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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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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青銅穗]大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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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0 18:55:13 |只看該作者
030 來歷

  這一天的主要活動場地就是在山上。

  姑娘們只不過跟去湊個熱鬧而已,哥兒們因為吸取了昨日的經驗,這次不但帶了穀糧和篩網,而且還由李崗找了兩個當地的佃農作向導,跑了兩個山崗,總共網獲了二十幾只大斑鳩,七只兔子,以及兩只山雞。

  翌日河面上的冰已經結了有一寸厚,龐勝拿鋤頭將冰砸開一個洞,然後讓哥兒們拿小撈子撈魚,熱汽騰騰的水面下,兩三寸長的鯽魚扎堆,如果膽子夠大,胳膊再伸長些,還能撈到尺多長的草魚和鯉魚。

  謝葳謝棋坐在河邊,捧著手爐優雅地垂釣。而謝琬負責守魚簍,其實也想去看撈魚來著,可惜簍子裡魚太多,她和玉雪玉芳壓根拿不動,吳興羅矩又要在謝芸他們打下手,連個幫忙抬魚的人都沒有。

  後來羅矩看她伸長了脖頸不住張望,便就從岸上折了幾枝柳條,將魚一條條從腮裡穿過去,分成三五串的樣子,然後將柳條長長地挽成一條藤索,可以讓她們拖著魚在冰上走。

  這一日又是滿載而歸。

  謝桐謝芸一直玩得很起興,但任雋卻總有幾分無精打采,對謝棋的諸般撒嬌也有些疲於應付的感覺。

  玩了三四日,雪已停了,謝芸還想再多呆兩日,無奈任雋提不起勁,謝葳又說出來得久了,該回去了,而且謝琬暗地裡也記掛著家裡的事,於是大家吃完午飯開始收拾行李,下晌便套車回了縣城。

  此次帶回來的野味都送進了大廚房,謝啟功聽哥兒們眉飛色舞地述說過程,捋著鬍子笑得十分歡暢。

  謝琬隨大伙到上房請完安便飛奔回了頤風院。

  謝瑯聞訊也一陣風似的沖進後院,拉著她上下左右地打量,見到她頭髮絲兒都完好無缺,才又撫著胸口放下心來。又生怕她這幾日在外吃得不好,催著春蕙去熬些雞湯給她補補。

  吳媽媽也是一臉激動,拉著她問長問短,又斥問吳興中間可出什麼岔子,吳興自然不敢把李二順攔車那段說出來,支吾了兩句便就溜出去了,吳媽媽氣得沖他背影罵了兩句。

  吳興尚且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跳脫些倒沒什麼,只是吳媽媽這般表現,讓人不免感到意外,活似謝琬這趟出去乃是涉什麼險一樣,明明她出門之前還不是這樣子。

  「可是家裡出了什麼事?」謝琬換了衣,便爬上炕端著春蕙熬好的雞湯,問道。

  吳媽媽在旁做針線,聽見提起,便就竹筒倒豆子般說起來︰「那日姑娘出門之後不久,羅管事就回來了,聽說羅矩跟著姑娘一道去了烏頭莊,便著急起來,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偏生羅管事又不肯說,我怕那羅矩是有什麼不周正的地方,想要尋個人去烏頭莊提醒姑娘您,偏生又找不到人。

  「後來我跟二少爺說起,二少爺就找了羅管事來問,羅管事說此人人品倒沒什麼,只是究竟有什麼不妥,他卻還是不肯說。這不這幾天我七上八下的,就怕出個什麼意外來麼。也就是看到姑娘平安回來才又放心了!」

  謝琬笑道︰「看著人倒是本分。」

  不好跟她細說自己的打算,便轉而問起府裡的事來。

  「……宏大爺今兒個又出去了,據說跟龐鑫一道去南邊茶園收帳,想來要到年前才能回轉。昨兒榮三爺也捎信回來了,說是年廿八日啟程回清河,估摸著廿九日早上也就到了。三奶奶身子骨也好利索了,昨兒還去上房跟太太商量了半日過年的事務來著。」

  謝琬道︰「三叔要回來過年?」

  印象中朝中年假只有三日,京官們一般都不會選擇這個時候回鄉省親。清河離京師雖然只有三百里路,可是一來一回也得花上兩三日,何況九月裡謝榮已經回來過一次,此次又是為了什麼事非得回來這一趟?

  吳媽媽咬斷線頭,拿起手上的的妝花小褙子看了看,說道︰「我也是聽秋眉那丫頭說的,不一定做得準。」說著把褙子覆在謝琬背上仔細比了比,笑道︰「姑娘皮膚雪白,真是穿什麼色兒都好看!」

  謝琬也笑了笑。

  晚飯後找羅矩拿了黃石鎮那些婦人的來歷看了看,羅升回來了。

  見到站在謝琬旁側的羅矩,羅升眼裡便似有火花綻起來。

  謝琬笑著問道︰「羅管事對羅矩似乎有些看法?」

  羅升微頓,訥訥道︰「小的,沒有什麼看法。」

  「那吳媽媽為什麼說你不願意讓他跟隨我去烏頭莊?」謝琬看著他道︰「羅管事的忠心有目共睹,如果你認為他不適合跟著我,必然是對他有些不放心。你不如坦白說說,他究竟哪裡需要注意,說出來,也好讓他改進。」

  話裡話外盡是維護的意思,而聽不出像要斟酌後再用的打算。

  羅升瞪了眼嘴角揚起的低頭垂手的羅矩,無奈地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羅矩,這羅矩乃是犬子……」

  羅矩是羅升的兒子?謝琬呆看著羅升。

  羅升抹了把汗,接著道︰「是這樣的,他先跟著他二叔讀書,小的想讓他也去考個功名,哪料得他卻認為讀書無用,不如學些技藝來得實際,我便禁拘他在家不讓他出來。趕巧此番拙荊找的那兩個伙計中有一個突然染病,羅矩知道後便擅作主張頂替了他過來。等到小的收到信的時候,他已經跟隨姑娘去烏頭莊了。」

  謝琬側轉身子,無聲地看向旁側垂首而立的羅矩。

  羅矩頭勾到很低,頓了會兒,走過來跪倒在她面前。

  羅升又掏出帕子抹了把汗。

  謝琬拿著桌上的一枝筆顛來倒去玩了半晌,說道︰「羅矩,羅管事說的可是真的?」

  羅矩默了下,說道︰「有九分實。」

  羅升幾乎要揚起拳頭來。

  謝琬看了他一眼,又問道︰「還有一分虛,是什麼虛?」

  羅矩道︰「回姑娘的話,小的並非覺得讀書無用,而是覺得讀書讀到最後無非是作官,小的不想讀死書,就是有中舉的命也做不來官,只想學幾分真本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你頂替人家來我這裡做伙計,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謝琬聲音有些輕飄。

  羅矩抬頭看了眼她,說道︰「不瞞姑娘說,小的頂替之初,是想借此脫離我爹的管束。但如今,小的倒是真心實意想留下來。」

  「為什麼?」

  「一是因為姑娘有識人之明,姑娘不過見了小的一面,便能決定下來讓小的跟隨出行,小的覺得這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二來是在黃石鎮上打李二順時,小的十分佩服姑娘的決斷,李二順朝二少爺身上潑污水,不管他所說的事情是否屬實,他都不應該這麼做。姑娘當時那兩鞭子,打的十分正確!以姑娘的年齡能夠具備這兩點,已經足夠馭下了,所以小的願意為姑娘效勞!」

  說的跟他留下來當差有多給謝琬面子似的!

  謝琬笑起來。想不到保守的羅升會有個這麼樣狂傲的兒子!她絲毫不懼下面人有傲氣,她不是皇帝,用不著遵守絕對的尊卑,只要跟隨她的人忠心有才,狂一些,傲一些,在她面前稍微豪放些,又怕什麼?!她若沒有駕馭狂生的本事,又談什麼網羅人才去摧毀謝府?

  保守的羅升有他辦事穩重的好處,敢於反對束縛的羅矩也自有他年少熱血勇於闖蕩的優勢。

  他既然能看得透這兩點,起碼說明他狂傲之餘還有著足夠的細心。一個細心的人總不至於犯大錯,謝琬願意試試看。

  她拿起碗喝了口薑棗茶,說道︰「我不但有識人之明,有決策之明,而且還賞罰分明!你不必去鋪子裡,從今日起你便跟在我左右協理事務,若是你當不起這協理二字,我便隨時叫你滾蛋!你可敢答應?」

  羅矩雙目一亮,頓即叩首下去︰「姑娘敢用,小的就敢應!小的如若難當其用,不必姑娘發話,小的必定自卷鋪蓋離去!」

  跟著東家身邊協理事務,那就等於是眼前龐福之類管事式的人物,雖然二房跟整個謝府還是難有一拼,但是就像天下所有的大東家找掌櫃一樣,做主子的願意從頭開始栽培,被雇佣的人也不願輕易跳槽,主僕之間的相互信任是雙方關系牢靠程度最關鍵的一點,如果打定主意走上這條道,誰不願意從最先開始做起,一路陪著東家事業的壯大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這要是放在朝廷,那就是開國元老。

  面前的謝琬雖然年幼,但是年幼也有年幼的好處,就是不會墨守成規,就是固執也十分有限,他便可以暢所欲言地向她提出自己認為有益的建議,若是換成那些已然世故的老油子,他還未必會肯留下呢!

  「姑娘,這——」

  羅升清楚自己的兒子,出聲意欲阻止,謝琬卻已揮手與羅矩道︰「你先下去吧,回頭咱們簽個文書。」等他走出門,才又對羅升笑道︰「是騾子是馬總該拉出來遛遛。如若他真不適合走這條道,羅管事到時也有理由將他勸回頭,不是嗎?」

  羅升張了張嘴,竟已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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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1 10:25:50 |只看該作者
031 謝禮

  正在商議黃石鎮鋪子裡的事宜,玉芳進來說︰「姑娘,任公子來了。」

  謝琬扭頭一看桌上漏刻,亥時了。她問道︰「有什麼事麼?」

  玉芳道︰「沒說,就說要見見您。」

  謝琬無語,看了眼羅升,羅升連忙躬身退下了。

  出了前院,任雋披著黑絲絨大斗蓬在院門下立著,手裡拿著個小瓷缸,盯著地下積雪像是在出神。

  謝琬咳嗽了聲,等他轉過頭來時輕聲道︰「任三哥這麼晚怎麼還來了?」

  任雋面上一赧,把手上魚缸遞過來︰「那天夜裡多虧三妹妹替我遮瞞,這是昨天在冰河裡我親手捉到的兩條小鯉魚,瞅著蠻有趣的,想著你既然喜歡顧游之的鯉魚圖,或許也喜歡鯉魚,就拿來送給你,權當是我的一番謝意。」

  謝琬就著門廊下燈籠看看魚缸,透體瑩白的細瓷缸子,裡頭裝著半缸水,游著兩條兩寸來長金色的小鯉魚。她說道︰「這魚會長大,我屋裡的缸子只怕養不下,棲風院有個小魚池,任三哥不如去送給二姐姐吧。」

  任雋忙道︰「養得下的!你院裡的天井不是也鑿了個小水池麼?養這兩條魚足夠了。」完了不由分說將魚缸放到她手上,急急地道︰「天晚了,我先回去了。改日我再尋妹妹說話!」而後一溜煙沖出了廊子去,手忙腳亂的樣子惹得玉芳噗哧笑出來。

  「這任公子真有趣!」

  謝琬卻覺得好生沒趣。誰說她喜歡鯉魚?再說,誰稀罕他的感謝?

