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剎那間東方日出,火紅的一輪太陽,驀地由遠處山巔上躍出,大地一片赤紅。
向陽君的臉,在面迎著朝陽的一剎那,突地變成了一片血紅,壯大的身軀霍地下矮,一陣子緊而密的骨節響聲,由他身子裡傳出來,那雙原本就充滿了炯炯光彩的眸子,更有神采了。
他一人當道而立,面對著達雲寺正殿廟門,真有一夫當關,萬夫不敵的氣勢,手中那一口連鞘長劍,霍地插入地面,劍鞘點石破土,直入一尺有餘!
在他強力目光監視之下,金杖大師來到了大殿門前。
由於雙方距離尚遠,他們倒不愁對話會被向陽君聽見。
金杖快步來到殿前,與住持摩雲大師取了個正面照臉。
摩雲大師悲憤地道:「這是怎麼回事?金錫他……」
金杖和尚眼睛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住持師兄……」金杖目蘊熱淚地道,「金錫師兄他已經死了……」
「你?」摩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師弟……你們太糊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摩雲說話顫顫的,兩行老淚情不自禁地由眸子裡淌了出來。
「這件事都怪貧僧師兄弟一時貪功心切……」金杖訥訥道,「尤其是金錫師兄……屬下勸不住他,只好冒險陪他前行,結果卻……唉!」
「糊塗——糊塗……」
事到如今,責備也是多餘了。
摩雲老和尚抬起了海青色的袖角,揩了一下臉上的淚,訥訥道:「你們不信我的話……這個人豈是輕易招惹得了的,現在他意若何?」
「住持師父,」金杖神色至為淒苦,「這人執意要尋掌寺方丈,屬下被迫帶路。」
摩雲大師面色一沉道:「這件事如何使得?」
他微微一頓,沉聲道:「這件事全寺上下也都知曉,眾怒難犯。你不妨轉告這個向陽君,他如果堅持己見,可就會遭遇到全寺二百名僧眾全力對擊了。」
金杖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住持師父如果認為那廝不敢造這個殺孽可就錯了!」
摩雲大師不禁一愕,道:「你的意思是……」
金杖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事情正是如此,這廝要卑座代其傳言,各弟子讓路者生,阻攔者死。住持師父,你看這件事如何是好?」
「好孽障,」摩雲大師臉色一片鐵青:「這麼說,這廝是決心與全寺為敵了?」
「正有此意——」
「無量佛,」說話的是一旁年屆耄耋的兩位長老之一,邊說邊向前跨了一步。
長老生就瘦削的一張長臉,雙顴高聳。因他年歲過高,平素坐禪把一截上軀都壓彎了。他與另一長老,乃是這廟裡輩份最高的長老,一向坐塔不問外事;如今大難當頭,卻不得不出來問問事情了。
從體型上來看,二位長老大有區別,一個瘦骨磷峋,一個卻胖似如來,是以這廟裡也就捨棄他二人原有的靜禪、靜安法號不用,而以胖、瘦代之。
那麼,眼前說話的這個就是瘦長老了。
聽見了瘦長老的佛號,摩雲大師亦不得不回身合十恭敬:「弟子恭領長老訓誨,請長老賜教!」
