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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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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8:5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五零章 紅顏多薄命

  眼見著風聲是一天緊過一天,張廷玉跟著胤禛做事,被滿朝文武大多數人厭棄著,不過同時官位也是越來越穩。

  整個一年裡的時間裡,基本就沒見消停過,也是前朝靡費太大,不然也沒有如今胤禛艱難的境地。

  去年鄂爾泰被外放了雲南布政使,今年年底時候歸京述職,見過了康熙之後,聞說顧懷袖去廟裡上香,便也來拜。

  李衛這邊自然也是加官進爵,不過他回來的日子跟鄂爾泰不大一樣,由是兩個人並沒有撞上。

  「今年查了府庫的銀兩虧空,下面的事情還算是順利。前面進宮面見萬歲爺的時候,萬歲爺說明年要授廣西巡撫……」

  鄂爾泰也是個大器晚成的,現在年紀已經不小了,他只低聲地說著話,並沒有隨處亂看。

  每年來兩次點禪寺添香油,時間不拘,想起來就來一回,這已經算是顧懷袖那些個「熟人們」所悉知的了。

  她在經堂前面,看著上面慈悲的觀音大士,隔著一道簾子,身形有些看不清楚。

  「給你的官位,你便接著,如今也與我沒什麼關係。」

  隆科多是厚積薄發,有本事,與李衛幾乎是同時去的雲南,不過兩個人陞遷的路線倒是差不多。

  鄂爾泰穿著常服,躬身站在外面,接話道:「 夫人提拔栽培之恩不敢忘。」

  「提拔栽培你的乃是皇上,可不是我。」

  顧懷袖小心得厲害,還好有張廷玉當年那些門生們給撐著,下面地方上的官員,也多有與張廷玉有故舊的,還有李衛跟鄂爾泰這裡也有一批,勉強還能算是過得去。

  若是把人得罪狠了,只怕沒有什麼好下場。

  她老覺得,張廷玉如今辦這些差事,都是雍正在後面捯飭,他一個人惹人厭惡不算,還要拉幾個替死鬼。

  不消說,鄂爾泰跟李衛肯定就是其中之一。

  鄂爾泰其實還不要緊,李衛辦的差事,可一件比一件棘手,好在這小子沒在沈恙面前白辦那許多年的事,如今也算得上是八面玲瓏,不需要顧懷袖操心了。

  她忽的歎了一口氣,問道:「如今你也算是皇上的心腹了,他這一次,可有說隆科多跟年羹堯的事?」

  如今年羹堯是越發地囂張跋扈,前一陣子張廷玉查銀,就有年羹堯等人反對,畢竟年羹堯收著下面不少人的孝敬。

  今年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查了戶部的虧空,前後折騰了許久,後面擴展到各省,本來還好好的,一查到四川,事情就有些查不動了。雍正還要用年羹堯,所以獨獨四川這邊的庫銀沒查,也是令人詬病不已,可年羹堯威重如斯,多少人怒不敢言?

  除此之外,還有耗羨銀一事。

  每年朝廷向著百姓徵收錢糧時候,難免之中有損耗,從銀錢到米糧,略有差錯乃是尋常事。官府這邊,也就很「尋常」地在賦稅之外,徵收所謂「耗羨銀」。而每年收起來的耗羨銀,實則是朝廷所規定賦稅的三四成,這些錢到不了朝廷,也入不了府庫,都入了「官」字上下兩張口裡。

  說句實在話,便是張廷玉每年除了冰炭敬之外,也要收下面人孝敬上來的「耗羨銀」。

  這耗羨銀之事,已經成為官場上人所周知而心照不宣之俗成約定,可說是弊端重重。

  前朝時候,便有人給康熙爺提議過,但是康熙爺喜歡的是盛世太平,若耗羨銀一廢,少不得朝野上下又要唉聲歎氣了。

  由此一來,這耗羨銀弊端的解決,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依著胤禛的脾氣,愛怎麼查就怎麼查,管你下面官員怎麼哀嚎,他一旦坐上龍椅,早年看不慣的事情便要一一肅清。

  耗羨銀一說肅清,收到的反彈比先前查府庫銀兩還要厲害。

  隆科多當時就在耗羨銀一事上,未與自己如今的主子爺雍正保持一致,當時張廷玉朝議回來,就跟顧懷袖搖頭。

  細細算算,近來胤禛發折子罵過隆科多幾回了,可他依舊不知收斂。

  眉頭一皺,思緒煩亂,顧懷袖沒聽見鄂爾泰說話,便道:「若是有什麼不好說的,你閉嘴便罷。」

  「夫人誤解了……」鄂爾泰不動聲色,只想起了自己進宮見雍正時候說的話,「萬歲爺這些事情,鄂爾泰並不清楚……他跟奴才說的,也不是隆科多大人跟年羹堯大人的事情,而是……」

  「怎麼?」

  胤禛近年來還有什麼事情不成?

  顧懷袖看著香也快燃盡了,心裡默唸一聲「阿彌陀佛寧安」,而後才起身。

  鄂爾泰道:「原本進去的時候,皇上是在跟人說李衛大人的事情,又言江南吏治腐敗已久,揚州三千里煙花繁華之地,鹽商匯聚,財力雄厚,指不定跺跺腳,整個大清命脈都能搖動,要找個人……去那邊看著。」

  「……」

  顧懷袖心道一句果然如此。

  她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只在簾內踱了兩步,聞著安神的檀香,有一種恍惚之感。

  誰又救得了沈恙?

  家大業大,到最後不知道便宜了誰?

  商或可與官鬥,可要跟皇帝鬥,還差了太多,太多。

  難怪鄂爾泰說的時候這樣猶豫了,這些年提拔鄂爾泰的地方不少,他也知道一點顧懷袖的事情,若說什麼都不清楚那是假話。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更不敢說。

  雍正這意思,就是要開殺戒,慢慢查的意思了。

  「萬歲爺跟你說,你今次調往廣西?」

  「萬歲爺是這樣說的。」

  「……那李衛呢?」

  顧懷袖又問了一句。

  鄂爾泰低聲道:「浙江巡撫。」

  果然還是去了浙江。

  事情要壞。

  顧懷袖直接一擺手:「沒有什麼你就退下吧,好好過個年,即刻準備著赴任,看得出他器重你,別自個兒丟了烏紗帽。」

  「謝夫人提點。」

  鄂爾泰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顧懷袖卻回頭道:「青黛,沈取今天會來,你一會兒帶他來見我。」

  「是。」

  青黛應聲而去。

  往年這個時候,顧懷袖一般都把行程告訴人,尤其是沈取,所以娘兒倆也能見著面,今年按理來說,沈取也該來。

  事實上,沈取真的來了點禪寺,可沒想到……

  青黛過了約莫兩刻鐘才回來,卻沒有見到沈恙,有些忐忑道:「剛才奴婢出去的時候,見著鄂大人跟公子見著面了。取公子說……他知道您要說什麼了,可聽了也是無益,索性不見面了。」

  聽了也是無益。

  顧懷袖一下想起去年在桐城張家大宅說的那些話。

  回頭這麼一看佛龕上供著的慈悲佛祖,她忽然覺得很諷刺。

  「既如此……咱們回去吧……」

  只要開始查江南的事情,沈恙一定逃不了。

  顧懷袖清楚,沈恙清楚,沈取更是心如明鏡。

  原以為頭一個出事的應該是隆科多,可顧懷袖萬沒料想到,頭一個遭殃的竟然是年羹堯……

  剛到雍正三年的二月,就出了一件稀罕事,天上乍現「日月合璧,五星連珠」的異象,欽天監說乃是大大的祥瑞之兆,群臣上表文恭賀說吉祥話。

  本是一件大大的好事,然而在胤禛隨手翻開年羹堯遞上來的折子的時候,卻是臉色漸變。

  當時張廷玉就在養心殿這邊候命,還要指點新進來的南書房翰林們做事,等注意到胤禛臉色的時候,那一封折子,已經被胤禛扔在了地上!

  「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年羹堯!」

  一翻開便看見那潦草敷衍的字跡,更莫說把「朝乾夕惕」寫成「夕惕朝乾」!

  殿中群臣駭然色變,齊齊俯首請皇帝息怒,可雍正只是冷笑:「去年年底他便敢叫王公大臣跪迎他入京,他是皇帝還是朕是皇帝?!年羹堯粗中有細,本是能耐妥當之人,如今字跡敷衍潦草搪塞便罷,還敢自恃己功,顯露對朕之不敬!其心可誅!」

  這聲音頗大,剛剛端著湯羹站在養心殿前面的年沉魚,手忽的一抖,打翻了漆盤,叮鈴匡啷地碎了一地。

  外頭蘇培盛可嚇著了,連忙上來:「貴妃娘娘,皇上在裡面議事呢,您趕緊請回吧。」

  大臣們都還在,年沉魚這會兒來湊什麼熱鬧?

  本來是開開心心來的,沒想到恰好聽見雍正這高聲喊出來的一句話,年沉魚如何能不心驚膽寒?

  只是年羹堯畢竟是雍正股肱之臣,這會兒雍正正在氣頭上,年沉魚到底不敢多留,又因打翻了湯碗,更沒有留下的借口。在蘇培盛勸告之下,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胤禛在裡面聽見動靜,驟然冷笑一聲。

  「你們退下吧,張廷玉留下。」

  「臣等告退。」

  一走走了一大撥人,張廷玉卻只能站定了。

  他心裡思索著,「朝乾夕惕」與「夕惕朝乾」乃是一個意思,只是朝夕不可亂,年羹堯這麻煩大了,明擺著康熙是要找他的麻煩。可光明正大找麻煩,張廷玉不覺得有什麼,偏偏從文字上面找茬兒,到底又犯了他心裡忌諱。

  有戴名世之死,就注定了張廷玉對文字獄之事厭惡至極。

  他神情沉著,像是一汪潭水。

  「前些日子有人彈劾甘肅巡撫胡期恆,只管交由六部會審。另一則,青海戰事已漸平,署理四川提督納泰抽調回京,此人心性暴戾 多有作亂之處,暫壓著他消息,待回京之中與胡期恆一起會審。」

  胤禛早已經起了心,只愁拿不到年羹堯把柄,他如今下令姿態堪稱怡然,一字一句清晰至極。

  張廷玉聽了個清楚,便領命下去辦事。

  消息很快傳出去,到年沉魚的耳中,卻跟天都塌了半邊一樣。

  甘肅巡撫與署理四川提督兩個人,都是年羹堯的親信……

  年沉魚想著,又怕自己二哥惹事,連忙寫信,叫人秘密往宮外送,要警示年羹堯一番。

  可沒想到,這一封信早已經被胤禛粘桿處的人給截獲,呈到胤禛手裡。

  前朝後宮兩相連,胤禛看著那一封言辭切切的信,也真是無動於衷,只道:「把這信,給她送回去,叫她知道知道自己身份。」

  差事是高無庸領走的,直到很久之後,他坐在一杯鴆酒前,也還記得起今日的情形。

  素來風華絕世最得萬歲爺寵的年貴妃,先是一怔,而後是一種無法置信,過了許久才轉成那不知是悲慟、哀愁,亦或者嘲諷……

  年沉魚病倒了。

  她身子本來不好,又小產過幾次,一向孱弱,如今年羹堯被雍正厭棄,她整個人也跟著憂心忡忡,從此湯藥不斷,就沒見停過。

  可那病,也從不見好。

  孫連翹為年沉魚治過幾次,卻沒想到越治越嚴重。

  「我原以為皇上會怪罪,可他聽了貴妃娘娘身子不好的消息……竟然也沒什麼反應,只說人各有命……」

  上張府拜訪時候的孫連翹,已經格外蒼老,她手上都是皺紋,再好的養顏方子,也敵不過歲月,更何況她步步為營這許多年,心機用盡,本身又不是個灑脫之人,更沒有顧懷袖那樣不聲不響就掌握了一切的智慧,她自嘲「俗人就是要多操心」,由是老得更快。

  「四月裡,年大人川陝總督之職被解,連撫遠大將軍印都叫了出來,調去了當杭州將軍,這事兒您比我清楚……」

  撫遠大將軍是多厲害的官職,如今換成杭州將軍,不過是成了個虛職。

  這還只是四月的事情,後頭雍正又下過一大堆的折子斥罵年羹堯不守君臣之禮。

  因著平日裡囂張跋扈,現在雍正一露出要正職年羹堯的苗頭,下面大小官員立刻見風就倒,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一時之間,參劾年羹堯的折子雪花片一樣飛到了雍正面前。

  因為張廷玉已經擬定過了密折奏事的制度,奏折機密性極高,也就鼓勵了下面的官員們相互告發。

  年羹堯一案,更是重中之重。

  中秋時候,圓明園之中又有宴會,顧懷袖隨口便從蘇培盛那裡知道事態有多嚴重。

  結果中秋剛過,年羹堯便被人從四川押解回京城會審,交由群臣議定罪名。

  顧懷袖知道年羹堯少年得志,難免猖狂,如今只要一閉眼,想到年羹堯,出現在她眼前的必定是當年被一箭射穿雙眼的鸚鵡。

  此人心性素來狠毒,可畢竟忘記了君君臣臣的道理,未必事情就有那麼嚴重,可……

  雍正,容不下他。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胤禛這輩子最擅長什麼?過河拆橋罷了。

  顧懷袖想著,頗為感慨,又想起宮中年沉魚來:「她在宮裡也不容易,倒是皇上……沒讓你給她下毒吧?」

  那一瞬間,孫連翹臉上有些怔忡之色,而後才忽的一笑:「瞧您說到哪裡去了?如今我不過是治病救人罷了……」

  眼神從孫連翹的臉上劃過,顧懷袖心裡思量著,卻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信孫連翹。

  可回頭這麼一想,信不信孫連翹又怎樣呢?

  即便胤禛真的叫人給年沉魚下毒,她也無能為力。

  當年那個哭著跑走的小姑娘,一朝選秀成了未來君王的側福晉,等胤禛登基,便僅在皇后之下,為貴妃,何其尊榮?可到底……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自古紅顏,多薄命。

  她沒跟孫連翹深談,只隨意說了些別的,多半還是孩子們的事情居多。

  說完了,孫連翹也就走了。

  等到她冬日裡再來的時候,顧懷袖就知道,年沉魚這輩子,也快結束了。

  九月下令抓捕年羹堯交京城會審,連著十月、十一月,北京城的雪都很大,年沉魚沉痾難愈,又抵不住冬寒,縱使那藥千千萬萬往嘴裡塞,也留不住她一條命。

  今日早晨,下了好幾天的鵝毛大雪,京城大街小巷全蓋滿了雪,孫連翹的青帷小轎剛剛到了張府門口,便有人來顧懷袖這裡通報了。

  她叫人把孫連翹迎進來,叫她坐下,卻見孫連翹表情有些哀戚。

  「嫂嫂怎麼了?」

  孫連翹歎氣道:「年貴妃娘娘,就在這兩日了。」

  笑意忽然淺了,像是湖面上漣漪漸漸平了下來,不起波瀾。

  顧懷袖面無表情,看一眼外面冬日暖陽,只道:「我怎記得……年羹堯的罪狀都還沒列出來?」

  「前朝的事情,我是不清楚,可她真的……」

  沒幾日了。

  孫連翹也不知為什麼忽然失聲慟哭起來,用帕子掩著一張臉,彷彿遇見什麼世間大悲。

  人壓抑久了,就會這樣。

  顧懷袖反而鎮定了,她道:「青黛,往宮裡遞塊牌子……」

  話音還沒落,外頭小廝便在屋前通稟道:「夫人,宮裡蘇公公來了,請您去呢。」

  心頭一跳,顧懷袖連忙放下茶盞,見孫連翹哭得淚人一樣,也顧不上她,便朝著前廳走去。

  蘇培盛從門口花幾的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滿臉都是愁容,似乎還有些複雜。

  他可是跟在胤禛身邊多年的伶俐人,從沒有過這樣為難的表情。

  顧懷袖進來便瞧見了,只道:「我家二爺不在,目今還在宮中,想來你是找我?」

  「正是呢。」

  蘇培盛見顧懷袖進來,便行了個禮:「給夫人您請安了,您吉祥。今兒奴才是帶著差事來的,宮裡貴妃娘娘,想見您一見,報給了皇上,皇上准了,還勞您走一趟,車駕都備好了。遲了,怕是……」

  遲了,怕是年沉魚便見不著了。

  先頭孫連翹才進來說了年沉魚的事情,轉眼蘇培盛就來了,以她之靈敏,轉眼便明白是什麼事情。

  那一瞬間,真是千萬愁感全奔湧上來,以至於她竟然怔神半晌。

  可很快,顧懷袖就回過神來了,她見蘇培盛在看自己,便歎了一口氣道:「總歸我還當她是個晚輩看……」

  若不是這時候實在不合時宜,興許蘇培盛能笑出來。

  張二夫人把年沉魚當晚輩看,那萬歲爺又是什麼?

  可細細想這一句話,還有當年京城裡傳得很廣的事情,蘇培盛又覺得哀戚,連忙請了顧懷袖上去。

  街道上鋪著雪,兩道黑色的才車轍印在一片雪白之中格外地晃眼。

  顧懷袖沒帶人,上了車,交代好青黛,叫她看顧著孫連翹,這才放下簾子坐進去。

  很快馬車便進了宮門,繞著皇城根半圈,而後在宮門口停下,進去之後又是顧懷袖熟悉又陌生的朱紅色宮門宮牆,次第打開的時候,顧懷袖彷彿能聽見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彷彿每一道門背後都藏著什麼怪物,要在她跨進去的那一剎那將她整個人都吞噬。

  後宮中的女人,就住在這樣的每一道門後面,一道一道。

  這其中,也包括年沉魚。

  年沉魚住在翊坤宮,僅次於皇后那拉氏的坤寧宮。

  不過自打年沉魚病後,這裡便少有人來了,更兼年家失勢,宮裡最不缺的便是踩低捧高的人,年沉魚何等高傲的心性?只怕不知被多少人作踐呢。後宮中爭鬥無止休,好人也會變壞了,壞人自然更壞。

  顧懷袖站在宮門前,彷彿已經能聞見隱約腐朽的味道。

  她忽然將目光抬起來,望著虛空高處某些點,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卻問蘇培盛:「你看見了嗎?」

  蘇培盛一頭霧水,跟著顧懷袖這樣一抬眼,雖不明白到底顧懷袖是在看什麼,可他無端端覺得心驚肉跳:「您看見什麼了……」

  「一個兩千多年沒死的老東西……」

  顧懷袖忽然回頭,這麼粲然一笑,驚得蘇培盛背後寒毛豎起來,而後才跨過了宮門,腳步沉穩,姿態端莊地直入正門。

  胤禛在廊下站著,並沒有在裡面,似乎也從沒進去過,只是站在這裡等人。

  他見了顧懷袖,左手持著的佛珠和右手端著的茶盞都放下來,只道:「進去吧。」

  顧懷袖抬步便想進去,可忽然想起自己還沒行禮,於是堪堪收回邁腳的想法,略一蹲身福了個禮,才進了宮。

  這裡是翊坤宮,後宮寵妃的寢宮。

  年沉魚身邊的宮女,這會兒已經壓不住哭聲了,那漂亮的女人坐在妝台前面,剛剛咳了一口血出來,只幽幽問:「張二夫人來了麼?」

  「來了。」

  顧懷袖淡淡應了一聲,看見年沉魚的背影,忽然想起當日在養心殿外面驚鴻一瞥時候,她與自己對望的那一眼。

  這姑娘總想著變成她,不管是這一張絕艷的臉,還是那日漸沉穩的眼神和端莊姿態……

  種種的種種,都讓顧懷袖有一種看著昔年的自己,這麼慢慢長大,又慢慢衰老的錯覺。

  天下紅顏,興許都有這樣的一條路走。

  顧懷袖從不知自己這一條路,算是艱辛苦楚,還是幸運無比,可她如今覺得,年沉魚這一條路,未免坎坷多舛過頭。

  人死之前的迴光返照罷了,旁邊宮女們壓抑的哭聲,終於在見到顧懷袖的那一刻完全被釋放。

  宮中哭成了一片,顧懷袖回頭冷聲道:「好好兒地哭個什麼!都滾出去!」

  外頭蘇培盛才回過神跟過來,站在台階下,便聽見這一聲喊,嚇了一跳,忙瞅向胤禛。

  胤禛端著茶,後面站著個高無庸,他道:「甭管她。」

  宮裡宮女都退到外面,顧懷袖來到了妝鏡前,站在了年沉魚的身後。

  年沉魚穿著一身玫紅蘇繡緞子的華貴織金旗袍,頭上插著兩對金步搖,此刻只用手點了口脂,往慘白的唇上抹,低低問道:「我哥哥人頭落地了嗎?」

  「……還沒。」

  顧懷袖心知年沉魚也是個聰明人,這等的消息瞞不住她。

  年沉魚這不是身子病了,是心病了。

  其實,她也說不出,到了四千,自己為什麼想要見見顧懷袖,而不是見見她二哥。

  也許是等她死了,年羹堯很快也要過來……

  年沉魚看著鏡中自己原本憔悴的臉,在精緻的妝容之下慢慢變得光鮮華貴,卻道:「女人都喜歡這樣的妝容……因為男人喜歡,可上了妝的女人……還是她們自己麼……」

  奇奇怪怪的問題,在人死之前,總是能冒出來。

  年沉魚也不例外,她只是忽然生出這樣的感慨來罷了。

  透過這一面妝鏡,年沉魚能看見站在自己身後的顧懷袖,高門大戶的女人,老得一般比尋常人慢,約莫因為保養得好,可顧懷袖老得最慢,到如今雖看得見歲月風霜痕跡,可只看見那一雙眼睛,年沉魚便能想起當初頭一回見到顧懷袖時候的場景。

  回憶如水,流不盡的卻是歲月。

  年沉魚想要哭,她知道外面站著自己的夫君,也知道她丈夫的屠刀將落向年家一門,可無力回天。

  「我只是想見見您,您看我是不是比當年更美了?」

  「美了好多,天底下無人可比。」

  顧懷袖淡淡地應了一句,卻有些感覺有些窒息。

  今兒這事兒,委實與她沒關係,可不知怎麼有進來了。

  顧懷袖想走,可也走不動。

  她只靜靜看著年沉魚,年沉魚梳妝好了,便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妝台上放著一杯酒,酒杯是白玉製的,看上去通透極了。

  年沉魚道:「若有下輩子,沉魚只盼著,當個東施便好。鏡子裡這一張臉,不是我……夫人,她不是我……」

  「……」

  無言以對。

  顧懷袖心裡壓抑著。

  她生性涼薄,對人對事都寡淡得厲害,除非是相熟之人,不然誰不罵她一句「蛇蠍心腸」?

