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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靡寶 歌盡桃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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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3:11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2章

兵差小跑到那個男子跟前,恭恭敬敬道:“大人,都已經准備好了。”

男子抬起了手,做了一個向下壓的手勢。

幾名兵差將手裡的火把丟到已經淋滿油的毒品上,火轟地一聲燃燒了起來。

謝懷□卻是大驚失色,條件反射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往後拖。

“大人,小心——”話音未落,那只手一陣劇痛。她哀叫一聲連退數步,抱住受傷的胳膊。

還沒回過神來,就感覺身邊幾道風過,有人重重抓過自己的手,扣住了肩膀。肩關節又是一陣劇痛,幾乎要脫臼似的。

“慢!”男子聲音抬高了點,扣住謝懷□的力量松了幾分。

“你剛才要做什麼?”男子沉聲問。

謝懷□心裡早將他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表面上還得打著官腔耐心說:“大人,這膏藥燃燒起來有毒。還請您和各位兵差大人回避遠點的好。”

男子揮了揮手,施加在謝懷□身上的力量突然撤離而去。小謝大夫忍著疼揉著胳膊直起身來,大廳裡原來多少人,現在還是多少。仿佛剛才抓住她的那幾雙手,都是鬼變出來似的。

差役正忙著關上門窗阻擋毒煙。男子轉過身去,漫不經心地掃了在坐的幾個官員一眼。所有人都像被電了打哆嗦。

文士大叔笑呵呵地說:“大人,毒藥也燒了,接下來的事,就該是挨個審問了。這是下官們的活,您一路勞累,還是早日歇息了吧。”

“高大人這幾日也辛苦了。”男子彎了彎嘴角,對一個兵差頭領道,“那這幾位大人都請下去。明日我親自提審。”

愁眉苦臉的州官們被趕小雞一樣的趕了出去,那位高大人也行禮告退。謝懷□沒接到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干站著。

男子仿佛完全遺忘了她,走回座上,又埋頭看起卷宗來。

謝懷□暗暗翻了一個白眼,悄悄地一點一點地往後退,打算退到陰影裡去找個地方歇歇腳。

“你過來。”

謝懷□抬頭望。

其實根本用不著尋找,這屋子裡就她和那位目前還不知名的帥哥上司大人。人家自然是叫她過去。

於是小謝大夫聽話地又走了過去,卑躬屈膝聽候差遣。

男子看也沒看她,指了指一旁成堆的卷宗,“你從中把和如意膏相關的卷宗挑出來給我。”

就知道沒好事。

謝懷□揀了一張軟墊子,在角落裡尋了個光線好的地方,開始干活。

這等文秘工作,倒早已經是熟手的話。以前跟在蕭暄身邊,每天都要幫他篩選整理文件,輕重緩急分門別類,代筆批文也不是一次兩次。

想到這裡,手停了停。

如今深夜閱奏折時,不知道是誰在他身旁紅袖添香了。

想這些做什麼?謝懷□搖了搖頭。

一道凌厲的視線落在身上,謝懷□小心翼翼地抬頭看。

男子看著她的眼神裡帶著明顯的探索。

謝懷□縮了縮身子,把手裡的卷宗遞過去,“大人,這裡有記載,那花名叫火龍花,不過當地人管它的果子叫麻子果。”

男子接過卷宗仔細看,“七年前?那藥這麼早就流入我國境內?”

謝懷□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那果實如果使用得當,可以做麻醉劑用。各國醫書裡對此用途都有記載。不過我們通常使用的都是別種材料,很多人便不知道火龍花的果實還有這種用途罷了。大人您手上卷宗裡的記載,火龍花的果實應該是當作麻醉用藥而收購來的。離如意膏這種成品還很遠。您看,收購分量才十斤,十分少。”

男子點了點頭。

謝懷□又說,“大人,您來之前,我去城裡走訪過,看到許多吸食過如意膏的人。從他們的症狀上來看,吸食歷史該不長過兩年。也就是說,秦國太子監國後,那些藥膏才流傳到境內……”

趕緊咬住嘴巴,可是似乎還是慢了一步。

謝懷□心虛冒冷汗。給蕭暄寫信時暢所欲言成了習慣,見了誰都關不住嘴巴,又不長心眼,真是遲早要壞事的。

男子臉上沒有表情,好像沒有聽到剛才最後那句話一樣。

差不多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他才問:“有什麼辦法戒了那癮?”

