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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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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5:34 |顯示全部樓層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五十章 迂迴真相

  「來看看這個。」李晟就一根胳膊,夾著一大堆長劍鞘頗為不便,只好都扔在地上,「這種劍鞘那邊還有好多——我說這地方也真是絕了,隨便在哪片牆上靠一靠都能誤入個機關陣法,就算你學過些皮毛,也得給困在裡面半天出不來,回頭叫大家不要亂走。」

  周翡一條腿被北軍的箭射穿,腳不太敢沾地,只靠枴杖與單腿挪動,她懷疑自己蹲下就起不來,只好雙手撐在那木棍上,略彎著腰望去。

  楊瑾和應何從也都一起湊過來。

  楊瑾的斷雁刀砍得捲了刃,心疼之餘,還想找個臨時替代品,誰知將方才那地方翻了個遍,也沒找著一把劍,全是劍鞘,當下十分失望道:「這是什麼禁地?我看倒像個放雜物的地窖。」

  李晟將那幾把劍鞘正面朝上,排成一排:「看出了什麼?」

  周翡皺起眉,只見每一把劍鞘上竟然都有一個水波紋,同一個位置,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相傳山川劍也出自蓬萊那位陳大師之手,」李晟道,「然而劍本身已經早早遺失了,反倒是一把劍鞘留了下來。」

  「『山川劍』其實不是劍,指的是殷大俠本人,」周翡糾正道,她有點好奇一堆山川劍鞘是什麼樣,便用單腿和枴杖撐著,往李晟他們來路緩緩挪。

  李晟嘆了口氣:「過來吧,哥背你。」

  周翡衝他擺擺手,接著說道:「殷大俠一生不知換過多少把劍,都是些花錢請人打的貨色,銘都沒有,霓裳夫人的『飲沉雪』後來不是沒有交給殷大俠嗎?我想多半是她看見殷大俠後來隨便找陳大師買了一把的緣故?」

  應何從奇道:「這算什麼緣故?」

  周翡道:「陳大師當世名家,有些兵刃是別人定做的,譬如望春山和飲沉雪,都是能傳世的,還有一些就比較糊弄了,一鍋鐵隨便湊點下腳料便能打幾把,不甚用心,沒銘沒款,統一上個木頭鞘拿出去賣來補貼家用而已。我聽陳大師說,殷大俠買的就是那種『補貼家用』的劍,霓裳夫人後來該是懂了,以當年殷大俠的境界,倘若他拿著一把鐵片,那鐵片就是『山川劍』,無關其他,特以名劍相贈反倒顯得刻意……不過這都是我猜的,聽聽就算,當不得準。」

  說話間,他們一行人緩緩來到李晟他們方才去過的地方,只見那石壁上開了一道小門,裡面別有洞天,一眼看不到頭。

  「跟緊我,這裡頭是三層陣法疊加,變幻多端,我們方才給困在裡頭小一個時辰才摸出來。」李晟一邊說,一邊高高地舉起火把。

  應何從拎著一根山川劍鞘,說道:「那也就是說,殷大俠這把四方爭搶的山川劍鞘是後來另配的,不是出於陳大師之手——我在想一件事,殷沛曾經到過這裡,據說他沒得到涅槃蠱的時候武功十分低微,如果當時齊門前輩動手換了他身上的山川劍鞘,你說他會不會也無所察覺?」

  周翡愣了愣,因為木小喬曾經對她說過,如今海天一色的傳說越來越離譜,他們這些見證人開始後知後覺地想回收流傳到後人手裡的信物,殷沛先前武功不行,後來人品不行,齊門想要回收他手中的劍鞘也說得通。

  只是如果真是這樣,齊門的道長們未免有失磊落了。

  「唔,以假換真,不是沒這個可能。」周翡道,「但是假貨換一把就夠了吧,弄這麼多做什麼?」

  「劍鞘到底有什麼值得研究的?」楊瑾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話道,「我說,你們真是使刀使劍的人嗎?刀劍有好賴高下之分,劍鞘……劍鞘不就是一個盒子麼?這誰看得出真假來?你們中原劍客都流行買櫝還珠嗎?」

  周翡一挑眉:「了不起,南蠻,你還知道『買櫝還珠』這個詞?」

  「行了阿翡,你怎麼一睜眼就挑事——楊兄說得對,問題就在這了,」李晟將手中火把一晃,無數細小的塵埃從火苗中穿梭而過,發出「劈劈啪啪」的輕響,密道中曲折而令人困惑的小路到了盡頭,他們來到了一處小小的石室中。

  只見石室中放著幾口大箱子,裡頭堆滿了一模一樣的劍鞘。

  水波紋、做舊,連劍鞘上的細小傷痕都全無分別……別說是他們這些外人,恐怕就是殷沛親自過來,也得懵個一時片刻。

  李晟順手將火把插在牆上的凹槽裡,舉起兩張薄薄的紙:「每一把劍鞘上的水波紋都如出一轍,我和楊兄方才試過把水波紋拓印在紙上,你們看,可以完全重合。」

  應何從忽然道:「等等,那是什麼?」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角落中有什麼東西正反著光。

  楊瑾湊過去:「這是水玉還是冰……」

  「慢著,楊兄別動它!」李晟忙叫住他。

  只見牆角處有一塊分外光潔的小鏡,旁邊是一叢透明的水玉,個個生著棱角,光從牆上掛著的火把落下來,被小鏡反射,又穿過層層疊疊的水玉,剛好匯聚成一點,落在那幾口大箱旁邊一塊地磚上。

  李晟將牆上的火把摘下來,四處晃晃,變換了角度,穿過水玉的光頓時散漫起來,再不能聚攏成一束。

  「果然,方才我們進來的時候,楊兄一直替我舉著火把照亮。」李晟把火把重新仿如凹槽,火苗忽明忽滅,光也在隱隱晃動間忽有忽無,十分飄忽不定。

  應何從上前敲了敲地磚:「空的。」

  他說著,手指探入邊緣,輕輕一扣,竟將它掀了起來,從裡面拎出一封信出來。

  李晟:「小心!」

  「沒事,沒毒。」應何從將那封信湊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信封上寫了『賢侄殷沛親啟』——殷沛是不是從未見過這封信?」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信封拆開了,一目十行地掃過,忽然沉默下來,半晌,才將信遞給旁邊的李晟,低聲道:「抱歉,我剛才好像小人之心了。」

  楊瑾問道:「寫了什麼?」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應何從道,「這些劍鞘原本是給殷沛準備的,如果它們流出去,江湖中就會有無數把『山川劍鞘』,屆時誰也分不出真假……」

  周翡嘆道:「殷沛便好像水滴入海,安全了。」

  霍家慎獨方印在永州現身,鬧出了多大一場禍端?山川劍自然也一樣。

  那時殷沛被青龍餘孽所傷,喪家之犬一般被齊門收留救治,沖雲道長自然看得出他心胸狹隘,性情偏激,偏偏胎裡帶病,一身根骨根本難以習武。殷沛只當山川劍是先父留下的一件非常要緊的遺物,卻不知道「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他又沒有什麼自保的本領,來日山川劍鞘在他手裡,豈不好像小娃娃手中抱著金條?

  李晟看完了信,說道:「沖雲道長與殷沛提出過山川劍鞘由自己來保管,但殷沛好像誤會了什麼,激烈不許,沖雲道長不便再逼迫,只好退而求其次,想了這麼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可惜……」

  可惜沒來得及叫殷沛明白他一番苦心,殷沛的偏執與仇恨便喚醒了涅槃蠱蟲。

  山川劍後人,一生被「別有用心」包圍,他天生荏弱,向來無從反抗,便只好也以惡意揣測他人。

  幾個人無意中發現了這麼一個迂迴的真相,一時都是無言以對,一起靜默了片刻。

  好一會,應何從才又說道:「可你們不覺得奇怪麼?這麼一個劍鞘,不必大師,普通的工匠只要有模子,想複製多少個就複製多少個,你說,當年結盟海天一色的殷聞嵐用劍鞘——這個『盒子』當信物,會不會太兒戲了?」

  「兒戲的何止這一個,」李晟道,「霍家方印叫什麼,還記得麼?那一尊印叫做『慎獨』,你們不覺得這倆字一聽就像是某個人的私印閒章麼?至於什麼『堡主信物』云云,大家都是聽霍連濤自己說的。我一直想不通這事,霍家堡不就是老堡主帶著一群學藝的弟子們立的江湖門派麼?老堡主只是交友甚廣,從未以武林盟主自居過,眾人都來歸附於岳陽霍家也是前些年北斗廉貞死後的事了——所以霍老堡主當年沒事弄那麼大一塊信物幹嘛用?」

  「更兒戲的你還沒見過。」周翡道,「吳將軍的信物是楚楚的長命鎖,都不是金的,就一把不值錢的小銀鎖,我外公留下的那個更離譜,去年回家幫我娘整理舊物的時候,她給我看過一次,根本就是她小時候戴的鐲子,難看得要死,不瞞你們說,那圈細得連我都戴不進去,除了融了重新做個新東西,看不出來有什麼價值。寇丹要是知道她當年拚死拚活地找的就是這兩樣東西,大概能給氣活過來。」

  一塊自己把玩的閒章,一把裝劍的「盒子」,一隻不值錢的銀鎖,還有個女童的鐲子……他們幾人在世上最神秘的齊門禁地中,將如今江湖上最大的秘辛「海天一色」攤開來聊,越說越覺得離譜,好像傳說中的「海天一色」根本就是鬧著玩的。

  幾人面面相覷片刻,楊瑾匪夷所思道:「所以呢?別告訴我世上根本沒有『海天一色』這麼個東西。」

  「那不可能,海天一色肯定有。」應何從道,「山川劍、李老寨主的死法都有疑點,霍連濤陷害霍老堡主的毒是從哪來的,至今也是死無對證,吳費將軍死後,妻兒一直遭到北斗追殺,消息是怎麼洩露的?還有齊門,隱世多年,到底暴露了形跡,若說其中一件事是巧合,我信,但總不能這麼多事都是巧合吧。」

  應何從常年浸淫毒蛇與毒藥,多少也有些劍走偏鋒的意思,遇事也多聯想起陰謀詭計。

  「你是說這些前輩都是死於海天一色盟約,被人『滅口』。」周翡說道,「這一點我也想過,但後來覺得說不通,如果害死他們的,就是當年同他們訂下盟約的人,那個人手段必然非常厲害,他既然能殺人於無形,為什麼還任憑水波紋信物流落得到處都是?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不能坐視海天一色信物落到活人死人山的鄭羅生手上。」

  應何從一愣:「那倒也是。」

  楊瑾聽得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完全雲裡霧裡、不知所云。

  他便百無聊賴地四下溜躂,從旁邊拎起一根山川劍鞘,在手裡掂了掂,說道:「喂,你們說的老道士是不是有毛病?既然覺得那把劍鞘在殷沛手裡是個禍端,又不是貪那小子的東西,那當著他的面毀去,把話說清楚了不就行了?有話不直說,還弄出這許多沒用的東西……這些破爛流出去,殷沛是安全了,那什麼『海天一色』不是更要鬧得沸沸揚揚?多此一舉嘛。」

  其他三人聽了這話,全是一愣,各自若有所思地沉默下來。

  楊瑾又嚷嚷道:「我看這裡也沒什麼新鮮東西了,你們不是要找涅槃蠱的痕跡嗎?還去不去了?」

  他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地下山谷雖大,回音卻也很重。

  幾個人連忙從石洞中魚貫而出,李晟一搭周翡的肩頭,帶著她以輕功飛掠出去,朝尖叫聲處趕去。

  只見一群流民四處亂跑,不知怎麼都圍在一個角落裡。

  「怎麼回事?」李晟皺眉道,「不是不讓你們亂……」

  流民飛快地給他們讓出一條通路,李晟話音突然頓住——只見那裡的石壁內陷,大概誰不小心觸動,露出裡面一條小路……

  裡面躺著一具形容可怖的乾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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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5:49 |顯示全部樓層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五十一章 山中

  尖叫的人是那個少年小虎,他姐姐春姑當時隨口吩咐了一句,叫他去找李晟,結果那小孩悶頭轉向,一跑開就迷了路,誤打誤撞,不小心撞開了一道暗門,正好趕上和乾屍大眼瞪小眼。

  「勞駕,讓一讓。」應何從上前,半蹲下來仔細查看那具乾屍,他袖中貼身養的蛇好奇地緩緩露出了一個小腦袋,往外張望了一眼,緊接著,好像遭遇了什麼天敵,小蛇倏地一僵,屁滾尿流地縮回了毒郎中的袖子。

  那屍體身上落了一層塵土,然而皮膚表面卻居然沒有腐爛,一層薄薄的皮緊貼在骨架上,清晰地勾勒出關節與骨頭的形狀。

  「男的,練過類似八卦掌之類的功夫,看樣子年紀不小。」應何從翻了翻屍體周身幾大要害處,卻沒找到明顯傷口,正有些疑惑。

  李晟便說道:「你看看他的手腳有沒有破口。」

  「你是說……」應何從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微微睜大了眼睛,趕忙翻開那乾屍的手,見乾屍手背處竟有一條三寸長的破口,乾癟的人皮虛虛地搭在手骨上,像個給耗子咬破的面口袋,應何從又將乾屍翻過來,見他後頸處有另一條同樣的破口,「涅槃蠱。」

  「嗯,據說殷沛放出涅槃蠱後,便以那毒物殺了聞訊趕來的沖雲道長。」李晟輕聲道,他端著一條胳膊半跪下來,翻過乾屍的臉,仔細辨認著那人變形的五官,好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他終於放棄,緩緩搖頭道,「變形太厲害了,我也認不出這人到底是不是沖雲道長。」

  應何從冷笑道:「我泱泱九州浩然之地,還真是盛產中山之狼。」

  李晟知道他尖酸刻薄,便也不同他議論,只擺手道:「不管是誰,咱們既然遇見了,便請他入土為安吧。」

  眾人便一起在李晟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避開齊門禁地中品種繁多的陣法,挑地方挖了個坑,將乾屍埋了下去。

  周翡行動不便,便給趕到一邊,乾看著別人看人挖坑也沒什麼意思,她便單手拎著枴杖,自己舉著一根火把,走進那掉出乾屍的暗門中,她穿過一條狹長的小路,發現裡面深邃得不可思議,足有七道石門,牆上機關已經被人破壞,但裸露出來的部分已經叫她眼花繚亂。

  如果不是殷沛闖進來過,此地還真不容易進來,周翡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微微戒備起來。

  七道石門之後,有一個幽暗的石洞,她將火把高高舉起,同時,眼睛頗為不適地眯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錯覺,剛一進入這石洞中,一股濃重的陰冷氣息便撲面而來,這方方正正的石室裡詭異非常,牆上、頂上,全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知是什麼鬼畫符,周翡一個也不認得,只覺得那些字好像爬蟲一樣棲身於石頭裡,正冷冷地盯著膽敢闖入的外人。

  石室門口陳列著五個一人多高的石像,頭頂人面,脖頸以下卻分別連在五毒身上,蛇蠍之尾栩栩如生,人面上或嗔或喜,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

  周翡與那幾尊石像面面相覷,一時愣是沒敢往裡走。

  「這是『巫毒五聖』。」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說道,「關外的邪神,篤信巫術的邊民供奉以求不受毒蟲戕害……不過後來被『涅槃神教』那群雜碎們借來裝神弄鬼用了。」

  周翡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

  應何從順手從她手裡抽走火把,邁步走入石室中,他兩條腿一邁不要緊,身上那條小蛇直接瘋了,嚇得當場背主,閃電似的從他領口躥了出來,「啪嗒」一下摔在地上,將自己扭出了十八彎,玩命往洞口衝去。

  周翡一抬手以枴杖按住毒蛇七寸,挑起來拎在手裡,細細的小蛇在她手裡瘋狂地擺著尾巴,這要是個人,大概已經瘋狂喊「救命」了。

  「我看你還是先出來吧,」周翡皺眉道,「你這蛇連火和雄黃都不怕,現在居然嚇成這幅熊樣,這石室裡別是有什麼古怪。」

  「哦,沒關係,」應何從繞著幾尊邪神石像轉了幾圈,漫不經心地說道,「此地應該是存放過涅槃蠱母的密室,母蟲活著的時候,身上有黏液留下,這蠱太毒,離開以後好多年尋常蟲蟻蛇蠍之流也不敢靠近,這石室裡反而比外面還乾淨些。」

  周翡感覺手裡一沉,發現那條「熊樣」的蛇居然將尾巴往下一垂,不動了,一時看不出是死了還是暈了,她還道是自己手勁太大了,連忙鬆了手指道:「哎,你這蛇……」

  話沒說完,那小蛇「跐溜」一下從她手裡躥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奔逃而去——這小畜生裝死裝得還挺逼真!