  不,該說越是相熟之人,越是要說一句「蛇蠍心腸」。

  如今,她萬不該對年沉魚動惻隱之心。

  年沉魚就在妝鏡裡望著她,不曾回頭:「我最怕見著的人,便是您了……從小時候便開始跟著您走,我原以為能走到您這裡的……可您走得太快,也不等等沉魚……夫人,我從鏡子裡看見的,怎麼還是你?」

  不像是她自個兒,一照鏡子便認不出人了。

  一樣的妝容,鏡子前面的是年沉魚與顧懷袖,可鏡子裡只有一個顧懷袖,另一個……

  她不認得。

  「鏡子裡有妖怪。」

  年沉魚說了一句,又低低笑起來,朝著外頭望了一眼,道:「夫人,鏡子裡有妖怪,我好怕……」

  四處安安靜靜,顧懷袖能聽見屋簷上冰凌子和積雪化了,融了的水掉下來,滴滴答答……

  她微微一笑,只點了點頭,道:「好。」

  年沉魚伸手去端酒,然後一口飲盡。

  然後,她異常乖順又安靜地坐到了榻上,道:「我累了,該睡了。」

  眼睛已經閉上,可年沉魚又忽然睜開,對顧懷袖說了一句話。

  「夫人,沉魚終是無法成為您。」

  說完,她又朝著顧懷袖彎唇,重新閉上眼,這一回是真的累了。

  美人睡了,永遠不再醒。

  顧懷袖也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怔神了多久,探手去摸的時候,年沉魚身上已是溫溫。

  「端水,拿帕子來……」

  她恍惚聽見自己的聲音,而後便將年沉魚臉上才上了沒多久的妝給卸下去,臉色蒼白,慘淡,唇邊掛著笑,彷彿一瞬間就變成了當年那個見了她就「哇」地一聲哭出來的小姑娘……

  耳邊都是聲音,也不知道是誰在哭。

  顧懷袖呢喃一句:「妖怪沒了。」

  呼吸之間的空氣,都是冰冷的。

  她抿唇,穩著自己,一步步走出了門,台階上胤禛還站著,茶已經冷了。

  顧懷袖像是忘記了還有胤禛這麼個人,便朝著翊坤宮宮門而去。

  蘇培盛見了嚇了一跳,還以為她被什麼魘住了,連忙追上去,可出了宮門,蘇培盛見了顧懷袖,更嚇地厲害。

  眼底下濕濕的,顧懷袖抬手按了一下自己心口,睜大了眼睛,一面走,一面道:「閉上你的嘴,什麼也別說。」

  於是,蘇培盛一句話也不說了,也知道顧懷袖素日來是個心氣高的,未必願意旁人見著她哭。

  一直送顧懷袖出了宮門,蘇培盛才回轉來。

  胤禛還站在上頭,把茶往地上潑,隨口問道:「那刁民莫不是哭了?」

  「……沒呢,就是有些恍惚。」

  蘇培盛埋下頭回了一句。

  那一剎,胤禛瞧著蘇培盛那一張臉,勾唇一笑:「倒也是,素性涼薄沒心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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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一章 押錯寶

  敦肅皇貴妃年氏,在一個雪後晴日裡走了,闔宮哀慟。

  聞說雍正爺因著年貴妃之歿,遷怒了不少人,因為治喪之事沒令皇上滿意,原禮部尚書連降三級,轉瞬竟然成了個侍郎,讓人無比唏噓。

  可在顧懷袖這裡,過了那一天,似乎什麼都好了,人死了就死了,後面跟著要死的還多。

  每進宮一次,顧懷袖就壓抑一回。

  那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

  皇宮的頂上,盤旋著一個妖怪,它在年沉魚的鏡子裡,也在所有人的影子裡,在皇帝的寶座之下,在九五之尊的頭頂上……

  人越老,日子過得越快。

  年沉魚一走,年羹堯也很快跟上。

  雍正著令原屬議政王大臣們朝議,根據最近一年來收到的彈劾年羹堯諸多罪孽的折子,竟然給年羹堯列出了九十二條大罪,其中有大逆罪有五,欺罔罪為九,僭越罪十六,狂悖罪十三,專擅罪有六,忌刻罪亦六,殘忍罪則四,貪婪罪達十八,侵蝕罪再添十五。

  這九十二條大罪,光是可處年羹堯以極刑的便多有三十餘。

  一個個字,像是一把把催命的刀,已然放到了年羹堯的脖子口。

  可這一次,功勳卓著又驍勇善戰的年羹堯,再也沒有逃脫的機會。

  他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自己的得意忘形和雍正的毫無仁義之下。

  早在九月,年羹堯便已經被收監入獄,如今人在獄中,到底是個什麼光景也沒人知道。

  好歹也是當初的撫遠大將軍,也沒人敢苛待於他,殺他更不需要什麼嚴刑逼供。

  皇帝要殺人,哪裡還需要那等低劣手段?

  他欲何者生則何者生,他欲何者死則何者死,手握生殺大權,所以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懷袖對胤禛,從來都是一種又痛恨又憐憫的奇怪情緒,正如胤禛,厭棄她又時不時撩撥一把,高高在上對她施以恩寵來憐憫。

  一丘之貉罷了。

  而這樣的憐憫,落到年羹堯身上的時候,就顯得格外寒涼。

  胤禛說:「怎麼著,也是赫赫有軍功,在戰場上走過一遭的人,年大將軍,文武雙全……不必折辱於他,朕也不想落得個屠戮逼迫有功之臣的昏君之名。朕,網開一面,賜他獄中自裁。」

  而後,當著眾臣的面,胤禛面不改色,著令張廷玉親自傳旨,以示他身為年羹堯主子給他的恩寵。

  年羹堯九十二條大罪文書,便是張廷玉根據議政大臣們結案時的卷宗擬定出來的,他該接這差事。

  早在雍正爺繼位初,為著好辦事,曾置一「署大學士」之位出來,不在三殿兩閣之中,地位也難言盡,約莫等於「准大學士」。

  因著查年羹堯與前年查府庫虧空和耗羨銀養廉銀之事,張廷玉有功,除兼翰林院,任戶部尚書之外,又給了個署大學士。

  時年,文華殿大學士白潢乞休,張鵬翮,武英殿大學士王項齡,皆因老病死。

  保和殿大學士唯馬齊一人;文華殿大學士嵩祝、蕭永藻、朱軾,田從典,其中田從典乃是在張鵬翮亡故之後,從署大學士上陞遷,朱軾則在白潢乞休後陞遷;武英殿大學士如今只富寧安一個;文淵閣大學士也只有高其位一人。

  署大學士事者,戶部尚書漢尚書張廷玉,戶部滿尚書徐元夢。

  看得出,這位置雖不如大學士,可用處很大。

  不過終究不是張廷玉要的。

  也不知這一趟差事之後……

  在張廷玉領旨往刑部大牢而去的時候,另有一道聖旨到了年府。

  昔年年遐齡大人的府邸,還是當年的樣子,只是裡面經過了年遐齡一代的簡樸,換成了年羹堯時候的富麗堂皇,如今卻立刻空蕩起來。

  雍正有命,先行抄家,年府家財俱入官,其後凡年羹堯父兄族中任官之人,都革職查辦,嫡親子孫流放充軍。

  半路上,手底下人來給張廷玉報信兒,說了年府那邊的事情,他也只是一擺手。

  意料之中的事情罷了。

  可仔細想想,當年的年遐齡,他父親張英,都是康熙爺手底下能臣幹吏,如今他們的兒子,也各有風光時候。

  至於此時此刻,張英的兒子,端著聖旨,要賜死年遐齡的兒子。

  陰暗的刑部大牢,張廷玉已經來過許多次,他輕車熟路。

  周道新已經不在了,前些年犯了疾,索性掛印辭官走了。李光地一過世,李家也有些扶不起來,雖則有張廷玉幫著照看,可沒個能人,終究撐不起一個家族。那李臻兒原是個高門大戶出身,這許多年時間過去,也早沒了當年的氣性兒,也跟著周道新走了,這夫妻倆的日子似乎不如他與顧懷袖那樣和順,卻也少許多波瀾。

  如今站在這裡,張廷玉就想起許多往事。

  他在這裡,殺過很多很多人,有的是罪有應得,有的是含冤而死。

  「張大人?」

  隨性的侍衛見張廷玉端著聖旨在牢門口停下了,有些奇怪。

  然而張廷玉沒有立刻回他,只看著牢門,想了許久,才重新抬步進去。

  一進去,便暗了下來。

  冬日裡的囚牢,畢竟濕寒,年羹堯早年外放四川,那地方濕氣重,他已染了些風濕,後青海會同十四爺允禎作戰,又傷過腿,正值當時暴雨,泥濘之中行軍,也沒個軍中的好大夫,從此以後就得了毛病,即便是歸京養了幾年,也沒養好。

  如今在牢裡,風濕一時犯了起來,年羹堯攏著眉,卻輕蔑笑了一聲。

  外頭傳來腳步聲,人很多,漸漸近了。

  這聲音年羹堯很熟悉,他聽過無數次……

  只是這一回,坐在牢房裡等的人,變成了他自個兒。

  世事弄人。

  輕含著嘲諷,抬眼一看時,年羹堯眼底的笑意,卻逐漸消減了下去:「……還當是誰來送年某最後一程,原是張老先生……衡臣兄,多日不見了。」

  紅寶石頂子、仙鶴祥雲紋補服,張廷玉叫人開了牢門,在前面站定。

  年羹堯乃是張廷玉同科,在科舉場上這關係很要緊,可如今境況……

  「亮工兄……」

  「哈哈哈,如今聽著這一聲『亮工』,到底還是覺得親切。」

  年羹堯竟然笑出了聲來,彷彿見著天底下的荒謬事情了。

  「也不必宣什麼聖旨了,你張廷玉若沒這個本事,連來宣紙的資格都沒有。」

  聽了這話,張廷玉終究是一轉頭,對自己身旁人道:「我與年大人有同科之誼,雖他是個罪人,卻還是依著萬歲爺的意思,給他留最後的體面吧。一會兒你們再過來便是。」

  眾人不疑有他,更知張廷玉乃是一等一有名的「抄家專業戶」,沒有一個出來質疑,便都退下了。

  於是,這一處地方只有這兩個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殿試金榜進士。

  那牢門開著,年羹堯也跑不出去。

  束縛著他的,不是腳鏈,也不是枷鎖,而是皇權。

  他看著張廷玉走進來,竟然是一聲長歎:「我年羹堯英雄一世,實則從不喜你張衡臣的作風,陰毒小人,跟你那婆娘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刁鑽毒辣,再沒有你們夫妻倆不能做的。比如……」

  「什麼?」

  張廷玉一瞇眼,手裡還抬著聖旨呢。

  年羹堯道:「比如弒君。」

  那一剎,張廷玉嗤笑:「年大人做夢呢,殺頭之罪,張廷玉擔待不起。」

  「你是擔待不起,所以我在下頭等著過不久,隆科多大人下來陪我。」

  年羹堯實是個聰明人,心裡從來揣著明白,即便當年沒懷疑,如今也悉知一二。他覺得異常有意思。

  「只可惜,年某看不見張大人呼風喚雨又翻雲覆雨那一日了。」

  「呼風喚雨的從來都是萬歲爺,我啊……」

  張廷玉隨手一抖聖旨,動作熟練到家,多年來摸聖旨太多,以至於這凡人眼底貴不可攀的東西到了他手裡,竟似乎一文不值。

  他頓了那麼一下,才道:「我站在後頭就成了。」

  年羹堯在獄中也聽說過外面不少的風言風語,他聽見張廷玉這冠冕堂皇的話,便冷笑:「狼子野心!」

  「年大人自個兒囂張跋扈,如今竟然也有臉來說旁人狼子野心……」

  或恐,他忘記當初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是何等氣勢逼人了。

  張廷玉一下想起了夏義。

  他眉梢微微一挑,整個人精氣神還不錯:「你犯了為君者的大忌,怨不得旁人給你如今的下場。」

  功高震主,從來沒有好下場。

  想想當年韓信,成也蕭何敗蕭何,何其悲涼?

  「我年羹堯,英雄蓋世——」

  他笑,看著張廷玉朝他扔下來一把長劍,便撿了起來,口中話語不斷。

  「沒馬革裹屍,戰死沙場,待旗開得勝、馬到功成之日,卻被背後主子爺一刀抹了脖子……可悲,可歎!」

  「復可憐。」

  張廷玉略接了一句,很快就看見年羹堯轉頭看他。

  年羹堯看著雪亮劍光,想起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夢迴吹角連營之時,閉上眼,是鐵馬冰河……

  可在這牢獄之中的日子,格外荒長。

  夜闌臥聽再沒有風吹雨,更沒有弓弦震動、萬馬嘶鳴……

  「人總有利慾熏心的一刻,早年我出生入死不曾想到這些,可功成名就了,又身敗名裂了,才知帝王二字,怎麼寫。你張廷玉,說我可憐……可在我年某人看來,你比我——更可憐。」

  這話說得不明白。

  張廷玉站在前面乾淨的牢房地面上,看箕踞而坐的年羹堯,哪裡有昔日金榜題名時的文氣?

  他是文士,也是武夫。

  如今,不文不武,一介階下之囚而已。

  「罷了,誰知道呢?年大將軍,上路吧。」

  年羹堯大笑起來,狀若瘋狂。

  他猛然望進張廷玉眼底:「我死,衡臣兄加官進爵,能添塊磚加塊瓦,年某人幸甚!今日我年羹堯將死,看張大人青雲平步,不若讓您回不了頭。您面前,是條不歸路,我推您一把——」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年羹堯跟著胤禛的時間,固然不如顧懷袖久,可有的秘密,胤禛永遠不能告訴那個刁民。

  而年羹堯,偏偏知道。

  他臉上帶著笑,將死之人的笑,隻言片語,便將前朝之事道出。

  而後,抬手一劍——

  自刎!

  血濺了三尺,也濺了張廷玉官服一身,更濺上他手裡明黃色的聖旨,一片片一點點,觸目驚心!

  年羹堯的眼睛,兀自瞪得老大,而張廷玉手背上則青筋暴起,攥緊手中根本沒宣讀過的聖旨,一根根手指都似成了枯骨。

  那一瞬的扭曲和猙獰,讓他整張臉都顯得陰森可怖,站在牢房之中,似又一層濃重的陰影將他湮沒。

  「張大人?」

  「……無事。」

  張廷玉僵直的脊背,緩緩地鬆了。

  侍衛們等了許久,沒見著人出來,終是有些擔心,過來問詢。

  背對著人,張廷玉漠然垂眼一看,緩慢而凝滯地,將聖旨朝著牢房書案上一放,才覺出自己手指有一些奇怪的僵硬。

  然而,他聲音溫然如舊:「年羹堯,已奉旨自裁。」

  轉身時,張廷玉眉目間清朗溫潤一片,彷彿身上不曾沾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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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9: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五二章 名教罪人

  年羹堯剛剛被賜死,張廷玉去胤禛處覆命,面色如常。

  隨後,還有年家抄家之事需要忙碌,所以在宮中逗留許久,眼見著夜快深了才回來。

  可他並沒有乘坐馬車,而是順著宮中長道出來,一路經過長安街,昏昏暗暗之中一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便是曾經的雍親王府,如今雍正爺將之改成了行宮,名之為「雍和宮」。

  似乎只是隨意從外面經過,張廷玉並沒有停留多久。

  他回府的時候,府門外頭掛著燈籠,也許當年的張廷瓚強撐著從那條路上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情形吧?

  一個人跌跌撞撞進來,就這樣一頭栽倒在了自家熟悉的路上。

  那一刻,沒有人為他打燈籠。

  張廷玉抬眼望去,府裡隔幾步路便有一盞燈,比許多年前張英在府裡的時候,其實也亮堂許多。這些燈,都是顧懷袖怕孩子們晨昏定省看不見路,燈籠也不亮,所以叫人給加上的,如今落在張廷玉眼底,便是溫溫然一片。

  可是他還是沒有往上房去,而是轉身去了東院。

  府裡通傳的小廝覺得奇怪,可也不敢上去問。

  阿德最瞭解張廷玉,這會兒埋頭想想,便叫人回了顧懷袖去。

  而張廷玉,已經很快到了東院。

  這裡原是大房的院子,這些年來一直保持著原樣,早年大嫂已經回了桐城,她去後便只有慧姐兒一個,已經嫁給了當地一個秀才,雖不見得榮華富貴,可至少也衣食無憂。

  慧姐兒算是高門大戶出去的,卻對自己的姻緣沒有什麼怨言,她父親和嫡母是怎麼去的,想必她本人也有所耳聞。

  日子簡單一些,未必不好。

  院子裡的青草,還埋在泥土裡頭,沒有痕跡,瞧著荒蕪冷落的一片。

  他閉上眼,恍惚之間又想起那一日,進入張廷瓚房裡,看著大嫂站在他榻邊,一副驚慌失措模樣,還有張廷瓚的臉。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當年縱身一躍,自己不怎麼會水,還跳下來救他,張廷玉沒出事,反倒是大哥犯了重病,九死一生。

  長兄如父,這個家若沒張廷瓚,也早就散了。

  他都不知道張廷瓚是怎樣斡旋周轉,幫著張英處理著府中的事情。

  空氣裡,似乎浮著淡淡的血腥味兒。

  張廷玉沒有走進去,只站在庭前,台階下頭。

  他大哥,光風霽月之人,其才甚高,動心能忍性,素來驚才絕艷。

  卻未料,天意太弄人。

  就在出事之前,他們還在翰林院裡頭下過棋,他大哥最愛的便是那一局「圍殺」,步步為營,招招算計,異常考驗心力耐性,可若此局一成,便能立於不敗之地。

  可以說,張廷瓚其實也是很好勝的人。

  只可惜,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早先眾人都以為張廷瓚乃是太子一黨,實則乃是四爺心腹,那個時候他問大哥,試探他與太子一黨的事情,那個時候太子已經漸漸有了放浪形骸的模樣。

  張廷瓚說:押錯寶。

  那一句話,乃是針對著太子說的,意即「太子並非良主之選」,張廷玉那個時候約莫是懂的。

  可在他生命裡最後的那短暫時間裡,他竭盡全力,也不過是用自己嘶啞的喉嚨道了一個「押」字。

  張英不會知道這個字,聽見的也唯有張廷玉一個。

  旁人即便是知道了,也不明白這一個字的含義。

  可聽見,不代表知道。

  一切的一切,直到今日,才慢慢見了分曉。

  月光落滿庭院,階前霜白。

  張廷玉一掀袍,便這樣跪了下去,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整個心口都疼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在血液裡燒焚,可他腦海之中還是清醒的一片,清醒極了。

  在磕頭下去的一剎那,張廷玉已經想好了自己百年之後的墓誌與墓銘。

  若有一日,他還未被挫骨揚灰,有幸留得青塚一座,便將之刻上。

  遠遠地,顧懷袖提著燈籠,朝著東院這邊走過來,經過如今還沒來得及發芽出花苞的花架,平白生出一種奇異的寧靜感。

  她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

  她自個兒送走了年沉魚,張廷玉送走了年羹堯,也不知今天是怎麼了,卻跑去東院。

  一路行來的時候,張廷玉已經出來,站在了院門口,見前面一盞暖黃光亮,方纔還冷凝著的眼眸,終於漸漸柔和起來。

  「叫丫鬟小廝們來就是了,更深露重,你氣血有些虧,當心受了寒……」

  況她腿疾終究有顧慮處,這時候出來,真不怕損了根基。

  張廷玉說著,已經走了上去,一下又站到了亮堂的地方。

  纖細手指提著燈籠,顧懷袖離他很近,只聞見他身上有淺淡水沉香的味兒,知道這是養心殿裡帶出來的,還有一種便是那去不掉的隱約血腥,被藏在水沉香的下頭,蟄伏。

  明眸望他,卻不問他,顧懷袖道:「只走幾步,也沒什麼大不了。回去嗎?」

  「回去。」

  他執了她的手,又接過她手裡的燈籠,牽著她朝前面走,穿過迴廊。

  顧懷袖就這麼任他牽著,影子明滅晃動之間,才恍然覺出這裡面難以觸覺的溫情來。

  連言語都不需要,只彼此一個眼神,已然足夠瞭解。

  到底這一日,是出了什麼事情,張廷玉也沒說。

  他始終會告訴顧懷袖,可現在只想一個人慢慢地想。

  為帝王者,素來該如此。

  路也是張廷瓚自己選的,有此下場似乎也無可厚非。

  即便是兩面三刀忘恩負義之事,也是他張廷玉與顧懷袖時常玩弄的手段,說不得誰對誰錯。

  在這樣難分的對錯之辨中,張廷玉卻不想管那麼多了。

  他做事,向來沒有對錯二字,只算是否得利。

  轉眼之間,原本權勢滔天的年氏一族大受打擊,支族卻沒怎麼受牽連,可年羹堯這裡卻是去盡數滅去,連著子孫後輩都流放充軍。

  與之相對的,卻是三月裡雍正對張廷玉的加封。

  原文淵閣大學士高其位已近乞休,原署大學士張廷玉,被雍正加文淵閣大學士,始拜相位,仍兼任戶部尚書,掌管翰林院。

  一時之間,張府賓客盈門,種種孝敬不斷,可年羹堯的事情並沒有結束。

  年羹堯在朝野之中結黨營私,多有朋黨,年羹堯一倒,未免拔蘿蔔帶出泥來。

  大樹倒了,猢猻們也該散了,周圍被牽連的樹木更是不少。

  年羹堯的心腹和奴才們,革職的革職,查辦的查辦,雍正一點也沒有念舊情。

  這被牽連的人裡面,就有當年的探花錢名世。

  前幾年錢府搬了位置,沒在張府隔壁了,所以錢名世被捕一日,張廷玉並不知情,直到他去了圓明園才知道這事情。

  胤禛也愛在圓明園這邊處理事情,今年要帶幾個要緊的大臣去,允許他們帶家屬,顧懷袖原本不大想去,可又皇后那拉氏給她遞了帖子,說要叫她一塊兒來遊湖,到底這面子還是拂不下。

