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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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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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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3:2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百二十章 碎遮

  聞煜詫異道:「什麼人這麼放肆?」

  周以棠站了起來。

  聞煜:「先生?」

  周以棠拿起那把斷刀仔細查看,見那是一柄沒開過刃的新刀,刀口還發澀,是有人以外力一下震斷成幾截的。

  周以棠突然便笑了,罵道:「討債的混賬東西,叫她進來。」

  聞煜一愣,周以棠為人喜怒不形於色,對上不卑、對下不亢,乃是個謙謙君子的做派,哪怕門外是曹仲昆親臨,周以棠也必說「請」,而非「叫」。

  他正在疑惑間,親兵已經退出去了,片刻後,領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

  來人背光而入,長髮紮著,身穿勁裝,背後斜背著一把古樸的苗刀,進門時自然而然地往聞煜身上瞥了一眼。

  聞煜也是習武之人,對別人的氣息極其敏感,來人進門時,他尚未來得及打量對方相貌,已經先行一凜,下意識地微微側身,將重心落到左腳上。

  然後他便見那人毫不見外地衝周以棠一伸手,說道:「爹,我的刀呢?」

  聞煜吃了一驚,聽了這句話,再仔細一端詳,才認出來的居然是周翡。

  他上一次見周翡,還是在衡山那三不管的客棧裡,距此時不過一年光景,卻居然沒能一眼認出她來。

  倒不是這姑娘長到十七八歲的年紀,還能接著十八變,倘若仔細看,她眉眼依然是那副眉眼,身形也並未有什麼變化,但整個人卻好似脫胎換骨過一番。

  聞煜記得,衡山三春客棧裡那個少女身手在同齡人中算是出類拔萃,可身上卻還是帶著一點迷迷糊糊的孩子氣,又懵懂又青澀,因為無知,對什麼都好奇,見了什麼都躍躍欲試,至於自己下一步去哪、要做什麼,她卻好像都沒什麼准主意。

  而今再見,卻覺得她真真正正地長大了,便如她身後細長的苗刀一樣,有種不動聲色的凜冽,任誰見了都不會小覷於她。

  周翡道:「聞將軍別來無恙。」

  「托福。」聞煜忙應了一聲,不知怎麼又覺得自己好生多餘,他摸了摸鼻子,說道,「先前在四十八寨沒見到你,周先生惦記了好久,總算回來了……那什麼,你們聊,我出去辦點事。」

  說完,他趕忙騰地方走人了。

  周以棠站在一邊打量著周翡,他依然是內斂,而且這些年身在朝中,人越發持重了。

  四年多不見的女兒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他好像一點也不吃驚、一點也不激動,甚至沒有開口問她野到哪去了。

  他只是臉上掛著些許笑意,然後伸出蒼白瘦削的手,手指一張,比了約莫三寸出頭的長短,沖周翡說道:「長了這麼高。」

  周翡鼻子一酸,勉強笑道:「我又沒灌肥,哪長那麼多?」

  「怎麼沒有?那時候你還沒我肩膀高呢。」周以棠彎起眼,衝她招招手道,「來,看爹給你帶了個什麼。」

  暌違已久的人,乍一相見,記憶總會被神魂丟下一大截,彼此都不免生疏,須得讓那經年的記憶慢慢趕上一陣子路,方才能找回故舊的感覺。

  可是四年多,千餘晝夜,周翡卻覺得周以棠好似只是下山趕了趟集,隨手帶回幾個小玩意給她玩,兩鬢沉澱的霜色不過途中遇上風雪沾染,一拂還能落下。

  周以棠腳步輕快得全然不像「甘棠先生」,走到他那簡易的行軍帳中,在整齊的床頭取出一個長逾三尺的盒子。

  他挽起袖子,有些吃力地將這十分有份量的長匣子抱出來:「快看看。」

  周翡趕緊上前接過來,放在旁邊的小案上。

  匣子裡是一把長刀,刀身纖長而優美,長度與望春山相仿,比那把有些礙手礙腳的苗刀稍短一些,刀鞘許是後來配的,乃是嶄新的硬木所制,兩頭有包鐵和皮革,通體漆黑,卻不失光澤,看上去雖不花哨,也絕不寒酸。

  若說望春山內斂如草廬中的君子,這把刀是便華美如馬背上的王侯,它從頭到腳無懈可擊,便是將它扔在刀山裡,也能叫人一眼看見,自長柄至微微回扣的刀尖,無不帶著出類拔萃的孤高無朋,看得久了,竟叫人心生敬畏,不忍拉開。

  長刀的份量卻是十分趁手的,周翡小心地拉開刀鞘,只聽一聲輕響,那刀身與鞘彼此錯開的聲音竟然十分清越,露出鋼口極講究的刀鋒,與底部的銘文——

  「碎遮」。

  「我叫人找過不少上古名刀,合適你的卻少有,好些已經中看不中用,保存完好的大多資質平庸,不平庸的又往往帶著點不祥的傳說,」周以棠說道,「直到去年見了這一把——這把碎遮並非出身名家之手,因為它的鍛造者只留下了這麼一把刀。」

  「這位前輩名叫呂潤,是前朝一位大大出名的人物,平生有三絕,文辭、武功、醫理,凡人一輩子學不盡的,他樣樣精通,二十出頭便於天子堂前高中榜眼,一身功夫更是驚豔江湖,還是當年大藥谷內定的繼掌門。」周以棠緩緩說道,「然而當時朝中昏君佞臣林立,烏煙瘴氣,南北異族頻頻覬覦中原,災荒連年,民不聊生,這位前輩便立下重誓,要救萬民於水火,拒了翰林,只背一個藥匣行走世間,屢次隨軍而行,深入疫區,殫精竭慮,救過無數性命,與當年股肱大將趙毅將軍是莫逆之交。」

  周翡向來不學無術,但「趙毅」其人她是知道的,此人具體有何建樹她倒不十分清楚,只知道是一位前朝的大英雄,後來為昏君自毀長城所害,民間多有惋惜,便給那位大英雄編排了許多神話傳說,好似關二爺一樣塑泥身神像供奉。

  當然,趙毅將軍死後,其子侄自立為王,最終逼迫皇帝禪讓皇位,從此改朝換代的故事,大家便不怎麼掛在嘴邊說了。

  「後來昏君因罹患頭風之症,將呂潤喚入宮中治病,而就在他身在皇城時,趙將軍被奸臣誘殺於西南蠻荒之地。呂前輩知道以後悲憤不已,本想仗劍入宮,殺了一干禍國殃民的肉食者,不料接到趙毅將軍遺書,囑咐他以萬千黎民為眾,不可置大局於不顧,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令萬千無辜陷入戰亂,還將自己家眷託付於他手。呂前輩只好放下世外中人的架子,為趙家奔走,與昏君虛以委蛇,保下趙氏一門性命,而後心神俱疲,遁入大藥谷,再不問世事。誰知八年後,南蠻再入中原,前朝皇帝不得已再次啟用趙家軍,當年呂前輩費盡心機保下的趙氏兄弟拿回兵權,卻是劍指帝都——」

  周翡睜大了眼睛。

  這些歷史典故,從前周以棠是跟她講過的,然而周翡小時候全當故事,過耳就忘,如今聽他不厭其煩地再次提起,隱約有些印象之餘,突然便品得了其中三味,不由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國姓便改成了『趙』,大昭初年戰火不斷,四方動盪。太祖屢次前往大藥谷請呂潤出山,卻見他不知怎麼性情大變,沉迷求仙問道,整日與硃砂藥鼎為伴,煉些個無事生非的丹藥,行事多有顛倒荒謬之舉,只得悻悻離去,御賜大藥谷以匾額,又封呂潤為國師——不過他沒領過旨。」

  周翡隱約覺得這故事好似在哪聽過。

  「呂潤天縱奇才,精通雜學,至今東海一系的鑄劍大師都收錄過他編纂的鑄造雜記,終年五十掛零,據說死於丹藥中毒,終其一生,沒能得見四海清平,死後大藥谷徒子徒孫整理其遺物,見他留下的多是害人不淺的丹方藥丸,只好挨個毀去,唯此一物……」周以棠的目光落在那把靜默的長刀上,「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鑄的,當時刀鞘上已經塵埃遍生,不知棄置多久,刀光卻好似寒霜,叫人見而生寒。」

  周翡低頭看著那刀上銘刻的「碎遮」二字,突然好似在這刀身上觸碰到了一絲沉痛而絕望的先賢魂靈。

  人之一生,何其短、何其憾、何其無能為力、何其為造化所弄。

  又何以前仆後繼,為孜孜以求者、未可推卸者而百死無悔。

  周以棠笑道:「我覺得你應該喜歡。」

  周翡沉默片刻,將碎遮的刀鞘推上,把湊合了一路的苗刀換了下來,突然對周以棠笑道:「爹,你有話就直說,跟我不必囉嗦那許多,還繞那麼大個圈子,又是托物言志又是以史鑑今,實話說,你走了以後我就沒翻過兩頁書,不見得每次都能聽懂你在說什麼。」

  周以棠:「……」

  這孩子除了長相,其他地方真不像他親生的。

  周翡想了想,又問道:「爹,如果你是那個呂前輩,你會躲在大藥谷裡煉些『歸陰丹』『歸陽丹』之類的玩意嗎?」

  周以棠微笑起來。

  「我以前不明白你當年為什麼要走,現在知道了,以前怪過你,現在不怪了。」周翡頓了頓,又道,「我……路上遇到一個前輩,他知道我姓周之後,叫我代他問你一個問題。」

  周以棠:「嗯?」

  周翡道:「那人是個老和尚,他問你,『以利刃斬殺妖魔鬼怪,待到勝局伊始,妖魔俯首、神兵捲刃時,當以何祭,才能平息那些俯首之徒心裡的怨憤與禍患』?」

  周以棠笑容漸收。

  周翡從身後的包裹中摸出一個布包,遞給他道:「老和尚說,要是你回答不出,就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周以棠接過去,沒拆開,便道:「慎獨方印?」

  周翡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周以棠無奈道:「尋常江湖人鬧鬧也就算了,楚天權和康王居然也公然出現在永州,之後康王殿下那邊諱莫如深,北斗文曲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我若連這麼大的事都沒聽說過,也不必領著虛職屍位素餐了——和尚告訴你他法號叫『同明』了嗎?那大師給我這個幹什麼?」

  慎獨方印當時在死了的楚天權身上,可當時那大魔頭屍體旁邊的人——從應何從到周翡,全都神思不屬,居然不約而同地把這麼個人人爭搶的關鍵物件給忘了。好在四處尋覓謝允蹤跡的同明老和尚路過,才算沒讓這慎獨方印落在荒郊野外,莫名其妙地被什麼野獸叼走做窩。

  周翡一臉不明所以。

  周以棠拆開布包,端詳了一下上面的水波紋,沉吟片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低聲道:「難道……」

  周翡偷偷伸長了耳朵。

  周以棠卻將方印重新包好,不往下說了,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周翡按捺下有些癢的心,說道:「哦,還說讓你幫忙指個路。」

  周以棠微微挑眉。

  「他讓我問,梁紹葬在何處。」周翡說到這,又好似怕周以棠誤會老和尚要挖墳掘墓似的,忙又解釋道,「是為了一個……朋友,他中了一種奇毒,我們一籌莫展,梁……那個大人曾經與大藥谷有些交情,據說很多藥谷遺物在他手裡,所以……」

  「朋友?」周以棠看了她一眼。

  周翡低頭研究自己的鞋尖,點頭道:「嗯。」

  周以棠臉上笑意一閃而過,卻沒再追問,只道:「同明大師太過拘泥,既然叫你來問,還送什麼禮?難道我還會不告訴你?」

  周翡:「……」

  都說周存曾經師從梁紹,大概同明大師也沒想到,她爹聽說有人要挖他老師的墳還能這麼愉快。

  「我一會把地圖畫給你。」周以棠隨手將慎獨方印遞給周翡,又道,「把這個拿回家交給你娘,就說這是我的『身家性命』,叫她代我保管幾年。」

  周翡「哦」了一聲,接過去沒動。

  周以棠疑惑道:「怎麼了?」

  周翡順著慎獨印的邊緣捏了一圈,卻不正面回答,只是顧左右而言他道:「呃……那個李晟李妍他們都在前面等著,派我來請你回家……呃……爹也有些年沒回家了,多年不見……」

  周以棠一聽「李妍」就明白了:「是你們幾個不敢回家吧?」

  周翡:「……」

  「沒膽子回家,怎麼有膽子跑呢?」周以棠瞪了她一眼,「等著,我同他們交代幾句。」

  周翡見他出去,低頭笑了一下,隨即她笑容漸收,摸了摸身後的碎遮。

  同明老和尚託付給她三件事,第一是找到相傳落在梁紹手上的大藥谷典籍——當年呂潤所書的《百毒經》。

  第二是蒐羅種種珍稀的驅寒聖物。

  第三是尋一個精通陰陽二氣的內家高手。

  《百毒經》或許有些線索,可是究竟什麼是驅寒聖物,連老和尚也說不出幾種,至於什麼叫做「陰陽二氣」,則完全是蓬萊所收典籍的隻言片語,究竟是什麼意思,誰也說不清楚。

  同明大師讓她做好準備,即使踏遍人間,最後依然可能是遍尋不到,結果依然是一場虛妄。

  但她總想試一試。

  當年周以棠離開四十八寨的時候,她也死死地盯著那扇閉合的山門,曾經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可如今,他不是也近鄉情怯,在蜀山附近逡巡良久,等著他們這些晚輩給他一個台階,好讓他理直氣壯地回去同故人一敘嗎?

  縱然天欲絕人之路,自己又豈能將自己困於一谷中畫地為牢呢?

  畢竟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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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02:24:0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一章 濟南

  有道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旦夕禍福之數從來由天說,凡人豈能一窺究竟?

  後昭建元二十二年,曹氏流星一般繁盛而不可違逆的運道好似走到了頭。

  正月裡,先是北斗文曲死在永州城,同年夏天,黃河口又決了堤。

  北帝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太子無能,娼妓之子曹寧野心勃勃,桀驁不肯奉詔,擁兵自重於兩軍陣前。

  而蟄伏二十多年的南朝也在天翻地覆。

  建元皇帝突然於暮春之際,在太廟祭祖,誓要奪回失地,一統南北。此後,他一改往日溫情脈脈,露出自己已經羽翼豐滿的獠牙。

  四月初三,太師范政與其朝中黨羽、重臣一十三人毫無預兆地被抄家查辦,三日後,皇長子康王又因御下不嚴、縱奴行兇,「府中豢養武士數十人以充門客,刀斧盈庫,放誕不經,縱無謀反之實,豈無僭越之心」等罪過,被御史參了個狗血噴頭,建元帝大怒,下令褫奪康王王位,將其禁足府中,聽候發落。

  當夜,其母貴妃范氏自盡於宮牆之後。

  轉瞬之間,南都金陵的風向就變了。

  而被朝中盤根錯節的權臣們壓迫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尤不滿足,六部九卿,半月之內竟十去二三,無數往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面孔平步青雲,月底,太學生請願御前,建元帝無動於衷、置之不理,隔日便以「妖言惑眾」的罪名,拿下主事者八人,牽連朝中數位大臣。

  一番動作,可謂是「探其懷,奪之威,若電若雷」。

  滿朝上下,群鴉息聲。

  建元皇帝執意出兵北伐,此事已成定局。

  同年九月,戰火從蜀中一路燒開,好似傾盆的沸水,一發不可收拾地淹了大半江山,曹寧與周以棠短兵相接,互有勝負,前線十多城池反覆易主。

  說來倒也奇怪,當年曹寧突襲四十八寨時,蜀中百姓彷如大禍臨頭,紛紛出逃,生怕一個不留神便被捲入戰火中。

  待到後來當真打起來,人們驚慌過後,便也好似當年衡山腳下三不管的小鎮一般,迅雷不及掩耳似地適應了新的世道。

  正是太平時有太平時的活法,戰亂時有戰亂時的活法,市井鄉野間諸多潑皮無賴手段,恍若天生,那些人們便如那懸崖峭壁石塊下的野草一般,雖稱不上鬱鬱蔥蔥,可好歹也總還是活的。