  「不要緊,它一會自己會來找我。」應何從挽起袖子,墊著腳撫上石壁上的刻字,喃喃道,「這好像是……『古巫毒陰文』。」

  周翡:「什麼?」

  「涅槃蠱在那個烏煙瘴氣的涅槃神教之前,最早出現在關外一處『巫毒』的古墓中,據說那墓穴裡頭也刻滿了這種文字,牆上以公雞血畫滿了古怪的圖騰,但年代太久遠,想必他們那一族人也死光了,這些爬蟲一樣的文字沒人認得,呂國師便簡單將其稱作『古巫毒陰文』。」應何從伸手抹了一把牆上的血跡,湊在鼻尖聞了聞,「真是血。」

  「沒人認識,」周翡指了指牆面,「那這些是鬼刻的?」

  應何從沒吭聲,兀自走到石室中間,發現最裡頭立著一台香案,上面供奉著一個模樣古怪的八角盒子,應何從伸手按住盒蓋,試著輕輕一擰——那盒蓋竟然是活動的,一碰就掉。

  同時,一股白煙猛地從打開的盒蓋裡升騰起來,周翡眼疾手快地將手中枴杖當成了長刀,一下勾住應何從的後脖頸,將他拖了回來:「你怎麼什麼都亂碰!」

  盒子裡的白煙好似一股彌留的怨魂,氣勢洶洶地衝向石室頂端,繼而倏地散了,只見空蕩蕩的八角盒子裡有一塊絹布,上面被壓出了一隻蟲子的形狀。

  應何從可能覺得自己百毒不侵,又要伸手,被周翡一拐打開。

  毒郎中有些委屈地摀住自己的手背,偷偷看了周翡一眼,卻沒吭聲。

  「閃開。」周翡瘸著上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枴杖尖將那塊絹布挑了出來。

  那絹布約莫有三尺見方,周翡將其打開後平攤到地面,見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那字跡非常規整,乃至於有些清秀。

  應何從舉過火把,念道:「余自幼失怙,承師門大恩,名余以『潤』,養吾身,傳吾道,弱冠之年出師,性輕浮而沾沾自喜,以為有所成,言必及『天下』,語不離『萬民』……」

  應何從的眼睛倏地亮了,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整個人幾乎趴在那塊絹布上:「這是呂國師的真跡!」

  呂潤在後面花了洋洋灑灑數百字,寫了自己因緣際會的生平。語氣很正常,字跡更是橫平豎直、佈局優美,內容卻神神叨叨的,三句不離「求仙」與「超脫」的那一套。

  「他說他曾經去找過當年的巫毒墓和涅槃神教舊址,然後在藥谷中花了數年的功夫,鑽研古巫毒陰文,為的是……」應何從話音一頓,皺起長眉,說道,「找尋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術。」

  「這種廢話跳過去,」周翡道,「然後呢?他研究了那麼多古巫毒文,研究出什麼了?那涅槃蠱總有什麼用處吧,否則齊門為什麼要將這禍根保存這麼多年?」

  「余虛度光陰六十載,至此浮生將歇,大夢方醒,乃知余以寸陰之短,憂百代之長,以螻蟻之微,悲天地茫茫,何足道哉,徒增笑耳。」應何從小聲念道,「小小邊民毒蟲,不過寄生傳功所用之旁門,竟也能驅人作怪,裝神弄鬼,可笑,可笑!然其毒液倒也有些妙用,可令百毒退避,此地雖清淨,但蟲蠍甚眾,眾小友久居於此,常受濕寒二毒之苦,以至經脈凝滯,可以毒液少許,輔陰陽二氣之法以祛之,毒蟲天性陰險,萬望慎之……哎,你幹什麼?」

  周翡不待他唸完,便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方才還一步一挪,此時竟一隻手將應何從拎了起來,逼問道:「能令百毒退避是什麼意思?」

  應何從艱難地活動了一下脖子:「字面意思……以毒攻毒你沒聽說過嗎?快放開我!」

  周翡的手指卻收得更緊了,飛快地問道:「你在永州時以前也這麼說過『透骨青』,你說它是百毒之首,中了透骨青的人不必擔心其他……所以透骨青遇到涅槃蠱毒會怎麼樣?」

  「透骨青?」應何從一愣,「那個人還沒死?」

  周翡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說人話。」

  「這……沒試過,」應何從道,「難……咳……難說。」

  周翡沉默片刻,突然將他一扔,扭頭就走,她乾脆連枴杖也不管了,風馳電掣地單腿從七道門裡蹦了出去,一把將指揮挖坑的李晟拖了起來:「你隨便捲起來的那隻涅槃蠱母呢?快快,先給我,還有,這裡肯定還有別的暗門,都翻出來,找找齊門禁地裡有沒有關於『陰陽二氣』的記載。」

  趕上來的應何從聞聽此言,震驚道:「什麼,涅槃蠱母在你身上?不可能!」

  李晟被周翡催得慌裡慌張地翻找了半天,才從一個貼身的小包裹裡找出那隻用舊衣服裹住的涅槃蠱母,三個人一起蹲在地上,盯著那隻被周翡一刀劈了的母蟲。

  「怪不得我的蛇都沒感覺到,」應何從眯起眼盯著蟲身上的刀口,「原來已經死得這麼透了。周大俠,看這刀口……是你殺的?」

  周翡方才從密道裡一路蹦出來,把腰間的傷口給蹦裂了,這會血水與應氏獨門的金瘡藥混在一起,著實是又疼又癢,那滋味簡直能讓人直接升天,她憋著一臉難以言喻的痛苦,說道:「別提了,我現在就想給它償命。」

  應何從皺著眉拎起死無全屍的母蟲。

  周翡緊張地手心冒出了汗,問道:「怎麼樣,呂國師遺書中提到的毒液還有嗎?」

  應何從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這話問得,母蟲都死成乾了,哪找毒液去?你還不如去當年斬殺蠱蟲的地方把地皮刮下來。」

  周翡的心倏地沉了下去,胸口好像被一隻冰冷的鐵鎚敲了一下。

  應何從拎著涅槃母蠱的屍體,嘮嘮叨叨地又說了些什麼,周翡一概聽不見了。

  忽然之間,她心裡莫名想起方才呂潤遺書中的一句話:「萬物為芻狗,唯人自作多情,自許靈智,焉知其實為六道之畜!造化何其毒也。」

  周翡從來是做得多想得少,也著實還沒到沉迷命理之說的年紀,可是忽然間,她便無端想起寨中那些時常將「吉凶」掛在嘴邊的長輩。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觸碰到了所謂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為什麼偏偏是她親手劈了涅槃蠱呢?

  為什麼偏偏是她殺了涅槃蠱之後,才得以進入齊門禁地,找到呂國師的遺書呢?

  這世上是否有個不可忤逆的造化,義無反顧地往那個業已注定的結果狂奔而去,任憑凡人怎麼掙扎,都終歸無計可施呢?

  在數萬敵軍的山谷中,周翡毫無畏懼,甚至對李晟斷言自己必不會死,可是如今避入安全的地方,她反而有股無法壓制的顫慄自心裡油然而生。她身上本就有兩股真氣,雖有內傷,卻在醒來之後便不斷自主循環自癒,此時突然之間氣海好似枯竭一般,要不是經脈受傷頗為虛弱,竟隱隱有走火入魔的徵兆。

  李晟最早看出她臉色不對,忙一抬手打斷應何從:「等等再說……阿翡?」

  周翡木然垂下目光,看了他一眼。

  李晟小心地打量著她的臉色:「你……沒事吧?」

  周翡沒吭聲。

  李晟忙用他那件舊衣服將蟲屍蓋住,蒼白地說道:「這個……謝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區區一條蠱蟲,也未必真能有什麼用,反正現在外面都是北軍,咱們也出不去,正好在姑父他們來之前將這禁地好好翻找翻找,說不定……」

  周翡道:「哦。」

  她說完,不再看李晟,自己晃了兩下站穩,兀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眾人在齊門禁地裡一躲,就躲了大半個月,此間不見天日,待久了叫人有種晨昏不辨、晝夜不分的錯覺,李晟每天帶人搜索禁地中的密道暗門,找一個地方便用小木籤標識出來,偶爾翻出個什麼都要和周翡念叨。

  周翡卻都是淡淡地沒什麼反應,每天就只是坐在一面寫滿了缺筆少畫的《道德經》牆前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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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五十二章 福禍

  狼藉一片的山谷中,陸搖光所在的中軍帳前整個被齊門的大機關送上了天。

  此一役,數萬北軍雖不至於傷筋動骨,但也被這突然變臉的詭異山谷鬧得頗為焦頭爛額。

  陸搖光武功高強,當個急先鋒綽綽有餘,但叫他統帥一方,那就差太遠了,他借周翡之手弄死谷天璇,一時是痛快了,等把谷天璇紮成了一隻刺蝟,陸搖光才發現自己對谷中大軍失去了控制。

  此番過密道、集結兵力於敵後的計劃本可謂天衣無縫,偏偏臨到頭來這許多意外,陸搖光恨得差點咬碎一口牙,一個偏將還不知死活地湊過來說道:「陸大人,事不宜遲,我看咱們還是儘早將此地事故上報端王殿下吧……陸大人!」

  陸搖光一掌將那偏將搡到一邊,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

  他面色陰沉地瞪著滿山谷起伏突出的機關,一字一頓道:「我非得將這幾個小崽子抓出來不可!」

  那偏將聞言大驚,他們深入敵後,本就是兵行險招,眼看位置已經暴露,不說立刻給端王曹寧送信補救,提前動兵打周存一個措手不及,他居然還要跟那幾個管閒事的的江湖人槓上,這腦子裡的水足夠灌滿洞庭湖了!

  那偏將連滾帶爬地撲到陸搖光腳下:「大人三思,軍機延誤不得啊!」

  陸搖光心說道:「谷天璇那小子慣會靠著端王溜鬚拍馬,今日這麼多人看見我下令射殺他,回頭那胖子問起,我未必能落得好處,就算這時候給端王送信補救,疏漏也已經釀成,倘或順利,自然是端王算無遺策,但若要出什麼差錯,罪名還不是要落到我頭上?」

  他這樣一想,便一腳踹開那偏將,冷冷地說道:「你懂個屁,那當那幾個小崽子觸碰谷中機關是誤打誤撞麼?此事分明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必是那姓周的暗中使人裝作流民,引我們上當,將我等分兵兩路,逐個擊破,端王殿下上當了!」

  那偏將聽得目瞪口呆。

  陸搖光又道:「這事中,我軍內部必有內奸,我說堂堂北斗巨門,怎會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扣下綁走,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麼?如今那內奸雖已被亂箭射死,我們也落入如此境地,我看事到如今,非得兵出奇招不可——既然周存豁出自家後輩來此,那我們就叫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來人,我不信他們帶著那一堆老弱病殘能跑遠,那機關不是沉入地下了嗎?給我挖!掘地三尺,不信挖不出他們來!」

  此時,齊門禁地中卻是一片靜謐,眾人跟著李晟到處探查禁地中的密道,小虎拿著一把木籤,李晟走到哪,他就往哪裡插簽子。

  周翡則在面壁。

  她時常一個人孤身在外,偶有情緒起伏,常常無處排解。她從小見慣了父親克己內斂,大當家又頗為嚴厲,因此學不來尋常江湖人大喊大叫、醉生夢死那一套,即便偶爾喝一碗酒水,也大多為了暖身,從未貪過杯,久而久之,周翡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每有無從排解之鬱結,便去練功。

  練的大多是刀法,破雪刀雖然變幻多端,但無論走的是「溫潤無鋒」還是「縹緲無常」的路子,它骨子裡都有一股名門正派一脈相承的精氣神。

  尚武、向上、不屈、自成風骨。

  人在演繹刀法,刀法也在影響人,往往一套酣暢淋漓的刀法走下來,周翡心裡那點鬱鬱也就煙消雲散了。

  可是此時,周翡碎遮已損,手裡只剩一根助步的木棍,她試著以棍代刀,隨手揮出去的依然是千錘百煉過的破雪刀法,招式閉著眼也不會有一點差錯,但那味道卻變了。

  不知是不是她重傷之下氣血有虧,她的刀法突然變得死氣沉沉,叫人提不起一點勁頭來。

  周翡便乾脆拋掉了那根木棍,整日裡坐在山岩前面壁打坐,梳理內息,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恍惚幾日下來,腦子裡空空如也,倒好似將破雪刀忘乾淨了。

  周翡百無聊賴地盯著隱藏在《道德經》裡的齊物訣——只敢看前半部分,後半部分不知有什麼玄機,稍微盯一會,神智便容易被上面的刀鋒所攝,眼睛生疼。

  內裡一道,鮮有速成之法,除非像謝允那樣有人傳功,抑或是突然之間撿了什麼獨步天下的神秘功法,否則即便家學淵源名門之後,也須得經過漫長的積累和滴水穿石的功夫。周翡從小就習慣了練完和沒練一樣的感覺,但以往進境再不明顯,她也能感覺到自己氣海平靜,經脈順暢,兩股相安無事的內息在身上涓涓細流一樣的流淌。

  不像此時,周翡忽然覺得自己受傷的經脈好像一棵行將枯萎的樹,內息流淌極為凝滯,往日內息流轉,不過半個時辰便是一個小周天,這一陣子,哪怕她面壁打坐時心裡像坐禪一樣平靜無波,真氣卻還是好像淤積的泥沙,在苦澀的經脈中極其艱難地往前推,一不小心就斷了。

  「這是要廢了嗎?」她心想。

  周翡雖然不至於心浮氣躁,但天生脾氣有點急,要是往常,指定已經焦躁得坐不住了,可她這會心裡正空茫一片,不知該何去何從,甚至覺得經脈損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左右無事好做,便像木匠劈柴一樣,每天做著同一件單調乏味的事。

  不知不覺中,她腰間和腿上的傷口緩緩癒合,長出了新肉,可以不用拄拐也來去自如了,唯獨內傷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依然半死不活地吊在那裡。

  這一日,周翡好不容易將內息往前推了幾寸,忽然,旁邊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她耳根微微一動,少許走神,那口方才凝聚起來的真氣又功虧一簣地消散了。

