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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其它小說] [青銅穗]大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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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1 10:29:52 |顯示全部樓層
050 下落

  謝琬依然如故地上正院裡請安。

  王氏面上雖然看不出什麼,但每每旁人不注意時,望向謝琬身上的目光總是透露出無盡的寒意。

  謝琬不動聲色,但下次來不是拉上黃氏則是拉上謝葳。

  謝榮當初有交代在,讓謝啟功他們待他們兄妹好些,有黃氏母女在場,王氏總要收斂些。當初又有條約在,府裡不得插手二房事務,王氏若是自己跑去二房找茬,那就更站不住腳了。

  所以,日子還在面上平靜中繼續往下過。

  四月裡和風絮絮,天井裡的桃樹李樹開得熱鬧非凡。

  謝琬準備把園裡的雜草除一除,扛著小鋤頭到假山旁,看著山石下小水池裡,當初那對兩寸長的金色鯉魚已經不知不覺長成了半尺長,又不由得頓了頓。

  送魚時害羞的任雋和被她打擊後蒼白的任雋重疊在一起,構成了兩世裡她對這個名字的記憶。

  「姑娘,你猜誰來了!」

  玉芳高興地沖進來。

  謝琬回頭︰「是誰?」

  玉芳眉開眼笑道︰「羅矩回來了!」

  謝琬猛地放了花鋤,提起裙子往廊下跑︰「羅矩回來了?在哪裡!」

  「已經過來了!姑娘仔細些!」

  玉芳連忙跟著跑過去。

  羅矩風塵僕僕,連衣服也未來得及換,額頭髮梢濡濕,看得出來是才抹了把臉就過來了。

  謝琬坐在抱廈書案後,雙手指著桌案上茶杯︰「喝茶,喝茶。」

  羅矩咧嘴笑著,道了謝,咕咚把茶喝了。等玉雪把茶添滿,才又看著目光殷殷的謝琬道︰「幸不辱命,這次去京師見到了靳大人。不出姑娘所料,三爺已經到府拜訪過靳大人三回,而且老爺也曾派人進京去給靳姨太爺問過安。」

  謝琬道︰「那靳大人對我們此去是什麼態度?」

  羅矩思索著道︰「靳大人對小的到府,應該說還是十分客氣的,但是小的發現他對三爺他們也十分客氣,而且他還有意無意地讓小的勸解二少爺和您,說是冤家宜解不宜結,一家人不要說兩家話,還是應該做到上下和睦同心。」

  謝琬心下咯 一聲,靳永居然在二房與謝家之間抹起了稀泥?難不成,他真的已經被謝榮洗腦過了?她問︰「那之前我寫去的信,靳大人究竟收到不曾?」

  「收到了。靳大人說,他就是一直沒想好怎麼提筆,才耽擱了回信。不過這回倒是有他給您和二少爺的信,給小的帶過來了。另還捎了幾本京中珍藏的典籍過來給二少爺,小的已經送到二少爺屋裡去了。」

  他把信從懷裡取出來。

  謝琬把信接過,正如羅矩所說,只是些勸勉的話,另就是問起謝瑯的功課,然後囑咐多加寫信過去等等。根本找不到什麼有力的可以借題發揮敘舊情的點。

  謝琬壓下心頭的失望,折起信來,再問道︰「那你曾打聽出來三爺與靳大人交情去到什麼地步了?還有他的差事定下來不曾?三爺又是怎麼得到靳大人信任的?」

  「具體內幕無從得知。只是小的打聽到靳大人曾經受邀去都察院御史袁欽袁大人家中作客時,結識的三爺。靳大人對金石鐫刻頗有研究,三爺投其所好,邀請他上八寶胡同逛了幾回,二人就十分熟絡了。

  「三爺的差事已經由郭興郭大人提交了上去,也由季大學士背了書,似乎只差最後一道手續,就是只要六科這邊沒有異議,就可以下發調令。」

  靳永正在六科內任給事中!原來除了封住他的口不讓他把謝家家丑外傳之外,還有著這麼一項大的用處!

  謝琬不覺攥緊了拳頭。眼下看來,謝榮進入翰林院是指日可待了。他每一步的前進謝琬心裡都有數,如今才只是踏出頭一步,倒不至于令她喪氣,只是這謝榮究竟跟靳永說了什麼,導致他對二房反而疏遠起來,才讓人費解。

  不過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靳永回的這封信中雖然沒有替二房鳴不平的意思,但愛護之意還是有的。

  她深信父親不會說謊,也相信靳姨太太那樣是非分明的女子,不會教出親疏不分的兒子來。靳永如今已經在朝中佔據著重要位置,並不需要依靠謝家來做什麼,他之所以會與十年前有著大為不同的態度,必定問題出在謝榮這裡。

  可惜的是她仍然無法從根源上干擾謝榮的仕途,而慶幸的是,如今她把與靳永取得聯絡的時間提前,終歸還是影響到了一些東西。至少這次的接觸,他並沒有像前世那般的淡漠。

  「姑娘要不要再修封書,小的再進京一趟?」羅知見她久久無語,問道。

  「不必了。」

  她喝了口茶,搖頭道。與靳家失聯這麼多年,突然在這個時候去拜訪已有些冒昧,再下猛藥只會適得其反,搞不好不但阻止不了謝榮,反而還會把好不容易撿起來的與靳家的這條線也斷了。

  正因為她面對的是謝榮,才一點也不能冒失。

  她吐了口氣,問起另一件事來︰「那姓魏的公子可曾打聽到了?」

  「說起這個,則就費了不少時日。」羅矩換了口氣,說道︰「京姓魏姓的官戶,符合姑娘說的一共就有九戶,其中因為時間關系,小的只親自去查了兩家。一個是光祿寺卿魏昭大人府上,另一個便是禮部侍郎魏少倫大人府上。

  「魏昭大人年逾七十,最小的孫子也已經十七歲。魏少倫大人家裡倒是有個嫡次孫今年才滿了十二歲,長相卻十分一般,而且似乎並沒來過清河。」

  謝琬沉吟道︰「那其余七家,可有打聽過?」

  羅矩歉然道︰「其余那七家,也只打聽了四家,那四家不是這樣不符,就是那樣不符,小的怕再呆下去耽誤了正事,便就先行趕了回來。」

  謝琬有些微的失望。

  但是羅矩卻沒錯。她說道︰「只要他們是住在京師的,下回再接著打聽便是。」

  說著又怔怔地看著桌面。

  原以為手到擒來的事,卻也是沒有結果,這麼一來,她都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好了。

  羅矩看著她,忽然又清了下嗓子,笑道︰「剩下那三家小的雖然沒去打聽,不過在回來的路上卻偶而聽到,中書省參知政事魏彬大人的幼子魏暹,今年剛剛十三歲,不但長得俊秀聰明,而且他的外祖母家就在河間府,幼年時常在外祖家小住,如果跑到清河來玩玩,似乎也十分正常。」

  謝琬沉底的一顆心忽地又高高地升了起來,這一沉一升之間臉色就變得有些緋紅,人也有些無措,呆呆坐在那裡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懵懂的木偶娃娃。

  羅矩忍著笑道︰「想來要見這魏公子,過的是十分好的。」

  謝琬猛地驚醒回神,看見他這模樣頓時知道他誤會了什麼,卻也犯不著解釋,只道︰「你休息去吧。」

  她放了羅矩一日假。

  晚上讓人把晚飯擺在了後院花廳裡。然後把靳永的信和捎來的書推給謝瑯看。

  謝瑯很高興,「早就聽說這位靳表叔十分好學問,這樣太好了,往後我就可以時常寫信去跟他討教。」

  謝琬正是這個意思,笑著道︰「哥哥不妨跟靳表叔多親近些,也當是我們記著靳姨太太當年的好。等過幾年你會試中了,留在了京中,到時我們就可以與表叔他們更加親近起來。」

  謝瑯滿心歡喜地點頭,忽然又抬頭道︰「你怎麼知道我過幾年會試會中?」

  謝琬眨眼道︰「因為我對哥哥有信心啊。」

  謝瑯目光忽然就如水溫暖了,他撫著妹妹的頭,哽咽道︰「琬琬,你放心,哥哥一定會很爭氣,讓你過上好日子的。到時候再沒有人敢欺負你了。王氏她們也不可能再找各種名目折騰你。」

  謝琬聽得詫異,問道︰「哥哥這話怎麼說?」她可交代過身邊人,王氏怎麼對她都不要告訴謝瑯的,以免讓他擔心。

  謝瑯印著眼眶道︰「你不要問了,我就是知道。棋姐兒當著那麼多人面逼你喝酒,王氏又讓你冒著大雨過去挨訓,你不要以為哥哥什麼都不知道。」

  謝琬心裡也不好受了,柔聲安撫道︰「我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哥哥要是能考中最好,就是考不中,也還有下次。我在這裡也過得很好。」

  兩兄妹這裡互相慰勉,謝瑯這裡自責得很,謝琬因為前世三十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卻還好。飯後讓人上了茶,然後等謝瑯回房後,就讓人把吳興叫了過來。

  「以後不要把家裡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跟二少爺說了。」她嚴肅地說道。

  吳興連忙睜大眼楮︰「小的沒說啊,從來都沒說過。」

  謝琬疑惑道︰「不是你說的,那是誰說的?」

  吳興想了想,說道︰「莫不是銀瑣?」

  自打寶墨被攆之後,銀瑣和吳興兩個人就負責了謝瑯的全部事務。王氏派來的那些丫頭謝琬只留了兩個在外院,幫著洗洗衣裳打掃打掃廳堂什麼的。

  銀瑣雖然不怎麼在內院露面,可謝琬知道他差事一直也做的極好,為人也很本份。

  作為二房的直系親信,他當然也收到過謝琬的叮囑,再跟謝瑯說這些話,就太不應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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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1 10:30:05 |顯示全部樓層
051 幡然

  銀瑣很快被叫到抱廈。

  謝琬問他︰「最近少爺在縣學裡怎麼樣?」

  銀瑣道︰「挺好,少爺勤奮聰明,很得夫子的贊賞。同窗們裡也十分融洽,時常在一處談學問。」說到這裡又面露得色地笑起來︰「前兒個劉夫子考校廩生們功課,全學六十人裡只三個人答出來,其中就有咱們少爺。」

  謝琬淡淡揚唇,再道︰「少年上課的時候,你們這些跟前的小廝都做什麼呢?」

  「縣學裡有給我們歇息的處所,不過有資格帶小廝的人都不太多。總共也就十五六個吧。哥兒們讀書的時候,他們有的人就出去溜達,小的則與幾個說的來的聚在一起吃茶。」

  「跟你喝茶的都是哪些人家的人?」

  「有陳家二公子身邊的,李家大公子身邊的,還有吳家大公子身邊的。」

  謝琬頓了下,說道︰「誰把二姑娘逼我喝酒的事告訴少爺的?」

  銀瑣脫口道︰「是小的……」說完他抬起頭,當看見謝琬的目光,又不由低頭抿起唇來。

  謝琬深深看了他一會兒,沉哼了一聲。

  銀瑣鼓作勇氣道︰「姑娘,小的不是故意違背姑娘的命令,而是小的覺得,少爺的心機太淺了,實在容易被人利用。這些日子小的在縣學裡跟各家公子們的小廝們呆在一塊,聽說了許多關於少爺和別的學子在一起的事。

  「因為姑娘平日裡給少爺的零用並不少,而別的人因為家裡兄弟多,並不一定有這麼多錢供他們吃喝,於是他們就時常合著伙攛掇少爺請客,少爺進學不到一個月,手上的錢就被他們哄得差不多了。小的知道姑娘不會苛刻這點錢,可是小的卻替少爺不值。

  「所以小的把府裡這些事都告訴少爺,想使他長點心眼,從這些事裡知道姑娘持家不易。也看出幾分人心險惡來。小的擅作主張有錯,請姑娘責罰。」

  謝琬目瞪口呆,她知道謝瑯入學後花銷大了,以為學堂不同了這些也是應當。故而從未曾去深究過,如此看來,倒是她錯了!連銀瑣都擔憂著謝瑯的心無城府,可見謝瑯平日裡有多好糊弄了。眼下是被同窗們哄騙,下回若是換成王氏或者謝宏,他怎麼辦?