  南北前線戰事陡然緊張,唯有曹寧可以牽制,戰事已起,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動他,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曹寧在軍中做大。北太子手中好似牽著惡犬鬥群狼,鬆手也不是,不鬆手也不是,別無他法,便挖空心思地命人蒐羅民間種種靈丹妙藥,只求曹仲昆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撒手人寰。

  北斗陸搖光與谷天璇隨軍,剩下沈天樞與童開陽兩人,奉北朝東宮之命,馬不停蹄地輾轉於各大江湖門牌之間,恨不能刮地三尺,鬧得風風雨雨,聞者膽寒。

  一些小門小戶之人四處尋求庇護,有那病急亂投醫的,居然臉都不要了,連大魔頭也肯投奔。

  這「大魔頭」值得細說一二。

  如今的中原武林第一惡,早便不是活人死人山的那些老黃曆了。

  建元二十二年那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征北英雄會」上,丁魁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了永州城外,木小喬同馮飛花從此銷聲匿跡,不知是死是活,活人死人山徹底告一段落。

  而一個常年帶著鐵面具的人卻聲名鵲起。

  此人從不透露他真實名姓,旁人也不知他師承故舊,倒好似是憑空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突然便冒出來大殺四方。

  他自稱叫做「清暉真人」,因此人武功奇高、手段毒辣,時人又稱其為「鐵面魔」。

  鐵面魔愛好清奇,甫一出世,便先出手料理了作惡多端的玄武主丁魁,而後攻佔了活人死人山。

  這消息還沒來得及讓四方嫉惡如仇者撫掌大快,眾人便發現,鐵面魔比之前面四位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興風作浪的本領全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漸漸的,人們不再提及當年腥風血雨一時的四聖,茶餘飯後時換了個人同仇敵愾。

  轉眼,一晃又是三年。

  到了建元二十五年,中秋剛過。

  濟南府這一年不知怎麼,有那麼多雨水,大雨已經沒日沒夜地下了一天一宿,地面澆透了冷雨,殘存的溽暑終於難以為繼、潰不成軍地沉入了地下,泛了黃的樹葉子落了厚厚的一層。

  濟南府雖屬北朝的地界,但眼下還算太平。

  這些年有腦子活份的,打起了國難財的主意,不少懂一點江湖手段的膽大人便幹起了南來北往的行商買賣,什麼都賣,糧食布帛、刀槍鐵器……乃至於私鹽藥材等物,只要路上平安無事,這麼走一圈下來,一些尋常物件也往往能賣出天價,利潤高得足以叫人鋌而走險。

  為避開戰火,這些行商通常走東邊沿海一線,大多經過濟南,當地漸漸應運而生了集市,在這麼個年月裡,居然憑空多出幾重詭異的繁華。

  而出門在外,無外乎與「車船店腳」這些人打交道,所以但凡是混出頭臉來的大商戶,都與行腳幫有些聯繫,濟南府有一家「鴻運客棧」,本是行腳幫下的一家宰客黑店,不料這幾年前來落腳的都是拿著「蝙蝠令」的貴客,鬧得他們每日迎來送往,竟比別家正經做生意的還忙碌些,忙暈了頭,也就想不起坑人了,久而久之,居然被強行洗白,成了一家做正經生意的去處,還擴建了一層小樓。

  這日傍晚時分,一匹頗為神駿的馬冒雨前來,嘶鳴一聲停在門口,一甩鬃毛,抖落了一串水珠,它得意洋洋地叫了兩聲。

  店小二頗有眼力勁兒,忙拎起竹傘出門招呼:「客人住店不住?還有空房!」

  馬背上那人戴著斗笠,手中提一把長刀,翻身下馬,將韁繩一遞,點頭道:「勞駕。」

  店小二這才發現來人竟是個年輕女子,大半張臉都掩在斗笠下,只露出一個略顯尖削的下巴,竟是十分白皙,幾縷長髮被雨水淋濕了,黏在耳邊,露出一個秀美的耳垂,單就一個輪廓,便知道她絕不難看。

  店小二一邊牽馬,一邊偷偷打量她,見她提著刀也並不畏懼,喜氣洋洋地問候道:「女俠趕路辛苦,可帶了蝙蝠令?有咱們家蝙蝠令的,吃住一律能便宜三成。」

  那女客一頓,沒料到此地行腳幫如此奇葩,居然大張旗鼓地做起了生意,不由偏頭問道:「什麼?」

  她這一偏頭,店小二便看清了她的臉,心道一聲「好俊」,臉上笑容又真切了三分,涎著臉陪笑道:「形勢比人強麼,都是逼的。」

  把一幫大流氓逼得從了良。

  女客笑了一下,一抬手,掌中紅影一閃,露出一塊瑪瑙雕成的五蝠印來。

  「五蝠!」店小二吃了一驚,當即知道來人必定與行腳幫淵源不淺,忙將腰往下一彎,說道,「您裡面請,快請!有什麼事隨時差遣,想吃什麼也隨意點,咱們家沒有,也能叫小的們上街給您買去。」

  那女客卻擺擺手,只說了一聲「不必這樣叨擾」,便逕自進門,找了個靠門的小角坐了下來,面沖大門,像是要等人。

  鴻運客棧中頗為熱鬧,大堂快要坐滿了,幾個小跑堂的行將要練出飛毛腿來,在眾人之間來回穿梭,腳下顯然都帶著功夫。

  女客隨便點了一碗熱湯麵,顯然是餓了,麵端上來便一直將自己沉在熱騰騰的白汽裡,一邊吃,一邊聽旁邊人吹牛侃大山做消遣。此間商人居多,銅臭氣甚祖,三言兩語便能拐回到阿堵物上,各自吹噓自己進項,不知真的假的,聽著好像家家有金山。

  忽然,鄰桌有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漢子說道:「我不知諸位聽說了沒有,前一陣子我有個老朋友,乃是個販布的,走商路的時候碰上了『那個』。」

  他一邊說,一邊用兩眼上比劃了一下。

  有人小聲道:「鐵面魔?」

  正在喝湯的女客頓了頓,偏頭看過去,插話道:「那個什麼……鐵面魔不是在活人死人山麼?怎麼也跑到東邊來了?」

  尖臉漢子見發問的是個漂亮姑娘,話便多了起來,有意顯擺自己見聞,說道:「姑娘你想,那魔頭手下養了那許多打手,又不事生產,吃什麼去?活人死人山那邊早就人跡罕至,打劫都沒地方打去,開戰這許多年,陸路陸路不通,水路水路也不通,能走的統共這麼幾條線,我聽說此人前些日在晉陽那邊,如今又跑到了這裡……咳,此人倒也知道羊毛不能可著一頭薅的道理。」

  旁邊有人急著發問道:「快別廢話了,然後呢?」

  「那鐵面魔沿途截下他們,要從每個人的人頭上抽上七成的『過路費』。」那尖臉漢子道,此言一出,座中眾人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我那朋友膽小惜命,眼見不好,便認了倒霉,他們倒也沒有為難,點了數目便放行了,還有拒不肯認與討價還價的,一個沒剩,通通被那鐵面人的鬼蟲子吸成了人乾。」

  有人義憤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座中一時沉默下來,這些人走南闖北,滾刀肉一般,提起金山銀山,全都一副財大氣粗睥睨無雙的樣子,此時卻又好似搖身一變,成了柔弱無依的升斗小民,惶惶不可終日地憂心著自己的前途。

  好一會,有人道:「我聽人說那魔頭也並非所向披靡,當年在永州,曾經敗走『南刀』手下。」

  角落裡的女客本來正在喝湯,聞言立刻嗆了一口,她湯裡加了一把辣的,嗆得眼眶都紅了,忙去摸茶水,好在眾人都各自發各自的愁,沒有注意她,她四下瞄了一眼,悄悄將放在一邊的長刀收到桌下,掛在自己靠牆一側的腰上,刀柄碰到了她腰間的一個荷包,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將那荷包解下來塞進懷裡。

  就在這時,座中有人低聲嘆道:「可是這些好了不起的大俠們如今又在何處呢?你們說說這個世道,降妖的閉門不出,幾年不露一回面,倒是妖魔鬼怪橫行四處,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聲名……唉,前些年老有謠言說霍連濤霍堡主欺世盜名,乃是害死兄長的元兇,我瞧現在還不如他老人家在世的那會呢,好歹大傢伙有個主心骨,現在可好,你們說霍堡主是偽君子、真小人,那列位不偽的,倒也給大傢伙出頭說句公道話呀。」

  角落裡的女客聽了這番話,微微一怔,手中的湯匙懸在碗上,半晌沒動。

  突然,鴻運客棧大門又開,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

  此人沒帶任何雨具,澆得一頭一臉濕透的雨水,臉色慘白,眼角帶著一點淤青。此人相貌堂堂,神色卻頗為緊張,進門時站在門口,先頗有敵意的將整個客棧大堂中的客人都掃視了一遍,這才緊繃著雙肩,提重劍走了進來,不少膽小的以為他是來尋仇的,原本低聲說話的也跟著靜了靜,誰知此人進門時竟不小心被客棧門檻絆了一下,腳步登時踉蹌一步,險些摔倒,一隻大手扶在牆上,半晌才喘勻這口氣。

  這麼一看,倒又不像是尋仇的,反倒像是被追殺的。

  店小二遲疑了一下,上前招呼道:「客官……」

  那男子衝他一伸手,手上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離得遠的人都沒看清,店小二卻面色一變,十分恭敬地說道:「失敬,您快裡面請。」

  那男子卻擺擺手,遞過一把碎銀並一個酒壺,說道:「不了,我還趕路,勞煩替我加一壺酒,包些個乾糧肉乾路上吃,我這便走。」

  店小二不敢再勸,應了一聲,接過酒壺,卻沒拿銀兩,一溜煙地跑去後廚。

  渾身濕透的男子深吸了口氣,勉強挺直腰,似乎想找個地方暫時歇腳,可是四下一看,眾行商無不面露遲疑,紛紛移開目光,不肯與他對視,卻又私底下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男子見了頗為膩歪,好一會才在門口角落裡看見一把空凳子,正是那獨行女客一桌。

  他猶豫了一下,走過去低聲道:「姑娘,我坐一會歇個腳可使得?」

  那姑娘沒說什麼,做了個自便的手勢。

  男子膝蓋好似陡然沒了力氣,一屁股癱坐下來,蹭得椅子「吱」一聲尖鳴,整個人往旁邊牆上一靠,就這麼會功夫,他便閉上了眼,胸口起伏微弱,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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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平

  店小二手腳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便收拾了一包冒著熱氣的乾糧,滷肉切片,厚厚實實地夾在當中,壺裡灌了驅寒解渴的米酒,一路小跑過來那男子身邊,小聲喚道:「客官,客官。」

  男子卻只是閉著眼,恍若未聞。

  「哎,」同桌的年輕姑娘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別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都聞見味了,你看看,他可能是暈過去了。」

  這姑娘正是李妍,她三年前一時貪玩,死乞白賴地非要跟著周翡他們私自離家,回去縱然有周以棠保駕護航,還是挨了大當家一頓好揍。

  李妍從小受寵,基本沒什麼挨揍的經驗,不料攢到了十四五歲大,胡了一把大的,據說當時她鬼哭狼嚎之音繞樑三日,餘音經久不衰,嚇壞了一幫小弟子。

  從那以後,李妍終於在習武上少許用了點心,年初,她總算是以秀山堂四朵紙花的成績,險而又險地拿到了她的出門令牌。

  這還是李妍頭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門辦事,她跟李晟一起,要替李瑾容自西往東走一路,乃是寨中例行「把脈」。這是幾年前四十八寨暗樁大規模淪陷後方才有的規矩,先頭在寨中發一批信件,派幾路弟子,隨著信件路線暗訪途中暗樁,「把脈」的人不必露面,只需途徑每個地方的時候盤旋幾日,信走他們便走,見無異狀即可離去。

  李妍他們走的便是直入東海的一線,濟南府正好是最後一站。

  就算是周翡和李晟他們,頭一次出門的時候也只是個跟班的任務——雖然後來機緣巧合地變了性質——李妍這次基本只是跟著李晟熟悉路線,除了給她哥沒事訓斥兩頓,什麼都不用管。

  不料方才在城外,李晟不知看見了什麼,抬腿便要去追,只匆忙和她交代了一句,叫她在鴻運客棧裡等。

  李晟本意是打發她自己去不到半里遠的小客棧裡吃碗麵,自己去去就回,誰知李妍從小到大,除了被楊瑾抓走的那一次,基本就沒有離開過寨中長輩與哥姐身邊,猝不及防地被一個人丟下,好似有生以來頭一次出籠的金絲雀——恨不能立刻撲騰著翅膀上天撒歡,又隱約有些惴惴不安,因而極力裝出一副飽經世事的淡定模樣,將濟南城中小小的鴻運客棧當成了探險的地方。

  而且她當真是想什麼來什麼,不過吃碗麵的光景,居然真出了「意外」。

  店小二聽了她的話,唬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伸手晃了晃那男子,見他面容灰敗,唇色發青,果然十分不好。這一晃動,他搭在腰腹間的胳膊掉了下來,腰腹間有血腥味傳來,再仔細一看,血跡已經將黑衣都浸透了些許,竟是受傷不輕。

  店小二頗覺棘手,不知如何是好,便回頭沖掌櫃張望了一眼。

  鴻運客棧的掌櫃是個小老頭,手中撥著算盤,眼神確實精光內斂,是個內家高手。

  掌櫃沖店小二一點頭,便另有個跑堂的上前,想上前幫忙,將這男子攙下去。

  就在這時,客棧外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馬嘶聲。好似有一大幫人冒雨疾行而來。

  李妍突然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忙一低頭,三口兩口便將剩下的湯麵灌進了肚子。她嘴還沒來得及抹乾淨,便見幾個頭戴斗笠的黑衣人堂而皇之地闖了進來,為首一人手臂伸得長長的,面無表情地舉著一塊令牌,倨傲地亮給大堂中眾人看。

  李妍耳朵極靈,瞬間聽見好幾聲低低的抽氣聲,老遠的地方有個人小聲道:「我的娘,北斗怎麼來了!」

  李妍睜大了眼睛。

  令牌開路,後面跟著好幾個北斗黑衣人,魚貫而入後分兩列而立。

  一個中年男子緩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黑衣人畢恭畢敬地給他撐著傘,此人相貌堂堂,身穿絳紅官袍,腳踩皂靴,手中提一把佩刀,端莊得能直接去上朝。

  現存四大北斗,李妍見過兩個,但聽聞沈天樞是個形容枯槁的獨臂人,形象與這官老爺似的中年人對不上,她便尋思道:「莫非是北斗的『武曲』童開陽?」

  這群人一進來,客棧中頓時鴉雀無聲。

  那行腳幫的掌櫃也顧不上再端著算盤在櫃檯後面裝神,忙三步並兩步地撥開眾人走上前來,一揖到地道:「諸位大人,草民做的是小本買賣,並無違法亂紀之事,該捐的也早早捐了,從未拖欠,不知諸位大人有何貴幹?」

  穿紅袍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笑道:「怎麼,沒事我們就不能住住店?」

  掌櫃額角露出一點冷汗,陪笑道:「自然,自然,只要官爺們不嫌棄咱們小店寒酸……哎,來人……」

  「不必了。」官袍男子一擺手,公事公辦地板起臉道,「北斗捉拿朝廷欽犯,閒雜人等退避,礙事的視同同夥處理!」

  李妍聽了「欽犯」二字,第一時間便聯想到了眼前這怪客腰上的傷,她來不及細想,仗著自己躲在角落裡被一幫人擋著,探手拿起桌上涮碗筷的涼水,手腕一翻,將半杯涼水一滴不浪費地潑到了那男人臉上。

  重傷的男子不知被追殺了多久,被潑醒的一瞬間已經清醒,目光如炬。

  與此同時,紅袍男子喝道:「拿下!」

  李妍眼前一花,便見那重傷之人猛地翻身而起,重劍橫在胸前,「嗆」一聲好似潛龍出水,橫掃第一個衝上來的北斗胸口,他功夫極少花哨,確實招招不落空,從眾北斗中逆流而上,睥睨無雙,轉眼已經衝到門口。

  那身著紅官袍的中年人叱道:「廢物!」

  而後,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人影一閃,便不知怎麼到了門口。他手中花哨的佩刀約莫比尋常男子的手掌還要寬上幾許,毒蛇似的翻身捲向那重傷之人。

  那受傷男子不敢硬接,只好後退,紅官袍冷笑一聲,接連三刀遞出,一招快似一招,而身上的袍袖衣擺竟然紋絲不動,三下五除二便將已經到了門口的人逼回了客棧中。

  此時,客棧中的人們已經嚇得四散奔逃,到處都是狼藉的杯盤,方才好似到處都滿滿噹噹的大堂頃刻空出一大塊地方。

  北斗們訓練有素地圍成一圈,將那重傷之人困在中間。

  那重傷之人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自己腰側的傷口,不住地喘息。

  紅官袍說道:「劉有良,陛下待你不薄,你就是這麼吃裡扒外的?」

  李妍心道:「原來此人叫做『劉有良』。」

  她隱約覺得這名字聽著耳熟,想是路上聽誰提起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好在,李妍雖然記性不怎麼樣,耳力卻不錯,她聽見有那消息靈通的人小聲道:「哪個劉有良?不是那個御林軍大統領劉有良吧?這可真是奇了,怎麼這大官兒還成朝廷欽犯了?」

  旁邊有人「噓」了一聲,「噓」完,自己又沒忍住,接著道:「怎麼不行,你忘了那姓吳的『忠武將軍』了?」

  瑟瑟的秋風順著客棧敞開的門扉往裡灌,吹得人一陣陣發冷。

  劉有良的冷汗順著淋濕未乾的鬢角往下淌,嘴唇不住地顫抖,卻不回話。

  紅官袍目光掃過整個客棧裡無知無覺看熱鬧的人,意味深長地笑道:「我知道劉統領心軟,要緊的話必不肯在這裡說的,否則豈不是連累了這一客棧的無辜百姓?」

  李妍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裡的言外之意,座中有老江湖臉色卻悄然變了——北斗一路追殺這劉有良,除了他犯了事之外,必是因為他知道了什麼要緊的秘密。紅袍人這是在威脅他,倘若他開口吐露一個字,不管此處的人聽沒聽見,北斗都要斬盡殺絕!