  周翡倒也無所謂,抬眼望向來人的方向。

  李晟走到她旁邊,看了一眼牆上的齊物訣,頓覺眼珠好似被蟄了一下,急忙撤回視線,以手遮擋眼睛道:「這面牆真是邪門得緊,你能不能換個地方坐?」

  周翡掀起眼皮,說道:「你不會別看?」

  李晟背對著石牆,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接連換了好幾個姿勢,才斟詞酌句地對周翡說道:「呂國師養蠱的地方,應兄發現了一堆呂潤的古巫毒陰文筆記,正廢寢忘食地對照著牆上的陰文研讀呢。」

  周翡:「嗯。」

  李晟見她沒什麼興趣,又道:「對了,你快看,我們還找到了這個。」

  他說著,將手一翻,拎出了一根形容「消瘦」的舊浮塵,那把浮塵不知被人甩了多少年,髒兮兮的毛都快掉光了,唯有手柄處卻清晰地刻著一道水波紋。

  李晟神秘兮兮地將浮塵湊到周翡面前,故意壓低聲音道:「你猜這個會不會是最後一個水波紋信物?」

  真好,神秘的海天一色成員中又多了個禿毛撢子。

  周翡掃了一眼,就冷漠地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目光,好像準備再次入定:「哦,可能吧。」

  李晟沉默了片刻,將那把舊浮塵收了回來,伸腳在周翡面前晃了一下:「我們還發現了一處密道,可能是通向外面的,被人以內力震塌了山壁,現在路線還未完全破解開,大家正在努力清理。雖然我覺得陸搖光但凡長了腦子,就絕不會在谷中逗留,但還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找其他的出路比較好。」

  周翡這回連聲都懶得坑了,只是微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李晟嘮嘮叨叨,終於把所有的話題都用盡了,他頗有些苦惱地皺皺眉,無計可施地圍著周翡轉了好幾圈,突然想起了什麼,話音一轉道:「對了,你知道今年春天的時候,有個什麼尚書的公子到咱們寨中來了嗎?」

  周翡順口接道:「什麼尚書?」

  「哦,那會你在外面,當時咱們有個在外地的暗樁醉酒鬧事打死了人,大姑姑派你過去拿人了——我也忘了是吏部還是什麼,」李晟道,「反正差不多那個意思,聲稱自己是來上門來求親的。」

  周翡微微睜開眼。

  李晟道:「看什麼,就是求你。其實之前還有好多人明裡暗裡地來派人問過,這是頭一個下了血本,自己親自來的。」

  周翡頭一次聽說還有這種事,當下啞然片刻,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好半晌才道:「我?我一個鄉下土匪,那些達官貴人們娶我回去幹什麼,鎮宅嗎?」

  「還不是為了巴結你爹,早年那些人不拿皇帝當回事,結果皇帝這些年越來越強勢,那些站錯隊的官們現在正後悔不迭,想當帝王心腹也不成了,只好四處走門路。」李晟一條胳膊肘搭在膝蓋上,手指輕輕地敲著自己嶙峋的膝蓋骨,頓了頓,又道,「那個公子哥柔柔弱弱的,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實在走不動了,又改坐肩輿,總算活著上了蜀山,他見了大姑姑,彬彬有禮地說為了求娶『周家小姐』而來,你猜大姑姑什麼表情?」

  周翡一片空白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點神采,說道:「我娘肯定一臉莫名其妙,指不定還得問人家『周家小姐』是哪根蔥?」

  李晟大笑起來。

  周翡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然後呢?」

  「大姑姑便說『她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要是願意,自己找周存說去吧』。那尚書公子哪敢上前線討姑父的嫌,便拍馬屁道『都聽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夫人果然頗有古之巾幗豪傑遺風,那麼可否請夫人代為轉達在下的意思,問問周小姐自己意下如何呢』。」李晟一人分飾兩角,切換自如,周翡倒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長了這本事。

  「大姑姑便沖林師兄一招手,故意問『她現在不在家,小林,你周師妹最近有信來嗎,人到哪了』,林師兄在旁邊一本正經道『已到滁州暗樁,因查出那敗類著實做過不少欺上瞞下之事,且拒不悔改,小師妹已經拎著人頭去給苦主賠禮了』。」

  周翡啼笑皆非道:「胡說,我拿了人就送回寨中了,幾時私自動手處刑了?」

  李晟一攤手:「反正那尚書公子聽了這話,當時便綠成了一棵搖搖欲墜的韭菜,晚上就做了一宿噩夢,還發了燒,第二天連大夫也等不及,就連滾帶爬地逃下了山。」

  周翡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

  李晟從小就混賬,從未有過當兄長的樣子,長到這麼大,他還是頭一遭挖空心思說這麼多話。周翡一時笑完,便領會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下來,抬眼望向整個齊門禁地的地下山谷,見原本神秘莫測的山谷被長長短短的指路木條插得到處都是,乍一看,活像一群垂頭喪氣的秧苗。

  是了,還不知道李妍和吳楚楚能不能順利將消息傳出去,陸搖光他們會不會變更計劃提前偷襲,她爹能不能應對得當。

  還有四十八寨中的事,朝堂上的事,這些年,雖然李瑾容在有意放他們去歷練,卻始終沒有完全卸下擔子,也不是什麼事都告訴她的,今天一個尚書公子,明天又不知替她將多少盤根錯節的亂七八糟事擋在外面……想來還是對他們不放心吧。

  她難道也要像呂潤一樣,做個不看不聽不聞不動的懦夫,匍匐在臆想中的「天命」之下麼?

  「我知道了,」周翡忽然說道,「等通道清出來,你們叫我一聲,我出去探查一下,真遇到陸搖光也沒事,那老匹夫怕我。」

  李晟看了她一眼,知道意思已經傳達到,當下便不再多說,輕描淡寫地一點頭後走開了。

  周翡深吸一口氣,收拾心情,重新入定調息,這回,她才算是真真正正地重視起遲遲不見好的內傷。不知坐了多久,不遠處好像誰大喊了一聲「這有東西,快來看」。

  那聲音配上回聲,炸雷一樣,周翡一驚,好不容易凝聚的一點內息再次消散在她受損嚴重的經脈裡。

  周翡皺眉睜眼,感覺自己全然是在浪費時間,她心裡將所有自己知道的內功心法背了個遍,沒找到什麼好辦法,忽然鬼使神差地一抬眼,望向石壁上齊物訣的後半段。

  那些古怪的字跡帶著撲面而來的凶煞之氣,呼嘯而來,直指周翡。

  這一回,周翡卻沒有因為眼睛刺痛而移開目光,她的三魂七魄被李晟從一場渾渾噩噩的大夢裡喚醒,破雪刀正要重新鎮住她的神魂,遭此攻擊,第一反應便是相抗。

  電光石火間,無數招式從她心頭閃過,一股沒有來由的戰意從周翡原本無波無瀾的心裡破土重生。她死氣沉沉的氣海劇烈震動,方才因被打擾而半途消散的內息立即響應著死灰復燃,重新凝聚起來,游過她受損的經脈,刮骨似的疼。

  至此周翡已經感覺出有異,她本應立即收功,不再看那石壁,可是破雪刀好像和那牆上的刀斧痕跡有某種共鳴,她耳邊眼前產生無邊幻覺,整個人好像被魘住了一般,連眼珠都動不了,掌心漸漸滲出血來,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兆……最要命的是,她的朋友們都以為她在專心調理內傷,全往方才傳來喊聲的方向去了,身邊連個可以求助的都沒有!

  她遭受嚴重打擊的時候,因為受傷過重,躲過一劫。如今好不容易想要重新振作,卻莫名其妙遇到這種事故!

  周翡簡直欲哭無淚。

  而就在這時,整個禁地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一道不祥的天光竟從某個地方射入暗無天日的地下谷,外面的人聲隱約傳來。

  陸搖光這大傻子,居然現場演了一齣何為「有志者事竟成」,果真在這麼長時間之內什麼都不幹,專心掘地三尺……不對,少說有三百尺,挖穿了禁地的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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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五十三章 開刃

  應何從自那七道石門後面的密室裡走出來,探頭張望道:「什麼動靜?」

  李晟難以置信地望向漏光的小窟窿,喃喃道:「這個陸搖光……他是不是有毛病?」

  周翡當時拼著背後挨刀,從兩個北斗中捨一取一,率先拿下谷天璇,就是因為谷天璇心眼太多,倘若留他命在,還不定會想出什麼惡毒招數來,相比而言,留下陸搖光對他們而言更有利。

  但此人不但蠢,還滿腹私心與毒辣,兩廂結合,便不再能以常理度之,就連周翡也沒有料到陸搖光能這般「超凡脫俗」的事。

  應何從奇道:「他就不怕挖開密道,發現我們已經從別的通道跑了嗎?我說,此人究竟什麼來路,怎麼加入北斗的?」

  「出身好?要麼就是武功高能打……誰知道。」李晟苦笑道,「我本來擔心舍妹辦事不牢,來不及給我姑父報訊,現在看來擔心都是多餘。江湖謠言說這位陸大人的母族與曹氏沾親帶故,他們的皇親國戚總不至於是南邊的內應吧?」

  陸搖光不知從哪弄來幾個投石機,一下一下往那破口的地方砸,砸得齊門的地下禁地地動山搖的,而李晟他們兩個「聰明人」湊在一起,居然你一句我一句地考證起了陸搖光的出身。

  楊瑾在旁邊聽得忍無可忍,強行插話道:「李晟,你姑父到底什麼時候來?」

  李晟:「……」

  楊瑾怒道:「既然大軍沒來,你倆怎麼還在這站著說話不腰疼?先擔心咱們自己吧!」

  「來就來,在齊門禁地裡,我還會怕他們?」李晟冷笑一聲,擊掌道,「諸位,將指路的木牌都扒開,咱們等著他自投羅網。」

  一夥流民幾經坎坷,好不容易活到現在,全都死心塌地地跟著李晟,剛開始聽見陸搖光不走尋常路還有點慌,此時見他一臉篤定,不由得便好似有了主心骨,立刻便依言行動起來。

  應何從四下看了看,問道:「周翡呢?」

  「面壁療傷呢,我叫她一聲。」李晟說完,吹了一聲長哨,哨聲在幽暗的地下禁地裡迴蕩,好一會,卻沒聽見周翡回應。

  李晟並未起疑,因為周翡從小就覺得這些約定的暗號特別傻,聽見歸聽見,卻鮮少回應,當下便不怎麼在意道:「她聽見了自己心裡有數,不用管她。」

  此時,禁地上面的北軍熱火朝天地打洞,禁地中的李晟輕功若飛,帶著一幫井然有序的流民清理地上的指路木樁,都是繁忙一片。

  周翡聽得見那些北軍挖坑的動靜,自然也聽見了李晟的長哨,但她好像陷入了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既沒有完全入定,也難以掙脫這種「被魘住」的狀態,只能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間,周身的真氣像是要被那霸道的下半部齊物訣抽取一空,越來越入不敷出。

  石壁上的刀斧痕跡凝成了猶如實質的刀光劍影,刮地三尺地消耗著她僅剩的微末內息,先是手心滲血,隨後十二正經漸次淪陷,乃至於全身幾乎沒一處不疼。

  那疼痛有點熟悉,和當年在華容城裡,段九娘冒冒失失地將一縷枯榮真氣打入她體內時的凌遲感很像,只不過當時是要炸,現在是要裂,也難說哪個更難熬。

  禁地上面被投石機砸出一聲巨響,地面隆隆震顫,沉下去的石門上生生被砸出一道裂痕,周翡覺得自己被一把刀當頭一分為二——她腦中「嗡」一聲,眼前一黑,幾乎沒了知覺,周圍擾人的動靜越來越遠,視野也越來越黯,那害人不淺的半部齊物訣終於淡出了她的視線,刀光劍影的幻覺也隨著她五官六感的麻木而淡去,有那麼片刻光景,周翡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涼。

  而當意識也開始失落的時候,那些困擾她的種種塵世之憂便都跟著灰飛煙滅了,她已經無暇考慮可能近在咫尺的北軍,忘卻了心裡對「命中注定」的悲憤詰問,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喜怒哀樂變得無足輕重,她甚至連自己姓甚名誰也一起模糊地記不起了。

  周翡全部心神祇夠保留一線的清明,整個人宛如退回到了她初生之時,露出天然的好勝本能——就是死到臨頭,也絕不主動退避。

  這樣渾渾噩噩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周翡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似的,突然,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她丹田中緩緩升起,像一陣細密的春風,輕緩柔和地洗刷過她乾涸皸裂的經脈。

  而枯竭的真氣也好似死灰復燃,緩緩從她原本凝滯不堪的經脈中流過,剛開始非常微弱,幾乎感覺不到,隨即一點一點增強,和著她重新清晰起來的心跳聲。

  外界的響動與光線重新投入她眼耳之中,周翡幾乎有些渙散的目光緩緩凝聚,齊物訣的後半部分再次映入眼底,她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能看清那些幾欲嗜人的刀斧刻痕了!

  每一道刻痕都清晰起來,當中雖然飽含肅殺之氣,卻只是服服帖帖地趴在牆上,不再傷人,那些刻痕和上半部亂飛的筆畫一樣,也是一套完整的內功心法,周翡在尚未反應過來時,已經自動地跟著那圖上所示功法運轉起內息來。

  她從未有過這樣神奇的感覺,周身沉痾陡然一輕,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某種強大的控制力。

  段九娘以枯手,強行將一縷「榮」之真氣打入周翡體內,那股暴虐的真氣險些要了她的小命,卻沒來得及同她說明白過枯榮真氣到底該怎麼練、怎麼用。

  這些年來,周翡既無心法、也無口訣,只能按著沖虛道長交給她的齊物訣調和安撫她兩股互相排斥的真氣,一直與那枯榮真氣相安無事。

  她從未想過何為「枯」,何為「榮」,只是偶爾在破雪刀有所進境的時候,方才能因「大道通而唯一」而少許窺到些許枯榮真氣的門路。

  這些年來,枯榮真氣於周翡,除了能配合破雪九式中的少許招式之外,基本是故步自封,沒什麼進益。

  直到她看見這半部被不知什麼人修改過之後的齊物訣。

  那原屬道家的溫潤心法變得凶險而惡毒,又正趕上周翡內傷頗重、心境不穩,險些引得她經脈枯死,偏偏她不肯隨便死,竟在一線間悟到了枯榮流轉、生生不息之道,誤打誤撞地打通了真正的枯榮真氣,邁出了當年段九娘師兄妹始終沒有抵達的一步!

  細想起來,道家陰陽相生,本就與枯榮之道相互印證,其中竟也算有跡可循。

  周翡終於能仔細觀看那齊物訣的下半部。

  只見那缺斤短兩的道德經明文與刀斧痕跡之間,居然還有一段極小的刻字,以周翡的眼力,尚且要集中精神於目中方才能勉強辨認。先前這邪門的石牆太有攻擊性,叫人根本無法直視,誰都沒注意到這行字。

  那娟秀工整的字跡同七道石門後的呂國師遺書中筆跡如出一轍,與週遭狂風驟雨似的刀斧痕跡對比極其鮮明。上面寫道:「齊物訣,齊門之秘法,修陰陽二氣,於化功療傷、錘煉經脈大有用處,日積月累,助益不小。然失之和緩,終不過強身健體之小道。」

  這話說得非常狂,就差明說別人家的功法沒有屁用了,但細細想來也有道理——沖霄道長交給周翡的那本齊物訣仔細想來,通篇不過「調和」二字,也就是周翡當時被段瘋婆子折騰得半死不活,否則那篇藏在道德經裡的齊物訣除了強身健體,實在沒什麼大用。

  呂國師後面又寫道:「陰陽之道,相生相剋,齊門小友多隱世而居,無爭圓融,常將『相剋』之術棄之不用,豈知蕭疏始於極盛之時,草木起於枯涸之土,烈火融冰,乃生潺潺之水,未知有死地,談何尋生機?今呂某抹去半部小齊物訣,以殺戮之術代之,成『大齊物訣』一篇,以待後人。功法凶險,九死一生,慎之。」

  周翡:「……」

  姓呂的老神棍把「慎之」倆字寫在這裡,誰他娘的能看得見?