謝懷□解釋說:“這主要靠本身意志力,再輔以一些藥來緩和痛苦。只是,身體上的癮好戒,心理上的癮卻難戒。許多人明明身體已經恢復,可是挨不住心理的渴望,才復去吸食的。

男子終於轉過頭來,看向她。那雙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看著似乎有點眼熟。

謝懷□下意識地又搖了搖頭。

男子忽然不著邊際地問:“謝大夫是哪裡人?”

謝懷□覺得莫名其妙,嘴巴已經主動答道:“是齊國人。”

“哦?”男子輕揚了一下眉,“怎麼想到不遠萬裡來離國謀生?”

謝懷□早就為此准備了一套說詞,“受師父影響,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多多見一下世面。”

男子掃了一眼謝懷□的手。那雙手雖然能做家務切草藥,可是保留著白皙和修長,是一雙靈活的勞動人民的手,也是一雙千金小姐的手。

“謝大夫不想家嗎?”

上司下屬的深夜談心節目?

謝懷□虛偽地笑著說:“想啊,不過父母有大哥照料,不用我擔心。”

男子露出一個幾乎算不上是笑的笑來。

“很少有女子能做到像你這樣。”

謝懷□厚著臉皮說:“謝大人誇獎。”

男子喉嚨深處終於傳出兩聲笑來。

謝懷□窘迫地埋下頭。

男子語氣溫和了一些,“你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謝懷□不太明白他的語意,但還是立刻站起來行禮道別。這種怪異的地方,還是少呆的好。

從側門出去,外面依舊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士兵,鴉片燃燒後的怪味道還沒怎麼消散。謝懷□不舒服地皺著鼻子。

身後大門關上,她倉促回望,只看到那個男子低頭看卷宗的身影。

那個身影同記憶裡另外一個遙遠時空裡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同樣的在堅韌上帶著孤獨和疲倦,同樣的專注地沐浴在燭火之中,同樣的總是鎖著的眉頭,同樣的總是埋得很深的憂愁。

她仰頭看著星光疏落的天,長長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陽光燦爛,東風二級。謝懷□上午沒有排班,於是有時間使喚著連城把家裡的褥子被子枕頭大棉衣全部抱了出來,攤在院子裡曬曬。

她坐在躺椅裡,嗑著瓜子,悠閒地哼著小曲。這次事情鬧這麼大,聽說整個東南地區三省都轟動了,皇帝在朝堂上震怒,邊防軍官立刻換了一輪,和海關有關的所有部門都要來個大清檢。

門上傳來敲門聲,連城放下手裡的活去開門。

謝懷□卡嚓咬了一顆瓜子,看到走進門的那個人,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裡跳了起來。

“高大人!”

高大人一臉友善慈愛地看著她,“恭喜啊,謝大夫!”

謝懷□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何喜之有啊?”

“大人已經下了調令。小謝你這次揭發毒藥有功,升到京城內醫監從事,著青衣。這能不恭喜你嗎?快快准備吧,我們下午就動身回京城。”

連城張大嘴巴,謝懷□更是懵了。她當然想到自己會升,可是想不到自己會升得這麼快,坐著直升飛機往上竄。一步登天不為過吧?

謝懷□感激的泣不成聲之時,心裡自己在對自己說,這就是官運來了也擋不住的表現嗎?

**

陸穎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階下,扶了扶發上的絹花,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裡燈火通明,一陣陣女子衣角發鬢上的清香隨著夜風吹散到外面來。夜宴還沒開始,只有一點平和的絲竹聲在殿裡回響。

宮中女子的私語輕笑聲在一聲“陸貴妃到!”中驟然停了下來,像是被一刀切斷似的。

陸穎之臉上掛著笑,從容地走了進去,後妃們齊齊向她行禮。她如往常一樣,溫和客套地回應著,一番寒暄,然後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坐好。她今天穿著紫紅色蘇紗宮裙,襯托著她肌膚雪白如脂,頭發上每個發釵簪花也是精心挑選過的,既精致又不過分照耀。同階下其他妃子比起來,的確非常醒目出眾,獨冠群芳。

宮裡的老規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後宮眾妃及子嗣團聚用餐的日子。齊帝新登基,國事繁忙,本來就不怎麼親近後宮。每月這兩天,倒被後妃們當成了得見聖顏的節日一般。

蕭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後外,總共納了五個妃子。皇後進宮前就在生病,這些年天天養病,都沒有在外人面前露過臉,其他妃子也一直沒有生育。大長公主和嵩親王等長輩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地主張著選新良媛,又催太醫給皇上調養。皇上倒干脆,一律用先帝駕崩,國之大喪,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邊的人都給退了回去。

大長公主會使心眼,又不知道從哪裡尋來一個模樣清秀動人少女送進來。皇上看到她,臉色大變,愣了良久,就在大長公主暗喜之際,皇上突然憤怒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這裡,陸穎之拿起一個李子送到嘴邊,來掩飾她又譏諷又苦澀的冷笑。

三年了,她進宮已經有三年了,怎麼感覺像三個月一樣短呢?