  劉有良喘得像個破風箱,能聽見肺裡傳出的雜音來。

  紅袍人嘆了口氣,勸道:「別再負隅頑抗啦。」

  他話音未落,那劉有良邊陡然仗劍向前,重劍流星趕月似的直取紅袍人面門,紅袍人大笑一聲,好似嘲笑對方自不量力似的,信手接招。

  鴻運客棧的老掌櫃見此事難以善了,忙上前擺手作揖道:「貴客!二位貴客,求您行行好,莫要在店裡動手啊。」

  紅袍人輕慢道:「賠你那堆爛木頭削的桌椅板凳,老東西,沒你的事,滾一邊去!」

  眼見那劉有良被紅袍人好似貓戲耗子似的逼得快要吐血,李妍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別在腰間的刀,心道:「倘若阿翡在這,她保準不會在旁邊看著。」

  這念頭一閃而過,李妍悄悄將刀推開了一點。

  然而隨即,她又自己萎了,那紅衣人武功太高了,憑李妍的眼力,連人家究竟有多高都看不出來,遑論上前管閒事。

  周圍的人全都避之唯恐不及,李妍推了半寸的刀又定住了,心裡猶猶豫豫地轉念道:「倘若李缺德知道我膽敢自不量力地管這等閒事,一定得氣成個蛤蟆……而且我該怎麼管?」

  就在李妍踟躕間,突然,那方才還在討饒的老掌櫃驀地上前一步,從懷中摸出一截雙節棍來!

  「嘩啦」一聲輕響,那雙節棍橫空而出,精準地掛在了那紅袍人與劉有良兵刃之間,當空打了個旋,將兩人的動作短暫地定住了。

  紅袍人怒道:「老匹夫,你敢!」

  他猛一拂袖,輕易便將掌櫃的雙節棍甩脫,那乾癟的老頭順勢一側身,在劉有良身側站定,低聲道:「這位客人身上帶著我門中信物,見此物者必得聽他號令,客人仁義,不肯差遣,小的們卻不能干看著他有難袖手旁觀啊。童大人,見諒啦。」

  這紅袍人果然是童開陽,他陰惻惻地說道:「知道我是誰還敢這樣放放肆,老頭,我看你這客棧是不想開了。」

  劉有良低聲道:「掌櫃,不必……」

  鴻運客棧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棧,因為店裡的夥計們手腳麻利還嘴甜,頗有幾道招牌菜,這幾年在往來過客中頗有令名,儼然已經成了濟南府一景,尋常江湖客光腳不怕穿鞋的,但連累這樣大的一份產業便過了——這也是劉有良途經此處,卻只是落腳,並未尋求行腳幫庇護的緣由。

  掌櫃的提著雙節棍,笑道:「小的們開店做生意,本就是給諸位朋友落腳跑腿,提供個方便,其他種種不過順帶,如今『天蝠令』重現,我們卻因產業怕事退避,豈不本末倒置?」

  說完,不待劉有良阻止,掌櫃便道:「諸位朋友,對不住啦,今日小店關張歇業一日,一干酒水飯菜算小老兒宴請諸位,不必破費了,還請諸位趁天未黑,另找住處!」

  眾人方才還扼腕著英雄們都不出世,此時一見這掌櫃砸鍋賣鐵與北斗武曲槓上,當即二話也沒有,紛紛識相地捲包離去,唯獨李妍猶猶豫豫,一時覺得自己既然出身名門正派,又有武藝傍身,自然與那些商人們不同,這麼走了未免太不好看,一時又想李晟叫她在鴻運客棧等,她若是走了,她大哥來了找不到人,再碰上北斗等人,想必更得著急。

  李妍提刀順著人流走出鴻運客棧,卻不像其他人一樣走遠,眼珠一轉,李妍縱身攀上了一棵大樹,將自己藏在重重樹影之後。

  童開陽道:「好,行腳幫是吧?人路你們不走,便是非要走鬼門關了!」

  他說話間,門口馬蹄聲、腳步聲紛紛而至,還能聽見跑得慢的客人們的驚呼聲,足有百八十個北斗黑衣人紛紛趕到,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天依舊陰沉沉的,滿地泥濘,整個濟南城都狼狽不堪。

  鴻運客棧的夥計們與北斗黑衣人戰做了一團。

  夥計們都身懷武藝,資質卻良莠不齊,行腳幫這種苦出身的江湖門派畢竟與訓練有素的北斗黑衣人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北斗人多勢眾,除少數幾個高手尚能撐住之外,其他人基本是螳臂當車。

  掌櫃一聲呼哨,帶著幾個人將童開陽團團圍住,頭也不回地衝那劉有良道:「劉大人快走!」

  劉有良正在踟躕,那掌櫃便又道:「大人不惜露出天蝠令,必有能豁出命去的要事,還耽擱什麼!」

  劉有良聽了,狠狠一咬牙,驀地一抱拳:「兄台,你我萍水相逢,大恩不言謝。」

  掌櫃的乾癟的臉上倏地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劉有良長嘯一聲,退出站圈,重劍橫掃,一口氣連斬七八個黑衣人,殺出了一條血路,竟突出重圍。

  這一番動作想必消耗不輕,他離開客棧時腳步都已經踉蹌,一聲呼哨喚來自己的馬,忍痛大喝一聲「駕」。四五個北斗撲上來,劉有良重劍掃了兩個,腰間劇痛,一時竟翻不過手來,就在這時,他聽見兩聲悶哼,那剩下的北斗竟然紛紛自己捂著臉退開了。

  劉有良已經來不及細想是誰在幫他,縱馬狂奔而去。

  方才逃到城外,那劉有良眼前已經模糊,伏在馬背上不過勉力支撐,他狠狠一咬舌尖,正想恢復幾分神智,突然,狂奔的馬慘叫一聲,前腿倏地跪下,將背上的人摔了出去——地上竟有一道絆馬索。

  劉有良這一摔非同小可,眼前一陣陣發黑,在地上掙扎幾次沒能爬起來,而埋伏在此的北斗黑衣人已經包抄過來。

  突然,一棵沾滿了雨水的大樹杈橫空而落,稀里嘩啦地橫掃一圈,那幾個黑衣人視線陡然被擾亂,吃了一驚,還不待他們反應,一把長刀已經從樹杈之後冒了出來,來人出其不意地連著放倒了三四個黑衣人,與此同時,劉有良終於大喝一聲,拚命爬了起來。

  這從天而降的救兵正是李妍,她在鴻運客棧外面靜觀其變時,見劉有良脫逃,便一路跟了過來,此時,李妍一手提刀,一手拎著一根比她人還大的樹杈子亂揮,營造出了一種自己十分人高馬大的錯覺,趁隙沖劉有良道:「大叔快跑!」

  劉有良沒料到出手的竟是這麼個年輕姑娘,略有些吃驚,然而還不待他反應,便見那領頭的北斗高高低低地長嘯幾聲,無數黑影從兩側道旁衝了出來。

  李妍:「……」

  這麼多人,完蛋了。

  她別無選擇,一咬牙,將那大樹杈子扔在一邊,深吸一口氣,雙手握住長刀,心道:「阿翡要是能附我的身就好了。」

  周翡並沒有練就這種狐狸精的本領,北斗們卻已經衝了上來。

  就在李大狀以為自己即將殺身成仁的時候,北斗的陣型突然亂了,只見又一匹馬闖了過來,馬上人手持雙劍,出手極準,三下五除二挑了一路黑衣人,衝到李妍身邊,衝她吼道:「李大狀!」

  李妍呲出一口又慶幸又心虛的小白牙。

  李晟沒料到自己前腳走,後腳她就能闖出這麼大的禍,後怕得火冒三丈,出手越發不留餘地,北斗們躺下了一片,李妍機靈得很,倒也沒閒著,一聲口哨喚來自己的馬,伸手去扶劉有良:「大叔,馬給你了,我有我哥!」

  李晟:「……」

  這敗家丫頭好會慷他人之慨。

  他不願久戰,殺退了一批黑衣人,便一把拎起李妍肩膀,將她拽上自己的馬,吹了一聲哨子,李妍的馬馱著劉有良連忙跟了上來。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長嘯,震得人胸口發悶,李妍晃了晃,險些摔下馬去。

  只見一個紅衣人影幾個起落便到了他們眼前:「又是何方神聖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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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22:46:30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恩仇

  李妍老遠一看,認出來人,頓時失色道:「大事不好!」

  她慌慌張張地一夾馬腹,催馬快跑,李晟卻不明所以,聽聞有人出聲,第一反應便是拉住韁繩,結果兩人一個要馬跑,一個要馬停,鬧得那被迫馱了兩人的神駿好不鬱悶,兩條大前腿暴躁地刨著地面,快尥蹶子了。

  李妍怒道:「李缺德你找死嗎?那是北斗的『武曲』!」

  李晟:「……」

  他發現自己小看了李妍,單知道她能闖禍,不知道她能闖這麼大的禍!

  可是此時再鬆開韁繩放馬狂奔也來不及了,童開陽落在了他們一丈之外,原本乾淨的皂靴上沾了一點血跡,整個人卻連頭髮絲都沒亂上一根,他微微仰頭看著馬背上的李氏兄妹,沒太將他們這些年輕人放在眼裡。

  童開陽負手而立,看了劉有良一眼,嗤笑道:「方才是行腳幫,這回又是誰?劉大統領啊,不是我說,你原來好歹也是近衛第一人,怎麼肯幫你的除了下九流的花子,就是毛還沒齊的小崽子?」

  童開陽出現在這,那麼鴻運客棧中人的下場可想而知,或許那老掌櫃在客棧中說出那番話時便是已經料到了自己的結果,可劉有良萬萬沒想到這麼快。方才李妍一動手,他便看出了那小姑娘的深淺,跟她同齡的後生比,算很不錯,然而放在童開陽面前,便是不堪一擊了,看她那兄長也未見得大上幾歲,想來強也強得有限。

  劉有良突然一陣心灰意冷,感覺天意要亡他在此,便暗嘆口氣,忖道:「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力便是,真不成,那也是命,我何必再連累無辜?」

  他按住胸口,勉強咳嗽了幾聲,打馬上前,沖李妍一抱拳道:「姑娘與我素不相識,卻肯出手相助,劉某感激不盡,來世必結草啣環以報,事已至此,我與這位童大人非得有個了結不可,你們……速速離去吧。」

  童開陽微微提起嘴角,頗感有趣地看著馬背上重傷的男子。這劉有良身材高大,慣常不苟言笑,因為目光十分銳利,時常好似含著殺氣,乍一看,像是生著爪牙茹毛飲血的野狼,卻沒想到只是一頭披著狼皮的羊。

  到了這步田地,別管他這番逃命是為了什麼未竟的事業,還是單純為了活命,難道不該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想盡一切辦法逃脫麼?他居然還有心情將那兩個不知所謂的年輕人往外擇……好像童開陽會信似的。

  李晟皺了皺眉,低頭遞了李妍一個疑問的眼神——你救的這人是誰?

  李妍其實不太清楚,只好悄悄將從別人那聽來的隻言片語學給他。

  李晟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搭在自己腰側的劍上,皺著眉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對劉有良道:「這位劉……統領,可還記得忠武將軍?」

  劉有良道:「吳將軍忠義千秋。」

  李晟聞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童開陽一眼,片刻後,他往李妍手裡塞了件東西,對她說道:「先走。」

  說完,還不待李妍反應,李晟便陡然從馬上翻了下來,長腿橫掃了幾個圍在週遭的北斗,同時回手拍了那馬一掌,那馬總算得了個准信,當即撒蹄子狂奔起來。

  李晟嘬唇作哨,原本李妍騎的那匹馬居然也聽他的,根本不顧背上人的號令,跟著前面的李妍便跑了出去。

  李妍一番手忙腳亂,聽見「咻咻」聲,低頭一看,李晟塞在她手裡的居然是個點燃了引線的煙花筒,李妍忙脫手扔了出去,一顆小火球呼嘯著衝向了半空,炸了個群星璀璨。

  見此令者,四十八寨在此地的暗樁眾人都會第一時間趕到。

  李妍大叫道:「哥!」

  李晟沒理她,雙手一分便抽出雙劍,一邊心裡估算著自己能擋住童開陽多久,一邊先下手為強地衝了上去。

  李妍拽馬韁繩:「籲——停、停下!」

  李晟那匹馬脾氣暴躁得很,跑起來彷彿要騰雲駕霧一般,不怎麼聽她的,身後刀劍聲已起,李妍快要被這悶頭往前跑的傻馬急哭了,當即狠狠地將韁繩往後一拉,那烈馬前蹄高高揚起,憤怒地甩著頭。

  李妍拚命想撥轉馬頭,那馬好似通人性,知道李晟的意思,大腦袋左搖右晃,就是不肯如她願,李妍憤怒地在它腦門上拍了一巴掌:「混賬!」

  她當即直接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便要往回跑。

  劉有良:「姑娘!」

  李晟已經與童開陽動起了手,他一出手,童開陽便是一皺眉,因為發現自己竟小看了這年輕人,偏偏那李晟笑道:「童大人,你成名已久,我早想拜會,今日得了這不打不相識的機會,您可得不吝賜教。」

  李晟這麼一開腔,童開陽一句卡在喉嚨裡的「將他拿下」頓時卡在了喉嚨裡,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因為李晟罔顧自己「有礙公務」的事實,將此番攔截直接變成了向童開陽本人挑戰,童開陽成名多年,在自己手下面前也是要面子的,今日不親手將這小子收拾了,怎麼立威?

  李晟當年之所以被四十八寨一些年輕人稱為「第一人」,自然有他的長處,他從小心氣高,肯費心鑽研各家長短,只是博而不專,自己又總是因為跟周翡較勁而著急,顯得有些浮躁,可是三年前四十八寨元氣大傷,後輩們全都被迫以最快的速度成長起來,李晟整個人圓融了不少,境界上去了,反倒真的隱約有些融會貫通的意思。

  童開陽自視甚高,手中一把佩刀不過是尋常武官們標配,裝飾大於實用,可見根本未曾將追殺劉有良之事放在眼裡,更加不耐煩與李晟這種後生糾纏,他驀地將佩刀一擺,當頭向李晟劈了下來,李晟沒敢接,連連退後好幾步,見童開陽不過凌空揮刀,地面上竟出了一道兩尺多長的狹長痕跡。

  地面尚且如此,可想砍在人身上是什麼結果。

  李晟心裡一驚,這武曲的功夫已經到了凝風成刃的地步!怪不得不在意拿什麼兵刃。他不敢再硬碰,腳下步伐陡然繁複起來,整個人彷彿成了個行走的迷陣,叫人捉不到形跡——這是周翡後來教他的蜉蝣陣,李晟在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上確實天賦異稟,弄通了原理之後觸類旁通,馬上便青出於藍。

  北斗黑衣人們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紛紛退開了一個大圈子,李晟行蹤縹緲,走轉騰挪,而他所經之處,地面上立刻便會多幾道口子,縱橫交錯、宛如棋盤,路旁泛黃的樹葉被戾氣所逼,紛紛揚揚地往下落,乍一看跟下了一場蝴蝶雨似的,非得上前才能知道,每一片葉子都並非從葉柄處脫落,全是半片的,上面一道整整齊齊的刀口!