  她把魚缸往玉芳手上一放,說道︰「你既覺得有趣,那就你來養吧!」

  翌日早上起來,見謝瑯交代吳興拿著些紙筆一道往前院去,不由納悶。

  謝瑯停步解釋道︰「雋哥兒今兒回府,我去送送。」

  謝琬算了算,任雋此翻過來也住了有十來日,確實也該走了,便沒作它想,轉身回屋。

  謝瑯道︰「你不去打個招呼麼?」

  她打了個哈欠道︰「我還要回房補個眠,哥哥去就成了。」

  作為王氏起心想巴結的任家公子要回府,送的人大把,她決意對他避而遠之,哪裡會去湊這個熱鬧。

  謝瑯心疼妹妹,當然不會勉強。

  時間逼近年關,各家裡交帳交租走動的人多,愈發熱鬧起來了。

  每年到這個時候總是王氏最為忙碌的時候,今年更是不同。

  謝榮高中了進士,這是整個謝氏家族莫大的榮光,雖然又逢府裡二爺二奶奶的大喪,不能大肆操辦,新年裡更不能到處走親串門,可是底下這些人卻還是知道分寸的,新年不興走動,年前卻沒這忌諱,有錢的無不搜羅了些珠玉金器前來恭賀,沒錢的也要想法子弄些野味上門孝敬。

  王氏每日裡上晌料理中饋,下晌便要接見這些人。

  雖然好些都還是產業上的租戶,並用不著親自招待,可是謝啟功發話了,「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表現得禮賢下士,方才體現出我百年謝氏的家風。」所以不論身份高低,竟是都要出來露個面,問上幾句,然後再視情況請謝啟功或者周二出面招待用飯。

  若是女眷來了,則得由王氏或謝氏親自招待,要麼就由周二家的出面代替。

  所以這一向不要說少爺姑娘們難以得見她,就是身邊的人要進來回句話,也得算準時間。

  王氏送走林千戶娘子回來,素羅便就趁著遞茶的機會跟王氏說起︰「太太可還記得上回奴婢去查瑯少爺跟玉雪通房之事時,提到去黃石鎮上踫見被瑯少發打發出來的李婆子麼?」

  王氏灌了半碗茶下喉,才道︰「那李婆子又怎麼了?」

  「這回不是李婆子如何,而是她那兒子李二順。」素羅傾著身子,說道︰「方才烏頭莊的人過來送狐狸皮時,說李二順前些日子被人打了一頓,臉上落了兩道老長的鞭傷,而打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咱們琬姑娘!」

  「琬姐兒?!」王氏抬起頭來,訝道︰「她怎麼會去打李二順?」

  素羅不慌不忙說道︰「奴婢也覺得不可能,於是就追問了幾句。那莊戶娘子說,琬姑娘是在黃石鎮上橋頭打的他,原因是李二順對著姑娘口出不穢。算起來就是前些日子哥兒姐兒們上烏頭莊住的那幾日裡,這事兒有幾個人親眼見著,所以背地裡都傳開了。那莊戶娘子也是順嘴就說了出來。」

  王氏沉思了會兒,說道︰「琬姐兒跑去黃石鎮做什麼?」

  素羅頓了頓,說道︰「原來二房在黃石鎮上賃了個鋪子,準備做綢布買賣。如今鋪子都開張了,請的是當地的婦人。琬姑娘去黃石鎮,只怕是為的鋪子的事。」

  王氏嗤地一笑︰「她一個屁大點的孩子,能看什麼鋪子?」

  素羅道︰「便是不能,也能代瑯少爺傳個話什麼的。烏頭莊離黃石鎮本就近,順便帶個話也不是不可能。」

  王氏點點頭,若有所思地把手上茶喝了。

  素羅觀其面色,又道︰「奴婢另外還打聽到一件事,聽說二房那租出去的三間鋪子,都不再續租了。」

  「不續租?」王氏抬頭,「他們要把賣?」

  「太太,」素羅把身子更傾了些,說道︰「只怕不是把賣,而是瑯少爺他們準備自己做。」

  五間鋪子同時開起來,可不是小事,王氏有些不信。「你打聽清楚了?」

  「千真萬確。話頭都是從那些租戶口裡傳出來的。咱們府裡的鋪子與他們的鋪子挨得並不遠,每回咱們的消息不也有大半是從他們口裡得來的麼?整個清苑州就這麼大,再沒有假的。」

  「他有這能耐?」

  王氏雙眼微眯,站了起來。想起前次因為搬院子的事在謝瑯手裡栽的跟頭,她又把牙往緊裡咬了咬。當初連謝騰在世都不敢出這麼大手筆連開幾間鋪子,他一個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自以為能比他老子還強麼?就算他是只披著羊皮的狼,也要看他夠不夠本事吞得下這幾只羊!

  她說道︰「等忙完了這幾日,你把李二順帶過來。」說完又道︰「算了,過幾天我要上舅太爺家去,到時候讓他到榔頭莊來。」

  她本有兄弟姐妹七個,那些年災荒就死了五個,後來仰仗王氏再嫁,好歹留下了年紀最大的哥哥王恩,如今已有近七十歲了,與兩房兒孫在郊外榔頭莊守著二十畝田產過活。

  王氏嫁入謝府之前王恩並未娶親,一直到收了謝啟功三百兩聘金之後才娶了河西冒家的女兒為妻,等生下長子時王恩已年屆四十,所以兩個兒子王耿與王發年紀與謝家幾位爺反倒不相上下,王耿王發的兒女也與府裡哥兒姐兒們年歲相當。

  王氏十分看重娘家,所以每年臘月廿八日總要回娘家一趟,送些魚肉補品什麼的。

  謝琬前世並不知道王氏娘家境況,到了廿七日去上房時,見得周二家的張羅起她翌日出門的事務,回房後不免就問起吳媽媽王家的事來。

  前世二房根本不怎麼與祖屋來往,更別提王家。

  齊氏也是有幾分傲氣的女子,因為王氏的緣故,也甚有些不大待見王家人。因而吳媽媽所知的也僅是這些,就連王耿王發所生兒女各有幾個,婚嫁不曾,都還需要臨時打聽。倒是羅矩出去了一轉後回來告訴謝琬︰

  「王耿娶妻賀氏,生下了兩個女兒,長女叫做王安梅,十四歲,次女王安娣,十歲。王耿因為連生兩胎女兒,所以對賀氏很是沒有好臉色。王發的妻子符氏倒是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叫做王埕,今年七歲,次子王都,九個月裡就夭折了。」

  惹得吳媽媽笑罵道︰「真是機靈鬼兒投的生,趕明兒可得相個精明能幹的媳婦兒管住你才成!」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媳婦兒三個字從吳媽媽嘴裡說出來,謝琬就禁不住想起吳興已經十五歲了,而秀姑還在鄉下給人種菜。

  前世吳興是在上街賣菜的時候,在南源縣菜市遇上秀姑的,秀姑從小沒了父母,跟著叔父過活。嬸母苛責她,她後來就出來給人種菜了,孑然一人的她在菜市上被人欺負,讓吳興看到後救了下來。秀姑是最懂得知恩圖報的女子,吳興又喜歡她的心地善良,後來便就帶了她回齊家來了。

  大家也很喜歡秀姑。

  進了齊家的秀姑把所有人當成恩人,大冬天裡謝琬的炭火熄了,半夜裡她凍得直發抖,秀姑爬上床把她的雙腳捂在肚子裡。舅舅過世後舅母攬了針線活來做,秀姑就把家裡的菜地農活全包了,齊如繡的蚊帳破了,她整夜整夜地拿蒲扇給她拍蚊子。謝瑯被打斷手腳在床無法動彈,她在床前不眠不休照顧了他整半個月。

  謝琬想起善良無私的秀姑,流了眼淚。

  不知道今生的她還被人欺負不曾?

  她叫來羅矩,「你上鋪子裡拿兩匹好些的綢布,再備兩樣補品送到齊府去,就說是我和哥哥給舅舅舅母的辭年禮。然後順便上南源菜市上去打聽打聽,有沒有個來自雀兒村的,叫做秀姑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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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1 10:26:04 |只看該作者
032 謝榮

  王氏從王家回來的時候,羅矩也從南源回來了,並沒有發現秀姑。

  而當日下晌,謝榮派來打前站的長隨龐炎後腳也進了府。

  「三爺明兒早上巳時之前一準到府,請太太和三奶奶不必記掛。」

  龐炎是龐福的次子,謝啟功疼愛謝榮,所以特地把龐福的兒子指給他使喚。

  謝啟功、王氏和黃氏收到消息十分高興,立即吩咐大廚房預備明日的酒菜吃食,黃氏房裡則早就作了準備,將三房裡的書房裡外清掃了乾淨,然後又把謝榮平日慣用的硯台筆墨拿了出來。

  謝琬也有絲期待,謝榮是謝府最有力的支柱,最可靠的未來,如今他們在明她在暗,能夠近距離觀察他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所以當謝啟功交代下來,說翌日起大伙都要早些到上房來迎接謝榮歸府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謝琬清早起來,穿了身素色緞長衣長褲,外罩了件同色瓖毛邊的比甲,吃過早飯後來到前院。

  謝瑯也已經準備好了,他尚且不知道謝榮日後的強大會對他們倆帶來什麼樣滅頂的威脅,在他眼裡,謝榮就是讀書人的榜樣,是他奮進向前的目標。所以他穿了身簇新的石青色的袍子,腰間墜了塊潔白的美玉,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更加顯得俊眉星目,帥氣逼人。

  謝琬瞧了他一會兒,卻上前將他腰間的玉取下,又對銀瑣道︰「把那件八成新的湖藍色袍子給哥哥換上,然後腰間掛個裝著用了一半的墨條的荷包即可。」

  謝瑯愣住,「這樣好嗎?」

  謝琬道︰「不好包在我身上。」

  謝瑯啞然,但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既然妹妹說好,那就好吧。

  到了上房,各房裡陸續到齊了,長房三個小輩渾身簇新,謝樺謝桐俱是一身杭綢錦袍,頭上束著滴綠翡翠,腰間荷包玉珮及花式絡子一樣不缺,放出去就是一個現成的公子哥兒。

  謝棋身著翠色衣裙,今兒新梳了雙掛髻,戴著絹制的粉紅小玉蘭花,耳上還戴了對赤金鐺。純金的色地襯著衣裳的顏色,耀眼則耀眼,卻顯得有些俗氣。

  三房姐弟卻相對樸素,謝葳還是日常的襦衫加月華裙,顏色也相對素淨。頭上無釵飾,只手腕上套著只羊脂玉鐲子,裙上壓著塊玉嗔步。

  謝芸也是一身七八成新的青色袍子,十分平常。

  謝琬在打量眾人的同時,謝葳也在暗地裡打量他們。當見得謝瑯裝扮低調,謝琬也一身素淨,不由暗暗點了點頭。

  一屋子分老小說了會話,就聽派出去的家丁回來道︰「來了來了!三爺已經進了北城門了!」

  謝啟功當即起身,「再去打聽!」

  這時又聽門房來報︰「縣裡何老爺趙老爺孫老爺他們聽說三爺回府省親,都來拜會了!」

  謝啟功少不得領著龐福迎出去,這裡女眷們聞聲則帶著孩子們退到了內院。

  一時又聽外頭喧嘩,王氏還以為是謝榮到府了,起身準備出去,來人卻又稟說是錢老爺張老爺王員外他們討茶喝來了。

  如此坐立幾回,眼見著漏刻上時辰已將近巳時,門外又傳來人大聲稟道︰「榮三爺回府了!」

  屋裡眾人才又齊刷刷起身,相互道︰「這回沒錯了!」而後迎出內院門來。

  來客們都在玉蘭廳裡吃茶,聽說謝榮到家,自不免迎出門去招呼。如此周旋得一陣來,等到穿堂處傳來龐炎的聲音︰「三爺給太太請安來了。」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

  眾目相盼之中,一道挺拔身影跨進門檻,微長身量,如謝琬印象中一樣,一身湖青色錦綢直裰套在三十來歲的他身上,雖然不顯富貴,可材質飄逸的特質卻經由他的素簡而發揮得淋灕盡致。

  進得門來他先於廊下站定,而後長眉下星目往女眷們立處一揚,薄唇旁的笑容已經如春水般漸漸漾開,溫柔怡然的樣子,仍如那年除夕夜裡,他安靜地半蹲在地上看著芸哥兒放煙花,也如那年京師李皇商的府裡,他身處於一屋清貴士子中微笑不羈的樣子。

  「母親。」

  「三郎!」

  王氏笑著伸開手。

  謝榮穩步到了她跟前,撩開衣擺,就地跪了下去。

  分別不過三月,並用不著到執手相看淚眼的地步。

  等他叩完頭,王氏拉著他起身,牽著他進了花廳。

  黃氏和兒女從旁福禮,他欠了欠身,目光裡滿是回蕩不去的暖意。

  這樣的男人,如果不是跟自己有著血緣關系,謝琬只怕也會有心動的感覺。他有著異於常人的自制,像是任何時候都能夠掌控全局,而又讓人完全摸不著底。

  謝琬覺得,如果不是擁有前世三十年的經驗,她未必有膽子跟擁有這樣的子嗣的謝府抗衡。

  謝啟功很快打發完賓客進來了,眾人分長幼在兩旁坐下。

  王氏問起京師的情形,謝榮逐一回答,面上一直呈現著完美的微笑。直到問侯完了,才開始讓孩子們過來拜見。

  謝榮給哥兒們準備的禮物是一套文房四寶,給姐兒們備的則是一本《烈女傳》,一本《詩經》。

  謝瑯緊隨穿得跟錦雞似的謝樺後頭上前行禮,謝榮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之後在謝桐上前行禮時,他則又恢復了平常。雖然這並看不出來什麼,但以謝榮的城府,能夠表現出這些微的一點,已然是有了不同。

  她記得前世每次見到謝榮之時,他從來都是這麼低調而淡然,像他這麼自信到自傲的人,是不會贊成用華服美飾來掩飾住自身光華的。所以,在如今二房尚需要收斂鋒芒沉心蟄伏的情況下,謝琬又怎麼會讓哥哥逆他的心意而為之?

