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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歌3(大漢情緣) 16.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下)
丫鬟捧著香爐進來,本來面有笑容,可看到雲歌的臉色,再被雲歌幾近瘋狂的視線一掃,笑容一下就全沒了,囁嚅著說︰「夫人早上受驚了,奴婢想著薰香安神,特意燒了一爐,夫人若不喜歡,奴婢這就拿出去。」
雲歌聞到香的味道,模糊地想著此香中有梔子和幽芷,性寒,隱隱間,一道電光閃過,腦袋里轟然一聲巨響,身子向後倒去。丫鬟忙去扶她,哭著叫︰「夫人!夫人!奴婢去請太醫。」
雲歌眼前的黑影淡了,漸漸地幻成了血紅。一瞬後,她強撐著坐了起來,虛弱地吩咐︰「去叫于安過來。」
于安匆匆過來,看到雲歌的樣子,眼楮立即濕了。跪在她榻前說道︰「姑娘,你再這麼糟蹋自己,老奴不如一死了之,反正地下也無顏見皇上。」
這是于安第一次在雲歌面前提起劉弗陵的死,雲歌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又立即抹去︰「于安,幫我做一件事情,不能讓這府里的任何人知道。你幫我去藥店配一種香。」
于安凝神細听。
雲歌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瀝、梔子……」想了好一會兒,又猶豫著加上,「山夜蘭、天南星、楓香脂。」
于安答應著去了。雲歌躺在榻上,全身冰涼、腦內一片空白,是與不是,等于安回來後,就能全部知道了。
很久後,于安才回來,說道︰「這香很難做,跑了好幾個藥鋪都說做不了,我沒有辦法了,就跑到張太醫那里,他現在正好開了個小藥堂。他親手幫我配了香,還說,如果不著急用,最好能給他三天時間,現在時間太趕,藥效只怕不好。」
雲歌閉著眼楮說︰「把香燃上。」
于安重新拿了個燻爐出來,熟練麻利地將香放進了爐子。一會兒後,青煙裊裊而上,他深嗅了嗅,遲疑地說︰「這香氣聞著好熟悉!好像是……姑娘好似曾用過,這似乎是孟公子當年為姑娘配制的香。」
回頭想向雲歌求證,卻看到雲歌臉色泛青,人已昏厥過去。他幾步沖到榻旁,扶起雲歌,去掐她的人中,雲歌胸中的一口氣終于緩了過來,舊疾卻被牽引而出,劇烈地咳嗽起來。無論于安如何給她順氣都沒有用,咳得越來越重,嘴角慢慢地沁出了血絲。于安不敢再遲疑,揚聲叫人,想吩咐她們立即去請孟玨。
雲歌拽著他的胳膊,一邊咳嗽,一邊一字字地說︰「不許找他!他是我們的仇人!我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他之前!」
于安忙又喝退丫頭,匆匆拿了杯水,讓雲歌漱口︰「我的命是孟公子護下,否則今上雖不敢明殺我,悄無聲息地暗殺掉我卻不難。富裕,還有姑娘……」
雲歌將一截藥草含進口中,壓制住肺部的劇痛︰「我的醫術不好,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毒,反正他肯定是想出了法子,將劇毒的藥物變作了隱性的毒,讓你們沒有辦法試出來,然後再用這個香做藥引子,激發了陵哥哥體內的毒。這香可以清肺熱、理氣機,卻寒氣凝聚,正好解釋了張太醫一直想不通的‘寒氣大來’,‘心病生焉’,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雲歌猛地抽手去扇自己,于安被雲歌所說的話驚得呆住,反應慢了,阻止時,雲歌已經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自己臉上,于安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仍掙扎著想打自己。
于安哭起來︰「姑娘!姑娘!」
雲歌一連串的咳嗽中,一口心血吐出,力氣盡失,人癱軟在榻上,雙眼空洞,直直地看著虛空,面色如死灰,唇周卻是紫紺色。
于安看她不咳嗽了,不知道是好是壞,哭著說︰「要不然,我們現在就搬出這里,先去張太醫那里,讓他給你看一下病。」
雲歌唇角抽了抽,低聲說︰「我要留在這里。于安,我的書架後藏著一卷畫,你去拿過來。」
于安依言將畫軸拿出來,打開後,看到白絹上繪制了好多種花草,一眼看去都是毒藥。
「左下角,畫著一株藤蔓樣的植物。」
「嗯,看到了。」于安一面答應著,一面去看旁邊的注釋︰鉤吻,性劇毒,味辛苦……
「我們今天早上去過的山上,溪水旁長了不少這樣的植物,你去拔一株回來。」
于安看著雲歌,遲疑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
雲歌灰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我這就給自己開方子治病,你放心,我會很好很好。」
孟玨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道霍光怎麼想的,突然和他走得極其近,似乎一切遠征羌族的事情都要和他商量一下。許平君有孕在身,前段時間又開了兩個大的繡坊,專門招募征夫的家眷,忙得連兒子都顧不上,太子殿下似乎變成了他的兒子,日日跟在他身邊出出進進。不過,雖然忙碌,他的心情倒是難得的平和,因為知道每日進門的時候,都有個人在自己身邊。雖然,他還在她緊閉的門窗之外,但是,和十幾年前比,狀況已經好多了。那個時候,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至少現在她知道他,她還為了救他不惜孤身犯險。所以,他充滿信心地等著她打開心門的那一日,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有一生的時間去等待,只要她在那里。
剛推開門,就察覺屋里有人,他沉聲問︰「誰?」
「是我!」
雲歌點亮了燈,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笑了︰「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黑屋子里?」看清楚她,幾步就走了過來,「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雲歌若無其事地說︰「下午的時候舊疾有些犯了,不過已經沒事了。」
孟玨雖然明知道雲歌會拒絕,仍然忍不住地說︰「我幫你看一下。」
不想雲歌淺淺一笑,應道︰「好啊!等你用過飯後,就幫我看一下吧!」
孟玨愣住,雲歌跟著他學醫,受的是義父的恩惠,她一直不肯接受他的半絲好意,今日竟……一個驚訝未完,另一個更大的驚訝又來。
「你用過飯了嗎?」