瘦長老雙手合十,喃喃宣道:「南無阿彌陀佛,住持師父,這件事對本寺關係太大。達雲寺二百年基業,不可毀於一旦,你要慎重處理。」
摩雲大師長歎了一聲,道:「長老何須關照,卑座豈有不知之理,只是這件事……太難以周全,請長老賜以良策才好。」
瘦長老慨歎一聲道:「靜虛師弟,為本寺開先辟後、光大佛門之人,萬萬不容來人欺凌。只是這人又是如此彪悍,如何避重就輕,使本寺弟子不受傷害,卻是你的責任了。」
胖長老聽到此,喃喃宣道:「吾佛慈悲,無量佛,善哉……善哉!昔有惡漢南虎,來至普陀山太淵寺尋仇生事,太淵寺方丈原是精武之人,因觀諸來人殺氣甚重,於是誘其至大殿,觀諸寶相,復令寺僧焚香誦經,高唱大悲錄。南虎目睹之下,頓生仟悔,竟然於佛前放下屠刀,自承罪狀。太淵方丈,當得上智珠在握,吾佛恩典之人了。住持師父何不如法炮製,借無上佛法,俾使此頑石點頭,豈非一大功德?」
一口氣說到這裡,胖手合十垂下頭來,兩頰肥肉高高隆起,活生生的一個老胖彌勒形象。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胖長老一身肥肉打著顫,「依老衲看,這件事是事不宜遲了。」
摩雲大師聽了,簡直啼笑皆非,想不到事情到了眼前這等地步,胖長老竟然想出這麼一個辦法。
「長老此言差矣,」摩雲大師冷冷一笑,雙手合十,頂禮道,「你老用心慈善,卻不知來人心如鐵石。長老也許不知,金錫師弟,以及培達、培岳……都濺血在此人手下,來人果真是心欽佛門之人,焉能如此?所以想用佛心感化他,萬萬行不通。」
胖長老頓時神色一變:「什麼……金錫……金師弟,他……他已經……」
瘦長老忽然退後一步,道:「啊?」
各人乍然驚顧之下,才發覺到向陽君已立在面前不遠。
旭日東昇,渲染得大殿前後一片通紅——而這個人——向陽君的臉,則是紅上加紅,既像塗了一層紅顏色,又像喝醉了酒。
他當然不是一個醉漢,是活生生的、精神抖擻的一個俠士。
灼灼光彩的一雙眸子,充滿了無限殺機。當他用這雙眼睛掃過面前時,凡是與他眸子接觸過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噤。
「和尚!」向陽君的眼睛落在了金杖臉上,「你交涉得怎麼樣了?」
金杖和尚尷尬地一笑,偏頭看了一旁的摩雲大師一眼,後者乾咳一聲,上前合十道,「金施主,且先不要動無名之火,茲事體大,敝寺卻要與施主商量一下。」
向陽君濃眉一挑:「老和尚,如果在下記憶不差,記得與你已經有過約定。是你這個賊和尚毀約;若非我有備於先,此刻焉得會有命在?你既食言無信,就怪不得我金貞觀手下無情,大開殺戒了。」
摩雲大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金施主未免逼人太甚了。敝寺方丈確實不在寺內,施主你要老衲如何向你交待?」
「嘿嘿!」向陽君那雙眸子幾乎噴出火來,「金某再也不信你的話了,靜虛方丈在與不在,我要親自看過才能斷定。你且閃開!」
向陽君話聲一出,右掌輕起,直向著摩雲當胸擊了過去。
摩雲大師猝然一驚,迎合著對方的掌勢,雙手同出,用推窗望月的架式向外封出。
只是雙方力道不成比例!