  午飯在上房吃。

  飯後一起吃了茶,謝榮便告辭父母回了三房。

  謝琬也與謝瑯回了頤風院。

  謝瑯一進門便大贊起謝榮的風采︰「以往不曾如此近距離觀察並不見得,如今一看三叔舉手投足之間,竟全然沒有絲毫官場俗氣,又無半點文人士子的孤傲,委實是個讓人不知不覺就起了親近之意的君子!」

  謝琬托腮坐在炕頭看他說了半日,忍不住說道︰「他才做了多久的官?就是要沾俗氣也有個過程。」

  她不想潑他的冷水,雖然也知道謝榮二十年後的樣子與如今變化並不大,可是看他這副恨不能立馬投誠做謝榮擁躉的樣子,卻又不能不讓他恢復下清醒。

  「琬琬你說話怎麼這麼酸?」謝瑯皺眉反駁。

  明明是讓他認清敵我,倒成了她酸了。

  她白了他一眼,翻下炕來,拍拍屁股走出去︰「那你就親近你的君子去吧!」

  世上最危險的不是猛虎,而是悄無聲息藏在你腳底下的毒蛇。人也是一樣,不是對你咒罵打罰的那些人最難對付,而是對你笑眯眯讓你永遠摸不著他心裡想什麼的人,才最讓人無措。

  那些佞臣,哪個不是口蜜腹劍?

  謝榮歪身躺在床上,手撫著一副繡了一半的鴛鴦枕。

  黃氏端著碗湯,走到床邊坐下,柔聲道︰「把它喝了。方才在太太屋裡,看見你沒吃多少飯。」

  謝榮微笑接了湯,一口喝了。黃氏掏出絹子,替他細細地拭了唇。而後偎在他旁側躺下來,手指劃著他胸脯。謝榮按住了她的手,問道︰「芸哥兒他們呢?」

  黃氏臉上紅了紅,說道︰「葳姐兒在房裡睡午覺呢,芸哥兒只怕尋瑯哥兒說話去了。」

  謝榮翻了個身,仰躺著說道︰「是嗎?我看瑯哥兒兄妹竟很是得體,芸哥兒與他們多走動亦是好的。是了,這些日子,母親未曾對他們如何罷?」

  黃氏心不在焉說道︰「暫且還沒罷。我看大伯這些日子也忙著替老爺催帳,太太就是要動二房,也至少要等到明年開春。」

  謝榮嗯了聲,兩眼望著帳頂,「你勸著些太太,切莫讓他們因小失大。」

  「知道了。」

  黃氏微笑,一面躺上他臂彎,一面將手掌扶上他的腰。她才不過二十七八歲,保養的又極好,正是風韻甚佳的時候。謝榮也有些動容,翻身過來吻了吻她,正要除衣,忽想起來問道︰「你小日子幾時來的?」

  黃氏一頓,將日子說了。謝榮想了想,翻身下來,替她仔細掩了被子。「下回再說吧。大哥的熱孝還沒過,我這裡官職又還在待定中,萬一你這時有了身孕,恐怕惹出是非來。」

  黃氏支起身子道︰「哪有這麼容易?芸哥兒都八歲了,後來這幾年我們不也——」

  謝榮輕撫她的臉頰,柔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我身邊又沒有別的人,你還怕日後沒機會溫存?夫妻之間要緊的是相互扶持,你我兒女皆有了,如今就差仕途便利。等我在朝堂裡站穩了腳跟,等你成了朝廷誥封的命婦,那時候這些自然容易了。」

  黃氏猶豫著,還要再說,他將她扶進被窩裡,「今兒起得早,想必也累了。好生歇一覺,呆會兒起來我陪你去後園裡折梅插瓶。」

  說著起身披了衣,沖黃氏笑了笑,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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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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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用意

  宗學裡自廿九日起就放了假,謝琬這兩日便開始隨著謝瑯出入各房串門。

  雖然這與她以往的風格迥異,可是以粘著哥哥的名義走動,也不算頂讓人驚訝的事。

  除夕日上晌謝宏收帳回府了,與龐鑫一道帶回來許多綾羅綢緞和毛皮珠翠等物,大多都是孝敬給王氏的,而王氏轉身又以感念他這番孝心的名目賞了給他。

  謝棋這兩日嘴裡總不缺好吃的,衣裳也左一身右一身,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房裡穿來穿去。還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見人總要說起哪件是哪裡買的,哪些吃的是什麼鋪子裡做的。謝琬若不是身體裡已換了個老女人的靈魂,只怕真有對她流口水的可能。

  當然謝琬最想去的還是三房,準確地說是有謝榮在的地方,她也不離得很近,比如他在上房跟王氏說話,她就在院子裡跟丫頭們跳繩,他要是在三房陪黃氏繡花,她就在不遠處的廡廊裡跟謝葳下棋。

  於是除夕日吃過晌午飯後,她見著龐鑫拿了封信給謝榮,謝榮看後立即去了正院找謝啟功,正好見著謝棋又顯擺她的新衣裳來了,便也跟她說道︰「我們去老爺院裡看茶花吧。你這衣裳配上茶花的顏色很是好看。」

  謝棋滿心歡喜地跟她到了正院。

  謝啟功正在跟龐福說話,見著謝榮進來,便就笑著招了他近前,讓他吃福建來的柿餅。

  謝榮笑道︰「兒子今日不大舒服。」

  不大舒服卻又笑吟吟地跑過來?自然是有話說。謝啟功讓龐福下去大廚房看明日一早去宗祠的祭品,又讓下人們去門外廊下站著。

  謝啟功笑道︰「微平哪裡不舒服?」微平是謝榮的表字。

  謝榮將懷裡的信掏出來放在案上,說道︰「吏部員外郎郭興是季振元大人的學生,郭大人與我頗為投緣,前些日子他跟我說,皇上有意從庶吉士裡提拔兩位新科進士入翰林院任編修,他已經向吏部侍郎推薦了我。」

  「這是好事啊!」

  謝啟功聞言撫掌,立即從書案後轉出來︰「本朝自開國以來便有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規矩!雖然不見得個個翰林院出身的士子都能入閣拜相,終歸那裡頭的人乃是清流士族身價非凡,你若能入翰林苑,那前途可就又不同了!」

  驚喜之下,他的聲音未免就高了幾分,院角摘花的兩個人聞言都往屋裡偏頭望了望。

  謝榮顯然沒有謝啟功這般大喜過望,他沉吟著,說道︰「可是幾十號人裡想要拔這個頭籌出來,何其艱難。」說完他又看著謝啟功︰「父親可知道我此番是為何事回來?」

  謝啟功道︰「是為什麼?」

  謝榮起身望著窗外,院裡兩株冬茶花樹正開得奼紫嫣紅,樹下兩個小人兒正把腦袋湊成一處,商量著偷摘樹上的花。

  他揚了揚唇,斂色道︰「如今無論我想進哪個衙門,首先要緊的就是有人脈。同科能人眾多,朝廷並不是非我不可。沒有可靠的人脈,我就是被郭興舉薦了,也隨時有可能被頂下來。」

  謝啟功訝道︰「怎麼,這郭興實力還不夠麼?」

  謝榮負手道︰「一個吏部員外郎而已,自然差了點火候。」

  謝啟功捋須沉思,片刻道︰「你母親的意思是通過任家找上廣恩伯府。如今勛貴之家雖然大多沒落,可是到底是國家的功臣,也有面聖之機。再者,正因為勛貴如今沒落,曾家才更需要倚仗文臣,所以兩廂倒算是互利互惠。」

  「此事我早知道,但父親此言差矣!」

  謝榮看著窗外小小的謝琬不斷跳起來伸手摘花,眯眼轉過身來,說道︰「莫說勛貴之家鮮少有能幹的後輩,難以與我結成聯盟,就是有,也十分靠不住。

  「本朝至今已有了四位皇帝,宗親勛貴日漸增多,朝廷負擔加重,削爵減祿勢在必行。這之中成為頭批被宰的會是誰?只有像廣恩伯府之類最為不思進取又白拿朝廷祿米的幾家門第!如我去聯合曾家,那無異於是往絕路上走!」

  謝啟功聽得一震,他到底不如兒子這般擅於分析局勢,如今聽知了這層,竟是不覺點起頭來。

  「這麼說,任家這邊竟是行不通。」

  「自然行不通!」謝榮斬釘截鐵說道︰「上次我回信給黃氏之時,就在信中說的明明白白,我們只要與任家保持像以往一般的來往即可。過多地親近,來日若是曾家倒了,我們反是進退為難。」

  謝啟功聽說兒媳婦竟然早知了這層,卻是又沒曾跟公婆透露出半字,面上也顯出絲不豫之色。不過還是謝榮的前途要緊,眼下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也就把這份不悅壓了下去。

  「那依你說,如今該怎麼辦?」

  謝榮頓了頓,說道︰「父親想來還不知道,靳姨太太的嗣子靳永靳叔德如今已經進了六科任給事中,雖然品級不高,卻也有反對聖議的權力。二哥當年搬出謝府之後,靳家與我謝家再無往來。就算郭興將我舉薦上去,可只要靳永因為此事將我謝家參上一本,我也會與此次提前調拔無緣。」

  謝啟功大驚失色︰「那怎麼辦?」

  靳姨太太便是楊太太的胞姐,做事雷厲風行,當年幫著謝騰將家產奪回後不久,便因為丈夫靳令光調任陝西而舉家搬離開了河間府,至今已有十多年沒有音訊。而這靳永則是靳令光的佷兒,因為靳令光無子,這靳永便被靳令光撫過來當了嗣子。

  如今靳姨太太過世多年,靳家又早遷到了京師,兩家就更別提有什麼往來了。

  「倒是也不是沒有一點轉寰之機。」

  謝榮回過頭來,面上又恢復了一貫自信之色,目光也有了神采。

  「此番回來我就是為了這件事。首先我們跟靳家找回聯絡是前提,只要跟靳家取得聯繫,若是能勸動他助我一臂之力,那這件事就等於成板上釘釘的了。總之,趁著皇上欲提拔新科此事尚未聲張出去,先跟靳永修復好關系,到時就算不能借他之利得到什麼便利,也至少先可以避免他往朝中張揚。」

  「不錯!」謝啟功撫掌︰「只要等你正式任了編修之後,他靳家再怎麼樣也可不理會了!」

  「父親!」

  謝榮聽得他這番話,不由皺起眉來︰「謝家在朝中毫無根基,如果能借這次機會與靳家修好機會,咱們家以後不但要好生保持下去,而且要更加親近的往來。過河拆橋這種事,於我們半點益處也沒有。」

  謝啟功訥然,半日道︰「我只怕那靳永不會那麼好說話。」又說道︰「要與靳家聯繫,那就繞不開瑯哥兒他們兄妹——」

  謝榮側轉身看著窗花已經得手了兩朵花,正捂著嘴在樹下偷笑的謝琬,溫柔地含笑道︰「所以說,你們要對瑯哥兒他們好些。眼前那丁點得失,算不得什麼。」

  謝琬執著兩朵茶花,回了頤風院。

  抱廈裡點著沉水香,裊裊繞繞地在簾櫳下延展,使人想起前世獅子胡同四合院裡,為避藥氣而點的檀香。

  她對謝榮的生平只知個大概。

  慶平三年,也就是明年,謝榮從庶吉士破例提拔進了翰林院任編修。慶平八年調任都察院,慶平十五年任戶部侍郎,慶平二十年廣西爆發起*義,謝榮借助時勢當上廣西巡撫,慶平二十二年內閣重組,謝榮調回京師任中極殿大學士,兼任戶部尚書。

  謝琬死時謝榮雖還不是朝中最有權勢的人物,但是因為掌握著天下錢糧的戶部,謝府卻成為京師最多人逢迎的府第。

  這樣最威風的豪門,卻仍是不肯放過時日無多的謝瑯,借丫鬟的手拿幾錢銀子來打發謝琬。

  算起來,也就是從進入翰林院開始,謝榮一路順風順水,最後成就了他的偉業的。

  但是謝琬從來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夠一路青雲,靳家居然是最初的關鍵!