「還沒。」
「我很久沒有做過菜了,也不知道味道如何,不過,你也吃不出味道來,所以就看看菜式,填填肚子吧!」
孟玨只覺得如同做夢,不能置信地盯著雲歌︰「雲歌,你……」
雲歌抿著唇,似笑似嗔︰「你若不肯吃拉倒!」說完,就要起身走人,孟玨忙去拽她︰「不,不,我肯吃!我肯吃!我肯吃……」一連說了三遍還不夠,還想繼續說。
雲歌打斷了他,抽出手,低著頭說︰「好了,我知道了。你去換衣服吧!我很快就來,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用飯。」
孟玨太過欣喜,什麼都顧不上,立即去屋里換衣服。一面想著,雲歌還不知道他的味覺已經恢復,他相信自己也能品出她菜里的心思,待會兒他要一道道菜仔細品嘗,然後將每一道菜的滋味、菜名都告訴她,也算是給她的一個驚喜。
雲歌將所有的菜都放在了食盒里,看著最後的一道湯,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動。
守在門口的于安見狀,走到她身旁小聲說︰「姑娘,孟玨的武功不如我,我去一劍給他個了斷就可以了,你何必如此自苦……」
雲歌臉上有縹緲的微笑,幽幽地說︰「鉤吻,會讓人呼吸困難,然後心髒慢慢地停止跳動,你能想象人的心一點一點地停止跳動嗎?人會很痛、很痛,‘痛不欲生’就是形容這種痛苦。陵哥哥卻忍受過無數次。我要看著孟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是從犯,也該自懲。你知道嗎?我貼在陵哥哥胸口,親耳听到他的心跳一點點,一點點……」她眼中有淚珠滾來滾去,她猛地深吸了口氣,從懷里拿出一小截鉤吻,放進了湯里,然後提起了瓦罐,「你回去收拾包裹,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于安面色慘白,想要勸她,卻知道如果能勸,早就勸住了。只能目送著她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提著瓦罐,獨自一人走進了黑暗的夜色。
孟玨脫下官服後,猶豫著不知道該選哪件衣服,左看右看了半晌,忽然自嘲地笑出來。笑聲中,閉著眼楮,隨手一抽,抽出來的衣服竟是放在最底下的一件,是當年在甘泉山上,深夜背雲歌去看瀑布時穿過的袍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他幾次想扔掉,卻又都沒扔,只是越放越深,最後藏在了最底下。他拿著袍子,怔忡了好一會兒,穿上了它,淡笑著想,反正她也不會認出來的。
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坐到案前靜等。
安靜的夜里,只覺得心跳得快,外面忽然起風了,窗戶被吹得 啪作響,他忙起身去關窗戶。夏日的天多變,回來時,還覺得天空澄淨,星多雲少,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青黑的天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雲,好似就連著屋檐。
孟玨正擔心,就看到雲歌兩手提著東西,行走在風里,裙裾、頭發都被風吹得凌亂。
他跑出去接她,剛到她身邊,天上一個驚雷炸響,雲歌身子猛地一個哆嗦,手中的瓦罐松脫,砸向地上,他忙彎身一撈,將瓦罐接住,另一只手握住雲歌的手,跑了起來,進屋後,他去關門︰「看樣子,要有場大雨了。」一轉身,看見雲歌仍提著食盒立在那里,正呆呆地盯著他的手。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模糊不清,他剛想細看,她側頭看著他一笑,將瓦罐從他手中接過,小心翼翼地放到案頭︰「這是湯,一會兒再喝,先吃菜吧!」
她把食盒打開,笑著說︰「孟公子請坐,在下要上菜了。」
孟玨笑起來,坐到案前,先對她作了一揖道謝。
雲歌將四道菜擺好,微笑著說︰「你一邊吃,我可以一邊告訴你每道菜的味道,這道菜是用……」
孟玨笑著阻止了她︰「是吃菜品味,而非吃菜听味,讓我自己慢慢吃,慢慢想吧!」
雲歌淡淡一笑,隨他去了。自己低頭吃了兩口五色雜飯,卻食不知味,只得放下了筷子。
孟玨看著桌上的菜肴,琢磨著該先吃哪一盤。一眼看去,似乎十分分明,雲歌的四道菜,展示了四個季節,春夏秋冬,按照四時節氣去用就可以了。可是……一瞬後,他拿定了主意,舉筷去夾一片片冰晶狀的雪花,此菜堆疊錯落有致,形如梅花。
雲歌看到他的動作,有些詫異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撐著下巴沒有說話。
冰涼爽口中透著若有若無的甜,梅花的香在口中化開,清雅甘洌。這盤菜雖然是雪花,隱的卻是報春的梅花。
初相逢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郁。孟玨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日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嗔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禁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流水、鱖魚,都是春天的景色,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流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春,所以此菜雖是春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背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綰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欲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藤炖小羊肉,乳白色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藤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羊肉一人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玨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色地將羊肉咽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菊花醉紫蟹,菊花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玨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里面壓根就沒有蟹肉,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肉填在螃蟹殼里。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著吃蟹了。