  李晟心思沉穩,身處險境,依然不動聲色,腳下有條不紊,間或一劍抽冷刺過去。

  童開陽的佩刀「嗆啷」一聲壓住了他的雙劍,李晟手腕發麻,卻是不慌不忙地順勢卸力,行於流水一般滑了出去,童開陽突然大笑道:「好個小賊,原來是蜀山門下!」

  李晟一皺眉,他方才那招脫胎於年幼時在瀟湘劍派門下學來的劍招,雖然已經不同,但依稀能看出一點影子來,幾年前王老夫人他們下山尋找張晨飛等人之後便再沒回來過,李瑾容放心不下,幾次派人四處暗訪,至今毫無音訊。

  不知為什麼,李晟聽見童開陽這一笑,心裡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李晟倏地回身將雙劍端平,便聽童開陽扯開嘴角,冷笑道:「那老太婆倒是有點意思,可惜太過自不量力,報什麼仇?一大把年紀不好好在家等死,還學人家行刺,哈哈!」

  李晟手背上青筋倏地跳了起來。

  童開陽輕輕一舔自己的刀鋒,說道:「你知道老骨頭掰開的聲音,跟年輕些的響動不同嗎?」

  四十八寨的孩子,哪個小時候沒跟在王老夫人身邊討過零嘴?李晟雖然早想過王老夫人他們或許已經遭到不測,可是聞聽此言,還是當即大怒,他一聲沒吭,雙劍震出了一聲輕吟,詭譎輕靈的瀟湘劍法直取童開陽咽喉胸口,童開陽爆出一陣大笑,笑聲中竟含勁力,常人離開老遠尚且覺得頭暈眼花,別提就在跟前、首當其衝的李晟。

  李晟臉色一白,耳朵裡當場見了紅,手中雙劍卻去勢不改,童開陽一甩長袖要將他雙劍籠在其中,同時,佩刀發出一聲怪嘯,睥睨無雙地捅向李晟左胸。

  就在這時,童開陽突然覺得身後有勁風襲來,力道竟不容小覷,童開陽眉頭一皺,臉上戾氣上湧,回身盪開李晟的劍,偏頭退避,只聽「篤」一下,那砸過來的東西竟是個刀鞘,落地時正好砸在地面上兩條交錯的劃痕中間,好似在棋盤上落了顆子。

  童開陽怒喝道:「誰!」

  只聽一陣「沙沙」聲響起,一個頭戴斗笠的人牽著馬從林中緩緩走出來,手裡拎著一把沒了鞘的長刀。

  這人身量纖細,略顯單薄,在女子……南方女子中,大約能誇一句「高挑」,烏雲似的長髮隨意地紮起來垂在身後,身上沾著一層氤氳的水汽。

  她把馬韁隨意搭在一棵樹上,伸手將擋住了大半張臉的斗笠往上一推,瞥了李晟一眼,慢悠悠地說道:「我還當是誰放的求救煙花。若不是我正好在濟南城外,你難道打算讓暗樁裡那幾個三腳貓趕來救你?嘖,李婆婆,你是怎麼想的?」

  李晟見了來人,臉色先是一鬆,此時聽她出言不遜,表情又黑了下來:「周翡,你『號的』不是這條『脈』,跑這來幹什麼?」

  「腳程快,活幹完了順便四處逛逛,不行啊?」周翡一邊說,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不知為什麼,圍在外圈的北斗黑衣人竟好似分海似的退開了,她看也不看這些黑衣人一眼,全然拿他們當列隊歡迎自己的,提刀來到童開陽面前,再次將掉下來的斗笠往上推了一下,微微抬起一張清秀的臉,說道,「哦,原來是北斗的武曲大人。」

  童開陽眼角跳了幾下,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是你。」

  這幾年,除非李瑾容召她回去幹活,否則周翡一年到頭,倒有大半年都在外面,也不知往哪野,倒是也沒聽說她在外面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或許幹了,她沒留名——逢年過節必定按時按點回家,李瑾容便也不大管她。周翡認得童開陽正常,可童開陽居然也好像和她挺熟……

  李晟額角青筋跳了兩下——就知道這第一次下山就驚天動地的活土匪不可能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消停!

  周翡手指摩挲了一下碎遮的刀尖,笑道:「有日子沒見您了,看來還硬朗。」

  李晟警告道:「周翡。」

  周翡在他們兩人中間站定,開口介紹道:「我跟這位童大人認識,還緣分匪淺,頭一次見童大人是您跟著沈大人追殺木小喬,當時我看見您了,您沒看見我,第二次呢,您因為一株『火蓮』一掌將我打下山谷,險些要了在下小命,弄得我花了四個多月才爬上來,當真是九死一生,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好潛入舊都,放火燒了貴宅。」

  李晟:「……」

  「第三次……唉,說來慚愧,咱倆老為了那點開藥鋪的東西過意不去,忒不上檯面了。第三次是為了一顆『滾地蛟』的蛇膽,我跟大蟒蛇和比大蟒蛇還要厲害幾分的童大人鬥了兩天一宿,不才,通過偷奸耍滑略勝一籌,還叫童大人一把好劍葬身蛇腹,一直十分過意不去,今天特意帶了十兩銀子前來賠償。」周翡對李晟道,「哥,掏錢。」

  李晟:「……」

  李晟覺得自己再也不想從周翡和李妍嘴裡聽見「哥」這個字了。

  童開陽看了李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令兄長。」

  「不錯,」周翡伸手薅出釘在了地面上的刀鞘,在手裡轉了一圈,「童大人,看在舊識的份上,家兄要是有什麼得罪之處,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童開陽叫她這無理要求氣得要炸,可是知道這妖怪丫頭棘手得很,旁邊再加上一個身手不弱的李晟,倘若真動起手來,自己未見得討得到好處,倘若真馬失前蹄,折在這些小輩手裡,弄不好以後得成為北斗的笑話。

  他心頭轉念,強壓怒容,當即擠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道:「既然周姑娘這麼說了,我也不便得理不饒人,請吧!」

  周翡笑了一下:「多謝。」

  「慢,」童開陽又道,「令兄自然是能走,可那欽犯劉有良罪大惡極,我要拿他歸案,想必周姑娘不會無故妨礙公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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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地之刀

  周翡的臉被斗笠遮著,旁邊人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見她沉默了一會。

  李晟跟她從小一起長大,一眼便看出周翡其實不想惹麻煩,否則早動手了,絕不會跟童開陽說那麼多話。

  李晟猜她肯定不是像自己說的那樣只是「隨便逛」,很可能是正要去辦什麼要緊事,剛好途經濟南城外,老遠看見李妍懷裡炸開的煙花,打算過來管一下,管完立刻就走。

  童開陽顯然不是能「管一下」就解決的麻煩,所以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

  周翡飛快地笑了一下,正要開口說什麼,李晟卻搶先開口道:「公務之前,我想先請教童大人,你方才跟我說的,有關『瀟湘』王夫人的事當真麼?」

  童開陽方才是認出了他的劍招,為了擾亂他心神才隨口說的,誰知道他後面還有幫手?

  此時聽了這一問,童開陽頓時好似吃了一發「將軍」,一時竟沒想好說辭。

  周翡愣了一下,低聲問道:「什麼?」

  李晟沒吭聲,依舊是提著雙劍,劍指童開陽。

  周翡很快回過神來,一下就明白了李晟的意思。

  是了,當初在華容城中,沈天樞和仇天璣為了逼她和吳楚楚露面,鬧了那麼大的動靜,消息必定已經傳開了,王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那老夫人素日溫和慈祥,性子卻極烈,倘知道親子被人害死,必定不肯善罷甘休……

  李晟一字一頓道:「童大人,你們追查朝廷欽犯,難道不知『殺人償命』四字是如何寫就嗎?」

  周翡突然抬起一隻手,壓在李晟的劍上。

  李晟沉聲道:「阿翡,你怎麼說?」

  「你打不過他。」周翡捏著他的劍尖往旁邊一扒拉,隨後認命似的嘆道,「你去料理其他那些,把後面那兩個礙事的送走,閃開。」

  李晟這才注意到李妍他們居然還沒走遠:「你……」

  周翡淡淡地說道:「一個北斗而已,去吧,沒事。」

  童開陽怒極反笑:「哈,好猖狂!好大口氣!上次有那畜生擋路,讓你在我手中僥倖逃脫,既然今日你執意要送死,我便送你一程!」

  他說完,方才那能懸空裂地的刀鋒已經向周翡當頭斬了下來。

  周翡一把推開李晟,整個人已單腳為軸,轉了大半圈,翻手將碎遮刀尖架了上去,碎遮的刀尖好似被極大的勁力撞得彎了一個弧度,周翡手腕一翻,那長刀發出一聲好似要經久不息的輕響,驀地將童開陽彈了回去,隨即那長刀好似行雲流水一般纏上了童開陽。

  童開陽在蠶繭似的刀光中拆了十來招,竟連退了六步,而後他大喝一聲,雙手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跳,倏地發力,刀有盡時,刀風卻不竭,像一條看不見的巨龍咆哮著衝向周翡,周翡輕輕眯了一下眼,竟不退不避,直接以一招「斬」字訣迎上——

  周翡頭上的斗笠為刀風所破,倏地裂成兩半,自她肩頭兩側落了地,而兩人兵刃相抵之處,童開陽的佩刀被寶刀碎遮撞出了一個缺口!

  倘若這缺口再晚一分,童開陽那強橫猶如實質的刀風再晚卸力片刻,裂成兩半的必不止那草編的斗笠。而她方才分明能躲,卻非得迎著刀風而上,幾近孤注一擲地強行接招,鋪開了一場將自己的性命懸在刀上的豪賭……還賭贏了!

  簡直瘋了!

  童開陽的眼角再次不受控制地跳了起來。

  周翡雙手扣住碎遮刀柄,將碎遮一別,只聽「嘎啦」一聲,童大人的佩刀上好似結出了一大片蜘蛛網,黯淡的碎渣紛紛落下。

  「喲,對不住。」周翡抬起頭微笑起來,年輕姑娘的笑容自然都是明淨動人的,可她這一笑,卻叫童開陽後脊上躥起一層涼意,便聽她輕聲說道,「您這把刀看著富貴,恐怕不是十兩銀子買得下來了,哥……」

  周翡裝模作樣地叫了一聲,一臉無辜地轉向童開陽道:「看來他們先走了,要麼我先給您打張欠條?」

  童開陽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武功不如這黃毛丫頭,可彷彿是在三年前,他那一掌沒能斬草除根之後,周翡身上就多了股叫人毛骨悚然的瘋勁,好像摔上了癮,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會劍走偏鋒,將自己和別人一起掛在懸崖上。

  周翡不惜命,童開陽卻惜,此時眼見那劉有良影子都不見了,童開陽自然也不願意跟她糾纏。他冷哼一聲,丟開碎了的佩刀,呼哨一聲:「追!」

  身邊的北斗連忙跟上,轉眼不見了蹤影。

  童開陽畢竟厲害,周翡沒去追,她手腕有些發麻,待人都走光了,她便還刀入鞘,低頭用牙尖一扯護腕的布條,布條落地,便露出了有些發紅的手腕,周翡吹了聲哨,安靜地等在一邊的馬便訓練有素地小跑過來,周翡摸出一把豆子餵牠,心道:「童開陽,便宜你再多活幾天。」

  一人一馬原地休息了片刻,周翡往自己來路看了一眼,皺了皺眉,終於還是駕馬追著李晟等人而去。

  劉有良在鴻運客棧裡就是被李妍一碗涼水活活潑醒的,撐到現在,簡直已經堪稱奇蹟,實在撐不住了,迷迷糊糊間,他不由自主拽馬韁繩保持平衡,拽得那馬越跑越慢,到最後瞪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幾乎就停在了原地。

  李妍扒著李晟肩回頭看了一眼,問道:「大叔,你怎麼了?」

  劉有良沒回答,在馬背上晃了兩下,然後一頭栽了下去。

  李晟他們沒辦法,只好沿途留下標記,沿百脈水順流而走,往章丘而去,好歹要先找地方歇腳。

  李妍一邊幫著牽馬,一邊回頭看:「他好像發燒了,是不是得給他找個大夫——哥,阿翡沒問題嗎?」

  李晟方才聽了一耳朵周翡同北斗的新仇舊怨,皺著眉沒吭聲。雖然周翡不提,但李晟長了腦子會想,大概能猜到周翡為什麼老為了「開藥鋪那點事」跟北斗過不去,尋思道:「對了,好像聽她隨口說過一句,謝公子師門在蓬萊一帶,該是離此地不遠,莫非……」

  當年,謝公子借了他幾本難登大雅之堂的「遊記」,至今都沒來得及還便再不見了蹤影,李晟突然覺得,好像就是他們從永州回來的那一刻開始,日子後面彷彿有人揮鞭子狂趕,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有無數事要安排,無數從未考慮過的東西要想。他們原本按部就班地一年一年長大,不料節奏驟然被打亂,一夜之間便從凡事要請示的後輩,變成了四十八寨這一代能挑起大樑的「大人」。

  「有問題你也幫不上什麼,」李晟不動聲色的催道,「不過童開陽見咱們走了,不會與她多糾纏,用不了多久就會追上來,快走吧,畢竟此處是北朝轄區。」

  為保險起見,李晟沒有貿然進章丘城,將劉有良安置在了城外一處聖人廟裡,跳牆悄悄潛入後院,前頭有個老先生正帶著一幫學童入門拜見聖人,又燒香又訓誡的,儀式還挺長,李晟悄悄看了一眼,對李妍道:「你在這看著他,不准再闖禍了,我去前面看看,可能的話弄一輛馬車來。」

  李妍信誓旦旦道:「哥你放心,我最靠譜了!」

  李晟伸手摸了一把她很不要臉的狗頭,不留情面道:「放屁……唉,我還是盡快回來吧。」

  李晟一走,李妍便警醒起來,她窩在聖人廟的後院裡,豎著耳朵聽前面的動靜,前面有個說話好似喉嚨裡卡了雞毛的老先生,拖著沙啞的長音,在那「之乎者也」地說著「聖人有言」,他念一句,便叫群童跟著念一句,小孩們可能是剛開蒙沒多久,沒讀過什麼書,老先生說話又帶著口音,弄得一幫學童基本不解其意,只會跟著鸚鵡學舌,學得驢唇不對馬嘴,十分可樂。

  李妍憋了一會沒忍住,暗自跟著拾起樂來。

  劉有良昏迷了一路,在這聲音中短暫地清醒過來,他沒有聲張,只是安靜地靠坐再遠處,聽著讀書聲,有些渾濁的眼睛半睜著,盯著晦暗的天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李妍悄聲問道:「大叔,北斗為什麼追殺你?你也和吳將軍一樣,其實是南朝的人,被他們發現了嗎?」

  劉有良偏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說道:「倒也不是,若不是我有要緊的東西要送到南邊去,他們也未必發現得了……你們為救我擔這樣大的干係,實在……」

  「那個無妨,」李妍盤腿坐在地上,說道,「我姑說了,我們沒事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保全自己固然要緊,可若是保來保去、保成一幫苟且偷生的縮頭烏龜,未免有違初衷。」

  劉有良愣了愣,問道:「尚未請教姑娘師承。」

  李妍笑嘻嘻地說道:「蜀中四十八寨,忠武將軍的女兒還在我家呢!」

  劉有良先是一驚,隨後大喜道:「什麼?你們是蜀中四十八寨的人!我正是要……」

  他話沒說完,突然被外面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斷,學童們唸書的聲音戛然而止,外面好像有一大群人氣勢洶洶的衝了進來。

  劉有良和李妍臉色都是一變,同時屏住呼吸,李妍緩緩抓住自己的長刀。

  只聽前面有人囂張地叫道:「北斗緝拿朝廷欽犯!老頭,看見有一男一女帶著個受傷的人過去了嗎?」

  「這聲音好像不是童開陽,」李妍心裡暗自盤算著,「其他人我也未必不能一戰……就怕他們人多。」

  前面那公鴨嗓的老夫子顫顫巍巍道:「各位官爺,不曾瞧見。」

  那問話的北斗冷哼一聲:「章丘城已經戒嚴,他們不可能進城,沒什麼好去處——沒用的老東西,閃開!給我前前後後地搜一遍!」

  老夫子忙道:「不可無禮!你……哎呀!你們怎敢在聖人面前放肆!」

  接著一片混亂,眾學童受驚尖叫的聲音響起,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李妍猛地站了起來,周身都繃緊了,手心一片冷汗,她心裡狂跳片刻,努力閉了閉眼定神,心道:「拼了,我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正要提刀上前,腳下剛滑出一步,突然,一道人影閃電似的落在她面前,李妍嚇了好大一跳,差點驚叫出聲,來人一抬手摀住她的嘴,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李妍睜大了眼睛,看清來人,差點熱淚盈眶,居然是周翡趕到了!