  謝琬對靳姨太太毫無印象,謝瑯也不曾見過,所知的一切都是從父親口中聽來。靳家遷出河間之後,隨著靳姨太太的過世,父親與靳家的來往也漸漸轉淡。

  但是從他口裡也得知,這靳永十分敬重靳令光夫婦,尤其對悉心養育他的靳姨太太十分愛戴。就是當初王氏貪圖楊太太嫁妝的時候,這靳永也曾陪著靳姨太太同來聲討,而且對謝騰也諸多關照,臨去山西之前,還曾留下本他親抄的一本《春秋》送給謝騰。

  謝瑯帶著謝琬住在京師的時候,也曾經去靳家拜訪過一回,可是與父親所說截然不同,靳永待他們的態度很有幾分淡漠,甚至只是讓人倒了茶,便拿出來二十兩銀子來打發他們,連飯也不曾留。他們去又不是為要錢,這令謝瑯感到極傷自尊,此後便再沒登門拜訪過。

  如果當時謝瑯有了靳家幫扶,後來一定也不會落到那樣的下場吧?

  原先是不清楚,而如今細想起來,如果說謝榮進入翰林院乃是有靳永的功勞,可見在謝瑯登門之前靳永已經與謝榮有過接觸,甚至是幫助他進入了翰林院。那麼,靳永對待他們的態度那般可疑,會不會也是因為謝榮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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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 路遇

  謝榮初二日下晌便已啟程回京師。

  而初三日謝瑯也帶著謝琬去了南源給舅舅舅母拜年。雖然有孝期在身,新年裡不興走親串門的習俗,可是齊家顯然並不忌諱這些,初三一早就派人趕著車上謝府來接了。

  齊家位於南源縣城東市附近,不大的一座三進院子,但是收拾得十分乾淨,門廊縴塵不染,石階下長著碧綠的苔鮮,院子裡種著四季花卉,眼下一樹梅花正開得繁艷。

  兩只貓兒頭踫頭躺在屋檐上曬太陽,聽見車軲轆響,頓時警覺地抬起頭來張望,當看見黑油油的車子趕進了門,便又慵懶地趴了下去。

  前世謝琬在這宅子裡住了足足八年,在齊家鄉下反而只住了兩年。她早把這裡一磚一瓦刻在腦海裡,如今再看這四周的一切,與印象中一模一樣,透著盎盎生機,讓人打心眼裡生出幾分溫暖。

  余氏與齊如繡站在二門下迎接著,等謝琬下了車,余氏伸手將她接住,齊如繡卻又已經拖著她的手,往擺好了瓜果點心的廳堂裡沖去。

  齊如繡已經十一歲了,兩腿比謝琬長上許多,但是謝琬深知她脾性,故而也十分跟得上她的腳步。

  那些年隨著她上山採蘑菇,下田掘泥鰍,是多麼恣意無憂的歲月。

  進門敘了家常,齊嵩自然不免要考校謝瑯的功課,也說起二月生員試的一些事宜。

  飯後等他們去了書房,謝琬和齊如繡便窩在余氏炕頭說話。余氏竟然還細心地準備了她最愛吃的陳記鋪子的豆腐腦,並往她碗裡下多多的蜜糖。齊如繡看她吃的歡暢,便又把自己那份撥了幾大勺放到她碗裡。

  余氏問謝琬道︰「那王氏他們可欺負你們不曾?」

  謝琬自然不敢讓她擔心,搖頭道︰「沒有。昨兒三叔走之前,還交代老爺要待我們好點兒來著。」

  「是嗎?」余氏拿起針線籃裡做了一半的鞋墊兒,滿臉地不以為然︰「他們謝家除了你們這一房,就沒一個好東西!除了裝腔作勢扮文人,就會沽名釣譽假充仁義道德。」又對進來給謝琬送衣裳的玉雪道︰「姐兒還小,你們平日要多留點心,可別被王氏她們蒙了去。」

  玉雪笑著應下,掩門退出去。

  「舅母說的也對。」謝琬點著頭,若有所思說道︰「前幾日我還聽三叔說靳家搬去京師做官了。舅母,靳家是不是我老姨太太的夫家?他們不是去山西了嗎?怎麼又去京師了?」

  「就是你老姨太太家。」余氏一面扎鞋墊一面道,「不過好多年都沒聯繫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去了京師。倒是前些日子你表哥有位河間府的同窗來家裡玩,說起河間府那些士族的時候,順口提了句靳家的嗣子如今在都察院做官,想來是出息了。」

  謝琬低頭吃起豆腐腦,不再說話。

  余氏偏頭看她道︰「怎麼了?」

  她放下碗來,幽幽看著對面牆壁︰「也沒有什麼。只是想到老姨太太和舅舅舅母是對二房最好的人,舅母你們都在我身邊,而靳家卻多年沒走動。當年要不是老姨太太替父親要回家產,還不知道父親會落到多慘的地步。要是能聯繫到靳表叔該多好啊。」

  余氏怔了怔,拿絹子給她擦了嘴,說道︰「先睡會兒覺,回頭又沒精神。」

  楊太太的娘家雖然也在清河,可是娘家只有兩個庶弟。靳姨太太是嫡長女,楊太太是次女,靳老太爺沒有嫡子,而當初妻妾之間關系也不太好。

  所以靳姨太太出嫁之後,也幫助楊太太要到了份體面的嫁妝,再之後老太太老太爺一過世,只除了一些面子情不得不顧著,這嫡庶兩房之間就更加疏於來往了。

  靳家遷出河間之後,如果連謝騰都與他們失了聯繫,那楊家就更不用說了。如今既知道靳永在京師為官,那要與靳家取得聯繫,就只能順著官場這條路子走。

  晚飯前謝琬醒來,和齊如繡窩在被子裡拿鳳仙花汁抹指甲,余氏進來了,撫著她的頭頂說道︰「你舅舅說,會托京師的熟人打聽靳家的住址,到時候讓人送來給你們,你們就可以寫信去了。」

  謝琬不顧手上花汁未乾,一把撲進余氏懷裡抱住她脖子︰「謝謝舅母!」

  余氏身子後仰避開她的魔爪,一面嫌棄一面笑︰「你這猴兒!我這可是才穿的新衣裳!」

  謝琬嚶嚀撒嬌,愈發在她懷裡打滾。

  留下來一住就是三四日。

  齊如錚每日上晌與謝瑯在家裡溫書,吃過午飯便和齊如繡帶著謝瑯謝琬駕著騾車在縣城裡四處晃悠。

  南源縣因為臨近清苑州,略比清河繁華,縣城裡不但有廣東的盲公餅缽仔糕,廣西的螺螄粉,也有四川的擔擔麵,以及遼東的辣白菜。謝琬在游逛的同時也在尋找秀姑,可惜並沒有發現。

  除了吃,更難得的是因為過年,城裡新來了一套潮劇班子,就設在城裡流雲社登台。

  流雲社是南源縣最大最好的戲社,能在這裡登台的班子都有兩把刷子。齊如錚知道謝瑯打算初七回去,故而特地求親告友弄來了一個初六下晌的包廂,買了以上許多小吃打包到了流雲社看戲。

  齊嵩初五已經去了州衙當值,余氏聽不來這些南方戲,四個人在包廂裡呆得十分自在。

  一時聽完兩出,不知誰點了謝琬最不喜歡的《青蛇》,遂邀齊如繡起身去如廁。

  淨房在樓下,兩人洗完手上得樓梯,一名錦衣繡袍的少年走過她們身邊,忽然又跑回來道︰「三妹妹,真的是你!」

  謝琬抬頭望去,面前這人,竟然是任雋!

  樓上謝瑯也瞧見了他們,探出身子來招手道︰「任三弟!上這裡來!」

  任雋十分高興,沖謝琬揖首道︰「真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三妹妹先請!」

  謝琬也想不到跟他還有這樣的孽緣。微笑喚了聲「任三哥」,走了當先。

  齊如繡不時好奇地沖任雋打量。

  進了包廂,謝瑯遂把任雋介紹給了他們。聽說齊家兄妹乃是齊嵩的兒女,任雋撫起掌來︰「原來是齊大人的明珠!我便是城南任家的老三!」如此說起來,兩家父輩早是相識,只是雙方兒女未曾得見。

  氣氛不免又熱絡起來。

  任雋提議散戲後再去翠微山賞梅吃燒鵝,除了謝琬興致缺缺,似乎個個都擊掌稱贊。

  她有成見在先,任雋在別人眼裡就是再寶貝,到她這裡也不過一塊頑石。雖然犯不著去打擊報復,卻也很不值得與他建立什麼交情。於是只好一副對劇目極感興趣的樣子,沉浸在咿咿呀呀的唱腔裡。

  戲裡的陳世美被鍘了頭,底下人紛紛喝彩。

  日影偏西的時候戲散了,任雋與學堂裡幾名同窗同來,回去打了個招呼後,就與謝齊四人往翠微山去。

  不管怎麼說,翠微山的梅林和燒鵝還是名不虛傳的。

  下山時任雋看見謝琬與齊如繡笑著將梅插上髮鬢,趁上車的時候,鼓作勇氣走到她面前道︰「不知那兩條魚在妹妹屋裡可曾淘氣?」

  車裡齊如繡噗哧一聲探出腦袋來,「什麼魚這麼了不得,居然還會淘氣?」

  任雋臉上一紅,謝琬也有絲赧然,想起玉芳每日往天井水池裡投食,遂道︰「野生魚兒,甚是好養。」

  任雋逃也似的走了。

  齊如繡等謝琬坐好,便促狹地道︰「我看這任雋對你很是不同。莫不是他喜歡你?」

  謝琬睜大眼道︰「我這麼聽話懂事,舅舅舅母這麼喜歡我,羅管事和吳媽媽他們也都很喜歡我,他憑什麼不喜歡我?」

  齊如繡一怔,抱住她的肩膀道傻丫頭,哈哈大笑起來。

  翌日早上,余氏又派人送了謝瑯兄妹回清河,臨上車前拉著二人的手左叮嚀右囑咐,絮叨了好久。又叮囑謝瑯二月考完試後,再帶妹妹來住些日子。

  初八日是謝府例行請春客的日子,過了這一日,哥兒們就開始要上學。

  謝瑯壓力巨大,所以一回府便將這些日子齊嵩提點的方向拿出來攻讀,就連宴請春客的時候也只在席上露了露面就回了房,引得大伙都贊謝二公子刻苦用功,又牽扯到謝騰夫婦英年早逝的事,不免又嘆惜了一回。

  謝琬也覺得他太過煞有介事,可是不讓他經歷一回,他也放不下心來,因而也由得他去。

  如今李子胡同有羅升親自坐鎮管著,好歹這個冬天的買賣又做回來了,而申田和羅義一個勤奮機靈,一個踏實憨厚,雖然離合格的伙計還差一大段距離,多少是進了買賣行的大門檻。

  羅升最近在忙柳葉胡同鋪子的事,估摸著三月裡才能開張,所以謝琬近來最期盼的事情,便是余氏何時才送來靳家在京師的地址。

  謝榮是四月底進的翰林院,謝府當時是端午節時搭台唱大戲慶的賀,那就是說,至少在四月之前她必須聯繫上靳永。

  她決定等到元宵節。如果元宵節之前還沒有消息,便讓羅矩親自上京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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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 質問

