只是微微轉動著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楊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開斷雁刀,一側的虎口還微微發麻,見狀提刀在側,伸手攔了李妍一下,防止馬吉利暴起傷人。

  李妍激動之下,將楊瑾伸出來的胳膊當成了欄杆,一把抓住,依然是叫道:「臨走時我姑姑說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讓我在外面什麼都聽你的,還說萬一遇上什麼危險,你就算捨命不要,也會護我周全——她瞎!我爺爺也瞎!當年就不該收留你!」

  寇丹如釋重負地上前,站在馬吉利身後,露出妍麗的半張臉,伸手搭在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驟然閉嘴,少女的神色冷淡下來,一時竟彷彿憑空長大了幾歲。

   馬吉利之於李妍,大概好像是華容城中突然的圍困之於周翡。

  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要讓養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還有比被長輩責罵、比跟兄弟姊妹們爭寵慪氣更大的事,還有比整天給她起外號的大哥更可惡的人,有比明知過不了關的、還要硬著頭皮上的考校更過不去的坎坷……

  「馬叔,」李妍低低地說道,「前幾天在山下,你同我們說老寨主對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嗎?」

  馬吉利整個人一震,澀聲道:「阿妍……」

  謝允卻忽然道:「那日客棧中,我聽馬前輩與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馬吉利緊緊地閉上了嘴,寇丹卻笑道:「好得很,馬夫人和龍兒我都照看著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衝出去找死,有意思麼?」

  「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齣,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他答應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時候,心裡想必是不願意攪進寇丹和北朝的陰謀裡,想要乾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為諸多猶豫,才走得那麼慢,讓李大當家以為是李妍貪玩,還專程寫信訓斥侄女。

  他在蜀中茶樓中聽驚堂木下的前塵往事,在少女們嘰嘰喳喳的追問裡強作歡顏,左胸中裝著恩與義,右胸中是一家妻兒老小,來回掂量,不知去處。

  周翡異想天開,執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陰謀已經成型,所有的消息都會經他的手,而這個他從小看到大,從來桀驁不馴的小姑娘很可能一頭紮進北斗與寇丹手中,連同她身邊百十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起葬身於此,他下意識地追上來,跟她說了那一堆隱晦的廢話……可惜周翡全然沒聽出來。

  終於逼到了這一步。

  一面是區區不過千八百人的江湖門派,一面是處心積慮的數萬大軍,此乃卵與石之爭。

  「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

  馬吉利太知道了。

  從他當了這個內線開始,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四十八寨僥倖留存,將來李瑾容會容忍他這一場背叛嗎?

  此時崗哨前未曾乾涸的血跡、排在長老堂前的屍首會讓他浪子回頭麼?

  哪怕之後周翡竟然成功挾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線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將錯就錯。

  周翡推開幾雙扶著她的手,吃力地彎腰撿起蒙塵的望春山,當成枴杖拄在地上,堪堪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聲音非常輕緩,因為稍不注意就會牽動傷處。

  「謝大哥跟我說身後有叛徒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懷疑叛徒會在山上。」周翡啞聲說道,「都以為消息走漏是因為我身邊的人,我甚至一個人都沒帶,獨自闖了春回鎮,抓了那姓曹的——因為我知道,消息事關軍情,必然是由馬叔你們這樣的老人親自接收送到長老堂的……」

  周翡一口氣說到這裡,實在難以為繼,她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微微彎下腰去,輕而急地連換了數口氣。

  謝允抬手按在她後背上,將一股帶著冷意的真氣緩緩地推了進去,周翡輕輕地打了個寒戰,多少好過了一點。

  為什麼謝允這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拎走的「書生」突然成了個高手?此時,周翡已經無暇去想這些了。

  她方才趁李妍跳腳罵人的時候,悄悄遣了個弟子進四十八寨中報訊——曹寧雖然暫時跑了,但他的數萬大軍沒有跟上來,此地只有兩個北斗和一幫黑衣人,不知寨中還剩下多少戰力……倘若拼了,未必沒有留下他們的可能。

  周翡想到哪說到哪,本來是想刻意拖時間,可是說到這裡,一股突如其來的難過卻後知後覺地衝進了她火燒火燎的胸口。

  「馬叔,」周翡扶著自己的長刀,吐出一口帶著涼意的氣息,閉了閉眼,「四十八寨是你們一手建成、一手維繫的,我們都是從秀山堂、從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頭看看,滿山的後輩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經從你口中第一次聽見三十三條門規,你背了無數次,自己還記得嗎?」

  她說到這裡,感覺到從望春山上傳來的、地面隱隱的震顫。

  非常時期,林浩的反應是極快的。

  曹寧的反應也是極快的,無聲無息地一揮手,便要令人撤。

  楊瑾大聲道:「站住!」

  這愣頭青也不管對面是「巨門」還是「狗洞」,當下便要追上去,跟著他的行腳幫見狀,連忙上前助陣,周翡微微避開謝允的手,謝允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抓向曹寧。

  「過無痕」獨步天下,他幾乎是人影一閃便已經追上了曹寧,谷天璇、陸搖光與寇丹同時出手,謝允近乎寫意地後退一步,十文錢買的摺扇彷彿瞬間長出了銅皮鐵骨,先後從谷天璇的手掌,陸搖光的長刀與與寇丹的美人鉤上撞過去,竟然連條裂痕都沒有。

  他心道:「罷了,痛快這一回也是痛快。」

  謝允身法快到了極致,從北斗面前掠過,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時,他手中摺扇轉了個圈,直入寇丹的長鉤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驚——幾次旁觀,謝允竟將周翡破雪刀的「風」一式學了個有模有樣。

  寇丹對這一招幾乎有了陰影,當即要甩脫他。

  誰知謝允學的只是個形,並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樣詭譎,那摺扇在他手中轉了半圈,輕輕一卡,接著,一股厚重的內力透過扇子當胸打來,寇丹情急之下竟棄鉤連退數步,甩出一把煙雨濃。

  謝允的扇面「刷」一下打開,扇面上「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題字將一把牛毛小針接了個結結實實,扇面隨即分崩離析,他頭也不回地將那扇子一丟,飛身躍起,躲開谷天璇與陸搖光的合力一擊,把寇丹的美人鉤拎在手中。

  這時,林浩親自帶人趕到,只見他一揮手,四十八寨眾人一擁而上,將北斗團團圍在中間,足有百十來人——已經是傾盡寨中戰力。

  周翡耳畔儘是刀槍相抵之聲,她卻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頓地將當年馬吉利說給她的三十三條門規背了一遍,念一條,她便問馬吉利一句「對不對」,及至三十三條門規盡數唸完,馬吉利彷彿被人當面打了無數巴掌,眼圈通紅。

  周翡盯著他,又說道:「天地與你自己,你無愧於哪個?你說令尊不自量力,將來馬師弟提起你來,該怎麼說?」

  馬吉利聞言,大叫一聲,已經淚如雨下。

  周翡緩緩站直了,彷彿在攢夠了力氣,在等著什麼。

  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頭衝進了戰圈。

  寇丹被謝允奪了兵刃,短暫地退開片刻,手中扣緊了一大把煙雨濃,打算趁著謝允被谷天璇等人纏住的時候實施偷襲,餘光掃見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來沒太在意,誰知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過來。

  寇丹沒料到自己的狗這麼快就反水,忙飛身往後退去,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這麼多年,在武功上,馬吉利一直難以真正地躋身一流,這才日復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門規,說不出是天分還是心性上,他始終差了一點。但此時,他卻彷彿突然邁過了某一道門檻似的,掌法中驟然多了種不顧一切的兇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時竟有些狼狽。

  可是鳴風樓主終究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寇丹連退七步,大喝一聲道:「馬吉利,你將四十八寨賣成了篩子,現在才反水有什麼用?不要你老婆孩子性命了嗎?」

  馬吉利手下一滯,寇丹立刻要反擊。

  這時,一柄長刀橫空插入,險些將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驚,驀地移步退開,卻見那方才好似連站都站不穩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了望春山。

  由於受傷,她的刀無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勁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鳴風樓,對殺意最是敏感,此時卻覺得周翡的刀再一次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周翡彷彿眨眼光景便將那些虛的、浪費力氣的、技巧性的東西都去除了,每一刀都致命。

  寇丹心裡微沉,陡然從袍袖中甩出兩根牽機線,這東西周翡本來再熟悉不過,然而一提氣,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滯,竟是慢了一步。周翡當機立斷將望春山往身前一橫,打算用硬刀直接扛上這軟刀子。

  突然,馬吉利突然掃向寇丹的下盤,寇丹怒喝一聲,牽機線回手掃了出去,一下纏住了馬吉利的胳膊。

  馬吉利竟然不管不顧,同歸於盡似的撲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間便被牽機線攪了下來,血像六月的瓢潑雨,噴灑下來,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勁力運於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煙雨濃在極近的距離裡一根不差地全紮在了馬吉利身上,他臉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時鬆懈,卻死死地拽著她沒撒手。

  寇丹怒道:「你這……」

  她話沒說完,望春山沒有給她機會,一刀從她那美麗的頸子上劃了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盡全力扭過頭去。

  「不殺你,我還是意難平。」周翡低聲嘆道。

  馬吉利整個人開始發冷、僵硬,他像凍上了一樣,隔著幾步望著周翡。

  寇丹死了,今日在此地的鳴風大概一個也跑不了,便不會再有人為難他們母子了吧?

  便是……一了百了了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轉身走了,馬吉利眼睛裡的光終於漸漸暗下去、漸漸熄滅了。

  像一簇狂風中反覆搖擺的火焰。

  周翡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險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了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傷,兩人一起踉蹌了一下。

  「我把人都帶來了,」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會武功的、還有那位吳小姐,我讓他們趁機從後山走了,你放心,咱們這些人,死就死了,就算落到曹狗手裡,起碼還有自盡的力氣。」

  周翡問道:「張師伯和趙師叔呢?」

  「死了,還有一個生死不知。」林浩道,「沒事,你剛才不是殺了寇丹麼,還有北斗和北端王……這些人殺一個你就夠本了,殺兩個能賺一個,咱們不過是一幫不值錢的江湖草莽,誰怕誰?就算他們山下大軍上來了又能怎樣?」

  周翡覺得他說得相當有道理,緩過一口氣來,她竟然露出了一點笑容,毫不遲疑地衝著那被重重北斗圍在中間的曹寧衝去。她漸漸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傷口,血流得太多,漸漸也察覺到了蜀中深秋的嚴寒,可是全不在意,一時間,眼裡只剩下這麼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了她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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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7:1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三章 絕處

  北斗們當然看得出他們擒賊擒王的意圖,眾多黑衣人們用人盾圍成了一個圈,緊緊地將曹寧夾在中間,曹寧淡定地看著外圈的護衛一層一層地死光,卻似乎絲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過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線頭。

  厚實些更好,沒有也不傷筋動骨。

  曹寧甚至有暇彬彬有禮地衝林浩一笑。

  林浩都被他笑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整個人激靈一下,當即覺出不對來,喝道:「當心,有詐!」

  「哪有,」曹寧負手笑道,「只不過若是我能順利脫逃,自然會親自下山,若是我無法脫身,被押進寨中,陸大人與谷大人之一也必然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現在,我們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軍遲遲等不到消息,是不是只能說明一種情況呢?」

  他去話音未落,山谷中便送來整肅的腳步聲與士兵們喊的號子聲,那聲浪越來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漣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就是我們需要人。」曹寧低聲道,隨即他的目光跳過林浩,轉身望向那被谷天璇與陸搖光兩人夾在中間的謝允,朗聲道,「謝兄,我看你還是跑吧。」

  謝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佔點便宜,然而兩大北斗手下,他也實在不像看起來那麼輕鬆,謝允險而又險地躲過了陸搖光一刀,只來得及笑了一聲,一時居然無暇開口。

  曹寧搖頭道:「怎麼都不聽勸呢?你們現在跑,我還能讓人慢點追——唉,如此鐘靈毓秀之地,諸君之中英雄豪傑又這麼多,隕落此地豈不可惜?何不識時務?」

  林浩眼眶通紅,冷笑道:「屠狗之輩字都識不全,哪會識時務?只可惜今日連累了千里迢迢來做客的朋友,都沒來得及請你們喝一杯酒。」

  楊瑾一刀將一個北斗黑衣人劈成兩半:「欠著!」

  一個行腳幫的人也叫道:「你這漢子說話痛快,比你們寨裡那蔫壞的丫頭實在多了!」

  周翡無端遭到戰友指桑罵槐,卻無暇反駁。

  她眼前越來越模糊,幾乎是憑藉著本能在揮刀,身上的枯榮真氣幾乎被迫與她那一點微末的內力融為了一體。

  華容城中,她被那瘋婆子段九娘三言兩語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來,心性也是脆。

  那麼現在,是什麼還在撐著她呢?