  缺了大德了!

  這時,只聽又是「通」一聲巨響,巨大的山石撲簌簌地砸了下來,禁地裡的石門忍無可忍,瞬間分崩離析。

  與此同時,叫嚷聲與咆哮聲一起響起,山石崩裂,碎土塌陷。

  陸搖光使出蠻力,一定要將齊門禁地重現天日,一點也不擔心將自己手下的兵將埋在下頭,生生在禁地上面開出了一個寬逾數丈的大坑。

  陸搖光拂開臉上塵土,指著那大坑喝令道:「衝下去!」

  大群的北軍應聲呼嘯而下,順著巨坑往下俯衝。

  先鋒方才衝入禁地中,便被這浩瀚的地下山谷驚呆了,領兵的北軍將領不由得停下腳步。

  不請自來的天光將整個數代不見天日的齊門禁地照亮,巨大的八卦圖陳列地面,幾乎帶了些許說不出的神性,浮在半空中的細小塵土好像一把星塵,撲散得四面八方都是,靜靜地與野蠻的闖入者們擦肩而過。

  突然,一道人影閃過,有個北軍道:「將軍,他們在那,還沒跑!」

  那先鋒將領抬頭一看,見不遠處有一片石柱,合抱粗的巨石林立,撐著此地洞天,一個流民少年正直眉楞眼地站在那裡,好像被憑空而落的北斗嚇呆了。

  雙方互相大眼瞪小眼片刻,那少年大叫一聲,轉身衝入了石柱從中。

  充當先鋒的北軍將領跟著曹寧出生入死多少年,雖未能一眼看出齊門禁地裡有什麼玄機,但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一時猶豫起來。

  陸搖光卻已經帶人趕了上來,罵道:「還愣著幹什麼!」

  先鋒北將跟了這麼一位一言難盡的主帥,也是無計可施,只好帶人追上去。

  那流民少年人小腿短,一副沒吃飽過的模樣,驚慌之下,哪裡跑得過來勢洶洶的北軍?

  他藉著石柱遮掩,原地繞了好幾圈,眼看要被北軍追上,石柱深處又傳來一聲驚呼,似乎是個年輕女孩子躲在那,小聲叫道:「小虎!小虎快跑!」

  陸搖光率眾闖入石柱陣中,自然聽見了這一聲細小的驚呼,當下一揮手道:「分頭圍堵!」

  北軍「呼啦」一下就地散開,一部分去捉拿那走投無路的少年,一部分朝著女孩出聲的方向而去。

  北軍先鋒將軍打了一聲長哨,追擊之人立刻分開,分別自幾個方向圍堵那少年,眼看要將他堵在中間。

  就在這時,那少年卻突然掉頭往一個巨石柱後面一鑽,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眾北軍從四面八方將那木頭柱子團團圍住,卻誰都沒看清他是怎麼沒的——難道還有人會遁地術不成?

  與此同時,方才那女孩子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偌大一個石柱陣中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一眾北軍在其中面面相覷,詭異極了。

  先鋒將軍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湊到陸搖光面前:「大、大人……」

  他一開口,回音在齊門禁地中四處迴蕩,格外突兀,反而把自己嚇了一跳。

  陸搖光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聲。北斗破軍耳力極好,閉目側耳傾聽片刻,突然將長袖一甩,指向一個方向道:「裝神弄鬼的鼠輩躲在那裡!」

  兩路北軍不待他吩咐,已經包抄向陸搖光所指的方向。

  樹枝到了地方一看,那裡居然只有一個小草人!

  這時,他們身後突然「咻」一聲輕響,一個北軍躲閃不及,當場被射穿了喉嚨,就地斃命——凶器是一根兩頭削減的木箭!

  「小心戒備!」

  「有埋伏!」

  「退!退!」

  說話間,無數木箭從四面八方向困在石柱陣中的北軍射來,雖是木製,卻不知是什麼機關打出來的,居然不比真正的鐵箭頭溫柔多少,轉眼便放倒了一大幫。等陸搖光怒吼著讓手下人拚死逆流而上,循著箭頭來處找尋過去的時候,卻找不著半個人,原地只有一堆草編的蚱蜢娃娃!

  「大人,這石柱間有古怪,先出去再說!」

  陸搖光額角青筋暴跳,一揮手,眾北軍連忙慌慌張張地撤出石柱中間,出來一看,卻發現自己並不是原路返回,竟又誤入了一堆高聳的石林中間。

  陸搖光緊跟在先鋒之後,方才一時衝得太快,被困在石林中,找不著自己的大隊人馬了。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突然閃過,一個北軍來不及反應,已經悄無聲息地倒下了,手中砍刀被人奪去,那刀光如雪,劈頭便斬向了陸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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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五十四章 落定

  陸搖光吃了一驚,那尋常士兵手中的扁片砍刀到了來人手裡,搖身一變,竟活似紫電青霜一般。他仰頭躲開迎面一刀,根本來不及反應,接連而至的刀光已經將他逼得應接不暇。

  陸搖光倉促間連退三步,狼狽地回手抽出腰間長刀,大喝一聲,當空架住橫劈過來的刀片。

  兩廂碰撞,那薄如紙片的砍刀刀背竟不知怎的,紋絲不動,隨即來人一震手腕,「當啷」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勁力好似水波,自兩把刀相抵處直接傳到了陸搖光手上。

  陸搖光當即手腕到虎口一線全麻,長刀瞬間脫力,兩把刀刃極凶險地彼此錯身而過。

  他心頭重重地一跳,這才看清來人,瞳孔倏地驟縮。

  居然是周翡。

  陸搖光原本想得很好——當時在亂軍從中,箭矢亂飛,正所謂螞蟻多了也能咬死象,連谷天璇都被亂箭射成了刺蝟,何況一個周翡?那小丫頭縱然刀法有幾分意思,可她滿山坡亂竄了半宿,還要掩護那麼多只能拖後腿的流民,就算僥倖不死,也必得脫層皮,肯定受傷不輕,跑也跑不遠,再加上密道裡缺醫少藥,指不定都不用費事,她自己就識趣地死了。

  可誰知周翡雖然明顯削瘦了一圈,形象上也堪稱衣衫襤褸,下手卻一點也不鈍,她周身的氣息居然比當時在中軍帳前更內斂了些。

  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外放已經不算什麼,可怕的便是這種表面上平淡無波的內斂,那意味著她已經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

  陸搖光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好得很,你竟還沒死。」

  周翡懶得搭理他,也不看那些圍著她如臨大敵的北軍,她微微側耳,繼而轉頭沖那石林盡頭的方向說道:「還不趁他們剛下來時候人少,趕緊擒賊擒王,裝什麼神?」

  李晟聞聽此言,心裡大罵周翡這個怪物,她說得好像北斗破軍是地裡長的大白菜,拿起鐮刀就能隨便切似的!

  李晟回頭沖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小虎道:「按我方才教你們的方法,利用此地的陣法困住他們,每一輪木箭射完就立刻換地方,不要被他們抓住。」

  囑咐完,李晟沖楊瑾和應何從使了個眼色,縱身而出,三個人相互配合,闖入北軍當中。

  陸搖光打從斷奶開始,便沒被人忽略成這樣過,當場要冒煙,大喝道:「拿下她,看周存敢不敢豁出他的寶貝女兒去!」

  周翡一笑:「我嗎?我真覺得……」

  她說到「覺得」二字時,週遭有數十北軍聽得破軍一聲令下,已將周翡圍了起來,先鋒軍果真訓練有素,進退如一,長槍三下五除二便架起了一道龐大的帶刺藩籬,戰車似的推向周翡後背。

  同時,陸搖光橫刀而上,將畢生修為匯於一刀中,當頭劈向周翡,封住她所有前進之路,發狠要將她堵在長槍陣中。

  周翡腳步不停,好似根本無視擋在面前的這尊北斗,她手中一把幾文錢的刀片甚至說不上快,刀鋒卻在轉瞬間收攏成一根極細的線,動如絲線,輕如牽機——下面卻連著可以翻江倒海的巨石,斜斜地格住陸搖光的長刀。

  周翡一口氣未使盡,好整以暇地接著道:「……你還不如……」

  她隨手搶來的砍刀就是破爛,北軍的軍費也不知被哪個狗官貪去了,刀劍做得分外粗製濫造,那紙片一般的砍刀難以承受兩大高手角力,此時刀身與刀柄相連處竟活動了起來,隨即「喀」一聲,木刀柄自中間裂成了兩半,那刀身一下飛了起來,周翡嘆了口氣,不慌不忙地將木刀柄輕輕一拍,隨即伸手按住刀背。

  飛起的木刀柄直衝陸搖光而去,陸搖光的視線不可避免地被攪擾了一下,就在他眨眼的時候,周翡雙手行雲流水一般地將那光桿的刀身推了一個極其圓融的圈,單薄刀身圍著破軍長刀旋轉,像一朵緩緩展開的曼陀羅,自然得近乎優美。

  周翡終於說完了她這一句話:「……直接去拿我爹容易些。」

  隨後她漠然地與陸搖光錯身而過,甚至嫌他擋路似的,用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

  那陸搖光臉上帶著無比震驚之色,好似已經呆住了,被她一撞,竟乖乖地側身讓路。

  周翡轉瞬已在幾步之外,直到此時,北軍織成一張大網的槍陣方才遞到,因陸搖光擋路,只好堪堪停住。

  周翡向後飄起的一縷長髮在最遠的槍尖上短暫地纏繞了一下,繼而悄然垂下。

  而那沒了柄的刀身這才「嗆」地一下落在地上,驚起無數落定的塵埃。

  陸搖光頸上好像有人拿了紅墨,緩緩染色,一線紅絲從右往左鋪開,一直裂到了耳根之下,一線畫完,傷口陡然炸開,血流如注。他瞪大了眼睛,眼珠輕輕地抖動了一下,轟然往後倒去。

  倒掛的北斗湮滅在遙遠的地平面下。

  突然,一聲尖銳的號角聲傳來,地上地下同時劇烈地震顫了起來,人聲如海潮一般帶著悶響傳來,將谷中的北軍悶在其中包了「餃子」。

  身在齊門禁地中的北軍尚未從主帥被人一刀砍了的震撼中回過神來,便聞聽得自己已被包圍的噩耗,當即在錯綜複雜的石林與石柱陣中亂成了一鍋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南軍已經摧枯拉朽一般佔領了整個山谷。

  陸搖光挖開的入口處,南軍先鋒先入,隨即是成群的弓箭手,根本未費吹灰之力,便令一幫已經嚇破了膽子的北軍跪地成俘。

  少女尖銳的聲音刺破刀光劍影的地下禁地:「哥!阿翡!」

  緊接著,一個高挑削瘦的人甩開親兵,直接從那洞口跳了下來,落地時腳下踉蹌了一下,險些沒站穩。他身後一襲戎裝的聞煜連忙趕上來,想攔又不敢攔,只好伸手扶住那人一條胳膊:「周大人,你……」

  周以棠沒顧上理他,居然跟陸搖光一樣莽撞地直接跟在先鋒後面下了禁地,他寬闊的大氅掃過一地狼藉,一路腳下帶風地往裡闖。

  忽然,石林中一根約莫兩丈來高有如筍狀地的大石頂上,有人開口道:「爹,你怎麼也學會撿漏了?」

  周以棠腳步驀地一頓,抬頭望去,見周翡吊著腳在大石頂上坐著,兩手空空,頂著一張花貓似的臉,衝他一笑……也就牙還是白的。

  周以棠喉頭微動,好一會才無聲地笑了一下,他站定原處,側頭咳了兩聲,輕聲斥道:「多大了還跟個猴兒似的,成何體統?下來。」

  饒是周以棠攻其不備,面對整整一山谷群龍無首的北朝大軍,他後續收尾的雜事也從正午一直忙到了天黑,不得不就地安營紮寨。

  從齊門禁地中撈出來的流民被集體安排在了幾個排在一起的帳篷裡。

  這些流民經此一役,好似長了不少膽量,跟著李晟他們便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不少人手中仍提著他們在禁地用的木箭警惕地四下巡邏。

  李晟等人正圍成一圈,清理著一個不知從哪挖出來的大木頭盒子——當時打擾了周翡運功、險些害死她的那嗓子吼叫,就是因為有人在禁地石牆中翻出了這玩意。

  那木盒本身好似是個機關,想打開盒子,須得將其一點一點地解開才行,據說不小心解錯一步,裡面的東西便保不住了。

  李晟如臨大敵地舉著個小刷子,趴在地上,仔細扒拉著將為數不多的幾條木頭縫,刷裡面積壓的泥土。

  周翡總算換了身乾淨衣服——軍中沒有她這麼秀氣的女孩子能穿的尺寸,便只好叫她捲著袖口褲腿,湊合著穿小號的男裝。她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樹底下,無所事事地等著看李晟到底什麼時候能研究明白。

  這時,旁邊充當「崗哨」的小虎突然站直了,周翡一偏頭,見是周以棠帶著聞煜走了過來。

  聞煜正在同他說正事:「周大人,兵貴神速,聽審,他們說陸搖光並未給曹寧送信,既然天賜良機,我們不如將計就計……」

  周以棠豎起一隻手掌,打斷了聞煜的話音,他拍了拍小虎的肩膀,又沖李妍李晟他們一點頭,對周翡道:「過來。」

  聞煜識趣地退到一邊,看李晟他們研究從齊門禁地裡扒出來的東西。周以棠負手在前,沿著樹影橫斜的山谷走了幾步,對周翡道:「怎麼這麼莽撞?」

  周翡想了想,頗為認真地回道:「不知道,可能是年少輕狂?爹,給我點錢。」

  周以棠:「……」

  他被周翡噎了半晌,無奈地伸手在懷裡摸了摸,道:「沒帶,一會自己去找親兵要——你做什麼?」

  「碎遮斷了,得買幾把刀,」周翡道,「另外我還臨時打算去趟東邊,暫時不回家了,盤纏沒帶夠。」

  周以棠看了她一眼,見周翡領口下有一條方才長好的新傷,搭在纖細的脖頸間,顯得格外凶險,身上穿著借來的粗布麻衣,出門在外,連買把刀的零錢也沒有,便忽然忍不住說道:「金陵這個時節,正是詩會雲集、賞菊吃蟹的時候,我雖常年在外,偶爾回去一趟,也常能接到不少帖子,不過大多人情往來只是跟我客氣客氣,因為很多都是邀家眷前往,都知道你和你娘不在我身邊。」

  周翡眨眨眼。

  周以棠頓了頓,又道:「我受梁紹之托替他出山,一直未曾南都視作家鄉,但近來偶爾也會想,天子腳下畢竟繁華,出入有車僕相隨,環珮任憑挑選,飲食更是不厭精細,爹好像都沒問過你,願不願意去金陵。」

  周翡一愣,隨即笑道:「也行,不過今年恐怕趕不上了,明年這時候您別忘了多買點螃蟹,我去吃一季。」

  周以棠淡淡道:「我說的可不是小住。」

  再亂的世道裡也有達官貴人,他們頭髮絲上好像鑲了金邊,舉手投足都怕碰掉了,永遠高高在上,江風與夜雨吹不進高高的宅院,鐵馬冰河入不得錦帳夢裡,在金陵,以周以棠的身份,是足夠她做一個「人間寒暑無關事」的大小姐的——哪怕她出身「鄉下」,也有尚書之子紮著膽子來求。

  「周家小姐。」周翡不知怎麼想起了這個念出來頗為古怪的稱呼,說出來的時候差點咬了舌頭,自己忍不住笑了,說道,「哈哈,沒想到我還挺會投胎,不了,我還是『南刀』吧。」

  周以棠聽出了她的意思,便將這話題揭過,搖頭道:「大言不慚,你娘都不敢自稱『南刀』。」

  周翡將手背在身後,滿不在乎道:「那谷天璇陸搖光可冤,到了陰間,想起自己死在一個無名小卒手上,可都不好意思開口了。」

  周以棠瞪了她一眼,問道:「你幾時動身?」

  周翡道:「沒別的事,我明天就走了。」

  周以棠:「……」

  他好不容易見周翡一面,過程還這樣驚心動魄,這沒良心的小畜生居然打算要點錢就跑!