  初十日早上下了場大雨,謝琬被雷聲驚醒,索性上抱廈裡看起了書。

  外面雨淅淅瀝瀝地,打得天井裡一樹殘梅全都沒入了泥濘。花瓣漂在水池面上,像汪洋裡的小舟一樣顛簸不安。芭蕉樹的葉子也順著脈絡被打裂了,像老奶奶手中一把把早已用舊的蒲扇。一切看起來都透著股別樣的凌亂。

  天色漸亮的時候,她熄了案頭的燈。玉雪正好端著小灶上熬好的粳米粥走進來,雖然走的廊下,但衣袖頭髮上還是濺了層細密的雨粉,連屋裡空氣也潤潤地,略微帶了點早春的氣息。

  玉雪掩了窗,才要回身來,天井那頭卻又傳來吧嗒吧嗒一連串的雨點聲。她復又把窗門推開,只見王氏身邊的小丫鬟月菱與玉芳一道執著傘走進來,檐下的雨滴落到傘面上,濺出的水花飄出兩三尺遠。

  到了廊下,玉芳隔著窗戶說道︰「太太屋裡來人,請咱們姑娘過正院吃早飯。」

  玉雪繞出門外,瞧了眼月菱濡濕的褲腳,蹙眉道︰「這麼大雨,在房裡吃不是一樣麼?」

  月菱垂頭道︰「這個不清楚,太太只交代讓我把三姑娘請過去。」

  玉雪咬唇站了會兒,回轉身進屋。

  謝琬已經聽見了。她雖然不稀罕這份看重,可是王氏既然明知下大雨也要叫她過去吃這頓早飯,自然已經準備了許多種辦法在等著請她,她就是磨蹭,最後也還是得去。

  何況,她總覺得沒這麼簡單。

  她從書案後爬起來,「我的木屐呢?」

  玉雪不但給她穿好了木屐,還披上了簑衣,戴上了笠帽。

  可是即使是這樣,到達正院時褲腿還是濕了一截,一雙鞋也透著冰涼了。好在玉雪早準備好了乾爽的鞋襪帶過來,先在門外讓玉芳擋著把鞋襪換了,才又進門。

  花廳裡不但王氏在,阮氏也在,更讓人納悶的是,謝啟功坐在上首,面色十分不豫。

  謝琬像往常一樣上前甜甜地跟王氏請安,又規矩地朝謝啟功行禮。然後她沖阮氏點點頭,坐在了平日坐的小錦杌上。

  突然,謝啟功身旁的几案被他拍得跳起來,「你捅出這麼大簍子,還有臉坐?!」

  原來是鴻門宴。

  謝琬默了默,緩緩站起來,「不知道老爺說的簍子是什麼?」

  謝啟功指著她,似乎氣不打一處來。

  王氏連忙勸道︰「老爺有話慢慢說,琬姐兒還小,莫要嚇著了她。」一面看向謝琬,又嘆氣道︰「你這孩子,怎麼如此頑劣呢?我問你,那曾經在黃石鎮給你們當過差的李二順,是不是你打的?」

  李二順……「是我打的。」謝琬點頭。

  謝啟功臉上怒火又掩不住了。王氏拍著大腿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可闖大禍了!你可知道那李二順如今是什麼人?他是趙縣令的家僕,你把他打了,可讓趙縣令的面子往哪兒擱?這不今兒早上趙縣令就怒氣沖沖地上門告狀來了,還責問老爺,是不是成心跟他過不去!」

  李二順分明就在鐵匠鋪做學徒,怎麼會成了趙縣令的家僕?

  「還不跪下!」

  桌子又跳了起來。

  謝琬帶著滿腹疑慮跪了下去,目光掠過阮氏,正好掃見她眼底一抹幸災樂禍。

  這件事不必深想,很顯然有人借機生事。是謝宏和阮氏,還是王氏?她們這麼做,是純粹為了拿捏二房,還是別有目的?

  只是為了拿捏二房,他們又得不到實際好處,王氏好歹也當了這麼些年的家,不會這麼愚蠢。所以只能是另有別的目的。

  設想下,假若李二順真成了趙縣令的家僕,她也真的認了這樁罪,她自己上頭還有謝瑯,罪責便落不到她的頭上,而是由謝瑯來承擔這疏於管教失職之責,她頂多就是受點小罰。

  謝啟功則很有可能將他押到縣衙負荊請罪。

  謝瑯若是跟李二順低頭認錯,那不但坐實了謝瑯與丫鬟有染的謠言,更會令得李二順從此氣焰高漲,同時也使清河縣裡的人看低謝瑯乃至整個二房。

  這樣導致的直接損失是謝瑯名聲受損,還有他二月裡試場上的發揮。就算謝琬篤定這場生員試是謝瑯的囊中之物,可是謝啟功最大的忌諱就是有人敗壞謝家的名聲,影響謝榮的前途,謝瑯就是去請罪,謝啟功也一樣會對他產生厭棄。

  清河縣就這麼大,芝麻大點兒的事也能傳得沸沸揚揚。

  假使謝瑯孝期通房,唆使幼妹鞭打舊僕,因道德敗壞而遭到祖父厭棄的名聲外傳,那二房名下那幾間鋪子即使買賣不受影響,也絕對會使鋪子裡的伙計人心惶惶——何況,如今正值鋪子裡需要廣招人手的時候,這名聲傳開後,誰還會想來賺這份工錢?

  沒有人手,沒有主顧,沒有人品和口碑,就別提在生意場上立足。

  如果說對方真的打的是這個主意,是沖著二房將開的幾間鋪子而來,那憑謝宏還做不出這麼樣的手筆,沒有王氏,他們怎麼有本事把謝啟功推出來當這個判官?

  王氏,是正式向二房伸手了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老爺說這個事。」

  半晌,她幽幽地盯著地下,慢慢地道,「當日我去黃石鎮轉悠,那李二順攔住我的車狂出不穢之言,我雖然不才,頭頂卻也頂著個『謝』字,一時氣不過,便就代老爺太太教訓了他一頓。」

  謝啟功沉臉道︰「把話說清楚!什麼叫替我們教訓?!他到底說了什麼?」

  謝琬盯著地板上青石磚的紋路,說道︰「老爺既然問起,我自然不敢隱瞞。那李二順說,謝家祖上就是欺師盜名之輩,篡了陳皮匠的家產,還把該屬於人家陳皮匠的子嗣也換成了謝家。我不知道誰是陳皮匠,自然反駁,那李二順就愈發得意起來了。」

  說到這裡她停了口氣。

  上首氣溫驟然變冷,謝啟功的聲音抖動起來。「他還說了什麼?」

  謝琬依舊盯著地下,說道︰「他接著便說,就是因為謝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會娶寡婦進門。我說我們家才沒有寡婦,他就說太太就是寡婦,我說我們老爺健在著呢,太太哪裡是寡婦?!」

  上首有人倒吸了口冷氣,發出指甲撓木頭的聲音來。

  氣壓已低到了冰點。

  謝琬繼續往下說︰「他就譏笑我是什麼也不懂的傻丫頭,還說,要不是因為老爺娶了個鄉野寡婦回來,又怎麼會做出往未出孝期的少爺房裡送通房的事情?然後他就誣蔑太太兩個月前派了丫鬟去找他娘李嬸打聽哥哥和玉雪,還問過哥哥對玉雪有沒有收房的意思?

  「我當然不相信,太太身邊的丫鬟都是多嬌貴的人兒,怎麼會去打聽這種事?再說了,太太要是打聽過這些事,那麼不管哥哥和玉雪之間清不清白,她身為謝家的主母,當初都不可能會做出單獨調玉雪到瀟湘院去侍侯這樣的決定。

  「但是他居然又知道素羅的名字,還能說出素羅姐姐的相貌來,想來為了造謠,私下裡是很費過一番功夫的。所以我見他這麼詆毀老爺和太太,就忍不住打了他。老爺,太太,我知道自己太莽撞了,應該首先回來稟告,可是我又怕他趁機在外大肆渲染,毀了老爺太太的名聲,所以就擅自做了主。老爺,你罰我吧。」

  她往下叩了個頭,抬起小臉兒道。

  頂上謝啟功與王氏同坐上首,早已氣得目瞪口呆臉色灰白。就連往日只著一肚子小聰明的阮氏,也嚇得手足無措,看也不知往哪裡看了。

  不管李二順究竟有沒有說過這番話,如今這些話到了謝琬口裡,不但不帶半個髒字地把謝啟功和王氏反罵了個狗血淋頭,堵得他們出不得半句聲,而且還輕輕巧巧把她打人的因由端正了過來,在外人這麼樣攻擊謝家的情況下,誰還能說她打的不對?

  王氏盯著底下這張精緻的小臉兒,鬆了鬆咬得已有些發酸的後槽牙,伸手支額閉上眼來。

  這哪裡像是個九歲不到的孩子?她若只有九歲,那未免也太過機智了些!謝家祖上的家史瞞得這樣好,就連謝樺謝芸他們也不見得清楚,她這麼小,認識的人都沒幾個,為什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呢?而且,素羅去找李家母子的事,她是怎麼知道的?

  在王家的時候,李二順把黃石鎮上被打的前因後果全都說了個遍。他對自己的諂媚不是假的,他對謝琬的憤怒也不是假的,所以事後她才會向趙縣令的夫人舉薦他進去當家僕。

  如果李二順當真對謝琬說了這些話,那他怎麼會知道她在王家見他是為什麼?!又怎麼會見了她的面便戰戰兢,一聽見她詢問起謝琬打他之事來,立即又口沫橫飛地控訴起謝琬,而不是心虛地左遮右瞞?

  她堅信是謝琬在說謊。

  可是,這時候叫李二順過來對質也已經沒用了,謝啟功已然對謝琬的話先入為主,即使他不全信,也不會再待見這李二順半分。早知道,她就應該先把李二順帶來直接跟謝啟功告狀!

  誰會想到節骨眼兒上,會被個黃毛丫頭攪渾了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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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 悶棍

  「素羅!」

  謝啟功一聲沉喝,驚得王氏身後的素羅雙肩一顫,站了出來。

  「李二順說你先前去找他們打聽過瑯哥兒和丫鬟的事,可屬實?」他看也不看下方,緩緩問道。

  王氏一雙手又攥緊了。

  素羅跪下去,垂頭望著膝蓋,默了會兒才道︰「回老爺的話,自然不實。奴婢不過是曾經上黃石鎮二爺宅子裡傳話時,曾被這李二順見過兩面。方才三姑娘也說是這李二順滿口胡謅,為了詆毀太太,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還請老爺明鑒。」

  王氏整個人鬆了鬆。

  謝琬往素羅處看了兩眼,把目光收回來。

  謝啟功皺眉默了會兒,揚手道︰「起來吧!」

  素羅起了身,謝琬也隨之起來了。謝啟功看了她一眼,卻是沒說什麼。

  「下去吧。」

  再一揮手,負手進了內室。

  王氏知道這是有話要說的意思,只得隨後跟進。

  謝啟功皺緊眉道︰「瑯哥兒和丫鬟的事,究竟你是不是讓素羅去打聽過?」

  王氏嘆道︰「方才琬姐兒和素羅都解釋了,老爺如何還是不信我?瑯哥兒便不是我的孫子,也是我謝家的人,我能這麼不知輕重麼?」

  說著,執起桌上茶壺倒了碗茶,給他遞過去,「自然,當初讓瑯哥兒搬院子的事也怪我思慮不周,才傳出去讓外人有機可乘,這事兒都過去許久了,老爺如何還質問起為妻?李二順口中所述這事,委實與我無干。」

  謝啟功接了茶,緩下了神色,說道︰「不是我有意責難。你進我謝家也有三十年了,家裡的規矩你也清楚。榮兒每每交代咱們這廂不可出事,若是源頭真是從咱們府裡流出去的,那就無異於是自作孽!榮兒堪稱謝家的頂梁柱,我們若是拖了他的後腿,於大家都沒什麼好處。」