  也不是第一次去圓明園,只是再看見的時候,已經不是當年那樣簡陋,而是已經有了皇家園林的氣派。

  湖泊亭台,秀麗山水,渾然不似在北方。

  只有一抬眼,見著天高雲淡,才知並非作假。

  顧懷袖也是一時為這樣的風景所吸引,貪看了幾眼,便落在了幾個外命婦後面。

  宮妃們在水榭裡,外命婦們隔著簾子行了禮問過好,便在宮女們引路之下順勢坐在了外頭。

  想想年沉魚才去了沒多久,宮裡的女人們還是這樣嬌艷明媚。

  雍正的後宮,人並不是很多,裡面說話也是輕聲細語,想必年沉魚才去不久,也沒幾個會去觸雍正的霉頭。管胤禛是不是真的喜歡年沉魚,至少他表現出了年沉魚是自己寵妃的模樣,那所有人都該配合著他演戲。

  應付著這些人也是疲累,顧懷袖沒坐一會兒,便找了個借口出去吹吹風。

  沿著蓮池一路走出來,她才覺得心裡不是那麼悶。

  進了圓明園之後,張廷玉就去辦事處理折子,現在想見也見不著。

  才走了沒兩步,顧懷袖正想叫青黛回去跟人說她頭疼,也好回去歇一會兒,沒料想前面就看見位妃嬪過來。

  這來人跟顧懷袖見過的次數不多,當年在胤禛潛邸,她也不過是一名格格,等到雍正爺登基了才直接被封了熹妃。這是內務府典儀凌柱的女兒,鈕祜祿氏。以前在宮宴上也沒怎麼見到過,只有胤禛登基之後曾遠遠看過,不過也著實不怎麼記得樣貌,有些普通平凡了。

  不過顧懷袖自然還是記得她,此刻便淡淡行禮:「臣婦請熹妃娘娘安。」

  熹妃鈕祜祿氏,在宮中也不是太得寵,好在四阿哥弘歷還很爭氣,她心裡也高興。

  不過對著顧懷袖,她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的,見著顧懷袖,鈕祜祿氏甚至還有些怕,不過她面上沒顯露,而是有些熱絡地上來,握了顧懷袖的手,把她扶起。隨後她又覺出自己這樣太過顯眼,恐叫人看見了亂傳什麼話,又收回手來:「您也是萬歲爺身邊得力的人,萬不必這樣多禮的。」

  換了旁人,興許還不覺得顧懷袖怎樣,宮裡除了知道胤禛事情比較多的那拉氏,便是從來得寵最多的年皇貴妃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至於鈕祜祿氏,先頭也不過只是一名格格。若非那一日撞見四爺興致起來,午後召幸她,恰逢顧懷袖那時入園子奏事議事,壞了這一遭,更嚇了弘歷,鈕祜祿氏這樣微末的身份,怕即便是到死也不知道萬歲爺還有這麼個奴才。

  顧懷袖自己是不知道那些個陳年舊事的,她知道這一位是未來乾隆的生母,看她穿得格外素淨,甚至低調得不像是個妃位,到底還是想起她出身不好來。想必是當年在潛邸就做了十幾年的格格,即便是如今上了妃位,也沒有年沉魚那樣的隨性和大氣。

  女人跟女人,原本不是一樣的,人人有自己的風格。

  可顧懷袖覺得,她跟鈕祜祿氏,並非一路人。

  由是,顧懷袖只一笑:「熹妃娘娘真是個平易近人的,先頭臣婦出來透風的時候,聽見皇后娘娘跟齊妃娘娘都在論您的,說您怎的還不來。」

  「不過是先頭接了弘歷從萬歲爺那邊回來,還多仰仗著張大人對他悉心教導,如今勉強算是聰慧,沒在萬歲爺面前丟臉。」

  張廷玉是皇子先生,教皇子是應該的,至於師傅領進門,修行到哪個地步,便看他們自己了。

  顧懷袖聽出話裡的拉攏來,卻是不動聲色:「那是四皇子聰明,二爺不過一樣的教,能成還是您教養得好。臣婦不敢與您這裡多言,回頭皇后娘娘那邊耽擱了,怕還不好交代。」

  「這倒也是,我哪裡敢叫皇后他們久等了……」

  熹妃打趣一句,便別過顧懷袖走了。

  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可能坐上來,也總歸是有本事。

  顧懷袖回頭看了熹妃一眼,見她款步進了水榭,這才皺著眉,朝著圓明園更西側一處別院之中走去。

  胤禛在圓明園處理政務,官員們自然也要跟著來,碰著忙的時候根本不好回去,所以若長期住著,也允了官員們帶親眷進來。

  摸著自己略有些僵硬的脖子,顧懷袖讓青黛給自己捏了捏,才享受地半瞇著眼,眼縫裡映著窗外天光,懶洋洋地。

  她這裡,無限寧靜,張廷玉處卻是暗藏著驚濤駭浪。

  年羹堯死後七日,便有年羹堯死後七天,曾與年羹堯有過往來的汪景祺便被斬首示眾。

  此人在年羹堯權傾朝野之時巴結年羹堯,曾寫了一本《讀書堂西政隨筆》獻給年羹堯。後來年羹堯被抄家,這本書被自然被人查抄上來。

  原本只是一本尋常的書,甚至裡面還有勸誡年羹堯約束自己的話,可壞就壞在,這姓汪的竟然在書裡提及」狡兔死,走狗烹」意思是皇帝很快就要卸磨殺驢,鳥盡弓藏,以為能警示年羹堯。

  誰料想,這一本書沒能警醒年羹堯,反倒是被雍正拿在手裡,直批一句:「悖謬狂亂,至於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種得漏網也。」

  不數日,汪景祺便被胤禛以「作詩譏訕聖祖仁皇帝」為由治了罪,甚至梟首示眾,一家老小盡皆遭難。

  汪景祺的首級才掛到北京城門菜市口上不久,又一樁禍事便到了。

  早年張廷玉那鄰居錢名世,因與年羹堯同字亮工,分別為康熙三十九年和四十二年的進士,有過一段往來。

  後來年羹堯飛黃騰達,迅速有了高官厚祿,錢名世自然跟年羹堯牽連起來,雍正二年時候還對年羹堯作詩阿諛,現在年羹堯一倒,又有人參劾錢名世,並附了這些詩文。

  今天,胤禛就在看這折子。

  冷笑一聲,胤禛把折子放下:「朕倒不知,什麼時候他年羹堯擔得起這樣的稱讚了……還就是朕一個人被蒙在鼓裡,真真不知道年黨勢力已如此猖獗!」

  眾臣默不作聲,俯首低耳,聽著胤禛教訓。

  「錢名世枉自出身翰林,平白墮了翰林出清流的聲明,曲盡諂媚,頌揚奸惡……」

  張廷玉這時候忽然想起靄哥兒的親事來,心道果真是要棘手了。

  錢名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今日怕是再沒有好下場了。

  文字罪人之事,屢屢讓張廷玉想起昔年戴名世,他出言道:「萬歲爺,錢名世此人在國使館也算卓有貢獻,且昔年為聖祖欽點的殿試探花,又點過翰林,文才自一流。此人有罪,當罰,想來卻不至死。年羹堯一案方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張廷玉說話的時候,沒有人應聲,可心裡都嚇得厲害。

  胤禛處理年羹堯一案,堪稱是心狠手辣,這種時候站出來說自己的意見,不是跟皇帝對著幹嗎?

  眾人這時候都想著自己頭頂的烏紗帽,哪裡敢附和張廷玉?

  胤禛轉眼過來看張廷玉,忽道:「張大大學士所言有道理,可朕何時說過要處以此人極刑?莫不是你張廷玉,以為朕乃是濫殺之人?」

  這無異於質問了。

  所有人頓時嚇得跪下來,張廷玉卻並沒有什麼表情,有沒有動殺心,皇上自己心裡清楚。

  可話還是要往好聽了說,他淡聲道:「臣逾矩有罪。」

  「看在先皇惜他才的面兒上,饒他不死,可此人著實不能輕恕!」

  胤禛只把折子摔到地上,令人立刻往錢名世家中去。

  他親書「名教罪人」之字,將錢名世革出翰林院,解職出京回祖籍,並要把這「名教罪人」四字製成匾額,讓當地官員定時去看,若錢名世敢將匾額拿下,便治其一家死罪!

  身為當年金榜題名的探花郎,如今卻要頂著這樣的「名教罪人」的名頭,如何能再做人?

  連著錢家滿門,都成了罪人,顏面掃地。

  這還不如死了呢!

  雍正用心之歹,何異於殺人?

  張廷玉心裡正堵著發洩不出來的時候,雍正竟然猶嫌不足,在將汪景祺的頭顱掛在菜市口上之後,竟然著令滿朝文臣在逐錢名世出京那一日,在城門口寫詩諷詩相送,張廷玉自然也在諸人之列。

  滿朝三百多文臣,一個個寫好了詩,便呈給人大聲念出來。

  這消息是早就透出來的,所以早已經有人精心準備好了成稿,期許今日寫好了這諷詩,能得雍正爺另眼相看。

  只有張廷玉,端著那一管湖筆,怎麼也動不了手。

  蕭永藻就站在張廷玉身邊,苦思冥想之後已然下筆,回頭來看張廷玉,倒是覺得奇怪:「張大人不是一向才思敏捷嗎?」

  張廷玉抖了抖手中湖筆,重新蘸墨,還是不落筆,只道:「人越老,腦子越不中用了……」

  曾經冤殺過戴名世的人,如今寫不下一首諷詩?

  蕭永藻與嵩祝俱為大學士,並且位置自然都比張廷玉高,對前朝南山集案還記得清清楚楚,如今蕭永藻笑問一句,嵩祝也聽見,只撚鬚一笑:「蕭大人您知道什麼呀?早年張大人曾親自斬過自己學生呢,如今一首諷詩,哪裡難得倒他?終歸還是咱們需要擔心擔心自個兒了,萬別被張大人的諷詩給比下去。「手中湖筆握緊,張廷玉手指甲都要掐斷,他提筆良久,待要落筆時,又覺那墨跡瞬間化作血跡。

  「啪。」

  張廷玉抬手將那湖筆扔在桌案上,甚至撞倒了前面的很小的硯滴,墨跡灑落,污了一紙。

  蕭永藻嵩祝連著前面大學士馬齊等人,全都回頭看向了張廷玉。

  張廷玉淡淡一笑道:「蕭大人、嵩大人資歷甚厚,又是朝中泰山北斗,人間重晚晴,張某不敢擅自作詩。想來文人下筆,該對得起自個兒,張某若是落筆,只怕二位定然落敗,為著不見棄於諸位,張某還是不寫為好了。」

  蕭永藻、嵩祝兩個氣得一張老臉全紅了,張廷玉如今雖也是個年紀不小的人了,可跟他們比起來,真只能算是後輩。

  他們可是當初跟張英共事的人!

  「你,你!」

  「我?」

  張廷玉冷笑一聲,「二位老先生若有那時間與張某多言,不若多斟酌斟酌自個兒的諷詩,免得寫錯一個字……那時候啊……」

  聲音忽然轉低,張廷玉輕悄悄道:「張某能冤殺自己的門生,您二位又算得了什麼?年羹堯是我同科,戴名世是我門生,錢名世也與我有故……蕭大人,嵩大人,大廈傾頹,不過一時而已……」

  這就是明晃晃的威脅了!

  如今因言獲罪之事越來越多,誰能保證自己所有文章之中沒有半點差錯?

  看張廷玉那悠然自得轉身就走的模樣,饒是蕭永藻與嵩祝乃是朝中重臣,現在也是嚇出一聲冷汗。

  戴名世一案牽連三百餘人,若非康熙爺懸崖勒馬,便是要死數百……

  從來帝王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張廷玉才走出去三步,便忽然聽見後面一聲大笑:「好詩,陳大人好詩啊!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異亮工奸!如此奇巧刁鑽之句,也唯有陳兄可作了!」

  「哈哈哈好句好句!」

  「……正是好句啊……」

  有人毫無知覺,連忙大笑著稱讚。

  然而有人悄悄轉眼一瞧這邊張廷玉,果然見到張廷玉停下腳步過來一望那邊的「陳大人」。

  詹事府的正詹事陳萬策……

  這人,還是他舉薦上去的吧?

  錢名世,表字為亮工。

  名同戴名世,字同年羹堯。

  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異亮工奸。

  果然好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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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9: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五三章 終難逃

  三百多文臣之中,唯有一個張廷玉因為與蕭永藻等人鬧翻,沒有寫詩便直接找了個借口退走,眾人都以為雍正會懲治他。

  沒料想,雍正的確如他之前所言,賞賜了諷詩極佳的那些人,更發落了文義不通的那些,倒霉一點的直接被革出了翰林院,從此以後再無踏入仕途的可能,豈非嗚呼哀哉?可偏偏,所有該倒霉的人都倒霉了,就張廷玉一個還好端端的。

  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胤禛不僅沒發落他,反而給了他更大的賞賜,莫名其妙地誇讚了一番,甚至在回了圓明園之後便賜了他一座圓明園之中的宅邸。

  圓明園乃是皇家園林,豈是尋常人能隨意進入的?

  張廷玉這是因為不寫諷詩,反而得到了皇帝的青眼?

  反正,諸位大臣們是真的鬧不明白了。

  雍正爺您這是什麼意思呀?

  合著咱們好好寫諷詩的,您不賞賜,還說過不好好寫的你要降罪,可張廷玉就沒寫,怎麼偏偏張廷玉沒降罪?

  君心難測,從來如此罷了。

  別說是這些大臣們,就是張廷玉本人也頗為訝異。

  他早做好了給雍正上折子的事情,哪裡想到來的聖旨居然是賞賜。

  沒得說,顧懷袖知道這事兒之後只有抽搐的份兒了。

  其實想想,胤禛真真兒無聊的一個人,下面人怎麼想他,他偏偏不讓這些人如意,皇帝的心思豈是他們能隨意猜測的?由此一來,就出了種種有意思的事情。

  次日張廷玉自然要去朝上謝恩,卻不曾想又是一件差事扔了下來。

  年初時候直隸總督李維均曾向胤禛提出過「攤丁入畝」的想法,「丁」便是原來的「丁銀」,每個人都必須繳納的賦稅,可是窮人沒錢交丁銀,而有權有勢的富人則有各種逃避丁銀的法子,由是一來,到康熙朝的時候丁銀已經難以收繳齊全。那個時候康熙便想過要攤丁入畝,也就是有田地的人才交丁銀,沒田地的人不交。

  然而這樣一來,有地的人便齊齊起來反對,康熙受到的阻力頗大,所以該制度便不曾推行。

  可是國庫虧空,總不能沒收入,康熙心慈手軟,如今的雍正卻不是什麼善茬,在看了李維均的奏折之後,便與張挺與擬定過攤丁入畝的細則。

  這一回,細則頒發下去,自然還是有人反對,可畢竟不敢怎麼鬧騰。

  年羹堯才死,誰敢鬧?

  所以完全不像是前朝那樣艱難,在雍正朝這裡,雖然攤丁入畝施行依舊有重重的阻力,可在胤禛鐵腕之下,無人有不從之心。

  可是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先政治完了「農」,雍正又把主意打到了「儒」和「官」的身上。

  讀書人跟當官兒的擁有的田產是不必上稅的,可偏偏這兩種人的田產又在整個大清佔有很大一部分比例,整日裡都在想怎麼充盈國庫的胤禛,想到這兩種人的身上,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儒」和「官」卻不是之前的攤丁入畝改收丁銀那樣簡單,遇到的阻力出奇大。

  天下讀書人為什麼想讀書?還不是想做官。

  當官的已經是官了。

  這兩種人,不是在當官的路上,便已經是個官,所以雍正這邊剛剛說要取消「官戶」和「儒戶」,士民一體當差,下面立刻炸開了鍋。

  最先出事的就是河南邱縣,雍正四年,縣試考生罷考。

  彼時,他三弟張廷璐已經外放出去當了學政,恰好遇見此事,修書回來告知了張廷玉,同時也有折子到了康熙面前請罪,不消說,當日張廷璐便暫時革職。

  而事情,似乎遠遠不止這樣簡單。

  邱縣不過只是河南的一個地方罷了,真正出事的地方還有不少。

  因著這件事的條款還是張廷玉等人與皇帝一起擬定的,所以出事之後,雍正冷著一張臉,直接扔給張廷玉一把尚方寶劍:「張大學士還沒親手殺過人吧?劍,拿好,如朕親臨。若有阻撓者,大學士可先斬後奏。」

  就這樣,張廷玉領了忽然之間來的一樁差事,捧著尚方寶劍回了府。

  顧懷袖知道,以前張廷玉也有代康熙處理事情的時候,他乃是康熙的心腹近臣,在康熙往熱河行宮去的時候。他有時候還要留在宮中處理事情,康熙便曾這樣說過。可雍正嘛……

  顧懷袖看他臉色不大對,只道:「我只記得,河南乃是田文鏡的地盤,這地方有些錯綜複雜……」

  「田文鏡乃是皇上心腹吧?這一次,明著是叫我去查案,可在皇上心腹的地方查皇上心腹下面下屬的事情,沒查出事情來,是我無能,查出個什麼來……這就算是跟田文鏡結仇了。畢竟,若真出了事,牽連少不了。」

  他們早年還認識一位紹興師爺,叫鄔思道,乃是下江南的半路上碰見的,那個時候張廷玉還功未成、名未就,鄔思道也不過只是落魄的文士。可現在,鄔思道乃是田文鏡手底下第一謀士,連雍正都偶爾在批折子的時候特寫一句,問鄔先生身體可好,可知此人智計乃是一流。

  卻不知,等到張廷玉去會是什麼場景。

  顧懷袖有些憂心起來:「傳聞田文鏡此人刁鑽刻薄,偏生又清廉至極,一面讓人恨得牙癢癢,一面讓人抓不住把柄。鄔思道應該已經在河南當了一陣的師爺,乃是田文鏡幕僚……按理說,這件事應當與田文鏡無關,也查不到他的身上。最怕此人心胸狹隘,若生出什麼齟齬來,卻是不知後面的事情了。」

  「這一趟也是避免不了……」

  張廷玉老覺得這件事鬧得有些大了,攤丁入畝乃是好事,哪件事出來,不會受到阻撓呢?

  顧懷袖問他:「我看你如今勞心勞力,也不像是對皇上有多忠心……」

  她其實是想要問一句「何必」,張廷玉也清楚,只是他一垂眼道:「對天下萬民而言,他乃是個好皇帝。」

  私仇乃是私仇,可利國利民天下事,萬不該推辭。

  大義與私怨,張廷玉還是分得清的。

  早年康熙爺的一些做法,張廷玉也未必是贊同的,而如今胤禛的種種做法,也未必都是張廷玉贊同的,可如今這些都是好事,張廷玉不是好人,可若說他是個奸臣,也不大對。

  為人臣者,是該對君主盡忠,可最要緊的,不該是對社稷謀福祉嗎?

  張廷玉自個兒問心無愧也就好了。

  他對顧懷袖說,胤禛是個好皇帝。

  顧懷袖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心思,可那一瞬間卻不由自主地彎唇一笑。

  人這一輩子,他們已經快要走過了,返璞歸真興許才最好。

  就像是現在,做什麼都不怎麼要緊,但求一個問心無愧。

  像是張廷玉忽然不再行過於殺戮之事,也不碰什麼文字獄,更沒再冤殺誰,一則是他已經年老,這些事情不必他來做,二則也是因為他已經年老,並且位高權重,這些事情不需要他來做。

  興許人最開始的時候是一張白紙,可經過官場污穢,難免染黑,而張廷玉現在,卻似乎是在將這一張紙漸漸洗白。

  河南一行,張廷玉真的殺人了。

  斬了當地縣官和另外兩名事涉罷考,並且阻撓攤丁入畝施行之人,乃是張廷玉親手用尚方寶劍斬的。

  據聞,當時的張廷玉身上也濺了血,表情漠然。

  雍正給張廷玉這一把劍,就是準備讓它染血的,張廷玉也是頭一次用這樣直接的方式殺人。

  顧懷袖聽說消息的時候,只覺得心情頗為微妙。

  那被砍了頭的邱縣知縣,實則是隆科多的門人,還是隆科多舉薦上去的,康熙朝的時候,顧懷袖還記過名單。如今張廷玉這得罪的人,還真不少。再說了,張廷玉即便先頭不知道那是隆科多的人,現在也該是清楚了的。

  可他還是把人砍了頭,那就是萬沒有姑息的意思了。

  「阿德說,二爺過兩日便回,夫人您要準備什麼嗎?」白露從外頭進來,帶回個好消息。

  顧懷袖慢慢收了上面寫著消息的紙張,折了起來,隨口溫然道:「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二爺辦差的時候多了,一切如舊便好。」

  「奴婢明白。」

  白露一笑,便退到一旁來站著了。

  不一會兒,青黛也回來,卻道:「取公子方才到了門口,阿德已經將人給接進來了!」

  她忙站起來,「果真?」

  「人已經到了院門前頭了,哎,您慢著點……」

  青黛也是哭笑。

  顧懷袖心說自己這腳步也沒見得有多快,她道:「叫廚房那邊擺飯,時間也不早了,留著他在這裡吃上一頓也好。可知道他這一回來多久?」

  「尚不知呢。要叫人知會香姐兒與霖哥兒嗎?」

  「他們下學了過來便是,叫個人說一聲便是,學業要緊一些。」

  沈取如今又不是張家的兒子,更別說霖哥兒香姐兒跟取哥兒本來就生分,來了也是尷尬。靄哥兒在桐城,經過東珠兒的事情,如今也是個有主見的人了,顧懷袖對所有的孩子基本都是放養的政策。

  錢名世此人糊塗,其妻也沒見識,倒是琳姐兒聰慧乖巧,如今也跟著錢名世回了南邊,這一樁婚事結還是不結,端看兩個小輩。

  兒孫自有兒孫福,顧懷袖則是明日憂來明日憂。

  她也是逐漸朝著泥里長的人,萬事萬物都漸漸看淡,唯有對著沈取,還是心裡有愧。

  再見到沈取,只有他一個人。

  現在沈取已經是挑了大梁,所有明面上的生意全部落到他手中,儼然已經有超過沈恙的勢頭,沈恙近些年在江南也是越發的低調,不過熟悉行情的人都不敢小覷了他去。

  江南如今的巨富,還是沈恙,他像是昔年一樣,威重不已。

  「給母親請安。」

  沈取見了顧懷袖,便是連忙一躬身行禮。

  顧懷袖扶他起來,笑說道:「當年在桐城時候,還被你言語戲弄,如今你倒是越發客氣……可我現在想想,竟反倒是喜歡你當年的樣子。」

  當年的沈取,雖與沈恙一個樣,可沒有這許多所謂「恭敬」的繁文縟節,覺得要親切許多。

  人都是會變的。

  因著當年不知道沈取是自己的孩子,所以覺得他哪裡都不好,可真正知道他是自己那多災多難的孩兒,又覺得他變成怎樣都無所謂,他開心高興,便足矣。

  想著,她反倒是一下觸動情腸,閉口不言了。

  昔年顧懷袖不大喜歡他的輕浮,約莫是因為討厭沈恙,可卻沒想過,沈取有這樣的性子才是尋常事,甚至以一個尋常人的眼光來看沈取,只會覺得沈取異常出色。

  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會得出非常不一的結論。

  現在沈取不好接話,他也暫時沒有接話的心思。

  顧懷袖覺得奇怪,忽然頓住腳步,細一看他臉色:「今日看上去,似乎有些事?」

  「……這一次,孩兒只是想來問問您一件事罷了。」

  沈取閉了閉眼,目光從顧懷袖的臉上移開,似乎斟酌許久。

  「夫人,張老先生去河南,果然是查我父親的嗎?」

  那一剎,顧懷袖連整個頭皮都麻了起來:「與你父親有什麼相干?」

  張廷玉持著尚方寶劍,乃是查罷考一案與攤丁入畝之事,何時跟沈恙扯上了關係?