孟玨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著,如同品嘗著最甘美的佳肴,將菜細細咀嚼後吞了進去,不但吞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歷著一輪痛苦,胃里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肉和豬肉,如果是恨,那麼一定是匯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
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著︰「很好。」
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制的湯,你嘗嘗。」
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踫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沖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唇,盈盈地笑著。兩人之間,眼波交會,似是纏綿不舍,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大漠,一輪酷日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著她笑了,一面笑著,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吞下湯的同時,臉色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著他。
他也微笑著凝視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著于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只需等著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于劉詢……」他細看著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麼反應,心里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記住,劉詢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日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
雲歌的眼楮里有蒙蒙的水汽,孟玨笑看著案上的菜肴,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了很久,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感人,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只是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流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只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
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玨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笑著起身,掙扎著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著牆,大喘著氣,慢慢地向前走著︰「劉弗陵即使知道今日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他只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著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只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于說完,「……再糾纏!」
屋子外面,幾聲驚雷,將痴痴呆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著恐懼地望著孟玨。
孟玨手抓著珠簾,想要掀開簾子進里屋,卻身子搖晃,他盡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 嚓幾聲,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色越來越青紫,胸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兒抽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面前,對著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
孟玨想笑,卻笑不出來,肌肉已經都不听他的命令,他哆嗦著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听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
孟玨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麼你就恨吧!