  王氏心中一凜,忙道︰「老爺說的很是。」一面替他捶著背,又抬頭道︰「那李二順這事?」

  雖然謝琬免了責罰,可事情還未了結。趙縣令既然親自到了府上來說道,那自然得給個交代人家。

  謝啟功面上又是一沉︰「不論如何,那趙縣令馭下不嚴,縱使下人在外詆毀他人,反找上門來要我給交代,哪有這等道理?先不理會他!」

  王氏怔住,目光漸黯下來。

  謝琬踏著一路水花又回到了頤風院。

  吳媽媽早備好了熱食,又烘好了衣裳等著她替換。謝琬一面穿衣一面交代︰「去把羅矩給我叫過來。」

  她就不信王氏會任憑謝啟功這麼白白放了他們兄妹,不管怎麼說人是謝琬打的,趙縣令如果死揪著這層不放,謝瑯少不了也得上趙府走一趟。

  趁著謝瑯還沒回來,她得利用這點時間先把事情給摸清楚了。

  羅矩進來的時候她已經一身清爽坐在書案後等著了,她先把剛剛在正院裡的事說了遍,然後開門見山說道︰「你現在就去打聽打聽李二順是不是真在趙縣令府上當家僕,若是有,幾時去的,跟什麼人接觸過,都給我打聽回來。」

  羅矩當即就去準備。

  好在二房裡原本就有自己的騾車,並不用驚動府裡,羅矩的出門,並沒有引起什麼人注意。

  謝琬吃著早飯,想起王氏的居心,唇角也變得如外頭冬雨般冰冷。

  謝榮那日在書房裡交代謝啟功要放棄眼前小利,可是王氏不是謝啟功,如今謝榮已經不必她操心了,長子謝宏卻還吊在半空裡,作為母親,她眼下在乎的是長子的將來,而且以她的淺薄見識,不會以為動一動二房,就當真會對謝榮的前途造成什麼影響。

  所以,謝榮的話謝啟功奉為聖旨,王氏顯然卻在陽奉陰違。

  王氏在府裡一手遮天,就連身邊的素羅面對這種事也應付得滴水不漏,她在謝府的根基,比謝琬想象的深。

  大雨一直下到近巳時才轉小。

  謝琬看完了一卷書,門外響起玉雪的聲音︰「你們這是扛的什麼?」

  羅矩的聲音傳來︰「你別先問。姑娘可在抱廈?」

  玉雪把他們帶進來。原來除了羅矩還有申田,兩個人抬著一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走進來。

  謝琬也疑惑地看著他們。

  申田擦了把汗,一腳踏在麻袋上,說道︰「小的剛才聽羅大哥來鋪子裡說姑娘要找李二順問話,怕他一人難以行事,便跟了他同去。誰知這小子才見了我們便轉身要逃。我索性一磚頭將他敲暈帶了回來,看他還敢耍什麼花招!」

  合著這麻袋裡是李二順?謝琬目瞪口呆,下意識看向門口。

  羅矩笑道︰「姑娘放心,沒有人注意。我們進門卸車的時候,也說是從鋪子裡抬回來的一袋布頭。」

  只要沒被人發覺,直接把人弄回來問話自然要方便得多。

  謝琬放了心,想了片刻,交代申田道︰「先把人弄到後面小偏院去,找間空屋子把袋子解開。」然後對羅矩道︰「讓吳興去學堂裡跟哥哥說一聲,就說鋪子裡有點事,讓他下學之後去鋪子裡把事處理完了再回來。順道讓吳興去跟羅管事打個招呼。」

  羅矩出了門,謝琬原地坐了會兒,也抬腳上偏院來。

  李二順已經被兩瓢冷水潑醒了,正跪在地下慌張地四下打量。

  謝琬進了屋裡,順勢坐在上首已然擦拭乾淨的圈椅上,再冷冷往他一瞟。舉手投足之間,已將平日掩藏在八歲外表下的一腔冷凝持重悉數釋放了出來。

  她也不說話,就這麼定定盯著他看。

  她瞳仁兒原本就大,加上小孩子眼眸黑白分明,李二順正不知身處何地,陡然見到她從明處走到暗處已是一驚,再見得她這麼不言不語盯著自己,愈發覺得高深莫測,張了幾次嘴,卻是都沒有說出話來。

  明明她才是個半大的小女孩子,可是渾身上下那股懾人的氣勢卻仿佛沉澱了已有半輩子,那種不悲不喜寵辱不驚的鎮定,更是讓人無法逼視。

  兩廂對恃著,汗意漸漸從他額角凝結成汗珠。

  玉雪進來給謝琬奉了杯茶,她接在手裡慢騰騰喝了半杯,看他雙腿已開始發顫,才望著緊閉著的窗門說道︰「我在黃石鎮打你的時候是臘月十六,那時你在鎮上鐵匠鋪當差。我們太太王氏素與趙夫人交好,她知道了你被打,然後把你薦給了趙夫人,之後聯合了趙縣令一家在我們老爺面前合演了一出好戲。是嗎?」

  「不是,不是!」他咬牙否認,可是看著她的雙眼,卻猛地想起那兩鞭落在臉上時的鑽心疼痛來。

  謝琬渾似不曾聽到,頓了頓,又自顧自問道︰「王氏跟趙夫人之間,訂的是什麼條件?」

  趙縣令也是七品父母官,好歹有著身份在,王氏不開出讓他們動心的條件,他們怎麼會同意與她沆瀣一氣?

  李二順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再也想不到她竟能直指這其中之要害,是啊,他機靈不及別人,勤奮不及別人,就連討好賣乖也不及別人,若沒有那日王氏開出的報酬,趙夫人又怎麼會同意把他收下?

  他長久地不說話,謝琬也不著急催促。只是忽然間她偏了頭,聲音平靜得像是在吩咐下人拿糕點︰「申田,拿床薄棉被來,再拿根棍子。」

  棉被加棍子,稍微在大戶裡混過些時日的都聽得出來這是要上刑。棍子打在裹著棉被的人身上,只會落下內傷,而外表一點看不出來。這招數極其之狠,稍有不慎便會導致臟腑破裂而死。她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竟然懂得這些!

  申田去拿棉被棍子了,羅矩正好傳完話回來,聽見李二順驚慌尖叫,一個箭步沖上來將他的嘴捂住。

  李二順的眼裡露出瀕死的驚恐,用盡全身力氣在掙扎。

  他此番出來,沒有人知道他上了哪裡,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這是在哪兒,他今日就是死在謝琬手下,也沒人替他申冤!說不定,還會連他的屍首都找不到!就是萬一他能逃得出命去,誰又會相信他是栽在這個九歲孩子的手下而拿她是問?

  他開始真正害怕起她來了。

  可是申田已經把被子拿了過來,並且不由分說包在他身上,且拿繩索將他捆得嚴嚴實實。他被抹布堵住了嘴,說不出話,告不了饒,手臂粗的棍棒已經高高掄起。

  「嗚——嗚——」

  他像癲狂了似的在地上猛烈地游動著身子,拼了命地把腦袋往牆上及桌腿上撞去,求生的慾望在這一刻裡被他表現得淋灕盡致。

  謝琬給了個眼色羅矩。

  羅矩上前將他頭髮提起,他額尖上已經磕出個兩個血糊糊的大包來,而雙眼的瞳孔因為恐懼而劇烈收縮。羅矩將他拖到謝琬腳跟前,申田再將他嘴裡的抹布扯出來,一手掐住他喉嚨。

  他大口地喘著氣,氣息吞吐的聲音仿似急速抽動的風箱。

  謝琬仍然平靜地道︰「趙夫人和王氏之間,訂的是什麼條件?」

  他瞪大眼抬頭看她,臉上的神情仿似死了一遍又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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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借力

  王氏等謝啟功去了書房,喚來素羅道︰「你這就去趟趙縣令府上,把方才的事告訴趙夫人。」

  素羅頜首,著木屐出了二門。

  趙縣令叫做趙貞,表字端風,祖籍潮陽,來清河任縣令已經有三年,到今年底任期即滿。

  趙貞為官清廉與否不知,印象中尚算隨和,趙夫人隨夫任上,因為寬厚練達,甚得女眷們青睞。縣裡有名望的大戶皆與趙家有幾分私交。趙夫人更是與縣內夫人們常聚在一處吃茶賞花,又因為還會一手插花的好手藝,縣裡這兩年頗掀起了一股折花插瓶之風。

  謝琬站在抱廈窗前,手撫著琴案上花觚裡插著的三枝茶花。

  窗外雨已經停了,春蕙秋眉在拎水與婆子們清洗沾滿泥濘的廡廊,一個不小心春蕙踢灑了桶裡的水,秋眉哈哈大笑,婆子們肆聲咒罵,打破了因陰雨而凝結的一院子沉悶。

  謝琬離開窗前,回房披了斗蓬,獨自出門往院外去。

  院子裡也是差不多一番光景,舊年的枯葉與冬花都被大雨掃落進了泥濘和溝渠,廊下走動的人並不多,這種天氣,大多都悶在房裡。

  謝琬進了拂風院,戚嬤嬤正在穿堂裡讓人打掃廳堂。快元宵節了,雖然不興大肆慶祝,清掃一番總還是要的。

  見了謝琬獨自出現在門下,戚嬤嬤連忙喲地一聲走過來,合起她的小手道︰「我的姑娘,這麼清冷的天,你怎麼也過來了?身邊也不帶個人使喚著。」

  房裡黃氏傳出聲音來︰「誰來了?」

  戚嬤嬤道︰「是三姑娘來了!」

  房門一響,轉眼,戴著雪白臥兔兒的黃氏從屋裡笑吟吟地走出來,「還不快進來!仔細凍著。」

  謝琬順從地跟隨她進了門。到了屋裡,棲雪替她解了斗蓬,吟霜又倒來了姜棗茶。黃氏拉起她的手放上薰爐,一面打量她的臉色,一面問︰「怎麼悶悶不樂的,出什麼事了?」

  謝琬眼眶一紅,「我犯錯了。」

  黃氏笑道,「犯什麼錯了?」

  她咬著唇,「在烏頭莊的時候,我把原先在二房宅子裡當過差的李二順打了。」

  黃氏目光微閃,定下心神來。正院裡的事,只要不是關起門來不讓人打聽的,她哪有不知道的。也不必瞞她,遂說道︰「打了便打了,也沒什麼要緊的。他不過是個奴才,何況又說出那麼些不敬的話來,你替老爺太太他們教訓他一頓也是一樣。」

  謝琬落了眼淚︰「可是我還有話沒敢當著老爺說。」

  黃氏微驚,「什麼話?」

  她抿著唇,垂頭道︰「李二順還說,太太要把大姐姐嫁給趙家的大少爺。」

  趙家大少爺十六歲,兩歲時發熱燒壞了腦子,至今嘴角口水沒乾過。

  黃氏眼裡火苗騰地閃了閃,身子也隨之一頓。但很快,她又撫著她頭頂笑起來︰「傻孩子。可見那李二順盡是瞎說的了,那趙家大少爺那副樣子,連平民百姓家的閨女都不肯嫁,太太那麼疼葳姐兒,怎麼會把她嫁給那趙家大少爺?這你也信。」

  這點她還是有信心的,王氏雖然偏心,倒還不至於這般埋汰三房。想到這裡,她看向謝琬的目光就不由多了兩分輕慢。

  謝琬抬起頭來,「可是,趙夫人那裡已經有了大姐姐的生庚八字,還是找街頭劉半仙合的婚。大姐姐那麼高貴的人兒,怎麼可以去配那個傻大少爺?」

  黃氏眉頭終於蹙起來︰「你怎麼知道?」

  「劉半仙就在李子胡同那帶設攤,我們鋪子裡的伙計親眼看見的。」她著急地說。

  黃氏眉尖越蹙越攏。

  但她還是搖起頭來,「不可能的,他們一定是看錯了。太太沒有理由這麼做。」

  謝琬落寞地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只有太太才知道吧。我如今好擔心老爺會責怪到哥哥頭上。」

  說到這裡,她又涌出一臉的委屈。

  黃氏不免道︰「這關哥哥何事?」

  她可不認為以她的年紀,能想到謝啟功最後為了息事寧人,會讓謝瑯出面擔起這個責任來。可是她如今把重點從謝葳身上轉開去,又說起了謝瑯,於是這反而使她更加關注起來。

  謝琬睜大眼道︰「因為這件事是因為我代哥哥上黃石鎮去看鋪子而惹出來的呀!哥哥早就在黃石鎮相好了一間鋪子,他打算把柳葉胡同那間鋪子也接過來開了,清苑州那兩間鋪子裡今年也會全部開張,那日聽說我們去烏頭莊,便交代我和吳興去瞧瞧位置。這一說起來,可不是關哥哥的事麼?」