  周翡覷著她爹神色不對,便又問道:「啊?怎麼,爹還有事吩咐我辦?」

  周以棠心裡突然有點沒好氣,懶得再跟她說話,衝她一擺手,走了。

  周翡:「爹,錢!」

  這時,一個親兵懷裡抱著個長盒子趕上周以棠,低聲請示道:「周大人,您讓末將取來的名刀在這……」

  周以棠掃了那盒子一眼:「放著,讓她自己買去吧。」

  東海之濱。

  謝允掐滅了蛟香,突然抬頭往門口望去,見老和尚同明不知何時站在那,他正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覺得半個身體僵住了似的,一下竟沒能站起來,重重地跌坐回去。

  同明嘆了口氣:「第三味藥湯我已備下,安之,你還能再撐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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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6:44 |顯示全部樓層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梁紹

  謝允臉色很難看,他一言不發地活動著麻木的半身,好一會,才重新找到點知覺。方才站起來又摔回去的那一下,他的手背正好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一片屍斑似的紫紅,而他居然一點也沒覺得疼。

  等已經能扶著桌子能站穩了,謝允才搖頭「嘖」了一聲,彈了一下袖子,不慌不忙地說道:「師父,這話你問我幹什麼?我自然是想多蹭一天是一天,且先讓我熬著,您看我什麼時候趴倒要斷氣了,再把第三味藥給我灌進去就行。」

  同明打量著他的臉色,說道:「安之,你真的……」

  謝允偏頭道:「嗯?」

  「沒有怨憤嗎?」

  謝允跌坐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筆墨,木桌上遍是墨跡,他一邊拿起絹布小心擦拭,一邊回道:「有啊,不過誰無怨憤?既然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便也沒什麼稀奇的,說它作甚?」

  同明走進他的書房,感覺此房中有一個謝允,好似放了一座消暑的冰山似的,門裡門外是兩重氣候,老和尚有些憂心地嘆道:「你畢竟是鳳子皇孫。」

  「阿彌陀佛,」謝允求饒道,「大師,滿口俗話,你念的是哪個邪佛的杜撰經?」

  他頓了頓,又不知想起了什麼,笑道:「師父,這件事我一直覺得非常有意思,咱們都知道歷朝歷代崛起都不過是成王敗寇,所謂『正統』二字只是拿來哄騙百姓,好叫他們乖乖聽話的,可是謊話說出去一萬遍,有時候咱們自己明知毫無道理,卻還是潛移默化地受它影響……有點像廟裡供奉的神龕。」

  同明:「嗯?」

  謝允笑道:「不過區區一個泥人,人們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點得久了,還真生出敬畏之心了。」

  「六合之外,聖人不言,別胡說。」同明打斷他,捲起袖子幫他收拾桌上亂七八糟的書稿,見那鋪開的紙上字跡清晰整齊,卻並不是謝允慣常用的那種風流多情的字體,仔細看來,筆畫轉折顯得有些生硬,偶爾還有一筆實在控制不好,會多出幾畫不協調的病筆來,想是他的手腕日漸僵硬,到如今,已經連拿筆也難以自如了。

  可那字雖寫得僵硬,內容卻頗有閒情逸致,居然是個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

  此人連筆都拿不穩了,竟然還在扯淡!

  同明問道:「寫了什麼?」

  「閒篇。」謝允道,「說的是一具白骨,死而復生,結果爬起來一看,發現自己居然沒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寢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尋自己的墳。我打算給它起個名,就叫《白骨傳》,怎麼樣?」

  同明大師聞聽他這荒謬的新作梗概,沒有貿然評價,大致翻了翻這篇「大作」。

  如果說《寒鴉聲》還些許有些人事的影子,那麼這《白骨傳》便完全是鬼話連篇了,倘不是同明見他方才說話還算有條理,大概要懷疑謝允是病糊塗了才寫出滿紙的胡言亂語。

  「林師叔幫我謄寫了一份,」謝允道,「過些日子便託人送去給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別看眼下世道亂,但我夜觀天象,感覺南北一統恐怕也就是在這一兩年內了。但凡太平盛世,人們總偏好離奇之言,我這個離不離奇?沒準到時候又是一篇橫空出世的《離恨樓》。」

  同明大師沒接話茬,靜靜地將整篇鬼話翻完,說道:「阿翡曾經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尋找《百毒經》,她去的時候,發現梁大人的墓穴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屍骨不翼而飛,當時你尚在昏迷之中,這些細枝末節我們便沒告訴你。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是阿翡寫信告訴你的麼?」

  謝允笑眯眯地捧起一碗滾燙的茶水,不置可否。那冒著騰騰熱氣的滾水轉眼便在他手中冷了下來,外壁凝出細小的水珠來。

  同明重新將一沓手稿夾好,問道:「白骨是因何復活的?」

  謝允道:「可能是因為它永生不死吧。」

  同明坐下來,緩緩繞著手上的佛珠:「為師久居海外,消息閉塞,你為何不從頭說起?」

  謝允便將冰冷的茶杯放下,重新掐了一截蛟香點上。

  他發青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角,好一會,才好似找到了話頭,說道:「那年梁紹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時日無多時,他命人壓下消息,寫了一封密信給我,托我入蜀山,請甘棠先生出山。」

  同明點頭道:「不錯,確有此事。」

  謝允輕輕挑起一邊長眉,緩緩道:「我雖去了,可一直對此事心存疑惑,耿耿於懷。」

  同明:「怎麼?」

  謝允道:「我生得晚些,對上一輩人的恩怨不很清楚,只知道梁大人是個徹頭徹尾的保皇黨。而甘棠先生雖然早年間是他的得意弟子,卻早已經與他恩斷義絕,彼此不相見了,對不對?皇上與甘棠先生,孰近孰遠,這一目瞭然,所以我一直奇怪,梁紹那時為何要將自己在江南的舊勢力交給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給皇上——舊時劉皇叔託孤丞相,乃是因為後主『扶不起』,可是當今正是壯年,經天緯地、野心勃勃,哪裡需要託付給別人?」

  同明的兩條白眉輕輕皺了一下。

  「這是頭一件古怪的事,」謝允又道,「周先生大才,入朝後如魚得水,轉眼將南北局勢一手握入掌中,後來他殫精竭慮,經三年休養生息,他與聞煜飛卿將軍一文一武,連奪邊境數城,殺北斗一人,大破北軍不敗神話,此一役,堪稱空前絕後、驚才絕豔。唯有一點遺憾,就是在這過程中,吳費將軍和隱士齊門先後暴露,吳將軍以身殉國,齊門分崩離析。」

  「吳將軍死後,吳家遺孤遭北斗祿存追殺,當時在華容城中,我們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我、阿翡、甚至親自去洞庭接回吳家人的四十八寨,誰都不知道仇天璣追殺這幾個孤兒寡母究竟為了什麼。這些事樁樁件件看似無跡可尋,其實仔細琢磨,卻是大有意味。」

  同明大師雖然熱愛打禪機,但打的是流水清風「何處來何處去」的禪機,他老人家作為一個前任皇親國戚,並不能領會他們這些現任皇親國戚們九曲十八彎的心思,思索了半晌,一無所獲,只好對謝允苦笑道:「阿彌陀佛,看來老衲偏安一隅,當個只會唸經的老和尚,果真是明智之舉。」

  謝允正色道:「師父,姑且不說劉統領他們那份名單,江湖中的『海天一色』是起於中原武林的,而這些年來,中原武林中風平浪靜,從未有人洩露過一絲半毫,我承小師叔遺願,追查海天一色這許多年,甚至跟霓裳夫人私交甚篤,都沒能從她那拿到一點線索——那北斗又是怎麼知道的?」

  同明大師道:「這倒也好說,當年青龍主害死山川劍殷大俠,恐怕就是聽說 『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寶的謠言,為了謀得殷大俠手中的山川劍鞘。」

  「不錯,」謝允道,「這個謠言至今還在,連北斗也是這麼信的——祿存想獨吞,貪狼看不起,巨門與曹寧以之為餌,策反四十八寨鳴風樓,文曲當時想找到這東西給曹仲昆續命……但是師父,問題是,你說當年南刀與山川劍手中有武林秘寶,這是情理之中,可吳費將軍呢?他一個高官武將,素來與江湖沒什麼來往,同江湖上的『海天一色』怎麼也有關係?這一點在吳姑娘被追殺之前,我是萬萬想不到的,可奇怪的是,偏偏北斗知道。」

  緊接著,謝允不等同明大師回答,便又道:「我後來想,要麼是吳將軍自己不小心洩露了『海天一色』的秘密——但這可能性不大,他潛伏北朝二十多年,素來謹小慎微,『海天一色』他連對妻兒都未曾坦白過,怎會輕易洩露給北斗?所以就只有另外一種解釋了,就是此事背後還有另一個人,這個人也參加過海天一色盟約,並且十分畏懼它。」

  同明道:「畏懼,怎麼說?」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可偏偏參與者甚眾,除了持有水波紋的人,還有眾多藏在暗處的刺客做見證,儘管他們每個人手中證據都不全,而且一部分人已經死無對證,但我還是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幽微的聯繫,而一旦我對其中某個人下手,很容易打草驚蛇,到時候事情很可能向著我不希望的方向發展,我該怎麼辦?」

  謝允用一種非常輕的聲音說道,「我不能冒險,只有攪混水,用一個看起來更合理、更讓人趨之若鶩的謠言,驅使各方對此信以為真,然後他們有人趨之若鶩,有人明爭暗鬥,有人甚至想利用這東西謀求別的……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渾水摸魚,借刀殺人,怎麼樣師父,這手段聽起來耳熟嗎?」

  同明搖頭道:「匪夷所思,聽君一席話,真叫人不寒而慄。」

  謝允道:「就連這個攪混水的『謠言』都是現成的,至少青龍主鄭羅生就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蛟香氣息非常濃烈,聞久了,連鼻子也麻木起來。

  師徒二人相對而坐,半晌沒人言語,只聽得見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同明才說道:「安之,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只是猜測?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對趙淵當年所作所為一直耿耿於懷,乃至於不免偏激,認為凡事都是陰謀,而凡陰謀必有他一份呢?照你這樣說,當年青龍主害山川劍、北斗圍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該是他一手策劃了?這也未免太……趙淵當年可也不過是個家破人亡的幼童啊。」

  「不錯。」謝允道,「如果我沒猜錯,當年開局的人不是我那皇叔,是定下海天一色盟約的人。」

  同明:「你說梁紹。」

  「梁……公親……親什麼?親啟?」

  夜色迷離,齊門山谷中火把儼然,李晟整個人貼在了從齊門禁地中扒出來的木盒上,他花了足足一整天的時間,總算戰戰兢兢地撬下了木盒上的第一塊板,露出盒子裡的一點端倪來,發現裡頭是滿滿一沓厚實的書信。

  姓李的大廢物暫時不敢亂碰其他地方,對著那打開的小缺口使了半天勁,總算看見了一張信封上的仨字。

  其他人剛開始還圍觀一下,沒過多久就都給無聊跑了。應何從跑到一邊餵蛇,楊瑾和奉命前來送錢的聞煜則在一邊圍著周翡「切磋」刀法,吳楚楚拿著紙筆坐在一邊觀戰,邊聽李妍講解邊下筆如飛地記錄。

  周翡手裡拿著一根木棒,扛聞將軍和楊掌門的一刀一劍,她側身從兩人之間穿過,身形一晃便避過聞將軍自身後襲來的佩劍,楊瑾提刀來截,周翡自下而上一招「破」,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刀背上,楊瑾長刀走偏,正好與來不及收勢的聞煜佩劍撞在一起,兩人功力相當,同時一陣手麻,各退了兩步。

  「不打了。」聞煜喘著氣收了劍,「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是老了。多謝周姑娘賜教,你要是再找我來報當年斷劍之仇,我可是招架不住了——李公子方才說什麼?梁公親啟?」

  李晟將木盒翻過來給他看,問道:「這個梁公指的是誰?不會是當年的梁相爺吧?」

  聞煜從親兵手上接過手巾擦去臉上的汗,回道:「不無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頗廣,與一眾前輩都有交情,否則當年皇上南渡時去哪找來那麼多高手護駕?還有大藥谷,至今好多東西都保存在他那。」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看了過來,連應何從也抬起頭。

  李晟忍不住問道:「和我祖父也是?」

  「唔,」聞煜在篝火邊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篤,據說當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裡讀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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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五十六章 白骨迷蹤

  周翡脫口道:「啊,什麼?」

  李晟也放下了他手裡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則立刻將吳楚楚丟到一邊,屁顛屁顛地湊過來,將李晟擠到一邊等著聽。

  誰知聞煜卻擺手笑道:「哎,怎好背後議論上官?不說了。」

  聞將軍人過中年,相貌堂堂,於家國內外,都是聲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樣,誰能料到他居然是個吊完胃口就跑的賤人?

