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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盡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1章 煙花三月
謝昭瑛身上只有一個傷口,在左腰側,長三寸,刀劍所致,創口干脆利落,一氣呵成。他運氣好,那把劍再刺深個兩毫米,就會割破動脈血管。那樣就該輪他穿越了。
他一身是血,觸目驚心。我手忙腳亂地給他止血。血一時止不住,從我的指縫裡流出來,我的心髒抽搐似的跳著,強烈的恐慌席卷了我的神智。
那時候謝昭瑛還有點意識,忽然伸手摸上我的臉,說:“沒事。不哭,不哭。”
我罵:“給我老實躺著!誰哭了!”
說完背過頭抹一把臉。
等我給他處理完傷口,謝昭瑛已經昏迷過去。
他問我要贈誰月光,我這時倒希望有人能贈我一點抗生素。
奇怪的是,他的傷口周邊的血污泛著橘色光芒,像是沾了熒粉。我將沾了血的帕子丟進火裡,火苗呼地竄了一下,劈啪作響,像是點燃了煙花。
我記得這個現象。我立刻找來秋陽筆錄,翻到毒經一章:“南嶺異人有毒,名曰‘煙花三月’,取丹棘,鈴蘭,顛茄,鉤吻……配以冥露,蟣子血……藥毒且緩,伏期半年到三年不等,毒發初期,容姿煥然,隨即嘔血、低熱、周身疼痛,四肢乏力、健忘。毒發三月,油盡燈枯而亡。此毒發可抑,方法為……徹解之法,見《天文心記》……”
我氣得罵娘,偏偏這個毒沒寫解毒方法!一條內容分兩半,簡直就像新聞聯播裡插廣告!
好在這毒不是一中即死,謝昭瑛的命還暫時丟不了。但是他的脈搏快得嚇人,張老頭子說這是初中毒的症狀,施針可以緩解。雖然我針灸爛得一塌糊塗,但再這樣下去,我擔心他來個什麼內出血腦出血的,那可就回天乏術了。於是只得硬著頭皮上戰場。
謝昭瑛的身體上有不少舊日傷痕,有的是利器傷,有的好像是箭傷。而且看著似乎年代久遠了,許多只留一點淺白。惟獨肩上,有一條斜過蝴蝶骨的長長劍傷,雖然早已愈合,可皮肉至今還糾結著,十分觸目驚心。
我非常震撼,卻無暇多想,趕緊按照醫書上寫的,動手給他施針。那些穴位十分蹊蹺,還有許多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手裡滿是汗,捏著針不停顫抖,生怕扎錯了直接送他上了西天。
雲香擔憂地叫我一聲:“小姐,沒事嗎?”
我深呼吸一口氣。冷靜!冷靜!又不是沒臨床實習過。
扎完針,簡直汗濕層衣,再把脈,好像穩了許多。我松了一口氣,心道:子啊,上帝保佑你!
謝昭瑛有點失血過多,我條件有限沒辦法給他輸液,只有兌了紅糖水,給他一點一點喂下午。再把熬好的補血定氣千金萬聖十全大補湯給他灌了下去。他還曉得吞咽,問題不太嚴重。
我還不能睡,守在他床邊。我臨床經驗少,也沒碰到過這種毒,擔心還會有變,又怕他傷口感染發燒。
謝昭瑛似乎在囈語,我湊近了,聽到他哼哼:“……華……”
我氣道:“要想不讓翡華姐擔心,你以後就老實一點吧。”
謝昭瑛又在哼哼,我再聽:“……八寶鴨……”
一滴冷汗。
果真,到了半夜,謝昭瑛開始發燒。
我拿濕巾給他敷在額頭上,可是絲毫不起作用。他燒得滿臉通紅,不停囈語,包扎好的傷口又開始滲血,四肢有微弱抽搐。免疫系統和毒素在體內正進行著侵略與保衛反擊戰。
我抓住雲香問:“家裡有白酒嗎?快去弄來!”
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
我神經質地問:“誰?”