  蜀中多山、多樹,周翡記得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從那些樹梢上熟視無睹地掠過。

  那些清晨的枝頭上充滿了細碎的露珠,她可沒有謝允那樣過無痕的輕功,總是不小心晃得樹枝亂顫,凝結的露珠便會撲簌簌地下落,時常將路過的巡山崗哨弄個一頭一臉。

  好在師兄們多半不跟她一般見識。

  她也曾無數次地躥到別家門派「偷師」,其實不能算偷,因為除了鳴風,大家都敞著門叫人隨意看,只是周翡有點孤僻,尤其看不慣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樣子……也不對,其實仔細算來,應該是她先看不慣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變得越來越不愛搭理人。

  千鐘、赤岩、瀟湘……有些門派精髓尚在,有些沒落了。

  她每每像個貪多嚼不爛的小獸,囫圇看來,什麼都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學得不倫不類,直到周以棠頭也不回的離開,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

  周翡曾經覺得,直到她出師下山,人生才剛剛開始。

  因為過往十幾年實在日復一日、乏善可陳,一句話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麼「閱歷」。可是忽然間,她在深秋的風中想起了很多過往未曾留意的事——

  她那時是怎麼跟李晟明裡暗裡鬥氣的,又是怎麼百般敷衍李妍也掙脫不開這跟屁蟲的……

  無數個下午,她在周以棠的書房中睡得一臉褶子甦醒,瞥見小院中風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細微差別——漸次短長的陽光、交替無常的晴雨、歲歲枯榮的草木……還有周以棠敲在她頭上的腦瓜崩。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點細微的軟化,其他時候幾乎都是不近人情的。

  但是她會偶爾能對李晟點個頭,對李妍無奈地嘆口氣,還有就是……有長輩誇她天賦高武功好的時候,她雖然從不附和,卻也從不說些「小畜生差得遠」之類的自謙來反駁。

  周翡覺得自己可能是死到臨頭了,那些樁樁件件的事一股腦地鑽進她的腦子,走馬燈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從來未曾刻意想起,然而卻也原來一直不會忘卻。

  訓練有素的北朝大軍終於湧了上來。

  此時,整個四十八寨已經空了,所有的軟肋都已經悄然從後山走了,能不能逃脫,便要聽天由命了,而被大軍圍攻重創後的崗哨間,所有能拿得起刀劍的……稀鬆二五眼如李妍都站在了這裡,預備著以卵擊石。

  偽朝領兵大將大喝道:「保護王爺,拿下賊寇!」

  話音未落,前鋒已經一擁而上,即便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每個人都不過是受訓了幾年便拿起刀劍的尋常人,都好像一捧潑在身上也不傷一根汗毛的溫水,可他們湊在一起,卻彷彿成了一陣排山倒海的巨浪,頃刻便將四十八寨最後的精銳與行腳幫沖得四下離散。

  謝允將寇丹的長鉤橫在胸前,震開陸搖光的一刀,手掌隱藏在寬袍大袖中,側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經竭盡全力,推雲掌永遠都帶著股舉重若輕的行雲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沒敢硬接,避走半身後方才低喝一聲,伸手攻向謝允腰腹,卻不料謝允只是虛晃一招,幾步間竟從他們兩人圍攻中信步晃出,脫離開去。

  周翡只覺得身後有人飛快靠近,想也沒想便揮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隨即反應過來身後人是誰,中途便卸了力道,這一口氣驟然沒提起來,她踉蹌了一下,被謝允堪堪扶住。

  謝允的手從未這樣有力過,他把著周翡的手將望春山劃開半圈,一圈圍上來的北軍紛紛人仰馬翻地被他逼退,不消片刻,又瘋狂地湧上來。

  「阿翡,」謝允輕聲說道,「我其實可以帶你走。」

  這一句話灌入周翡嗡嗡作響的耳朵,好像憑空給她軟綿綿的身體灌了一股力氣似的,原本順著謝允力道隨意遊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隨即,她居然一擺手臂掙脫了謝允。

  周翡那張巴掌似的小臉上佈滿業已乾涸的血跡,嘴唇白得嚇人,眼神很疲憊,彷彿下一刻便要合上,然而瞳孔深處卻還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那一瞬間,她的長刀又有了迴光返照一般的活氣,刀鋒竟似有輕響,一招「分海」凌厲得推了出去,想比「山」與「風」兩式,「海」一式她最後才領悟,使出來總是生澀,雖漸漸像模像樣,卻依然差了點什麼似的。

  沒想到此時千軍萬馬從中,竟讓她一招圓滿。

  那刀尖上一點光近乎炫目。

  接著,周翡回手探進同樣佈滿血跡的前襟,摸出一個小包裹,薄薄的絲絹包裹著堅硬的小首飾,從她沾滿血跡的指縫間露出形跡來。

  「替我把這個還給楚楚,」周翡沒有回答他的話,只說道,「再找個可靠的人幫她保存。」

  謝允在兩步之外看著她,周翡已經是強弩之末,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強行帶走……

  他伸手將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絹布包裹一同握在手心裡,隨後一把將她拉到懷裡,躲過一排飛流而過的箭矢,側頭在她耳邊低聲道:「這裡頭有一件東西很要緊,是『海天一色』的鑰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鑰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嗎?」

  周翡:「看得出。」

  謝允的目光沉下來,這時,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裡那個與清風白骨對坐的落魄公子了,渾身泛起說不出的沉鬱,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

  即使帶著個人,憑謝允洗墨江來去自如的輕功,也十分遊刃有餘,他有些削瘦的下巴輕輕蹭過周翡的頭髮,漠然問道:「那你這是什麼意思,考驗我會不會監守自盜嗎?」

  周翡手中望春山一擺,連挑了三個圍過來的北軍,聽了謝允隱含怒意的話,她不知為什麼有一點「扳回一城」的開心。

  不過周翡什麼都沒說,只是將東西塞進謝允手裡,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紅的手指,看了謝允一眼。

  一個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戰場上臨陣脫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諾,重於我身家性命。

  這一副性命託付給你,還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當車。

  堪稱井井有條。

  遠山長黯,落霞似血。

  她轉身衝向洪流似的官兵。

  謝允從骨頭縫裡往外冒著壓不下去的涼意,神魂卻似乎已經燒著了。

  就在這時,一聲突兀的馬嘶聲蠻不講理地撞入滿山的刀劍聲中——此地都是崎嶇的山路,誰在縱馬?

  緊接著空中一聲尖鳴傳來,一支足有少女手腕粗的鐵矛被人當箭射了過來,將一個士官模樣的北軍釘在了地上,入地半尺,長尾猶自震顫不休。

  林浩散亂的長髮貼在了鬢角,盯著那鐵矛怔了半晌,魔怔了似的低低叫道:「師、師叔……」

  隨後他驀地扭過頭去,只見一隊武功極高的人分海似的逆著人流殺了上來,所到之處睥睨無雙,活活將北軍的包圍圈撕開了一條裂口。

  不知是誰叫道:「大當家!」

  這三個字登時如油入沸水,陡然炸了起來,谷天璇立刻如臨大敵,再顧不上其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曹寧身邊:「王爺!」

  曹寧的神色也是一凜:「李瑾容本人嗎?」

  「想必是。」谷天璇一聲長哨,所有的北斗都聚集在了曹寧這格外圓的「月亮」身邊,小二十年的光景,當年舊都那場震驚九州的刺殺餘威竟然依然在!

  陸搖光也飛身撤回來:「王爺,縱然區區幾十個江湖人不足為慮,也還是請您先行移駕安全的地……」

  曹寧一抬手打斷他。

  北端王看似笨重的身軀裡裹著常人所不能想像的技巧,他腦子裡簡直好像有一座環環相扣的險惡牽機,他越過陸搖光等人,目光落到了那分外顯眼的行腳幫身上,突然下令道:「前鋒撤回,弓箭手準備!」

  陸搖光倏地一怔,一時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麼。

  「天亡我楚,非戰之罪。」曹寧在周圍人一頭霧水之中低低地感嘆一聲,隨即猛地一揮手,肅然道,「集中精銳,向山下衝鋒,立刻下山。」

  谷天璇等人一開始還怕這年輕的王爺不把李瑾容當回事,聽了這命令,一時都莫名其妙——他這不是不當回事,而是太當回事了。

  縱然李瑾容帶走的是四十八寨真正的精銳,可也不過百十來人而已,他手握幾萬北軍,居然要在這突然殺回馬槍的百十來人面前撤退,為防追擊,還要佯裝氣勢洶洶的撤!

  這不是匪夷所思麼?

  可王爺畢竟是王爺,他一聲令下,別說撤退,哪怕讓他們這些人集體就地自盡,他們也不能違令。

  北軍登時調轉刀口,竟似孤注一擲似的沖李瑾容等人壓了過去,傾覆而至。

  縱然是一幫一流高手也絲毫不敢輕慢,當即被北軍成散了些許,只能各自應戰,戰局登時激烈起來……

  後來的事,周翡就不記得了。

  她眼前一黑,心裡想著不能倒下,身體卻不聽使喚,長刀點地,恰好撐住了她,她就這樣站著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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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7:3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四章 亂局

  周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好像從李瑾容突然將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開始,下山也好、遇到了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都是她自己憑空臆想出來的。恍然夢迴,一睜開眼,她還在自己那個綠竹掩映的小屋裡,床板一年到頭總是潮濕,椅子倒了也沒人扶,桌上亂七八糟攤著一堆有用沒用的東西,用過從來不及時洗的筆硯經年日久地發了毛,即將長出嫵媚的頂傘蘑菇來,屋頂有幾塊活動的瓦片,讓她隨時能躥上房梁脫逃而出……

  直到她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周翡試著動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來過,連帶著胸口、手臂,都是一陣難忍的悶痛,她忍不住低哼一聲,無意中在旁邊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件冰涼的東西。

  望春山。

  錯亂的記憶「轟」一聲在她心裡炸開,前因後果分分明明的排列整齊,周翡猛地坐起來……未果,重重摔回到枕頭上,險些重新摔暈過去。

  這時,門「吱呀」一下開了,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探進來,張望了一眼,還自以為小聲地說道:「沒醒呢,我看沒動靜。」

  「李……」周翡剛發出一聲,嗓子就好像被鈍斧劈開了,她忍著傷口疼,強行清了幾下,這才道,「李妍,滾進來。」

  李妍「哎呀」一聲,差點讓門檻絆個大馬趴,聞言連滾帶爬地衝撞進來:「阿翡!」

  此人咋咋呼呼想必不是不成熟與不懂事的表現,是天性。

  周翡一聽她叫喚就好生頭疼,幸好,有個熟悉的聲音解救了她:「李大狀,再嚷嚷就縫上你的嘴。」

  李妍:「……」

  周翡吃了一驚,順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了闊別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經將自己從花子一樣的尊容中整理了出來,然而他洗去了灰塵,洗不去憔悴,這少年人臉頰上最後一點鼓鼓的軟肉也熬乾了,面皮下透出堅硬的骨骼,長出了男人的模樣,乍一看還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穩重地衝她點了個頭,跟在李妍身後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李妍兩片嘴皮子幾乎不夠發揮,忙得上下翻飛,氣也不喘地衝周翡說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們臨時趕回來,咱們現在屍骨上都要長蛆了!」

  周翡被她這一番展望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偽朝的那幫賊心爛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將來要是落在姑奶奶手裡,一定把他們剁一鍋,燉了餵狗吃……」

  周翡十分艱難地從她滿嘴跑的大小馬車裡挑出有用的:「你說曹寧……」

  「跑了!」李妍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你說那胖子,那麼大的一坨長腿的肉山,跑得比鑽天猴還快,姑父的人都已經到山下了,這都能讓他們逃跑!」

  周翡:「……」

  她正吃力地扶著望春山想坐起來,聞聽此言,當場鏽住了,暈頭腦脹地問道:「誰?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水,伸出兩根手指捏著李妍的後領將她拽開,把杯子遞給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長刀上一掃。

  「謝謝,」周翡接過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哥。」

  李晟掀衣擺在旁邊竹編的小凳上坐下,有條有理地解釋道:「行腳幫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聯繫,這回行腳幫先行一步,南邊那邊隨後出了兵,我們往回趕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姑父的人——飛卿將軍聞煜你知道嗎?」

  周翡不但知道,還認識。

  「我們腳程快,因此先行一步,聞將軍他們本來是隨後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給那曹老二來個甕中捉鱉,沒想到我們剛衝上來,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覺到了什麼,虛晃一招直接衝下了山,差一點……還是讓他們跑了。」李晟話音十分平靜,雙手卻搭在膝頭,四指來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著,好像借此平復什麼似的,頓了頓,他又說道,「沒抓到也沒關係,這筆債咱們遲早會討回來。」

  「你沒回來的時候,咱們上下崗哨總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了一百來人,」李妍小聲說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裡的前輩們傷亡過半。」

  李晟糾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料到了,否則像李妍這種一萬年出不了師的貨色,當時絕不會出現在最前線。但此時聽李晟說來,卻依然是觸目驚心。

  一時間,屋裡的三個人都沒吭聲。

  好一會,李晟才話音一轉,說道:「姑姑回來了,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聽說姑父過一陣子也會回來。」

  周翡總算聽見了一點好消息,眼睛一亮:「真的,他要回家?」

  李晟卻沒怎麼見開懷,敷衍地一點頭,隨即皺眉道:「怕是要打仗了。」

  即使很多人認為曹家名不正言不順,他們還是站穩了狼煙四起的北半江山,所以他們別的本領不曉得,很能打是肯定的。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時候只是個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卻正值雄心勃勃的壯年,在梁紹、周以棠兩代人的盡心竭力下,勢力漸成,他大刀闊斧地改革了吏治與稅制,想必不是為了偏安一隅的。

  南北這兩年雖然勉強還算太平,但誰都知道,雙方終歸會有一戰,有個由頭就能一觸即發。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雙方以衡山為據。

  這一回,四十八寨成了那個點燃炮火的捻子。

  那戰火會燒到蜀中嗎?