  她在謝府的時候固然可以防範著,她若不在的時候呢?

  想到這裡便不由心下凜然,看來她只顧著怎麼對付王氏,而忘了固本了。

  她於是喚來玉芳︰「二少爺手上的銀錢,交給你去管著。」想了想。又交代道︰「府裡有什麼事,也別瞞著他了。」

  終歸她要做的事很多,如果沒有謝瑯的支持,她肯定不會進行得那麼順利。她也不可能每到有事情需要他的時候,才臨時告訴他。那樣反而費不少功夫。再說二房如今對外仍稱是謝瑯當家,面對他們的產業逐漸有起色的狀況,如果謝瑯仍然一副不食煙火的模樣,如何能讓人信服?

  何況,她馬上又要有番動作。

  玉芳很高興︰「奴婢一定侍候好二少爺!」

  謝琬少見她這麼高興,卻也沒有想別的,轉頭又看著銀瑣。和聲道︰「我加你一兩銀子的月例,少爺那裡有什麼事該提醒的,你就提醒提醒。」

  銀瑣也很高興的磕了頭,此後自是更加盡心地侍侯謝瑯不提。

  五月裡粽子初初飄香,謝榮調進翰林院任編修的消息就傳過來了。雖然還在謝騰夫婦的孝期,但基於半年熱孝已過。於是如前世一樣,謝啟功還是請了戲班子,連唱了三日大戲。與謝府有交情的人家都請過來了,阮家黃家何家以及王家,還有縣裡有身份的一些老爺夫人。

  這其中便也有余氏和齊如錚齊如繡。

  余氏正好想念謝琬。齊如錚又極想與謝瑯說話,開戲第二日便就駕車過府了。謝琬提著裙擺趕去二門迎接,哪知道同進門的除了齊家人,後面還有任家的兩輛馬車。

  任老爺任致遠和夫人都來了,還有四姑娘任黛,然後就沒有了。

  余氏見謝琬怔在二門下,笑著將她摟過來道︰「半路上剛好遇見任夫人他們,快快來見過。」

  謝琬禮貌地上前見了禮,然後引著眾人往正院裡去。

  黃氏聞訊已經迎出三門來,她今日穿著玫瑰色遍地金的襦衣繡裙,頭上插著三四支金釵,顯得珠光寶氣,十分喜慶。

  到了三門內,謝棋穿一身粉綠色素紗衣裙,溫婉地站在廊下等候著眾人。

  「棋兒見過任伯父,任伯母,見過舅夫人。齊表哥齊表姐好。」

  任夫人數月不見謝棋,眼下見她恍如換了個人似的,不由得露出幾分驚呆之色。

  任黛才只有八歲,見狀笑嘻嘻跨過門沖謝棋道︰「今兒我三哥沒來,你要失望了!」

  任夫人聞言大窘,連忙喝止了任黛,與黃氏說笑著進了正廳。

  正廳裡謝葳也是一身簇新陪王氏在廳中等候。

  王氏對任家母女十分熱情,對余氏母女卻只笑著寒暄了幾句便不再理會。謝葳倒是甚會察言觀色,見得余氏母女只謝琬在旁,便就過來找齊如繡說話。余氏不稀罕在這裡受王氏的怠慢,找了個由子便牽著謝琬回頤風院來。

  「這頤風院我只聽說不錯,卻還只是你父母親成親的時候來過一回,不料如今你們兄妹搬回來,又落到了你們手上,這真是太好了。」

  余氏進了院子層層打量之後,欣慰地說道。

  謝琬搖著她胳膊︰「好不容易來了,今兒歇一夜再走。如今我們住的地兒多的是,用不著管別人。」

  正說著,謝葳與齊如繡相互挽著走進來,笑著接話道︰「是啊,舅母就留下來住一晚罷,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再說,我這裡也與繡姐兒一見如故,您這麼著急忙火地回去,我可要幾時才能再見到您們?」

  余氏雖然對除二房以外的謝家人沒丁點好感。可面對謝葳這樣的女孩子,她倒也冷不起來。「大姑娘是什麼身份,我們家閨女粗生粗養長大的,知道些什麼?大姑娘莫要笑話她見識淺薄就好了。」

  齊如繡嘟著嘴。

  謝葳愈發挽得她緊了。笑道︰「舅母還說繡姐兒淺薄?她都會照著曲譜填詞了,我還連詞牌都在學。您說說我們河間府,幾個女子家有這份能耐?要不是舅母是自家人兒,我可要疑心舅母是在說反話笑話我了!」

  齊如繡一生甚好詞曲,於音律上也有涉獵,後來的丈夫就是因為於詞曲上有見地而與之情投意合的。

  謝葳半嬌半嗔地這麼一說,余氏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了,原先那份恨屋及烏的成見頓時也消去了不少。

  「怪道我們琬姐兒回回都跟我說三奶奶和大姑娘人最賢慧最和氣,待她跟親女兒親姐妹似的,如今看來。竟是半點不假。光聽你說了兩句話,便連我也喜歡上你了!」

  謝葳索性走上去,「既這麼著,舅母就賞了這個面子給我,今兒在這裡住罷!」

  余氏呵呵笑著道好。這屋裡沒有外人,一屋子老小幾個,說著話倒是也十分自在。

  吃過午飯,齊如繡與謝葳一道聽戲去了。她們年歲相當,到底投機的話題多些,謝琬在她們面前,就總被她們當小孩子看待。雖然實際上在謝琬眼裡,她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小孩子。

  余氏因為不想踫見王氏,所以留在頤風院歇息。

  謝琬前世折子戲看得太多,也沒太多興趣,但是因為聽說王安梅也隨著母親賀氏過來了,也想著去瞧瞧。陪著余氏說了會兒話。見她神情漸懶,知道是睡意上來了,便就悄聲出了房門。

  到了前院,就聽玉雪在和什麼人說話。

  出了穿堂一看,原來是任黛來了。

  任黛今年才八歲。論起來比謝琬還小一歲,但是聲勢卻比謝琬強多了。

  她叉腰指著玉雪︰「……快告訴她在哪裡!」

  玉雪一臉無奈,溫聲道︰「我們姑娘在陪舅夫人午歇,任姑娘有事不如晚些再來。」

  「不行,我現在就要跟她說。晚些我就要回去了!」任黛跺著腳,有些發急。

  謝琬慢慢地道︰「任姑娘找我有什麼事?」

  二人同時看過來。任黛邁著小腿沖到她跟前,伸出胖乎乎的手指頭指著她︰「你為什麼跟我哥哥說那些話?你知不知道把他氣成什麼樣子啦?」

  原來是為這事。

  她覺得這任家人可真不聰明,自家兒子被小姑娘鄙視,也就是自家幾個人感到忿忿不平而已。傳出去還不是丟他們的臉?要是她,就肯定半個字也不往外吐露。何況,她有這個能耐讓他氣到如今嗎?

  她說道︰「姑娘太抬舉我了,我跟他認識到如今才不過半年,見面也不過兩三回,怎麼就有能耐氣得他怎麼樣?要氣,也肯定是為別的事氣。」

  任黛漲紅了臉說道︰「就是你!我聽于嬤嬤說的。」

  謝琬笑道︰「姑娘會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說的不相干的話,而生他的氣嗎?比如我今天說,任姑娘你今天頭發亂了,或者說你這身紫色衣裳跟你的膚色不合適,你會氣我氣到幾個月還放不下的地步嗎?我跟你哥哥說的話,也都是類似這些話。」

  任黛愣住,指向她的那根手指也漸漸軟了,整個人陷入了沉思。

  謝琬搖著團扇,越過她去了戲園。

  戲園子搭在藏書閣那面的大門內,門內的空地上擺滿了桌椅,而大門敞開著,外頭的百姓站在門外石獅子處也同樣看得到。

  如今裡外都擠滿了人。謝琬站在槐花樹下,目光找到王家人坐處,只見來的女眷是兩名年輕婦人,還有兩名姑娘。婦人應該就是王耿的妻子賀氏,以及王發的妻子符氏。姑娘模樣的自然就是王安梅與妹妹王思梅了。

  謝琬打量著明顯年長的王安梅,只見瘦削身材,眉頭微蹙,雙唇緊抿,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談不上漂亮,但是也還清秀,若沒有那裡的缺陷,嫁個殷實人家還是不成問題的。

  如果羅矩所打來的消息不假,王耿在把王安梅踢出家門不成之後,肯定還會再想別的辦法。像這種連自己骨肉性命都不顧,卻要遷怒於她身上把她關起來餓死的人,跟畜生有什麼分別?如果不是他,王安梅會來到這個世上麼?

  一個人品行不端可以說是逆子,可是天生有缺陷卻不是她的錯了。

  得找個機會問問王安梅,願不願意嫁給趙家大少爺。

  今兒趙貞夫婦抹不開面子,也來了。

  她往趙夫人坐處掃了眼,搖了搖團扇,又在一襲清風裡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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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1 10:30:19 |顯示全部樓層
052計劃

謝琬帶了吳媽媽和玉雪去參加王家舅太爺的壽宴,讓羅矩趕車。

王老太爺原名叫做大牛,王氏嫁進謝府之後,王大牛便請村裡老秀才改名叫做王犇。

王犇其實是散壽,按傳統不須大操辦。但是王家出了個做翰林的能幹外甥,王犇哪裡按捺得住這份興奮之情?深怕鄉下人不懂翰林院是什麼地方,翰林院編修又是個什麼地位的官員,於是決定借著生日之際,詔告一下鄉里。

王家因為在田莊上,場地很是開闊。

謝啟功自恃身份,當然不會來參加這樣的宴會,王家除了是謝府的親戚這層身份外,跟一般的小地主沒什麼兩樣,結識的人除了附近的地主,連鄉紳也不識得兩個。但是隨著謝榮的高升,於是今日連縣裡衛所的兩名百戶都攜禮來了。

謝琬她們一來,整個王家村就熱鬧起來。

王犇的妻子劉氏也是莊戶人家出身,因為做慣了家活,雖然年過五旬,但腿腳很是敏捷。領了謝琬這班小姑娘到偏院,便一溜煙沖到正房去招待王氏與阮氏黃氏,又吆喝著兒媳賀氏快些端茶倒水遞帕子。

賀氏好歹是個少奶奶,王家也不是沒有下人。劉氏平日裡吆喝慣了,當著謝家人雖然極力地裝著斯文,轉背便就忘了。她在前院一出聲,整個王宅便都將她的話落在耳裡。

王安梅姐妹在小偏院陪著謝家三位姑娘。聽得劉氏那麼吆喝,王安梅的臉色就有些尷尬。謝葳是大家閨秀,自然裝作沒聽見。謝棋被王思梅拉著說話,也沒注意。只有謝琬張大著嘴巴望著窗外,模樣讓人難堪得緊。

王安梅站起身來,推說去拿些瓜果走出了門外。

到了門外無人處,想起平日裡家裡人對母親的輕視竟全是因為自己,就連這樣的日子當著外人也不肯替母親留半分臉面,便不禁悲從中來。

「大姑娘怎麼了?」

後頭忽然有人問起。

王安梅連忙抹了把眼淚回過頭。只見是個三十多歲的微胖婦人,她認得是謝琬身邊的吳媽媽,遂勉強扯了個笑道:「沒什麼,就是出門遇上風沙迷了眼。吳媽媽這是要上哪裡?」她看著她手上的粉彩茶盞。

吳媽媽歉然一笑。說道:「我們姑娘自小有個毛病,出門在外定要帶自己慣用的茶盞。方才丫鬟們沏的茶她竟然不肯喝。這不,我看看哪裡有開水,另外再沏杯茶給姑娘。」

王安梅回想起方才目瞪口呆望著窗外的謝琬,心下又有些不是滋味。

想不到那麼樣一個人兒,連掩飾下心情、照顧一下別人的感受都不懂,日子卻過得這樣講究。她能夠這樣,也是自小讓父母兄長寵的吧?雖然如今父母親都死了,可她也還是有疼愛她的哥哥護著。

而自己呢?除了母親,沒有一個人對她有過好臉色。可是母親壓根連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沒有,又怎麼保護她?就連自己的親妹妹,也時常不忘對她冷嘲熱諷。如果不是得了這樣難以說出口的缺陷,家裡人深怕傳出去丟臉,只怕早就把她扔了吧?