胸痛欲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迷的一剎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
伴隨著最後的嘆息,他的眼楮終于無力地閉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于安在竹軒里越等越怕,為什麼雲歌還沒有回來?萬一孟玨發現雲歌想殺他呢?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不顧雲歌吩咐,趕了過來,听到雲歌的吼叫聲,立即推開了門,發現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孟玨和滿臉悲傷絕望跪在地上的雲歌。
他沖上前去,抱起雲歌,想帶她走,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她雙眼的瞳光渙散,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嘴里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
在這一刻,于安清晰無比地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而雲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那麼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如果孟玨現在死了,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她會永遠背負著這個噩夢般的枷鎖,直到她背負不動,無力地倒下。
于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玨的脈搏,抓住雲歌喝問︰「解藥!給我解藥!」
雲歌痴痴傻傻地看著他,于安用了幾分內力,用力搖著雲歌︰「孟玨還沒死!解藥,快點給我解藥!」
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緊緊地盯著于安。
于安大聲地吼著︰「他還沒死!」
雲歌的手哆嗦著從懷里掏出了一株開著白色小花的植物,想喂給孟玨,可在手踫到孟玨身體的一剎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個懦夫!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玨身上,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一步步地後退著,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就向外跑去。
閃電中,幾聲雷怒,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于安想追她,卻又不得不先照顧孟玨。他扶起孟玨,先用內力幫他把毒壓住,看著白色的小花,十分不解,這不是他摘回來的鉤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嗎?當時沒多想,就順手一塊兒帶回來了。突然間,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世間萬物莫不相生相克,此物既然長在鉤吻的旁邊,那麼應該就是鉤吻的解藥。
忙把孟玨的嘴掐開,將草藥擠爛,把藥汁滴到了孟玨的嘴里。隨著藥汁入腹,孟玨的呼吸漸漸正常,神識也恢復過來。
于安把整株藥草塞進他嘴里,立即扔開了他,無比憎厭地說︰「吃下去。」說完就跑進了大雨里。
在轟轟的雷鳴中,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如同金色的劍,質問著世間的不公。大雨無情地鞭笞著大地,似在拷問著世間的丑陋。
雲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長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過心。她的心已無寧土,蒼茫天地間,她已經無處可去。宏偉的平陵佇立在黑暗中,無論風雨再大,它回應的都是沉默。
「站住!」
守護帝王陵墓的侍衛出聲呵斥。雲歌卻听而不聞,依舊向陵墓闖去。侍衛們忙拔出刀,上前攔人,雲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將幾個侍衛重傷在地後,人已經接近陵墓主體。
大雨中,眾人的警戒都有些松懈,不想竟有人夜闖帝陵,侍衛們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長安城通傳,請調兵力。
其余侍衛都奮力攔截雲歌,雲歌漸漸情勢危急。一個侍衛將她手中奪來的刀劈飛,另兩個侍衛左右合逼向她,雲歌向後退,後面卻還有一把刀,正無聲無息地刺向她。
雲歌感覺到後背的刀鋒時,一瞬間,竟然有如釋重負的安靜寧和,她凝望著不遠處的帝陵,心里輕聲說︰「我好累,我走不動了!」刀鋒刺入了雲歌的後背。雲歌本可以擋開前面的刀,她卻停了手,任由前面的刀也砍了過來。
在閃電扭動過天空的一剎那光亮間,于安看到的就是雲歌即將被兵刃解體的一幕。可是他還在遠處,根本來不及救雲歌,魂飛魄散中,他淚流滿面,滿腔憤怒地悲叫︰「皇——上——」
叫聲中,于安發了瘋地往前沖去,只想用手中的劍,殺掉一切的人,問清楚蒼天,為何要對好人如此?!