  黃氏愣了愣才跟上她的節奏,「你們要開這麼多鋪子?」

  謝琬道︰「是啊,他說手裡有錢才好辦事。多開幾間鋪子,手上有了錢,說話做事底氣都足。」

  黃氏怔怔看著她,訥然無語。

  謝琬留下來喝了熱碗才回房。

  黃氏等她走後在炕上坐了許久,才把戚嬤嬤叫進來。

  「你說這事有幾分真?」

  戚嬤嬤道︰「是說葳姐兒的事?」她想了下,說道︰「按說不大可能,太太再巴結趙縣令也不會把長孫女給犧牲出去。就是她同意,也還得看咱們老爺的意思呀!我看,多半是那李二順隨口胡謅,被三姑娘信以為真了。」

  黃氏沉吟道︰「我也是覺著不會。可是二房突然間開這麼多間鋪子,就難保她不會了!」

  戚嬤嬤略一思索,而後驚道︰「奶奶是說——」

  黃氏望著她道︰「瑯哥兒想開鋪子賺錢,先不說他能不能撐得起這麼大排場來,只說他這麼張揚高調,太太心裡怎麼會舒服?便是沒事也會弄點事出來讓他硌應硌應。如今正踫上琬姐兒打了李二順這事,她自然就要借來大做文章了。」

  戚嬤嬤聽完,點頭道︰「奶奶說的不錯。這李二順原先我們也不是沒見過,說得難聽點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巴,趙縣令家總算是官家,怎麼會無緣無故就讓李二順給攀上了?而偏巧又還挑唆得趙縣令上門來為難二房——」

  黃氏冷笑︰「所以說,沒有極大的誘惑,趙家是不可能替她出這個頭的。謝家如今在官場上幫不上他,錢財上太太私底下又還沒那個能耐給出大筆銀子,那就只有替他們排憂解難了!她倒想得好主意,要把我的葳姐兒送給那個傻子!」

  說到末尾,她已是握起了拳來,聲音也帶著顫意。

  戚嬤嬤忙道︰「奶奶小聲些,葳姐兒性子傲著呢,要讓她聽到這話,還不知氣成什麼樣兒。多虧得眼下才有了個苗頭,咱們趕緊作出回應也來得及。就是太太壓得住奶奶,咱們總還有個心疼女兒的三爺在不是?總之萬不能讓他們得逞了便是!」

  黃氏深呼吸兩口,手撐著額角搖起頭來︰「我只要一想到我那水仙兒似的葳姐兒要跟那個傻子配對我就——」她吁了口氣,平息了一下抬起頭來,說道︰「這事弄不好便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琬姐兒終究是個孩子,她的話且也莫全信,你先上街上去打聽打聽,最後去找找那劉半仙。」

  戚嬤嬤忙道︰「我這就去!」

  謝琬回了房,把斗蓬解給迎上來的玉雪,問道︰「羅矩和申田回鋪子了?」

  玉雪點頭︰「回去了。李二順也一道送回趙府了,都按照姑娘說的交代了下去。」

  謝琬嗯了聲,席地坐在錦墊上。

  玉雪從旁看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她搖頭︰「不會。一個怕死的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怕死的。」

  拿捏一個李二順她還是相當有把握,就算他這回還沒被嚇夠,他就不怕下回再落到她手裡嗎?到底天底下還是有錢有勢的人佔得便宜大些,趙家就算因為王氏而護著他這回,難不成能次次護他?

  她支著腮道︰「我只是在想,王氏為什麼要把王安梅送給趙家傻兒子為妻?」

  王安梅便是王氏內佷王耿的長女,王氏跟趙夫人所訂的條件並不是如謝琬所說,要把葳姐兒娶進門,而是王安梅。

  王家雖然不是大富之家,可是本縣能擁有二十幾畝田,而且有著像王氏這樣姑太太的人家還不是十分多,王安梅理應能從普通人家裡挑個相對不錯的人家。王氏既然敢為王安梅作主,自然也是問過了王家人,那麼王家的人為什麼會這般屈就?

  按說這件事跟二房關係不大,可是既然有了疑點,便不能輕易忽略。

  「興許,是那王安梅長相有欠缺之處。」

  玉雪說道。

  也不排除這個可能。可是如果多給幾兩銀子做嫁妝,長得再丑,也至少能嫁個五官端正心智健全的佃戶吧?何至於像塞破布似的把個閨女往傻子手上塞?嫁給個傻子,這一生不是毀了麼?話說回來,也沒聽說過這王家女兒也同樣是個傻子。

  謝琬想不透。

  「要不,再讓羅矩去打聽打聽吧。」玉雪如此建議。

  她擺手道︰「自是可以打聽。但眼下不是時侯。先把這茬兒過了再說。」

  這裡正說著,玉芳跑進來,「姑娘,羅矩回來了!」

  羅矩從外頭快步走進,壓低急促的聲音說道︰「姑娘,東西拿回來了!」說著把手上一紙信封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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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 告狀

  戚嬤嬤去打探消息,一頓飯時分就回轉來。

  黃氏見她神色很是不好,一顆心也提到了喉嚨口。「打聽到什麼了?」

  「奶奶!」戚嬤嬤躬身湊近她身前,壓低聲道︰「我問過趙家的人了,太太果然上過趙家議婚,而且庚帖確實到了趙夫人手上。」

  黃氏驚道︰「那究竟是不是葳姐兒的庚帖?」

  「這種事既然瞞著奶奶您,自然也還沒到公開的時候,那婆子並不知道。不過,我轉頭又上街頭算命攤子問了問,果然在李子胡同附近的劉半仙那裡問到了。我給了他一兩銀子,問他趙家請他合的八字,女方八字是怎樣的?他就寫了這個給我。」

  說著,她把手上紙條遞給黃氏。

  黃氏接來看過,一張臉頓時變成灰白!

  「果然是葳姐兒的八字!這個老虔婆!這個老虔婆!」

  「奶奶小聲些!」戚嬤嬤慌忙安撫,回到門口將門掩上,又趕回來不住地撫她的胸背︰「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亂了方寸!這不是奶奶平日裡叮囑咱們的麼?怎麼到了奶奶這裡反又忘了?」

  黃氏被她拉著坐下,一肚子氣卻是沒處發,只望著正院方向咬牙切齒說道︰「為了把二房那點家財攏到長房手裡,她算計來算計去,如今竟然算計到了我的葳姐兒頭上,你叫我如何不氣?!你去準備紙筆,我這就寫信給三爺,看他捨不捨得把他的寶貝女兒嫁給傻子為妻!」

  一面說著,她一面騰地站起來,急步走到妝台前,看見台上葳姐兒親手給她繡的抹額,一腔眼淚頓時如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

  「葳姐兒自小被我們當眼珠兒似的養著,就是老爺平日裡也極愛護她,如今倒被她作踐到了這種地步!這事最後便是成不了,若是傳出去她曾經尚過個傻子,她的閨譽也是損了!這王氏,當真好一副狠毒的心腸!」

  戚嬤嬤從書架上搬著筆墨,聽著也抹起淚來,「我們老太爺早知道這謝家傳承不好,當初就不該把您許到這樣的人家來!如今不但害得奶奶被個寡婦出身的婆婆死死壓著,還害得葳姐兒落到這地步!若是讓老太爺知道,還不定氣成什麼樣兒!」

  黃氏手攥著抹額,想起素來疼愛自己的祖父,更是呆怔起來。

  祖父當初之所以願意跟謝家結這門親事,就是看中了謝榮的潛質。而她之所以心甘情願嫁過來,在王氏手下做順從的兒媳婦,不也是因為謝榮嗎?

  天底下,像他這樣的男人並不多。

  祖父曾說她遇強則強,遇弱則弱,可是遇到謝榮,她就無可避免地化成了一灘水。

  沒有謝榮,沒有那麼些琴瑟和鳴的日夜,她怎麼可能有葳姐兒和芸哥兒?

  可是她辛苦生下的葳姐兒,就是為了給王氏當工具的嗎?!

  她攥緊抹額,猛地一下挺直身子︰「我們去正院!」

  謝啟功正在廊下逗鸚鵡,龐福忽地小跑過來︰「老爺,三奶奶過來了。」

  謝啟功唔了一聲,挑起手指頭又勾了勾鸚鵡下巴,才回過頭來︰「什麼事?」

  龐福難以啟齒,正巧門口已經走進來了黃氏,便就說道︰「是為了大姑娘的事。」

  謝啟功疑惑地看向黃氏,見她一臉凝重,而且雙眼紅腫,像是才哭過的樣子,也不由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黃氏不顧地面濕潤,身子一矮跪下去︰「老爺,葳姐兒不能嫁給趙家大少爺!」

  「什麼?!」

  謝啟功顯然有些跟不上她的節奏。

  素羅端茶進來給王氏,見她神色淡然,一個人拿著骨牌在屋裡把玩,便說道︰「方才三奶奶不知為了何事,腫著一雙眼去見老爺了。」

  「腫著雙眼?」王氏目光仍然落在骨牌的凹點上,漫不經心說道︰「又是老三來信給她什麼氣受了?」

  素羅想了下,「不大像。三爺才走幾日?而且,這些日子也並沒有信來。」

  王氏唔了聲,不理會了。

  周二家的卻又走進來︰「太太,老爺在書房有請。」

  王氏抬頭默了下,這才起身穿了鞋,說道︰「有什麼事?」

  周二家的搖頭︰「來人沒說。只請太太過去呢。」

  王氏到了書房,進門便沒來由地感到一股壓抑。

  謝啟功負手背對著門口,黃氏立在旁側,垂頭不語。見了王氏進來,只好像沒這個人似的。

  王氏柔聲道︰「三奶奶這是怎麼了?」

  「你還有臉說!」

  謝啟功猛地轉過身子來,指著她鼻子怒吼。

  王氏嚇了一跳,跟隨而來的周二家的也嚇得瞪大了眼楮。

  「天底下竟有你這樣當祖母的,榮兒莫非不是你親生的?葳姐兒莫非不是你的親孫女?你竟要將她拿去配趙家那個傻子!」

  謝啟功拍著桌子大吼,王氏被逼得連連後退,張著嘴半日說不出話來。「我堂堂謝府的嫡長孫女,馬上就要進翰林院任職的新科進士的嫡長女,你背著大伙拿著庚貼去跟趙家攀關係,你是成心要把這個家弄得笑話百出是不是?」

  廳堂裡的半人高的紅木几案被掀翻到了門檻,整個書房院裡的下人都縮起了脖子。

  王氏雙手後撐著圈椅扶手才好歹沒有跌倒。

  配趙家傻大少爺的明明是王安梅,怎麼成了葳姐兒了?她往黃氏看去,黃氏眼觀鼻鼻觀心,神情冷漠,仿似謝啟功對她做的這一切十分應該。

  「老爺是不是弄錯了,我怎麼會把葳姐兒嫁給趙家的大少爺?」

  究竟是誰在背後搗鬼?挑撥得黃氏出來告狀?

  「弄錯了?!」謝啟功氣極反笑,拿起桌上一張紙甩到她手上,「你自己看看!如果弄錯了,葳姐兒的生辰八字怎麼會在街頭算命先生手上?而且是由趙家人拿著他們那傻子的八字跟葳姐兒的八字一起去合的婚!」

  王氏沒讀過書,可是在謝家當了三十年主母,時辰八字以及數字還是認得的。看到紙上一溜字跡,她頓時也目瞪口呆,別人的八字她不清楚,家裡幾個人的八字她還會不知道嗎?

  「這——這——」

  她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說她壓根不知道是怎麼到得趙夫人手上的麼?可是趙家並非尋常百姓家,如果不是她或者謝啟功親自交過去,趙夫人怎麼可能會拿著它去合婚?

  承認她確實有跟趙夫人協議婚事,但協議的對象是王家女兒,而不是葳姐兒麼?

  那麼她怎麼解釋平白無故把自家佷孫女嫁給個傻子?她能跟謝啟功明說是跟趙家合伙讓謝瑯出醜麼?謝啟功雖然薄情寡義,對二房這門嫡出並不看重,可卻甚好虛名,只要謝瑯一日是謝家子孫,他就一日都不會容許她肆意糟踐謝家子孫的名聲!