說起來。真是同人不同命。

心中感觸萬千,竟就忘了挪動腳步。

吳媽媽也是有閱歷的人,看她這樣的神色,心裡也摸到幾分。便就把語氣放得更緩更柔和,說道:「姑娘像是有什麼心事?」

王安梅慌亂地別開目光,搖搖頭。

吳媽媽微笑道:「姑娘真真是好一個清秀如水的小人兒,我一見姑娘這般。就禁不住心生歡喜。」

論地位,謝府比王家高了不知多少級,王安梅雖是姑娘,可吳媽媽說出這話來,也不算罔顧身份。

王安梅心中更如刀絞似的,把頭垂得更低。

吳媽媽忽然掉轉了話頭。問道:「不知道沏茶的地方往哪裡走?」

她這才抬起頭來,頜首道:「在廚房那頭。我帶您去。」

吳媽媽倒了茶回來,謝葳已經出去了,王思梅在陪著謝棋下五子棋。

謝琬坐在炕沿上,無聊地打量桌椅上的雕花。見吳媽媽進來,遂起身道:「我去凈手。」走出了房門。

吳媽媽放了茶跟出來,到了小偏院後方芭蕉樹下,她打量著四周,壓低聲道:「試探過了,看模樣被王家人欺負得緊,跟王思梅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而且我還瞧見,她衣領處有兩道新傷,像是被藤鞭打傷的模樣。」

內宅裡呆慣的人,是鞭打是棍傷或是燙傷,一眼就看得出來。

謝琬點點頭,沉吟了一下,說道:「你想個辦法,讓她呆會兒幫我個忙。」

既然要接近,總得要有個由頭,她跟她年歲差得多,不像謝棋與王思梅,很容易就能走到一塊。兩廂要搭上關系,就得動點心機。雖然也可以直接讓吳媽媽暗中去問她的心意,可是因為她是王家的人,謝琬可不只是要把她嫁進趙家這麼簡單,所以必須得步步為營。

不過有吳媽媽和玉雪在,這些都是小事。

中午吃飯的時候,姑娘們共一桌,謝琬把湯潑在衣裙上了,坐在左側的王安梅自然當仁不讓地起身幫忙擦拭,又帶她進屋裡換衣。謝琬感激不盡,一再道:「王姐姐真是好人,竟然把你的帕子給我擦手。你下次來府一定要到頤風院來找我,我把它洗好還給你。」

王安梅連忙擺手:「不必了,不必了。」只是塊尋常帕子,哪裡值得她大小姐這樣記著。

謝琬卻小心地將那帕子折好交給玉雪,然後直到臨上車還保證會把帕子還給她。

王安梅自然不會把她的話當真。人家是天真爛漫的謝家小姐,若是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怕逃還來不及,又何必費心思與她攀這交情?王思梅繼續再三天兩頭地往謝府裡跑時,她也依然悶在自己的房間裡做針線。

可是她不去謝府,謝琬這裡卻會讓人上王家村來找她。

沒過幾日,玉芳就奉謝琬的吩咐送回了她的帕子,為了答謝,另外又送來了三條她親手繡的錦帕來。

王安梅執意不肯收,玉芳道:「不過是幾塊帕子,我們姑娘拿親手繡的相送,也不過是表達一番想與王姑娘結交的心意。姑娘若是不收,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王安梅踟躕不已。

玉芳又道:「我們姑娘還說了,她知道姑娘處境艱難,只怕平日裡也沒什麼朋友,便交代我轉告王姑娘,沖著王姑娘那日的好,你這個朋友她是交定了,若是你有什麼話要帶給她,只要把話捎到城裡李子胡同的茂記綢緞鋪去就是。」

王安梅有些驚慌莫名。

她本以為謝琬就是一時心血來潮,在城裡呆久了,突然到了鄉下這麼樣的地方,認識了她這麼樣的人,感到十分新奇,所以特別留意而已。沒想到她還能說出「姑娘處境艱難」這樣的話,這是表示她知道了什麼麼?

「三,三姑娘還說了什麼?」她喃喃地道。

玉芳笑道:「我們姑娘還說,世間之路多有坎坷,哪有事事如意的?我們姑娘說她與王姑娘你其實有惺惺相惜之感。」

王安梅目瞪口呆。她沒有讀過書,但是也聽得出這文縐縐的話裡出來的意思。

惺惺相惜,那是說明她其實並不嫌棄她麼?

玉芳走了,王安梅拿著那幾方帕子坐在床沿,務自還沉思了許久。

不管怎麼樣,禮尚往來,謝琬既然繡了帕子送給她,那自己若不表示點什麼,就太說不過去了。

她記得謝琬個子雖然不矮,但骨架較細,於是照著自己八九歲時的舊鞋長短,納了兩雙厚實的冬鞋送到了李子胡同,同時還有一籃子披著白霜的柿子。

謝琬收到後,隔不得多久又畫了幅她的畫像放到李子胡同,叮囑等王安梅再來時,把它交給她。

王安梅看到自己的畫像臉都激動得紅了。

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給她畫過像。她自己打記事起就從母親口中得知了身上的缺陷,自此覺得天地坍塌,是以更是想都沒曾想過。

謝琬這幅畫像雖然讓她覺得其實畫得比自己真人要美,可是卻也為她打開了一扇窗,讓她知道原來自己真的也可以有朋友。

從此以後每每進城,她總要往李子胡同來一轉,順便捎點野果和山貨給她。其實並不多,因為知道她什麼也不缺,有時甚至只是一把開得燦爛的野花而已,可是每當從羅升口裡聽到謝琬收到後有多高興時,她心裡也會跟著涌起莫明的高興。

雖然王耿還是時不時的以各種名目責打她,還是會背地裡尋找著各種各樣的買主想把她賣掉,可是人生裡因為謝琬而濺起的這點水花,讓她的日子也因此而不那麼全無念想了。

謝琬卻絕不知道自己這番有預謀的接近,會給王安梅的心靈世界帶來這麼大的變化。

她對王家人全無絲毫好感,於她來說,就是這王安梅身世可憐,也僅止於有幾分可憐而已,而並會因此憐惜她,基於她姓王,要不是對拉攏趙貞有些用處,她的同情心並不會施予她身上半分。

因為她從來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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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 接近

  「桂子坊地段不錯,姑娘如果暫時不打算經營,不如放出去收租。」

  羅升看著坐在書案後把玩著手上兩顆山核桃的謝琬,如此說道。這一籃山核桃是王安梅白日裡捎過來的,他剛才帶著它回府時半路上想起桂子坊那間鋪子,便就趁著這個機會順便提提。

  清苑州裡兩間鋪子都是楊氏的嫁妝,九月初原先的租戶已經搬了出去,羅升以為謝琬會像之前那兩間鋪子一樣很快經營起來,沒想到時間過去近兩月,還是沒有動靜。

  謝琬拿著核桃在案上滾來滾去,玩了有好半會兒都沒有出聲。羅升只當她孩子氣性上來了,便打算起身出去,她卻在這個時候開了口來︰「那間鋪子,除了做綢緞,還能做別的什麼?」

  羅升身子頓住,「那姑娘想做什麼?」

  她沉吟道︰「你覺得開米鋪怎麼樣?」

  「開米鋪?」羅升的聲音高亢而怪異,好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羅矩從旁咳了一嗓子。羅升回神看到謝琬一臉的認真,壓根不像是在開玩笑,才總算找回點了意識,問道︰「姑娘想開米鋪,南糧北賣?」

  謝琬嗯了聲,說道︰「這些日子我在想,北方氣侯乾燥冬季又長,加之京中貴族多起來,園林建設增多,許多農田都改種了桑麻果木,這麼些年南邊來的糧食佔了北方大半個市場,像我們莊子裡所產的米糧也就能供著我們自家的吃食,就是剩餘也不多。所以開米鋪應該是比綢緞生意賺頭大。」

  當然,有這個念頭主要還是因為她記起慶平四年,也就是明年,二月間朝中頒布了一道重要的詔書,要把京郊一圈擴大作為防風林。這道旨意雖然對謝琬要做的事沒有直接影響,可是擴大了防風林,那如此一來良田就更少了。所以開米鋪絕對有賺頭。

  羅升驚怔半日,訥然道︰「賺頭雖大,可是風險和投資也大。還有押貨,漕運是南北糧食運輸通用路徑。別說咱們二房從來沒有接觸過遭運上的人,府裡公中也從未接觸過,而且漕幫裡的人可不是那麼好打交道的。」

  他真想說這小姑娘是被他們慣得膽子越來越大了,旁人輕易都不敢涉水的買賣,她居然還起了心思。這漕幫說得好聽是受朝廷所允,可實際上就是伙扶了正的黑幫,他們其幫之大,其水之深,是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

  「我知道。」對於他這些顧慮,謝琬表現得相對平靜。「這些我都想過了,漕運主河是到京師,內漕運可到河間府。但是現在我缺少的是牽線的人。」

  她原先在京師也見過漕幫碼頭的人,那些人個個都會武功,行動敏捷。可不是家裡這些會使幾招棍棒的護院能夠比擬的。他們不但對一些品級低的官員瞧不上眼,一般文人更是難入他們的眼內。所以要跟他們搭上線,就只能找個他們的同道中人,或者說,同是混江湖的。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規矩。河間保定兩府雖然練武的人極多,可她一個閨閣女子,就是當面遇上也不可能跟他們結識。他們可不是王安梅。可以使點小計謀就能達到目的的。

  「那就還是先且賣綢緞吧,等我想到轍再說。」

  她將核桃丟進籃子裡,擺了擺手說道。

  有了她這話,羅升可真是整個人都鬆了口氣。他太了解她的性子了,可真怕她一根筋擰到底,非要在這個時候去跟那幫流氓打交道。雖然不見得她就此死了心。但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桂子坊的綢緞鋪於冬月初一開了張。

  因為距離州衙不遠,齊嵩也帶著同僚前去放了炮竹。謝瑯首次正式以大東家的身份公開露面,得體地宴請了來賀的賓客,並且向圍觀道賀的街坊派發了瓜果檳榔。

  而坐鎮的大掌櫃竇瑚也是齊嵩推薦的。曾經在州裡另一家綢緞鋪當過十多年的掌櫃。伙計則是在本地找的,謝琬親自看過,倒是也還伶俐,看見謝瑯過來,一個勁殷勤地端茶倒水,看見他手裡還牽著謝琬,也堆著滿臉笑給她搬糖果。

  只要掌櫃的做事穩當,底下人跳脫些倒也不怕他。

  羅矩除了每日裡幫謝琬辦私事,也要在每月底到五間鋪子裡收帳。羅升見他一來便受謝琬重用,一方面很是高興,一方面又擔心他辦事不牢,因而回回見著他便要疾言厲色地提點一番。

  申田經過這一年的鍛煉,在原先的機靈之餘,也多了幾分沉穩,謝琬開始讓他跟著張掌櫃跑採買。

  羅義還是憨厚老實,嘴上功夫沒學到什麼,但是腦子卻是練活了些。謝琬交代羅升教他識字記帳。

  王安梅這邊進展得順利,羅升再捎來一只小花貓時,謝琬決定見她一見。她讓羅升約了她初九日到李子胡同來。

  王安梅如約而至。在閣樓上見得謝琬穩步上梯,一張臉紅潤潤地,雙手交疊在腹下,透著幾分歡喜,又透著幾分緊張。

  謝琬接過玉雪手上疊好的兩件衣裳,交代他們所有人下去。然後微笑對王安梅道︰「我讓人給姐姐縫制了兩件新衣,姐姐快來試試合不合身。」

  她把衣裳推過來,展開來一看,是套針腳細密的襦衣繡裙,衣裳質地是煙霞色的軟杭綢,裙子是淡黃的月華裙,都帶著珍珠綾夾裡,正適合這個時候穿。

  王安梅紅著臉道︰「我怎麼受得起妹妹的這份禮?太貴重了。我來只是想見見你而已。」

  謝琬執意勸說,她也就從了。

  她背過身去脫著外衣,後頸上兩道猩紅的傷疤露出來。

  謝琬啊地一聲衝上去,撫著這疤痕張大眼楮,問她道︰「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王安梅兩臉漲紅,慌不擇路地轉過身避到書案後。