  沈恙的勢力,在江南盤根錯節,在河南卻不大可能。

  「你張老先生斬了三個人,都與當朝重臣隆科多有一些瓜葛,他如今與沈恙無冤無仇,豈會對沈恙下手?」

  然而沈取沒說話,他甚至連手指都扣緊了。

  就這樣定定看了顧懷袖許久,沈取終於道:「李衛調任江浙巡撫,業已上任,署理鹽事,如今正在揚州等地大興風雨。我來您這裡的時候,聽說李衛已經帶著奏報,要親來京城一趟,約莫是有了眉目。」

  「……」

  顧懷袖指尖有些發冷。

  她伸手過去,摸了一下沈取的肩膀,接著抬手想要碰他的臉。

  興許是沒被人這樣親近過,沈取有些不自然,他臉色也有些蒼白:「李衛是您的乾兒子,早年也是我父親栽培了他,道上的鹽事,都是父親和鍾恆數數手把手教給他的……父親與我說,想過也許有朝一日將養虎為患引狼入室,也早有這樣的準備。可孩兒今日,更覺人世寒涼……」

  李衛他……

  顧懷袖終於不能直視沈取,她撤轉開眼神,眼睛底下有有些乾澀,於是眨了眨,彷彿這樣能讓她舒服一些。

  「你如今得到的消息,是什麼?」

  她想問的是,沈恙如今怎樣了。

  沈取道:「鍾叔叔那邊派去跟他聯絡的人,早沒了音信。」

  「……你父親既然早知有這樣的一日,便該是已經想好了吧……」

  其實這件事,是很早就清楚了的。

  可沈家冤案未翻,沈恙又是沈家最後一人,若是沈恙這時候壞了事,何人來翻案?

  沈取的身世,胤禛那裡一清二楚,牽連不到沈取的身上……

  顧懷袖心底有些亂,她掐了一下自己手指,嘴唇抿成一條線。

  憑心論,律法不能販私鹽,按律,沈恙當斬,李衛不曾有錯。

  可於情而言,是當初的沈恙,親手把殺自己的刀遞到了李衛的手裡,並且悉心教他怎麼殺人,如今李衛一扭頭由商而官,反過臉就用這一把刀比在了沈恙的脖子上。

  李衛很聰明,顧懷袖一直知道。

  這一點,沈恙也知道。

  他從來沒有虧待過李衛,甚至還把自己的生意給李衛打理。

  李衛自己當年也選了沈恙,即便是遇見了顧懷袖,也沒離開那臭名昭著的「沈鐵算盤」。

  可如今一個官,一個商,時易世變,多少事情都不一樣了?

  「如今能救他的,興許只有您一人。」

  沈取如是道。

  可顧懷袖抬頭望著翹起的飛簷一角,似乎強行壓抑著什麼,道:「可我不能救他。」

  母子兩個,忽然都靜寂無聲。

  良久,沈取道:「……您沒錯,他該死。既如此,再無半分希望,孩兒……為他備後事去,今日不留了。」

  沈取轉身出去的時候,顧懷袖心下一片的荒涼。

  李衛……

  李衛如今是四爺的心腹,剛剛沈取來的頭一句卻是問張廷玉有沒有參與此事,可張廷玉查的分明是河南的案子,頂多與隆科多牽連,可沈取偏偏問了。那便只能說明一點,在為四爺辦事的時候,沈恙漸漸跟隆科多牽連到了一起,才有如今這一遭。

  現下國庫虧空,抄殺一個沈恙,怕不知能頂大清國庫多少年了。

  沈家數百萬巨富……

  顧懷袖忽然想起當年剛聽見沈恙名號的時候,人人都言,沈恙乃是江南的財神爺,沈萬三第二。

  不曾想,如今竟然似乎要一語成讖……

  沈萬三,第二。

  沈恙。

  儒商。

  富可敵國,命如野草。

  顧懷袖忽然按住自己心口,抬手扶了一下廊柱,有些站不穩。

  她沒敢回頭看那孩子的眼神,因著他生母心腸冷硬如冰鐵,即便能救沈恙,也要袖手旁觀。

  人人都覺得她顧懷袖很本事,李衛她能使喚,鄂爾泰她也能使喚,當著雍正的奴才,做著張廷玉的妻子,風光一時。

  可如今想想,她其實什麼也不能做。

  沈恙,該是報應到了。

  卻不知,雍正的報應,何時到呢?

  「夫人,小衛爺……」

  阿德剛帶著李衛進來,便瞧見了朝著外面走的沈取。

  李衛沈取兩個人撞上,面對面站著,都停住了腳步。

  沈取忽的笑了一聲,卻沒說話,重新抬步從李衛身旁走過去,那身影恍惚之間與昔年的沈恙重疊在一起,風骨錚錚。

  阿德完全不明白裡頭有什麼事,只看見一向嬉皮笑臉的那個小衛爺李衛,忽然露出幾分躊躇迷惘。

  然而這樣的表情,下一瞬便不見了。

  李衛已經瞧見了前面背對著他們的顧懷袖,幾步朝著前面顧懷袖走去,像是往常一樣,打了個千兒:「乾娘,兒子給您請安。」

  「……起吧。」

  顧懷袖勉強平靜地回了一句,又會看他一眼。

  一個是她乾兒子,一個是她親骨肉。

  這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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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9:5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五四章 暗香浮動

  轉眼竟然已經是深秋,張廷玉也該回來了。

  可看看李衛,顧懷袖竟忽然覺得,張廷玉不回來,也好。

  「進來吧。」

  她終於還是笑了笑,叫李衛進來坐了。

  原本桌上擺著的,乃是給沈取準備的酒席,可現在也不用了,倒是能順道請李衛來坐下。

  李衛帶來的自然不是什麼好消息,可他也不想現在就說。

  看方才沈取離開時候的神情,李衛就知道顧懷袖這裡興許已經明白了,他出奇地沒有插科打諢,也沒有妙語連珠地逗顧懷袖開心,這一頓飯吃得格外安靜。

  不管是顧懷袖還是他自己,都沒想到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一天。

  可李衛並不覺得心虛,他想起了之前見到的沈恙,還有方才見到的沈取,與現在的顧懷袖。

  放下象牙筷的那時候,顧懷袖著人端了茶上來,便道:「若是不忙,園子裡面坐著說說話吧。」

  靄哥兒霖哥兒這些都已經下學了,可青黛知道顧懷袖心情不大好,自然沒叫他麼來,如今飯廳裡也是安安靜靜。

  「這一次回來辦了大差事,怕要在京裡等著皇上詔令再走,一時半會兒地不急。」

  說著,李衛見顧懷袖起身,忙上去扶她。

  她沒有推開,與李衛一道走出來,秋已經漸漸涼了,不過園子裡的鱗托菊跟龍爪菊都開了,移栽的香山紅葉看著也都染上霜紅,難得竟然有一種淒艷的絢爛。

  過了這秋,便是冬。

  「你與二爺一道回來的?」

  顧懷袖終於問了,她像是在問什麼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衛點點頭:「與二爺在河南道上見了的,不過二爺略落後幾天,在通州的時候還有案子要查。聽說這一回二爺威風,用皇上賜的劍,斬了三個人的腦袋呢,當年的鄔先生也在,給河南巡撫田文鏡當的師爺。只是因為如今這一件罷考案,個中多內情,一時半會兒也是處理不好的……」

  至於個中有什麼內情,李衛卻是不說。

  顧懷袖之前有自己的推測,也知道如今的李衛是在為皇上做事,這件事她一點風聲都收不到,便知道這件事是眾人都不想要她知道的。

  畢竟沈恙勢大,手下不知道籠絡了多少官員。

  當初張廷玉與沈恙仇大,那時候還沒跟現在一樣,是連面子上都敷衍不過去的,沈恙那邊一面為了翻案,另一面為了解決揚州那邊的種種破事,順帶約莫也想壓制張廷玉,所以真的靠了四爺。

  可是想想,若沒顧懷袖當初遞給胤禛的賬冊,沈恙是跟胤禛接觸的可能很小。

  她在裡面,也不過就是個傳話人。

  胤禛沈恙兩個,各取所需罷了。

  她原還想是自己的錯,可即便是沒有她在裡面,胤禛也遲早會查到沈恙,只要有李衛在……

  這件事便怎麼也無法避免。

  想想,她竟然也看淡了,順其自然了。

  各有各的功過是非……

  「沈爺的事情,李衛自問不曾在大義上錯。」

  李衛忽然停下來說了一句,他望著自己乾娘,嘴上這樣說著,卻想起了當年跪在沈園外面,風雨不去的時候。

  他也只說自己在「大義」上不曾錯,至於心裡是不是毫無愧疚,卻全看自己了。

  顧懷袖向來知道,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

  「若你覺得自己不曾錯,那麼照著你的法子做就成。」

  出乎李衛的意料,顧懷袖竟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喉結上下動了一下,嘴唇也微張,可話,還是沒說出來。

  曾想過無數個自己可能面臨的場面,卻萬萬沒有如今的這一種。

  顧懷袖只道:「我曾想面厚心黑,濁世厚黑能成其事,不厚不黑也成其事,終究大道千條,端看個人走哪條。可人不過肉體凡胎,在厚再黑,也狠毒,也比不過這老天爺。」

  她口吻之中帶著豁達,只叫李衛過來陪自己下棋。

  李衛下了棋,卻說了之前一直沒說的事情。

  沈取那邊不知道沈恙的下落,實則現在沈恙也已經秘密轉送至大牢,「我已近吩咐下面人去萬青會館送消息,取公子也可以不必找了。這一遭,誠如您所言,李衛未必不後悔,可我覺得這樣做沒錯。跟在沈爺身邊這麼多年,沈爺的事情我最清楚……他把我當了左膀右臂,我卻反過來用他給的刀子,奪他的命……」

  「不必想那麼多了。」顧懷袖落子,淡笑,「他未必沒想到有今日,沈恙何等聰明絕頂的人……我只想著,他不是那樣肯束手就擒的人。當初你在他手底下,捐了個兵部員外郎,甚至先去了四爺身邊做事,他就沒把你當成顆普通的棋子。你想想,他這輩子還缺什麼?你……我只恐你,辦不完這事兒。」

  「……您也真是瞭解他。」

  李衛仔細想想,似乎也明白了不少。

  沈恙能栽培李衛,三分是因為顧懷袖,三分因為李衛本身才幹優長,還有四分則全在沈家一場冤案上。

  李衛的官職越高,沈恙把不住他的可能就越大,而能翻案的可能也更大。

  腦子有病的人,想法也跟眾人不一樣。

  許多年以來,沈恙怕不知在背後試過多少次,可康熙朝的時候沒能翻案,到了雍正這裡似乎也杳無聲息。而沈恙,已經等不起了吧?

  胤禛要殺他,意料之中;會用他昔年的心腹李衛,也在意料之中。

  這一切一切的意料之中,卻很難讓顧懷袖覺得舒坦。

  下完棋,李衛照舊被顧懷袖殺了個片甲不留。

  他棋藝不精,顧懷袖經常說,可也不強求,畢竟這小子連大字都不識幾個,不過如今處理事情卻是漸漸老道。

  「前兒聽說江南也有罷考案,牽連的人不少吧?」

  此次上京,也是要處理這件事的,李衛於是道:「這件事也就是幾個不懂事的鬧,結果皇上說下頭直接取消鄉試,這不是胡鬧嗎?我是覺得這樣不好,今次準備跟皇上說說,讀書人的事情這樣處理可不成,得耽誤多少人?」

  他雖不識幾個字,可認識的又才學的人真不算是少,當個大老粗,對讀書人卻很尊敬。

  「你如今也敢跟皇帝叫板,真不擔心自個兒脖子上的腦袋。」

  顧懷袖把最後幾枚棋子都收拾進了棋盒之中,這才罷手。

  天也不早,李衛想著刑部那邊的事情也該下來了,便跟顧懷袖告辭。

  送走李衛,顧懷袖就像是渾身力氣都被抽乾了一樣。

  她早知道張廷玉已經當自己沒有那個兒子了,因為沈取已經被沈恙養熟了,成了旁人的兒子。而張廷玉錯過一回,挽回不了,他素來是個堅忍決絕的性子,對於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便不會強留。

  因而,他總是比她要狠心上兩分,在對沈取的問題上,他很理智。

  比如,如今他能把親骨肉當成陌生人一樣看待,該怎麼處理沈恙還是怎麼處理沈恙。

  從未想過,昔日沈恙說過的的話竟然全部應驗了。

  張廷玉是三日後的中午到京城的,前面在通州逗留了許久,也不知是處理哪裡的事情。

  只是他回京城,頭一個去的地方不是張府,而是京中。

  沈恙乃是巨商,如今一個人倒下來,對江南那邊來說,無異於一座巨山倒下,不知要激起多大的震盪。

  李衛在這邊忙前忙後,江南那邊的事情都要穩著來處理,幸好明面上有個沈取,至於鹽商下面的事情卻要麻煩得多。

  好在李衛本人多此道多有涉及,漸漸也理出一個頭緒來。

  只有這個時候,這些忙得焦頭爛額的人,看著坐在牢裡悠閒喝茶的男人,才覺出幾分冷汗淋漓來。

  可以說,沈氏下面的生意龐雜得很,明面上沈取的生意都乾淨得能拎出水,偏偏鹽事牽涉甚廣。

  當年沈恙開始沾上「鹽」這個字,還是康熙三十多年,現在已經一朝過去,中間的爭鬥有無數,也經歷過不少大鹽商了,有的家族開始衰敗,有的投了沈恙,又開始欣欣向榮起來。

  多少個鹽區,多少個主事,多少要處理的接頭人,還有一些特殊的運鹽渠道……

  沈恙的手伸得很長,心也很大,可他是所有鹽商之中最厚道的。

  因為深知每個商人都想獲利,所以沈恙乃是「薄利多銷」的策略,所有人都投到他的名下,每個月給他一定的分紅,他一個人掌舵,很少有出狀況的時候。這樣一來,鹽幫之中的事情立刻就井井有條起來。

  只是,井井有條乃是沈恙在的時候,沈恙一旦有出事的風險,那麼原本狼子野心的人自然也要開始動歪心思。

  每個月都是百萬流進流出的銀子,誰不說沈恙乃是江南第一富?

  見了這麼多銀子還能不心動的,基本都是死人。

  商人重利,沈恙出事的消息一傳,事態立刻會擴大,而李衛等人要做的,就是處理好沈恙去後的事情。

  現在,已經沒人認為他還能活下去了。

  眼看著秋將盡,沈恙的案子也漸漸下來了。

  張廷玉、李衛等人督辦此事,隨時備著卷宗以供胤禛查看。

  整個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上達天聽,胤禛一手處理下來的。

  下面人,就算是想要救沈恙,也根本出不了手。

  功高震主,要死;富可敵國,要死。

  九月初三,天黑得很早。

  張廷玉從宮裡回來,刑部這邊每天都有人當值,萬分不敢鬆懈,見到張廷玉這時候來,還在收拾卷宗的刑部右侍郎高其佩擦了擦頭上冷汗:「張大學士這是?」

  自然是才從宮裡回來,並且沒帶回什麼好消息。

  他道:「你自去你的。」

  高其佩不敢多言,只看張廷玉轉身去羈押死刑犯的大牢了,一顆心都是七上八下的。

  江南私鹽沈恙一案,涉案人數之廣,真是前所未有,光是賬目上經手過去的銀子,都看得人生不出任何想要據為己有的心來。還有沈恙賄賂過的官員,留下來的一些花名冊,都讓高其佩有一種自己脖子上的腦袋都要掉地上去的錯覺。

  這件案子太大了,或者說這沈鐵算盤的能量太大了。

  作為參與這一案參審查的人,高其佩都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殺人滅口,可如今看著張大學士與尋常無異,又覺得自己是多想了,這擦著冷汗,匆匆離開了刑部。

  大牢裡,顯得格外陰暗。

  張廷玉又站進來了,與年羹堯年初的待遇不一樣,沈恙在這裡簡直跟個大爺一樣,不說把他給供起來,至少牢房乾乾淨淨,床鋪也乾乾淨淨。

  擺一張小几案,坐在旁邊,桌上泡的是今年上的猴魁大紅袍,吃的是頤香齋大師傅特製的油香花糕點,用的是端硯,使的是湖筆,連桌上一沓疊放著的紙箋都是熏過朱蘭香的。

  餓了有人伺候飯,渴了有人伺候水,看外頭看守他的差役不高興了,還能高聲大氣叫人滾了換一撥來。

  這人即便是住牢,都與尋常人不一樣。

  沈恙正看著自己面前的紙筆,端了茶來喝呢,一抬眼見著張廷玉進來,便是笑了一聲:「又見面了,李衛可還沒處理好四川的事情吧?那小子,做官太早,沈爺我這一身本事,他只學了一半,便慌張張地走了,不識抬舉的。」

  話裡說著,可臉上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生氣的地方。

  張廷玉道:「四川的事情也快處理好了,你的生意最緊要處就在富順自流井,那一塊是新出來的氣井,乃是你如今生意之中最來錢的地方。」

  「雪花鹽,雪花銀……」

  沈恙的眼神,忽然就這樣清澈渺遠了起來,他看著站在牢門外頭的張廷玉,過了許久才很隨意地問道:「看來,我大限將至了……」

  事到如今,張廷玉也不能說什麼了。

  他也是到了河南開始查事情之後,才知道隆科多竟然跟沈恙還有往來。

  原本沈恙背後的靠山是胤禛,那個時候胤禛還是雍親王,不是皇帝;可現在,雍親王登基,搖身一變成為皇帝,那麼當年沈恙之於康熙如何,如今之於雍正便如何。

  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罷了。

  沈恙與張廷玉,一直有仇,只是兩個人都是做戲高手。

  沈恙殺過的人不計其數,當初在江寧的遊船上,張廷玉便是親眼見過他剁人手。

  那時候,他還是響噹噹的鐵算盤沈恙。

  後來鹽幫內部的爭鬥更是日漸激烈,更不用說原本他從沈恙手底下救來的羅玄聞,甚至於……

  當年的丹徒。

  康熙爺南巡的時候,丹徒小鎮人煙稀少,便是因為鹽梟們爭著占丹徒,在那一地發生了火並,張望仙夫君徐橋,便是當初死在那一次鹽梟爭端之中的人。而丹徒一爭,才是沈恙控制住一切的起點。

  羅玄聞也是在那一次沒了的。

  細細數數沈恙此人手中的罪孽,真真也讓人頭皮發麻了。

  張廷玉的妹夫,救過的一個得力干將,甚至沈取……

  都跟沈恙有關係。

  於公,他是官,他是商;於私,二人舊怨深厚,即便是面子上敷衍著說話,也不過為了沈取與顧懷袖,實則二人之間少有緩和的餘地。

  不觸則已,一觸見血。

  只是事情走到如今這地步,張廷玉未免是不唏噓的。

  「皇上那邊已經下了旨,翻案的事情你已經交代了李衛幫你辦……想來,你走之前,已經將一切都算好了。」

  張廷玉緩緩從袖中抽了把象牙柄的匕首來,銀打的鞘,看著還算過得去,低眼這麼一看,他略一勾唇。

  「左右你要死,我敬你曾與我張廷玉爭鋒相對,明裡暗裡也鬥了小半輩子,如今……」

  他只隔著一道牢門,將匕首遞給沈恙。

  沈恙接過來,眉眼帶笑:「張望仙也早就巴望著我死了,即便你家顧三饒我,她也不饒的吧?倒是如今……算是你給我這個厲害的對手,一個最後的體面?我自個兒動手,髒不了她的手,也髒不了她的眼,張相且放心好了。」

  張相。

  張廷玉驀然一聲笑,他似乎還想要說什麼,可外頭油燈投落了幾道影子,從轉角口過來了。

  有人來,他不能在此多留。

  不驚動任何人進來的,多半跟張廷玉一樣,或者比他還本事。

  見沈恙收了匕首,他也就一轉身,從另一頭離開。

  大牢裡,還是這樣陰暗與潮濕,有一種難言的腐朽味道。

  沈恙就這樣靜靜坐在裡頭,摸了摸茶壺肚,還有些燙手,興許要來一位貴客?

  剛這樣想著,前面差役已經引著人來了。

  「四爺果然來了。」

  沈恙不用回頭,都知道外面站著的是誰。

  胤禛穿著一身藏藍底子的長袍,暗紋盤了滿身,見了沈恙這鎮定模樣,由是一聲笑:「果真是朕沒猜錯,你沈恙過的就是富貴日子,連坐牢都比旁人舒坦。」

  「誰叫李衛也曾經是我手底下辦事的呢?」

  沈恙面上渾然不見半分的懼怕,胤禛卻漸漸冷了臉。

  早在沈恙投他門下,成了他門人的時候,胤禛就盤算著弄死這個人了,不成想竟然留他活到了今日。

  所以,「能活到今天,還是你賺了。」

  「自打一族被滿門抄斬開始,沈某便是無根飄萍,能多活一天都是幸事,何時死了我也不在乎。人生下來,不過都是為了死,有什麼可計較的?」沈恙的話,豁達到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你們當皇帝的,也未必有我這個當商人的自在,吃的不如我,穿的不如我,我也能號令官場,執掌銀錢命脈……窮時苦,富時樂。窮時樂,富時苦。我這一輩子,該見過的也見過了,不該見過的也見過了,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如今死都能這樣舒坦……若有一日,萬歲爺您死了,怕還未必有我瀟灑。」

  他這話,無疑戳了胤禛的痛處。

  沒人比胤禛更清楚,當年康熙爺是怎麼去的,千古一帝,晚年何其悲涼?