“是我。”宋子敬的聲音響起。
我來不及想他怎麼會來,跳起來沖過去開門。
外面的月光照在我滿是血跡的衣服上,宋子敬的表情有些驚駭。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先生,我二哥……”
宋子敬匆匆走到床前,一把脈,神情凝重,隱有肅殺之氣。
我說:“我去找白酒來。”
宋子敬一把拉住我:“我去,你守著他。”
我慌亂地點點頭。
宋子敬盯著我,忽然捧起我的臉,一字一句對我說:“別怕,沒事的,冷靜點。”
我茫然地點點頭。他松開我,身影轉瞬消失在夜色裡。
幾分鍾後,宋子敬拎來了兩個大壇子。每壇起碼三、四十斤重,他卻如同拎著兩條魚,步履輕盈身形矯健動作迅速,轉眼就進了屋。
我一愣,趕緊把酒倒出來稀釋了。雲香還是小丫頭,被我打發到旁邊幫手。我同宋子敬手下不停地給謝昭瑛擦身。
宋子敬一邊擦一邊問我:“知道是誰干的?”
“不知道。”我說,“他一回來就成這樣,什麼都沒說就倒下去了。還中了毒。”
“什麼?”宋子敬大驚失色。
我指著謝昭瑛的傷口:“是煙花三月。秋陽筆錄上沒寫解毒的法子。我只能施針暫時壓制住。”
宋子敬一臉陰雲,“好個煙花三月!”
我想問是不是秦家人干的,卻又覺得這不是討論這事的時候,便專心給謝昭瑛擦身子,一邊隨時給他蓋好被子。
心驚膽顫忙了好久,謝昭瑛的體溫開始下降,我松口氣,心想不必再把扎他成刺蝟。物理降溫的方法我有的是,燒到40度,就得給他鹽水灌香腸。謝二同學運氣好,我也就不用徹底觀摩他的“玉體”了。
後來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我穿著血衣睡在床上,雲香坐在旁邊打瞌睡。
我叫醒她,問:“人呢?”
雲香揉揉眼睛,說:“宋先生天不亮就帶二少爺走了,說是在你這裡不方便,回書院去了。還說小姐醒了可以去看望。”
我洗了個澡,囑咐雲香把帶血的衣服統統拿去悄悄燒了,然後去看謝昭瑛。
宋子敬住在書院後面的小院子裡,非常簡樸,真正符合他一個文人的清貧風雅的形象。雖然我現在對於他是一個普通文人這點正在表示懷疑。
宋子敬有個照顧起居的小廝叫宋三,見到我,做了一個手勢:“先生出門了,說四小姐來了,直接進屋裡。”
我問:“二少爺怎麼樣了?”
“已經醒了,吃了點東西又睡下了。先生要四小姐別擔心,謝府裡的人都還不知道。”
我走進屋。
春日陽光正斜斜照射進來,謝昭瑛憔悴疲憊地靠坐在床上,俊美的臉上滿是讓人心疼的蒼白,他眼睛依舊明亮,嘴角帶著一絲淺笑,柔聲對我說:“你來啦。”
我凝視著他,目光閃動,眼前浮現出昨夜的景象。一種沖動的感情洶湧而來,讓我心潮澎湃,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噗哈哈哈哈!!!!!你穿紅內褲!!!!!!!!!!!!!!!”
謝昭瑛面如玄壇咬牙切齒:“老子今年本命年!!!!”
我還是大笑,並且結合昨晚的實際情況:“紅內褲啊紅內褲!血染的風采!”
謝昭瑛怒:“你有完沒完?”
我歌唱:“如果是這樣,請不要悲哀……”然後被一個枕頭砸飛。
宋三端來茶和點心,我們倆這才坐下來好好說話。
我問:“你知道了煙花三月的事了吧?”
謝昭瑛點點頭,苦笑一下:“是我太大意。”
我說:“反正一時也死不了,多的時間就當是賺來的。不過,知道《天文心記》在哪裡嗎?”
謝昭瑛搖頭:“大概在他的弟子手裡。他的嫡傳弟子有三個,都行蹤不定。”
我撇撇嘴。天文心記?希望張老爺子在闡述了冥王星實乃矮行星之余,能詳細描述一下煙花三月的解毒方法。
我說:“什麼人那麼陰險,下這種毒,讓你死得看上去像是縱欲過度精盡人亡。”
謝昭瑛面部抽搐:“謝謝你的形象描述。”
我拍拍手上的餅渣子,“總之,你這幾天都得在床上躺著,我開了補血的方子,到時候叫小三熬給你喝。話說回來,你幾天不在家裡出現,爹娘怎麼都不管你?”