  謝琬定定地盯著她,漸漸地,淚水就從她的雙眼裡流出來了。

  「姐姐……」

  王安梅也哭了。

  她從來不在她面前說這些事,因為不想讓她知道她跟她之間的差距有多大。眼前謝琬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在她心裡,她的淚水則像兩只手。把她心中最後的一層防護給硬生生推倒。

  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奪路往樓梯上衝去。謝琬把她死死拉住。終於兩個人倒在地上,哭成一堆。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哭累了。

  謝琬擦干眼淚。說道︰「我多少聽說了姐姐的事,所以才說跟姐姐惺惺相惜的話。姐姐的遭遇本來就很可憐了,今日姐姐若是不把這些事全都告訴我,我是絕對不會放你走的。」

  王安梅聞言,趴在茶几上又哭了一陣,才漸漸止住。

  「你既明知我是個不祥之人,又何必來接近我?」

  謝琬拉著她的手,柔聲道︰「姐姐怎麼這麼說?祥不祥的,也不是你自己願意的。你告訴我,表叔他們是怎麼待你的?這傷是他打的嗎?」

  王安梅咬唇落淚。望著穿欞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這都不算什麼了。從我八歲時那回跌傷大腿看過一回大夫之後,他對我不是打就是罵,開始我不知道,只覺得是不是自己做錯事了。可是後來我發現。不管我多麼小心多麼聽話,他也還是對我打罵不休。

  「我也疑心他是怪我不是個男孩兒,可我發現他對思姐兒卻不是這樣。他雖然也不見得多麼喜歡思姐兒,可是從來也沒有打過她。我就去問我娘,我娘說,說我……那時我才知道,我在他們眼裡是個不祥之人。他恨我的竟是為這個。

  「其實不止是他,包括祖父祖母,二叔二嬸,還有家裡所有人私下裡都沒有對我有過丁點的好臉色。我娘是唯一在乎我的人。我從八歲起就有了尋死的心思,我娘察覺後說如果我死那她也跟著我去死,我就不敢了。

  「這些年他時刻想我從王家消失。我好幾次從他眼裡看到過狼一樣的目光,我知道他特別特別想我死掉,可是因為我若不死,他除了狠命地打我,也拿我無可奈何。而因為這事無法對外聲張。所以對外我也還是王家體面的大姑娘。

  「背上這些傷,有多年前的,也有前些日子的,他不敢在我手臉上落下傷痕,怕人問起丟了臉面,所以全打在我腰背胸腹之上,我都已經分辯不出哪些是新傷哪些是舊傷了。」

  說著她緩緩地捋起了衣袖,只見兩條縴長的胳膊上,鼓起著許許多多紅色的傷疤,謝琬縱是有心理準備,親眼目睹時也不免觸目驚心。

  王安梅跟謝瑯同年,都是十四歲,可是王安梅看起來不到謝瑯的肩膀高。縱然男女身高有差異,若是發育正常,也不至於落下這麼大懸殊。

  一個人自小承受著這麼多的苦難,難怪會對別人的一點點好處就激動不已。

  自己前世落到那樣的下場,可好歹還重活了一世。像王安梅這樣,就是重生再多次也是無用的吧?

  「我是不是很不堪?」

  王安梅抬起淚眼,傷神地看著她。

  她搖搖頭,默默拉起她的手,說道︰「若有人說你不堪,那一定是這個人本身就骯髒得可怕。」

  王安梅一笑,兩顆眼淚又滾下來。

  「姐姐,」謝琬嘆息道︰「你想不想離開王家,過你自己的日子?一輩子安安穩穩,不愁吃喝,不受責難,公婆慈善,小姑和小叔對你敬愛有加,而且從此以後,也不再讓你母親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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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 保密

  王安梅搖頭︰「我不配有這樣的日子。我也想過自己如果不是這樣,將來會怎麼樣?可是我無論再怎麼幻想,我也知道這些都不屬於我。我如果命大,便等到給我娘送終便找個地方了此殘生。若是命薄,那更是什麼也不消說了。」

  「我是說認真的。」

  謝琬看著她,眼神幽深而沉凝。這一刻,她又變回了那個冷靜果決的謝琬。「如果我保證能夠讓你過上這樣的日子,從此擺脫讓人歧視的命運,變成官戶人家的少奶奶,而且不必行夫妻之事,有子嗣之憂,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目光不容她回避。

  趙貞夫婦既然能夠對痴傻的長子不離不棄,足見得還保留著最基本的赤子之心。如果有個品貌端正的女子心甘情願地陪伴趙大少爺,他們極可能會尊重這個女子。王安梅倘若嫁過去,別的不說,至少公婆面前是絕對好侍候的。

  另外從李二順在趙府收集的所有點滴來看,趙貞夫婦另育的一子一女也都品行不錯,雖然住在福建老家,可是每月裡都會來信,而且信中也必會問候趙大少爺。王安梅過門後是不可能跟他們有利益沖突的,他們又怎麼會不做個順手的好人,寬待於她?

  謝琬對於王安梅嫁進趙家之後的日子,還是相當有信心。

  王安梅聽完她的話,卻又是歡喜又是懷疑,歡喜的是當真可以有改變命運的機會嗎?懷疑的卻是謝琬明明才這麼小,她有什麼能力幫助自己謀得一份安穩無憂的生活?而且夫妻之事四字從她口裡說出來,竟然沒有半點的不自然……

  謝琬看了她兩眼,知道她需要時間斟酌,於是揚聲叫來羅升,辦起自己的事。

  「去把這幾個月的帳目拿上來。」

  羅升依言拿上來了。謝琬筆竿子輕敲著筆筒翻著帳目,目光再也不看對面椅上坐著的王安梅,看完帳後卻是朝著羅升說道︰「今年比去年略好些。可是還不夠。我這兩日想了想。不如你去請個老練些的裁縫來,用咱們的衣料制成成衣掛在鋪子裡,看看能不能有些效果。」

  羅升行事就是太保守,每回進的綢布都是憑經驗按往年銷的好的來進。可是往年銷得好並不表示永遠銷得好。服飾這東西,也像婦人的儀容,還是要保持顏色常新。

  但是因為眼下還不到大變革的時候,羅升這邊鋪子也還是在增長盈利,所以也就暫且不去管他。

  羅升聽畢也頓覺靈台開闊,城裡的裁縫鋪不賣布,綢緞鋪不賣成衣,各有各的飯碗,這是定例,但是掛兩件成衣作樣板。卻沒人敢說不合規矩。這年頭除了擅長縫制的那小部分人,大多是看什麼是什麼,幾個人有把一匹布在腦海裡加工成一件衣裳的想像力?

  羅升點頭稱贊,遂與她商議起來︰「小的知道後街有個手藝好的裁縫娘子姓馬……」

  他們這裡說著話,仿似一旁坐著的王安梅成了透明人。

  自打謝琬坐回書案後起。王安梅就一直在打量她。

  她越是打量越是驚奇,因為從來不知道小於自己許多的謝琬居然還有這樣運幬幃幄的能力,而且這羅掌櫃還對她畢恭畢敬,目光看起來敬重而認真,絲毫沒有認為面前與她說話的是個小女孩子的模樣!

  如果說當初吳媽媽口中生活講究的謝琬讓她感到詫異,那麼眼前的她,簡直就是令她驚愕不已了!

  她是沒有見過什麼世面。可是眼前的她渾身透露出來的那股自信和沉靜,那是一般同齡的男孩子也無法擁有的吧?就是年紀閱歷大過她們許多的她的祖父身上,她看到的也只有滿眼的算計和滿腹的虛榮,幾時像謝琬這麼樣,讓人不知不覺就有臣服的意念過?

  這片刻裡,她心裡變得跟翻江倒海似的。

  她剛才跟她說的那番話。莫非是真的?

  謝琬交代完了羅升,端起茶碗來看了王安梅兩眼,喝了口之後放下茶碗才說道︰「姐姐可想好了?」

  王安梅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仿佛面對的再也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讓她無法輕怠的大人物。

  「我。我……」

  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說答應嗎?總覺得有些輕浮,怕她笑話。說不答應嗎?又怕因此葬送了機會。

  她躊躕不安,低頭絞著手指。

  謝琬淡淡一笑,給了她個台階下︰「姐姐若是答應,便嘗嘗這茶吧。今年的秋茶,雖然比不上春茶,也是不錯的。」

  說著她舉起碗來,作了個請勢。

  王安梅紅著臉坐下,便就向茶碗徐徐伸了手,將它執在手裡。卻又因為最終是答應了,也不知謝琬心裡怎麼想,一時喜一時慌地,臉色便愈加紅起來。

  「三姑娘若是真有這樣的人家,那自然是好。如果是沒有,而要特地去打聽,卻是不敢。」

  謝琬走回她身邊,說道︰「自然是現成的。但是我想,如果你要是嫁過去了,王家這樣的人家還是斷了聯絡的好。不是我瞧不起人,而是這家人是極有體面的人家,王家若知道你嫁得好,自然會想盡辦法打秋風,這樣一來不但讓你自己為難,也讓你婆家為難,好事反成了壞事。你說呢?」

  王安梅沉吟著點頭,「你說的對,其實不必妹妹說,我也不想再與王家有牽扯。我只是惦記我母親。」

  「你母親又何必你擔心?」謝琬道,「表嬸之所以會被表叔責罵,全是因為護著你。只要你在王家了,表叔放了心,表嬸自然也就安然無虞了。她將來可還要替表叔生下男嗣的呢,萬一打傷了可如何是好?」

  王家是庶民,是不可以輕易娶妾的。

  王安梅哪裡曾想過這麼深?如今聽她這麼勸說,倒是漸漸心安了。「你說的也是。這麼看來,我倒也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了。與其日夜提防著被他賣掉,倒不如我自己去尋條出路,就算不是體面人家,只要人忠厚,窮點也沒什麼。」

  她坐著幽幽嘆了口氣,忽然又抬頭道︰「不知道這家是本縣人,還是外縣的?」

  謝琬靜靜一笑,說道︰「我先保密。」

  王安梅走後,謝琬又在閣樓上坐了半晌才下樓。

  「你去告訴李二順,讓他這明日到鋪子裡來見我。」

  謝琬交代完這些事,便出了門來。

  王安梅這裡有了底,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謝琬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正要上車,門口擺攤賣桔子的一個老漢見到她,忽然間起身,雙手各抓了好幾個桔子走過來,不由分說塞到她面前。

  被打斷了想心思的她慣性地側身退開,抬頭看這老漢,躬著腰,一臉的褶子,因為臉上不安的笑容而顯得皺紋更加深刻。渾濁的目光裡既有著對謝琬這番舉動而愧疚的意思,又有著急於向她表示友好的意思。

  謝琬一臉錯愕。

  羅升忙道︰「錢哥兒,你今兒又來了。」

  謝琬覺著這老漢有些面熟,羅矩已經咦道︰「這不是那天被寧大傻欺負過的那名老伯麼?」

  他們如今私底下都管寧大乙叫做寧大傻。

  謝琬定楮看去,果然正是那天賣芋頭的老漢,連忙卸下防備,微笑道︰「願來是您。」

  錢老漢沖羅升父子憨憨地笑了兩聲,然後又把手上的桔子遞過來,想來是覺得自己方才唐突了,因而聲音也有些磕巴︰「家裡種的,等了您幾天,都沒見著。很甜,您嘗嘗。」

  謝琬連忙接了桔子,抱在胸前。又不知道該不該付錢,付錢的話怕傷了人家的心情,不付錢又實在沒這個白吃人家東西的習慣。於是眼巴巴望著羅升。

  錢老伯則殷殷地望著她。

  羅升好難得看見她這番六神無主的模樣,當下笑道︰「姑娘就別推辭了。錢老伯每回進城來都要跟我問候您,還帶了他們那裡好些鄉鄰來光顧咱們鋪子生意。今兒也是趕巧,遇見您出門來,您要是連這幾個桔子都不收,只怕他今兒晚上都要睡不好覺了。」

  「哪裡話,哪裡話。」錢老漢聽到羅升記他的好處,手腳越發無措。

  錢老漢並未見過謝琬,想來之所以認得是她,是跟羅升打聽過多回的緣故。

  窮苦百姓們心地十分樸實,丁點兒的好都記在心裡。謝琬從來沒圖過錢老伯的回報,也不圖他惦記,更知道他們就是來光顧生意也十分有限,無非買幾尺細布頭,順便購點針頭線腦而已,但是難得人家有這份心意。

  像王氏母子,一個狼子野心,拿二房家財貼補前夫的兒子,一個道貌岸然,借著二房的人脈奪得官位,莫說知恩圖報,不把他們二房活吞了就不錯了。

  錢老伯跟他們相比——不,心地純善的錢老伯怎麼能跟那幫禽獸相比?