  周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衡山上那個空蕩蕩的密道,感覺天底下很多事都似曾相識,樁樁件件都彷彿前事的翻版。

  如果大當家回來得再晚一點,此處會不會也只剩下一處空蕩蕩的群山呢?

  四十八寨會變成另一個家家白日閉戶的衡山嗎?

  還有……

  剩下的部分周翡不敢想了。

  聞煜這個節骨眼上來,雖說差一點堵住曹寧,功敗垂成,但來得未免也太巧了。

  這位飛卿將軍身後是周以棠,不是那個讓她一見面就想捅死的曹寧,她沒辦法中立地將背後的好意與惡意都拎出來條分縷析。

  「吳姑娘他們也回來了。」李晟又道,「本想一起來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請去說話了,我聽說晨飛師兄……」

  周翡嘆了口氣。

  李晟掐拇指的動作陡然快了三分,好半晌,他才非常輕、非常克制地吐出口氣來,說道:「知道了,你休息吧。」

  說完,他便趕羊似的轟著李妍離開,李妍本來老大不願意,被她哥瞪了一眼,呵斥了一句「功練了嗎,還混」,立刻便灰溜溜地跑了。

  也不知這場大亂能激勵她多長時間。

  李晟卻在門口停頓了片刻,他伸手把住門框,逆著光回過頭來,一瞬間,他彷彿衝破了什麼禁忌似的,脫口對周翡說道:「你的刀很好。」

  周翡一愣,還以為他說的是望春山,一句習慣性的「喜歡你就拿走」堪堪到了舌尖,回過神來,又實在不捨得,只好將這句話週而復始地在嘴裡盤旋。

  誰知李晟下一句又道:「你練功的資質和悟性確實比我強,這麼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趕,總是追不上,挺不甘心的。」

  周翡:「……」

  李妍:「……」

  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全都見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見略同地認為李晟恐怕是吃錯了藥。

  李晟不耐煩地擺擺手,好像要將那些討人嫌的視線撥開似的,生硬地對周翡說道:「但是細想起來,其實那麼多不甘心,除了自欺欺人之外,都沒什麼用處,有用處的只有苦練。今天這話你聽了也不用太得意,現在你走在前面,十年、二十年之後可未必。」

  他一口氣將梗在心頭的話吐了出來,雖然有種詭異的痛快,卻也有種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自己的羞恥,最後一句每個字都是長著翅膀飛出去的,飛完,李晟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掉頭就走,全然不給周翡回答的餘地。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滅口,也一溜煙跑了。

  這對不靠譜的兄妹連門都沒給她關。

  周翡作為傷患,跟門外染上了秋意的小院寂寞地大眼瞪小眼片刻,被小風吹了個寒噤,實在沒辦法,只好勉強將自己撐起來,拿長刀當枴杖,一步一挪地親自去關。

  剛一走到門口,她就聽見了一陣笛聲。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轉折處有些瘖啞,可是吹笛人卻很有兩把刷子,不愧是將淫詞豔曲寫出名堂的高人,再粗製濫造的樂器到了他手裡,也能化腐朽為神奇,拿著這麼個粗製濫造的東西,偶爾還能耍幾個遊刃有餘的小花樣,露出一點無傷大雅的油滑。

  周翡靠在門框上,抬頭望去,只見謝允端坐樹梢,十分放鬆地靠著一根樹枝,隨風自動,非常愜意。

  周翡等他將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問道:「什麼曲子?」

  「離恨樓裡生離恨。」謝允笑道,「路上聽人唱過多少回了,怎麼還問?」

  周翡仔細琢磨了一下,好像確實是《離恨樓》裡的一段,只是別人吹拉彈唱起來都是一番生離別的淒風苦雨,到了他這,調子輕快不說,幾個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離恨」,有點像「滾蛋」,她一時沒聽出來。

  謝允含笑看著周翡,問道:「我來看看你,姑娘閨房讓進嗎?」

  周翡:「不讓。」

  謝允聞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嬉皮笑臉地一攏長袖,假模假樣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聽人說話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請,在下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多謝。」

  周翡:「……」

  謝允在她歎為觀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樣地進了屋,還順便拽過周翡手裡的長刀,拉著她的手腕來到床邊,反客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倆的交情,你何必到門口迎接?」

  他嘴上很賤,眼睛卻頗規矩,並不四下亂瞟——雖然周翡屋裡也確實沒什麼好瞟的。

  周翡默默觀察片刻,突然發現他有個十分有趣的特點,越是心裡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歡拿自己的臉皮耍著玩,反倒是心情放鬆的時候能正經說幾句人話。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幹什麼?我這麼英俊瀟灑,看多了得給錢的。」

  周翡道:「沒錢,你自己看回來吧。」

  謝允被她這與自己風格一脈相承的反擊撞得一愣:「你……」

  「你」了半天,他沒接上詞,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隨即他笑容漸收,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你有什麼想問我的話嗎?」

  周翡想問的太多了。

  譬如曹寧為什麼一副跟他很熟的樣子?谷天璇口中的「推雲掌」又是怎麼回事?他既然身負絕學,之前又怎麼會被一幫江湖宵小追得抱頭鼠竄?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

  然而這些話湧到嘴邊,她又一句一句地給嚥下去了,她看得出,謝允有此一問,只是實在瞞不下去了,其實並不想說,這會指定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鬼話連篇等著蒙她,問也白問。

  良久,周翡問道:「要打仗了嗎?」

  謝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彷彿驚愕於她挑了這麼個問題,好一會,才說道:「曹寧並非皇后之子。」

  周翡:「……」

  謝允答非所問,她一時沒聽懂裡面的因果關係。

  「曹仲昆乃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麼講究,納了個妓子做外室,懷了曹寧才給接回來做妾,這事頗不光彩,當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宮很不高興。那女人生下曹寧就一命嗚呼,這曹寧胎裡帶病,從小身形樣貌便異於常人——你也看見了。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還是當年有人動了手腳,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謝允說道,「據說因為他的出身和相貌,從小不討曹仲昆喜歡,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認這個兒子……偏偏此人並不庸碌,有過目成誦之能,十幾歲就辭了生父,要求到軍中歷練,曹仲昆不喜歡他,大概死了也不心疼,所以由著他去了,誰知此子雖然不能習武,卻頗長於兵法,接連立功,在軍中威望漸長。」

  周翡仍是一頭霧水,有些吃力地聽著這些宮闈秘事。

  「曹寧靠軍功入了曹仲昆的眼,」謝允道,「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位的,一直將兵權牢牢地把在手中,他不怕兒子有軍功,但是太子怕——你記得幾年前曾經有過曹仲昆病重的謠言麼?當時北斗藉機發難,北朝朝堂也被清洗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那只是偽帝的試探,但我懷疑那是真的,偽帝的年紀擺在那了,他能登上九五之尊,不代表他也能長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個一身軍功的弟弟,你會怎麼想?」

  周翡終於隱約明白點了什麼:「你是說……」

  「太子容不下他,反過來,曹寧也未必對太子毫無想法,此番揮師南下蜀中,曹寧看似是灰溜溜地無功而返,但經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開戰,對他來說反而是天大的好處。」謝允說道,「反倒是大昭,雖然也想收復北地、重回舊都,但此時動手未必是好時機,因為一來新政初見成效,正是積聚力量的時候,二來一旦曹仲昆身死,舊都新皇上位,北邊必有一場動盪,到時候趁虛而入,豈不更穩妥?甘棠先生慣使春風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線開戰,他更願意等待時機,挑起北朝內亂。」

  周翡抿了抿嘴唇。

  謝允太聰明了,她才問了一句,他就將她心裡壓著的疑慮看了個分分明明,此時娓娓道來,三言兩語便將她胸口的石頭推開了。

  周翡問道:「你不覺得我想得太多?」

  謝允靜靜地笑了起來:「寇丹、馬吉利先後背叛,你在重傷之下,居然還肯把那些東西託付給我……我覺得你想得太少。」

  他說著,將周翡那天塞進她手裡的那個絹布小包取出來放到她枕邊:「行了,總算我也能功成身退、物歸原主了,趕緊給你送過來,省得等會吳小姐過來你沒法交代。」

  謝允說完,好像撂下了一個包袱似的,站起來要走:「當年我問你一聲名字,你哥都不高興,再打擾你休息,他要過來轟我了,走了。」

  周翡下意識地叫住他:「哎……」

  謝允腳步一頓,垂下眼睫,那目光一時間幾乎是溫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為還有好多事沒問完,比如就算他本來就是個高手,出於什麼緣由在一直藏著掖著,為什麼那天突然暴露了呢?

  為了救她嗎?

  刀光劍影中那句「我其實可以帶你走」,以及春回小鎮裡印在她臉頰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著謝允,突然有點憋屈,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而謝允那孫子好像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謝允:「什麼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落腳?」

  「你們寨裡的客房。」謝允笑眯眯地說道,「貴地果然鐘靈毓秀,秋冬時分十分舒適,我打算多賴一陣子呢,你快點養傷,養好了帶我領略蜀中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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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7:4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第九十四章 亂局

  周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好像從李瑾容突然將她和李晟叫到秀山堂的那一刻開始,下山也好、遇到了那些人和那些事也好,都是她自己憑空臆想出來的。恍然夢迴,一睜開眼,她還在自己那個綠竹掩映的小屋裡,床板一年到頭總是潮濕,椅子倒了也沒人扶,桌上亂七八糟攤著一堆有用沒用的東西,用過從來不及時洗的筆硯經年日久地發了毛,即將長出嫵媚的頂傘蘑菇來,屋頂有幾塊活動的瓦片,讓她隨時能躥上房梁脫逃而出……

  直到她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

  周翡試著動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肩膀好像被人卸下來過,連帶著胸口、手臂,都是一陣難忍的悶痛,她忍不住低哼一聲,無意中在旁邊抓了一把,碰到了一件冰涼的東西。

  望春山。

  錯亂的記憶「轟」一聲在她心裡炸開,前因後果分分明明的排列整齊,周翡猛地坐起來……未果,重重摔回到枕頭上,險些重新摔暈過去。

  這時,門「吱呀」一下開了,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探進來,張望了一眼,還自以為小聲地說道:「沒醒呢,我看沒動靜。」

  「李……」周翡剛發出一聲,嗓子就好像被鈍斧劈開了,她忍著傷口疼,強行清了幾下,這才道,「李妍,滾進來。」

  李妍「哎呀」一聲,差點讓門檻絆個大馬趴,聞言連滾帶爬地衝撞進來:「阿翡!」

  此人咋咋呼呼想必不是不成熟與不懂事的表現,是天性。

  周翡一聽她叫喚就好生頭疼,幸好,有個熟悉的聲音解救了她:「李大狀,再嚷嚷就縫上你的嘴。」

  李妍:「……」

  周翡吃了一驚,順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了闊別已久的李晟。

  李晟已經將自己從花子一樣的尊容中整理了出來,然而他洗去了灰塵,洗不去憔悴,這少年人臉頰上最後一點鼓鼓的軟肉也熬乾了,面皮下透出堅硬的骨骼,長出了男人的模樣,乍一看還有些陌生。

  陌生的李晟穩重地衝她點了個頭,跟在李妍身後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

  李妍兩片嘴皮子幾乎不夠發揮,忙得上下翻飛,氣也不喘地衝周翡說道:「姐啊,要不是李晟遇上了姑姑,他們臨時趕回來,咱們現在屍骨上都要長蛆了!」

  周翡被她這一番展望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偽朝的那幫賊心爛肺的王八蛋,跑得倒快,將來要是落在姑奶奶手裡,一定把他們剁一鍋,燉了餵狗吃……」

  周翡十分艱難地從她滿嘴跑的大小馬車裡挑出有用的:「你說曹寧……」

  「跑了!」李妍氣不打一處來地說道,「你說那胖子,那麼大的一坨長腿的肉山,跑得比鑽天猴還快,姑父的人都已經到山下了,這都能讓他們逃跑!」

  周翡:「……」

  她正吃力地扶著望春山想坐起來,聞聽此言,當場鏽住了,暈頭腦脹地問道:「誰?我爹的人?」

  李晟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水,伸出兩根手指捏著李妍的後領將她拽開,把杯子遞給周翡,目光在陌生的長刀上一掃。

  「謝謝,」周翡接過來,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哥。」

  李晟掀衣擺在旁邊竹編的小凳上坐下,有條有理地解釋道:「行腳幫跟大昭朝廷一直有聯繫,這回行腳幫先行一步,南邊那邊隨後出了兵,我們往回趕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姑父的人——飛卿將軍聞煜你知道嗎?」

  周翡不但知道,還認識。

  「我們腳程快,因此先行一步,聞將軍他們本來是隨後就到,一上一下,正好能給那曹老二來個甕中捉鱉,沒想到我們剛衝上來,那曹老二就好像察覺到了什麼,虛晃一招直接衝下了山,差一點……還是讓他們跑了。」李晟話音十分平靜,雙手卻搭在膝頭,四指來回在自己的拇指上按著,好像借此平復什麼似的,頓了頓,他又說道,「沒抓到也沒關係,這筆債咱們遲早會討回來。」

  「你沒回來的時候,咱們上下崗哨總共六百七十多人,就剩下了一百來人,」李妍小聲說道,「留守寨中的四十八……四十七寨裡的前輩們傷亡過半。」

  李晟糾正道:「十之七八。」

  周翡料到了,否則像李妍這種一萬年出不了師的貨色,當時絕不會出現在最前線。但此時聽李晟說來,卻依然是觸目驚心。

  一時間,屋裡的三個人都沒吭聲。

  好一會,李晟才話音一轉,說道:「姑姑回來了,這些事你就不必多想了,我聽說姑父過一陣子也會回來。」

  周翡總算聽見了一點好消息,眼睛一亮:「真的,他要回家?」

  李晟卻沒怎麼見開懷,敷衍地一點頭,隨即皺眉道:「怕是要打仗了。」

  即使很多人認為曹家名不正言不順,他們還是站穩了狼煙四起的北半江山,所以他們別的本領不曉得,很能打是肯定的。而建元皇帝南下的時候只是個懵懂的小小少年,如今卻正值雄心勃勃的壯年,在梁紹、周以棠兩代人的盡心竭力下,勢力漸成,他大刀闊斧地改革了吏治與稅制,想必不是為了偏安一隅的。

  南北這兩年雖然勉強還算太平,但誰都知道,雙方終歸會有一戰,有個由頭就能一觸即發。

  上一次的短兵相接,雙方以衡山為據。

  這一回,四十八寨成了那個點燃炮火的捻子。

  那戰火會燒到蜀中嗎?