謝昭瑛說:“爹娘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爹正忙著編書,娘正忙著把你嫁出去。”
他一說倒提醒我了,我說:“我不想進宮,二哥,你得幫我!”
謝昭瑛伸手捏捏我的臉:“我知道。我也不願你去那吃人的地方。你可是我的小妹妹。”
我亦親暱地握緊他的手搖了搖。
謝昭瑛承諾一般地說:“我不會讓你過你不願意的生活。”
我心裡一暖,正要開口,忽然聽外面響起了謝昭珂的聲音。
“三兒,你家先生呢?”
宋三道:“先生出去了。三小姐有什麼事,盡管吩咐,等先生回來了,小的一定轉告。”
謝昭珂有些不悅:“怎麼又出去了?”
她的丫鬟寶瓶伶俐地接上:“就是啊,來了十次,倒是有八次不在。我看別人找宋先生,沒見找不著的。別是躲著我們家小姐吧?”
我和謝昭瑛在房裡大氣不敢出。又聽謝昭珂滿含埋怨的聲音道:“他若厭煩我,只需明說一聲,我自不會再來。”
拜托,宋子敬又沒活著不耐煩。
結果聽到謝昭珂說:“我今天就在這裡等他,一直等到他回來為止。”
看來她是鐵了心了。
謝昭瑛湊過來悄聲說:“怎麼辦?”
我說:“這裡有後門嗎?”
“有圍牆,另一面是京都王知府家。王大人沒啥愛好,就是喜歡養狗,獵狗。”
我縮了縮脖子,“那我們還熬著吧。”
謝昭瑛卻說:“可是我想解手。”
我氣得:“給我憋著!”
“什麼聲音?”寶瓶的耳朵比王知府家的狗還靈。
我和謝昭瑛面面相覷,我沖他做口型:/你快藏起來!/
/藏哪裡?/他比畫。
宋子敬的宿捨可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這人簡直是生活在封建社會,卻過著*員的生活。
外頭謝昭珂在說:“屋子裡有人嗎?”
宋三連忙說:“沒人。宋先生的確出去了。”
“不對,我明明聽到聲音從裡面傳來的。”
“怎麼會?三小姐是聽錯了……”
我急得焦頭爛額,忽然一指床底:/快下去!/
/床底?/謝昭瑛難以置信。
我好像聽到了謝昭珂走近的腳步聲,等不了那麼多,一把拽起謝昭瑛就將他往床下塞去。門吱地一聲響,我恰好來得及一腳將他徹底踹了進去。
“小華?”謝昭珂瞠目結舌。
沖謝昭珂露出友善的笑容:“三姐,好巧啊。”
謝昭珂卻並不友善,她狐疑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眼睛瞟到桌子上的點心盤,急中生智道,“我給宋先生送點心來的。”
三秒鍾後,我就後悔了這個說法。因為我看到我親愛的姐姐眼裡迸射出女人見情敵時才有的刺骨寒冷的光芒。
“你來給他送點心?”
我大概是給她的眼神嚇住了,不知死活地還加上了一句:“你不也經常送嗎?”
寶瓶和宋三看看我,又看看謝昭珂,很識趣地退到了屋子外。
謝昭珂僵硬地笑了笑:“原來如此。”
我終於想到人民群眾常用的一句話:“不是你想的這樣子。”
謝昭珂死死盯著我,笑得傾國傾城,說:“我知道。妹妹只是來感謝宋先生多日來的教導的。”
我順水推舟,連忙點頭:“是啊是啊。就是這麼一回事。”
謝昭珂笑而不語,詭異得很,我頓時打了一個激靈,恍然大悟:
“那個,我這就走。不打攪了。”
謝昭珂滿意一笑。
我逃出來,抽帕子抹汗。好險,好險!