  想到這裡,她也就爽快地把桔子放進玉雪手裡,笑著道︰「那等我吃完了,再來問老伯討。」

  因為急著回府按排接下來的事,也就不能多呆了。只是在坐上車後看見他佝僂著的身子,想了想便又交代羅升︰「咱們庫房裡不是還有幾張閑置的木桌麼?往後錢老伯在門口擺攤的時候,你們就把它搬出來讓老伯放貨。這樣就不必蹲在地上那麼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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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巧遇

  王安梅這裡基本辦成,接著便是趙貞那邊。

  翌日謝琬又到李子胡同見了李二順,當面交代了一些事宜。

  三日後李二順送了信到李子胡同,告知謝琬趙夫人翌日去清泉寺上香的消息。

  謝琬琢磨了半宿,一大清早便領著玉雪玉芳到了清泉寺。

  趙夫人上完香在禪室歇息的時候,就聽到隔壁禪室傳來這麼一席對話。

  「……姐姐命苦,妹妹心裡都知道。你若是打定了主意脫離家中,我自然托我們姑娘跟二少爺在外頭替你留意這樣的人家便是。只是不知道姐姐有些什麼要求,你告訴我,我們二少爺到時也好有個主意才是。」

  「我在家中過的是下人都不如的日子,我又是這樣的情況,能有什麼要求?只要那人家為人寬厚,不至於瞧不起我便罷了。我就是當牛做馬,也是願意。」

  趙夫人聽到兩句,心下一動,就不免往屏風那頭多看了兩眼。這禪室原是間大經室,如今用屏風隔開成了讓香客女眷們稍事歇息的地方。那頭人說話聲音雖低,如此也一字不漏地傳到了耳裡。

  只聽得那頭低泣了片刻,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姐姐既這麼說,那卻好辦了。雖然你子嗣上無望,可世間自也有那已有子嗣的鰥夫,只是這樣,卻委屈了姐姐……姐姐品貌俱佳,如不是因為那個,隨便也能尚個好人家。妹妹真是替你委屈!」

  「妹妹快別這麼說!老天爺既然如此待我,我也沒什麼好不平的,如果真能讓我脫離家中另覓得個庇護之所,那就是我畢生之福了。我必定好生服侍相公,侍奉公婆,善待小姑,以求來世安穩。」

  「姐姐!」

  那頭兩廂又哭起來。

  趙夫人一顆心在胸膛裡猛跳,不住地往那頭打量。偏生屏風遮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清楚。

  正巧隨行的李二順前來催行,她便指著那頭輕聲問道︰「那裡面是誰在說話?」

  李二順走到門口往那頭看了眼,頓時縮著脖子跑回來道︰「是。是謝家三姑娘的人。似乎是三姑娘身邊的人遇到了什麼手帕交,在那邊說體己話。」說著他摸了摸臉上的鞭傷,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

  趙夫人看他這模樣,也猜他是被那謝三姑娘打怕了。原先不知情的時候也覺得這謝琬下手太狠,後來知道乃是李二順這張嘴造孽之後,也就對他挨的這番打不以為然了。都是規矩人家,換成她是謝琬,聽到下人在外散播謠言詆毀舊主,也會有番教訓。

  當下便就分毫不疑有它,轉而陷入了深思。

  「謝三姑娘的人……」

  李二順見狀。適時地道︰「這謝三姑娘年紀雖小,卻是甚有主張的人。都說苦命人懂事早,謝二爺夫婦過世這一年多以來,這三姑娘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就連他們二少爺如今許多事也要跟她商量。小的當初真是瞎了眼。早知道就不該去得罪她,弄得如今見了她都得繞道走。」

  趙夫人瞥了他一眼,說道︰「那你又怎麼時不時跑李子胡同他的鋪子裡去?」打量他私下裡那些事她不知道似的!

  李二順如受了莫大冤屈似的,睜大眼道︰「太太可誤會了!小的去那鋪子裡乃是找羅升羅掌櫃,夫人難道不知,不知小的心裡一直惦記著玉雪麼……」說著他低了頭下去,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樣子。

  本來就沒怎麼理會這事。要不然早就出手治他了,眼下聽得他說的合情合理,趙夫人也就笑了笑。因為長子的終身殘疾,她對下人一直都很寬厚,生怕自己管得狠了損了德行,轉而報應到長子身上。

  長子就是她一塊永久的心病。當年如果不是為了替趙貞送盤纏趕赴任上。她帶著才兩歲的他在路上染上風寒而耽誤了醫治,他又怎麼會落得如此可憐?

  他病了多久,她與趙貞就內疚了多久。如今眼看著兩人都不年輕了,次子和幼女也都將有自己的小家,誰也不知道他們還能再照顧他多久。她是多麼希望能找到個合適的人接她的手,來照顧他一生!

  想到這裡她黯然嘆了口氣,不免又往屏風那頭望去。

  那邊已經沒有了聲音,約摸是人已經走了。

  從她們的話裡聽來,年長的那女子似乎身世淒苦,而且無法生育。

  對趙家來說,生不了孩子這不要緊。身世淒苦之人一般也耐得住寂寞。又聽到那「妹妹」說她品貌都過得去,那麼既然人品不錯,應該就表示是清白之身。只要是清白之身,且又能定下心呆在趙家,再加上又是謝家姑娘身邊的人,知根知底的,就已經合適了。

  如果連鰥夫她們都可以考慮,那她的兒子……至少,她可以給她安穩無憂的生活,給她體面的身份,給她關愛和體貼,也可以成為她此生的依靠……她覺得她需要的,和剛剛那女子口中所需要的,她們彼此竟然都可以給到對方!

  「二順……」

  她下意識地喚出口。

  李二順走上來︰「太太有什麼吩咐?」

  她臉上忽然現出了兩分赧色,端起茶來裝作喝茶,說道︰「謝夫人最近還沒有送禮過來?」

  ……

  夜裡謝琬正在折紙鶴玩,羅升急匆匆跑進來。

  「姑娘,李二順來消息說,趙夫人回了咱們太太的禮,並說趙大人就要進京述職,趁著眼下還不忙碌,明日起要在縣裡各大戶間要走動拜訪,以感謝這三年來的關照。這頭一個來的就是咱們府!」

  謝琬站起來,笑道︰「這是好事啊!」

  羅升訥然道︰「姑娘不擔心太太把李二順與咱們之間的事告訴趙夫人麼?」

  謝琬揚唇道︰「你以為趙夫人進府真是來拜訪太太的麼?她是來找我的。而且,就算太太真的把這事告訴她,又有什麼要緊呢?趙貞要走了,我就是再算計過他也都成了過去,太太在這當口說這個不是自找沒趣麼?關鍵是,李二順在趙府這半年可不是白呆的,趙夫人會相信她嗎?」

  羅升頓了半日,才恍然點頭︰「原來早都在姑娘算計之中。倒是小的多慮了。」

  翌日早飯後,趙貞夫婦果然進府來了。

  卻並沒有直接找謝琬,而是在與王氏聊天的時候悄聲使喚了個丫鬟過來。以聽說二房裡做著綢緞買賣,想光顧他們生意的名義,想請謝琬陪著上鋪子裡做個參謀。

  謝琬對趙夫人思慮周全十分贊賞。用這樣的名目,不但看上去合情合理,就是外人看見也疑心不到什麼,而且用挑綢緞來遮掩耳目,說到一些私事來也顯得十分自然。

  兩廂定在後日。

  這日上晌謝琬才到鋪子裡,趙夫人後腳就到了。

  謝琬很喜歡她這樣的迫切。

  她從容地上前拜見,並引她溜覽了一遍店裡的綢緞,略略介紹了幾句,然後將她迎上閣樓。

  「不知夫人喜歡什麼樣的衣裳,是夾棉,還是斗蓬,或者裙衫?如果沒有合適的,呆會兒可以再到柳葉胡同那邊鋪子再看看。」

  謝琬一面攤開羅義擺在案上的二十幾色綢布,一面說道。擺出來的綢布都是實用而且如趙夫人身上衣裳一樣淡雅的花色,這說明,在進門到現在,這個九歲的女孩子,一直都在不動身色地打量著她。

  在謝琬淡然若素地做著這一切的時候,趙夫人一直在打量她。她姿態從容動作嫻熟,就像是個處理了多年庶務的老練的持家人,但是眼楮和臉上又不見世故,更多的是種放在任何年齡段都顯得很合適的沉靜,。

  趙夫人觀察得也很細微,直到真的從她身上找不到半點無知和輕狂的痕跡時,她唇邊便漸漸浮起抹滿意來。

  世間幼年失怙的人多得是,多數人總會在悲痛中煎熬一番才會選擇是爬上岸來振作,還是繼續沉溺,可是能夠像謝琬這樣年紀小小卻並沒被災難打倒,卻以極快的速度從逆境中站立起來、著手學習家務的人實在不多。

  想起自己的來意,又想起當初王氏攛綴她跟她幹的那些腌髒事來,趙夫人不免有些心虛。

  想不到當初為了長子的婚事去算計他們,如今同樣為了長子的婚事,又要反過來求他們。因而,說話的語氣也就不覺地謙和起來,就像嘮家常似的,把謝琬當成了尋常的女孩子,說將起來。

  「只是我做幾身夾衣,然後給我們老爺制兩身直裰,——到底準備回京述職,總要穿得像樣點。」她壓下心底的難受,溫婉地笑著,撫著手下滑膩的絲綢,說道︰「然後,也給我們大少爺制兩身新衣,他喜歡穿新衣服,而且他個子高,穿著也好看。」

  說到這裡,她唇角的笑容就顯得有些勉強起來。

  能夠幫著管理庶務,自然是個心細如髮的人。謝琬很自然地留意到了她的神情,略頓片刻,便就說道︰「趙大少爺今年應該有二十多了吧?」

  「二十四了。」趙夫人點頭,目光裡涌出絲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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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 成事

  謝琬似乎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等趙夫人說話,她又忽然道︰「那該許親了才是。」

  若是別的人,對方明知自家兒子是這樣的情況,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八成就翻臉了。但是這兩廂都是有心人,這話明明就是個契機,又怎麼會讓它真的引出什麼不快?

  趙夫人攥緊了手絹子,就道︰「就是沒遇上有合適的。」

  說完她臉上又有點發熱。

  謝琬是個年方及九歲的孩子,跟她說這些會不會顯得自己太為老不尊了?想起來之前趙貞也打她的退堂鼓,覺得這事太不靠譜,可是她打心裡真的不想放過這個機會,那廟裡說話的女子是個丫鬟,她總不可能去找個丫鬟來說道吧?除了找謝琬,能找誰呢?