  李妍忙央求道:「將軍,我們嘴都很嚴,你就說一點,肯定沒有外人知道。」

  楊瑾和應何從兩個外人面面相覷,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滾遠一點。

  李妍越著急,聞煜便越覺得好玩,故意板著臉搖頭,不住道:「不好,不好。」

  四十八寨雖不至於門規森嚴,大當家在小輩人心裡也是至高無上的——反正周翡他們仨小時候是從來不敢打聽長輩的事。

  李妍好奇得抓心撓肝,急道:「不好你還提起這茬做什麼?聞將軍,你怎麼能這樣!」

  聞煜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今天若是不說出什麼,幾位小友是不想讓我走了嗎?」

  周翡聞言,默默地拎起長木棍,往旁邊一擋,大有「你可以走一個試試看」的意思。

  「饒命,饒命,」聞煜逗小姑娘逗夠了,這才慢條斯理道,「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周先生也是偶然與我提起的,他年幼時遭逢天災人禍,以至於家破人亡,機緣巧合被路過的李老寨主救下,帶回家照看了幾年。周先生本就出身書香門第,誦讀詩書過目不忘,年紀稍長後,李老寨主擔心寨中沒有名師耽誤了他,這才將他送到江南梁家。」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豈不是很小就認識了?那不是青梅竹馬嗎?」

  聞煜笑而不語。

  周翡問道:「這麼說我家那書房從一開始就是我爹的?」

  李妍忙跟著道:「姑父多大離開蜀山的?」

  周翡不知想起了什麼,又道:「我娘小時候欺負過他麼?」

  聞煜:「……」

  李晟一點也不想打探長輩的情史,就想理智地問問明白,既然梁紹和李老寨主是故交,為什麼那年謝允帶著梁公令牌來四十八寨差點被他姑砍了。

  可他脖子伸出了兩丈長,愣是插不進話去。

  李妍:「對了,那我姑姑什麼時候嫁給姑父的,將軍,他同你說過這個沒有?」

  周翡忽然乾咳了一聲,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後背。

  李妍頭也不回地一擺手,揮開周翡的棍子:「等會,我就問問……」

  話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後悠悠地接話道:「這倒是不曾說過。」

  李妍:「……」

  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來,氣虛地轉過身去:「……姑父。」

  周以棠雙手攏在袖中,臉上雖無慍色,卻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邊替他提燈的親兵低著頭,好似正賣力地數著地上的螞蟻。

  周翡長這麼大也沒這樣尷尬過,抬頭看了看樹梢,又偏頭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頭跟那小親兵一起數螞蟻。

  周以棠對聞煜道:「我想著安排好這邊,行軍還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見你久不歸帳,才過來看一眼。」

  聞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鬍子,沒事人一樣站起來:「勞煩先生。」

  周以棠一點頭,看了周翡一眼,忽然說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嬌生慣養,小時候也不曾欺負過別人。」

  周翡:「……」

  「姑父,」李晟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忙見縫插針地問道,「梁公和咱們四十八寨後來有什麼恩怨?」

  周以棠腳步一頓。

  李晟雖然近幾年漸漸開始攙和寨中事務,同周以棠說話,卻仍然莫名有些緊張,見他沒吭聲,忙道:「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其實我就是隨便……」

  「那年老寨主遭北斗暗算,重傷而歸,曹仲昆自然不肯放過四十八寨,」周以棠說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須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亂,曹仲昆再次以剿匪為名發兵蜀中,老寨主實在沒辦法,最危急的時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

  周翡聽到這裡,心裡無端一揪。

  不知為什麼,她雖然從未見過這位早早過世的外公,卻突然莫名覺得「向朝廷求援」五個字非常沉重。他在十萬大山中帶著一幫人,一手建了一個避難的桃花源,調侃自己「奉旨為匪」,立下三個「無愧」之誓,雖也同梁紹有交情,也有過護送幼弟南渡的功績,但周翡就是無來由地認為,他恐怕並不願意向他們開口,到底逼到了什麼地步,才說出「求援」二字的?

  四下一片靜謐,連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好一會,周以棠才接著說道:「當時朝廷內憂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為大局計,實在無能為力。我那時年輕氣盛,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盜取兵符,騙出精兵五萬。」

  聞煜輕聲道:「當年是蜀中一呼百應的四十八寨與天塹兩大壁壘保住我朝基業,唇亡齒寒,周先生嚇退北軍未必不是為了長遠之計。」

  「多謝你替我開脫。」周以棠短暫地笑了一下,又說道,「我自覺愧對梁公的……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廢去武功,將畢生所學歸還,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實談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爾想起舊事,還有些耿耿於懷吧?行了,人都死了,沒甚好說的了,這幾日兵荒馬亂,早點休息。」

  他說完,隨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帶著聞煜轉身走了。

  東海之濱陰冷的書房中,謝允手中茶杯蓋子與茶杯輕輕撞了一下,「叮」一聲輕響:「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傳來噩耗時,同年周先生便『削骨割肉還於恩師』,退隱蜀中,此後直到梁紹死,再沒露過面,以他的聰明,很可能察覺到了什麼,此中內情,李大當家恐怕都未必清楚。甘棠先生一直默認自己『叛出師門』,但若真是如此,梁紹死前,為何要將全部家當交到他手裡?究竟是誰有愧於誰,我想這是一目瞭然的。霍老堡主所中的『澆愁』稀世罕見,與藥谷遺物脫不了干係。還有山川劍——山川劍之死最為典型,看起來是『懷璧其罪』,但仔細想想,這璧從何來?關於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寶的謠言,是從何而起,又是以什麼為作證的?」

  谷天璇勾結鳴風樓入侵四十八寨時提過,鳴風樓拿到的失傳的歸陽丹,得到庇護的封無言,好似無師自通了來去無蹤大法的羽衣班,武功進境一日千里的木小喬……全都讓人浮想聯翩。

  難怪叫武林秘寶之說甚囂塵上。

  梁紹付的酬勞,不單能讓這些收錢殺人的刺客甘受驅使,還半遮半掩地織就了一個巨大的假象,能充分發揮江湖人以訛傳訛的想像力。

  同明搖搖頭:「固然有些根據,但老衲聽來,恐怕還是你的猜測居多,畢竟死無對證。我且問你,如果當年真是梁紹,他為何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

  謝允道:「不錯,他為什麼會任憑水波紋流落各地?為什麼會請來那幾個身份令人浮想聯翩的人來做『見證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殺人掏心之輩……要不是『猿猴雙煞』名聲太臭,想必這個見證人能將天下名刺客都湊齊了。倘若只是保守秘密,難不成不是牽涉的人越少越好嗎?江湖名宿如山川劍等前輩,會在乎刺客麼,那這個『刺』究竟鯁在誰的喉嚨裡?」

  同明下垂的長眉輕輕地動了一下:「你是說……」

  「四十八寨的李大當家,山川劍之子,吳將軍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連濤,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惡人,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水波紋究竟是什麼。也許是訂立海天一色盟約的幾位前輩約定過此事到他們為止,也許是為了怕給子女招禍——總之,水波紋傳下來了,盟約內容卻沒有。你知道我在懷疑一件什麼事嗎,師父?」

  同明苦笑道:「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你那《白骨傳》離奇,還是你口中所說的話離奇了。你想說什麼?」

  「即使湊齊了水波紋,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約內容,神秘的『水波紋』、『見證人』,浪跡江湖叫你永遠也找不著的刺客……都是梁紹在『那個人』心裡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寢食難安。」

  同明道:「因為什麼寢食難安?」

  謝允緩緩豎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邊,低聲道:「師父,此事不能出於我口,哪怕此地只有你我兩人也不行。」

  海天一色訂立時,建元帝趙淵只不過是個在眾人護持下南渡的幼童,一個孩子,能有什麼天大的把柄,至今寢食難安?

  除非是……

  同明大師喉頭微動,好一會,才輕輕點頭,繼而又道:「你是說梁紹設計害死了山川劍等故友,殺人滅口,卻留下水波紋與見證人牽制另一方。他為了什麼?」

  謝允搖搖頭:「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謝允又道:「據說當年……早在曹氏叛亂未始時,梁公就是新黨的中堅,他那時年輕氣盛,與執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後來先帝開罪群臣,萬般無奈下,被迫將梁紹貶謫江南,本想先抑後揚,等時機成熟再將他調回,誰知此一別就是永訣。梁公一生未曾留戀過榮華富貴,原配早亡,鰥居多年,膝下一子,據說那位公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時便有戰功,當時趕上曹仲昆叛亂,他隨軍北上時,因緣際會,所在那一支小隊充當了誘餌,最後落得客死異鄉,屍骨無存——你說梁紹為了什麼?我不知道,只覺得他老人家這一輩子真是忙碌,連死後也……」

  同明大師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傳》上:「死後怎樣?」

  謝允這回沉默了更久。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還知道什麼。」

  「梁紹墓中屍骨不翼而飛的事,並不是阿翡告訴我的,」謝允道,「阿翡不喜歡同別人提起自己做過什麼事,我甚至不知道她親自去翻過梁紹墓地。」

  同明手中緩緩旋轉的佛珠倏地一頓。

  便聽謝允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說道:「是我親眼看見的。」

  老和尚同明活到這把年紀,修行半生,見多了世間怪現狀,卻因他這一句極輕的言語起了顫慄。

  「當時周先生忙於安頓前線,霍家堡廣發請帖,招來大批的閒雜人等聚集洞庭一帶,霍連濤妄自尊大,吃飽撐的,還驚動了北斗,當時有傳言,說北斗正打算借題發揮,找個由頭沖這些『名門大派』下手。我正好聽說……見笑,確實是有些『吃鹽管閒事』。」謝允自嘲一笑,「我往岳陽方向趕去,途徑梁公墓,就想順路過去上柱香。」

  同明一愣,繼而嘆道:「原來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為何從未提起過?他手中有大量藥谷遺物,萬一有透骨青的解決之道呢?」

  謝允笑道:「我那時覺得當個廢人也挺好,沒料到還會有動用推雲掌的一天……咱們不說這個。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發現了一夥行蹤詭秘之人逡巡徘徊,師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處,同當年梁公子殉國之處的衣冠塚比鄰而居,位置很敏感,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北斗又來鬧什麼妖』,便仗著輕功尚可,跟了上去。他們在附近轉了兩天,找到了梁公墓,當晚便破開墓穴,進去胡翻亂找。」

  同明大師道:「阿彌陀佛,死者為大,貪狼未免欺人太甚。」

  「是啊,正好是那個時節,北斗沈天樞等人後來不是先後圍困霍家堡、華容城,燒死了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殺吳將軍遺孤麼?那麼在此之前,順手盜個墓,別管找什麼吧,反正聽起來分外合情合理,對不對?」謝允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想維護死者顏面也是愛莫能助——那些人翻了一通,我不知他們找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反正最後將一具基本只剩白骨的屍骨拖了出來,鞭笞捶打『洩憤』。」

  同明大師心慈,聞聽此言,連連唸誦佛號。

  「把骸骨弄得亂七八糟,那領頭之人便從懷中拿出一面北斗令旗,用石子壓住,放在屍體旁邊。」謝允道,「好像生怕誰不知道沈天樞擅闖南北邊境,挖墳掘墓,還將侮辱屍骨一樣。」

  同明大師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這……」

  「如果當時只有我在那,就沒有後來的事了,」謝允自嘲道,「畢竟我比較慫,頂多等他們走遠,再出面給梁公收一次屍罷了,誰知也不知怎麼那麼巧,還有個人也在,並且十分耿直地露了面,喝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怎麼這麼不要臉,連『北斗』的名都要冒領……我後來才知道,那傻道長就是齊門的沖霄道長。」

  同明「啊」了一聲。

  「沖霄道長當時多半以為這些人是江湖毛賊,沒事幹點挖墳掘墓的勾當,誰知雙方一動手,道長才發現自己輕了敵。挖墳的黑衣人乃是個頂個的好手,高手不少見,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絕不多,彼此之間不必言語交流,眼神手勢便能天衣無縫。而手勢是有跡可循的,我就恰好見過,還看得懂。」

  同明大師忙道:「在哪裡見過?」

  謝允一字一頓道:「大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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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五十七章 錯過

  同明道:「你是說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墳,還要嫁禍給北斗,將死者鞭屍洩憤?」

  謝允輕輕地呵出一口氣,氣候溫潤的東海之濱,他吐出的氣息帶著絲絲縷縷的寒氣,他緩緩地搓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才說道:「不,不是洩憤,皇上不是那種意氣用事的人,而且他就算真洩憤,也該他親自來鞭屍,而不是讓人代勞。」

  他說著,站了起來,攏緊衣袍,在書房中緩緩踱步:「我懷疑他們在墓主人墓中一無所獲,所以認為是梁紹的屍體上有什麼玄機。那時,我見沖霄道長實在支撐不住,不忍看他稀里糊塗地死在這裡,就想試一試。」

  同明大師一點也不意外道:「於是你突然冒出來,搶了那具屍骸就走。」

  「知我者,恩師也。」謝允彎起眼睛,「我蒙了面,仗著輕功尚可,一路往北邊去,挖墳的黑衣人和道長都不知道我是什麼路數,一愣之後,便都來追我,而且是窮追不捨,幸虧梁公已經瘦成了一具骨頭,否則這一路我還真背他不動。」

  同明大師搖頭道:「又犯口舌。」

  謝允笑了起來,說道:「我被他們糾纏了整整三天,怎麼都甩不開,到這時候,我已經開始懷疑這白骨身上是不是真有玄機了——不過後來想想,說不定那些盜墓賊剛開始也只是有一點懷疑,結果道長和我先後出來攪局,也正好像落實了他們這懷疑。道長見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為那盜墓賊和我是假北斗遇上了真北斗,那幫私下當盜墓賊的,則大概以為我跟道長都是北邊派來的,分贓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別提多亂了。」

  謝允雖然滿臉病容,提起那些雞飛狗跳的少年事,眼睛裡的光彩卻一絲一毫都沒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透骨青中昏迷,他也能靠著一遍一遍回憶那些驚險又歡快的歲月打發時間,斷然不會寂寞。

  「我一路跑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瘋,連邊界都不在乎了,瘋狗一樣綴在我身後,跋山涉水都甩不脫,我正發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幫張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便是因『不分青紅皂白』而久負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讓,見那伙盜墓的太囂張,便以為他們是來找碴的,立刻打成了一鍋粥。我與梁公一看此天降機緣,立刻相攜溜之大吉。」

  謝某人正經了沒有兩句,又開始胡說八道,同明大師已經懶得管他了:「然後呢?」

  「然後我誤打誤撞地摸進了朱雀主的黑牢山谷,嘖,真是叫人歎為觀止,」謝允搖搖頭,「黑牢山谷裡守衛森嚴,我背著梁公有點累贅,便跟他打了個商量,暫且將他老人家安置在了一個人進不去的山谷窄縫中……哎,也不對,是我進不去,我瞧那水草精鑽進鑽出倒是沒什麼阻礙。當時黑燈瞎火,我也沒看清楚,沒注意窄縫下面居然還『別有洞天』,梁公剛進去,就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同明:「……」

  這小子辦的這都是什麼事。

  謝允蹭了蹭鼻子:「他這回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了,我正在發愁,不巧被谷中守衛發現了。」

  同明大師無奈道:「以你這獨行千里的能耐,竟沒能跑得了麼?」

  「往常是沒問題的,」謝允嘆道,「誰知道那天出門沒看黃曆,正好朱雀主木小喬坐鎮山谷,朱雀主這個人……哈哈,您應該也有耳聞,我為了避免沒必要的紛爭和流血,只好主動被他們捉住了。朱雀主見我態度溫馴,以為我是個小毛賊,便叫人搜走了我身上五錢銀子並一把銅板,下令把我扔進了黑牢裡,『毛賊』是沒資格住地上的,我被他們扔進一個地下坑裡,剛好和梁公做了鄰居,也因禍得福——既不必再費心掏他,也不必擔心被那幫神通廣大的盜墓賊抓住了。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當時在山谷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覺到有這麼一股勢力搗亂,便破天荒地在山谷中逗留了十日之久,沖霄道長大概也是那時被他誤抓進來的,其他那些挖墳掘墓的黑衣人死的死、傷的傷,幾日以後倒是消停了,再沒敢出現過。」

  同明大師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說道:「阿彌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覺到了朱雀主在山谷中,才想出了這個借刀的法子。」

  謝允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

  他說著,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溫柔了下來,嘴角隱約彎出一把笑容,好一會,他問道:「師父,如果我喝了第三味藥,還來得及見一見阿翡嗎?上次錯過,下次再錯過,可就不曉得要等到幾輩子以後了。」