我從來沒有把謝昭珂當花瓶。其實像她這種接受傳統仕女教育長大的貴族女子,都是有著圓滑強悍的政治手腕的。她以前所學的一切都是為了適應宮廷生活,而皇帝老婆則是一份危險系數極高的行業。即將從事這門行業的她,絕對不會像我這樣捧著《齊史》打瞌睡,或是拿著《女經》趕蚊子。女人同女人之間的斗爭就是她畢生研究的課題,以她的勤奮和智慧,她顯然是一名優秀的學者和實踐者。
而且在這個家裡,我們雖然是姐妹,她的地位其實是遠遠高於我的,這也是我一直同她友而不親的原因。這樣的得天獨厚的姐姐,同我有了沖突,誰會是吃虧的那一方呢?
我繼續抹汗,順便祈禱謝昭瑛同志早日從床下被解救出來。
觀音菩薩,哈裡路亞,子啊,請帶我回家吧!
歌盡桃花 第一卷 深庭篇 第12章 春日宴(上)
果真,謝昭瑛幾日不回家,謝氏夫婦也見怪不怪。但是,別人卻不見得會放他輕松。
我聽雲香說:“城裡戒嚴,說是出了叛國賊。大理寺在到處抓人,腰上有傷的,不管是男是女,統統都抓起來拷問。聽說打死了好多,全部拖到城外亂墳崗。”
一屋子藥草,我正在撥弄天平(自制的),旁邊的火上有湯藥在沸騰。我茫然地抬起頭來:“連大理寺都向著趙家了?”
“哦還有,皇後娘娘請咱家進宮去吃茶。”
“進宮吃茶?什麼茶?廣東茶還是英式午茶?”
雲香板著臉:“小姐,你弄了四個時辰的藥了,都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伸了伸腰,“認真的,干嗎平白進宮吃茶?”
“皇後娘娘以前也常請大臣女眷進宮吃茶看戲。這次可請了好多家,說是要年輕人一起聚一聚。”
我撓了撓頭發,“年輕人?包括你謝二爺?”
雲香點點頭。
知道謝昭瑛受傷的,除了我們幾個,剩下的,該是在他腰上捅了一個窟窿的那位了。皇後是想把所有嫌疑人騙進宮去一一驗身嗎?
或者說,中年無聊的皇後大媽打算組織一次東齊歷史上最盛大的相親會……
我帶著配好的藥去找宋子敬。
宋先生——或者大俠,正在給孩子們上課。稚嫩的童聲正齊聲朗誦著:“鳴鳴葛鵜,依水而居,娉婷佳人,君子期期。”
換湯不換藥。鳥兒輕輕唱,落在河洲上,誰家俏姑娘,青年好對象。
孩子們又念:“佞媚XX,殊以女子……”
我罵:“打倒封資修!”
宋三看到我,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像在搞地下黨活動:“四小姐來了?”
我也很神經質地問:“三小姐不在吧?”
“上午來過。不過她最近來得特別勤,昨天來了三次。”
“多加小心。對待掃蕩的政策,就是要穩、沉、嚴。”
“放心,先生有他的辦法。”
我把藥塞給他:“四碗水,熬成一碗。趁熱內服。”
宋三翻白眼:“這還用你說。”
他去熬藥,我去看謝昭瑛。
謝二公子斜躺在床上,正在不亦樂乎地嚼著一塊五香牛肉干,床邊矮幾上擺放著瓜子花生果脯麥牙糖和一大堆新巧的點心。這顯然是謝昭珂送來慰問宋子敬的,卻全部進了謝昭瑛的肚子裡。
我一屁股在床邊坐下,抓過謝昭瑛的手摸他的脈。很穩。然後掀起他的眼皮,再捏著他的下巴扳開他的嘴巴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牙口不錯。”
謝昭瑛唾道:“說什麼呢?”
我說:“你知道趙皇後邀請我們進宮赴鴻門宴了嗎?”
謝昭瑛說:“雖然我不明白什麼是鴻門宴,不過宮裡的孜然牛柳和八珍芙蓉魚的味道挺不錯的。”
我冷笑:“說到飲食,你知道有一種迫害方式就是把敵人殺死了烹飪加工制成一道菜嗎?”