  她覺得等這事過後,打死她也不會再做這種跌份兒的事了。

  謝琬卻仿似分毫都沒留意她的尷尬,而是咦了聲說道︰「說到這個,我記得前幾日玉芳跟我說起,她有個幼年的好姐妹正要找這麼一戶人家來著,也不知找到了不曾。」

  趙夫人兩眼發光,激動地道︰「當真?那煩請姑娘幫著問問唄。」

  謝琬道︰「您稍等。」然後把玉芳喚上來,拉到裡頭屋裡說話。

  隔片刻兩人出來,那叫做玉芳的丫鬟便朝自己走過來,行了個禮,說道︰「回夫人的話,奴婢的姐妹還沒有找到夫家。只是她是莊戶出身,而且身世也可憐,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大少爺。」

  趙夫人聽得這麼說,立時整腔血都活起來了。她握著扶手,好容易才穩住心神,控制住了情緒說道︰「出身模樣什麼的都不限,只管要能夠真心實意地待駒兒就好!」

  趙駒這個樣子,不必想那夫妻之事,照顧人說起來容易。可哪個正值韶華的女子做得到死心踏地守活寡呢?一年兩年容易,三年五年也容易,怕就怕八年十年之後,她正值風韻之時。熬不住要離去。

  當初王氏跟她說起王家那姑娘時,她也沒指望過她會守一輩子,只覺著就算熬得十年二十年,也好過從來沒有。

  「這點您放心。」玉芳咬著下唇,看了眼旁邊的謝琬,為難地說道︰「我這姐姐,她,她——唉,夫人,我還是悄悄與您說罷。」

  等到趙夫人首肯。她便湊近她耳邊說道︰「她是個石女,一輩子都不能人道。」

  趙夫人聽到「石女」二字,頓即如冰凍在了那裡似的,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玉芳局促地道︰「我都說了她配不上大少爺,夫人就當奴婢不曾說過吧。」

  說著扭身便要往樓下走。

  趙夫人忽地一把將她拉住︰「你說的可當真?」

  「如有一字虛假。天打雷劈!」玉芳指天發誓。

  趙夫人心裡的喜意如狂潮一般涌上頭,涌上四肢。

  石女!既是石女,自然就連最後這點顧慮都沒有了!天下既有這樣的人,而且老天又把她送到了自己面前,她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她眼眶發熱看著上方,雙手合十朝著西方默念了三聲「阿彌佗佛」。一定是昨日上清泉寺去,菩薩顯靈了!要不然怎麼會剛好在她上完香後就聽到了她們說話呢?

  她多麼慶幸自己來這一趟。要是聽了趙貞的話,她真的就錯過這樁天賜的好姻緣了!

  「三姑娘!」

  她印了印眼眶,轉過身來走到謝琬面前,「看來這也是緣份,玉芳所說的這個女孩子,我十分滿意。你能不能找個機會把她帶到這裡來讓我見見?我知道這種事要把你姑娘家牽扯進來很是不好。可是成就一樁姻緣也是功德一件,菩薩會保佑你的!」

  她真誠地說。

  謝琬也真誠地笑道︰「夫人放心,我素有成人之美。三日後此地,夫人來看人就是了!」

  半個時辰後,趙夫人挑了十來匹綢緞。心滿意足地登車離去。

  剩下的事情就容易了。

  謝琬轉身便叫來羅升,交代他上外頭找兩個面生又辦事活絡的人充當人牙子,用三十兩銀子將王安梅從王耿手上「買」了過來,抬到清苑州裡申田早就賃好的一處宅子裡。

  王安梅從此與王家再沒了干系,賀氏則暗地裡從女兒口中知道她是要嫁出去,所以並沒有過份悲傷。又怕自己做不出來難過的模樣讓人起疑心,便假稱回娘家去而避開了這一幕。

  三日後申田把改名為玉玉春的王安梅送到李子胡同來見趙夫人,趙夫人十分滿意,問長問短,並給了只鐲子當見面禮,又當即在鋪子裡扯了幾色綢緞,給她制新衣。

  又商議起婚嫁之事。

  趙駒這副樣子,自然只能一切從簡。王玉春沒有娘家,趙夫人便委婉地拜托謝瑯謝琬做為她的娘家人,玉芳雖然與王玉春對外稱姐妹,可以趙家的身份,總不能與個下人攀親。假稱為謝家二房的遠房表親,無形中體面得多。

  謝琬當仁不讓,收下趙家的八十兩銀子聘禮,再加了二十兩進去給王玉春置辦嫁妝。

  作為娘家人的謝琬自然免不了要與謝瑯往趙府走動,一來二去,趙貞與謝瑯便從城中世家望族的少年郎們聊到了科舉,再從科舉聊到了仕途經濟,去了趙府走動了十來回,趙貞已經有意無意考校起謝瑯的學問。

  與此同時,趙夫人與謝琬的交情也在飛速加深。

  趙夫人發現,九歲的謝琬其實就是個小大人,無論什麼事情只要跟她一說,仿佛都變得容易起來,且她總能想到人家所想不到的事,為這樁婚姻而避免這樣那樣的後患,她的從容鎮定不是假的,她的慧黠靈動也不是假的,甚至連她偶爾流露出來的,仿似男兒氣的英朗和果決也不是假的。

  她覺得,這樣的謝琬就像是個朋友,難怪世間有種人被稱做忘年交,她想她與這謝三姑娘,應該也可以稱作是這一種罷?

  於是,趙夫人此後再有什麼事情的時候,就不是過問,而是商議了。

  趙貞夫婦因著這件事,因著謝瑯兄妹,對謝府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

  而等到王氏知道這些事情的時候,已是趙貞即將回京述職的前一個月,趙府派人送來婚帖之時。

  趙家的婚禮定在臘月冬月廿八,迎接的隊伍直接開向黃石鎮二房宅子。謝琬謝瑯作為趙家大少奶奶的娘家人,主持了一切事務。謝瑯第二次以謝家二房當家人的身份公開露面,而謝琬也首次半公開地進入人們的視野。這場婚事進行得無比順利。

  謝趙兩家的這番往來瞞過了所有人,王氏看著趙府喜宴上被奉為上賓的謝瑯和謝琬目瞪口呆。

  有那麼一刻,面前談吐得體的謝瑯,以及大氣端莊完全不同於同齡女孩子羞澀嬌憨、甚至比謝瑯還要隱隱多出幾分沉穩氣勢的謝琬,使得她竟然有了絲莫明的危機感——

  明明她才是身份殊然的謝夫人,是本縣最有名望的謝府的當家主母,她如今走到哪裡都該是眾人目光的焦點才是,而今日位列上賓的風光既然被這對兄妹給搶去了,這一年來因為謝榮的官職,謝家地位的再度上升,她忙著適應官太太的身份的同時,是不是也忽略些什麼了?

  王氏默默吃完喜宴,回府後自有一番思量不提,這裡謝琬見得大事已成,也準備把正事擺到明面上來。

  謝瑯因為臨到事成才知道王玉春就是王思梅的姐姐王安梅,一直對於謝琬這番舉摸感到十分不安。

  「這趙家人也是奇怪,原先跟王氏串通一氣對付咱們,如今因為你幫了他們家大忙,成就了這樁婚事而又對你我百般感恩,合著只要誰幫趙駒解決了婚事,他們就看誰順眼,真是是非不分,有奶便是娘!」

  他一面發著牢騷,一面扇著香爐上的青煙。

  謝琬卻不在乎,「這世上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只有利益結合的關系才是最牢靠,就是他們因此沒有原則,我覺得也沒什麼要緊,反正於我們有利不是嗎?」

  謝瑯嗅了口煙中沉水香的香氣,背手轉過身來,說道︰「你覺得趙貞能夠幫得上你?」

  謝琬托著腮,挑眉看他,「當然。」

  步入十四歲的謝瑯眉眼間已經少了許多稚氣,不再動不動就六神無主了,而且時常能夠這麼樣順應她的思路與她對話。這大半年在縣學裡也使他開闊了視野,並且漸漸在那麼多優秀的學子中尋找自己的位置。

  眼下他穿著竹青色直裰,肩間圍著白狐皮圍領站在窗下的樣子,看起來可真是豐神如玉。

  「我總覺得,你比我膽子大多了。」他撫著香爐上的銅環,如此說道。

  「這一年來你實在讓我太驚訝了,驚訝到如今你就是突然跟我說想把天翻了,我也不會覺得太荒唐。琬琬,也許你才是二房的主心骨,如果二房是大海裡航行的一只船,那你就是船帆,是船舵,而我不過是那個載體,看起來龐大,可如果沒有推力,卻就如同一堆廢鐵。」

  謝琬放下手,「哥哥!」

  「我是說真的。」謝瑯回過頭,定定地看著她︰「琬琬,就照你想的大膽去做吧。就算萬一船翻了,我也會誓死保護你,不讓你落水。」

  「哥哥!」

  謝琬無奈笑著,鼻子卻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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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 游說

  隔日,謝琬上門拜訪趙貞。

  討教了幾句《論語》之後,她轉而與趙貞聊起不久後他的離任。說道︰「趙大人二十一歲入仕,至今二十二年,於社稷百姓有功勞也有苦勞,尤其在清河縣裡這三年,更是兢兢業業,愛民如子。此番進京,想必定是要高升了。」

  趙貞早聽趙夫人說過這謝三姑娘心智思維都十分老成,因而聽得她這麼說,也不十分驚訝。

  他帶著幾分長輩看晚輩的和善,含笑與謝琬道︰「老夫為官這幾十年,從不在乎他人評說,只在乎自己良心。高不高升不重要,能不能為百姓辦實事才要緊。再說了,本朝能人輩出,長江後浪推前浪,往後也漸漸是像令叔與令兄這樣的年輕人的天下了。」

  謝琬微笑︰「大人過謙了,三叔不提他,我哥哥卻還稚嫩得緊。」說完頓了頓,她又說道︰「雖然下任地方能夠更直接地面對黎名百姓,不過,如果手上的權力更大些,管轄的範圍更廣些,以大人的胸懷,不是可以更大範圍地造福百姓嗎?」

  趙貞捋鬚唔了聲,若有所思地點起頭來。

  謝琬站起身,走到他書案旁,提起一枝筆寫了個「端」字。然後放了筆道︰

  「請恕晚輩僭越,大人表字端風,裡頭這個端字既說明大人的人品,也可以看作大人對自己的激勉。大人滿腔才華,又有這麼一副體恤百姓疾苦的心腸,如果總是屈居在地方上,實在太可惜了。依我說,大人缺少的不是才幹,而是機會,如果能有這樣的機會,下面的百姓一定會受到您更多的庇護。」

  趙貞聞言站起來,側身面對書架。避開謝琬的注視。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缺少的是機會,二十多年了,從最低的九品到如今的正七品,他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只要是讓他挪挪位置。哪怕是仍然放外任,他也心甘情願!可是他沒有人脈,沒有關係,吏部那是什麼地方,是給有權有勢的人專開後門的地方!他就是不平又能怎樣?

  這就是他心中鬱結了多年的心病,一直以來也沒有人會直戳他這塊傷疤,如今被謝琬猛不丁地挑開,而且字字還頂到點上,令他頓時也有幾分難於應對了。

  「你應該多讀讀《女誡》那些,這些仕途經濟是你哥哥他們才需過問的。」

  許久。他壓了壓澎湃的心情,低頭與謝琬說道。

  謝琬一笑,說道︰「趙家也是詩禮傳家,大人怎麼也信那小戶人家‘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話麼?若是如此,京中那些勛貴和清貴士子之家的小姐。又為什麼要特地花大價錢聘請女師呢?乃至宮中的公主們,都有與皇子們一樣請夫子授學的權利。

  「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不過是小戶和見識淺薄的人家花不起這個代價,生怕把女兒培養出來,將來又被別人家撿了便宜去罷了。真正有見識的人家,是不會希望自家的女兒其實是個只懂得繡花和生孩子的廢物的。」

  她說的這些再直白不過,本朝確實沒有祟尚女子不讀書就是好閨女好千金的說法。有才無德的話,不過是先人留下來被人曲解了的。

  趙貞聞言卻不由大驚。她一個尚未及笄的孩子,怎麼會有這番見識?就算是大人教的,以如今的謝家,只怕也沒有哪個女眷熟知京師內宅之事吧?這也罷了,關鍵是她說起這番話時還一臉的胸有成竹。壓根不像拾人牙慧的樣子。

  他望著她,深呼吸了兩口氣,說道︰「你怎麼知道勛貴之家花大價錢請女師的事?」

  謝琬直起身來,「大人忘了我們家有個藏書閣?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我才發現那裡頭竟然什麼都有。什麼雜記,野史,前朝的本朝的都有。看多的書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不止這個,我還知道我出生前十年本地發生過一回旱災,餓死了數百人的事呢。」

  趙貞呆呆看了她半晌,才將含在喉嚨口的一口氣呼出來。

  ——原來如此!