摩雲雖然是同出雙掌,卻是擋不住對方看似隨便的一擊。兩種力道互迎之下,即見老和尚臉上一陣子充血,身子霍地向後倒退了兩步。
饒是如此,仍然並不能平下對方所加諸的這股力道。只見他身子挺了一挺,「哇」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目睹者,無不大吃一驚。蓋因為這個摩雲和尚在本寺身尊位高,當今老方文靜虛已有倦勤之意,寺內一切重要煩雜事務統統歸他總負其責。摩雲和尚本身佛業高超,宿根又深,久孚盛名;一旦靜虛老方丈坐塔歸隱,毫無疑問,他便是方丈的繼承人。
有了以上這幾層原因,這一剎,當眾人目睹著摩雲大師負傷,無不既驚嚇又憤慨。數十名少年弟子一聲喝叱之下,驀地一擁而上,將這個冒失傷人的練家子「向陽君」團團圍住。
是時,金杖大師眼看著摩雲負傷,亦是既怒又驚,慌不迭上前一步,一把攙住了摩雲大師。
「住持師兄,你怎麼樣?」
摩雲大師噴出了鮮血,手按前胸,瘦軀一陣子抖顫,霍地張嘴又噴出了一口鮮血。
這一口血,卻比前一口厲害多了。像是一根血箭,足足噴出了三尺多遠。緊接著,他的身子彎縮下去,左右搖晃不已。
金杖扶他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見摩雲大師臉上像是喝醉了酒,染了一層紅暈。
「你……向陽君,」摩雲大師抖得那麼厲害,「你竟敢對老衲施以毒手……你……」
向陽君冷笑道:「金某人言出必踐,是你食約於先,何怪我手下無情?不過,老和尚,你還死不了,且回到禪房躺上一百天,看看是否能夠復元?這會子說多了話,卻是對你無益。」
摩雲大師在急怒之中,本欲作勢站立起來,聽到這裡,忽然閉口不言。顯然,他知道對方所言不虛,便長歎一聲,閉目不語。
站在他身旁的金杖聽到這裡,忽然一驚,怒目看著向陽君,道:「你……住持師兄與你何怨何仇,你竟然下此毒手!這麼說,你莫非傷了我師兄的六陰伏脈?」
向陽君冷哼了一聲,點頭道:「倒看不出來你這和尚還有些見識……不過,就是這麼回事,快把他攙下去吧。」
摩雲大師聽到此,一陣急怒攻心,只說了一個「你」字,當場暈了過去。
金杖忙令人將摩雲抬下去,形勢的演變,似乎發展到了勢將一拚的地步。
「向陽君!」金杖抬起頭,鐵青著臉道,「你未免欺人過甚,你想搜寺不難,但先得把我們打發了。」
他話聲微頓,緊接著厲叱一聲:「來呀,擺陣侍候!」
金杖的話一出口,眾弟子一聲斷喝,倏地散了開來!
為數將近二十名少年弟子,在同一個時間裡站好步位;二十日沙門戒刀,也在同一個時間裡出鞘。這一剎那,當真稱得上雄壯可觀。
觀諸眼前二十名沙門弟子所站立的位置,以及所掣出的刀勢,呈蓮花形狀,妙在二十名弟子動作劃一。
但見各弟子人手一刀,同時以左手托著右手刀下,刀尖都是朝上,對正了鼻樑。
朝陽春煦,一片光炫耀出森森的殺氣。在此凌晨,地當佛門禁地,背映著巍峨的大雄寶殿,實在是極見勢派,更似有無限磅礡氣概!
後殿噹噹響起了一片鐘聲。
無數白鳥,由山窪裡冉冉升起。
氣氛是那等莊嚴、寧靜而又充滿了碎人心魄的殺機。
莫怪乎,就連向陽君這等鐵血漢子,在目睹及此的一剎那,也為之呆住了。
他面對著這等莊嚴氣氛,一時使得他心情大見猶豫,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胖一瘦兩位長老,卻於這時一左一右走到了向陽君眼前。
「無量佛,善哉,善哉!」瘦老雙手合十,道,「施主,你可是心虛了?」
胖長者單手打著問訊:「阿彌陀佛,佛主慈悲,施主你還是早早丟下手上殺人的劍,老衲領你到後殿,許你成佛之願去吧!」
向陽君剔眉張目,冷哼了一聲,道:「金貞觀行闖江湖,一身是膽,只問是非,不計成敗生死,一身臭皮囊,隨處可拋;如能葬身在你們這達雲寺大雄寶殿,更稱得上是祖上有德。兩位長老,速速給我閃到一旁?」
胖瘦二長老神色一懍,互相對看了一眼。
胖長老挺了一下肥胖的肚子,嘴裡又宣了一聲佛號,即道:「老衲二人皆是稚齡進寺,如今已是春秋九十之人。這達雲寺就是老衲的家,施主你要多造殺孽,也罷——」
胖長老說到這裡,長歎一聲,銀眉頻眨,道,「無量佛,善哉,善哉!施主要是堅持為惡殺人,就請將老衲二人先行殺死;否則,萬萬容不得你這般橫行。」
瘦長老頻頻點頭道:「師兄之言誠是,向施主,你就成全了我們兩個吧!」
艷陽下,兩個老和尚實在是太老朽了。
也許是因長年閉戶坐禪、鮮見陽光之故,他們的膚色都過於蒼白,而且皺紋極多、重重相疊。瘦長老雞皮鶴髮,胖長老癡胖鬆弛,都留著長長的指甲,沒精打采。看上去,已是風燭殘年了。
向陽君打量著那胖瘦二位長老,不啻又面臨著一番新的困境、難題。
他可以舉掌揮劍,殺死上百個人,卻沒有勇氣殺害這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大雄寶殿前這片地面夠大的,只是各僧排開了這等陣勢竟是無隙可入。
擺在向陽君面前的,顯然有三道障礙——
第一道是胖瘦兩個長老。
第二道為金杖和尚。
第三道是二十名健壯弟子所擺設的一座荷花蓮台陣勢。
使得向陽君眼前最感棘手的反倒是第一陣,因為這胖瘦兩位長老看上去顯然沒有武功,以向陽君之蓋世身手,舉手之間即可致其二人於死地。然而,難就難在這裡。
向陽君怎能向此二人下手?