  周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衡山上那個空蕩蕩的密道,感覺天底下很多事都似曾相識,樁樁件件都彷彿前事的翻版。

  如果大當家回來得再晚一點,此處會不會也只剩下一處空蕩蕩的群山呢?

  四十八寨會變成另一個家家白日閉戶的衡山嗎?

  還有……

  剩下的部分周翡不敢想了。

  聞煜這個節骨眼上來,雖說差一點堵住曹寧,功敗垂成,但來得未免也太巧了。

  這位飛卿將軍身後是周以棠,不是那個讓她一見面就想捅死的曹寧,她沒辦法中立地將背後的好意與惡意都拎出來條分縷析。

  「吳姑娘他們也回來了。」李晟又道,「本想一起來看你,方才她被姑姑請去說話了,我聽說晨飛師兄……」

  周翡嘆了口氣。

  李晟掐拇指的動作陡然快了三分,好半晌,他才非常輕、非常克制地吐出口氣來,說道:「知道了,你休息吧。」

  說完,他便趕羊似的轟著李妍離開,李妍本來老大不願意,被她哥瞪了一眼,呵斥了一句「功練了嗎,還混」,立刻便灰溜溜地跑了。

  也不知這場大亂能激勵她多長時間。

  李晟卻在門口停頓了片刻,他伸手把住門框,逆著光回過頭來,一瞬間,他彷彿衝破了什麼禁忌似的,脫口對周翡說道:「你的刀很好。」

  周翡一愣,還以為他說的是望春山,一句習慣性的「喜歡你就拿走」堪堪到了舌尖,回過神來,又實在不捨得,只好將這句話週而復始地在嘴裡盤旋。

  誰知李晟下一句又道:「你練功的資質和悟性確實比我強,這麼多年,我一直在苦苦追趕,總是追不上,挺不甘心的。」

  周翡:「……」

  李妍:「……」

  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全都見鬼似的瞪向李晟,英雄所見略同地認為李晟恐怕是吃錯了藥。

  李晟不耐煩地擺擺手,好像要將那些討人嫌的視線撥開似的,生硬地對周翡說道:「但是細想起來,其實那麼多不甘心,除了自欺欺人之外,都沒什麼用處,有用處的只有苦練。今天這話你聽了也不用太得意,現在你走在前面,十年、二十年之後可未必。」

  他一口氣將梗在心頭的話吐了出來,雖然有種詭異的痛快,卻也有種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自己的羞恥,最後一句每個字都是長著翅膀飛出去的,飛完,李晟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掉頭就走,全然不給周翡回答的餘地。

  李妍唯恐自己知道得太多被李晟滅口,也一溜煙跑了。

  這對不靠譜的兄妹連門都沒給她關。

  周翡作為傷患,跟門外染上了秋意的小院寂寞地大眼瞪小眼片刻,被小風吹了個寒噤,實在沒辦法,只好勉強將自己撐起來,拿長刀當枴杖,一步一挪地親自去關。

  剛一走到門口,她就聽見了一陣笛聲。

  笛子不好,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轉折處有些瘖啞,可是吹笛人卻很有兩把刷子,不愧是將淫詞豔曲寫出名堂的高人,再粗製濫造的樂器到了他手裡,也能化腐朽為神奇,拿著這麼個粗製濫造的東西,偶爾還能耍幾個遊刃有餘的小花樣,露出一點無傷大雅的油滑。

  周翡靠在門框上,抬頭望去,只見謝允端坐樹梢,十分放鬆地靠著一根樹枝,隨風自動,非常愜意。

  周翡等他將一首曲子原原本本地吹完,才問道:「什麼曲子?」

  「離恨樓裡生離恨。」謝允笑道,「路上聽人唱過多少回了,怎麼還問?」

  周翡仔細琢磨了一下,好像確實是《離恨樓》裡的一段,只是別人吹拉彈唱起來都是一番生離別的淒風苦雨,到了他這,調子輕快不說,幾個尾音甚至十分俏皮,因此不大像「離恨」,有點像「滾蛋」,她一時沒聽出來。

  謝允含笑看著周翡,問道:「我來看看你,姑娘閨房讓進嗎?」

  周翡:「不讓。」

  謝允聞言,縱身從樹上跳下來,嬉皮笑臉地一攏長袖,假模假樣地作揖道:「唉,最近耳音不好,聽人說話老漏字——既然姑娘有請,在下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多謝。」

  周翡:「……」

  謝允在她歎為觀止的目光下,大模大樣地進了屋,還順便拽過周翡手裡的長刀,拉著她的手腕來到床邊,反客為主道:「躺下躺下,以咱倆的交情,你何必到門口迎接?」

  他嘴上很賤,眼睛卻頗規矩,並不四下亂瞟——雖然周翡屋裡也確實沒什麼好瞟的。

  周翡默默觀察片刻,突然發現他有個十分有趣的特點,越是心裡有事、越是不自在,他就越喜歡拿自己的臉皮耍著玩,反倒是心情放鬆的時候能正經說幾句人話。

  謝允察覺到她的目光:「你看我幹什麼?我這麼英俊瀟灑,看多了得給錢的。」

  周翡道:「沒錢,你自己看回來吧。」

  謝允被她這與自己風格一脈相承的反擊撞得一愣:「你……」

  「你」了半天,他沒接上詞,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隨即他笑容漸收,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笛子:「你有什麼想問我的話嗎?」

  周翡想問的太多了。

  譬如曹寧為什麼一副跟他很熟的樣子?谷天璇口中的「推雲掌」又是怎麼回事?他既然身負絕學,之前又怎麼會被一幫江湖宵小追得抱頭鼠竄?他在追查的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

  然而這些話湧到嘴邊,她又一句一句地給嚥下去了,她看得出,謝允有此一問,只是實在瞞不下去了,其實並不想說,這會指定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鬼話連篇等著蒙她,問也白問。

  良久,周翡問道:「要打仗了嗎?」

  謝允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彷彿驚愕於她挑了這麼個問題,好一會,才說道:「曹寧並非皇后之子。」

  周翡:「……」

  謝允答非所問,她一時沒聽懂裡面的因果關係。

  「曹仲昆乃是篡位上位,之前不怎麼講究,納了個妓子做外室,懷了曹寧才給接回來做妾,這事頗不光彩,當年的曹夫人,如今的北朝中宮很不高興。那女人生下曹寧就一命嗚呼,這曹寧胎裡帶病,從小身形樣貌便異於常人——你也看見了。到底是他天生命不好,還是當年有人動了手腳,這些就不得而知了。」

  謝允說道,「據說因為他的出身和相貌,從小不討曹仲昆喜歡,曹仲昆自己都不想承認這個兒子……偏偏此人並不庸碌,有過目成誦之能,十幾歲就辭了生父,要求到軍中歷練,曹仲昆不喜歡他,大概死了也不心疼,所以由著他去了,誰知此子雖然不能習武,卻頗長於兵法,接連立功,在軍中威望漸長。」

  周翡仍是一頭霧水,有些吃力地聽著這些宮闈秘事。

  「曹寧靠軍功入了曹仲昆的眼,」謝允道,「曹仲昆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位的,一直將兵權牢牢地把在手中,他不怕兒子有軍功,但是太子怕——你記得幾年前曾經有過曹仲昆病重的謠言麼?當時北斗藉機發難,北朝朝堂也被清洗了一遍,大家都知道那只是偽帝的試探,但我懷疑那是真的,偽帝的年紀擺在那了,他能登上九五之尊,不代表他也能長生不老——如果你是太子,有個一身軍功的弟弟,你會怎麼想?」

  周翡終於隱約明白點了什麼:「你是說……」

  「太子容不下他,反過來,曹寧也未必對太子毫無想法,此番揮師南下蜀中,曹寧看似是灰溜溜地無功而返,但經此一役,南北倘若就此開戰,對他來說反而是天大的好處。」謝允說道,「反倒是大昭,雖然也想收復北地、重回舊都,但此時動手未必是好時機,因為一來新政初見成效,正是積聚力量的時候,二來一旦曹仲昆身死,舊都新皇上位,北邊必有一場動盪,到時候趁虛而入,豈不更穩妥?甘棠先生慣使春風化雨的手段,比起全線開戰,他更願意等待時機,挑起北朝內亂。」

  周翡抿了抿嘴唇。

  謝允太聰明了,她才問了一句,他就將她心裡壓著的疑慮看了個分分明明,此時娓娓道來,三言兩語便將她胸口的石頭推開了。

  周翡問道:「你不覺得我想得太多?」

  謝允靜靜地笑了起來:「寇丹、馬吉利先後背叛,你在重傷之下,居然還肯把那些東西託付給我……我覺得你想得太少。」

  他說著,將周翡那天塞進她手裡的那個絹布小包取出來放到她枕邊:「行了,總算我也能功成身退、物歸原主了,趕緊給你送過來,省得等會吳小姐過來你沒法交代。」

  謝允說完,好像撂下了一個包袱似的,站起來要走:「當年我問你一聲名字,你哥都不高興,再打擾你休息,他要過來轟我了,走了。」

  周翡下意識地叫住他:「哎……」

  謝允腳步一頓,垂下眼睫,那目光一時間幾乎是溫柔的。

  周翡不想放他走,因為還有好多事沒問完,比如就算他本來就是個高手,出於什麼緣由在一直藏著掖著,為什麼那天突然暴露了呢?

  為了救她嗎?

  刀光劍影中那句「我其實可以帶你走」,以及春回小鎮裡印在她臉頰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著謝允,突然有點憋屈,因為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而謝允那孫子好像打算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謝允:「什麼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落腳?」

  「你們寨裡的客房。」謝允笑眯眯地說道,「貴地果然鐘靈毓秀,秋冬時分十分舒適,我打算多賴一陣子呢,你快點養傷,養好了帶我領略蜀中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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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8:0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九十六章 南下

  「走吧走吧,咱們家不是開善堂的。」店小二愁眉苦臉地將跪在門口的流民往外轟,「我說諸位父老們哪,我也瞧著你們可憐,可是小人我也就是個臭跑堂的,我說了不算,有什麼法子呢?趕快走吧,一會掌櫃的火氣上來,我也落不了好,你們也可憐可憐我呀……都上別家瞧瞧去吧!」

  這一年冬天,蓄勢了三年多的南北二朝再一次翻臉,幹起了仗,南來北往的流民好似給大水沖了洞穴的螞蟻,「呼啦啦」一下都出來了。

  邊境的老百姓們,往日裡是被壓在世道的下頭,吃苦受累,將大人們的錦衣玉食都扛在肩上,得彎著腰、貼著地,一點一點從石土縫隙裡往外扒糧食。

  如今,卻又集體漂到了世道上頭,像根基柔弱浮萍飛蓬,無處抓撓,稍有風吹草動,便得隨著狼煙黃土一起上天。

  當沉時浮,當浮時沉,想那螻蟻,百事百代,過得可不都是這樣的日子麼?