謝昭瑛把吃了一半的牛肉吐出來,“還是再說一次那艘滿載著游客初次航行就撞冰山的船吧。”
我拍了他一掌:“嚴肅點!你知道現在是怎麼一個情況嗎?”
謝昭瑛奚笑:“將來兵擋,水來土掩。”
“你真要進宮去?”
“能不去嗎?”
我爬起來往外走。
謝昭瑛拉住我:“你要去哪裡?”
“趕在謝家被抄家前逃出去。”
“冷靜點!冷靜點!這不是什麼大問題。”謝昭瑛把我拉了回來,“他們又沒有證據。”
我指著他有傷的腰:“他們找證據還不容易,脫光了站一排不就一目了然了?”
謝昭瑛敲我腦袋:“你這裡面都裝著什麼東西?他們就是想把事情在暗處解決,不然何必假心假意地請我們進宮去。”
我斜睨他:“你那天是去見那個你一直很想見的人了吧?我不是指翡華姐。”
這是我第一次過問謝昭瑛的私事。他倒不介意,坦然道:“是。”
“見到了嗎?”
“還是沒有。”
“你真沒用。”我往外走去。
謝昭瑛在後面喊我:“你去哪裡?”
我說:“去策劃逃跑路線。”
其實我知道政治傾軋下要做一枚完卵簡直比穿越還難。也許我可以出家。我無不絕望地想。九世尼姑,九九歸一,多吉利的數字,也許這世我圓寂後就可以直接升天成仙。
我的修正主義思想其實挺嚴重的。
“四小姐。”宋子敬喊住我。
我站住:“先生下課了?”
他走過來,問我:“你知道了明天要進宮的事了吧?”
我愁眉苦臉:“今天過來就是同二哥商量這事呢。他卻滿不在乎。”
“他的傷不重,只是毒……”
我問:“你打聽到張秋陽的弟子的消息了嗎?”
宋子敬搖頭。
我垂頭喪氣:“二哥平日看著挺不正經,可是一旦認定的事,絕對要堅持做到底。我呀,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
宋子敬笑,靠近來輕聲安慰我:“別擔心……”他忽然住口,往一處望去。
滿院翠色中,一身水紅月籠紗裙的謝昭珂亭亭玉立,皓白手臂挽著一個小竹籃,絕色面容一片冰霜,冷冷看著靠得很近的我和宋子敬。
我識趣地後退一步,“我……先告辭了。”
說完,在謝昭珂針尖般的目光中狼狽退場。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我就被人雲香從被子裡挖了出來,梳洗打扮。
我對雲香說:“就穿那件素色的,看著清爽。”
“說什麼呢?進宮穿素色那是失禮。”謝昭珂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嚇出我一身冷汗。
“三姐?”
謝昭珂的笑容秀麗明媚,比太陽還刺眼。她的丫鬟寶瓶跟了進來,手裡還捧著一套衣裙。謝昭珂將它抖開來,我眼睛一亮。
藕荷色的面料上用銀線精心繡繪著蔓籐,絲絲纏繞,天青色的絲線勾勒出青籐的嫩芽,圓潤光潔的珍珠和鑽石點綴其間,璀璨生輝。整條裙子如裁雲細水,流光溫玉,雅而不素,貴而不艷,宛如天成。
雲香已先我贊歎出來:“好漂亮的裙子。”
謝昭珂友愛地對我笑道:“這可是咱們的外祖母東皖王妃送我的十六歲禮。姐姐我一直捨不得穿,如今拿來送給妹妹,希望妹妹穿著,給皇後娘娘一個好印象,也給咱們謝家爭光。”
爭光?我自打十四歲的時候在百米賽跑時為班級爭過光後,就再也沒有為誰爭過光。
我推辭:“三姐,我這模樣身材,穿著衣服太糟蹋了。”
謝昭珂捂著嘴:“那怎麼會呢?妹妹是越長越有姨娘的模樣了,過幾年,絕對是個不輸我的大美人兒。”
雲香單純,也興奮地催促:“小姐快穿上吧。多漂亮啊!”
謝昭珂的目光又要開始殺人了,我還能拒絕嗎?