  更何況,什麼千古一帝……

  說句不敬的話,胤禛少有覺得他皇阿瑪哪件事是辦漂亮了的,投鼠忌器頗多,即便是滿朝文武喝彩,也不過虛偽罷了。

  可康熙爺即便是這樣,晚年也已經如此,輪到他胤禛,怕更不知悲涼到何處。

  眼神驟冷,胤禛冷笑一聲:「階下之囚,將死之人,唯有這一張嘴能說了。」

  「李衛是替您去辦自流井的事情了吧?」

  沈恙也懶得反駁,忽然問了這樣的一句。

  胤禛道:「確是去辦了。」

  「您從沒想過,我寫給李衛的東西,不一定是對的嗎?」

  沈恙忽然大笑起來,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胤禛,他從沒把誰當成過主子,以利而和者,亦必以利而離,像是羅玄聞,像是胤禛,像是張廷玉,像是李衛……

  他見過的勾心鬥角多了去了,人都要死了,還擺了李衛那小子一道兒,拉人給自己陪葬,也是挺開心。

  只是胤禛的確沒想到這裡面竟然還有陷阱,不過他一轉眼便道:「前幾日顧三那刁民覺得日子乏味了,索性去四川那地界兒玩了,這回跟著李衛一起去,出不了事……」

  那一剎,沈恙抬眼看胤禛。

  胤禛眼神冰冷,面無表情:「剛聽見朕說顧三也去了,是心頭緊了一下,還是差點說出自流井的問題來?若是你不說,朕即刻讓顧三跟李衛一起去四川。」

  謊話。

  沈恙自然知道之前胤禛說的不是真的,顧三沒事情平白去四川幹什麼?

  可即便是如此拙劣的謊言,他還是為之亂了心神。

  沈恙有一件說錯了,他這一輩子,舒坦的時候的確是舒坦,該見過的見過了了,不該見過的也見過了,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可不該喜歡上的人,也喜歡上了。

  他這一輩子,不是真正的舒坦。

  心裡是甜,還是苦,只有他自個兒舌尖才知道。

  「好歹你與朕,也算是主僕一場,你死後既然留了李衛幫你翻案,那想必自流井的事情也不是麻煩的大事。」胤禛出奇地冷靜,沈恙一死,再抄了幾個鹽商的家,不消說,國庫立刻就能滿滿當當,「已是秋後,過幾日便要上斷頭台了,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一面要殺人,一面卻說什麼心願。

  沈恙低低地笑,他頭髮霜白,卻忽地抬手這麼一摸,風流模樣恍然當年。

  「即便是有,也來不了。」

  胤禛卻是瞇了眼,忽然道:「朕這裡,倒有一個人想要見見你。」

  他只輕輕一擺手,旁邊便出了道纖麗的影子,是個裹緊了斗篷的人,身形有些瘦。

  那鑲著雪貂毛的斗篷這樣落下,露出那女人一張臉來。

  陰暗潮濕的大獄之中,恍然是花開雪落之聲,驚艷經年時光。

  暗香,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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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五章 病入膏肓

  胤禛說,李衛手裡拿的鹽井數目不對,有人查過了。

  沈恙是鹽商,也是鹽梟,一面走官鹽,一面販私鹽,好人壞人他都是。

  四川的井鹽一向出名,當年沈家巨富,便是因為在四川那邊握有一大篇鹽井,都是鑿小井煮鹽。自流井與貢井,都在富順周邊,顧懷袖知道後世稱之為「自貢」,便是由此而來。

  那邊的鹽井乃是火井,便是地底下有氣,打鹽井的時候便接著氣來煮鹽,不過有時候情況特殊會遇到炸井。

  一炸井,自然是大事。

  現在李衛處理事情,自然也穩當得多,他手裡握著沈恙一些舊部,並且比較瞭解沈恙,知道沈恙乃是老奸巨猾之輩,即便是心甘情願被坑,可心裡不一定舒坦。

  所以現在,沈鐵算盤給李衛挖了個坑。

  顧懷袖將之前胤禛與沈恙的對話聽了個清楚明白,她也知道胤禛叫自己來是幹什麼的。

  牢門被人打開,顧懷袖並不曾看胤禛一眼,胤禛只扔下一句話:「若你乖乖就死,興許還有翻案的一日,不成棄卒保車之事,朕也做得來。」

  人走了,留下一扇開著的牢門。

  沈恙的目光,便這樣灼燙地落到她臉上,不曾移開半分。

  他此刻,最想見到的人是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也是她。

  想想當年被羅玄聞算計,頭一回見到她的時候,便異常落魄,如今人要死了,就更落魄了。

  轉眼,已經是階下之囚。

  沈恙狀若無事地轉開了眼,看似很平淡地起筆,舔了舔墨,才落筆在紙上寫字:「如今你不過就是不想看著你乾兒子死,想必已經發現我在鹽井動過的手腳了吧?沒意思……」

  到頭來,他還是孤單單一個人。

  顧懷袖看他落筆的時候分明有些手抖,說話卻依舊鎮定。

  這一瞬,她忽然想起了當年見著他的時候……

  心底莫名有些難受,即便知道他是罪有應得,大約也因為人將成真正的「故人」,所以格外難以言說。

  他是她親骨肉沈取的最大的仇人,也是他最大的恩人。

  養恩大於生恩,可偏偏沈恙又是使沈取無法報生恩之人……

  那孩子,在中間,還要面對著一個愛他,卻必須拋起他的父親。

  世事,何故如此弄人?

  「寫好了。」

  沈恙想要寫得慢一點,可他下筆的時候卻很快,像是尋常在處理事情一樣,他還是那個富可敵國的沈鐵算盤。

  寫慢一點,她便還會在這裡站久一些,可同時就會在這裡看見他的狼狽更多一些。

  過得再舒坦又如何?

  其實不過是個階下囚。

  她貴為大學士夫人,即便是剛見面的時候也是書香門第出來,從來都是他高攀不起。

  抬手,將那一頁紙朝著顧懷袖遞過去,顧懷袖遲疑了一下,抬手接過。

  上面寫著漂亮的行書,並不很凌亂。

  沈恙能教出沈取來,雖然性格與他自己太過相似,可真要說學識修養,未必弱過了張廷玉去。

  他是儒商,若非這一次自己引頸受戮,真鬧起來,胤禛要動他都很棘手。

  可偏偏,他有軟肋。

  若是他沒有背負血海深仇,沒有經歷過抄家滅族之禍,興許不過花花公子哥兒,遊方少年不解世間愁滋味。

  可世間沒那麼多的「若是」和「如果」。

  他望著顧三,像是要把她往自己心理刻。

  顧懷袖收了紙,卻覺得沉甸甸。

  站在原地,她想要說什麼,可還沒想好,沈恙便問:「還不走嗎?我已經一無所有,剩下的都給我兒子了。」

  「……那是我的孩子。」

  她終究還是說出來了。

  那一剎,沈恙忽然笑起來,他就這樣含著溫柔看她,一如往昔,眼底的神光聚攏不曾散,帶著一種病態和執念。

  「終究還是你虛偽,從來不曾放下對我的恨,卻要欺騙著取哥兒,讓他以為咱們都能好好的……」

  「你不配。」

  不配讓她恨。

  可當真沒有恨嗎?

  顧懷袖也不清楚。

  她已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一生風雲的沈恙,生命最後的時光,就在這裡嗎?

  而她,終究也沒在這最後的關頭,表現得很淡然很輕鬆。

  她原本想,虛偽地告訴他,她能原諒這一切,也好讓沈恙安安心心地走,算是答謝他這麼多年對沈恙的養育之恩。

  可顧懷袖不能,心裡的芥蒂,從來就不曾散。

  她就是虛偽,天生的虛偽。

  什麼善良大度,都與她沒有干係。

  「人,都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已是眾叛親離,騙騙我不好麼?」

  沈恙起身,方才寫東西遞給她,她已經進了牢門,四周昏昏暗暗,更深露重,連獄中也多的是濕寒之氣。

  「一開始,你也是想騙我的吧?可你沒忍住,在我說我兒子的時候……」

  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掌,指甲上沾了零星的墨跡,很礙眼。

  然而他聲音只是頓了那麼一下,又續上了:「你的面具,被我揭下來了。」

  顧懷袖眼帶嘲諷地看著他:「人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安生一點,當個糊塗鬼嗎?」

  「沒辦法,我沈恙聰明一世,怎會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沈恙笑一聲,頗為自負。

  「我這一輩子,最得意的事情,不是富可敵國,也不是讓自己不當糊塗鬼,更不是偷了沈取救了沈取……而是……」

  「讓你恨我。」

  他說出這四個字,果然看見顧懷袖臉色大變。

  沈恙道:「怕是張廷玉都沒我這樣,令你刻骨銘心吧?恨我之時,只怨不能剝我皮、抽我筋、啖我肉、飲我血……將我挫骨揚灰…… 可你不能這樣做,只因為我對沈取有養恩,我讓他平平安安長到現在,你身為人母,不能親手報復我,更不會做任何有可能會讓你再次失去骨肉的事情。所以,你把我擱置下來了……我的顧三,何故如此心狠,恨我不好麼?」

  「我不曾恨你。」

  顧懷袖垂了眼,冷淡極了。

  沈恙又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你帶給我的都是不幸,若讓你刻於我骨、銘於我心,帶進棺材,實是人生一大諷刺事。不妨,我這餘生,便將你忘了,你死,一切就一筆勾銷。」

  她終於也跟著笑,不過心底是難以掩藏的荒涼。

  是不是人越來越老,所以心思也越來越讓自己也不懂了?

  她看人很準,可不懂自己。

  而她身邊的某些聰明人,卻似乎比她還瞭解她。

  沈恙一直以為,自己便是其一。

  「若能佔有卿餘生,幸甚,幸甚。想我沈恙,死了沒人哭靈戴孝,總歸有個女人要記掛我這下半輩子,你見著沈取便要想到我,我很開心。」

  說完,顧懷袖就給了他一巴掌。」啪「地一聲,格外清脆。

  微紅的眼,便這樣含著冰冷,看著他。

  「你卑鄙。」

  「我姓沈,名恙。恙者,疾也……」

  沈恙這輩子,都是在歪理之中度過的,可有的歪理,未必沒有道理。

  「人在世間,可有無病疾者?身無病,心有疾者,普天之下,紅塵眾生,無一人不有疾。我沈恙,不過病世人之所病,疾世人之所疾,恙世人之所恙。」

  「沈某人有三疾,一疾聰明蓋世,二疾秉性涼薄,三疾寡情多情。」

  「聰明蓋世,故世不能容;秉性涼薄,故天下獨行、無有為伴者;寡情多情,故終害相思。」

  手指已觸到那冰冷的匕首,沈恙眼神依舊是前所未有地那種傲然與自負,邪性未減分毫。

  「夫人曾為沈某人開一劑藥,相思子七七四十九枚研磨成粉煎服……」

  顧懷袖沒說話。

  沈恙於是道:「卿卿庸醫,復愛卿卿。相思子,乃為相思所化所生。無相思,便無相思子。若服相思子,不過更使之病入膏肓。夫人未曾給沈某良方,只是令沈某更病入膏肓,終究……」

  「此相思,無藥可治。」

  實則,此藥唯有一個藥引,如今便站在他面前。

  「沈某人也是良醫,也曾想要救自己,可大夫,給自己看病,又有何用……」

  「我該走了。」

  顧懷袖不想在這裡聽他瘋言瘋語,她該把這一頁紙,交給胤禛,然後回張府去。

  沈恙手指尖動了動,便長身跪坐回了那几案之前,道:「夫人……沈某善變,忽然改主意了,走過這道門,夫人便忘了沈某,可好?」

  腳步頓住,顧懷袖距離那牢門只有三步。

  外面壁上掛著幾盞油燈,燈影昏暗,像是深秋裡飄紅的葉。

  她道:「好。」

  沈恙只望著她身影,匕首出鞘,寒光閃爍。

  他從那刃間上瞧見了自己的一雙眼,卻是含情之眼。

  是他錯,可天下不賣後悔藥,既是錯,更沒回頭路,自也不必走回頭路。

  一錯到底,豈不也妙?

  是他迷戀她美色,鑄成大錯。

  他多想說,我不曾愛你,只是貪戀美色。可待要說出口,才發現若說了,他也是口是心非。

  不過,大可不必用餘生來將他忘卻,他沈恙不值得。

  因他這等輕塵微土,不該使她沉重半分。

  若有,那是他的錯,和她的誤會。

  顧懷袖只該一如見面之日,那樣……

  漂亮地活著,平安喜樂。

  一輩子。

  所以,走出這道門,便將我忘記,可好?

  匕首刃尖很利,沒入人血肉之軀的時候,悄然無聲,可熱血已落。

  沈恙看著她邁出去,一步,兩步……

  顧懷袖聞見了血腥味,那一剎那,她想要回頭。

  可沈恙忽然道:「……你便如此絕情,走時都不回頭看我一眼嗎?」

  於是,所有的衝動都剎那間止住。

  顧懷袖聽見他言語當中的戲謔和諷刺,終是平復心緒,依舊道:「你不配。」

  而後,她一步邁出那一道門,站在了外頭泛著腐朽味道的廊上。

  身後有什麼東西散開,然後滑落一地的聲音,有幾粒細小的紅色相思子,濺落到了顧懷袖的腳邊,像是沾了血一樣,艷得刺眼。

  卿卿庸醫,相思子如何能治相思?不過使人病入膏肓。

  顧懷袖像是什麼都忘了,她只瞧著那一盞燈,忽問:「你是誰?」

  沈恙看著滑落的滿地相思子,目光終於移到她身上。

  他答:「無根飄萍,一介白衣。」

  沈恙而已。

  可不必有最後一句了,他們之間的恩怨,已然了了。

  那一霎,視線裡陡然模糊了,汨汨鮮血帶走他身上僅餘的溫度,秋寒滲入他骨頭縫裡,冷得他瑟瑟抖起來,嘴唇也失了血色……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多美的日子……

  正如他遇見她一樣,才從水裡冒出來,端一碗熱茶,掩藏起狼狽,傲氣不減,偏生見著個美人進來。

  於是陡然生出那樣的壞心思,赤腳在她裙擺上落了個水印,輕而易舉在美人眼底瞧見幾分忌憚與藏得很深的不喜。

  他啊,天生惹人厭。

  可到死,他竟然想著,若她不恨他,而是有那麼一絲一點的留戀,甚或是感念,該有多好?

  只可惜,都不能。

  他只能求,顧三忘了他,忘了他這麼個人,也忘記他曾經帶給她所有所有的不快和傷害。

  原以為恨最長久,可沈恙忽然發現,他承受不起。

  連奢求她原諒,都做不到,因為他沒資格。

  正如她所言,他不配。

  輕狂了一輩子,到如今才知,萬事皆空。

  暗香漸散,沈恙身子終於彎了下去,他知他若叫她回頭,她定然不願,所以才有那一句。

  何必髒了她的手,髒了她的眼?

  曾記,尋花載酒少年事……

  無根飄萍,一介白衣,死不足道,沈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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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六章 落棋無悔

  李衛已經在外頭站著等了有一陣了,他今兒是跟著乾娘來見的,沒想到卻又見了皇上。現在皇上在一旁站著,似乎不動聲色,李衛即便是心中著急,也不敢去問,只在旁邊老實得跟只烏龜一樣。

  沒一會兒,前面走道裡見著影子一晃,李衛便瞧見了顧懷袖的身影,再顧不得這邊皇帝,連忙上去扶了顧懷袖一把:「乾娘!」

  顧懷袖腳底下是虛浮的,根本不像是她離開時候那樣鎮定。

  臉色蒼白,嘴唇失了血色,那艷麗的口脂看上去便格外可怖了。

  「李衛……」

  她只是呢喃了一句,抬眼看著他,末了扯唇一笑:「只是有些累罷了。」

  素來是個要強的性子,今日卻連走路都走不穩了。

  顧懷袖輕嘲一聲,卻是笑自己,她把袖中沈恙留下的手書遞給李衛,低聲道:「我只盼你,一如昔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乾娘放心。」

  李衛知道顧懷袖是什麼意思,他應了一聲,幾乎將她大半的重量都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讓她一步步走了出去。

  而顧懷袖,也似乎漸漸恢復了力氣。

  忽然想起,石方走的那個時候,也是這樣……

  她用烙鐵將他手腕上的印記毀去,也毀去他身份的明證,讓他到了地府,也只是個孤魂野鬼。

  沈恙不想她看見他的狼狽,多驕傲的一個人?

  死於囚牢……

  她幾乎感覺自己喉嚨裡冒出腥氣兒來,可眼神很快鎮定下來,因為她瞥見了前面那一道影子,胤禛。

  這一回,力氣全回到了顧懷袖的身上。

  她慢慢行至胤禛身前,卻沒行禮:「萬歲爺不愧料事如神,知道他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好歹沒真的讓李衛去四川……不然又不知多少人要沒命了。」

  李衛已經將手裡那一頁紙給遞了上去,胤禛抬手接過來,冷凝的目光從上面掃過,卻是更如霜雪一樣嚴肅冷峻。

  「此人用心歹毒,死不足惜。」

  在之前沈恙已經招了不少的東西,都已經印證過了,卻沒想到忽然出了這樣的一節。

  「不過料事如神的不是朕,是你家張廷玉,算是摸透了沈恙的秉性,看樣子朕處得知的消息還是真。」

  張廷玉與沈恙有奪子之仇,與張望仙有殺夫之恨,最瞭解沈恙的不是他的手下,而是他的對手。

  胤禛本以為說出來,顧懷袖會有什麼反應,可她似乎厭倦了,也疲憊了,只道:「若是無事,臣婦便回去了。」

  「回去吧,李衛送你乾娘。」

  胤禛一擺手,後面蘇培盛立刻提著燈籠上來,周圍的侍衛們開道,他卻是先走了。

  蘇培盛望了顧懷袖一眼,跟了上去。

  原地只剩下了李衛與顧懷袖,而顧懷袖走時,回頭看了看刑部大牢前面兩盞白紙紅字糊的燈籠,刺得她眼疼。

  是夜,李衛送了顧懷袖回去,張廷玉早在府中,卻只在書房。

  顧懷袖躺在屋裡睡著了,夜深了,宮裡卻又傳了消息過來,召張廷玉去議事,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張廷玉才回來,那個時候顧懷袖已經起身。

  沈取,也是這個時候過來的,秋日裡的天有些白霜白霧,園子裡的花也都謝了。

  便是周圍的紅葉,也飄零一地。

  沈取問了阿德:「張大學士在哪裡?」

  「二爺說,您若是來找他,只管往祠堂裡行。」

  阿德知道最近出了不少的事情,這會兒說話聲音也輕,有些小心翼翼。

  倒是沈取不怎麼介意,他才為沈恙收拾入殮回來,原不該來張府,可如今想想,來一趟也無所謂,沒什麼吉祥不吉祥意思,他們這些人從來不信鬼神。若是信什麼因果報應,沈恙不會作惡那許多,張廷玉也不會毫無顧忌開殺戒並且權謀害人,顧懷袖自然也沒那蛇蠍心腸……若人人都信鬼神,世間也無紛爭。

  信,與不信,從無區別。

  沈取在阿德引路之下,朝著後面祠堂而去。

  祠堂裡有些昏暗,這裡供奉著張氏一族的先人們。

  張廷玉剛剛給堂兩邊換了燭火,又捏了三根線香,剛點上,便聽見後頭腳步聲。

  「進來吧。」

  沒回望,張廷玉剛忙過了一夜,知道沈恙的案子牽連甚廣,後來也問過了李衛,翻案是要翻案的,可不知道會等到什麼時候。

  沈取抬眼便看見了許許多多的排位,上面寫著許許多多他陌生的名字,而想想,他從沒在沈恙待過的任何一個地方看見這些東西。

  沈恙像是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從何處去的人。

  人人都說葉落歸根,可他的根在哪裡?

  「沈取是來給張老先生告別的。」

  「要扶靈回去嗎?」

  張廷玉慢慢將手裡一炷香插至香爐裡,煙氣裊裊升起,似乎熏了他的眼,有些發澀。

  沈取道:「如今鹽幫的生意垮了,也坐不了了,我手裡的生意還沒有任何的影響……所以先回揚州去。」

  前面的香案上擺著一本牒譜,沈取說話的時候,張廷玉一直看著那牒譜沒動。

  「你還要為他守孝嗎?」

  「父死,子當服孝三年。」沈取之言,甚為清晰。

  那一瞬間,張廷玉垂首笑了一聲,道:「有骨氣。」

  「養恩大於生恩,父親是當年不要我了,怕我若沒了,讓母親傷心,那便當……從來沒有我這麼個忤逆的兒子吧。」

  沈取頭一次喊張廷玉「父親」,張廷玉不曾回轉身,卻知道身後的沈取已經跪了下來。

  祠堂裡,是張家列祖列宗,是張廷玉父子二人。

  可出了這道門,他們便不是父子了。

  沈取深深朝著下面磕了頭,表情卻還很平靜。

  他不恨,因為他從沒把張廷玉當成過自己的父親。

  即便是曾經有過那麼一丁點兒的孺慕之情,也很快被當年的真相所擊潰,人世終究殘忍,而他不願再去想這樣殘忍的事情。

  若沈恙缺個人送終,他今日便為沈恙送終。

  張家子嗣也不單薄,不少他一個人姓張。

  磕頭畢,沈取嗓子有些瘖啞,道:「先生,學生告退。」

  張廷玉淡淡到:「一路……當心……」

  沈取沒回,退了出去。

  張廷玉就這樣僵立在祠堂之中許久,他有些站不穩了,鬢髮霜白,已然開始日落西山。

  抬手,沾著硃砂和墨跡的手指,輕輕將牒譜翻開。

  他看見自己名字後面那一頁下頭,空著的一個名字,後面是張若靄,臉上一絲表情也做不出,只有滿滿的灰敗頹然。

  如今已經分不清對錯。

  沒了的,便永遠地沒了。

  早在顧懷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張廷玉便也知道了,這個兒子,是永遠回不來了。

  所以他又何妨狠心絕情?