  客棧名為「頭一戶」,前院是兩層的小酒樓,後有院落,不負其名,算是本地最氣派的,門口的流民也格外多些,走了一波又來一波,趕都趕不走。

  店小二勸走了一幫,提著壺來給客人加水,有幾個鏢局模樣的黑衣漢子坐在大堂,旁邊放著一竿旗子,上面寫著鏢局的名號「興南」,幾個漢子個個都是一臉風霜,中間簇擁著一對細皮嫩肉的少年和少女。

  其中那位少年臉色不佳,面帶病容,間或還要咳嗽幾聲,不知是有傷還是病了。他往門口瞥了一眼,叫住小二,取出些許碎銀,對他說道:「旁人就算不管,那些個老弱婦孺也怪可憐的,好歹給人家拿點吃的,算我賬上便是。」

  少年想必是個不知疾苦的少爺,驟然開口,旁邊幾個隨從再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只好一臉不讚同地看著他。

  少女皺眉道:「哥!」

  那店小二賠了個笑臉,卻沒伸手去接錢,只對那少年說道:「多謝少爺——不是小人不識抬舉,只是您幾位住店,想必也是路過,不能常有,今日有您發善心可憐他們,過幾日您走了,他們可找誰去呢?不如催著他們緊著找活路是正經啊,這場仗還長著呢,剛開始,哪就到頭呢?」

  鏢局的少爺頭一回出門,一時好心,從未想過長遠,當場愣了愣。

  那店小二卻點頭哈腰地衝他作了作揖,撂下一句「有事您再吩咐我」,便一溜煙地被別的客人叫去了。

  「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數十年積累,一朝離亂,便分崩離析去,好似那瓷瓶落地也似的,江山遠近,儘是寥落——」

  老說書人用沙啞的聲音開了腔,聽在耳中,渾似生了鏽的鐵器反覆刮擦著碎瓷片,客棧四座一時安靜下來,便聽那老說書人重重地嘆了口氣,仰頭環顧四座,怒而一拍驚堂木,「啪」一聲脆響。

  角落裡有個早早穿上厚棉衣的客人,下巴縮在領子裡,看不清長相,就著這聲驚堂木,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跑上跑下的店小二,放下酒錢,將領子又往上拉了拉,悄然而去。

  店小二好不容易才忙完一圈,見此處有空桌,忙趕來收拾,順手將客人撂下的幾枚大子兒收了起來,誰知伸手一碰,他卻是悚然一驚,這銅錢上竟結著一層寒霜。

  兩天後,「頭一戶」客棧中迎來了幾個年輕客人。

  走在前頭的,是兩個年輕姑娘,大約是姐妹,互相挽著胳膊,年長些的戴著面紗,另一個不過十四五歲,鵝蛋臉大眼睛,看著還有幾分孩子氣。

  此地一天到晚除了流民就是跑江湖的,漂亮大姑娘並不常見,她們倆一進門,便有幾道明裡暗裡的視線射了過來,誰知緊接著便是一個臉黑如炭的漢子跟了進來,手中提著好霸氣的一把雁翅大環刀,那漢子環顧四周,將手中的長刀重重地一甩,冷哼了一聲,刀背上的鐵環被他內力所激,一時竟是響個不休,顯然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

  美色再好,也不如小命重要,那些個偷眼看的紛紛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下來,只敢用眼角瞟一眼。

  黑臉漢子身後還有人,因要將隨行車馬交給店家照顧,那兩人便耽擱了片刻方才進門。

  那是一個青年和一位穿了男裝的姑娘。

  姑娘約莫只是為了趕路方便,倒也並未刻意女扮男裝,頭上依然十分隨意地梳了條辮子,人是細細的一條,眉目清秀,臉頰蒼白,很有幾分大病過的柔弱模樣。

  可她走進來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麼,沒人敢像先前一樣明目張膽的打量。

  那姑娘身上有把刀,刀身略長,掛在少女腰間未免累贅,她便拎在手中,漆黑的刀鞘與素白的手背交相輝映,又詭異的渾然一體,但凡是有經驗的老江湖,一眼便能看出來那刀是見過血的,絕非初出茅廬的小青年拿出來哄人的貨色。

  來人正是周翡一行。

  這一路熱鬧,李妍李晟都跟出來了,前面戴著頭紗跟李妍走在一起是吳楚楚,還有個楊瑾留著路上逗悶子。

  那天周翡在四十八寨客房中偶然撞見楊瑾,立刻就想起此人跟行腳幫關係匪淺。

  她和謝允兩人護送吳楚楚回四十八寨,走得那麼小心翼翼,這廝居然能在她和謝允喬裝的時候堵住他們,這能耐算起來比他那聞名九州的「斷雁十三刀」還厲害。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楊瑾這麼個渾身上下寫滿了「快來利用我」的冤大頭在前,周翡頓時有了想法。

  她即興超常發揮,煞有介事地將寇丹為了「海天一色」反叛四十八寨添油加醋一番,還把青龍主與山川劍的舊恩怨等事一起兼容並包地編了進來,給楊瑾畫了一張神秘的大餅——

  「你肯定猜不出這『海天一色』是什麼,」周翡煞有介事地對楊瑾說道,「端王爺——南邊的那個告訴我,『海天一色』其實是一筆遺產,收容了無數或因天災、或因人禍分崩離析的門派遺物,包括大藥谷,我魚太師叔的『歸陽丹』就是這麼來的。除了大藥谷,其他門派武功典籍自然也是應有盡有,你想想山川劍的劍,再想想我外公的刀……是不是都有點博眾家之長、集大成者的意思?可惜端王沒說完就跑了,要想追查到底,我得先找到他。」

  楊瑾聽了個目瞪口呆,自動過濾了其他字眼,只剩下「典籍……我外公的刀……集大成者」這麼幾個詞了。

  周翡這種鬼話,哄李妍都糊弄不住,大概只夠忽悠忽悠楊瑾了。

  楊瑾其人,聽聞江湖上捕風捉影地傳出一個「南刀傳人」,連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便先行熱血上頭,尋死覓活地前來較量,斷然不能以常理度量。此人聽說一個「刀」字,耳朵能當場長兩寸,被周翡一番渲染,立即對「海天一色」充滿了嚮往,暈頭轉向地便被她拐下了山。

  吳楚楚跟來,則另有緣故。

  她雖知道周翡在胡說八道,但也知道她不是憑空胡謅——無論海天一色是什麼,都必然跟吳家關係匪淺,是害死她母親和弟弟的元兇。

  按理說,她從終南到四十八寨,一路腥風血雨,可謂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剛來又走,豈不折騰麼?

  但即便她只是個嬌嬌弱弱的閨閣小姐,便能以自己無能、沒用為由,心安理得地躲在蜀山中閉目塞聽麼?

  那縱然平安一世,苟且富貴,怎麼配為人子?

  吳楚楚聽了周翡對水波紋的轉述,發現刻著水波紋的東西正是她從小戴在身上的長命鎖,便當機立斷地將這東西託付給了李瑾容,帶著這玩意,她是仇天璣等人爭搶的香餑餑,交出去了,她就成了無牽無掛的一個孤女。

  吳小姐回自己院裡,給李大當家留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也跟著周翡跑了。

  有李妍這大喇叭在,他們的動靜自然瞞不了李晟。

  李晟受沖雲子之托,帶話回來,現在話已經帶到,眼看四十八寨有李瑾容坐鎮,又有南朝大軍駐紮,用不著他,李晟便也乾脆下山了,他放心不下那位教了他幾個月的老道士沖雲子,也不想再蝸居在長輩羽翼下自命不凡。

  至於李妍……那是以「不帶我,明天就給你們宣傳得舉世皆知,你們誰都走不了」的方式,死皮賴臉跟出來的添頭。

  行腳幫有「車船店腳牙」,論其「無孔不入」,比丐幫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僅是「店」一支,便能將大小酒樓客棧都納入眼線中,有楊瑾的面子和李妍身上那紅瑪瑙的五蝠令,行腳幫辦事很痛快。

  但謝允常年跟玄白二位先生鬥法,經驗十分豐富,尾巴不是那麼好抓。

  「頭一戶」的店小二趁著招呼他們落座點菜的功夫,在楊瑾耳邊悄聲道:「小人是藍色蝠的,那日小人多嘴,跟別的客人多說了幾句話,隔壁桌有個客人大概是聽出了點什麼,立刻便放下錢走了,小人回想起來,那人形貌似乎與您要找的『水貂』很像,而且對咱們幫裡人非常熟悉,不知准不准……哦,對,他還留下了這個。」

  店小二說著,取出銅錢,迎著眾人不解的目光,他壓低聲音解釋道:「這其實就是普通的大子兒,但那位客人留下的時候,錢上是生著一層寒霜的。」

  周翡眼皮一跳,一時間,謝允那格外冰涼的手,兩軍陣前曹寧那隱約的一句「你不要命了」,都匆匆從她眼前閃過,她忙追問道:「往哪邊去了?」

  店小二客客氣氣地回道:「恕小人無能,那便真不知道了。您看這麼著,這人在外面,不可能不住店、不坐車船對不對?衣食住行,咱們佔了半壁江山,您要找的人,再小心也有疏忽的時候,您稍安勿躁,那人前兩天剛走,這會未必走遠了,不如幾位現在客棧住下等等其他消息?」

  眾人也別無辦法,只好道了謝,打發走行腳幫的店小二。

  「我看他這是往南去了,」李晟沾了一點水,在桌上輕輕畫了一條線,疑惑道,「南邊有什麼?」

  沒人吭聲。

  周翡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熱水往嘴裡送去,莫名想起了那天在四十八寨山下,謝允同她說過的一句話。

  「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歡往南方跑,那些小客棧為了省錢,都不給你生火,萬一錯過了宿頭,還得住在四面漏風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曬太陽。」

  他裹著棉襖往南邊去,會不會只是去曬太陽的?

  不知為什麼,在這人人喧囂浮躁的亂局裡,周翡覺得這很像謝允能辦出來的事。

  「那咱們也去南邊玩?」李妍躍躍欲試,很不見外地用胳膊肘戳了楊瑾一下,「哎,黑炭,你們老家是不是在南疆,聽說你們連蟲子都吃,是真的嗎?」

  楊瑾差點讓她這毛手毛腳的一下把水碰灑了,轉頭怒視她。

  他還沒來得及發作,便聽門口有馬長嘶一聲,又有一幫人進了客棧。

  客棧中吃飯喝酒的都是一靜——只見來人個個身著黑色勁裝,頭上都戴了斗笠,齊刷刷往門口一站,凶神惡煞氣撲面而來,不像打尖也不像住店,倒像是來尋仇的。

  店小二愣了一下,忙擠出個笑臉迎了上去:「諸位客官,住店哪?住店的裡面請,還有房。」

  領頭的黑衣人漠然地越過他,直奔店裡,佔了三張桌子,一時間,臨街的上下兩層小樓地方好像都不夠用了。

  一側角落裡「興南鏢局」的人則謹慎地互相打起了眼色,幾個漢子站了起來,將那對兄妹護在中間。

  李妍好奇地伸長脖子看了一眼:「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周翡目光一掃,伸手輕輕敲了敲桌子。

  李妍問道:「幹嘛?」

  「一直沒顧上說,」周翡掀起眼皮撩了她一眼,說道,「今天得跟你約法三章。這回出門沒人護著你,在我眼皮底下,你要是敢像上次在邵陽一樣亂跑,我就打折你的腿。李妍,我警告你,別指望我也像……」

  她話音到此,不免一頓,將「像馬叔一樣慣著你」一句話含混地嚥了下去。

  周翡沒說出來,別人卻聽得出,李妍愣了愣,不知想起了什麼,有些低落地「哦」了一聲。

  「沒事不要找事,」周翡又意有所指地看了楊瑾一眼,「實在是手癢了想練練,我可以奉陪。」

  楊瑾冷哼了一聲,卻將扣在斷雁刀上的手放了回去,說道:「這些人是活人死人山的,我揍……見過一次。」

  李晟皺眉道:「哪一門下?」

  「玄武。」楊瑾道,「你看那個人的手。」

  「千里眼」李妍大眼睛「骨碌」一轉,便將一樓大堂盡收眼底,小聲匯報導:「我看見了,那個人手背上紋了個長著大尾巴的王八!」

  「乖,」李晟面無表情道,「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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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九十七章 玄武

  吳楚楚至今記得將他們逼到衡山密道中的鄭羅生,聽到「活人死人山」,先緊張地捏了捏衣角,說道:「和那個青龍主是一樣的麼?」

  周翡怕自己說得多了,吳楚楚反而不放心,便簡短地回道:「沒事,沒有鄭羅生那樣的高手。」

  比起當年兩眼一抹黑,連活人死人山是何方神聖都要沈天樞告知的周翡,李妍這「包打聽」的消息顯然靈光多了,她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說道:「我知道,聽說玄武主名叫做『丁魁』,非常不是東西,姐,他還揚言要找你給青龍主報仇呢!」

  周翡:「……」

  她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興高采烈的。

  李晟從桌子底下給了她一腳:「你唯恐別人不知道是吧?」

  李妍吐了吐舌頭,不敢提這茬了,只好轉向吳楚楚,對她說道:「沒事,等你把我教你的武功口訣練好了,咱就誰也不怕了。」

  此言一出,一張桌子上的剩下三人都驚了。

  周翡一口水嗆了出來:「娘啊,你還教別人?」

  楊瑾一本正經地皺眉道:「習武可不像寫字,倒插筆也沒事,出了岔子不是小事,怎能隨便誤人子弟?」

  李晟不客氣道:「李大狀,你還記得你姓什麼嗎?」

  李妍被這「三座大山」活活壓得矮了一截。

  吳楚楚忙出來打圓場,用眼神示意興南鏢局的方向,小聲道:「噓——你們看,那些人是不是跟那個什麼……玄武派的人有過節?」

  大堂下有些怕事的都悄悄走了,也就二樓還剩下點人,吳楚楚這一瞥並不突兀,因為還在座中的眾人也都在竊竊私語。

  只見那興南鏢局中間的少女憤然上前一步,從腰間抽出一對峨眉刺,指著樓下的玄武派說道:「青天白日裡追到客棧裡,公然劫鏢,還有沒有王法了!」

  眾人微微譁然。

  自古有鏢局押鏢,便自然免不了有人想劫,只是既然做的是攔路打劫的買賣,必是要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多半也不會透露名姓。