幾個侍衛猛地听到一聲「皇上」,多年養成的習慣,心神一顫,下意識地就要下跪,雖然及時反應過來,控制住了下意識的反應,可手上的動作還是慢了。雲歌卻在悲叫聲中驚醒,她還沒見到他呢!現在不能死!力由心生,身形拔起,借著侍衛失神的瞬間,從刀鋒中逃開,幾個侍衛還欲再攻,于安已經趕至,一陣暴雨般密集的劍花,打得他們只能頻頻後退。
雲歌避開刀鋒後,就立即向前跑去,大部分侍衛都被于安攔住,零散的幾個守陵侍衛也不是雲歌的對手,雲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可突然間,她又停了下來,抬頭看著台階上方的墓碑,似乎想轉身離開,好一會兒後,她才一步步慢慢地上著台階。
當她走到墓碑前,看到一堆謚號中的三個大字︰劉弗陵。她身子軟軟地順著墓碑滑到了地上,眼淚也開始傾瀉而下。她一直不想面對這一切,因為她的記憶只停留在驪山上他和她相擁賞雪的一幕。
當時,他正和她說話,還要听她唱歌,然後她睡著了,等醒來時,她就在古怪的驢車上了。她從來沒覺得他死了。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離開,所以她從不肯听任何人在她面前說他已經……死去。可是,現在,她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不管她哭她笑,不管她有多痛苦,他都不會再回應她,因為她的陵哥哥就躺在這個大大的土包下面,而讓他躺在里面的凶手是孟玨,還有……她,若不是她給了孟玨可乘之機,陵哥哥就不會中毒。而現在,她連替他報仇的勇氣都沒有,她殺不了孟玨,她殺不了孟玨!
「陵哥哥,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雲歌的臉貼著冰冷的墓碑,卻若倚在情人溫暖的懷抱,小聲地低喃著。
「陵哥哥,我好累!我真的走不動了。我知道你想讓我繼續爬山,你說山頂會有美麗的日出,不見得是我本來想要的,可也會很美麗,但是我就是只想要你!我不想看別的日出!
「陵哥哥,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我真的爬不動了,我想閉上眼楮睡覺,夢里會有你,即使你不說話,也沒關系,我就想一直睡覺,我不想再醒來……
「陵哥哥,你若知道我這麼辛苦,會不會心疼?你肯定也舍不得讓我去爬山了,對吧?你一定會同意我休息的……」
不小心驚擾了帝陵的安靜都是大罪,何況來者還夜闖帝陵、殺傷侍衛。裝備精良的援兵已到,領兵的軍官看到于安一人站在台階上,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阻擋著眾人。一個人竟然就鬧得他半夜從榻上爬起來,冒著大雨出兵?大怒下命令,若不能生擒,就當即格殺。
于安雖然武功高強,可一個人怎麼都打不過上百的精兵。他邊打邊後退,漸漸地,已經退到了劉弗陵的墓前。
他手握長劍,一人站在台階上,將雲歌護在身後,阻擋住士兵們再上前。因為周圍不是玉石欄桿就是雕像,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類似未央宮宣室殿內的龍榻、龍案,侍衛怕刀劍揮砍中傷了帝陵的這些物品,別到時候功勞沒賞,反而先降罪,所以出刀都有顧忌。雖然于安還能苦苦支撐,盡力擋住侍衛不靠近雲歌,但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身上到處都是傷痕,隨時都有可能命喪士兵刀下。
領兵的軍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個于安阻擋到現在,肝火旺盛,終于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自己的兩柄斧頭,一面向前沖,一面叫︰「兄弟們,撂倒了他,回去烤火吃肉!」
士兵們一看頭兒親自沖鋒,也都開始玩命地往上攻,于安再難抵擋,回頭叫雲歌,想帶著她逃跑。可雲歌閉目靠在墓碑上,好似什麼都听不到。
他匆匆後退,抓住雲歌的胳膊,想帶她走,可雲歌死死地抱住墓碑,喃喃說︰「陵哥哥,我就在這里,我累了,我不想爬山了……」
于安一時間根本拽不動,悲傷無奈下,只得放棄了逃走的打算。看到台階下密布的人頭,正一個個擠著向前,他喟然長嘆,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以為他要遵守在皇上面前發的誓言,護衛雲歌一輩子!他想著只要他大叫出雲歌是孟玨的夫人,或者霍光的義女,那麼即使是闖帝陵這樣的重罪,這些官兵也不敢當場殺害雲歌,可是……
他回頭看到雲歌的樣子,想到劉弗陵的離去,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劍!今日,即使死,也絕不再和孟玨、霍光有任何瓜葛!
無數士兵的刀像傾巢之蜂一樣圍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尖刃,在黑暗中閃爍著白光.一絲縫隙都沒有,連雨水都逃不開。
「轟隆!轟隆!」
雷聲由遠及近,震耳欲聾。
「嘩啦!嘩啦!」
大雨越下越急,砸得大地都似在輕顫。
平陵的玉石台階上,兩道鮮紅的血水混著雨水,蜿蜒流下。從遠處看,如同帝陵的兩道血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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