於是我不但穿上了那件意大利名家手工制作級別的禮服,還由謝昭珂小姐親自精心地給我化上了時下最流行的什麼秋紅妝,然後插滿了一頭金銀珠寶。
雲香捧著鏡子站在我面前,激動地結巴:“小……小姐……好好好……好漂亮!!”
我說是,多虧三姐化腐朽為神奇。
謝昭珂高深的笑容裡有著滿意和嫉妒。我看了看她,突然覺得她其實活得很累,又很可憐。忙忙碌碌為了一點小小的,其實目前看來根本沒有希望的幸福。真的很可憐。
走到正堂集合,其他家人都在。
謝昭瑛正恭順地聽謝夫人訓話,抬頭看到我,一愣。
我狠瞪他。
他卻咧嘴笑了:“好漂亮!”
我臉一紅。
他又湊過來:“感覺怎麼樣?”
我說實話:“頭發好重啊!”
謝昭瑛大笑。
車行大概半個多時辰就進了宮。我們全體下來,換乘宮內的轎子,然後又山路十八彎地走了好久,才終於到達皇後宴客的地方。
我四下張望。青石板鋪地,高大粗壯的朱紅柱子聳立階上,高簷斗角,雕梁畫棟,鳥語花香,仙樂飄渺,最主要的是,還有相貌英俊身材挺拔的侍衛哥哥們站在一旁。
我滿心歡喜:這裡真是天堂。
謝昭珂拉著走神的我同眾人一起朝著一個貴婦跪了下去。那貴婦聲音和藹地請大家起來。
我這才看清趙皇後。
口碑這麼不好的皇後,卻有一張圓圓的老好人臉,笑起來還有一個酒窩,居然有點像我娘單位裡的一個阿姨。趙皇後年輕時必然也是個絕色美人,只是如今年華老去,又兼有點發體,很難看到什麼昔日的影子,只留一雙眼睛依舊清澈,目光犀利。
皇後身邊站著身著淺綠女官服、釵佩玲瓏的美貌女子,是秦翡華。幾月不見,她似乎瘦了些,不知多少個夜晚對著白海棠泣血,這份憔悴讓她更是美得宛如嫡仙。
她的情哥哥謝昭瑛就站在下方,她卻看著前方,視若無睹。我再看謝昭瑛,他也恭順地低著頭,神色如常。兩人真怪。
趙皇後說:“各家也有好些日子沒有聚在一起了。今日天氣好,廚子又學了幾道江南菜,我便把各位老兄弟老姐妹請過來,聊聊家常說說話,也讓這些孩子彼此認識一下。”
我笑,莫非真是相親大會。
謝昭瑛就坐我旁邊,靜靜吃茶。我悄聲問:“還好嗎?”
他假裝沒有聽到。
我不大放心:“傷口才開始結疤,別喝酒。”
趙皇後的聲音忽然又冒了起來:“什麼?謝家四姑娘也來了?在哪裡?”
我一驚,謝昭瑛在我背後推了一把,我踉蹌幾步就已經站到了場子中間。
所有人都盯住我,我傻愣愣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之前教我的那些宮廷禮節早忘得個精光。謝昭珂在旁邊使勁沖我使眼色,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我才大悟,跪下來給皇後行禮。
趙皇後是個外交家,睜著眼睛說瞎話:“謝夫人可真有福氣,兩個姑娘都那麼漂亮。這四姑娘簡直是個玉人兒,嬌柔嫻雅,出塵脫俗啊。”
謝夫人的老臉都紅了,恐慌到:“小女不敏,擔不起娘娘的誇獎。”
趙皇後的目光一轉,道:“你家的昭瑛呢?我都好多年沒見著他了。”
謝昭瑛放下茶杯,優雅從容地走了上來,向皇後行禮請安。動作自然,如行雲流水,絲毫看不出才受了重傷。
趙皇後盯住他笑:“幾年不見,這般高大俊朗了,真不知道惹得多少姑娘掉眼淚。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頑皮得不得了,總是作弄宮女,弄些蛤蟆青蟲什麼的去嚇唬她們。”
謝昭瑛苦笑:“慚愧慚愧。讓娘娘見笑了。”
趙皇後又道:“我還記得,你同阿暄長得可像了。一次阿暄闖禍燒了夫子的書,還是你來替他頂的罪。那次可讓先帝罰抄了好幾天的書呢!”