  誰知現如今,這劫道的反倒是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彷彿劫得很有理一樣,非但不屑掩藏身份,還追殺到人來人往的客棧中,反倒是苦主走投無路,求救無門,簡直怪哉。

  這一來是中原武林群龍無首,秩序崩亂的緣故,二來也是南北雙方戰事正緊,連朝廷也沒空管這些江湖仇殺。

  這樣的亂世裡,從來都是越惡便越得勢。

  楊瑾冷笑道:「報殺父之仇的都未必敢這麼有恃無恐,你們中原人真行。」

  「我們中原人不這樣,」周翡眼皮也不抬地說道,「中原王八才這樣。」

  她話音沒落,便聽樓下玄武派的領頭人笑道:「小丫頭片子,誰稀罕劫你們的鏢?咱們兄弟吃過見過,犯得上惦記你們那仨瓜倆棗?只不過看不慣你們給霍連濤那偽君子跑腿賣命,還臉大自稱南朝武林正統,特地來替天行道罷了。」

  李晟一聽「霍連濤」三個字,後背不由得挺直了,擺手沖李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只聽那玄武派的領頭人又得意洋洋地接著道:「霍家堡的當家人本來是霍老爺子,誰不知道霍連濤這家主之位是怎麼來的?這是人家家務事,倒也罷了。只是那區區一個北斗,尚未抵達岳陽,那霍連濤便自己先屁滾尿流地逃了,一把火燒死親兄,這是什麼臭不要臉的混賬東西?也好意思發什麼『征北英雄帖』?呸!我看不如叫『捧臭腳帖』!」

  興南鏢局一行人聞言自然怒罵不止。

  「你們若是識相,便將東西留下,滾回去跟霍連濤那老小子說,他那個什麼『捧臭腳大會』一定要如期開,弟兄們還等著前去攪局呢。」 玄武派的領頭人陰惻惻地一笑,隨即他突然連招呼都不打,人影一閃,竟已經躥到了二樓拐角處,伸手便向那寫著「興南」倆字的旗杆抓去,口中話音不斷,「武功稀鬆就算了,還有眼無珠,哈哈,你們要這旗何用,一併給了我吧!」

  走鏢的走得便是這一桿旗,走到哪亮到哪,這是名頭,也是臉面。要是哪個鏢局被人劫鏢,充其量賠錢、再賠上點聲譽罷了,可要是哪個鏢局被人拔了旗,那便是給人一巴掌扇在了臉上,特別是折在活人死人山這些魔頭手上,傳了出去,往後南半江山,便哪裡還有興南鏢局的立錐之地?

  那鏢局眾人一看便紅了眼,四五個漢子搶上前去,兵器齊出,奔著那玄武派的領頭人身上去了。

  那人大笑一聲,一隻腳踩在木頭扶手上,走轉騰挪、竟然頗為遊刃有餘。

  李晟漠然收回目光,對周翡等人說道:「霍連濤放火燒死親哥這事倒是真的,我親眼所見,那些魔頭不算扯淡,但怎麼……霍連濤喪家之犬似的從岳陽南奔,還真把自己當棵蔥了?當年山川劍都不敢自稱武林盟主,他算什麼東西?」

  李妍伸著脖子看了半晌,見那邊打得鑼鼓喧天,便問道:「哥,咱們真不管啊。」

  周翡道:「坐下吃你的飯。」

  李晟道:「狗咬狗,有什麼好管的?」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李晟為了「自己所見與周翡略同」,頓時頗為不爽,大爺似的沖周翡翻了個白眼。

  就在這時,那玄武派的人彷彿戲耍夠了,驀地從那木扶手翻了下去,猛鷹撲兔似的撲向其中一個鏢局的漢子,一把抓住那漢子手中的板斧,竟能以蠻力拉開,隨即一掌印上了那漢子胸口。

  那鏢師慘叫一聲,當即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臉上泛起可怖的青紫色,雙腿蹬了兩下,隨即形似瘋狂地伸手去扒自己的衣領,指甲摳進了肉裡竟也渾然不覺,他口中「呵呵」作響,不過片刻光景,已經沒了氣息,臨死時將自己佈滿血道子的前襟扒開,裡面竟有一個漆黑的掌印。

  那玄武派的黑衣人將雙手露了出來,只見他手上隱隱有光劃過,竟是帶了一雙極薄的手套,掌心處佈滿細得看不見的小刺,能輕易穿透布料衣襟,將淬的毒印在人皮肉上。這玩意就算跟毒掌比起來也是旁門左道——毒掌好歹還得自己煉化毒物入體、還得內力深厚才行,哪像這玩意省事?

  想那青龍主鄭羅生也是個成名已久的高手,與人對陣時也一樣是花樣百出,一身的雞零狗碎,比起雜耍賣藝的也不遑多讓,跟眼前玄武派的黑衣人這省事的毒掌異曲同工,這活人死人山實在是從上到下、一脈相承的上不得檯面。

  那被眾鏢師護在中間的少年少女同時大叫道:「胡四叔!」

  玄武派的領頭人一揮手,三張桌子的黑衣人全都站了起來,個個手上都有那帶刺的手套,領頭人冷冷的一笑,黑衣人們一擁而上,與興南鏢局的鏢師們鬥在一處,整個樓梯當即成了擂台,原本在樓梯口上看熱鬧的幾桌人抱頭鼠竄,掌櫃與店小二沒有一個膽敢上前勸阻。

  那少女撲在方才死了的鏢師屍體上,滿臉是淚地抬起頭來,說道:「你們與霍堡主有仇,大可以找他分說,我們不過是小小的生意人,受人之託押送貨物給霍家,又得罪你們什麼了?爾等不敢找上正主,便拿我們出氣,這算什麼?王法不管,道義不管,憑你們這等魔頭竟也能一手遮天,我……啊!」

  她話音沒落,又一個鏢師倒了下來,正好砸在了少女腳上,那鏢師也是一臉鐵青、中毒而亡。

  想也知道,活人死人山的魔頭們膽敢找上門來,說明根本沒把興南鏢局這些看著挺厲害的鏢師放在眼裡,雙方才交手不到數個回合,高下立判、強弱分明,鏢師們沒一回去便便潰不成軍,好幾個中了玄武派見血封喉的毒,都是連話都沒來得及交代一句,便斷了氣。

  少女雙目通紅,抽出峨眉雙刺便撲了上去。

  周翡冷眼旁觀,簡直要皺眉——這姑娘那點微末的功夫居然連李妍都不如,白瞎了那對峨眉刺。

  只見那少女雙刺直指兇手雙目,那玄武派的見狀都笑了,往後一錯步,輕易便隔著手套捏住了她的兵刃,少女本能去拔,對方的目光在她窈窕的身上一掃,突然眼露邪光,一鬆手道:「還你。」

  少女驟然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踉蹌了半步,那玄武派的人當即搶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衣襟,「嘶拉」一聲便撕了下來。

  刀劍聲中傳來少女驚慌的尖叫,周翡捏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那臉色蒼白的少年驟然失色,大叫一聲「阿瑩」,一個鏢師上前一步,試圖攔在那少女面前,卻遭到前後兩個玄武派的黑衣人阻擊,一時左支右絀,更多的黑衣人彷彿找到了什麼樂趣,紛紛向那少女圍了上去。

  周翡放下了筷子,一直分神留意戰局的李妍還以為她在催自己,忙低頭做扒飯狀,誰知就在她低頭的一瞬間,眼前突然有衣角閃過,李妍吃驚地抬起頭,發現方才呵斥她一套一套的李晟和周翡居然轉眼間都不在座位上了!

  四五個玄武派別的黑衣人將掌中小刺收斂,分別抓住那少女四肢,少女前襟裂開一大片,露出雪白的裡衣和肌膚來,活魚似的掙扎不休,卻無論如何都掙不出,她罵啞了嗓子,全身的血都往頭頂衝去,恨不能當場咬舌自盡。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聲輕響,接著,抓著她的手倏地鬆了,她整個人驟然失去依託,從空中摔了下去,卻沒觸地——有什麼托住了她。

  那托在她腰間的東西是一把又冷又硬的刀鞘,托住她的人吩咐道:「留神。」

  隨即一抖手腕,少女不由自主地往一側倒去,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客棧的木扶手,堪堪站定。

  她驚魂甫定地往地上一掃,見地上一片血跡,方才抓著她的幾條胳膊集體齊肘斷了,慘叫聲四起。

  周翡磕了磕望春山血槽裡的血跡,抬頭看了一眼慢了半步的李晟。

  李晟自動將其視為挑釁,氣結不已,黑著臉轉身迎上了正在對眾鏢師趕盡殺絕的玄武派黑衣人,將一腔火氣都發了出去。

  三顆米粒從李妍的筷子尖上滾了下來,她目瞪口呆地瞪著「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哥姐,說道:「不、不是說好了不惹事嗎?」

  楊瑾沒吭聲,一雙眼跟點著的燈籠似的,亮出足有十里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周翡的刀——不過幾個月,他覺得周翡的刀說不上進步神速,卻多出了某種莫測的感覺。

  周翡一刀斷四臂實在駭人,再加上一個怒氣衝衝的李晟,兩人一插手,戰局就像一端加了秤砣的秤桿,頃刻歪了過去,玄武派那領頭人一聲尖哨,下令停手,戒備地盯著周翡和李晟道:「什麼人敢管活人死人山的閒事?」

  周翡才不回答,簡單粗暴地問道:「死還是滾?」

  玄武派那領頭人顯然也是個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人物,臉上退意同戒備一樣明顯,可他混了這許多年,連對方的名號都不知道便夾著尾巴跑,也實在不像話,便硬梗著脖子道:「閣下是鐵了心要給霍連濤那枉顧人倫的偽君子當打手,與我玄武主為敵?」

  周翡只能容忍一個半人跟她唧唧歪歪地講理,一個是周以棠,半個是謝允——即便是謝允,叨叨起來沒完沒了的時候也得做好挨揍的準備——根本不想搭理這些多餘的人。

  眼見那手上紋個大王八的貨還待要說話,周翡突然招呼都不打,直接提刀上前,那人只見刀光一閃,悚然一驚,危急之下轉身要往身後的人堆裡鑽,以同儕為盾,周翡是獨自破過青龍主翻山蹈海陣的人,哪裡看不出這一點滑頭,她不知怎的便晃過了眼前礙事的人,腳下輕輕一轉,望春山如附骨之疽一般纏上了那玄武派領頭人的脖子,直接往前一送。

  這些活人死人山的魔頭們往日裡橫行霸道慣了,何曾見過這種話都不耐煩說,便直接提刀殺人的?一時都驚呆了,這才知道眼前這人「死還是滾」四個字的純度。

  頭頭都死了,沒人跟命過不去,方才還氣勢洶洶的黑衣人轉眼作鳥獸散,客棧中頃刻安寧了下來,徒留一股弱肉強食的血腥味。

  一別數年,周以棠言猶在耳——「取捨」乃是強者之道。

  周翡掃了一眼那眼圈通紅的鏢局少女,還刀入鞘,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微微嘆了口氣——謝允一路陪她返回蜀中,此時卻突然不告而別,除了那日為了救她使出了那什麼……「推雲掌」之外,彷彿沒別的緣由了。

  有什麼東西能讓一個人放棄他一直暗地追查的事?