  周翡放開她,不慌不忙地衝劉有良點了個頭,便提著碎遮往旁邊牆上一靠。

  她站姿十分放鬆,好像絲毫沒把逼近的腳步和前面的混亂放在眼裡。

  弄得李妍也不明原因地跟著放鬆了下來,好像此地有個周翡,外面是天塌還是地陷,她都不在意了。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那老夫子爆喝一聲:「住手!你們這些……這些……南國子監便在十餘里外,你們怎敢這樣有辱斯文!」

  周翡靠在牆角,聽了這話,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

  李妍還以為她是笑話這老夫子迂腐,雖然也覺得罵北斗「有辱斯文」有點逗樂,還是不免有些擔心,心道:「那老書呆無端這樣得罪北斗,叫他們害了怎麼辦?」

  她便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拉周翡的袖子,正要開口,卻見周翡衝她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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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海天一色

  那老夫子吼出「南國子監」的時候,囂張的北斗們停滯了一下,片刻後,又有個人開了口,這回聽起來客氣了不少,那人道:「敢問先生是……」

  那老夫子繼續扯著刮得人耳朵疼的嗓子說道:「老夫乃是南國子監真講林進,聖人門下,雖人微位卑,豈能坐視爾等放肆?倒要請教今日是哪位將軍途徑,好大的動靜,好大的官威!」

  先前出聲的北斗道:「不過小小一個真講,那若是放跑了朝廷欽犯,這干係你來擔嗎?」

  老夫子當即振振有詞地反唇相譏道:「既是捉拿欽犯,便自去捉來,跑到此處尋一干學童的晦氣是什麼道理,我看閣下才是要放跑欽犯!」

  李妍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裡,總覺得下一刻就能聽見慘叫,不料那邊尷尬地沉默了片刻後,後出聲的北斗喝住了憤憤的同伴,那人大約是童開陽手下的一個小頭目,聽聲音都能聽出肯定是一臉忍辱負重,說道:「原來是林先生,久仰大名,既然是先生,自然不會藏什麼,有擾,咱們走!」

  李妍沒料到這反轉,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不過片刻,腳步聲漸漸遠去,來勢洶洶的北斗竟然撤走了。

  李妍:「就……就這麼……」

  外面安靜了好一會,隨即,老夫子絮絮叨叨地維護了一會學童的秩序,又開始帶著他們唸經。

  直到這時,劉有良才鬆了口氣,將一直梗著的脖子重重靠在一邊,他氣如游絲說道:「曹仲昆早年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初掌政權時,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可是江湖人的命沾便沾了,讀書人的命卻金貴多了,後來他年紀漸長,畢竟沒有『焚書坑儒』的膽子,也怕遺臭萬年,這些年便開恩科,擴國子監。」

  「擴著擴著裝不下了,」周翡站在一邊接話道,「於是弄出了南北兩個國子監,為了顯示自己能兼聽,南北國子監師生定期能上書奏表給舊都,這些書呆子有時咬起人來比御史台還厲害。據說趙家人之所以倉皇南渡,便是老皇帝一意孤行動搖了朝中權貴與文臣的根基,有這前車之鑑,曹氏一直很小心,北斗名義是天子近衛,其實不過是辦事的狗,未必敢在南國子監放肆……對不對,劉大人?」

  劉有良一手按著腰間的傷口,艱難地笑了一下,低聲道:「不錯,這老林先生雖不過一個小小真講,名聲卻很大,他本是個老學究,辦事說話糊裡糊塗,有時甚至顛三倒四,實在不堪為官,偏偏運氣極好,早年開私塾收學童,說來不過教些千字文之類識字開蒙的功課,不料經他開過蒙的,連續出了四五個一甲登科,連如今的祭酒大人都曾在他門下唸過書,不少讀書人家的孩子覺得由他老人家領著進門,將來必有大有文采,都快成本地一典故了。」

  李妍聽得愣愣的。

  周翡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稀奇什麼?你以為你哥隨便找個什麼地方,都敢把你自己丟在這?」

  李妍忽然說不出話來。

  這幾年,她見周翡的次數一隻手能數過來,對周翡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漫長的少女時光——李妍記得,周翡走路的時候頭也不抬,經常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因此既不認路也不認人,每次逢年過節,她都一臉愛答不理地跟著李晟,倘或見了人,李晟叫人家什麼,她就跟著叫什麼……甚至有一次不留神跟著李晟叫了大當家一聲「姑姑」。

  告訴周翡的秘密,永遠不用擔心她說出去,因為她根本不關心,聽的時候就沒聽進去,頭天跟她說的少女心事,扭頭她就給忘得一乾二淨。

  李妍不知道周翡……還有她哥,他們是怎麼知道那麼多事,又不動聲色地考慮這許多彎彎繞繞的。

  李妍不會藏話,心裡想什麼,臉上能一目瞭然,周翡將碎遮往腰間一掛,雙手抱在胸前,笑道:「這有什麼,我剛下山的時候也什麼都不想,沒人帶路就找不著北。李婆婆比我還離譜,他辦的那些破事我就不提了。」

  李妍悶悶地說道:「那後來你怎麼找著北了呢?」

  周翡頓了一下,目光在李妍臉上定定地落了片刻,隨後說道:「因為給我帶過路的人都不在身邊了。」

  王老夫人、晨飛師兄、馬吉利……

  還有謝允。

  周翡說完,飛快地收回目光,話音一轉,接著對劉有良說道:「我知道童開陽或許會忌憚南國子監,只是我沒料到他這麼好打發,三言兩語就走了。倘若不是有什麼陰謀,那便必定是有緣故了。」

  李妍立刻想起劉有良之前那句差點說出來的話,忙介紹道:「這是我姐,是我們大當家的……」

  「南刀。」劉有良不等李妍說完,便接道,「我知道,你在北斗中比在南邊武林中出名,畢竟不是誰都敢在童開陽府上放火……周姑娘確實縝密——童開陽不敢,是因為如今南國子監祭酒是太子的親舅,再正也沒有的皇親國戚……至於童開陽為何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太子,咳……」

  他半合著眼,氣喘吁吁地咳嗽了幾聲,說道:「因為曹仲昆死了。」

  周翡:「……」

  李妍:「……」

  隔著一堵牆的地方,老夫子齁著嗓子唸到了「為萬世開太平」,「平」字拖著三十里的長音,可謂一唱三歎,叫老旦聽了也要甘拜下風。而年久失修的聖人廟後院裡,只剩了半條命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輕飄飄地放出了這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

  別說李妍,連周翡都愣了。

  「京城現如今正秘不發喪,這消息只有皇后、太子與我們幾個正好在場的近衛知道。太子想要趁此機會一舉拔出端王在京的黨羽,搶先繼位登基,嚴令禁止將這消息傳出,我們當時都被扣在宮裡,有膽敢離開半步者,便以謀犯罪論處。」劉有良一攤手,「於是劉某『謀反』了。」

  李妍愣了半天,有些意外地說道:「難道你要將這消息告訴曹……那個大胖子?」

  周翡低聲道:「李妍。」

  李妍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傻話了。

  周翡走過來,拄著碎遮,半跪在劉有良面前,盯著他說道:「若只是一個消息,劉大人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話傳出來,實在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不錯,我早在舊都的時候就已經設法將消息傳給行腳幫了,這會,令尊想必早已經收到了。只是當時有些忘形,被小人陷害,否則當時不會那麼容易被童開陽撞破。」劉有良吃力地將手伸進懷裡,摸了半晌,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上面畫著褪色的花草,像是個舊胭脂盒,「不過也無所謂,我本來也……」

  劉有良吃力地動了一下,喘得像個爛風箱,將那胭脂盒塞進了周翡手裡:「此地凶險,姑娘雖然有南刀令名,帶著我也是多有不便,就不要……不要管我了,你將此物帶回去與令尊,我心願便了,死也……」

  周翡問道:「這是什麼?」

  「是海天一色盟約。」劉有良道。

  周翡臉色驀地一變。

  便見劉有良急喘了幾口氣,又補充道:「不是……咳,你們說的那個海天一色,你們爭來搶去的那什麼水波紋,我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它為何要沿用『海天一色』的名頭。」

  「……當年舊都事變,一部分人走了,護送幼主南下,捨生取義,一部分人留下了,忍辱負重,都知道這一去一留間,或許終身都難以再見,我們便在臨行時定下盟約,名為『海天一色』……」

  捨生的與苟活的,忍痛的與忍辱的,恰如秋水共長天一色。

  「最後一個活著的人,要將這份盟約與名單送到南邊,這樣哪怕我們死得悄無聲息,將來三尺汗青之上,也總有個公論。可笑那風聲鶴唳的童開陽,還以為這是什麼要緊的機密,想從我手中拿到這份名單,好按圖索驥,挨個清算呢。」

  周翡打開掃了一眼,即使她現如今頗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意思,名單上的很多人名對她來說仍然十分陌生,因為有些人大概終身沒什麼建樹,未能像吳將軍這樣爬到高位,做出什麼有用的事,只是無能為力地官居下品,在年復一年的疑惑與焦慮中悄無聲息地老死,有些人則乾脆捲入了別的事端中,在雲譎波詭的北朝裡,與無數淹沒在蠅營狗苟、爭權奪勢的人一樣,懷揣著一份壓得很深的忠誠,死於不相干。

  劉有良道:「我一路尋覓可託付之人,總算老天垂憐。周姑娘,便仰仗你了。」

  李妍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翡,又看了看劉有良——章丘城已經戒嚴,這附近一帶想必都已經被北斗的探子包圍,帶著這麼個重傷的人,外有童開陽這種強敵,哪怕是周翡,恐怕也無能為力。

  李妍很想拍著胸脯說一句「大叔你放心,我必能護你周全」,可她不能——她就算自己願意豁出去,也不能替大哥和姐姐豁出去,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周翡。

  周翡沒吭聲,想了想,將那舊胭脂盒收進懷裡,站起來沖外面喊了一聲:「林老頭兒,你唸完經了嗎?」

  李妍:「……」

  只見門上一道緊閉的小門從裡面推開,一個山羊鬍子五短身材的老頭一手扒拉開門上的蜘蛛網,扶著牆走出來,扯著公鴨嗓,指著周翡道:「放肆,不尊先長,沒大沒小!」

  方才廟裡鬧哄哄的學童們已經走光了,老夫子拄著根拐棍一步一挪的走過來,他滿頭白髮,看著足有古稀之年了,光是走這兩步路便看得李妍提心吊膽,唯恐他一個大馬趴把自己摔散架。

  周翡不耐煩道:「我沒吃你家米,又沒讀你家書,少在我這充大輩了,快來幫忙!」

  林進用枴杖戳了她一下,山羊鬍俏皮地翹了起來:「我是你師伯!」

  周翡面無表情道:「你是誰師伯?我可沒有一個和尚師父。」

  林進聽了,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猥瑣的笑容,披著老學究的皮,身體力行地表演了一番何為「道貌岸然」,說道:「早晚你得承認,嘿嘿。」

  李妍覺得自己看見了周翡額角的青筋,然後便見那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東西上前一步,好似撿起一片紙似的,避開劉有良的傷口,輕輕鬆鬆地抓起他的腰帶,一把將那五大三粗的漢子扛在了肩頭。

  李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老夫子擠眉弄眼地衝她一笑道:「噫,這位小姑娘也十分俊俏,讀過四書了不曾?五經喜歡念哪一篇?」

  「她喜歡《三字經》,」周翡冷冷地說道,「別廢話,走!」

  林進衝她瞪眼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周丫頭,你再學不會知書達理,可別想進我家門了。」

  由此可見,謝允那一身「賤意」絕非天生,也是有來歷的。

  周翡一橫碎遮,怒道:「你做夢去吧!」

  林進老猴子似的蹦蹦噠噠地躲開,哈哈一笑,扛著個震驚得找不著北的劉大統領,一個起落,倏地便不見了蹤影。

  李妍指著老夫子消失的方向:「他……他……」

  「一個前輩,人雖然猥瑣了點,但還算靠得住,交給他可以放心。」周翡頓了頓,看了李妍一眼,又道,「我就不等李婆婆了,你跟他說一聲便是,我還有點事,過幾日重陽回家。路上小心點,回見。」

  李妍忙道:「哎,等……」

  可是周翡不等她開口,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一日後,傍晚時分,一條小舟悠然橫在水波之上,周翡早就不是被一根長槳弄得團團轉的旱鴨子了,她悠然地坐在船舷上,偶爾信手撥弄一下,小船便直直地往前走去,逆水而行了一整天,便來到了一大片島礁之地。

  周翡不知已經走過多少遍,既不需要地圖,也不必有司南,閉著眼便能令小船左拐右轉,她駕船進了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石頭陣中,隨即鑽入了一個只堪堪能過的石洞裡,便放下船槳,任憑水流推著小船行進,其中拐了幾道彎,水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淺,直到船已經沒法再走,周翡便將小船停在淺水裡,輕輕一躍跳上了黑洞洞的岸上,也沒點火把,直接摸索著在石牆上推了幾下,「哢噠」一聲輕響後,山石上竟憑空開了一道門,步入其中走上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竟豁然開朗,露出一片島上房舍來。

  有個老漁夫正在曬網,見她來,絲毫也不吃驚,輕描淡寫地衝她點了個頭,說道:「周丫頭,來得不巧,那小子前幾日醒過一陣子,本想等你幾天,實在不成了,昨天才剛回去閉關。」

  周翡不甚明顯地嘆了口氣,說道:「路上遇上點麻煩。」

  那老漁夫伸手指了指一處天然礁石山洞:「快去吧,留了信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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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山花

  周翡卻沒有動。

  她像是個走了很遠的路方才歸來的旅人,心裡未必不歡喜,只是十分疲倦,累得見了日日牽掛的親人也不想言語,聞到久久思念的家常菜味也不想吃,看起來倒像是無動於衷似的。

  周翡在水邊站了一會,見細碎的浪花來而往復地拍著岸上的礁石,一部分漁網落在了水裡,隨著水面起起伏伏,時而沉浸到蒼白的泡沫中去,泛著異樣的光澤。好半晌,她用碎遮輕輕戳了戳地面,摸出一個小瓷瓶,說道:「我找到了傳說中的『朱明火尾草』,托毒郎中磨成了粉才帶回來,不知道有沒有用。」

  周翡當年從周以棠那拿到了地圖,便跑去把梁紹的墓穴挖了個底朝天。

  梁相爺也是慘,生前鞠躬盡瘁,死後不得安寧,墳被人刨過不止一次,周翡去的時候,連他的屍骨都沒找著,棺材蓋也給掀在了一邊,亮著個空蕩蕩的「三長兩短」,十分淒涼。好在先來的訪客找東西很有目的性,大部分陪葬品並沒有動,周翡將和大藥谷有關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有用的送到了蓬萊,其他的便乾脆賣了個人情,送去給了應何從。

  這些年,周翡對照著昔日走偏的奇才呂潤那本《百毒經》按圖索驥,走過無數人間奇譎之地,還跟童開陽結下了深仇大怨,自己也混成了半個奇珍草藥的行家,結果卻好似總是不盡如人意,治標難治本。

  有時候周翡也會想,如果她是謝允,她願意像這樣吊著一口氣,大半時間都在昏迷中度過地活嗎?