  她發現,她是掉進個窟窿裡了。

  「老爺,」她吸了口氣,極力地放緩聲音,「我是絕不可能做這種事的,是不是有人背後作祟啊?三奶奶不如說說,是誰告訴你的這件事?」

  她這一說,黃氏便忍不住冷笑起來。她覺得王氏有夠無恥了,到了這種時候還在想著拉替罪羊!莫說謝琬才過了八歲,壓根做不出這種事來,就算她如今已有十八歲,難道以她一個閨閣女子,就能想出這樣陰損的主意?就能夠了解到王氏的險惡用心?

  她不是幫著謝琬,而是實在覺得以她的閱歷,絕沒有可能操縱得了這一切。

  「太太莫管我從哪裡聽來,這事既然能傳到我的耳裡,自然表示有人知道。」

  王氏氣噎,卻不好發作。

  謝啟功指著龐福︰「那趙家不是要為個奴才找我們討說法嗎?你這就去請他們過來,我倒要是看看是打了個奴才要緊,還是他們私底下拿個傻子來坑我的孫女來的嚴重!」

  「老爺——」

  王氏要阻止,謝啟功咬牙與龐福道︰「記住,你親自去!這就去!」

  這就是防著王氏背地裡再與趙貞夫婦「串供」的意思了。

  王氏氣得臉色發白,卻又無可奈何。

  趙貞夫婦在收到素羅的傳話後,正商量著如何應對謝啟功,就等來了來請人的龐福。

  李二順在廊下截住趙貞,說道︰「龐福此來必是受謝老爺吩咐,大人可想過如何上晌素羅才來傳過話,謝老爺如今卻又派了龐福來請人麼?」

  趙貞對這李二順並無什麼好感,但既說到這上頭,又不能不停住。「那你覺得是什麼意思?」

  李二順道︰「小的因為曾在謝家當過幾年差,故而也知道這謝老爺幾分脾性。謝夫人雖然一手掌著內宅,可是因為是再嫁,因而到底還得聽謝老爺的。小的估摸著謝老爺只怕知道了大人與謝夫人的口頭協議,故而前來請大人前去對質。

  「您想想,這二少爺畢竟是謝府正經的嫡房,謝老爺要是不在乎他,會同意齊家那三個條件也要把他留在身邊麼?所以,謝夫人這麼做,實則是捋了謝老爺的虎鬚。大人一世清名,很快就要回京述職另當大用,何必為了這點事情傷及清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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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1 10:27:34 |只看該作者
039 鐵證

  趙貞聽完頓覺有理,不由驚道︰「那豈非這趟並不能去?」又一想他乃是王氏舉薦進來的,又不免沉下臉來︰「你這廝反復無常趨炎附勢,當初百般攏絡那謝夫人,如今猜得形勢不利,便又要將謝夫人撂之不管,你的話如何能信!」

  李二順撲通跪下地道︰「大人明鑒!小人得那謝夫人舉薦進府,並非是謝夫人心善,而是因為謝夫人一心忌憚二房已久,總想將那對年幼的兄妹逼上絕路方才稱心。那日小的前去攔截三姑娘的馬車,以穢語相向討要玉雪,實則也是謝夫人暗中所指。

  「只是她沒想到小的這一露面,反被三姑娘打傷了,謝夫人為怕小的吐露出去,便承諾將小的薦到大人府上。小的在府上呆了些日子,深感大人和夫人的寬厚仁德,如今也是不忍見大人陷入難堪境地,才咬牙說出來。您要是不信,小的這裡有一錠元寶是謝夫人當初給的,可以為證!」

  說著,他從袖口裡掏出一錠雪花紋銀來。趙貞驚接在手,一看果然元寶底下還印著年鑒。

  一個皮匠鋪裡當差的伙計當然不可能會有這樣的紋銀,如果不是王氏給的銀子他,又會是誰有這樣的手筆呢?

  趙貞覺得他的話忽而就可信了幾分。再想那王氏竟然想得出將挨過打的李二順送到他府上,假稱謝三姑娘打他時他已然是趙府的奴才,光用這樣見不得人的手段去對付一雙尚未成年的孩子,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如果不是為了家中那痴兒,他又如何會罔顧原則順從了夫人,從而應下這種事?

  他越想越是懊惱起來。

  「那依你說,本官眼下該如何是好?」一面又揚手讓了他起來。

  謝家不是尋常人家,何況早上自己還氣沖沖上門討過說法,如今人家好意相請反而不去,不更顯得心裡有鬼嗎?

  「這倒也不難。」李二順頓時爬起身,說道︰「大人只是一時氣惱沒了主意,只要仔細想想,咱們也不過是受了那謝夫人的愚弄所以才走歪了一步。去到謝府後若是謝老爺問起此事,自然表示他把什麼都查清楚了,謝老爺甚好面子,大人不必全盤托出,只要承認有或者無便可。」

  趙貞沉吟著點了點頭,說道︰「可若是不解釋清楚,到時不是得罪了謝家麼?」父母也不易當,很多條令都需要仰仗當地這些有名望的家族支持擁護才好實施。謝家又是本縣首屈一指的家族,他不能不顧慮。

  李二順道︰「可是大人若把什麼事情都說清楚了,謝老爺和夫人的面子又往哪裡擱?大人是朝廷命官,謝老爺不可能會向大人詢問細節,再者,謝家以書香門第自居,這種事面上也只問個大概,大人顧了謝家面子,不就是全了兩家的面子麼?」

  趙貞聽完,細細思慮了片刻,點起頭來︰「你說的有道理。」又不由打量起他道︰「想不到你平日懶散,腦子卻甚管用。那謝家二少爺把你放出來,委實也是個損失。」

  李二順點頭哈腰,想起手段狠辣,面上卻絲毫不顯山不露水的謝琬,一臉笑不由變得僵硬。

  趙貞夫婦到得謝府,已經是龐福出門小半個時辰之後。

  謝啟功正在廳堂裡等著不耐煩,聽得二人到來,礙於情面,還是緩了緩神色迎了起身。

  趙貞進門先與謝啟功抱了拳,然後道︰「早上一時糊涂,因為底下人胡鬧,未經調查而上門叨擾,正愁著不知怎麼向謝翁請罪,卻又聽說謝翁相請吃茶,趁此機會便先跟謝翁賠個禮。」

  王氏聽得此話不由怔住,看向趙夫人,趙夫人面含微笑,卻是目光朝下壓根沒看她這邊。

  謝啟功聽得趙貞這席話,心裡好受多了,語氣遂也和緩了兩分,「此番請大人過來也是因為此事。事實來龍去脈我已清楚了,但還有幾個小小的疑問,要跟大人求證求證。」

  趙貞道︰「謝翁請講。」

  謝啟功道︰「不知拙荊可有跟大人議過令郎的婚事?」

  趙貞略頓,點頭道︰「是有這麼回事兒。」

  「可曾交換過庚帖?」

  趙貞斟酌道︰「謝夫人確曾交過一份庚帖於我們。」

  黃氏臉色倏地沉下去。

  謝啟功目光掠過王氏,也帶了絲難以掩飾的慍意。他壓住怒色再問︰「不知大人可否讓人回府,將拙荊交給您那份庚帖拿回來予我瞧瞧?」

  有了李二順那番話在先,趙貞哪裡還有不樂意的。當即讓趙夫人喚了隨從回府去拿。

  都在一個縣城裡住著,約摸半盞茶時分,隨從就從趙夫人貼身丫鬟的手裡把庚貼拿回來了。

  趙貞將之遞給謝啟功。謝啟功只一掃,那眼裡的怒火就已然藏不住了。

  「好個趙大人!枉我平日將你待如上賓,無論何事只要你交代下來,我便是冒著再大的困難也替你四處奔走號召,如今你竟然打起我長孫女的主意來!令郎若是四肢健全便也罷了,你明知道他身患痴癥,如何還瞞著我要害我的葳姐兒!」

  他站起身直指趙貞的鼻子怒罵,趙夫人聽得這話也不由嚇得站起身來︰「怎麼會是謝府的長孫女?謝夫人明明說是王家的長孫女啊!」

  「什麼王家的長孫女?!這庚帖上的生辰年月明明是葳姐兒的!」

  謝啟功勃然大怒,已全然不顧趙夫人的臉上掛不掛得住。

  黃氏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王氏雙唇顫抖,瞬間感覺掉進去的不是窟窿,而是個黑不見底的深淵!

  趙貞也察覺到了異常,到底不如婦人般輕易亂了方寸,他打量了王氏兩眼,拿著謝啟功遞來的庚帖走到她面前︰「謝夫人,這庚貼究竟是王家長孫女的,還是謝家長孫女的?」

  王氏站起來,無話可說。她能怎麼解釋?她交給趙夫人的庚帖明明就是王安梅的,怎麼會變成了謝葳的?如果說先前她還有一絲扭轉的生機,到了此時,她已然完全被架上火坑了。

  趙貞一張臉也氣得漲紅、

  沒想到他為官數載,還是被個內宅婦人擺了一道!雖說如果能取到謝葳回家,這是他老趙家佔了莫大的便宜,可是也要他們有這個福氣消受!他自己的兒子是什麼斤兩他不知道嗎?連屎尿都還時常遺在褲襠裡,莫說謝葳是官家之女,而且聽說甚為懂事聰明,就是平常百姓家的閨女也不會輕易下嫁。

  此番乃是因為聽王氏說王家心甘情願把閨女嫁過來,又是他們的姑太太親自為媒,他才點頭接了庚貼的。可如今他卻被王氏給害慘了!往後他也要與謝榮同朝為官的,若是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被算計給了他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兒子,謝榮能放過他嗎?

  就算是這真相他壓根不知道,難道謝榮會不顧自己女兒的閨譽而體諒他?!王氏是他的生母,他又向來注重忠孝禮義,難道他會去苛責自己的母親,而反過來原諒他?!

  因為王氏,他算是被謝榮惦記上了!

  外人不會想到是王氏愚蠢,只會說他趙貞不知廉恥,去高攀人家聰慧美麗的嫡女,只會說他趙家的傻兒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一剎那,他真是沒有任何語言來形容自己的懊悔。

  「謝翁!」他回過身,艱難地開口︰「這件事,是個誤會,在今日之前,我委實不知這庚帖乃是大姑娘的。想我趙貞再如何厚臉皮,也不敢拿犬子來糟踏大姑娘的畢生幸福。趙貞這廂,給謝翁賠不是了!」

  他沖謝啟功深深作揖。趙夫人知曉這其中厲害,也隨之向謝啟功福身。轉身又朝黃氏處福禮道︰「我這裡也給三奶奶和大姑娘賠個不是,還忘三奶奶大人有大量,許我們不知者不罪。」

  黃氏雖然一腔委屈到得此時才有了發泄之地,但好歹素養在,趙貞夫婦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默默回了趙夫人一禮。

  趙貞向謝啟功道︰「趙某告辭!」轉身拂袖而去。

  謝啟功瞪向王氏︰「我看你怎麼跟榮兒交代!」也大步走了出去送客。

  黃氏走過王氏身邊,略略福了福,也低眉垂目出了門,從王氏出現到此時,她自始至終竟未曾看過她一眼。

  人盡屋空。

  王氏抓起桌一只粉彩茶盞,往地下擲了個粉碎。

  「……老爺送了趙大人回來後,在廊下遇見回房的三奶奶,交代說讓三奶奶暫且不要告訴三爺。」

  謝琬聽玉芳說完經過,微笑舉起書案上的茶盞,「去呈福樓買只燒鵝和一盤酥炒雀舌回來加菜,再備斤桂花釀,仔細溫好,哥哥在鋪子裡忙了一下晌快回來了,我們好好陪他吃頓晚飯!」

  玉芳朗聲應下,雀躍著跑了出去。

  李子胡同準備打道回府的謝瑯正要上車,卻驀地打了兩個噴嚏。

  今兒莫明其妙被支到鋪子裡認了一大堆的布匹綢緞,又讓申田拉著上柳葉胡同看了半下午的新鋪子,回到李子胡同又被羅升纏著講了一大通的經營之道,好不容易可以回府了,突然又打起噴嚏,這是夫子在念叨他今兒交的那篇功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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