「二位長老,」向陽君目光炯炯道,「你二人春秋已高,我不欲向你們下手,只是並非怕你們。請借步讓身,以保平安!」
瘦長老搖頭道:「不行,老衲二人身為本寺長老,施主你要毀寺殺人,老衲二人不能不予過問。索性你就大發慈悲,成全了我們二人吧!」
「哼!」向陽君冷笑道,「好個刁鑽和尚,這等苦肉計嚇得了一般人,卻是嚇不得我!」
說罷,後退一步,面向朝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回向兩位長老。
「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個老朽如何能夠阻攔住我的去勢,還不閃開!」
話聲出口,足下向前踏進了一步。
頓時,一股無形勁道,隨著他前趨的身子向前邁出,胖瘦二位長老立刻受到了大力搖撼,身軀擺動了起來。
目睹這般情景,向陽君頓時證實了他二人不精武技,甚至連一點點武術的根基都沒有。
他啞然一笑,暗忖:何必與他們多費唇舌?
心裡想著,腳下即向前踏進。
果然,胖瘦二者禁不住踉蹌退後,隨著向陽君的前進之勢,他二人節節後退,簡直連向陽君的身邊都偎不上。
胖瘦二長者似乎根本沒有料到有此怪異事兒,一時至為慌張。隨著向陽君前進的腳步,他二人收不住腳步,緊接著一個踉蹌,相繼跌坐在地。
立時,就跑過來兩個小和尚,將他二人攙扶起來。
向陽君冷冷一笑,繼續前進,目光卻注視在第二道防線上的金杖和尚。
這時,身後的瘦長老發出一聲斷喝,道:「站住。」
休看他年老人瘦,這一聲斷喝卻是極具氣魄。乍聽之下,倒也嚇人!
前進的向陽君倒被他驚得站住了腳步,緩緩回過身來,要看看他玩些什麼花樣。
卻見瘦長老氣勢洶洶地掙開了扶持他的小和尚,手指向陽君道:「你這個佛門孽障……好好好……老衲二人既是攔不住你,這就死給你看。」
向陽君一哂道:「老和尚,好死不如賴活著;活得好好的,幹嘛要死?我看,這件事對你也不容易。」
「什麼?」瘦長老氣得眼前金星亂冒,「老衲莫非連自己尋死也不行嗎?」
向陽君道:「我看不容易。」
瘦長老那張瘦臉上一陣發青,注視著胖長老道:「罷,罷!許是老衲大限到了,侍奉佛祖的日子已經結束。師兄保重,我先走一步了!」
說罷,驀地雙足一頓,直向著當前一根大石柱子撞了過去。
不意,他的動作雖快,卻有人比他更快。
眼前人影一閃,向陽君一陣風似地攔在了他面前。
瘦長老頓時覺得一團氣機彌蓋當前,自己的頭就像撞在了一團棉花上,整個身子霍地被倒彈了回來,「撲通」一聲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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