  只是想一想她都覺得要瘋。

  思緒這麼一拐,周翡便常常覺得灰心得很,可是她心性裡偏偏又有點小偏執,雖灰心,卻始終未死心,灰一晚上,第二天總還是能鬼使神差地「死灰復燃」。

  謝允清醒的時間很短暫,剛開始,不過是被他島上三位長輩以內力療傷時逼醒的,幾乎沒有意識,這一年來用了《百毒經》中所載、以奇蟒「蛟膽」做的「蛟香」,方才有些轉機,起已經能起來活動一陣子了,可惜……周翡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

  周翡輕聲道:「我還沒找到同明大師說的那種內力。」

  老漁夫不怎麼意外,專心致志地拉扯著手中的漁網,頭也不抬地說道:「我聽你進來的時候腳步略沉,似乎有些遲疑不決,便知道沒什麼結果。」

  傳說中的「蓬萊仙」其實有四個人,當年有一位前輩為了救謝允,瞞著其他三人傳了功給他,已經過世了,到如今,剩下一個高僧同明大和尚,一個混跡國子監、熱愛誤人子弟的林夫子,還有便是這老漁夫。

  這做漁夫打扮的老人名叫陳俊夫,名字與樣貌均是平平無奇,說出去也未見得有多少人知道,可他做的東西卻是大大有名——譬如早年山川劍為自己夫人定做、後來落入了青龍主鄭羅生手裡那件刀槍不入的「暮雲紗」。

  相傳此人有一雙能點石成金的手,機關、兵器、寶衣……無所不精。

  比起說話總是打禪機的同明大師,不著四六的林老夫子,周翡比較願意和這位陳老聊天。

  三年多,即使周翡天生是個愛跳腳的性子,也在屢次失望中淡定了,她與老漁夫一站一坐,嘴裡說著喪氣的話,臉上卻沒什麼波瀾,好像只是和他閒聊家常一樣。

  周翡問道:「陳老,我要是到最後也找不到怎麼辦?」

  老漁夫摸出一根樣式古怪的梭子,以叫人看不清的手速開始在一層網上織另一層網,他用的魚線極細,好似比傳說中「五層紗衣可見胸口痣」的綢緞還要輕薄。

  陳俊夫手雖快,話卻說得很慢,他靜靜地說道:「老林頭第一次見你,便要出手捉弄,當時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現在不過兩三年的光景,他已經不敢隨便惹你了,你可知為什麼?」

  周翡雖然是個武痴,卻也總有不想討論武功的時候,聞言懨懨地說道:「不知道,拳怕少壯?也沒準是他老人家『之乎者也』念多了,越活越回去。」

  陳俊夫伸手輕輕一拉魚線,魚線便乾淨俐落地被他截斷了,平攤在地上的大「漁網」動了一下,灼眼的光芒「譁」地一下,潑灑似的流了過去。他抬起黝黑的臉,眯著眼對周翡笑了笑,說道:「因為別的人,或是走上坡路,或是走下坡路,或是原地不動,腳下起起伏伏,都有著落。你卻不同,你走的不是斜坡,是峭壁,石階之間沒有路,只能拚命縱身躍起,每次堪堪抓到上面的石頭,再掙扎著爬上去,萬一爬不上去,便只好摔成粉身碎骨,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路——我問你,你怕過麼?」

  周翡愣了愣,隨後點頭道:「嗯。」

  怕乃是人之常情,可是偏偏她被謝允傳染了一身霉運,每次身臨險境,都好似被卡在石頭縫裡,想要不被困死原地,只能一往無前,怕也沒用。

  陳俊夫問道:「那怕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就想我其實已經在高一層……或者更高的石階上,想到自己深信不疑時,便覺得眼前這一步不在話下了。」周翡抿抿嘴唇,沖陳俊夫一點頭,勉強笑道,「知道了,多謝陳老指點。」

  「指點什麼,不過是教你自欺欺人地好受一點,快去吧。」陳俊夫衝她擺擺手,重新忙碌起來。

  周翡轉身走進謝允閉關的洞府中,剛到門口,便已經覺得熱浪鋪面,一股奇特的香味從中透出來,正是蛟香,據說普通人在裡面打坐片刻,蹭幾口蛟香,內功修為能事半功倍——只是不能久待,否則會對經脈有損。

  洞府中被蓬萊這幾位財大氣粗的老東西弄得燈火通明,牆上半個火把都沒有,全是拳頭大的夜明珠,周翡一進去先愣住了——只見上次她來時還光禿禿的石壁上,被人以重彩畫了一片杜鵑花,畫工了得,那獵獵的紅幾乎能以假亂真,怒放了一面牆,絢爛至極地往人眼裡撞,生機勃勃,好像一陣風吹過去,便能翻起火焰似的紅浪來,叫人看一眼,胸中不散的鬱鬱便好似輕了幾分。

  蛟香繚繞中,一個清瘦了不少的人安靜地躺在上面,蒼白的臉色被牆上的畫映得多了幾分血色,手裡握著一塊緋紅的暖玉。

  周翡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感覺整個石洞熱得像個火爐子,就大冰塊謝允身邊還能涼快點。

  她抬頭瞄著牆上的畫,對謝允道:「你畫的?嘖,你還挺有閒情逸致。」

  躺著的人自然不能答話,但謝允卻回答了——周翡的目光掃過整一面牆的紅杜鵑,在角落裡發現了幾行題字並落款,先頭題了一句白樂天的 「回看桃李都無色,映得芙蓉不是花」,後面又道「經一場大夢,夢中見滿眼山花如翡,如見故人,喜不自勝」,落款是「想得開居士」。

  周翡看見「想得開」三個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接著,她看見旁邊小桌案上放了筆墨紙硯,便從石床邊跳了下來,步履輕盈地轉到小桌前,翻看謝允留給她的信。

  只見桌面上攤了幾張畫,頭一張畫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十分稚氣,纖纖秀秀的,單腿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偏頭正往畫外看,眉目飛揚,顯得十分神氣。

  周翡訝異地一挑眉,隱約想起這是自己年幼時在洗墨江中初見謝允的模樣,她自己都已經有點記不清了,沒想到謝允筆下居然還這麼分毫畢現,周翡心頭先是微微一跳……不料隨後看見題字,頓時從感動不已變成了氣不打一處來——姓謝的那倒霉玩意給這幅畫起名叫「水草精小時候」。

  第二幅畫上是個少女,長大了些,面容俊秀,手裡拿著一顆骷髏頭,正將它往一堆骨架上擺,旁邊一堆幢幢的黑影,只有一束月光照下來,落在那少女背影上。

  周翡這回壓住了心裡的波瀾,先去看題,見這張畫上寫得是「威風水草精隻身下地洞,備戰黑北斗八百小王八」。

  周翡:「……」

  她原地磨了磨牙,回頭掃了謝允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謝允嘴角好像還帶著一點壞笑。

  一瞬間,周翡突然覺得自己那拖得腳步都發沉的心情實在毫無必要,這位想得開居士這麼會玩,看來離死還遠著呢。

  她暗罵一聲「混賬」,憤憤地掀開第三幅畫。

  第三幅畫上畫著一個年輕姑娘,比前面的少女又年長了些,五官同前兩張如出一轍,人卻是微笑的,她身穿一襲紅裙,裙角飛揚,鬢似鴉羽,眉目宛然,站在一大片杜鵑花叢中,背著手拎一把長刀。

  周翡愣了愣,突然莫名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做一身這樣的紅裙。

  隨即,她又搖搖頭,去看謝允那毀畫的題字,題字道:「畫中仙乃是。」

  「乃是」個什麼,後面沒了,周翡莫名其妙地找了一會,在角落裡又發現了倆字:「你猜」。

  周翡忍不住問出聲道:「你這畫名叫『你猜』?」

  謝允不出聲,畫卷上卻隨著她的動作,落下了一個小信封,上面附了一張字條,寫道:「猜錯了,不是你,是我媳婦。」

  周翡哭笑不得地拆開信封,見裡面是寫過《離恨樓》與《寒鴉聲》的熟悉字跡,整整齊齊地一整篇。

  「阿翡,」他寫道,「聽聞你不日將至,很是歡喜,東海之濱蝦兵蟹將甚眾,皆與你同族,蘸油鹽醬醋並碎薑末一點十分味美,你可與之多多親近……」

  謝允的信裡隻字未提透骨青,也沒有淒悽慘慘地感激她奔波,一邊開玩笑消遣她,一邊將蓬萊一帶好吃與好玩的東西羅列了一個遍,又叫她去翻看枕邊的小盒子,神神秘秘地說裡頭有「異寶」,結果周翡依言打開,發現裡面是一堆叫她啼笑皆非的貝殼。

  結尾,謝允又可憐巴巴地央求道:「筆墨均已列次石桌上,承蒙垂憐,長篇大論大好,隻言片語亦可,盼你回覆一二,稍解吾之思念於筆端。」

  然後又畫蛇添足地叮囑道:「另:筆墨僅供書寫於紙面,勿作他用。」

  周翡本來沒想拿一堆筆墨幹什麼,看了這句話,頓時大受啟發,她獰笑一聲,挽起袖子,飽蘸濃墨,來到無知無覺的謝允面前,心道:「這可是你自找的。」

  她伸手在謝允臉上比了比,然後果斷大筆一揮,對著端王那張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臉上開始辣手摧花,先在他臉上勾了個圓邊,繼而將他眉毛畫成了兩道黑槓,兩邊臉上各勾了三根鬍子,最後額間加了個端端正正的「王」。

  畫完,周翡歪頭打量了他片刻,還是覺得少了點什麼,於是將謝允那隻空著的手拉了過來,在他掌心上寫道:「欠揍一頓。」

  周翡在火爐似的山洞中盤旋了一會,再出來時,來時的猶豫與疲憊不覺一掃而空。

  陳俊夫頭也不抬道:「走了啊?」

  「走了。」周翡衝他一點頭,「重陽還得家去,曹仲昆一死,我爹大概又要開始忙了。回頭我再四處找找,想辦法再弄一枚蛟膽來。」

  「不必急,有那一點夠燒幾年了。」陳俊夫說著,抬手將一個亮燦燦的東西丟給她,「拿去。」

  周翡一抄手接住,見那是一件貼身的軟甲,尺寸纖瘦,觸手輕如無物:「暮雲紗?」

  「暮雲紗是什麼破玩意?」陳俊夫笑道,「不過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物件,我織漁網剩一點巴掌大的邊角料,做個什麼別人也穿不進去,也就夠你用。老夫給它起了個名,叫做『彩霞』,怎麼樣?」

  周翡:「……」

  怪不得謝允還有收集貝殼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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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七章 無匹

  周翡從謝允給她留的那一盒吃剩的貝殼裡挑了幾個頗有姿色的,自己穿了孔,綴在了陳老那漁網邊角料織就的小衫裡,便穿著這一身破爛走了,倘若再去弄兩個帶補丁的麻袋,光這一身行套,她便能在丐幫裡混個小頭目當當。

  周翡打算先回家一趟,跟李瑾容覆命,再去周以棠那裡看看他有沒有什麼要差遣的,倘若這邊事了,她便想著還得再往南邊走一趟,找找還有沒有其他蛟膽可以挖。

  中原但凡成氣候的武學都自己的體系,有名有姓有淵源,同明大師說的那種內力倘若有,萬萬不該籍籍無名,既然在中原武林中遍尋不到,周翡便想著或許可以去塞外和南疆碰碰運氣。為這,她還應了入冬以後去南疆跟楊瑾比一場刀,以便支使他幫忙留意南疆的奇人異事。

  大小事多得足能排到來年開春,周翡不敢耽擱,綴著一身稀里嘩啦的貝殼,一路走官道快馬加鞭,誰知行至半路,尚未出魯地,她便又看見了四十八寨的煙花——這回放得更巧妙一些,混在了一大堆尋常煙花裡,不像是有什麼急事,倒像是隱晦的通信。

  周翡半路拉住韁繩,望著煙花消散的方向皺了皺眉,不知是不是四十八寨的闖禍精們都被李瑾容派出來了,不然怎麼隔三差五便要作個妖?

  然而既然已經看見了,她肯定不能放著不管,只好一撥馬頭奔著那邊去了。

  馬撒開了蹄子約莫跑了有一刻的光景,夜空之中就跟過節似的,接二連三地炸著大小煙花,遠遠地還能聽見放花處喧鬧的人聲,路上遇見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好似都在往那邊跑。

  周翡一個相貌姣好的年輕姑娘孤身而行,總是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時而有膽大臉皮厚的想上前同她搭話。

  周翡小時候便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這幾年常常險境行走,武功精進,身上越發多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搭話的見她不怎麼吭聲,大多也不敢糾纏,只有一個嘴上生著兩撇小鬍子的青年「男子」,在周翡身邊來來回迴繞了好幾圈,還大著膽子上前問道:「這位姑娘,你也是去柳家莊麼?」

  周翡偏頭瞥了此人一眼,這人骨架很纖細,領口欲蓋彌彰地遮著喉嚨,後背挺得很直,手肘自然垂下的時候微微落在身後,說話時下巴微收,雖然嘴角有兩撇小鬍子,但小臉白得在夜色裡直反光,一看就是個貼了鬍子的大姑娘。

  周翡「嗯」了一聲,便沒什麼興趣地轉開了視線。

  誰知那姑娘依然不依不饒地湊過來,衝她說道:「這柳家莊真是了不得,家裡老太太過壽,還不是整壽,便弄出了這麼大陣仗,怪不得人家說他們富可敵國。」

  周翡對什麼「楊家莊」還是「柳家莊」不感興趣,剛想假裝沒聽見催馬先行一步,突然覺得不對勁,她輕輕一拉韁繩,猛地回過頭去盯著那小鬍子看。

  小鬍子住了嘴,端莊地坐在馬上,沖周翡微笑。

  「怎麼是你?」周翡訝異地問道,「你怎麼到這來了,還弄成這樣?」

  原來那「小鬍子」竟然是本該在蜀中的吳楚楚。

  吳楚楚不會像李妍一樣咧開大嘴笑,嘴角的動作永遠不如眼角的動作大,她彎了彎笑眼,問道:「怎麼,不像嗎?」

  周翡哭笑不得地搖搖頭。

  「阿妍給我的。」吳楚楚低頭將嘴上的小鬍子撕了下來,露出花瓣一樣的嘴唇,說道,「我本來覺得不大雅觀,但是看她一天到晚打扮得奇奇怪怪在山上跑,好像也別有些趣味,便忍不住東施效顰了,果然我還是學不像。」

  周翡走了以後,在四十八寨陪著吳楚楚最多的也就是李妍了,李妍姑娘自帶一股天生的歪風邪氣,污染力極強——永遠無法跟別人「近朱者赤」,永遠能把別人帶得跟她「近墨者黑」。

  周翡又問道:「你怎麼來了?誰送你過來的?方才那煙花是你放的?」

  「我自己出來的,同大當家說過了。」吳楚楚道,偏頭見周翡直皺眉,她便又笑道,「你這是什麼表情,大當家教了我一些粗淺的入門功夫,我有自知之明,又不會像你們一樣沒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出門自保總是夠用的。」

  「大當家?我娘親自教你嗎?」周翡吃了一驚,隨即又道,「怪不得你最近都不寫信問我了。」

  當年他們一幫人從永州回蜀中,便有點各奔東西的意思。

  李晟和周翡常年不在寨中,剩下一個李妍雖然能聊做陪伴,但作為弟子的功課很重,再怎麼受寵,李妍每日早晚雷打不動的練功與李瑾容定期的抽查總是躲不過去的,也沒有那麼長時間陪她。

  吳楚楚一度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舊都裡的官家千金們在她這個年紀,應該已經學著女紅和管家,等著「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嫁人了,一生到此,便算是塵埃落定,有了定數,往後生平起落,都在小小一方宅院之中,榮華落魄,也都悉數牽在夫家榮辱興衰上。

  可是她如今孑然一人,既不是官家小姐,也沒有家讓她管,她混跡在一群江湖草莽之中,彼此間好似有一條比海還深的鴻溝。寨中人待她雖好,也是「以禮相待」的好,不會越俎代庖地給她安排什麼。而她十多年來積攢的勇氣,在逃亡路上用了個一乾二淨,所剩不過一身的「溫良」與「貞靜」,並不足以給她指一條康莊大道。

  至於父母深仇,那已經上升到了國仇家恨的地步,是舊都與金陵之間的鬥爭,她無能為力,絲毫插不上嘴。

  這種困惑是無從傾訴的,亂世中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腰間,活著尚且不易,誰有功夫聽一個小小孤女幽微又矯情的那點茫然?