  他贊賞地點點頭。不管怎麼樣,多讀些書見識就是不同些,夫人往日所說的這謝三姑娘格外懂事老練,想必就是因為喜歡讀書的緣故罷。他這樣揣測。

  想不到二房裡出了個好學的二少爺謝瑯,又有個涉獵頗廣的三姑娘謝琬。

  再開口時,他的口氣就緩和了許多。

  「話是這麼說,可終歸這些事不適合女人家談論,你就是說些琴棋書畫也比這個好些。」

  「那得看與什麼人交談。」謝琬笑道︰「若是與大人這樣身在仕途之中的人交談,自然離不開本行。」

  趙貞聞言一頓,倒是又起了幾分玩味,說道︰「那你想跟我說什麼?」

  謝琬拿起那個「端」字,吹了吹上頭墨跡,說道︰「當然是有關大人此次進京述職的事。」

  這次不等他說話,她已經接著說了下去。「大人可知道我有個表叔在六科裡頭任職?」

  趙貞眉頭一動,脫口道︰「可是那位靳永靳大人?」

  謝琬點頭︰「正是他。靳表叔在六科任都給事中,說起來品級與趙大人相當,都是正七品,雖然不管六部,但卻有監察六部之責,權力甚大。趙大人若是能有靳表叔舉薦,以您的資歷,留在京中,或者發往外地任個巡撫,應該問題不大。」

  趙貞神情僵滯,半日後終於有些動容。

  「姑娘提點的是。但是我與靳大人素不相識,如何能求見得到他?」說到此處他黯然嘆了口氣,「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吏部衙門最熱鬧的時候,舉國上下那麼多述職的官吏,誰不是削尖了腦袋往裡頭湊?我想就是靳大人府上,只怕也是茶水不歇。」

  他在清河三年,本地這些人脈關係哪裡會不知道?可就是謝琬此刻有意識地提起來,他也不覺得能有什麼用處,六科那可是皇上身邊的心腹衙門,六部裡頭辦事不力,六科給事中們隨時可以面聖舉報,就是聖上發放旨意下來,他們復核過後認為不妥,也有封還不發的權利。

  靳永作為這樣權要部門的官員,誰不會想走他的路子?

  「大人不必長他人志氣。您這不是還有我麼?」謝琬笑道。

  「你?」趙貞失笑,捋鬚道︰「怎麼,莫非你要替我向令表叔遞封舉薦信去?」

  謝琬不在意他的揶揄,只道︰「大人向來一言九鼎,我只問你,如果我讓你進了靳府,你又待如何?」

  趙貞聽她這麼說,也不由擺出幾分正色︰「我若真有機會得見靳大人,日後不管升不升官,也無論去到何處,都不會忘記姑娘的提攜之情,將終身視姑娘為忘年知己!」

  謝琬咧嘴笑了︰「這可是大人您親口說的。」

  趙貞哈哈笑道︰「自然是我說的!」

  謝琬便從袖子裡摸出封信來,「我有些日子未曾寫信給表叔和表嬸了,大人既要進京,就煩請幫我繞道捎過去。你只要說是代我捎信的,表叔家的人自會讓你進門。」

  趙貞原先只當她是說孩子話,一直說笑來著,眼下見她連信都已經寫好,而且上頭明明白白寫的是靳永二字,就是連地址都已經寫在上頭,那笑容頓時一點點凝在臉上,雙手接過來,屏息了半日才看向謝琬︰「姑娘這是當真?」

  謝琬端起手畔茶來,「大人還覺得我在說笑話麼?」

  趙貞一口氣吊在嗓子眼半日,低頭再看手上信封,那兩行字婉轉中帶著幾分蒼遒,仿若字主人一樣氣勢初顯,讓人無端地生起幾分鄭重來。

  眼下,謝琬借靳永的力量提攜他的意思很明顯,而且,很切實。

  不管謝琬多大,哪怕她只是個三歲娃娃,謝家二房與靳家的情分他是心裡有數的,只要有這封信,他必然能夠得進靳府的大門。

  他不知道謝琬這樣幫助是究竟是因為眼下兩家算得上半親半友的關係,還是因為他在清河三年所樹立的清廉形象,總之,他是真切感受到,他是真的有機會與別的官吏一樣,去爭一爭了。哪怕得不到靳永的青睞,他也都無怨無悔了。

  「姑娘如此厚待趙某,不知如何才能回報?」他沉緩地開口,語氣裡已經完全沒有了先前的輕慢。

  這不是一個能讓人小覷的女孩子,她總是能夠恰到好處地解決人的憂急。她值得人鄭重相待。

  「大人方才不是說了,要終身視我為忘年知己麼?」謝琬沖他擠了擠眼,見他滿臉難堪的樣子,於是又笑著站起身來,「不過是請大人代為送封信而已,大人就這般煞有介事,如果說到時大人真的高升,豈不是要敲鑼打鼓來謝我?」

  趙貞赧然一笑,說道︰「高不高升已在其次,有了姑娘這份莫大人情,便是最後鎩羽而歸,那也是我命該如此。趙某此後哪怕在七品任上坐一輩子,也再不會怨什麼。但是姑娘今日舉薦之恩,卻是斷不敢忘。」

  謝琬笑道︰「大人不必自謙。那我就等著您高升的佳音傳來。」

  趙貞只當她是勸慰,並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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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8 進京

  吃完臘八粥後,趙貞就準備進京了。

  本地與之有交情的人家都上門送了程儀,如此熱鬧了兩日,就定在臘月初十正式進京。謝琬直言鋪子裡缺伙計,求留下李二順。趙貞知道他們中間有點過節,眼下又承了謝琬的好意,不可能不賣這個面子。

  初十這日城中百姓也相送了半條街。

  謝琬讓羅矩駕著車在府衙門口停了停。滿門喧嘩之中倒是沒有人怎麼注意她。但是臨到要走時,王玉春忽然抱著個大包袱走過來,眼紅紅地遞給她道︰「我給妹妹做了幾雙四季鞋襪,這一走也不知道要幾時才能再見,你多保重。」

  當初臨出嫁時謝琬才告訴給她相的是趙縣令家,為此她很是驚愕了一陣,因為當初王氏替她與趙駒做媒時並不曾瞞她,如今見得兜兜轉轉回來又跟他牽在了一起,可見果真是姻緣天定。所以驚愕歸驚愕,她也很快就接受了事實,也未曾向趙貞夫婦吐露半分。

  謝琬因為從開始就把她當成跟趙貞結識的工具,因而嫁進趙家之後就把她拋在了腦後,平日上趙府時也輕易不見她出來。如今陡然見她遞來這麼大個包袱,便有些錯愕。

  「有幾雙我特意做大了些,因為估摸著你明年就該長大了。還有我看你腳背不高,所以鞋面上特意做了根繩兒,到時候你可以調整松緊。裡頭還有幾雙鞋墊,你也可以看看喜不喜歡,不喜歡也不要緊。」

  王玉春細聲細語地說著,一面說一面回憶有無遺漏的話語,神情羞澀中帶著幾分不舍,不像是與姐妹說話,倒像是與心上人分別似的。

  「你喜歡吃的山核桃和那些野花兒,往後只怕是弄不到了,等我在外地看到什麼好玩的。到時再給你捎過來……」

  她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成了一串細細的哽咽。

  謝琬低頭打開包袱,看見裡頭碼得整整齊齊的十來雙各色錦緞綴絨花的繡鞋。眼角那抹慣常的漠然忽然消去了些。

  她不是不知道王玉春心裡的淒苦。

  她待自己的異樣,不過是因為自己剛好在那個時候給了她所沒有的快樂和念想。這種感情並非驚世駭俗的那種私情,只是一種類似於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時的依賴和寄托。她相信假如她是只小貓小狗,在她絕望無依的時候帶給她了一點慰藉,她也一定會待她有如知己。

  如果王玉春不姓王,謝琬也許會看護好她下半輩子。

  可是因為隔著她的姓氏,謝琬頂多也只能施於她一抹微笑。

  「多謝你。」她道。

  玉玉春紅著臉垂下頭,轉身沒入了長巷。

  趙家的馬車駛上了前往京都方向的道路,最多明日上晌,他們就能抵達京師。

  謝琬回府後頭件事便叫來羅矩玉雪︰「你們去準備準備。後日一早我們進京!」

  趙貞一定要從七品官的位置上挪上去!

  他資歷豐富,頭腦清醒,即使成不了權要,只要推助得當,也至少能成為日後幫扶二房的一支力量。說到底。朝野上下那麼多官吏,真正有才華有作為的有幾個?有些擁有真才學,有些擅於舉賢納明,大多數人卻是只擁有三分才學,而有著七分逢迎拍馬的本事。

  相比起那大多數人,趙貞真的只是缺少一個機會。

  而如今謝琬首先需要的是一條打入官場的道路,她需要有人及時告訴她謝榮在朝中的動向和位置。以及他的關係和人脈,從而判斷該如何抉擇。

  趙貞在王氏的攛綴下出現在謝府,只怕到死也想不到居然反過來會成為她的士卒,有了出現在趙府的那張謝葳的庚帖,不管王氏怎麼解釋,謝榮只要一想到心愛的長女差點成了守一輩子活寡的趙駒的妻子。心底裡都始終會對他存在芥蒂。

  趙貞混跡官場二十餘年,這點心中自然有數。他不會寄希望於謝榮會冰釋這段前嫌。

  將趙貞推進京師,做為謝琬設置在謝榮身邊的第一道耳目,是合適的。

  說到底她並不像謝瑯那樣,那般在乎趙貞之前如何沒有原則地與王氏同流合污。是因為在他未來可能發揮的作用跟前,這些壓根就不重要。如果她能夠相助趙貞升遷,趙貞難道不會一直與她保持著友好關係下去嗎?

  聯盟的作用,就是互利互惠。縱使日後靳永仍然與謝榮同聲共氣,她也不至於全無退路。

  她這盤棋局從王氏意圖把謝瑯推向身敗名裂之日開始布起,到今日終於局面漸顯。

  這是她打入官場的第一仗,必須勝利!

  她傳下話後,因為事前羅矩他們早就有了準備,因而二話不說便就下去打點的打點,挑人的挑人。

  此去自然要避所有人耳目,否則以她一個孩子沒有大人看著,獨自上京豈不讓人驚悚?

  她以去舅舅家辭年,順便小住幾日的名義跟王氏作了報備,王氏自不能攔著。

  然後又挑了申田、羅升父子還有吳興隨行,玉雪玉芳自是要跟著。

  謝瑯雖說讓她大膽放手去做,但是到底此事非同小可,私底下很是堅持了幾日。「既然如此,我跟你一同去,也沒有你去舅舅家辭年,我反而不去的道理。」

  謝琬初初還真沒有把他打算在內,眼下聽得他這麼說,默然思慮了一番,覺得以他的性子,去見見世面也是好事,可是他們都走了,家裡怎麼辦?

  「哥哥還是留下來。你忘了王氏正對咱們幾間鋪子虎視眈眈麼?如今算來她都忍了有一年多,如今樺哥兒就要說親了,長房正是要用錢的時候,若是我們都不在,他們趁機對咱們鋪子下手怎麼辦?所以哥哥留下還有任務,就是時不時去鋪子裡走動走動。」

  謝瑯緊皺著眉一籌莫展。

  謝琬便道︰「哥哥還不放心我麼?我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也知道什麼是危險不能近,到達京師我們就住在驛館,有羅升這麼多人看著不會出事。而且此地距離京師也不過三百里,我們又走官道,簡直可以說半點危險也沒有。」

  可是謝瑯沒出過河間府,對於這樣的長途跋涉,他還是表示很擔心。

  謝琬只得說起此番進京的必要性,以及對自家未來的重要程度,才好歹把他說得鬆了口。

  十二日一大清早,羅矩就趕著車,載著謝琬和玉雪玉芳出府了。北城門外羅升父子和申田早已經雇了輛馬車等在那裡。

  兩廂一會合,便就直接奔向京師。

  與此同時,趙貞帶著家人已在河間會館落了腳,此處多是河間府裡前來述職的官吏,而且都是州、縣級別,倒是很快就敘上了舊。

  趙貞因為每日裡要上吏部登記考核,所以早出晚歸。到得終於有點空閑時,已經是臘月十四。趙夫人見他愁眉不展,便問道︰「謝三姑娘不是還托你捎信去靳府麼?這樣的好機會,你如何還拖著不肯去?」

  趙貞嘆道︰「不是我不肯去,是不知道該怎麼去。」

  趙夫人聽著有疑,他便解釋道︰「咱們雖說是給三姑娘捎信,可到底三姑娘還是搭幫給我牽線,我若是空手去,那像什麼樣子?我這幾日看這些同僚們又是人參鹿茸,又是珠寶玉器,樣樣都價值不匪,我們眼下哪有錢去置辦這樣東西?愁就愁在這裡。」

  趙夫人聽完倒是也發了愁。趙貞在官場混跡多年,雖然談不上兩袖清風,可因為一心想著升遷,一直也未曾如別人般大肆斂財,生怕言官彈駭影響了仕途,所以手邊餘錢並不太多。

  這機會就擺在眼前,卻因為個錢字做了攔路虎,難道真真是命該如此麼?