  周翡雖然不願意妄下結論,卻也知道情況恐怕並不樂觀。

  要不是因為這個,她真的很想留在蜀中見她爹一面,跟他好好聊一聊那些以前她想不明白、這一年間卻嘗透了滋味的道理。

  許是她方才跟活人死人山的人動刀太過凶神惡煞,興南鏢局的一幫鏢師愣是沒敢上前同她說話,都轉向了李晟。

  李晟是個「窩裡橫」,只對自己人不假辭色,在外人面前非常之偽君子,三言兩語便和人家聊到了一處,約莫一頓飯的功夫才回來。

  他往桌上丟了個黑木雕的請柬:「你們先看看這個。」

  吳楚楚第一個反應過來,「啊」了一聲,說道:「這上面怎麼也有個水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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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8:3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九十八章 寒鴉聲

  普通請柬寫在紙上,霍連濤的請柬卻十分鋪張地刻在了木頭上,上面鏤空刻著時間地點,下面勾了一截詭異的水波紋圖案,和吳楚楚長命鎖上的非常像。

  李妍感嘆道:「這個霍堡主肯定很有錢。」

  楊瑾奇道:「不是說他一把火燒了自己家,逃難到南邊了嗎?怎麼還是很有錢?」

 「他要緊的東西早就送走了,岳陽的霍家堡就給沈天樞剩下一個空殼和一個傻大哥。」李晟隨口解釋道,他十指輕輕叩著桌子,過了一會,又說道,「那興南鏢局的總鏢頭朱慶,本是個頗為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一次走鏢遭人暗算,後脊樑骨受傷,至今只能癱在床上,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更不必說照看生意了。這朱慶一雙兒女都還不到十八,兄長叫做朱晨,就是剛才被他們鏢師護在中間的那個,從小身體不好,功夫練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那妹子朱小姐更是自小嬌生慣養,身手也就那麼回事,兄妹兩個突遭大變,也沒辦法,只能自己頂門立戶,幸虧一幫老鏢師厚道,還願意給他們撐門,鏢局這才能勉力支撐——前幾年霍家堡崛起的時候不是四處招攬人麼?聽說連活人死人山的木小喬都去了,朱家那兩兄妹便順勢依附了霍家,那霍連濤牛皮吹破天,根本就沒怎麼管過他們死活,這回活人死人山的雜碎搗亂找不著正主,反倒拿他們出氣,也是倒霉。」

  楊瑾聽罷,對亂世孤苦小兒女的遭遇沒什麼感慨,只是若有所思道:「聽說霍家腿法獨步天下,那麼這個霍連濤能網羅這麼多人投他麾下,武功必然是很厲害的?」

  周翡毛骨悚然道:「難道你還打算挑釁霍家堡?」

  楊瑾挺直了腰桿,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是挑戰。」

  跟一個滿腦子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南疆漢子說話實在費勁。

  「武功怎麼樣說不好。」周翡頓了一下,想起當時在木小喬那個山間地牢裡,謝允跟她說過的話。

  洞庭一帶的大小門派是怎麼沒落的,霍連濤又是怎麼趁機崛起的……

  周翡飛快地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當時受到戰火波及,再加上曹仲昆有意針對,洞庭一帶各大門派先後凋落,唯獨讓沉寂多年的霍家堡做大——為什麼?霍連濤既不是底蘊最深厚的,也不是武功最好的……」

  李晟從小就是個人精,一點就透,聞聽此言,立刻恍然大悟道:「但他一定是最有野心的,此人背後很可能有別的勢力。當時霍家堡剛一遭到北斗威脅,立刻就放火撤退,將自己大本營都甩了,除了說明他特別怕死之外,還有可能是他早就已經找好了退路,說不定計劃將霍家堡遷往南邊很久了,所以他背後的勢力很可能是……」

  周翡和吳楚楚對視一眼——謝允說過,「白先生」是他堂弟的人,他是建元皇帝的侄兒,那他的堂弟豈不是皇帝那老兒的皇子?

  吳楚楚先是點了一下頭,示意周翡和李晟的猜測都有理,隨即又搖了搖頭,敲了敲桌上的木請柬,暗示他們有事說事,別再揣度這些大人物的心計。他們仨僅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明白了其他人的意思,一時都默契地噤了聲,只剩下楊瑾李妍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李妍怕挨罵,憋著沒敢吭聲,楊瑾卻很實在地皺緊眉頭,說道:「不是剛才還在說霍連濤的武功厲害不厲害嗎?你們在扯什麼亂七八糟的?為什麼你們中原人老想這麼多事?好不痛快!」

  「……」周翡無語片刻,問道,「徐舵主是你什麼人?」

  楊瑾道:「哦,是我義父。早年他到我們擎雲溝來求過醫,我爹治好了他,那以後便經常有往來。」

  周翡真心實意地對他說道:「那你可一定要多跟你義父親近,有事多聽他老人家的。」

  不然遲早讓人稱斤賣了。

  楊瑾壓根沒聽懂她這句隱晦的擠兌,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實誠地點頭道:「那是自然。」

  李晟將木請柬反過來觀察了片刻,說道:「永州,正月——方才據咱們推斷,謝公子是往南去了,永州不也是這方向嗎?你們說,他有沒有可能是去那邊了?」

  這麼一說還真有可能!

  「再說說這個水波紋。」李晟數道,「現在就咱們知道的,吳將軍那裡有一個,霍家堡顯然也有一個。」

  「山川劍有一個,」周翡補充道,想起寇丹反叛的時候在洗墨江邊說過的話,又說道,「魚太師叔有沒有?我娘……不對,按時間算,應該是外公那也有一個。羽衣班不清楚,我覺得霓裳夫人很可能知道海天一色的一些內情。」

  「要是按著那一輩人算,霍連濤當時還狗屁不算呢,就算他現在手裡有水波紋,也該是老堡主留下來的。」李晟頓了頓,想起他目睹的那場大火,想起沖雲子和霍老堡主之間那種詭異的默契,又說道,「我總覺得齊門也應該有一個。」

  周翡聽到這裡,倏地一皺眉:「等等,我發現這裡面有個問題。」

  李晟嘆了口氣:「不錯。」

  李妍終於被他們倆這不知所云的對話逼瘋了:「勞駕,大哥,親姐,你倆能用人話交流嗎?」

  「就現在咱們知道的,最初拿著這個水波紋的人大多都死了,而且都沒有和繼任者說過其中內情。」吳楚楚小聲給她解釋道,「那長命鎖我從小就戴著,但我爹從來沒跟我說過它有什麼特異之處。山川劍死於非命,這不用說了,之後他的東西落到了鄭羅生手裡,鄭羅生到死都沒明白海天一色是怎麼回事。」

  「齊門和羽衣班不太瞭解,但寇丹如果在繼任鳴風樓掌門時就知道海天一色,她不會現在才反。」周翡說道,「我娘也一樣,倘若她不是完全蒙在鼓裡,當時肯定不會派晨飛師兄他們去接你們。」

  張晨飛太年輕了,他們那一隊人雖然常在江湖上行走,做的卻大多是跑腿的事,李瑾容不可能明知吳家人身上有要命的東西,還將弟子派去送死。

  「說回到這個霍連濤身上,」李晟道,「霍連濤這個人,心機深沉,很會自吹自擂、狐假虎威,但海天一色不比其他,他不可能傻到明知自己有個懷璧其罪的東西,還拿出來滿天下展覽招禍。這水波紋很可能是霍家堡堡主平時用的一樣信物,被不明內情的霍連濤當成了取代霍老堡主的憑證。」

  李妍聽了這前因後果,簡直一個頭變成八個大,滿城的鳥都飛過來圍著她腦袋轉了一圈。

  她絞盡腦汁地思考了片刻,將腦中原本涇渭分明的面和水和成了一團難捨難分的漿糊,只好無力地問道:「所以呢?你們說這一大堆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永州這回要熱鬧了。」李晟道,「霍連濤自以為來的都是來給他捧臭腳的,到時候恐怕會來一大批不速之客。」

  到如今都對海天一色垂涎三尺的活人死人山。

  還有北斗……

  李晟問道:「怎麼樣,我們去永州看看嗎?興南鏢局的人能把我們帶過去。」

  周翡剛開始沒表態,她對看熱鬧和裹亂都沒什麼興趣,但就在這天傍晚,「頭一戶」的店小二給楊瑾送來了一個消息。

  自從周翡確認,那個凍上了銅錢的奇人和可能就是謝允後,行腳幫找人的事明朗了很多——畢竟,找一個「眉眼什麼樣、多高多胖瘦的年輕公子」堪稱大海撈針,那貨隔三差五沒準還會喬裝改扮。

  但找一個摸哪哪涼的怪人可就容易多了。

  店小二說道:「是個黃色蝠的兄弟說的。」

  李妍沒懂,戳了戳楊瑾,楊瑾不耐煩地解釋道:「『黃色蝠』就是車馬行的。」

  「正是正是,」店小二點頭哈腰地笑道,「兄弟們傳信說見過這麼個人,日前自己買了馬車,出手十分闊綽,就是腦殼有病,說什麼也不肯讓人幫他趕車,非要親力親為。他們沒見過少爺不當非當車伕的,覺得有點奇怪,還派人小心地跟了一段,見他走的是往永州去的官道。」

  李妍一躍而起:「我去告訴阿翡!」

  周翡平日裡是「刀不離手」,即使出門在外,也和在四十八寨中做弟子那會一樣,早晨天不亮便起來練刀,練滿一個時辰,不打套路,來來回回就是枯燥的基本功,一點花哨也沒,等她練完,別人差不多也該起了。剩下一整天,她會沉浸在破雪刀裡,哪怕跑在路上,也會抽空在腦子裡反覆錘煉刀法。到了傍晚時分,則是她雷打不動的練內功時間,她就算不吃飯也不會忘了這一頓。

  可這一天傍晚,她卻沒在房中,李妍找了一圈,卻在前頭的酒樓裡找到了她,驚詫地發現她居然在閒坐!

  「周翡」和「閒坐」兩個詞,完全就是南轅北轍,互相不可能搭界的,李妍吃了一驚,十分憂慮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探周翡的額頭,懷疑她是傷口復發了,燒糊塗了。

  周翡頭也不回地便捏住了她的小爪子:「做什麼?」

  李妍忙屁顛屁顛地將店小二傳來的消息說了,周翡聽完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道:「知道了,咱們準備準備就走。」

  李妍還要再說什麼,卻見周翡豎起一根手指,衝她比劃了一個「閉嘴」的手勢。

  李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蕭條的大堂中,被玄武派的那些人打爛的桌椅尚未及清理出去,說書的沒來,來了唱小曲的,弦子受了潮,聽起來「嘎吱嘎吱」的,賣場的老頭品相不佳,門牙缺了一顆,哼唧起來總有點漏風。

  李妍奇道:「你就為了聽這個沒練功?這唱的什麼?」

  「《寒鴉聲》。」周翡低聲道。

  李妍聽也沒聽過,一頭霧水地在旁邊坐下來,屁股上長了釘子似的,左搖右晃半晌,方才聽出一點意味來。

  這段《寒鴉聲》非常十分新鮮,因為唱得並非王侯將相,也不是才子佳人,帶著些許妖魔鬼怪的傳說色彩,聽著深深叨叨的。

  主角是一個男人,流民之後,年幼時外族入侵,故鄉淪陷,迫不得已四處顛沛流離,因緣際會拜入一個老道門下,學得了一身刀槍不入的大本領,便懷著興復河山的心從了軍。

  這先頭的引子被那老頭用老邁的聲音唱出來,有說不出的蒼涼,吸引了不少因戰亂而流亡至此的流民駐足,老頭唱到他本領學成「乃是經天緯地一英才」的時候,手裡的弦子破了音,他調門沒上去,破鑼嗓子也跟著露了醜,將「英才」二字唱得分外諷刺滑稽。

  這位英才文武雙全,上陣殺敵,果然英勇無雙,很快便在軍中嶄露頭角,官拜參軍。

  參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受到了將軍的賞識,將他叫到身邊如此這般地表彰一遍,參軍倍受感動,涕淚齊下,跪在地上痛陳自己的身世與願景,將軍聽罷撫膺長嘆,給他官升一級,交給他三千前鋒,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敵軍精銳。一旦成功,便能奪回數座城池,將軍答應給前鋒請出首功。

  方才給賣場老頭那一嗓子唱笑了的眾人重新安靜下來,津津有味地等著聽這苦命人如何出將入相、功成名就。

  參軍為報將軍知遇之恩,自然肝腦塗地,埋伏三日,等來敵手。這一段金戈鐵馬,弦子錚鳴作響,老藝人竟沒演砸,李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卻誰知原來他們只是誘餌,那將軍忌憚參軍軍功,唯恐其將自己取而代之,便以這三千人性命為籌碼,誘敵前來,一石二鳥,攘內安外。參軍死到臨頭,卻忽然見天邊飛來群鴉,方才知道是師父派來救他性命,遂捨棄功名盔甲,隨群鴉而去,出家去也。

  李妍聽得目瞪口呆:「什麼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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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18:5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九十九章 齊聚

  「後面就更扯了,說那位參軍出家以後,整天跟烏鴉和骨頭架子為伍,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裡修煉,好不容易有點法術,時靈時不靈,有時候還被妖魔鬼怪追得滿山跑,經過千辛萬苦,最後偶遇了一幫少年打馬郊遊,自言自語了一句『緣分到了』,就得道成仙了!」隔著一輛馬車,都能聽見李妍喋喋不休的抱怨,「這就成仙了!聽說過嗎?早知道我應該專門帶一幫人到深山老林裡郊遊,碰見誰誰成仙,一千兩銀子碰一次,那咱們不就發了?唉,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說說,前面又是行軍打仗,又是國恥家醜的,跟這結局有什麼關係嗎?」

  周翡他們聲稱為了「湊熱鬧長見識」,蹭著興南鏢局的名頭,同行去永州。

  朱氏兄妹正求之不得——能多幾個高手同行,好歹不用再擔心那些活人死人山的雜碎追上來。

  李妍,吳楚楚和那位興南鏢局的女孩朱瑩坐的一輛馬車,跟在鏢師們和押送的紅貨之後,朱晨則陪著李晟他們騎馬緩行墊後。

  車馬走得不快,能聽見車裡吳楚楚輕輕柔柔地說道:「這些消遣都是以詞曲為先,故事還在其後,比這更離奇的也有呢,只要曲子好聽就行啦。」

  「不好聽啊!」李妍恨不能掏出一把辛酸淚來,嗷嗷叫道,「你不知道啊楚楚姐,那唱曲的老頭子豁牙露齒,咬字不清,不是琴跑調就是他跑調,我就為了看看這故事能扯出一個什麼樣的淡,活生生地在那聽他鋸了一個時辰的木頭!你看你看,昨天晚上豎起來的頭髮現在都沒下去呢!」