  只是抬眼看著祖宗牌位,張廷玉有些恍惚,甚至有一種莫名的虛弱。

  他手抖了一下,牒譜又被蓋上,他緩緩放下袍子,俯身跪下來,對著祖宗牌位磕了頭,便這樣跪著沒動了。

  這一跪,便是一個日夜。

  太陽落了,暮色斜了,夜也到了。

  而過了這一日夜,張廷玉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耽誤了一日的早朝,皇帝也沒怪罪。

  因為這一次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又有李衛這邊調停,張廷玉主持,很快鹽幫內部很快就解決好,安插了一些人,同時江南也處決了一大批的官員,隆科多暫時被革職,次年給了個閒官,也是被這一件事給牽連的。

  倒是張廷玉,很快開始在次年著手建立軍需處。

  在雍正剛剛登基的時候,青海有戰事,當時有年羹堯,如今西北戰事將起,並不怎麼安寧,雍正也是勞心勞力,索性將當年張廷玉構想的軍需處擺弄出來,在前面建了個值班房,設置值班大臣,只處理當時的軍務,不能羈押。

  而顧懷袖很清楚地知道,後來,這裡變成了軍機處。

  雍正五年十一月廿八,張廷玉由文淵閣大學士晉為文華殿大學士。同年文華殿大學士蕭永藻、嵩祝,被以翰林院為首的清流彈劾,且經李衛查證,此二人與隆科多與俱曾與沈恙過從甚密,二人先後被革職查辦。隆科多亦事涉沈恙一案,被圈禁。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再無人敢有駁斥皇帝者。

  六年四月廿一,張廷玉由文華殿大學士晉保和殿大學士,位極人臣。

  而在兩個月之後,被圈禁一年的隆科多,也離世而去。

  昔年雍正手下的親信,一轉眼竟然全沒了。

  顧懷袖想想,跟著四爺的人,真是少有好下場的。

  這些人,都是四爺的橋,他走過去了,而他們已經沒用了,就這樣拆掉。

  在顧懷袖的眼底,胤禛就是個計算得太清楚的人,什麼時候該除掉誰,什麼時候該除掉誰,一步步地算計,等這一枚棋子毫無用處了,便毫不猶豫地拋去。

  他把天下江山當成沙盤,翻手覆手之間,風雲色變。

  誰知道,張廷玉這樣的功臣,又能留到什麼時候呢?

  他要的,一是有用,二是聽話。

  若不能滿足這二者,至少要十分有用,讓胤禛完全無法拆去。

  今年正逢著張廷玉加官進爵,可顧懷袖的壽宴,也不過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飯罷了,沈取從江南送來的禮物也到了,不過張廷玉沒看一眼,只有顧懷袖收到了屋裡放著。

  他們之間從來不提沈取,可各自都知道對方做過什麼事情。

  於他於她而言,都不過是理智罷了。

  事到如今,顧懷袖不能責斥張廷玉一句,更覺得沒有必要。

  對沈取而言,那才是最好的結局。

  原本事情就是順著錯發展下來的,若是他們這時候再強行掰正,誰知是不是又是一場錯呢?

  「川陝總督岳鍾琪,浙江總督兼巡撫李衛、雲廣總督鄂爾泰,河東總督河南巡撫田文鏡……若是早個七八年,有人能料到這些人會成為封疆大吏……」

  張廷玉低笑一聲,看著吏部遞上來的折子,一點也沒避諱地扔在了茶几上。

  顧懷袖就坐在他對面,眼角的細紋已經不怎麼壓得住,神情已怡然,只笑道:「李衛還算是有孝心,鄂爾泰算是我的人,倒是我沒想到岳鍾琪……當年皇上會放心地用年羹堯,也是因為岳鍾琪在年羹堯的身邊吧?」

  「沒想到啊。」

  張廷玉歎了一句。

  岳鍾琪乃是年羹堯舊部,雖有本事,卻一直在年羹堯下頭,當年宮變,隆科多把持著京城九門,年羹堯在青海看著十四爺。

  可誰也沒想到,年羹堯背後其實還有個岳鍾琪,並非是年羹堯的心腹,而是雍正的心腹。

  這樣一算,真是個環環相扣。

  當今皇帝的心思,也不是那麼好琢磨的。

  張廷玉手指輕輕扣著那折子,只忽然道一句:「只差我一個了。」

  顧懷袖道:「你又不是他奴才,要還有最後一個,也是我。」

  說的是胤禛鳥盡弓藏一事。

  只是沒想到,她話才出口,外頭便來了通傳聲:「宮裡蘇公公來了。」

  「西北出了戰事,皇上移駕圓明園,還請張相速速往圓明園去,怕是要長住一陣。」

  蘇培盛是在半路上過來的,這會兒還有些急,皇上那邊還在圓明園等著伺候,他過來先找張廷玉,知會個一聲。

  「著軍需處官員全去圓明園便是,我隨後便來。」

  張廷玉說了一句,便答應下來,又與蘇培盛細細說了幾句,這才叫人送他離開。

  這一來,張廷玉年底去圓明園,抵近年關都沒回來。

  那時候,正是大年三十前一個晚上,顧懷袖老覺得最近見不到張廷玉的人,有些心慌意亂。

  她想起張廷玉那一日說的「只差我一個了」的話,讓自己安定,卻怎麼都安定不下來。

  張廷玉暫時還沒事,可她有些等不下去。

  廿九之日,顧懷袖終於等不了了,她想起當初雍正賜了圓明園之中一座宅院給張廷玉,那她去圓明園自然不需要什麼通傳,吩咐好家中種種的事情,顧懷袖便乘了一頂小轎,出西直門往圓明園去。

  圓明園外頭的侍衛們早早就看見了顧懷袖的轎子,也認出了人來,一到園門口,就有小太監出來接。

  顧懷袖淡淡道:「萬歲爺的差事要緊,我只是來這裡住上一住,已近年關了,卻還沒見著我家爺,只好來見一見了。」

  尋常婦人說來可能會羞赧的話,在她口中卻是格外地順暢。

  倒是那小太監怔了一下,忙道:「您裡面請,方才蘇公公叫奴才來迎您,說張相現在還在紫碧山房那邊陪著皇上使臣們說話,若是一會兒回來了,便告訴張相。」

  「有勞公公了,我去院中候著便成。」

  說完,顧懷袖便已經瞧見了宅院,外頭也沒幾個人,想必這時候都在裡面伺候。

  她進了屋,帶來的丫鬟們也沒怎麼收拾,這裡平時有人伺候,看著也很乾淨整潔。

  窗台上放著一盆蘭花,顧懷袖一眼看見便愣了一下,她走了過去。

  青黛道:「夫人,可還要收拾什麼嗎?」

  「看樣子要在這裡長住一陣,皇家園林有什麼住不得?你只管把台階兩旁的花花草草都給我擺出去,放在那裡礙眼都很。」

  顧懷袖嘴裡說著,瞧見花幾邊擱著一把剪子,便抬手拿了起來,剪了那一盆蘭花一片綠葉兒。

  不知怎的,一見到這蘭花,就想起當年她與他新婚燕爾,她剪禿了他那一盆蘭,末了那蘭花還擺在上頭許久。

  不自覺露出幾分笑意來,顧懷袖眼神渺遠,忽又聽見院子外面有笑鬧的聲音,又把她思緒給打斷了。

  顧懷袖看她們忙碌收拾好了,便過去坐下來,一直等到入夜了,張廷玉才回來。

  他接了宮人們消息,知道顧懷袖來,卻是滿面的笑容,過來便摟了她腰,笑得促狹,在她耳旁道:「看你擔心成什麼樣子,人都瘦了一把……」

  張廷玉豈不知她為何來此,可何必呢?

  該來的總是要來,而他也已經佈置好。

  顧懷袖定定望著他,眼底水光盈盈,丫鬟們早退出去了,屋裡就他們倆。

  他擁她靠在榻上,手指碾磨她耳垂,看她側臉恍然昔日之冷清,便愛憐地吻住她臉頰,歎到:「前兒給軍需房改了個名兒,自此便常設為軍機處,今日議定軍機大臣略花了些時間,並沒出事。」

  狡兔死,走狗烹。

  張廷玉手底下沾著多少人命?

  如今他在朝中又樹敵多少?

  雖然現在他桃李滿天下,又成了名符其實的「張相」,沒人能威脅他,可懸在他頭頂上的刀,是胤禛。

  兩朝元老,雍正身邊第一近臣,文臣之首,甚至是軍機處領班大臣。

  軍機處……

  顧懷袖忽然撤轉了眼神,看著張廷玉,他的眉眼,神情,仿若天下盡在掌握。

  權力,野心,卻還沒有散去。

  就是這小小的三個字,標誌著某些東西,已經到達了頂峰。

  跪受筆錄,天命下達與天,乃名之為「天下」。

  張廷玉才是策劃建了軍機處之人,他藏在陰影的背後,看著這一切、一切的一切。

  張廷玉忽道:「前兒有人告訴我,皇上新寫了聖旨,放入了正大光明匾額之後……你可猜猜,這後頭是什麼?」

  原本正大光明匾額之後,有建儲的詔書,顧懷袖還記得那一日自己幾乎就能看見詔書,可她知道答案,也沒必要看。

  可現在張廷玉說,正大光明匾額後面,還有遺詔?

  顧懷袖秀美一擰,卻是有些不解:「何意?」

  「……我也在想,是何意……」

  張廷玉抬手扶著她發,吻了她嘴唇,讓她靠在自己懷裡軟軟綿綿,過後才道:「我必得知道了這一道詔書是什麼,才敢動……下盤棋吧……」

  下盤棋。

  顧懷袖沒事就下棋,如今也不曾手生。

  可是今日從落下第三子開始,她便是陡然一怔。

  抬眼,顧懷袖手抖了一下望著他,也望進他眼底。

  這棋路,她見過,甚至因為當年鑽研過頭,已經能將每一步給背下來。

  圍殺。

  當年與他下的那一盤不曾結束的棋。

  張廷玉當時用的就是那樣奇詭莫測的路數,甚至每一步都能算出來,可偏偏避不開,讓對手左右為難。

  那是張廷瓚最愛的路數。

  而張廷玉說,他也是從張廷瓚處學來,而他自己不會,也下不贏。

  顧懷袖還記得,當初下到最要緊處,他掐了一枚棋子起來,只說自己什麼也不會,卻再也不曾下過那一盤棋。

  當年的棋譜,已經被她壓在了匣子下頭,不知多少年沒拿出來過。

  而她,至今也不曾算出,最後一枚棋到底放在何處。

  顧懷袖腦海裡飛快閃過了什麼,指腹挨著那一枚墨玉棋子,沒動。

  張廷玉修長手指在棋盤上慢慢壓了一子,卻溫溫然一笑,道:「該你落棋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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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40: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五七章 大結局(上)流年暗偷換

  棋子一枚一枚地被收束起來,張廷玉的手很沉穩,甚至氣息也沒亂分毫。

  一局已定,他垂著眼,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旁的任何事情。

  顧懷袖的手還有些發抖,她撿了棋子,放進棋盒之中,手指卻摳住了棋桌邊緣的打磨光滑的稜角,而目光,卻落到被張廷玉放到了棋桌東北邊一角上的那一枚孤零零的白棋。

  所有的棋子都已經收拾完了,只剩下那一枚白棋。

  張廷玉並沒有將這一枚白棋放入棋盒之中,他只是聽見耳邊有簌簌的聲響,不由朝著透亮的窗戶外面看了一眼,雪瑩瑩地,似乎能見著一片白。

  「外頭下雪了吧?」

  張廷玉盤坐在顧懷袖對面,屋子裡暖和極了,案邊銅獸嘴裡吐出裊裊的煙霧來,仔細一摸茶盞,發現茶水還是溫溫的。

  是下雪了,還下得很大。

  片片飛雪密密匝匝地落下來,很快就壓滿樹杈,萬般寂靜之中還能聽見脆弱的枝椏被積雪壓折的聲音。

  啪。

  顧懷袖腦子裡有些亂糟糟地,只道:「是下雪了。」

  「這時候,是該賞雪才是。」

  於是張廷玉拉著她出門,用貂裘披風把她給裹緊了,出了門去看雪。

  這裡距離勤政殿並不很遠,是杏花春館附近的一處別院,也沒個名字。如今內閣、六部和剛建不久的軍機處值班房也在園子裡,皇上眼下約莫還在杏花春館東面的萬方安和休息。

  別院近處近處是假山湖石,被白雪一蓋,便隱約著天寒地凍的肅穆,正對著便是一片湖泊,湖心亭上掛著燈籠,裡面沒人,倒是那柔和的暗光灑落到湖面上,有幾點沉暗的波光。

  四下裡,靜寂的一片,這會兒也就是他們才在這樣的冷天出來賞雪。

  沿著湖邊,張廷玉倒是吟了一首《湖心亭賞雪》,頗有意趣。

  顧懷袖也起了興,與他玩集句聯,一直繞著後湖走了一圈,這才足興而歸,回了別院休息。

  次日起來,宮裡妃嬪皇子都去朝賀皇帝,一直到中午才忙完,晚上時候在正大光明殿小宴廷臣,倒是難得舒緩和樂。

  內外命婦們則在上下天光擺了宴席,此樓取的便是《岳陽樓記》中「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之意,在後湖西北,上一層是內命婦,皆是一些還算是得寵的宮中嬪妃,下面這一層則是外命婦,顧懷袖就在最裡頭的那一張桌邊,往樓外一望,便能瞧見後湖湖泊沿岸昨夜的白雪。

  幾位大學士夫人都跟顧懷袖坐在一起,她們也是難得來一趟,所以看這些景致的時候便覺得格外新奇。

  酒過三巡,顧懷袖便覺得有幾分微醺,連臉頰都有些燙紅了起來。

  旁邊剛晉了文淵閣大學士的蔣廷錫夫人苗氏吃吃地笑了一聲:「張相夫人萬不該貪杯,這酒後勁兒足,聞說害死陳年的佳釀,叫紅杏醉,乃是宮裡面帶出來的,前陣子還聽我家老爺說過,沒想到今兒竟然喝上了。」

  這酒名字卻還沒聽說過,顧懷袖略一聞酒香,只道:「這酒香挺淡,倒是讓我大意了。」

  一桌人都笑了出來,看顧懷袖很是隨和,並不是前些年京中相傳的什麼惡婦,倒也讓一些沒跟她接觸過的人心生出幾分去親近來。

  這些年顧懷袖在張府越發低調,少有出府的時候,不出去走動,自然也就什麼流言都出來了,說她孤僻者有,年老色衰者有,可如今所有人一見她,到底還是又羨慕有喜歡。

  早年認識她的那些人,只覺得她什麼時候看都一樣,又看她越是富貴越是隨和,更是心裡暗歎。

  顧懷袖只抖了手腕,又將那溫過之後微微燙人的酒給壓在了喉間,竟然是又來了一口。

  苗氏一怔,掩唇道:「夫人當心醉了。」

  顧懷袖擺擺手,並不言語。

  於是,苗氏斟酌了一番,忽然開口問了:「前幾日我家老爺被皇上賞了大學士,過沒幾日又去了軍機處,現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地方,聽說這是張相的主意,我聽著這軍機處老覺得心裡惴惴不安的,不知道夫人您——」

  話音都還沒落呢,苗氏便覺得自己身上一涼,抬眼便撞見顧懷袖那目光,像是把她整個人都扔進冰水裡浸過一遍再出來。

  不過這樣的眼神,約莫只是錯覺,因為苗氏看的時候,顧懷袖還是溫和模樣。

  她淡淡道:「軍機處乃是絕密,進去了總沒事什麼壞處,聞說能者多勞,蔣大人向來是個能耐人,想必不拘這些的。」

  「是,是……」

  苗氏應了兩聲,便沒敢多說了。

  軍機處剛剛組建不久,便遭到了內閣與議政王大臣的反對,連上過幾本折子來參,連帶著張廷玉那一陣都沒怎麼討得去好。現在軍機處剛剛進來的這一批軍機大臣,都可以說是舉步維艱,時不時就有折子來參,想必他們自己知道這是怎樣大的一個機遇,可對於不懂這方面事情的家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比如苗氏。

  這女人約莫永遠也不會知道,蔣廷錫被選為軍機大臣,乃是恩重之中的恩重。

  現在軍機處還沒成熟,只是上行下達,看似與六部無異,處理的都是西北軍務,不過因為事務繁忙,不可能處理完一件事就換地方來回地跑,漸漸也要代替掉內閣的作用。

  議政王大臣就已經形同虛設了,沿用明制的內閣到了現在也該被清理出去。

  胤禛是要把所有的權力都掌控在自己的手裡,讓它們乖乖聽話。

  顧懷袖自己心裡明白許多,可話不能說出來,她又坐了一會兒,便找了個借口,朝著上下天光左邊的亭子走去。

  沒想到,還沒走近,顧懷袖便遠遠瞧著外頭守著的宮人,也不知是哪一位主兒。

  腳步一頓,她轉身便朝著右邊的亭子而去。

  上下天光兩邊都有亭子,左邊去不得,還有右邊。

  這一回,到了右邊亭裡,顧懷袖還是撞見了人,是熹妃鈕祜祿氏和四皇子弘歷。

  鈕祜祿氏眼尖,瞧見顧懷袖了,猜她跟自己一樣是左邊挪過來的,便笑道:「檀香,去把張大學士夫人請進來吧,在外頭怕也走了一會兒,別凍著了才好。」

  她身邊大宮女檀香便盛了傘出去,在顧懷袖走之前到了她跟前兒,嘴巴甜甜地請顧懷袖過去:「夫人,熹妃娘娘也在裡面呢,說是猜您也是打左面亭子過來,特叫奴婢來請您過去暖暖手。」

  撇開別的不說,顧懷袖出來的時候也沒帶手籠,一雙手確是有些僵了。

  多剔透伶俐的人兒?

  顧懷袖微微一笑,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惡,略一點頭便跟著檀香過去了。

  上了台階,八角的亭子周邊壓著厚厚的簾子,把風雪都擋在外頭,只開了兩面,還能瞧見雅致的雪景。

  亭子裡燒著火爐,旁邊放著手爐和手籠,丫鬟們都侍立在邊角上,當中立著略帶著幾分豐腴的熹妃,前面還有個已經長大少的四阿哥弘歷。

  顧懷袖彎身一行禮:「請熹妃娘娘安,請四皇子安。」

  「別,趕緊起來吧。」鈕祜祿氏連忙過來叫她起身,又望了外面一眼,笑道,「那邊皇上正在與寧嬪說話,不便去打擾,倒是沒想到夫人也跟我一樣了。」

  弘歷站到了鈕祜祿氏的身後,有些奇怪地望了自己的額娘一眼,似乎對她用的自稱有些奇怪。

  顧懷袖對後宮的人也都是知道個名字,具體的宮闈爭鬥卻不清楚。

  她只聽人說鈕祜祿氏在宮中受寵平平,倒是別的妃嬪偶有得胤禛喜歡的。不過胤禛信佛,早年不知道是在康熙爺面前裝,還是真好一口,鑽研得深了,素來在寵幸妃嬪這事上有些寡淡,並不常入後宮。

  後宮中女人們的恩寵,要麼是看臉和身子,要麼是看兒子。

  很顯然,鈕祜祿氏實則是個看兒子的,這些年胤禛待她倒也比在雍親王府的時候好。

  寧嬪比鈕祜祿氏還要早進府侍奉胤禛幾年,今天怕是不知道怎麼遇上了,所以在那邊聊吧?

  宮裡的事情,顧懷袖不好插嘴,只淡淡道一句:「幸得臣婦方才在外頭見著有宮人在,原以為是宮裡哪位主子小主,沒成想竟然是皇上。」

  似乎是知道顧懷袖對宮闈之中的事情不大感興趣,鈕祜祿氏也並沒有多說的意思,只請了顧懷袖往下首坐:「今年天兒也不算是很冷,不過您該在外面走了一會兒吧?先暖暖說,檀香……」

  檀香會意,將那手爐遞給了顧懷袖。

  顧懷袖推拒了一下,不過礙於鈕祜祿氏堅持,所以還是將手爐捧在了手裡,這一回倒是真暖和了。

  鈕祜祿氏笑著道:「聞說您要大我許多,如今看著您,也不過與我一般年紀罷了。」

  「是您客氣了。」顧懷袖知道她恭維自己,不過心裡也有些警惕起來,「如今皇上後宮妃位裡,您年紀最小的,皇上也器重四阿哥,倒是容貌反而次要。」

  這話說得鈕祜祿氏心裡舒坦,這兒子的確給她爭氣不少。

  回頭看了一眼弘歷,鈕祜祿氏拿了長長的銀箸,撥了撥火爐裡剛加進去不久的銀碳,垂了眼簾,聽著火星細微的爆響,她狀若尋常:「原皇貴妃娘娘年紀最小的,入府也遲,乃是一等一得皇上喜歡的。只可惜,老天薄待她……連她唯一的孩子也在生下之後不久便去了,她走時候容貌依舊,我如今還有個孩子。」

  顧懷袖沒插話,只聽著。

  果然,鈕祜祿氏又道:「當年我是不曾想到,會有今天的……」

  沒想到胤禛能當皇帝吧?

  實則,當年的胤禛還的確是唯一可能登上皇位的人。

  不過看鈕祜祿氏,不像是沒什麼心眼的人,即便是當初沒有,這幾年坐穩了熹妃的位置,還協理六宮,更教出了弘歷這樣一個好兒子,她雖說是張廷玉的功勞,可誰都知道宮裡女人們對她們的孩子的影響有多大。

  由是,顧懷袖還是微微一笑,依舊不言。

  鈕祜祿氏望了她一眼,終於道:「今朝與前朝不同了,萬歲爺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放了詔書,前朝末的事情怕是見不著了。不過我前兒倒是聽見件趣事,說皇上又動了匣子,卻不知是做了什麼……」

  看樣子,對胤禛這一道詔書感興趣的人還不少。

  不過鈕祜祿氏的消息,明顯不是很準。

  張廷玉那邊說,是放進去了第二道詔書,而鈕祜祿氏這邊只知道胤禛動過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匣子。

  顧懷袖低眉,搖了搖頭:「皇上就是這樣的心性,指不定明兒又想出什麼來呢?」

  她完全是沒話找話說,本來也不知道匣子是怎麼回事,自然也沒消息告訴鈕祜祿氏了。

  鈕祜祿氏也不過是試探一下,也鬧不清楚顧懷袖這裡知道不知道,更摸不出什麼深淺來,知道自己的道行與這親歷過兩朝風雲的女人相比,堪稱微不足道,索性不再問了。

  弘歷是從正大光明殿那邊過來的,現在陪著額娘說了一會兒話,正打算走,沒想抬眼一看,前面過來了兩盞宮燈,後頭還有人跟著過來。

  一看這儀仗,宮裡除了皇帝也沒別人了。

  果然,只不過幾步路,胤禛便已經來到了亭前:「方纔見著弘歷沒在席間,順口問了才知道你來看你額娘了。」

  說著,抬眼一看,卻是看見了顧懷袖,他也沒避諱,便走進來,臉上看不出喜怒,道:「刁民也在。」

  顧懷袖不好不行禮,福了身:「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吉祥。」

  「吉祥。」

  胤禛一招手,蘇培盛端上來個木托盤,裡面盛著些金玉混摻著的珠子,都鬆鬆繫在一個袋子裡,乃是十八顆,跟胤禛手上一串珠子一樣的數目。

  「前朝賞給大臣們的,還多了些,賞了你吧。」

  「臣婦謝皇上賞賜。」

  蘇培盛取了一袋給顧懷袖,外頭還繡著「福」字,看著果真頗為喜慶。

  胤禛回頭一看,又道:「熹妃今年幫著打理六宮也是辛苦,剩下的給熹妃吧,四皇子的一併送去熹妃那裡。」

  「庶。」

  蘇培盛暗地裡掐了一把冷汗應下。

  接著便聽胤禛道:「熹妃與弘歷都回宴席吧。」

  他不說別的,鈕祜祿氏聽見話便躬身退下了,唯弘歷走的時候略皺了皺眉,隱晦地掃了顧懷袖一眼,這才離開。

  人一走,亭子裡的宮女們也撤走了,蘇培盛有眼色地站到了外頭,豎著耳朵聽。

  胤禛那臉色,雖被爐子裡燒紅的炭給照著,透著幾分暖意,可眼底卻是冰寒的一片:「要不要朕告訴你,建儲匣裡是什麼?」

  顧懷袖在看見胤禛臉色變了的那時候,便是渾身寒了一下,早放了手爐,如今利落地跪下來:「奴才不敢。」

  「這會兒又知道稱奴才了?」

  胤禛冷笑,恨不能一腳把這刁民給踹翻了,他一把拂落放在石桌上的手爐,裡頭的爐灰落了一地,很快熄了。

  這「噹啷」的一聲響,讓外頭蘇培盛都縮了一下脖子。

  顧懷袖垂著頭叩首,不敢言語。

  「還以為你顧三多有骨氣,也不過趨炎附勢一小人!」

  胤禛想起自己當初還要把聖旨給她看,這女人倒是沒看,如今卻跟熹妃有說有笑,難免不讓胤禛猜忌些什麼。

  顧懷袖也不強辯,只道:「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奴才既是女子,又是小人,萬歲爺不喜歡奴才才是正理兒。」

  這理她還越說越歪!