  同明大師嘴唇微動,還沒來得及說話,謝允瞧他臉色不對,便連忙又故作輕鬆道:「不過死生為一,終有殊途同歸之日,多不過百年而已,倒也不妨,無需掛懷。再說……也許她會臨時起意,突然想到東海轉轉,過兩天就到家門口了呢?天意自來高難料,不然她當時怎麼那麼巧就步了梁公後塵,掉進那小小石洞裡了呢?」

  同明大師低頭唸誦佛號。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書房中的兩人同時一愣,片刻後,只聽劉有良朗聲道:「殿下,同明大師,島外有客來。」

  這話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寬如「想得開居士」,神色也接連幾變。

  謝允當時好似哽住了,一把拉開房門,問道:「是誰?」

  然而……天意自來高難料,不如意事常八九。

  兩刻之後,不速之客登了島,來人卻不是周翡。

  一排精光內斂的大內侍衛在謝允那簡陋破舊的小書房外跪了一排。

  陳俊夫緩緩地拎著他織漁網的長梭子走過來,一言不發地靠在門邊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了書房房頂,兩條小鬍子一動一動的,問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過節,你們來做什麼?」

  哪怕謝允浪蕩在外,絕不回宮,趙淵也從未忘記表面功夫,逢年過節必會派人來問候,例行公事地同謝允來一番「回家過年嗎」和「不了」的過場廢話。

  那領頭的侍衛便答道:「殿下容稟,咱們王師近日便將北上,征討賊寇,光復河山,此地雖地處海外,但畢竟仍在北賊勢力範圍之內,為防曹氏狗急跳牆,皇上命我等秘密接端王殿下回宮。」

  他話音沒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閃,那林夫子鬼魅一般,不知怎麼便到了他近前。

  領頭的侍衛吃了一驚,本能往後一仰,一把抓住腰間佩劍。

  「狗急跳牆?」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們仨黃土埋到脖頸子的老東西還沒死呢,倒叫他們來跳一個試試。」

  那侍衛忙道:「前輩誤會,皇上還說,我們說不定不日便能收復舊都,想當初殿下離宮時,還是個叫人抱在懷裡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家去看看嗎?」

  陳俊夫道:「端王殿下傷病纏身,不宜驅車勞頓。」

  侍衛道:「皇上正是擔心這個,令我們以聖駕出之儀備下車馬,派了十位太醫隨行……」

  林夫子吹鬍子瞪眼地打斷他:「太醫?呸,你們的太醫儘是酒囊飯袋!」

  「林師叔。」謝允一擺手,「不必為難跑腿的,皇上自來待我極好,有勞諸位費心,聖駕之儀太過僭越,我萬萬不敢受,若能精簡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

  被林夫子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侍衛大喜:「是,小的這就擬折請示,多謝端王殿下。」

  同明大師皺眉道:「安之……」

  謝允覺得海風中掃來的水汽都已經就地在他周身凝成了冰,他像是攜帶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凜冬。

  是了,南北格局將變,趙淵越是接近那個大一統的王座,那水波紋想必就越是如鯁在喉。

  好在他這個「懿德太子遺孤」命不久矣,趙淵還得給他臆想中的幕後之人做足最後一場「還政」的戲,給他這個正統遺孤送了終,才好接著痛哭流涕地被「趕鴨子上架」,「受命於天」。

  「師父,」謝允說道,「徒兒要出趟遠門,臨走之前,勞煩您將最後一味藥煎了吧。」

  在金陵準備迎回端王的時候,周翡還在一無所知地跟眾人散夥,準備前往東海之濱。

  李晟做主將流民收入四十八寨,這些年戰火紛飛,連四十八寨也很難留下舊時喝茶聽書的悠哉,山下百姓零落,不少地方撂了荒。

  李晟道:「那這些人我就帶走了,此番我和阿妍出來得太久,再沒消息,大姑姑那邊恐怕擔心。」

  「替我跟我娘說一聲……算了,她肯定不擔心我,」周翡道,「就說我剛宰了巨門和破軍,下次遇到武曲,一定剁了他給王老夫人報仇,歸期不定,有事叫暗樁送信給我。」

  從她秀山堂摘花只摘兩朵開始,李晟就對她那「狂得沒邊」的臭德行十分看不慣,至今依然一見就牙根癢癢。可惜再癢也打不過,只能自己舔舔,他便當場翻了個白眼,一言不發地從周翡面前走了,對應何從道:「應兄打算怎樣,我那木盒子還未破解開,你與我們同行麼?還能幫忙參詳一二。」

  應何從不置可否地一點頭。

  楊瑾:「那我……」

  李晟道:「楊兄上次來蜀中,還是三四年前的事呢,一直是我四十八寨的好朋友,要是沒別的地方去,不如再來小住一陣子?」

  楊瑾猶豫了一下,掃了一眼眾多眼巴巴等著歸宿的流民,居然搖了搖頭。

  那些藥農一個個只會一點拳腳功夫,在中原這亂世裡,想必比這些任人宰割的流民也強不到哪去。聯想到此處,楊瑾有些後悔。這位為了找人比刀,自己離家出走的不靠譜掌門竟然說道:「不了,我離開夠久了,得去看看那群藥農。」

  李晟一愣。

  卻聽應何從突然開口道:「擎雲溝是否有一位老前輩,梳著一頭編辮,早年喜歡在中原各地四處遊歷的?」

  楊瑾道:「哦,那是我師伯,上一任的掌門,跟你一樣愛養蛇,不過他年紀很大了,前些年已經去世了。」

  應何從便朝他拱手道:「來日必去拜祭,藥谷出事時,我雖僥倖逃出,但也九死一生,幸得那位前輩途徑救助,送我毒蛇傍身。」

  楊瑾「啊」了一聲,不大會跟人客氣,便擺擺手道:「沒事,不用謝,他老人家一直愛管閒事,而且很推崇貴派,回來以後唏噓了好多年,一直念叨『大藥谷』念叨到死……」

  楊瑾話說到這裡,突然頓住。

  他驀地想起來,擎雲溝地處南疆,與世無爭,不重文也不重武,歷代掌門都是醉心醫毒,必是同輩人中於此道最有造詣的一個,好像就是從他師伯遊歷歸來之後,突然變成了比武定掌門。

  年幼時他怕蛇,又背不下藥典,每日只會舞刀弄槍,人緣可想而知……後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努力試著接受他這個異類了呢?

  原來大藥谷一夕覆亡的餘波竟然波及到了南疆,他在不知不覺中身負長輩與同儕守護藥谷的重任,卻居然只醉心於自己的刀術,厭煩地臨陣脫逃了!

  楊瑾大夢方醒地呆立良久,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掉頭就走:「我先告辭了。」

  說完,竟然風馳電掣地第一個上馬跑了,匆忙之間只來得及沖周翡一點頭,竟忘了找她比刀的事。

  眾人兵分三路,各自出發。

  又兩日,短暫休整過的大軍閃電似的從山谷中戳向曹軍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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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五十八章 斗轉

  建元二十五年深秋,九月,授衣之時,霜花始降。

  初三那天,北斗兩員大將巨門與破軍應當送抵的信件已經遲了三天,曹寧接連派了兩撥斥候催促,可惜三日不夠往返,至今沒收到回音。

  北端王曹寧有些心神不寧,臨近傍晚的時候,在營中散步時,忽見木葉脫落,心裡便無來由地「咯噔」一聲,他吃力地彎腰撿起了那片枯葉,盯著上面乾涸的葉脈,翻來倒去地看了半晌。

  隨侍的親兵不明所以,也不敢催促,摸不著頭腦地看看落葉,又看看端王。

  「乾上坤下,天地否。」曹寧將枯葉捲在手心裡,緩緩揉碎,「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

  親兵奇怪道:「王爺,您說什麼?」

  曹寧的眼睛被臉上堆滿的肥肉擠得實在無處安放,乍一看,好像刀子割開的兩條線,稍不留神就能日久生情地長到一起去,裡面的精光也被壓成了極細的一絲,越發刺人眼,他抬起頭,望向黯淡的天光,喃喃道:「卦象上說我宜及早抽身……你信天意嗎?」

  曹寧年紀不大,城府卻很深,身邊人從來不敢妄自揣測他在想什麼,那親兵突然聽此一問,一時也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汗都快下來了,結結巴巴道:「這……王爺……」

  但曹寧好似只是自言自語,並不是想聽他的答案,這會不等他說完,便突然轉頭道:「去看看,谷天璇的信到了沒有?立刻叫人生火造飯,今日酉時三刻,谷天璇的信若還不到,就把原計劃擱置,我們拔寨離開。」

  這句親兵聽懂了,聞言如蒙大赦,應了聲「是」,撒腿就跑。

  谷天璇的信,怕是只有死人才能收到了。

  曹寧為人果斷,毫不拖泥帶水,說了酉時三刻走,多一會也不等,當晚便拔營上路。

  至於萬一谷天璇他們按原計劃從背後偷襲南朝大軍,偷襲了一半發現己方援軍沒來會落個什麼下場?那他也顧不得了。

  曹寧的出身已經飽受詬病,又長了這麼一副身板,彷彿注定與大位無緣,曹仲昆在世的時候也很不待見他,對這個次子,根本連一眼都不想多看,曹寧多年來一點安身立命的根本,全是小小年紀便上戰場,實打實的軍功換來的。

  曹寧未必天縱奇才,但他就像一隻海上的燕子,總是能最先嗅到風暴的氣息。

  北軍臨時拔營,徹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們方才出發不久,便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巴山夜雨」,能漲秋池,此地縱然距離蜀中已經有一段距離,秋雨之勢卻不遑多讓。曹寧的行軍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少,而天好似漏了,大半宿過去,雨水非但沒有停下的趨勢,反而越來越密,跟著雷電交加起來。

  北軍行至一處山谷狹長之地,先鋒方才入山,便有一條大閃照亮了半個天幕,谷中悶雷的聲音慌亂地在山石上來回碰撞,好像自從地面之下傳來的隆隆鼓聲。

  一個傳令兵發瘋似的越眾而出,從主帥處沿路往前飛奔,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爺有令,後隊變前隊,繞路——」

  又是「轟」一聲雷聲,將那傳令兵的吼聲蓋了過去。

  閃電恰似刀光。

  「九月初三那天夜裡,嘿,北軍精銳在交界附近遭到伏擊,一潰千里,傷亡慘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給雨水一衝,就好似匯成了一道紅河一樣,一直奔著東邊流過去了,百里之外河道裡的水都是猩紅猩紅的,跑出老遠去都能聽見鬼哭!」

  廬州郊外,一處四面漏風的破酒館裡,幾個南來北討跑生活的行腳幫漢子在此歇腳,湊在一起,一邊啃著粗麵餅子,一邊議論時局,常常發表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言論。

  「扯淡,還鬼哭,你聽見了?」

  「我一個遠房表叔家就住在那邊,他老人家親耳聽見的!」

  「我看人家是怕你賴著不走,說來唬你的。」

  「你個……」

  周翡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杯裡有些渾濁的水沉澱乾淨,將周圍的聒噪當成了耳旁風——沒辦法,不是她不關心戰局,實在是一路走來聽太多了,怎麼胡說八道的都有,一會說發了周大人神通廣大,發了洪水沖走了曹軍,一會說曹軍所經的山谷鬧鬼,將北軍留下當了替死鬼等等……也就只好充耳不聞。

  「慢著,二位哥哥先別吵——那麼曹寧遇伏,究竟是死了沒有?」

  人群一靜,方才討論得熱火朝天的那幾位都閉了嘴。

  這時,只聽一個角落裡坐著的老者幽幽地開了口,道:「那曹寧恐怕是跑了。」

  那老者聲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鏽的鐵器摩擦在砂紙上,聽著叫人渾身難受。周翡舉杯的手一頓,尋聲望去,只見那老者面貌十分醜陋,半張臉連同脖頸喉嚨處有一道凶險的傷疤,看得出是刀劍留下的痕跡,除此以外,他兩側太陽穴微鼓,目中精光內斂,內家功夫應該頗有造詣。

  周翡一眼掃過去,那老者立刻便察覺到了,與她對視一眼後,衝她淺淺一點頭,接著說道:「除了斥候以外,周大人有時也差遣一些咱們這樣的人,替他探查民間的風吹草動,老朽老而不死,閒來無事,便偶爾幫著跑趟腿,幾支隊伍的旗子都還認得。那日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卻全然無所察覺,半夜聽見附近打了起來,連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見北軍曹氏王旗被圍困山谷,片刻後便倒了。那一戰打了整宿,滿山谷都是沾了泥的屍體,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後照著聞將軍的規矩,將戰俘歸攏,又把幾個斬獲的北軍大將頭顱高高掛起,我來回看了三遍,沒有曹寧。」

  旁邊有人恭恭敬敬地說道:「老前輩,你還認得曹寧?」

  另一人答道:「那有什麼不認得,曹寧那一顆腦袋據說有尋常腦袋兩顆大,我要是在,我也認得!」

  眾人又一片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以曹寧的個頭怎麼才能不引人矚目地跑出去,周翡見那老人撂下酒錢,慢吞吞地披上蓑衣,虎口處長滿了老繭,磨得皮膚顏色都比別處深不少,她便忍不住脫口道:「前輩練過衡山劍法?」

  這還是她從吳楚楚那亂七八糟的筆記上看來的,據說當年的衡山劍派所持之劍樣式奇特,有一條彎起的手柄,剛好能卡在虎口上,久而久之,那處便磨黑了。

  老人一頓,片刻後,輕聲道:「現在居然還有小娃娃記得南嶽衡山。」

  衡山密道於她有救命之恩,周翡本想同他說句什麼,又覺得老人家站著自己坐著不合適,正要起身,卻見那老者將斗笠往頭上一遮,朗聲笑道:「好,只要有人記著,我南嶽傳承便不算斷了!」

  說完,也不待周翡回話,兩步離了破酒館,飄然而去。

  正這當,門口進來幾個唱曲的流浪藝人,正好眾人說厭了南北前線的事,便催著那幾人唱些新鮮的,周翡將澄清的茶水倒在水壺裡,撂下幾個銅板,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正要趕路,便見那拉琴的朝眾人團團一拜,說道:「諸位大爺賞臉,小的們正好聽來了新曲子,今日同諸位大爺獻個醜,唱得不熟,多包涵。」

  周翡已經走到門口,嘬唇一聲長哨,將自己跑去吃草的馬喚了回來,方才拉著韁繩預備走,便聽裡頭又傳來人聲:「……這段曲據聞乃是羽衣班所做,唱詞乃為『千歲憂』所書,名喚作《白骨傳》,乃是一段志怪奇聞……」

  周翡:「籲——」

  行腳幫一幫莽撞人不管什麼「百歲憂」還是「千歲憂」,只一味催促,沙啞而有些走調的曲聲幽幽響起,周翡逗留在門口,將白骨死而復生後四處找尋自己墳墓的鬼故事從頭聽到了尾——聽到白骨歷險一通,因其形容可怖,攪動得四方驚恐不安,最後總算找到了自己葬身之處,卻發現自己的墳塚被另一具披金戴玉的骸骨鳩佔鵲巢,於是縱身跳入滔滔入海的江水中,同大浪一起奔流而去,成了司水的精怪。

  周翡皺起眉,感覺這種漫無邊際的胡編亂造確乎與之前那部《寒鴉聲》如出一轍,不像別人冒名偽造的。

  所以是謝允親自寫的?

  謝允是醒了?

  他整天凍得跟鵪鶉似的,怎麼還有閒情逸致寫這玩意?