  李晟嘴角抽了幾下,對朱晨道:「舍妹年幼無知,見笑了。」

  朱晨笑道:「哪裡,李姑娘天真無邪,蠻難得的。」

  他說著,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聽見馬車裡李妍又不知嘰咕了一句什麼,幾個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連素日未曾開懷的朱瑩都輕鬆了不少。

  朱晨聽見小妹的聲音,有些欣慰,但隨即又不由得嘆了口氣——若是他也有一刀一劍橫行天下的本領,何至於要年方二八的妹子跟著出來餐風飲露、受盡欺凌?他想起自己本領低微,便覺前途渺茫,正自己滿心茫然沉鬱時,突然,前面走得好好的楊瑾毫無徵兆地抽出刀來,劈頭往旁邊周翡頭上砍去。

  朱晨吃了一驚,座下馬都跟著慌亂起來,腳步一陣錯亂,被旁邊李晟一把薅住轡頭方才拽住。

  李晟見怪不怪道:「沒事,別理這倆瘋子。」

  只見那好像一直在馬背上發呆的周翡連頭也沒抬,將望春山往肩上一扛,那長刀便倏地翹了起來,正好打偏了楊瑾的斷雁刀,同時,她整個人往後微微一仰,不等楊瑾變招,長刀便脫鞘而出,短短幾個呼吸間,她與楊瑾已經險而又險地過了七八招,分明是兩把長刀,卻招招不離周翡身旁半尺之內,她簡直好似被刀光包圍了。

  這搏命似的打法看得朱晨目瞪口呆,差點驚呼出口。

  連旁邊馬車裡的人都被這利器相撞的聲音驚動,三個姑娘都探出頭來——除了朱瑩比較震驚,吳楚楚和李妍只看了一眼就又縮回頭去,顯然也是已經習慣了。

  若說楊瑾的刀是「從一而終」,周翡的刀便是「反覆無常」。

  她幾乎一刻不停地在摸索,過幾天就會換一個風格,出刀的角度、力度與刀法,完全取決於楊瑾偷襲的時候,她腦子裡正在想什麼。

  這一日,周翡本來正在聚精會神地回憶鳴風牽機和紀雲沉「斷水纏絲」的區別和相通之處,被楊瑾驟然打斷,她使出來的刀法便帶著那二者的特點——輕靈、詭異、發黏,好像她手中拿的並不是一把長刀,而是一根千變萬化的頭髮絲,能隨意捲曲成不同的形狀,又在無聲之處給人致命一擊。

  楊瑾被這種「纏」法打得不耐煩,手中斷雁刀簡直快成了一道殘影。

  周翡突然仰面躺在馬背上,望春山使了個略微變形的「斬」字訣,招數變形,意思卻還在,「斬」字訣氣魄極大,將方才的黏糊一掃而空,毫無過度,兩相對比,簡直如同盤古一斧突然劈開混沌一樣,「嘡」一下撥開了楊瑾的斷雁刀。

  楊瑾最怕周翡說變招就變招,被她這陡然「翻臉」打了個措手不及,不由得微微往前一閃,就在這時,周翡倒提望春山的刀鞘,狠狠地往楊瑾的馬屁股上戳去。

  那馬本來任勞任怨地跑在路上,背上那倆貨這麼鬧騰都還沒來得及提意見,便驟然遭此無妄之災,簡直要氣得尥蹶子,當即仰面嘶鳴一聲,險些將楊瑾掀下去,暴跳如雷地往前衝去。

  饒是楊大俠斷雁刀快如疾風閃電,也不得不先手忙腳亂地安撫坐騎,好不容易坐穩了屁股,他憤然沖周翡嚷道:「能不能好好比武,你怎麼又耍詐!」

  周翡是直到在邵陽遇上楊瑾,方才知道刀術縱有千變萬化,也不代表劈砍撩刺的基本功不重要,他們四十八寨出身的人從小吃「百家飯」,看見好的本能便要學,自此以後,她便每天給自己加了一個時辰基本功的訓練,果然卓有成效,紮實了不少——但大概是邵陽一戰養成了習慣,只要跟她動手的人是楊瑾,周翡就總是忍不住弄出一點小花招來。

  楊瑾從來不負眾望,挖坑就跳,跳完必要怒髮衝冠,久而久之,這簡直成了周翡的樂趣。

  周翡好整以暇地將望春山還入鞘中:「誰讓你先偷襲的?」

  同行這一路,朱晨還從未見周翡說過話。

  只要有人領路,周翡就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刀法裡,一天十二個時辰,她有十個半都在琢磨自己的刀——朱晨一直當她是個脾氣古怪的高手,頭一次發現她居然也會玩笑打趣。

  方才打鬥時被楊瑾弄亂的一縷長髮落在耳邊,周翡隨意地往耳後一掖,露出少女好看的眉眼來,舒展而清秀。

  朱晨不由得看了許久,直到旁邊李晟跟他說話,他才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該盯著女孩一直看,連忙有些狼狽地收回視線。

  路程不長,除了楊瑾和周翡時而沒有預兆地「叮咣」互相砍一通之外,旅程堪稱和平,永州的地界很快便到了。

  自古永州多狀元,山水靈秀,自秦漢始建,城中透著森森的古意,戰火未曾波及到此地,永州相對比較平和,是個頗受文人騷客青睞之地。

  只不過現如今因有霍連濤這個人在此地興風作浪,來往這瀟湘古城之間的便都成了南腔北調的江湖人。

  大街上車水馬龍簡直堪稱擁擠,各大門派間有互相認識的,隔三差五還要互相打個招呼。

  路邊行乞的、路上趕車的,都說不定是丐幫、行腳幫的人,叫人不敢小覷,隨便一個拄著枴杖走過去的老頭都似乎身懷絕技。

  那些手持刀劍的大小門派來來往往簡直已經不新鮮——民間異人比比皆是。

  周翡他們隨著興南鏢局的人走進一家客棧,見店小二忙得腳不沾地,周翡隨便往座中一掃,便先注意到了三個人——有個一手提刀、一手領著隻猴的獨眼老漢,一個五大三粗、明顯是男扮女裝的中年男子,還有身後背著個籮筐,筐裡一堆毒蛇亂拱的青年。

  興南鏢局裡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鏢師,朱慶不能理事之後,便是由他來代「總鏢頭」,朱家兄妹都十分恭敬地叫他「林伯」。

  林伯常年走南闖北,見識頗廣,一路給朱晨四下指點:「領著猴的那個叫『猿老三』,男扮女裝的是他兄弟,叫做『猴五娘』,這倆人長於殺人,早年位躋四大刺客,可有些年頭沒露過面了,這回居然肯接霍家的『征北英雄帖』,來意著實叫人看不透。」

  天下聞名的刺客,周翡只聽說過有個「鳴風樓」,沒想到還分幫派,便不由得抬頭看了林伯一眼。

  朱晨非常有眼力勁兒地將她的疑惑問了出來:「林伯,四大刺客都有誰?」

  林伯一邊小聲交待年輕後輩們不要到處亂瞟,省得惹麻煩,一邊引著眾人上樓。

  到樓上坐定,他才對朱晨說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煙雨濃』,這說的是南北兩大刺客幫派……」

  周翡聽得心頭一跳,感覺都像熟人。

  果然,林伯接著說道:「……就是傳說中的『羽衣班』和當年的『鳴風樓』。」

  周翡有點震驚,她單知道霓裳夫人跟她手下一幫女孩子來無影去無蹤,沒料到她們竟然除了唱曲之外,還有人命買賣的副業!

  林伯道:「另外兩個,一個是獨來獨往的『黑判官』封無言,還有一個,便是這『猿猴雙刀』,都已經隱退好多年了。當年因為北斗天怒人怨,十個懸賞裡有八個都跟他們有干係,別的好說,四大刺客倘若都避而不接,實在對不住自己的名頭,可又不能真接——你們想想,連鳴風樓接了北邊的活,都鬧得最後被迫退隱四十八寨,其他人能討著好嗎?怎麼都是為難,聰明人便都急流勇退,順勢金盆洗手了。」

  後生們聽了一時都有些慼慼然。

  這時,李妍自來熟地問道:「老伯,那個背一筐小蛇的又是誰啊?」

  林伯「噫」了一聲:「你這女娃娃,倒是膽大,蛇也不怕麼?」

  李妍當然不怕,四十八寨常年潮濕多雨,又在山上,毒蟲毒蛇不說滿山爬,隔三差五地也總能見著幾條,偶爾長個口瘡什麼的,還能撈到個蛇羹吃一吃。

  「有什麼好怕?」李妍大喇喇地說道,「我還養過一條呢,後來叫姑姑發現,把我罵了一頓,給拿走了。」

  楊瑾聞言,面皮一緊,不動聲色地躲她遠了點。

  林伯年紀大了,看見李妍這種活寶一樣的半大孩子便喜歡得很,笑眯眯地給她解釋道:「那一位是『毒郎中』,名叫做應何從,他身上那一筐寶貝可不是你養著玩的,裡頭都是見血封喉的毒物。」

  李妍養的其實也是毒蛇,要不然李瑾容才不管她,只是這小丫頭雖然總是一副缺心少肺的樣子,卻是個爭寵和討人喜歡的好手,聽出林伯等人對這養蛇的「毒郎中」頗為忌憚,她便本能地沒提這茬,只是大驚小怪地「哇」了一聲,哄得林伯樂呵呵的,這才有點羨慕地偷偷透過樓梯,往那「毒郎中」的筐裡看了一眼。

  「毒郎中」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突然一抬頭,正好和李妍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這應何從面頰有些消瘦,長得眉目清秀,氣質略有些陰鬱,但總體是個蠻耐看的青年——只可惜大多數人見了他那一筐蛇,都不敢仔細看他,也便分辨不出他美醜。

  他一抬頭看見李妍,似乎也有些意外,沒料到是這麼小的一個女孩,一側的長眉輕輕挑動了一下,李妍也不知怎麼想的,衝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她正在呲牙傻笑,突然腦後一痛,李妍「哎喲」一聲:「李缺德,你打我幹嘛?」

  李晟往樓下瞥了一眼,見那毒郎中收回了視線,這才放下心來,沖李妍道:「嘴別咧那麼大,牙掉下去不好找。」

  李妍:「……」

  但凡她打得過,一定要在「李缺德」臉上撓出三條血口子。

  周翡從小聽他倆掐,在旁邊拾了個熟悉的樂子,嘴角剛露出一點笑意,旁邊便突然遞過一個白瓷的杯子。

  周翡一愣,偏頭望去,只見興南鏢局的那病秧子少主朱晨用開水燙了個杯子,又細細地拿絲絹擦乾淨了,順手遞給了她一個。朱晨驟然見她目光飄過來,彷彿嚇了好大一跳,慌慌張張地移開自己的視線,吭哧吭哧地將剩下幾個杯子也擦了,任勞任怨地分了一圈,始終沒敢抬頭。

  周翡有點莫名其妙,心道:「不就剁了四條胳膊麼,我有那麼嚇人?」

  就在她想說句什麼的時候,樓下突然飄來一串琵琶聲。

  林伯側耳聽了片刻,臉色倏地一變,一抬手按住朱晨的肩膀,將食指豎在嘴角。

  不但是他,客棧中不少人都戒備了起來,尤其是那猿老三手上的猴。

  這長了毛的小畜生受了刺激,躥上長板凳,張嘴大叫起來,好像企圖打斷琵琶聲。

  琵琶聲自顧自地響成了一串,周翡越聽越覺得熟悉,忍不住探出身去。

  門口傳來銀鈴似的笑聲,幾個女孩子率先進了客棧中,個個好似風中抖落露珠的花骨朵似的。

  吳楚楚:「呀,怎麼是……」

  隨即,一角裙裾飄進了客棧,有個人腳踩蓮花似的提步緩緩而入,來的居然是個熟人——霓裳夫人!

  望春山都是人家送的,看見了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周翡撂下一句「你們先坐」,便起身提步下了樓,剛站上樓梯,她便覺得樓下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腳步便是一頓。

  霓裳夫人看見了她,抬起尖削的下巴,沖周翡風情萬種地笑了一下,隨即便將視線轉向了那奇形怪狀的猿猴雙煞,她彎起一雙桃花眼,笑道:「猿三哥,好些年沒見,怎麼這小畜生見了我還是呲牙咧嘴?」

  猿老三還沒說什麼,那猴五娘便一扭八道彎地站起來,捏著嗓子道:「想是聞見狐狸精味,嗆著了。」

  霓裳夫人大笑,彷彿被罵得十分受用,她手下的女孩子們旁若無人地閃身進了客棧,嬉笑著佔了幾張桌子,旁邊不少人似乎對她們頗為忌憚,不由自主地退讓開了。

  樓下有出來有進去的,氣氛緊繃地亂成了一團。

  就在這時,一道頭戴斗笠的人影出現在門口,正是消失多日的謝允。

  謝允本是跟著羽衣班前來的,因為沒打算跟霓裳夫人相見,便將斗笠壓得很低,誰知還未走進來,先一眼看見了樓梯上站著的周翡。

  謝允腦子裡「嗡」一聲,空白了片刻。

  這水草精怎麼在這!

  他當時想也不想,掉頭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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