  胤禛陰沉著臉,居高臨下看著她,已經聞見很淺淡的幾分香甜酒氣,想這女人竟然還是喝了酒出來的。

  而她的視線頂多能瞧見胤禛那繡著金線的靴子頂,再瞧不見別的。

  「況且,熹妃娘娘問了,奴才也不是不敢說,只是什麼也不知道。」

  這會兒終於知道為自己開脫。

  胤禛天生多疑善變的性子,只背著手踱了兩步:「今日便是賜你一尊鴆酒,都是恩重了你!」

  事關建儲大事,豈是後宮能多議論?

  人還沒死,就有人惦記著他皇位了。

  胤禛大馬金刀地朝著石桌邊一坐,就看她低眉順眼跪在地下,竟然端了一碗茶來喝,喝了一口又朝她遞:「喝口茶,再跟朕狡辯?」

  「奴才不敢。」

  顧懷袖萬不敢伸手去接茶,更不敢抬頭。

  收回手來,胤禛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輕輕碰了碰茶碗邊沿,聲音清脆悅耳,可知瓷是好瓷,翡翠亦是上等翡翠,戴在帝王手上的扳指自然不一般。

  胤禛就這樣注視著她,道:「熹妃怎麼問你的?」

  這會兒,顧懷袖覺出幾分不對來,剛才是被問懵了,嚇得一時大意,一回想,方才胤禛是從那邊走過來的,斷不可能立刻就聽見了她跟熹妃的言語。即便是有人傳訊,這也要一個來回,剛才也沒有什麼人離開,亭子內外看得清清楚楚,有什麼風吹草動都知道。

  也就是說,胤禛根本不可能得知熹妃問她事情的消息,蓋因今天她與熹妃是完全的偶遇!

  她被胤禛詐了話!

  這一瞬,顧懷袖簡直恨不能罵自己是頭豬,安樂日子過久了,這樣的伎倆都沒看出來。

  半晌沒聽見顧懷袖回答,胤禛冷冰冰地勾唇:「怎不說話?」

  手背上細細的青筋都要冒出來了,還熬著不說話,想必是如今已經想清楚來龍去脈了?

  胤禛之前根本什麼都沒聽見,只是進來就發作一通。

  天子是什麼人?

  他有粘桿處,耳目靈通,這些東西顧懷袖一清二楚,也知道胤禛到底有多厲害。她心底有這樣的印象,所以在胤禛發作的時候,根本沒來得及想他是在詐她。

  畢竟,一個主子,一個奴才,實則一直說真話的時候多,假話的時候少。

  開口就直接問建儲,甚至胤禛還故意略過了前面熹妃問話一節,顧懷袖中招簡直輕而易舉。

  現在看這女人恨得咬牙,又不敢發作,真是讓胤禛心裡暢快。

  「你是聰明,可聰明反被聰明誤,天底下聰明的人很多,而你還不如朕。」

  皇帝當久了,手段也高明起來了。

  有的東西,不在那個位置上學不來。

  顧懷袖胸口起伏了一下,又緩緩平息下去,才慢慢抬眼,看胤禛:「熹妃娘娘只說前兒聽見件趣事,說皇上又動了匣子,卻不知是做了什麼,奴才只說您的心思猜不透,旁的一句沒說。」

  終是乖覺了。

  胤禛喝茶的時候,眼底閃動著微光瞧她:「諒你也不知道,更甭說告知熹妃了。」

  一句話差點憋得顧懷袖吐出一口血來,她有點內傷。

  知道還問她,詐她話,這一位爺也真是……

  閒得吃飽了撐的吧?

  當然話不敢說出來,可胤禛看得出來。

  「熹妃也就是沒怎麼見過世面,如今協理六宮,才把這眼力見兒漸漸給練出來,以前在府裡不過是個格格。她擔心乃是尋常事,朕只是加了一道詔書進去罷了……」

  其實也不算是什麼秘密,胤禛只是前幾日病過一回,忽然起了念頭而已,加之最近已經考慮好,所以周全之後便寫了詔書扔進去。

  「你想知道?朕可告訴你。來,小白狗,給朕叫上兩聲。」

  一轉眼,胤禛似乎心情又好了一些,彎身下來,伸手朝著跪著的她伸去,勾了勾手,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

  這一次不同於以往,顧懷袖心裡轉著念頭,她的確想知道詔書裡是什麼內容,所以遠沒有上一次坦然,並不敢抬頭。

  更何況,她不過是雍正爺一條狗,但是學不來狗叫。

  埋頭,顧懷袖沒理會胤禛那逗小狗的手,不說話。

  胤禛臉上笑意漸漸隱沒:「跪著冷嗎?」

  「冷。」顧懷袖老實回答。

  「那就繼續跪著吧。」

  胤禛沒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就在亭子裡坐著,外頭宮人們戰戰兢兢地站著,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地面上確實很冷,即便是顧懷袖穿得厚,也覺得膝蓋骨有些疼了,更不用說地底下透出來的寒氣。

  她這一回是犯了胤禛的忌諱,又被詐了一回話,說什麼都是於事無補,索性真的就這樣跪著了。

  胤禛手裡那一盞茶慢慢赫地喝了有一半了,聽著外面雪聲密了起來,又看一眼爐子裡燒得還算旺的炭,才回頭看顧懷袖:「你當奴才就要有當奴才的樣子,你個刁奴還想騎到主子爺的身上來不成?」

  話說完,胤禛不知怎的頓了一下,哂笑一聲。

  「不過,會咬人的狗不叫,也不枉朕白養了你。」

  顧懷袖只生硬道:「謝主子爺抬舉。」

  「你也只會謝抬舉,這輩子都是個不識抬舉的。」

  胤禛復又冷笑,末了把茶盞朝著桌上一放,動作還是一絲不苟。

  「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這回,也讓你家張二識識抬舉!」

  生當封侯,死當廟食。

  這一句……

  顧懷袖心裡跳了一下,又聽胤禛道:「軍機處之事他功勞甚大,教導皇子們有方,等朕這皇帝大行之後,留他當輔政大臣、配享太廟,受萬世香火,算是朕給他這能臣幹吏的恩寵,免得回頭又有人說朕是個薄情寡義性子……」

  說著說著就說了這麼多,顧三這刁民還沒叫呢,他上趕著作甚?

  想著,胤禛便已經起身,袖子一擺道:「起來吧。」

  「謝萬歲爺恩典。」

  顧懷袖想要起身,卻發現腿麻了,跪在地上起不來。

  走出去三步,眼看著要出亭,外頭雪大,胤禛沒見她起來,回頭一看便是譏諷:「蘇培盛,扶她出來,沒用的東西!」

  蘇培盛聽見吩咐一個激靈,連忙進來了,把顧懷袖給扶起來,心裡還沒琢磨出這「沒用的東西」到底罵的是誰,便看顧懷袖臉色都有些發白了,似乎是腿疼。再一回看,胤禛已經出去了,之前胤禛的吩咐是把人給扶出去,上下天光還有宴會,不能待在這兒啊。

  這一時之間,蘇培盛也不敢說話,扶了顧懷袖便跟出去,結果胤禛已經走出去一大截了。

  顧懷袖心裡咒他遲早走得快,走得快!

  不過腳面上,她還是老老實實地跟過去。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高無庸給胤禛撐了一把傘,蘇培盛也想給顧懷袖撐,哪兒料胤禛一回頭道:「讓她冷著。」

  蘇培盛便不敢再動,只能扶著人走,不給打傘,頭髮上身上都是雪,顧懷袖還算穿得多,一時半會兒也不冷。

  她就跟著皇帝這邊一撥人,往上下天光走。

  沒想到到了上下天光前面湖前面不遠處的時候,也不知是哪裡的太監喊了一聲「四爺」,胤禛一下站住腳步,回頭朝著湖邊看了一眼。

  一個小太監沒看見這邊有人,帶了把傘過去,邊上有一條船,似乎正要往湖心亭去。

  那小太監冷得不行,瑟瑟發抖,把傘恭恭敬敬朝前面一遞:「您過去還是帶把傘吧,這上頭沒傘。」

  接著是弘歷的聲音:「倒是個有心的,回頭來爺這裡領賞。」

  「奴才叩謝四阿哥賞賜。」

  冰冷的地上,小太監一下跪了下去。

  接著就聽見潺潺的水聲,是有人劃了船,往湖心亭去。

  顧懷袖眼底一時有些複雜,更看見了胤禛那變幻莫測的表情。

  此四爺,彼四爺。

  昔年胤禛也是四皇子,他被人喊了那麼多年的「四爺」,如今一聽見還以為是恍然夢迴,只遠遠朝著湖心一道波紋看去,胤禛站了許久,這才背轉身,朝著正大光明殿去了。

  顧懷袖自然不敢再跟,便站住了,蘇培盛小跑上去又跟上。

  只聽見雪夜裡,胤禛沉沉的聲音:「四皇子弘歷品行端莊,深得朕心,即日封為寶親王,賜居……罷了,雍和宮撥給他住。」

  寶親王?

  以後就沒人會叫弘歷「四爺」「四阿哥」了吧?

  也是個有怪癖的。

  顧懷袖彎身揉了揉自己膝蓋,青黛這會兒才敢上來扶她,卻聽顧懷袖呢喃了一句:「未道此流年,暗中偷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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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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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40:5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五八章 大結局(中)九五非至尊

  夜裡夫妻兩個回去的時間都不早,顧懷袖才坐下沒一會兒,張廷玉也回來了。

  瞧見顧懷袖也是一副才回來的樣子,張廷玉臉色不大好,他耳目靈通,只將衣裳上的雪給拂了,便走過來,吩咐道:「去打熱水,拿藥膏來。」

  心知他什麼都清楚了,顧懷袖坐在炕沿上,一手搭著炕桌邊緣,手邊還有個繡著福字的袋子,裡頭裝著此前胤禛賞下來的東西。

  眼見著顧懷袖想說話,張廷玉眉頭一擰,只道:「閉嘴。」

  接著,他又見到了旁邊那福字絲袋,抬手撿了便扔下去,金珠子玉珠子掉了一地。

  顧懷袖笑得有些無奈:「都是些死物,沒的倒跟它們置氣起來。」

  張廷玉外頭大氅已經被青黛拿去掛好,回頭來立刻吩咐人打水去了。

  這麼晚了,又是在圓明園,不是自己府裡,張廷玉不好發火,一張臉沉得厲害。

  待端來了水,他遣了丫鬟們出去,她便脫了鞋襪,將外面袍服解下,張廷玉於是彎身在她榻前,把她寬鬆的褲腳撩了起來,捲到膝蓋上,便瞧見一大團的烏青。

  「也是你自己活該,最近皇上喜怒不定,偏生被你給撞上。」

  「撞撞他也不是沒好處的。」顧懷袖看他給自己拿熱水擦著,疼得她皺了皺眉,略頓了一下又道,「我知道新加進去的那一道詔書是什麼了……」

  手上動作一頓,張廷玉瞇眼看她,看她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也不知怎的有些生氣。

  她膝蓋上全是傷,他用熱毛巾給蓋了一會兒,擦完了又用藥膏來抹,卻沒問她詔書的事。

  顧懷袖看他沉默給自己看傷,眼底也漸漸柔和起來,只輕聲道:「應該是擬定人當輔政大臣,我只知這裡頭有你,還有……太廟……」

  太廟?

  太廟之中一向只有滿人,從沒有過漢臣進去的先例。

  張廷玉原本是不信的,可現在顧懷袖說了,由不得他不信。

  上了藥,張廷玉便拿了一床錦被把她整個人都裹起來,扔進床裡面去,又喚來了丫鬟收拾銅盆帕子,隨口吩咐白露道:「明兒去太醫院那邊請個太醫來,就說是夫人病了,明兒不管夫人去哪兒,都不許放她出去,等傷好了再說。」

  「……是。」

  白露在簾子外頭,有些詫異,青黛也不敢吭聲。

  顧懷袖只道:「當心嚇著人。」

  「我臉上又沒畫什麼嚇人的東西,怎會嚇著人?」張廷玉落了外袍,也累得厲害,很快也側身躺上來。

  兩個人偎著一床錦被,暖和得很。

  顧懷袖道:「你聽見這第二道詔書,便沒什麼感覺嗎?」

  「有的……」

  大了去了。

  張廷玉的事情,顧懷袖又不是不知道。

  他道:「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但凡是人,都逃不過。」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張廷玉說的這話,很奇怪。

  他並沒有多解釋,只是摸了摸她頭髮,道:「你別想太多,有我。」

  現在她哪裡還能想太多?畢竟這許多年都養懶了,張廷玉手裡握著的東西比她所知道的還要多。

  於是就這樣一閉眼,她安安穩穩地睡著。

  張廷玉唇邊牽出一抹笑,輕輕過去吻她唇角,也不敢驚醒了她。

  後面的幾天,顧懷袖當真沒出去過,只在屋裡看雪。

  倒是有人聽說張大學士夫人年夜裡受了風寒,在屋裡病了,連人都不見,都有些擔心,除了遣人來問候之外,還帶了各種禮物,於是禮單上又記下了長長的一串。

  今日見著傷好,顧懷袖算了算時間,也該離開園子了。

  「可知道二爺現在何處?」

  聽見她問,白露道:「方纔阿德那邊遣人來回過一聲,說是剛往陪著皇上往靜香書館去了。」

  靜香書館,在澡身浴德大殿附近,也是個好去處。

  顧懷袖想著,這道:「我出去逛逛,也不走遠,若有什麼消息,時刻叫人來回我便是。」

  「奴婢明白。」

  白露應了一聲,便沒跟著出去,只在別院裡等著。

  這時候正是下午,陽光並不很烈,前一陣才下過大雪,日光照在雪上,恍惚在發亮。

  而靜香書館還在福海邊上,要走很遠的一段路。

  張廷玉伴著胤禛從勤政殿出來,便進了靜香書館,前面北渡河是望瀛洲、溪風松月和深柳讀書堂,名字是一個賽一個的風雅。

  胤禛咳嗽了一聲,似乎也是染了小恙。

  不夠他走了兩步,像是忽然想到什麼,隨口便問張廷玉:「聞說你夫人病了?」

  張廷玉淡淡道:「是病了,不過是小病。」

  前幾日張廷玉請太醫去的時候,胤禛就知道了,不過也懶得管,他只道:「如今軍機處已然定下來,眼看著西北戰事將平,就在這一兩日,朝中大臣們反而反對起來……朕看這些人也是活膩了。」

  「軍機處事關重大,他們當然要攔皇上。這些人的擔心,皇上心裡有數,臣不敢多言。」

  張廷玉乃是軍機處的策劃者。

  前面有奏折制度,後面有軍機處,他這頭腦不一般。

  胤禛進了書館,便朝著裡面走去,書館裡面藏書無數,進去便聞見濃厚的墨香。

  不管外頭的大臣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軍機處如今已經有三個大學士,更有皇帝其餘的心腹重臣。

  軍機處設了一個領班大臣,作為一手策劃之人,張廷玉自然最熟悉軍機處的運作,順理成章地成了軍機處領班大臣。

  從此以後,六部、內閣之外,又多出一個軍機處,值班房就設在正大光明殿後面不遠處,以備隨時處理事情。

  胤禛對軍機處很滿意,權柄操於上,他說一不二,大臣們盡皆聽令於他,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好。

  屋內擺著棋盤,胤禛見了,左右今日政務不忙,也起了興,「張大人來與朕手談一局吧。」

  張廷玉看那棋盤一眼,看胤禛已然坐下,只一拉唇角,含笑道:「那還望萬歲爺手下留情了。」

  胤禛棋力也是絕佳,一個能忍的人,心機很重的人,下圍棋必定也不差。

  以棋觀人,也很準。

  有人喜歡憑藉著縝密的思維下快棋,有人深思熟慮,每一步棋都要想上小半個時辰,胤禛應該兼具這二者,下棋的手法很是毒辣。

  張廷玉一子一子地落下,胤禛也不說話,前面看著他完全是敗勢,棋子散亂得不得了,可下著下著,就發現了 端倪。

  胤禛閒庭信步一樣,落下一子又一子,似乎根本不用經過思慮,越到後面,就越是順暢。

  「……皇上的棋路……」

  張廷玉漸漸擰了眉。

  胤禛知道張廷玉的棋已經到了一個關鍵的點上,眼看著白子在天元附近糾結成一股,而黑子卻在四個星上呈合圍之勢,下棋到這裡,已然有些凶險了。

  可是讓張廷躊躇的,似乎並非這棋局,而是胤禛所用的手法。

  胤禛很少跟人下棋,因為下棋是一件很暴露本性的事情。

  一步步的機心成算,都在棋局之中體現出來。

  以棋觀人,並非空話。

  他看張廷玉似乎有幾分舉棋不定,便無聲端了茶起來,還是那正襟危坐的模樣,略飲了一口茶,才道:「說起來,朕倒是想起來,當年你興許與你大哥對弈過,現在才這樣舉棋不定。」

  此言非虛。

  因為,胤禛用的竟然也是張廷瓚曾經用過很多次的「圍殺」棋路。

  所謂的「圍殺」,變化多端,乃是一種行棋風格,圍棋圍棋,要緊便是在一個「圍」字上,可「圍」的方法有很多,而「圍殺圍殺」,要緊卻在一個「殺」字上。

  張廷玉與張廷瓚對弈過無數次,他曾經對顧懷袖說,他從來不曾贏過張廷瓚。

  若胤禛用的乃是張廷瓚這棋路,那麼現在的張廷玉似乎必輸無疑。

  而在這樣的圍殺之中,張廷玉的棋子就像是一群敗軍,不敢言勇。

  越下,這一盤棋,越是要到死局。

  垂下眼,張廷玉眼底的戾氣,終於緩緩地浮了上來。

  他手指上,有一顆白子,玉質極佳,觸手溫涼,在冬日裡竟然也不冰冷。

  過了有一會兒,張廷玉才狀似無意地落下一子。

  他同時道:「家兄的棋乃是一絕,不曾想皇上竟然也是同樣的棋路,倒是一下讓微臣想起了當年……」

  放下茶盞,胤禛也想起了張廷瓚,不過也只是有那麼一點的慨歎,他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在棋盤上,如今已經廝殺到了中盤,這個時候他胤禛才漸漸皺了眉。

  張廷玉此人,看著是個溫文爾雅翩翩君子,可行棋之險,簡直出乎人的意料。

  即便是胤禛,現在看著這棋盤,也覺得心中一凜。

  他拇指上的扳指扣了扣茶杯邊沿,便停了下來,摸了一枚棋子,放到了預定的地方。

  「卣臣是可惜了……」

  張廷瓚與胤禛,乃是亦師亦友的關係,當年張英乃是皇子的老師,張廷瓚、太子胤礽、四皇子胤禛,自然就渾到了一起。可沒想到,最後只剩下胤禛一個,孤家寡人。

  「大哥在世之時,微臣曾無數次與微臣下這樣的棋,他用的棋路也跟萬歲爺您一樣。」

  張廷玉微微一笑,卻始終美譽哦抬頭。

  因為他眼底已經冰封的一片,而這個時候,卻還不該他暴露。

  「在他出事之前一日,我與大哥曾在翰林院值班房內下棋,下到收官之時,依舊是微臣投子認輸……那個時候,微臣不過無名小輩,只想知道大哥到底站在誰那邊,結果您猜大哥怎麼說?」

  「大哥說,押錯寶。」

  胤禛豁然抬頭,瞇眼看向張廷玉,手中的棋子卻帶著殺氣落下:「他選擇了太子,自然不是明智之舉,卻是令人歎惋了。」

  事到如今,張廷玉差點笑出聲來。

  他也落下一子,像是根本沒有思考過一樣,只是下。

  可若仔細一看,這一子落下的位置,剛好靠住了胤禛方才下去的那一枚黑子,像是要緊緊將之制住一樣。

  張廷玉的棋路,一下變得咄咄逼人起來。

  這樣的變化,胤禛如何看不明白?

  張廷玉道:「微臣曾聽說過一句話,叫士為知己者死。可如今,微臣見了萬歲爺的棋,卻禁不住要問一句:知己者可知士之為知己者死?」

  「……」

  胤禛不曾說話,抬眼看著張廷玉,沉然的怒氣已然在他眼底逐漸匯聚,像是緊繃的弓弦,一觸即發!

  然而張廷玉此刻已然無所畏懼!

  「千不該,萬不該,萬歲爺萬不該派了臣——去賜死年羹堯!」

  他聲音,陡然這麼一高,笑容出來的時候卻是針鋒相對,肅殺無匹!

  目光在棋盤上空交匯,彷彿電光火石,剎那之間殺機畢露!