  寫就寫了,他既然不出門,也無需路費,為何要在這節骨眼上將其傳唱出來?

  還有那結尾——「長河入海,茫茫歸於天色」,實在是怎麼聽怎麼微妙,正好暗合了「海天一色」。

  從自己墓穴中消失的白骨、鳩佔鵲巢的隱喻、海天一色……

  電光石火間,周翡腦子裡閃過無數念頭,她倏地翻身上馬,一路快馬加鞭,絕塵而去。

  一個時辰後,周翡趕到了四十八寨最近的一處暗樁,話都沒來得及交代清楚,只是亮出令牌,三下五除二地寫了一封信,交代道:「替我送到南國子監,找林真講。」

  暗樁應下,周翡立刻便要離去。

  她正要往外走,正好暗樁的一個跑腿信使從外面回來,險些撞了她。

  那信使匆忙道:「這位師妹留神——來了三封信,兩封『號脈』結果,秘信報給大當家,還有一封帶著信物的私信,東邊來的,正好一併送回寨中,給周……」

  周翡腳步倏地一頓。

  此時,舊都南城中一處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小院落裡。

  小院陳設十分簡譜,種了幾棵松柏,在秋風蕭瑟中還強撐著些許陳舊的綠意,一個鬚髮灰白的男子盤膝坐在院中,他披頭散髮,削瘦、獨臂,臉上兩條法令紋深邃如刻,面上隱約有紫氣。整個院中翻湧著說不出的凌厲肅殺之意,一隻鳥雀落在院牆邊上,很快便不堪忍受,受了驚似的撲棱棱地飛走。

  突然,那獨臂男子驀地睜開眼,一雙目光如電似的射向門口,院門口有個北斗黑衣人正要開口說話,叫他暗含殺意的目光一瞥,當即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露出身後一身絳紅官袍的武曲童開陽。

  童開陽嫌棄地將那礙事的黑衣人撥到一邊,大步闖進院中道:「大哥,你聽說了麼?」

  那獨臂男子正是貪狼沈天樞。

  沈天樞桀驁不馴,是為北斗之首,一輩子只忠於曹仲昆一人,自幾年前偽帝病重,不再能理政之後,他也懶得和滿朝上下各懷鬼胎的文武官員打交道,乾脆閉門謝客,漸漸深居簡出,不怎麼露面了。

  沈天樞緩緩收回五心向天的姿勢,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方才他坐過的地方,石板竟然凹陷了一塊,而且沒有一絲裂紋!

  童開陽瞳孔一縮,低聲道:「恭喜大哥又有進益,神功將成。」

  「我不練武功幹什麼去?」沈天樞愛答不理道,「你急惶惶地做什麼,聽說什麼?」

  童開陽壓低聲音道:「端王兵敗,前線一潰千里,周存長驅直入,三日之內已經連下數城,援軍根本趕不上趟,今日早朝吵成了一團。」

  沈天樞面無表情道:「谷天璇和陸搖光那兩個廢物呢,死了?」

  童開陽:「……死了。」

  沈天樞腳步一頓,倏地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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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5 00:47:43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七 尾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一百五十九章 風起

  沈天樞一向覺得,北斗七人,只有童開陽與楚天權這一個半人配得上同他說話——童開陽是一個,楚天權是個太監,因此只能算半個。

  其他幾位,從人品到本領,一概都是扔貨。

  人品姑且不論,反正他們也不是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沽名釣譽之徒,不必講那許多假大空的道義,孤高自詡也好、不擇手段也好,都不過是個人辦事的風格,各花入各眼,分不出什麼高下。可若是連安身立命的根本——那點功夫都練不好,那就沒什麼好說了。

  死了也活該,叫人瞧不起也活該。

  眼界狹隘、旁門左道之徒如廉貞與祿存,多年吃老本、毫無進益,就知道到處鑽營之徒如巨門,還有北斗中著名添頭破軍……這幾個東西沈天樞個個都看不慣,往日裡便對他們十分嗤之以鼻,沒事就按著高矮個頭排著隊的拎出來嘲諷一番以做消遣,此時乍一聞聽巨門與破軍死訊,他先是一愣,隨即順口冷笑了一聲。

  笑完,沈天樞面無表情地走了幾步,都快要進屋的時候,他才腳步微頓,好像如夢方醒,說道:「……這麼說,巨門和破軍也沒了,那當年倉促間被皇上湊在一起的七個人,如今豈不是就剩了你我?」

  童開陽一愣,隨即道:「大哥,咱們七個是『先帝』湊的,不是當今皇上啊。」

  沈天樞呆了呆,心裡忽然湧上一股沒趣,他「哦」了一聲,不言語了。

  童開陽搶上幾步,壓低聲音道:「大哥,咱們這回可謂精銳盡折,端王生死不明,今日朝堂上,我瞧皇上都有些六神無主了,怕是不妙。」

  沈天樞漠然道:「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就會殺人,不會打仗。怎麼,太……皇上想讓我去打仗嗎?」

  童開陽苦笑道:「誰能差遣得動您老人家?方才來時路上,聽說兵部緊急從各地守軍中抽調了人手前去支援,可是軍心已經動盪,怎麼擋得住周存?再說我還聽說,軍中有謠言甚囂塵上,說是皇上是容不下親弟弟,多次故意拖欠糧草,才導致前線潰敗,否則以端王之才,怎會敗得那樣慘?」

  沈天樞一臉無所謂,道:「哦,這麼說豈不是要亡國了?」

  童開陽:「大哥!」

  沈天樞略挑起一邊的長眉,進了屋,用僅剩的一隻手給童開陽倒了碗水喝。

  童開陽心不在焉地端起來抿了一口,險些當場噴出來——沈天樞居然給他倒了一碗冷透了的涼水,連點碎茶葉梗都沒有,涼水透亮清澈,誠實地亮著碗底一道裂痕。

  再看沈天樞這偌大一間會客的書房,除了尚算窗明几淨之外,幾乎堪稱家徒四壁,文玩擺設一概沒有,書架上稀稀拉拉地放著幾本武學典籍,鬧不好還是他自己寫的,一張破木頭桌子橫陳人前,桌面攢了足有百年的灰塵,漆黑一片,看著就很有「嚼勁」。

  書房裡靜謐一片,既沒有伶俐的小廝,也沒有漂亮丫鬟,童開陽將鼻子翹起老高,聞不著半點多餘的人氣。他不由得一陣絕望,感覺今日從沈天樞這裡怕是討不出什麼主意了。

  一個尚算位高權重的人,竟能活成這副寒酸樣,那麼他可能是克己勤儉,也有可能是心如磐石,什麼都打動不了他。

  雖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但是像沈天樞這樣的人物又豈能以「卵」視之?哪怕曹氏國破家亡,趙淵可著王土疆域追殺他,於他也沒什麼威脅。

  果然,沈天樞說道:「亡國就亡國,我是先帝的狗,他既然死了,也沒留遺言說讓我接著給朝廷賣命,那麼旁的事便與我無關。你還有別的事嗎?沒有就忙你的正事去吧,別擾我清靜。」

  童開陽:「……」

  他正想搜腸刮肚出幾句說辭,突然,沈天樞抬頭,一雙目光鋼錐似的穿透木門與小院,直直地射了出去。

  童開陽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過了片刻,才分辨出一點十分微弱的腳步聲,他當時便不由得汗顏,隱約感覺到沈天樞自從不管俗事之後,於武學一道,好像邁上了一個他們摸不著邊的台階。

  沈天樞坐著沒動,輕輕一拂袖,書房的木門自己「吱呀」一聲打開了,直到這時,一個人影方才落到院門口。

  沈天樞眯起眼道:「想不到我沈某人府上也能有不速之客,這倒是新鮮。」

  院外那人聞聲,踱步進前,身形便落入房中兩個北斗眼中,來人一身風塵僕僕的布衣,頭上戴了一個連下巴也能遮住的巨大斗笠,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卻還是能一眼被人瞧出身份來——能胖成這樣的人畢竟不多見。

  童開陽驀地起身,失聲道:「端王爺!」

  曹寧掀開斗笠。

  他一張臉長得白白胖胖,原本像一個潔淨無暇的大饅頭,此時卻是滿臉的污跡與傷痕,成了個被人割了幾刀、還扔進泥裡滾了一圈的髒饅頭。

  可即便狼狽成這樣,他的肩背竟還是直的,拖著一條傷腿緩緩走路的樣子也竟然還很從容。

  「喪家之犬,不請自來。」曹寧簡略地一拱手,嘆道,「叫二位見笑了。」

  沈天樞端著一碗涼水,腚下如有千斤,坐著沒動。

  童開陽可不敢像他一樣拿大,連忙迎了上去,將曹寧讓進裡間。

  曹寧拖著一條傷腿,擺手謝絕攙扶,道聲「叨擾」,便一步一挪地進了沈天樞的書房。

  沈天樞瞥了他一眼,不十分客氣地說道:「你四肢負擔本就比尋常人重,功夫又稀鬆平常,此番腿上傷筋動骨,之後又接連奔波,氣血凝滯不通,我看往後也未必能恢復,說不定得瘸著走了。」

  曹寧神色不變,笑道:「沈先生,一個人倘若長成我這模樣,多一條少一條瘸腿也沒什麼影響。」

  童開陽怕沈天樞又出言不遜,忙插話道:「王爺何以獨自上路,既然已脫險,為何不回朝?」

  「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權,一直沒有由頭,好不容易逮著這麼個機會,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曹寧坐下,舊木頭椅子「嘎吱」一聲響,他自嘲一笑,又道,「這回我自己落人口實,沒什麼好說的。我這些年多少攢了點人,倉皇敗退時沒來得及與他們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動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想必更是惱我,一旦我露面,除了獲罪革職軟禁京城,沒別的下場了——這倒也沒什麼,只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謂的『可用之將』,多不過趙括之流,任他胡鬧下去,恐怕……」

  童開陽聽他這話音不對,有點大敵當前仍要兄弟鬩於牆的意思,當下沒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樞,卻見那北斗之首卻依然捧著碗破涼水端坐,無動於衷。

  書房內一時冷場,曹寧也沒有動怒,他頓了頓,探手如懷中,取出一枚磨掉了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

  那小印上面刻著「四海賓服」四個字,很有些年頭了,印章上頭的龍紋被人把玩過無數次,摩得油光鋥亮。

  沈天樞見了那印章,臉色卻忽然變了。

  「此物乃是先父皇尚未稱帝時所刻,後來組建北斗,便將此物當做號令。」曹寧盯著沈天樞,一字一頓道,「不錯,父皇將一切都留給了我大哥,只將這枚印給了我。」

  曹仲昆死的時候,北斗七人已去其三,剩下巨門、破軍與武曲都有官職在身,已經不受這枚上不得檯面的私印約束,受此影響的,實際只有一個不愛管閒事的沈天樞。

  沈天樞性情孤僻,雖武功高強,卻未必肯介入他們曹氏兄弟間的紛爭,著實沒什麼用。曹仲昆留下他給曹寧,大約只是想著再怎麼不待見,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保住曹寧一命罷了。

  沈天樞的目光在那小印上停留了片刻,問道:「你要我替你殺你大哥?」

  曹寧笑道:「我就算再傻,也知道沈先生絕不會做出如此忤逆父皇心願的事,何況外敵當前,我也沒有那麼喪心病狂。」

  沈天樞臉色略微好看了一些,想了想,又問道:「那麼難道你是要從千軍萬馬中取來周存首級?」

  曹寧搖搖頭:「且不說此舉能不能成功,就算能殺,如今南朝趙氏也已經做大,沒有周存,還有聞煜,還有別人,運道一旦逆轉,便不是殺一兩個人能止住頹勢的。」

  沈天樞微微往後一仰,等著曹寧下文。

  曹寧將聲音壓得很低,一字一頓道:「沈先生,還記得當年李氏刺殺我父皇的事嗎?」

  金陵。

  周翡久聞南都大名,卻沒有親自來過,郊外有不少秋遊的人,四處是曲水潺潺,沉澱著一股悠久的繁華,路卻彎彎繞繞的不大好找,她兜兜轉轉了一天,方才大致分清了東南西北。

  周以棠在南都是有府邸的,只是周翡在廬州暗樁突然接到同名大師的來信,這才臨時改道金陵,來不及同周以棠打招呼了,便也不想麻煩他,直接在四十八寨的金陵暗樁落腳。

  金陵暗樁是家脂粉鋪子,每日來來回回香風飄渺,幾個師兄在此地待久了,說話都是一水的輕聲細語,完全看不出一點江湖草莽氣,自己都笑談南都溫柔鄉太過消磨志氣。

  想來那建元皇帝在這種地方錦衣玉食地過了幾十年,居然還是一門心思地搞風搞雨,唸唸不忘地收復河山,可見此人確乎是個縱橫天下的人物。

  周翡打聽到了「端王府」的位置,便仗著自己輕功卓絕,進去裡裡外外地巡視了幾圈,見趙淵做戲做全套,已經派人將王府的宅邸與花園都休整一新,每天都有新的僕從送來,看家護院的、休整院落的……還有一大幫環肥燕瘦的美貌侍女,很像那麼回事。

  但此間主人卻一直不見蹤影。

  周翡當了好幾天樑上君子,白天在王府遊蕩,夜裡回暗樁,始終沒等到謝允,便不由得有些煩躁,不免將事情往壞處想,她一會懷疑謝允能不能經得住長途跋涉,一會懷疑他那心機深沉的皇叔對他不好,有一次半夜醒來,周翡恍惚間竟不知從哪升起一個念頭——謝允會不會已經死了?

  甜膩的胭脂香從窗外順著夜風吹進來,撥動牆角屋簷處的鈴鐺,與後院裡石橋下面流水的聲音混在一起,本身便像是一場夢。

  周翡呆坐良久,激靈一下回過神來,心裡說不上撕心裂肺的難受,只是好似堵了一塊石頭,快要喘不上氣來了。

  她實在躺不下去,便悄無聲息地草草攏了一把頭髮,從窗口一躍而出,輕飄飄地上了屋頂,往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周翡本想在王府最氣派的那間屋子房頂上坐一會,誰知這一去,卻遠遠見到端王府燈火通明。

  她心裡重重地跳了一下,輕車熟路地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居高臨下望去,見一幫風塵僕僕的侍衛趕著車馬進門,前腳剛到,流水似的賞賜便隨之而來,宮燈飄動,整條街都被驚動了,紛紛派出僕從,伸著脖子往端王府那空了十多年的鬼宅張望。

  忽然,周翡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下車來——正是她從童開陽手中揪下來的劉大統領。

  不少人圍上前去同他說話,那劉有良在北朝王宮中做了多年禁衛統領,應付這等小場面自然是遊刃有餘,雖然話不多,但一露面就鎮住了亂糟糟的場面,很快將王府指點得井井有條起來。

  劉有良受蓬萊散仙那三位老前輩之托,沿途照顧謝允,忙到了後半夜,才在端王府安頓下來,總算能在天亮之前略微休息一會,誰知他才剛一進屋,心裡便無端一悸。

  他在童開陽眼皮底下從舊都一路逃到濟南,全靠這點直覺救命,劉有良有些混沌的腦子裡湧上一層涼意,一把抓住自己腰間佩劍。

  然而還不待他開口喝問,便聽身後有人彬彬有禮地敲了幾下門。

  劉有良一身冷汗,人就在身後,他居然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

  他當下將佩劍抽出了兩寸,猛地回頭,便是一愣。

  「周……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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