阿暄是誰?
謝昭瑛一臉愧色:“小時候不懂事,給娘娘添了許多麻煩。”
趙皇後一副擔憂的長輩模樣:“後來阿暄去了西遙城,山高路遠,那裡偏僻又寒冷,真是委屈他。他好多年不曾回來,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了。”
謝昭瑛竟然也一臉木訥的表情,說:“小民也挺掛念燕王的。不過自他成親後,我們倆就斷了聯系。唉,想必也是殿下覺得小民空長年歲,無所事事,不樂與小民來往了。”
“是嗎?”趙皇後盯著謝昭瑛,不冷不熱地說,“阿暄這孩子的確聰明伶俐,他母親去世早,皇上最是疼愛這個小弟弟。以前雖然頑皮了些,可他現在多出息,帶兵打仗,守衛北疆。先帝在天有靈,不知該多欣慰。”
謝昭瑛也附和著沒心沒肺地笑。於是大家都跟著笑,像是在看一場情景喜劇。
然後,大家喝茶吃點心看歌舞。除了上來倒酒的小宮女沖著謝昭瑛羞赧一笑,其他的都很無聊。我吃飽了就干坐著,十分懷念我那間散發著藥香的小屋子。
忽然看到那日街上遇到的小白臉二皇子輕袍緩帶地走了過來,給皇後行禮。
我問謝昭瑛:“那是老二?”
謝昭瑛點頭:“二皇子蕭櫟。你看到坐皇後左邊那個娘娘了嗎?就是他親娘李賢妃。”
李賢妃容貌端莊,氣質溫和,看上去十分柔順老實。
不知蕭櫟和皇後說了什麼,皇後連連點頭微笑,然後高聲道:“各位。趁著天色好,不如讓年輕人們賽一場馬球吧。”
我張開嘴巴,把臉轉向謝昭瑛。
他沒看我:“閉上嘴巴轉過頭去。”
我說:“你可以裝肚子痛!”
“哦?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想:“或者突然天狗吃月。”
謝昭瑛一頭黑線:“謝謝。”
我急了:“你經不起這麼折騰的。”
“我不能退場!”
“命都不要了?”我緊握拳。
謝昭瑛笑:“不是還有你嗎?”
到了球場邊,韓王孫拎著一根球棍跑了過來,招呼:“阿瑛,我們一隊。”
郁正勳牽著一匹毛色黑亮的高頭大馬走了過來,一貫地寡言少語,只沖我們點了點頭。
謝昭瑛一看到那匹馬,立刻笑了:“玄麒?”
馬兒認得他,親暱地湊過去蹭了蹭。我也還是第一次見到比我的人還高的馬,連聲贊美。
謝昭瑛憐愛地撫摸著它的毛:“正勳,你將它照顧得很好。”
郁正勳說:“我今天心血來潮騎他進宮,沒想到剛好可讓你騎著它打這場球。”
那一頭,已經換好衣服的蕭櫟騎在一匹皮毛發亮的栗色馬上,正彎著腰,一臉殷切地同謝昭珂在說著什麼。謝昭珂聽後微笑點頭,然後解下了發上的綢帶,為他系在腰結上。
謝昭瑛也換了一身紫紅色短裝,裁減利落的衣服襯得他身體更加修長挺拔。
我擔憂,勸他:“不用那麼拼命,讓他們贏就是。”
謝昭瑛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臉:“對你哥哥這麼沒信心?”
我叫疼:“我是擔心你毒發,又要把你扎成刺蝟!”
謝昭瑛笑,把我的臉揉得生痛。
鑼鼓聲響,旌旗飄揚。
謝昭瑛松開我,翻身上馬。他在馬背上輕微一晃,我的指甲一下掐進了肉裡。
他緩了一口氣,笑得意氣風發:“妹子,把你的綢帶給哥哥系上。”
我解下一根青色發帶,學著謝昭珂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給他系在腰間。
謝昭瑛一笑:“第一球是為你進的!”
說罷,揚起鞭子,策馬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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