  夫妻倆相對嘆了會氣,趙夫人看著手上戒指,忽然想起來︰「我記得老爺不是還有兩塊壽山石麼?是當初在福建時下面人送的。這靳大人也是好學問的人,多半也對金石有興趣。老爺何不拿了它送出去?」

  趙貞眼前一亮,頓時也點頭道︰「正是這話!你快把它找出來,我就替三姑娘捎信去!」

  趙夫人尋得了壽山石,又拿自己平日裡裝頭面的一只小漆木匣鋪上紅絨布,仔細將兩方石頭裝了,然後遞給趙貞送了他出門。

  靳府座落在鹿鳴胡同,這片住的都是三品以下的官戶。打外頭看靳家門臉兒並不起眼,按規制建的高牆,黑漆色大門,東西長不過百丈,南北長也不過百二三十丈。

  趙貞在靳家門外站了片刻,只見車馬如流水般時進時出,但更多的是被擋在門外長吁短嘆的。

  他在街對面大槐樹下等到人影漸稀了,才下了車,揣著盒子往大門走去。

  門房見他模樣清雋整齊,又聽說是替清河謝家來送信的,便引著他進府,過了影壁後,到了二門下穿堂內歇息,才去通報。

  穿堂也還坐著有幾個人,對於新進來的趙貞都投以探究的目光。

  他也以余光打量。過不多久便有家丁過來,和藹地與他說道︰「我們大人眼下正忙著見客,只怕耽擱先生要事,便請先生把表姑娘的信留下,在下轉交便可。」

  趙貞忙起身道︰「靳大人有事只管忙。三姑娘因還有話托在下與靳大人當面轉達,在下坐坐無妨。」

  家丁聽畢,便只好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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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11 10:31:46 |顯示全部樓層
059 意料

  端端停停喝了三碗茶,眼見得日色漸暮,先前那家丁又回來了,沖趙貞躬身道︰「我們大人請先生過書房去。」

  趙貞聞言,連忙整顏肅身,隨著家丁出了穿堂。

  書房原來就在東跨院這邊靠倒座的一處清靜小院。

  家丁走到正房一道放了綢簾的門口,向內說了聲︰「清河來的趙先生到了。」

  就聽裡頭傳來道略顯疲倦的聲音,緩緩道︰「帶進來吧。」

  家丁打了簾子,趙貞低首走進,抬眼便見到書案後坐著的一人,約摸三十四五歲年紀,烏髮墨髯,一身家常的青布道袍,頭上也是拿白玉挽了個家常的纂兒,身軀往向前傾,左手搭在案上,微閉著雙眼,右手側支著案台,揉著鼻梁窩兒。

  雖然同是正七品的官,但是在他面前,趙貞卻頗有幾分自慚形穢。不要說他住不來這樣寬敞的院子做書房,也拿不來這樣瑩潤的玉簪綰髮,就說這身氣度,如果不是知曉他的身份,趙貞定要以為自己拜見的是六部裡哪位一二把手。

  想到這裡,態度就愈發謙遜了些︰「下官趙貞,拜見靳大人。」

  聽見下官二字,靳永才放開手,抬眼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片刻後他揚聲叫來先前那家丁,說道︰

  「我不是讓你把捎信的人帶進來嗎?」

  家丁連忙道︰「這位趙先生就是清河送信來的。」

  靳永目光炯炯盯著趙貞。

  趙貞彎腰下去︰「下官確是替謝三姑娘送信來的,同時也是清河縣縣令,此番因進京之便,替三姑娘代勞。」說著把懷中信件取了出來,雙手遞出放在案上。

  靳永聽得他身為當地縣令,卻為個半大孩子當信差,不由也起了幾分疑惑。他且不看信,卻把家丁揮退了出去,打量起他來。

  趙貞感覺到他的注視。不由得把腰背放下了些。

  隔了片刻,靳永站起身,拿著那封信走到靠牆擺放的座椅旁,伸手作了個請勢道︰「趙大人請坐。」

  趙貞稱謝。在客座坐下。

  靳永喚人上茶。一面展信,一面微笑道︰「趙大人想來與謝府交情不錯。」

  趙貞拱手道︰「承蒙清河縣各府上上下關照,才使得下官這三年任內治下無虞。」

  靳永點點頭,展信看起來。

  趙貞也想知道信中說的什麼,悄然打量著他的神色,但他面色如古井無波,並看不出什麼。

  片刻,靳永把信收了,放在茶案上,說道︰「這些年。謝老爺他們待瑯哥兒兄妹如何?」

  趙貞斟酌了下靳家與楊太太的關係,說道︰「當初齊家上門要領走謝家二少爺兄妹,謝老爺同意了他們提出的三個條件,然後將他們留了下來。同個屋檐下住著,只怕磕磕踫踫是有的。好在有個齊家時不時關照一二。」

  他並不知道謝榮調任翰林院編修與靳永有著莫大關係。基於打聽到的靳家當初是如何替謝騰討還母親嫁妝的傳聞,他本想把當初王氏如何攛綴他擠兌謝瑯的事情說出來,可到底讀書人搬弄口舌的說不出口,更怕說出來後反而使靳永看輕自己,平白壞了好事,便就把話又咽了下去。

  靳永端茶在手,半日後卻是嘆起來。「我表弟自幼失母,又被謝家老太太教養得性子綿軟,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原以為娶了妻生了子,又有亡母的嫁妝倚靠過活,從此可以安享太平,卻偏又英年早逝——家母倘若在世。不知又要因此送掉多少眼淚。」

  趙貞見他神情真摯,是真動容,不由也順著他道︰「謝二爺在世時下官原也見過幾面,確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如今的瑯少爺竟比二爺在世還要出色,不僅文章做得好。就是模樣也是百裡挑一。」

  靳永笑道︰「謝家人都長得好。只是男孩子模樣要那麼出眾做什麼?只要四體端正,勤奮好學便可。」話雖如此,嘴角笑意卻是不曾消去。又問道︰「琬姐兒該有九歲了吧?我看她信中一筆字倒是寫的十分有根底。」

  說到謝琬,趙貞的神情就不覺多了絲敬意,「三姑娘不但模樣好,小小年紀,見識更是不同尋常。下官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總之,大人往後若見到三姑娘真人,便可體會了。」

  靳永只當是客套話,含著笑便就把這頁揭過去了。

  趙貞見他只字不往他官職上提,心裡有些發急。卻又不好直言。

  正後悔方才不曾帶份履歷過來,也好有個搭訕的由頭,就見得他起了身,像是要送官的模樣。趙貞一眼晃到桌上朱泥裡那枚青田石的私章,再熬不住了,便就脫口道︰「大人這枚印章可有些年頭了。我這裡正有兩方福建的壽山石,但願能入大人慧眼。」

  說著他把那木匣子拿出來,將盒蓋打開放在書案上。

  靳永眉間果然起了絲興味,伸出保養極好的手將之拿出來,只見一長一短的兩塊石,質地一色的瑩滑滑膩,的確不愧為金石之中的上品。

  「想不到端風還有這樣的雅興!這樣的壽山石,在玉田齋只怕也不多見。」

  他目露微笑將之拿在手上把玩,端風兩個字吐出口,更顯得氣氛融洽了許多。

  趙貞正納悶他如何知曉自己的表字,靳永側身走到光亮處去看那石頭,他便就看到謝琬托他捎過來的信裡,一張寫著「趙貞履歷」的文書露出來。

  他這才知道,原來謝琬讓他捎來的,是他自己的履歷!

  一時間,因著她這份誠意,令得他胸中回暖,枯坐了半日而僵冷的四肢也漸漸活絡起來。

  「下官在七品官任上呆了十來年,一直未曾行差踏錯,自認也立下了幾份政績,此番既托三姑娘之福面見大人,還請大人能夠提攜一二。」

  靳永背對著他,舉起手上石頭觀沉著當中紋路,似乎壓根沒曾聽見趙貞所述,半日也未曾轉身。

  趙貞額上漸有熱意,等了片刻,咬牙再道︰「下官懇求大人能夠——」

  「這個你拿回去吧。」

  話沒說完,靳永已經回轉身,將兩方石頭遞過來,語音如方才般低緩,但那絲親近不見了,轉而成最初時的客套和疏離。

  趙貞雖然來前已有被拒的心理準備,但他那聲「端風」卻倏地給了他無限希望,眼下一顆心剛剛提將起來,卻又突然被他一語告知還是無望,心裡那股失望和沮喪就不是任何詞語能夠形容的了。

  「大人可是嫌下官的禮太輕——」

  「趙大人想多了。」靳永捋著鬚,語氣愈發緩和,唇角也勾出抹微笑來,「靳某雖然俗氣,卻沒到見東西就收的地步。憑大人的資歷,想必吏部會仔細審核起用的。琬姐兒的信靳某收到了,勞煩大人走這一趟。」

  趙貞好歹在官場多年,如今即便是為了求官,也拉不下那個臉死命糾纏。遂無語地深作了一揖,隨著掀簾等候的家丁出了府去。

  河間會館左首的日客棧,謝琬坐在後院客房裡倚窗看梅。

  羅矩邁著輕而快的腳步進來,低聲道︰「趙大人從靳府回來了,從出門到進會館,一路長吁短嘆,看來事情並不順利。」

  謝琬唔了聲,似乎毫不意外。

  羅矩等了會兒不見她做聲,便道︰「要不要投帖到靳府去?」

  謝琬直起身,喝了口溫湯,說道︰「他今日踫了壁,接下來自然還會再自己找些門路,先磨磨他的心氣兒,等過兩日他自覺走投無路的時候再說。明兒我們先去碼頭瞧瞧。」

  羅升一聽說她要去碼頭,知道她這是想開米鋪的念頭還沒打消,頓時頭皮發麻。

  京師碼頭是三教九流匯集之地,平常人無事都不去那頭閑逛,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居然要去那裡,萬一出了事,誰負責?

  謝琬卻有自己的主張。「我又不穿金戴銀去那裡晃,只裝作是來開眼界的外地女孩子,跟著家人過來玩玩,有什麼打緊?」京師裡大街小巷她熟得很,可唯獨這碼頭沒去過,這次好不容易過來了,又有開米鋪的事橫在心裡,她是不可能不過來實地瞧瞧的。

  謝瑯都拗不過她,羅升又怎麼拗得過她?更何況還有個申田和羅矩在旁慫恿。

  翌日,謝琬就與羅升扮成了一對外地前來進京做買賣的父女,趁著離京前過來見世面。羅矩扮成是哥哥,吳興和申田則是佷兒,留下玉雪玉芳在家,一路往碼頭來。

  京師積水潭碼頭距離東西南北中五城有幾十裡路遠,與京師城內完全是兩個世界。

  連通京杭大運河與積水潭的是通惠河,每天這裡都會有無數南來北往運漕糧的船只靠岸和啟航。要說京師最熱鬧的地方,此處一定是其中之一。

  除了是卸運漕糧的碼頭,積水潭同時也是漕運的總舵,所以此處不但江湖人聚集,官府的人也很多。

  這些人裡不乏前來與漕幫洽談公務的官員,也不乏趁機敲詐漕船的小吏。

  羅矩駕著馬車沿著通惠河一帶先駛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地理位置,合計了一番路線,然後在菜市附近停下,找了個麵館吃了碗麵,給了錢,讓掌櫃的幫著看住車,步行走到碼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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