  周翡有一次回家,見吳楚楚實在無所適從,便隨口給她找了點事做——與曹寧一戰裡,四十八寨數十年積累險些毀於一旦,寨中不少門派本就已經人才凋敝,這樣一來更是要沒落下去,前輩們留下的武功典籍多年沒有人修整編纂,不是缺頁短字,便是留著落灰,很多典籍本身已經佶屈聱牙,間或還混進一些前輩們亂七八糟的感悟,諸子百家哪的引用都有,極難看懂,被一代又一代大字不識半筐的粗人們口口相傳,謬誤多得好似篩孔。正巧吳楚楚從小飽讀詩書,周翡便讓她幫著慢慢整理四十八寨的武庫。

  周翡本是隨口一說,本意是讓吳楚楚沒事抄書解個悶。

  本來麼,一個從未練過一天功夫的弱質小姐,靠一支筆去編纂一個土匪寨裡的武學典籍,怎麼聽怎麼扯淡。

  可吳楚楚卻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一門心思地紮了進去。

  她先是學了些奇經八脈、認穴之類的基礎常識,大致有個概念之後,吳楚楚便又開始抄錄原文,她先從保存完好的開始,找那些可以讓她大致通讀的,每每遇到個別缺字,她便絲毫也不敢馬虎,補一個字往往要考證月餘。

  吳楚楚閨秀出身,生性內向,剛到四十八寨的時候,沒事都不好意思和人家主動搭話,更不必提討教了,每每有疑問,只能不遠萬里地寫信問周翡,每次來信必是厚厚的一打,有時周翡跑到深山老林裡接不到,攢幾個月,回頭一看,能從暗樁裡收到半尺多高的信,信中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常常把自以為基本功紮實的周翡也問得一頭霧水,有些實在答不上來,還要去請教別的前輩。

  周翡這幾年進境一日千里,跟胸懷十萬個「不懂」的吳小姐也有很大關係。

  三年過去了,經吳楚楚修訂過的典籍已有二十多本,雖從數量上看不過滄海一粟,她卻已經漸漸摸到些門道,開始試著修復難度大一些的典籍,並能寫一些註解了。

  吳楚楚抬手將一縷掉下來的頭髮別到耳後,笑道:「有一回修好的書被阿妍拿去看,叫大當家瞧見了,她便來問我要不要習武,我本想自己都這麼大年紀了,再開始習武未必還來得及,大當家卻同我說道『古來大器晚成者不勝枚舉,有那中年之後方才入門的,機緣巧合也成了一代大家,何況你不過十來歲,一輩子長著呢,你又不急著跟誰比武,入門慢一點有什麼打緊?只要肯,練個十幾二十年,縱然天資與機緣都一般,也夠你用了,沒什麼來不及的。』」

  周翡愣了愣,感覺此言與當年李瑾容傳她破雪刀時說的那番話異曲同工。李瑾容不愧是年紀輕輕就敢北上殺皇帝的人,再怎麼被歲月磋磨,天性中也依然帶著「無匹」的我行我素,這些年來,倘不是四十八寨沉甸甸地壓在她肩頭,她大概有能幹翻活人死人山、成為一方魔頭的潛質。

  吳楚楚又道:「你別說,紙上得來終覺淺,自己開始學著練一點,跟以前紙上談兵確實又有不一樣——我這回到這裡來,是為了拜會這位柳老爺。」

  周翡問道:「此地主人麼?做什麼的?」

  吳楚楚道:「這位柳老爺從前乃是泰山門下,年輕時還頗有些名頭,後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便接管了家裡的生意,賺下了好大一份家業。我不是最近正在修訂千鐘派的功夫麼,李公子說千鐘一派最早發源自泰山,武功與泰山體系一脈相承,我便寫了信給柳老爺,想向他請教。」

  周翡再次目瞪口呆。

  過去連跟李晟多說幾句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吳楚楚居然相隔千里,寫信給陌生人!

  「你叫那貨『李公子』我真有點聽不習慣。」周翡想了想,又問道,「好多人慣於敝帚自珍,除非拜入自己門下,否則不大肯指點別人……這個柳老爺還真答應你啊?」

  「答應了。」吳楚楚開心地說道,「柳老爺家大業大,自己雖已不在江湖中,卻仍喜歡結交各路朋友,這些年生意上也是因為有各路朋友幫忙才能這麼順利。他與我回信說,自恆山沒落,五嶽這些年也相繼有銷聲匿跡的意思,不少弟子尚未出師便下山各自去討生活了,心裡也覺得十分可惜。再說我來考證千鐘與泰山的淵源,相互印證,來日若真有發揚光大的一天,也是好事呢。」

  周翡也沒想到自己不過隨口一說,吳楚楚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而且還叫她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怪胎願意配合,她不由得感嘆世間萬事皆在人為,吳楚楚花了三年,走到現在這地步,倘若她當真能三十年矢志不渝,這些年中原武林斷絕的傳承,也許真就能在她手裡留下一息沿襲。

  「對了,」周翡問道,「方才那煙花是你放的?」

  吳楚楚搖搖頭:「柳老爺家高堂過壽,今日途徑的三教九流都能到他府上沾個喜氣,我本想著他們家今日客多,必定亂得很,便不去添亂,過兩天再前去拜會,結果方才看見煙花傳訊,這才順路過來。」

  兩人說話間便混進了前往柳家莊蹭飯的大部隊裡,柳老爺可能果然頗有大方好客之名,往來柳家莊的有風度翩翩的,也有衣衫襤褸的,家僕訓練有素,一概笑臉相迎,張燈結綵的莊子裡已經做不下了,流水的筵席一直擺到了門口,與主人家說幾句吉祥話,隨便坐下即可。

  吳楚楚既然已經來了,便同家僕報上了名號並附上與柳老爺的往來信件,家僕一路小跑地跑到莊子裡報訊,周翡便百無聊賴地四下瞟。

  突然,她在人群裡看見了一個頗為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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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八章 請君入甕

  這日月朗星稀,燈火亂撞,亂七八糟的光影交疊在一起,又不時有人走來走去,亂鬨哄的轉得人眼前暈,周翡卻在目光掃過人群的時候看見了吳楚楚口中某「李公子」。

  李妍不知道哪去了,沒跟他在一起,李晟混跡在一幫跟他一樣時刻準備去選秀男的翩翩公子中,好似十分如魚得水。

  周翡心中十分詫異,心道:「我都在東海裡游一圈回來了,怎麼還能碰見這個倒霉蛋?真是孽緣。」

  李晟沒看見周翡,他正虛頭巴腦地端著個酒杯跟周圍的人「推杯換盞」,小酒杯不過一口的容量,周翡眼睜睜地看著他足足跟二十個人碰過杯,半天愣是沒見他倒過一次酒,不知道那些大傻帽怎麼讓他糊弄過去的。

  隨即,周翡還發現,李晟一直盯著一個方向。她順著李晟的目光來回掃了兩遍,沒注意到有什麼異常,正在納悶,突然,有個醉漢東倒西歪地從人群中穿過。

  醉漢哼哼唧唧地唱著一首特別下流的市井小曲,不少粗野的草莽漢子圍著他哄笑,他卻也不以為恥,走到哪便去人家桌子上摸酒壺,沿途禍害了一路,最後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最角落的一張桌上。醉漢一屁股坐下,伸手便去摸桌上一排沒動過的酒壺。周翡吃了一驚,因為她直到這時才發現,那角落裡居然坐著個黑衣人。

  那是個身形瘦削的黑衣男子,面容清臒,兩鬢斑白,整個人便好似融化在了夜色裡一樣,很容易就被忽略過去。

  周翡飛快地將目光轉回人堆裡,認為李晟盯的就是這個人。

  這時,那黑衣男子抬頭看了對面的醉漢一眼,方才晃晃悠悠的醉漢好像一瞬間酒就醒了,嘴裡的小曲竟戛然而止。片刻後,他不自然地站了起來,有些踉蹌地穿過人群,居然倉皇而去,而且走出老遠還頗為心有餘悸地回頭張望。

  周翡有些納悶,見那黑衣男子坐姿端正,臉上蓄了鬍鬚,目光平和,並不怎麼凶神惡煞,周翡盯著他看了幾眼,隨後居然看出點眼熟來,她搜腸刮肚地回憶了片刻,吃了一驚——因為認出此人就是當年在岳陽城外傳她《道德經》與蜉蝣陣的沖霄子道長!

  周翡心道:「他這是還俗了嗎?」

  沖霄子雖與她萍水相逢,卻間接救了她一命,讓周翡好歹沒被段九娘玩死,此時機緣巧合見了,於情於理她都該前去拜會一下,她當即打算穿過喧鬧的人群,往沖霄子那邊去。

  不料她方才一動,那黑衣的沖霄子竟好似若有所覺,他猛地往這邊看過來,目光如電似的射向周翡,還不等她遠遠地致意,沖霄子便突兀地扭開了視線,好似躲債似的站起來,側身閃入人群中。

  周翡莫名其妙地遭到嫌棄,十分不解,便要追過去。

  可是好似整個齊魯之地的叫花子與小混混們全都來蹭飯了,不斷有礙事的人橫擋路,那老道沖霄子好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黑魚,轉眼便要沒入人潮。

  周翡:「前輩!」

  而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一陣喧鬧。

  一隊家僕抱著熱氣騰騰的壽桃從院裡面送出來,剛好擋在了周翡和沖霄子中間,等他們過去,沖霄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院裡笙簫鼓樂乍起,主人家還請了樂班來,女孩子清亮的聲音從裡院透了過來。

  周翡拄著碎遮,一轉頭,發現李晟也不見了,她不由在原地皺起眉來,心想:「他認出我了嗎?可他躲我做什麼?」

  這時,吳楚楚吃力地擠到她身邊,一拍周翡肩膀,衝著她耳朵大聲道:「你怎麼跑到這來了?」

  她懷裡抱著一摞舊書,在擠來擠去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伸手護著。

  周翡忙伸手替她接過一半,問道:「這是什麼?」

  「柳老爺叫人送給我的,」吳楚楚道,「說是今日府上太亂,不能同我好好聊一回,萬分過意不去,便將多年心得寫來給了我。」

  周翡:「……」

  師父教徒弟都未必有這麼用心。

  吳楚楚道:「咱們這麼走了是不是不太好,怎麼也得進去親自道聲謝吧?」

  周翡也很想見識一下這位柳老爺是何方怪胎,聞言沒有異議,兩人便小心翼翼地擦著邊來到了內院。

  院中桌椅板凳擺得滿滿的,連牆頭上都坐了人,中間搭了高高的檯子,台上幾個水靈靈的姑娘各自吹拉彈唱,好不熱鬧。

  兩人方才找了個角落站定,台上的女孩子們便集體一甩水袖,行雲似的齊齊退了場。

  院裡「咣當」一下敲響了鑼,喧鬧的人群登時一靜。

  座中一個喜氣洋洋的中年人站了起來,想必正是此間主人柳老爺,此人身高不到五尺,生得圓滾滾的,給他一腳就能滾出二里地去,一笑起來見牙不見眼。

  柳老爺站起來,沒急著發話,先是假模假樣地四下尋摸一番,找了一排台階,顛著小短腿往上爬了好幾層,而後手搭涼棚往四下一掃,見自己比其他站著的人都顯得高了,這才甚是滿意地點點頭,在眾人的哄笑中拱手道:「見笑,見笑。」

  他拿自己的個頭開完玩笑,便怡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襟,朗聲道:「今日是我老娘八十四壽辰,俗話說了, 『七十三、八十四,那誰不叫自己去』……」

  眾人又笑,戲台旁邊站起來個乾癟瘦小的老太太,精神矍鑠地拿著手中的扇子去砸他:「王八羔子,你咒誰呢?」

  柳老爺抱著腦袋躲開老娘一扇子,他腦袋大胳膊短,十分滑稽,嬉皮笑臉道:「娘啊,你讓我說完——我偏不願意信這個邪,這才將大傢伙都請來,熱熱鬧鬧地辦個大日子,什麼坑啦坎的,都給它踏平了!諸位今日肯來,肯賞我柳某人的臉,我都領情,一定得吃好喝好,多吃一口肉,便當是多給老太太壯一口陽……」

  旁邊有人把酒都喝噴了,滿座哄堂大笑,八十四的老太太聞聽這通滿嘴跑馬,氣得一把抓起枴杖,指揮著兩個大丫頭攙扶,顫顫巍巍地要親自上前,將那柳老爺一枴子打下台來。

  柳老爺一邊抱頭鼠竄,一邊叫道:「娘!娘!兒子賀禮還沒拿出來給大傢伙看看呢,哎呀……您也給我留點面子。」

  戲台後面的琴師們也是促狹,見此情景,鑼鼓又起,給狂奔的肉球柳老爺施了一段妙趣橫生的伴奏,唱曲姑娘的輕笑聲夾雜其中,裙裾在幕後若隱若現,準備要上台再唱一段,牆頭上的漢子們紛紛伸長了脖子,準備第一時間叫好,突然,喧鬧的人群好似突然出了什麼問題,從外圍開始,疫病似的靜默飛快地往裡院蔓延過來。

  人群莫名其妙,一傳十十傳百地安靜下來,琴師「錚」地一撥琴絃,隨即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不對,一抬掌壓住了琴絃,顫動不已的弦與琴兩廂碰在一起,傳出刺耳的「咯」一聲,在一片寂靜中分外明顯。

  裡頭的人嗅到緊張的氣息,不明所以地往外望去,便見一個柳家莊的家僕面無人色地擠開門口的人跑了進來:「老、老老爺,外、外面來……」

  他話沒說完,身後便突然有人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一般亂了起來。幾個帶著鐵面具的人好似一群行走的妖魔鬼怪,所與人第一反應都是躲他們遠點,一時間,他們所到之處便如那神龍分海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自中間起一分為二,讓出好大一處空地給這群不速之客,恐慌的人群擠在一起,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個人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周翡聽見周圍好幾個人小聲將「鐵面魔」三個字叫出了聲。

  吳楚楚與她咬耳朵道:「好像是那位殷公子的人。」

  周翡的拇指輕輕摩挲著碎遮刀柄,低哼了一聲:「『陰魂不散』的陰。」

  殷沛這些年的豐功偉績,但凡是長了耳朵的就有耳聞,堪稱惡貫滿盈,僅就作惡這一點,他以一敵四,青出於藍地壓過了昔日活人死人的魔頭們。

  吳楚楚皺起眉,憂心道:「我半路上就聽人說他最近突然開始在這邊活動,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會對柳老爺不利吧?唉,那個殷公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周翡沒吭聲,目光從安靜又慌張的人群中掃過——四十八寨的煙花,李晟,沖霄子……她總覺得今日這場壽宴有什麼不對勁。

  戲台後面的琴師好像也有些緊張,將琴絃壓出了幾聲發澀的摩擦聲。

  過壽的老太太不知是嚇著了還是怎的,方才還生龍活虎地追打兒子,此時卻面色鐵青、渾身發抖,好似馬上就要厥過去,須得兩個丫鬟一邊一個扶著才能站穩。

  柳老爺沖丫頭們打了個手勢,叫她們將老太太扶到一邊去,自己收斂笑容走上前去,衝著為首的面具人道:「來者是客,諸位居然到了,便請上座好不好?」

  「上座」的人顯然不大欣賞這幫芳鄰,聞聽此言,立刻如臨大敵地站起來一片。

  幾個面具人卻沒吭聲,訓練有素地走上前來,站成一排,轉身背對著柳老爺,衝著門口齊刷刷地跪下了,而後幾個人抬著一把硬木肩輿走了進來,上面坐著個戴鐵面具的人,慘白的手搭在一邊,一隻怪蟲安靜地伏在他手背上,觸鬚一起一伏地動著。

  他已經瘦得脫了形,面具下的兩腮嘬了進去,下巴越發尖削,尚不到而立之年,嘴角兩道法令紋已經開裂盤在他臉上,將泛著些許烏青色的嘴角壓了下去,簡直沒個人樣。

  周翡橫看豎看,除了來人腰間掛著的山川劍鞘,愣是沒看出一點熟悉來,她忍不住問吳楚楚道:「這人真是殷沛?」

  吳楚楚小小地打了個寒噤,手背上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肩輿落地,殷沛卻不下來,抬著他的一個面具人恭恭敬敬地上前幾步,頭沖殷沛趴在了地上,那殷沛這才緩緩站起來,踩著抬轎人的後背下了肩輿。

  周翡眼尖,見那趴在地上當地毯的抬轎人袖子微微擼起,露出手腕上一隻曾被李妍調侃成「王八」的玄武刺青——竟是當年丁魁手下的舊部!