  胤禛素性陰狠,聞言竟然笑了一聲,冷笑,蔑笑,天下蒼生盡在他掌握之中,何人還敢越過了他去?

  「朕,乃九五之尊!帝王之道,人皆草莽而已。年羹堯賊心不死,當掘墳戮屍!」

  「年羹堯此人死不足惜,可他為皇上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後來囂張跋扈,焉知沒有陛下的捧殺?」

  早年年羹堯還是個很知道進退的人,連顧懷袖對他的印象都很不錯,可後來就漸漸變化了,人很容易被一些東西給迷了眼,年羹堯便是被榮華富貴和赫赫功勳迷了眼,真以為皇帝會跟他兄弟相稱,情同手足!

  到頭來,不過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千萬榮華富貴功臣夢,都化為了青山下一抔泥土。

  張廷玉終於抬了眼,直視著胤禛,不曾含有半分的忌憚,那眼神也完全不是一個臣子的眼神。

  「萬歲爺敢做,緣何不敢認?年大人將死之人,給微臣講了個故事,微臣講給您聽如何?」

  那是一個很短的故事,也是張廷玉知道一半,而胤禛完全知道的一個故事。

  康熙四十二年,對整個張家來說,都太暗,太暗了。

  胤禛聽著張廷玉說話,竟然沒有什麼反應。

  「……微臣一直在想,我大哥聰明絕世,卻偏偏一時糊塗。他看準了您,也看錯了您。盜走索額圖密信之時,您之前安插去太子身邊的林佳氏,為了保全自己,不使太子倒台,終於揭發了我大哥取信之事。只是她也為了保全自己,不使自己被您猜忌或是滅口,沒有告訴太子我大哥是您的人。」

  「您是何等的心機謀劃?」

  「原本一個好好的計劃,天衣無縫,因為林佳氏對您的不信任,轉眼之間功虧一簣。而您,在得到了消息之後,幾乎立刻判斷出林佳氏不敢供出您來,頂多是知道了我大哥有鬼。而我大哥出了宮門之後,還不曾知道,太子的人已經追了出來。」

  「他星夜奔馳出長安街,眼見著到您的府邸了,後面還有追兵,一支毒箭便在這時候取了他的性命,並且拿走了他盜走的密信……」

  「這群人不管是服飾還是腰上的腰牌,都是索額圖與太子的人……只是這時候,他已經到了您府邸外頭,就隔著一道牆,一道門!我大哥指不定滿心以為門會開,至少會有個人來救他,可後面追上來的一匹快馬,只是奪走了他身上一封沾血的信!」

  「萬歲爺乃是天子,算無遺策,不如猜猜,這射出毒箭的是誰,拿走信的又是誰?」

  說到這裡,張廷玉竟然低笑出聲,滿含著嘲諷地看胤禛。

  胤禛「啪」地一聲落下一子:「你膽子很大。」

  「大不過當年萬歲爺!」

  張廷玉想起當初年羹堯嘲諷的眼神,想起那一個晚上,他大哥瀕死時的眼神……

  豈不是押錯寶?

  當時的太子與胤禛乃是一黨,四皇子輔佐太子,從來都是忠心耿耿形影不離。

  他派出人去射殺張廷瓚,在太子看來就是他的人射殺了張廷瓚,這當中並沒有什麼區別,所以那個時候太子根本不懷疑胤禛,也許還因為胤禛對張廷瓚下手而更加信任他!

  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太子在張廷瓚靈前是知情的表現。

  ——殊不知,愚蠢的太子,早已經被胤禛推出去當了替罪羊。

  不僅張家仇恨上了太子,甚至最後的書信也落到了胤禛的手上,而後成為扳倒索額圖的最後一根稻草。

  何其高明又何其冒險的手段?

  不愧是帝王之才,不愧如今能坐上龍椅,不愧能成為大清萬里山河的主人!

  這樣毒辣的心機,他張廷玉,自愧弗如而已!

  「只是不知,萬歲爺午夜夢迴之時,可曾有想到過手下人的赤膽忠心為您拋下的頭顱、灑出的熱血?家兄視萬歲爺為明主,萬歲爺口蜜腹劍,不念半分情義,微臣可憐大哥。」

  眼含著譏誚,張廷玉手裡捏著的已經是最後一枚棋子了。

  他向來有經世之才,更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所以一直以來,但凡遇到人使出圍殺之局這樣不死不休的招數,張廷玉從來都是下到最後一子,便投子認輸。

  也只有顧懷袖,曾對他圍殺一局感到過懷疑,而從那以後,張廷玉就很少下了。

  胤禛勃然大怒,只將手邊的棋盒一摔:「張大人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張廷玉捻著那一枚棋子,輕輕放在了自己右手邊棋盤的邊角上,白子青玉棋盤,煞是好看。

  他起身,站到一旁去,看著胤禛:「微臣忠心耿耿,對皇上絕無二心。」

  「張廷玉!」

  胤禛怒極攻心,卻感覺心口猛地一陣抽痛,只那一剎,便像是觸發了什麼,身子往前一傾,便嘔了半口血出來,落在棋盤上,觸目驚心!

  目光落到茶盞上,胤禛腦海之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麼,末了竟然大笑起來:「好,好,好!故技重施,朕這是天理報應了不成?何人給了你膽量,竟然敢毒害天子!」

  張廷玉並沒有絲毫的驚亂,這裡甚至也沒有人敢進來,外頭蘇培盛跟高無庸,已經在他們開始下棋的時候便被人給制住,沖也衝不進來。

  他穿著一品文官補服,從容鎮定,然而眼前是四十二年張廷瓚之死帶給張家的災難與血腥!

  張英臨死前的話,他的眼神,他當年的疲憊和倦意……

  君子中庸,十年不晚。

  語出則擲地有聲,張廷玉看上去大義凜然:「是非公道在天看。萬歲爺為龍椅算計家兄,不錯,為君之道;微臣為家兄復仇毒殺天子,亦不錯——孝悌之道而已。」

  「聖人言:天地君親師。 聖人又言:以孝為先治天下。微臣乃是血肉之軀,長兄如父,恩重如山,忠孝不能兩全,況皇上您這樣的君,以何使臣效忠?」

  他說來,頭頭是道。

  然而落在胤禛耳中,不啻於歪理邪說悖逆之言!

  「蘇培盛!高無庸!」胤禛喊了一聲,然而沒有人進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當年也是在暢春園,也是幾乎一樣的場景,群臣環飼,卻沒有人能成為他的依靠……

  而他,一個皇帝,當到如今,身邊竟然已經沒有一個人。

  孤家寡人。

  興許是心口的絞痛,讓胤禛臉色煞白,他陰狠地看著站在前面不遠處的張廷玉,叱問道:「 可是弘歷有謀反篡位之心!」

  天理循環,因果報應而已。

  張廷玉沒有說話,他若沒有個依仗,自然不敢動手。

  前幾日胤禛將四皇子弘歷封為了寶親王,又賜了雍和宮下去,任是誰都知道誰是未來的皇帝了。

  而促使張廷玉提早進行這一計劃的,乃是胤禛的第二道遺詔。

  他長身而立,從容鎮定,道:「萬歲爺請放心,您是病故,四皇子繼位順理成章,便像是您當年繼位一樣順理成章,而微臣——還是功臣。」

  「亂臣賊子!爾亂臣賊子,亦敢妄稱功臣!」

  胤禛萬萬沒想到張廷玉竟然有如此的膽量,終歸是他看錯了人,也太過自負!

  又是一口血湧上來,他身形搖搖欲墜,卻竭力用手掌扣緊了棋桌一角,手背上青筋爆出,指甲幾近斷裂,如同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猛獸,將擇人而噬!

  天子一怒,何等威勢驚人?

  可現在,胤禛身邊沒有任何人。

  困獸猶鬥,不過如此。

  這場景,看上去異常地淒涼。

  而圓明園外面到底是什麼場景,張廷玉心裡有底。

  外面沒有任何的聲音,而刀光劍影卻在無聲之中。

  張廷玉喟然長歎:「先皇去了,您有什麼冤屈,儘管向著先皇去訴,順便可以懺悔一下萬歲爺您滿手的血腥,被您逼死過的功臣和犧牲掉的所有棋子……您與微臣,並無不同,唯有成敗論英雄罷了。」

  都不是好人,而成敗決定一切。

  成王敗寇。

  「您是九五之尊,是天子,可九五並非極數……九五之上,有上陽爻卦,曰:亢龍,有悔。」

  九五乃是至尊之數,可《周易》卦象尚有「上陽」一說,乃是盛極而衰之「盛」,有不吉之兆,所以九五最為祥瑞。

  然而——

  九五非至尊!

  胤禛已然說不出話來,手心裡捏著的一串佛珠幾乎要崩裂開來,為著張廷玉狼子野心!

  此等三姓之臣,先皇之死與他不無關係,如今加上一個他自己,即便是弘歷再沒有心機,也斷無可能讓此人入功臣之列!

  做夢!

  可張廷玉嘲諷一笑,輕聲道:「您也該駕崩了,這日斜西山的時辰,正好。」

  「至於臣……皇上您不必多慮,有您放入正大光明匾額之後的詔書,臣是忠是奸,是賢是愚,皆不重要了。微臣百年之後,將沐皇上聖恩,永享大清太廟萬萬人香火,名垂青史!臣張廷玉,叩謝皇上聖恩,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言罷,堪稱恭謹地一掀衣袍下跪,磕頭謝恩!

  在胤禛聽來,這是何其大的諷刺?

  他腦海之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麼,卻是那一雪夜,他高高在上坐在亭中,看著顧懷袖低眉順眼跪在冰冷地上的場景。

  前面珠簾微微晃動了一下,一角雪青色裙擺閃過,胤禛瞧見了,因著中毒心痛如絞,臉色已然灰敗,然而眼底卻迸射出滔天殺意。

  他抄起手邊的青瓷茶盞便朝著珠簾外砸去!

  「辟啪」地一聲響,茶水伴著茶盞碎片濺了一地。

  他死死盯著那一處,聲音冰寒肅殺:「朕當真養了個會咬人的好奴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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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41:1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五九章 大結局(下)日落紫禁城

  她是四爺養的奴才,是他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顧懷袖清楚,也知道……

  會咬人的狗不叫。

  而她顧懷袖除了說真話之外,別的話的確很少說了。

  方纔知道消息,從外面過來,顧懷袖就有那樣的預感,看著日頭西沉,便覺得天將夜。

  在半路上,顧懷袖遇見了寶親王弘歷,他很恭敬地給顧懷袖問好,而顧懷袖那一瞬間便明白他臉上的笑容是什麼意思了。

  實則,張廷玉很早就在籌劃,而一切以她得知第二封詔書的內容為起點,像是忽然落下的一點火星,明滅之間已然引爆這一切。

  於是,火焰紛飛,刀光劍影,悉數從眼前劃過。

  而她則踽踽獨行,來到了靜香書館前面。

  台階下面侍衛們壓著手腳都沾滿了血的蘇培盛,高無庸也被扭住了手,嘴裡塞著布。

  在看見顧懷袖的一剎那,蘇培盛眼底閃過幾分帶著希冀的光,像是一下又有了力氣,死命掙扎起來,他想要爬到顧懷袖的身邊來,而顧懷袖不曾說話,也不曾朝著他走一步。

  於是,蘇培盛眼底的火星,又漸漸熄滅了,像是頭一次看清顧懷袖是個什麼人一樣。

  他嗚嗚啊啊地嚎起來,幾乎以頭搶地。

  可顧懷袖依舊站在那裡,她沉靜的眸眼轉過去,輕輕掃了一眼還算鎮定,並且眼神平和的高無庸。

  除了粘桿處的心腹之外,高無庸與蘇培盛,也很得胤禛的信任。

  這兩個人乃是從他還是皇子、住在阿哥所的時候就開始伺候了的,後來賜了名,又賞了大太監的位置,可以說是一時風頭旁人魔能敵。

  蘇培盛擅看種種的人情手段,待人接物基本都是他來做,會說話,也能說話;高無庸則更沉穩一些,或者說性子沉默一些,由是有的事情他也比蘇培盛看得更清楚。

  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張二夫人。

  萬歲爺因著張二夫人的本事倚重她,若沒張二夫人,當年萬歲爺被先皇禁足之時便要元氣大傷,好在有顧三那與萬歲爺一樣毒辣的心腸,不惜自損一撥棋子,總算穩定了局面,沒有讓八爺的人佔去便宜。

  那時候,萬歲爺嘴上說顧三妄為,實則除了那一條路之外別無他法。

  從那個時候開始,高無庸便清楚,張二夫人這腦子到底有多有用了。

  最後,事情也的確如高無庸所料一般,張二夫人毫髮無傷地回去。

  可如今看著顧懷袖,高無庸覺得很陌生,卻也很熟悉。

  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顧懷袖,卻未必是萬歲爺的奴才了。

  顧懷袖對著高無庸微微一笑,便抬了步,朝著台階上去了。

  她的腳步很緩慢,就這樣,一步,一步。

  每上去一步,她便覺得自己身子冷了一分,這是高處不勝寒。

  胤禛在這皇帝,已經做成了孤家寡人,何必還繼續當下去呢?

  她緩緩行至簾外,方站定,便被茶盞砸在了身前兩步遠的地方。

  胤禛聲音沉怒,帶著一種極端的憎惡與痛恨,而顧懷袖只是穿過珠簾,屋內擺著一座紫銅八寶麒麟紋香鼎,地上鋪著團龍富貴金紅色洋毯,粉彩天球瓶就在兩邊的角落裡放著,汝窯白瓷花觚裡還插著幾支白玉梅。

  一切,都安然極了。

  顧懷袖跪下行禮的時候,便瞧見了那染血的棋盤,還有放在棋盤邊角上的一枚棋子。

  這是顧懷袖無比熟悉的一盤棋,從她與張廷玉結髮那一日,竟然下到了如今。

  而那最後的一枚棋,卻永遠被張廷玉擱置在邊角上。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顧懷袖躬身垂首,依舊恭敬,彷彿毒殺皇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幫兇,更不曾對張廷玉說過第二道詔書。

  她從頭到尾,似乎都是一個旁觀者,而非親歷者。

  然而,她越是如此超然冷靜,便越是讓胤禛痛恨,恨不能將她凌遲處死,三千六百刀,刀刀割盡血肉,再挫骨揚灰,讓她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還知道是朕的奴才……好奴才……」

  他盤坐在榻上,已然感覺到眩暈,方才飲下的茶有毒,而今日來的靜香書館,偏偏距離正大光明殿很遠,來時不曾帶多少侍衛,如今竟然是這樣淒涼下場,胤禛只覺格外荒謬。

  當年他皇阿瑪,不知是否如此?

  張廷玉始終站在一旁不曾說話了,他眼底似乎有什麼回憶的光,就這樣閃爍著。

  屋裡三個人,外頭斜陽籠罩,光線很柔和。

  胤禛生命的最後,竟然與康熙最後那一段時間,有著奇異的融合。

  而圓明園內的四皇子弘歷,又與當時的胤禛,有著無比的雷同。

  為了這皇位,皇族一代一代,多少血腥仇恨?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圍繞著這一張龍椅,卻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權力的最頂端,容不下任何的真情,所以皇帝,不過孤家寡人一個。

  胤禛眼皮耷拉下來,想著他坐擁的江山萬里,想著這因果報應的死法,想著他孤家寡人一個,想著許許多多被他殺了或者害了的人……

  顧懷袖是到現在為止,除蘇培盛、高無庸兩個之外,跟了他最久的奴才,也懂得他許多。

  她低眉順眼,似乎溫馴得很:「從萬歲爺南巡時候開始,我——顧三,大姐瑤芳,太子,十三爺,十四爺……到後來的大哥,到朱江心,年羹堯,隆科多,錢名世……還有沈恙,敦肅皇貴妃……乃至於您自己,如今要了結了,奴才到死也是您的奴才。」

  對,到死,她還是胤禛的奴才。

  只是,死的不是顧懷袖,是胤禛。

  胤禛聞言只摳緊了自己手裡一串沉香木佛珠,多年來拿在手上,早盤得光澤圓滑,已經讓他有些捏不住。

  他以為自己多病,是因為年紀大了,身子不大好,可現在想想,未嘗不是一種先兆。

  張廷玉通過奏折制度與之前多次抄家,又是否有徇私枉法與挾私報復,只有張廷玉自己知道。

  一旦胤禛處於皇帝這個地位,臣子們說的所有的話,都只有一分是真。

  下面的人總有種種的秘密,他們就是皇帝的耳目,而皇帝的耳目未必肯為皇帝服務。

  若是許多年之前,他斷斷不會被張廷玉這樣的手段蒙蔽,因為那個時候他是雍親王,也是在下面的人,也並不是孤家寡人,他有忠於自己的大批智謀之人,他是蒙蔽人者,而非被人蒙蔽者。

  可是一旦坐到了如今這個位置上,他就成為所有人都想要蒙蔽的人。

  多少年前,曾想過,不知道坐上皇位是個什麼滋味,所以想要知道,卻不能肯定自己成功之後是不是後悔。

  可現在想想,他真的沒有後悔嗎?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與尋常人不同,所以天子被所有人孤立。

  他要高高在上地去拿捏所有人,而他們不敢反抗。

  早年繼位之時多有抄家滅族之事,臣工早就敢怒不敢言,所有於百姓有利之事,必定為大部分官員所不喜。

  原本不算是什麼,可這些都成為了張廷玉如今敢行事的依仗。

  他一手籌建了軍機處,也憑藉著軍機處將內外大事攬於手中,早先權柄全在胤禛的手裡,而此刻,何嘗不是在張廷玉的手中?

  好算計,好算計……

  連胤禛這樣的心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張大人果真膽大包天,又有空前絕後之智計……」

  他到底算計了多久,才能織成如今一張大網?

  可想而知,雍正若大行而去,下面指不定有多少官員要拍手稱快,只因為他是閻王爺,是煞星……

  當皇帝,其實也很累。

  事到如今,竟然只餘下悲涼,可他最不能饒者,依舊是顧懷袖。

  「朕待你不薄……」

  顧懷袖端端正正地跪著:「奴才亦如昔日,對萬歲爺忠心耿耿。」

  「你不過是朕養的一條狗!」

  胤禛寒聲譏諷,可顏色嫣紅的血卻從他唇邊滑落,又落在他按著心口的手背上,落下來的時候,像是一柄劍。

  顧懷袖緩緩閉眼,卻道:「奴才跟著萬歲爺,為您手染血腥,殺戮無數,您這一輩子薄情寡義,遂有今日;奴才亦心狠手辣,餘生將在愧疚與懺悔之中度過。」

  磕頭下去,額頭碰著前面冰冷的地面,顧懷袖陡然覺出一種莫名的悲愴來。

  為著胤禛的命運,為著莫測的天威,為著她這飄搖沉浮的跌宕大半生……

  她伏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似乎才恢復力氣,手指骨節發白,撐起身子來。

  這一刻,張廷玉亦感同身受。

  他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上面細密的紋路,也似乎看著上面無數的鮮血。

  權力,野心,掌控……

  種種種種的慾望,貫穿著他一輩子,從開始,到結束。

  張廷玉不知道晚年會是什麼模樣,可他已經走到了如今這一步,窗外似乎陽春白雪,窗內只閻羅地獄。

  沒有誰是好人,沒有誰能得好報。

  此生不報,或報來生。

  此人不報,或報子孫。

  焉知沈取之憾,非他作惡太多?

  皇宮大內,宮門道道,圓明園中,雪色漸消。

  胤禛抿緊蒼白的唇,煞氣凜冽地看著她,看著自己養了多少年,也沒養熟的一條狗。

  「為帝王者,無情。朕,乃天子。」

  「您不是天子,您是肉體凡胎,奴才是您一條狗,您也不過是條狗。」

  顧懷袖曾對胤禛說過一樣的話,她睫毛顫了顫,卻覺得眼前有些模糊,跪在地上,可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天邊已染了血紅,瑰麗雲霞帶著燦爛的光華在紫禁城上空,像是籠罩千百年不散的陰影,高高在上地俯視。

  皇天后土,凡天下之凡夫俗子,芸芸眾生,不過螻蟻。

  終身碌碌也好,權傾一時也罷,到死終歸了黃土。

  胤禛死死盯著她,緊緊攥著佛珠。

  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三跪在他面前,卑微得像是塵埃:「您是好皇帝。顧三才是您的一條狗,您養了奴才三十七年,奴才給四爺叫一聲兒……」

  「汪。」

  聲音哽咽,頃刻間已淚流滿面,

  她眼簾一垂,再磕頭下去。

  佛珠從那執掌天下的手掌之中頹然落地,濺起一陣微塵,在搖曳的夕陽艷影裡飛舞起來,轉瞬泯滅。

  前面那九五座上人,終是溘然垂眸,已沒了聲息。

  朕乃天下,你只是朕養的一條狗。

  奴才給四爺叫一聲兒。

  汪。

  人與畜生,有何區別?

  奴才是一條狗,您也不過是一條狗。

  汪。

  天下蒼生,莫不如此。

  冰冷的地面,顧懷袖額頭靠在上面,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

  她知道張廷玉就站在她旁邊,可她累得不想抬頭,也不想起身。

  脊背挺直了一輩子,卻幾乎在這最後的一剎那被壓折。

  她像是一條魚,大張著嘴,哭出來卻沒有聲音,撕心裂肺一樣。

  為著她這三十七年的奴才,跪下的尊嚴和被她拋卻的良知和善念,也為著葬身於龍椅上的四爺,為著所有所有陰慘的壓抑……

  她也是兇手。

  她與張廷玉一起謀殺皇權。

  張廷玉死後,將配享太廟,青史留名。

  不會有人知道他手染血腥、殺戮無數,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不會有人知道——

  這三朝元老,謀殺兩代帝皇!

  紫禁城上空盤旋著那巨大的陰影,在所有人的頭頂上,在所有人的心底下,在皇宮大內的寶座的陰影後面,在所有皇帝的脖子上!

  在張廷玉的手心裡。

  他一手建立了軍機處,把九五,變成上陽。

  他親手扼住這一片陰影的咽喉,這兩千年不死的怪物,放到最高處,又站在它強大的陰影背後,注視著它在上陽之數的天命之中,逐日消亡……

  成也,張廷玉。

  敗也,張廷玉。

  夕陽西下。

  紫禁城朱紅色的大門,在沉沉暮色四合之中,緩緩閉攏。

  一個輝煌的時代,一個腐朽的時代,一個屬於大清王朝的盛世,在日落紫禁城拉長的陰影裡……

  轟然,落幕!

  盛世繁華原一紙。

  拋去,是非成敗轉頭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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