  「熱鬧啊。」殷沛踩著活人地毯,陰慘慘地開了口。

  也不知是不是他形容太過可怖,戲台後面的琴又不知被誰不小心碰了,「嗆啷」一聲長音,在落針可辨的院子裡顯得分外高亢,能嚇人一跳。

  周翡耳根輕輕一動,目光倏地望向戲台,覺得這琴聲有些耳熟。

  柳老爺面色緊繃,開口道:「敢問閣下可是『清暉真人』?」

  那戴面具的嘴角一提,修長泛青的手指輕輕掠過怪蟲的蟲身,那怪蟲地觸鬚飛快地震顫起來,發出詭異的輕鳴。

  「柳大俠不都接到信了嗎?」戴著鐵面具的殷沛道,「怎麼,東西沒準備好?」

  柳老爺臉上的肥肉顫了顫:「今日是家母壽辰,又有這許多朋友在,真人可否容某一天,隔日定將您要的銀錢供奉送上。」

  殷沛笑了一下,說到:「壽宴?那我們可謂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了,怎麼也要來討杯酒水喝了……喲,那是什麼?」

  他目光投向那戲台旁邊兩個柳家莊的家僕,兩個家僕手裡抬著一口小箱子,殷沛目光一轉過去,那兩個家僕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嚇得兩股戰戰,幾乎不能站立。

  柳老爺冷汗涔涔,聲音壓抑地說道:「是柳某給家母賀壽的壽禮。」

  殷沛「哦」了一聲,問道:「賀禮為何物啊?」

  旁邊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幾乎將腰彎到頭點地的地步,小心翼翼地說道:「乃是……一件古、古物,相傳是龍王口中所銜的寶珠,含在口中可避百毒……」

  「哦,」殷沛一點頭,好似不怎麼在意地摸了摸手中怪蟲,「避毒珠也算個稀奇物件吧,說起來我年幼時也曾見家中長輩收過一顆,後來家道中落,便不知落在何方了?如今想來,東西未必珍貴,只是個念想罷了——拿過來給我見識見識。」

  周翡聽出來了,這顆避毒珠說不定就是殷家之物,後來不知怎麼機緣巧合落到了柳老爺手上,殷沛就是為了它來的。

  她一時有些感慨——殷沛到如今依然惦記著四處收集殷家舊物,卻將自己這殷家唯一的血脈變成了這幅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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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4 22:48:00 |只看該作者
卷六 清晨鼓棹過江去,千里相思明月樓 第一百二十九章 獵殺

  柳家莊一幫人誰都沒敢動,殷沛嘴角的笑容便塌了下去,繃緊成一條線,陰惻惻地問道:「怎麼,我看不得?」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調略微提高了一點,手上的怪蟲跟著轉過頭,一對可怕的觸鬚指向抬著箱子的家僕。

  一個家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整個內院中氣氛頓時緊張得像一根拉緊的弦,方才柳老爺嬉笑間帶起來的熱烈氣氛蕩然無存。

  周翡眼角一跳,將吳楚楚往後拉了一點,自言自語道:「這真是殷沛嗎?」

  「你覺得有問題?」吳楚楚本來心裡很確定,聽周翡這麼一問,忽然也動搖了,遲疑道,「可是除了殷沛,那怪蟲不是碰到誰,誰就會化成一灘血水嗎?李公子同我說過,一般蠱蟲只認一個主……」

  「噓,」周翡豎起一根食指在自己唇邊,道,「『李公子』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別聽他扯淡。」

  她最後幾個字幾不可聞,神經已經不知不覺地緊繃起來。

  這時,戲台後面「咣」一聲,好像是誰碰將瑤琴碰翻了,先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隨後琴絃又彷彿在地面上擦了一下,突兀地「錚」一聲響,那聲音筆直地鑽進了周翡的耳朵,一瞬間好似放大了千百倍,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感覺自她耳而下,叫周翡於電光石火間捕捉到了什麼。

  周翡心裡一動,低聲道:「……是她?」

  吳楚楚:「誰?」

  整個柳家莊的人都在看殷沛一行,只有周翡將目光轉向了那戲台,她輕聲說道:「羽衣班……後台的琴師是霓裳夫人。」

  吳楚楚震驚:「什麼?你怎麼知道?確定嗎?」

  她知道周翡是不耐煩弄那些風花雪月的,在音律上向來沒什麼建樹——而且就算她精通音律,能到「聞弦音知雅意」的地步,也得因「曲」尋「情」,通過幾個雜音就能聽出彈琴者誰的事也太匪夷所思。

  周翡說不清自己是怎麼知道的,方才她整個人的精力好似全在耳朵上,有一剎那,外界所有流動的氣息都分毫畢現,與她身上奇經八脈產生出某種共鳴,那些氣息來而往復,彼此相近,卻又略有區別,這當中的異同無從描述,只化成了某種非常朦朧隱約的感覺,好似隔著一層薄薄窗戶紙,抽離出一陣影影綽綽的直覺,告訴她那戲台後面的撥琴人就是霓裳夫人。

  這不是第一次了,這小半年來,每次周翡精力集中到了某種程度,便都能看見那層遙遠的「窗戶紙」,幾次觸碰到,卻都不得門而入。

  而且一旦分神,那種玄妙的感覺很快便消失了,吳楚楚那句「你怎麼知道」,周翡張了張嘴,完全不知道怎麼回答。

  這時,柳家莊的老管家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接過了那小箱子,說道:「人活七十古來稀,老朽這把年紀夠意思了,你們都不敢,我送過去就是——清暉真人,你要看,便來看個清楚!」

  他說罷,便捧著那小箱子,一臉視死如歸地向殷沛走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兩個面具人攔住了他,老管家便梗著脖子大聲罵道:「怎麼,閣下又不敢看了麼?」

  殷沛微微一抬下巴,那兩個面具人便上前一把掀開了箱蓋。

  箱蓋掀開的瞬間,殷沛手的怪蟲便一下立了起來,發出叫人膽寒的尖鳴,腹部兩排噁心的蟲腿上下亂劃。不說別人,就連殷沛腳下踩的「活人地毯」都哆嗦得好似篩糠,冷汗流了一地,活像一張沒擰乾水的破抹布。

  那箱子挺大,要兩個人抬,其實裡面的避毒珠不過鴿子蛋大小。柳老爺大約是為了好看,還給那珠子打造了一身隆重的行套——箱子裡是一個兩尺見方的水晶缸,缸裡放了幾株火紅的珊瑚,上面以金絲鑲出支架,中間最大最紅的一棵珊瑚上頂著個金玉打成的貝殼,裡面放著那顆價值連城的避毒珠,珠色碧綠,悠悠地倒映著一層一層的水光,夜色裡,竟然比那蓬萊的夜明珠還奪目。

  這樣的異寶,要是放在平常,絕對夠得上叫人大驚小怪一番的資格,不過殷沛其人顯然遠比這些死物更「驚怪」,這會愣是沒被避毒珠奪去風頭,依然受著萬千人矚目。

  聽說「避毒珠」含在口中能避百毒,連南疆的毒瘴都不在話下,人在野外時,要是帶這麼個東西在身上,蛇蟻蟲蠍之流都不近身,可殷沛手上的怪蟲卻不知為什麼,反而興奮了起來,竟從殷沛指尖電光似的射了出去,垂涎三尺地直衝那口箱子撲了過去。

  好似連殷沛本人都沒想到這個變故,他微微愣了一下,接著,那老管家大喝一聲,在毒蟲當空撲過來時猛地竟箱子裡的東西潑了出去!

  價值連城的珊瑚與明珠滾了一地,水晶缸中的水化作一道水箭,將怪蟲捲在其中,直奔殷沛而去!

  張牙舞爪的怪蟲當空被缸裡的「水」潑了下來,正掉落到那趴在地上給人當腳墊的人臉上,那人發出一聲殺似的慘叫,兩眼一翻,竟當場嚇得暈過去了。

  怪蟲卻沒往他的血肉裡鑽,它醉蝦似的抖了抖腿,蜷成一團不動了。

  與此同時,殷沛猛一甩長袖,整個人拔地而起,平平往後飄去,落在了肩輿上。

  戲台後面驟然響起急促的琴聲,便好似戲文裡的「摔杯為號」一樣。

  原本雜亂的人群中倏地衝出幾路人馬,不知埋伏了多久,頃刻將不明所以混進來吃飯的局外人都衝到了邊緣,從四面八方殺向殷沛,矮牆上幾個人舉旗打暗語,指揮這幾支人馬,周翡打眼一掃便認出了好幾個熟面孔——舉旗的人裡有好幾個是四十八寨的!

  再一看,幾路圍攻殷沛的人馬進退得當,輕而易舉地便將他手下面具人分成了幾塊,逐個擊破,陣型竟還能隨著牆上的小旗變換,不用問都是某李公子的手筆!

  而後,偌大的戲台好似被人以利器劈開,自中間一分為二,霓裳夫人舞衣翩躚,火燒雲似的從眾人頭頂掠過,雙手一拉,掌中頓時多出三道與牽機絲相比也不遑多讓的琴絃,尖鳴一聲,劈頭蓋臉地掃向殷沛。

  殷沛腳下不動,一甩袖便撞開了琴絃,尚未來得及還手,身後又有箭矢聲破空而來——殷沛驀地一扭頭,見偷襲者竟是柳老爺那「八十四歲高齡的親娘」!

  那方才還站不穩的老太太肩背板直,手中攥著一把龍頭連環弩,可連發利箭十餘支,單看這身形便知道她絕不是個老太婆。

  殷沛整個人好似一片樹葉,在無人扶持的籐椅肩輿扶手、靠背上足尖輕點,走轉騰挪全都優美寫意,那風一吹就輕輕晃動的藤編的肩輿在他腳下竟紋絲不動。

  霓裳夫人一擊不成落在一丈之外,十餘支箭矢悉數被他躲過,連衣角都沒掃著,殷沛被兩大高手偷襲,竟從頭到尾腳未沾地。

  這魔頭武功高得實在叫人駭然。

  殷沛飄飄悠悠地踩著藤肩輿一邊的扶手,伸手將一捋落到前面的長髮撥回去:「原來避毒珠是給本座吃的餌啊?那還真是多謝諸位費心了。」

  拿九龍弩的「老太婆」身上「嘎嘎」響了幾聲,整個人轉眼原地長高了三寸有餘,肩膀陡然寬了半個巴掌,原來她竟是個縮骨功的高手。而後,「老太婆」伸手在臉上一抹,將一臉的褶子撕了下去,這哪裡是什麼乾癟瘦小的老太婆?分明是個身形稍矮的健壯男子!

  那男子一臉義憤,指著殷沛道:「鐵面魔頭,你無因無由便殺我鄒家上下二十餘口,可曾想過有今日?」

  「鄒?」殷沛聞言,歪頭想了想,雙手背在身後,他已經極削瘦,衣衫又寬大,站在藤肩輿上,便好似個即將乘風而去的厲鬼一樣,「幹什麼的?什麼時候的事?我不記得了。」

  姓鄒的漢子先是一怔,隨即怒氣上湧:「你這……」

  殷沛低低地笑了起來:「弱肉強食,乃是天道,譬如猛鷹捕兔,群狼獵羊——你難道能記得自己盤子裡那隻豬生前姓甚名誰?誰讓你是魚肉不是刀俎呢?」

  那鄒姓漢子怒吼一聲,搏命似的衝他撲了過去,與此同時,院中埋伏的人手也和殷沛手下的面具人動起手來。

  周翡的碎遮原本已經攥在手心,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又垂下,靠在牆角冷眼旁觀場中情景。

  吳楚楚說道:「奇怪,如果柳老爺在水晶缸裡放的東西能讓那怪蟲飛蛾撲火,為什麼這半天只出來一隻,我記得當時……」

  她話沒說完,便見霓裳夫人、鄒姓的漢子與其他幾個不知名的高手將籐條肩輿團團圍住,合力圍攻殷沛。

  殷沛那一身邪功果然不同凡響,哪怕這樣也絲毫不露敗相。

  他手下的面具人卻沒那麼好的運氣了,轉眼便被不露面的李晟暗中指揮著人分頭拿下。

  而後只聽一聲尖哨響起,霓裳夫人低喝一聲,甩出一截白練,眾人有樣學樣,長鞭、鐵鎖等物劈頭蓋臉地捲上了殷沛,配合得當地分別捆住了他的四肢。

  殷沛冷笑一聲,長袍鼓起,便要將那些礙手礙腳的破爛震開。

  霓裳夫人卻喝道:「退!」

  幾個圍攻殷沛的人都不耽擱,倏地往四方散開,他們前腳剛散開,便只聽一片鐵鏈與裂帛之聲混在一起,殷沛竟用他奇高的內力將這些雞零狗碎「碎屍萬段」了!

  霓裳夫人白練的碎片好似蝴蝶一樣上下翻飛,煞是好看,一時遮蔽了殷沛的視線,而就在這時,整個柳家莊內院的地面竟然陷了下去,「隆隆」幾聲巨響過後,二十八根巨大的鐵鏈從地下冒出來,驟然捲向殷沛。

  鐵鏈自動落鎖的聲音清脆逼人,轉眼已經在原地織就了一個鐵牢籠,將這叫人聞風喪膽的「清暉真人」牢牢地禁錮在了其中。

  殷沛暴怒著掙動起來,柳家莊的院子都被他撼動,地面的石板「嗆啷」作響,旁邊幾個人面露畏懼,不由自主地退開幾步。

  柳老爺嘆道:「清暉真人不必費心掙扎了,此物名叫『地門鎖』,與『天門鎖』皆是出自古機關名家之手,縱你能上天入地,也是掙脫不開的。另外鎖鏈上抹了一種名叫『流火』的藥酒,是托一位用毒大家專門配的,並非毒物,但是蠱蟲毒蛇之類沾上便醉,想必你那涅槃蠱一時三刻內也絕不能再害人了。」

  他話音沒落,便見有個人隔著一副手套,將方才掉落在地的怪蟲撿起來扔在了火堆裡,怪蟲的身影閃了幾下,頃刻便被火舌吞沒了,發出一股說不出的惡臭。

  鄒姓漢子提著九龍弩,走上前道:「鐵面魔,我定要活剝了你!」

  霓裳夫人卻一皺眉道:「鄒兄弟,咱們事先不是說……」

  鄒姓漢子眼眶通紅:「說什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此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活剜了他,天理何在?」

  霓裳正要說話,被鎖在中間的殷沛卻縱聲大笑起來:「天理?哈哈哈!」

  他笑聲十分尖銳,乍一聽,竟好似帶著些許撕心裂肺的意思,鬼哭似的笑聲在柳家莊裡迴響。

  隨即,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發生了,那笑聲越來越大,竟好似迴蕩不休似的,從四面八方傳來,匯合成一體。

  「天理——」

  「哈哈!天理何在……」

  「哈哈哈哈……」

  周翡猛地一拉吳楚楚肩膀,將她推到一座假山後面的石洞裡。

  吳楚楚:「阿翡!」

  「噓,別動,別出來。」周翡想了想,又回過頭來,半帶玩笑地飛快說道,「延續中原武林各大門派傳承的重任還在你身上呢!」

  吳楚楚被這「咣當」一下砸在腦門上的重任嚇懵了。

  周翡剛把吳楚楚藏好,便見十七八個人抬的肩輿從各個方向闖進來,每個肩輿上都坐著個與地門鎖中捆著的人如出一轍的「殷沛」!

  這十七八人同時開口道;「是誰要除掉本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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