蕭暄今天遲到,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靜,不喜歡這種鬧哄哄的場面,有時間還不如去中宮陪皇後坐一坐。

想到這裡,陸穎之又忍不住冷笑。

什麼皇後?什麼身體不適終年不見人?真是一個假透了的幌子。

那個女人到底有什麼好?連大長公主都想到去找個模樣相似的替身來,期望皇帝轉了念頭。

不過是個庶出,模樣也不千嬌百媚,性格也不柔順。不過是跟了他沙場兩年,可是她自己也為他出生入死啊。到底好在哪裡呢?

“姐姐什麼事那麼開心?”許嬪湊過來討好地問。

許嬪是去年入的宮,四妃裡進宮最晚的一個。之前的幾個妃子,張嬪是南方附庸國張家小朝廷的公主,卻是個悶葫蘆,膽小怕事,平淡無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裡。楊妃天真活潑、機靈調皮,蕭暄喜歡她倔強的性子,十分寵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驕橫。羅嬪整天只知道吟詩作畫,對月歎息對花落淚,蕭暄對她幾乎是避之不及。這許嬪為人老實中透著一點精明,很知道投機取巧,一直跟在陸穎之身邊奉承有道。

陸穎之是去年末進的貴妃。無子卻能進到這個品級,已是極大的恩寵了,可是她卻並不怎麼高興。再多的恩寵,也不過是做給陸家和天下人看的樣子。宮裡其他女人本來都比她差得很遠,她升得再高,那人對她依舊是老樣子,有什麼意思?

許嬪見她一直不答話,也沒打攪她,倒是楊妃,正和羅嬪猜字贏了一回,高興地過來湊話。

“娘娘一定是想到陛下快來了吧?”楊妃聲音清脆,話又多,像一只小鳥,“我都好幾天沒有見著陛下了。聽說陛下正在為漕運的事忙著呢!”

許嬪自進宮後就沒有被招幸過,這麼一聽,嫉妒得眼睛發熱,急忙低下頭去。

陸穎之抬起眼簾,冷冷掃了楊妃一眼,“國家大事,怎麼容得你我後妃多嘴的?”

她話語輕輕,語氣卻十分森嚴,楊妃再是嬌縱傲慢,也膽怯地縮回了身子。

氣氛有點僵,笨拙如張嬪都有點發覺陸貴妃今天心情似乎不怎麼好。

這時榮坤那一聲:“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們紛紛整衣起身,朝著那個尊貴的男人行禮。

年輕的帝王邁著大步意氣風發地走進殿中,俊美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樣的康親王蕭肅緊跟在他的身後。

皇帝沒有子嗣,卻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兒子帶在身邊撫養,這也是讓皇族長輩們十分頭疼的事。康親王今年十二歲了,聰穎好學,謙和有禮,性格淳厚,唯一可惜他不是蕭暄親生的。

流言很多,從皇帝其實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兒子,到康親王其實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皇帝當然聽說過,也只是付之一笑,壓根沒往心上去。

今天這頓飯,和以往家宴沒有什麼差別。皇帝心情不錯,時不時同貴妃和康親王交談幾句,問了蕭肅的功課和陸公的身體情況。

陸穎之終於愁上眉頭,“家父幾天前又鬧了胸悶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朕不是差了太醫過去了?”蕭暄一臉關切。

陸穎之道:“太醫是看過了,可是說辭還是老樣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聽勸,還是喜歡吃那些又甜又膩又肥的東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麼辦的好了!”

蕭暄便安慰道:“貴妃也不用太擔心了。國公他早年沙場艱苦,如今難得悠閒享福也是應該的。不過是好吃,又不是什麼大病。”

陸穎之臉上的擔憂十分真切,“可是家父這變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為一向艱苦,過去作風簡樸,從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麼會……”

沒心眼的楊妃脆生生道:“也許就是以前憋久了,現在才會大吃大喝的嘛!”

陸穎之的臉色一時變得十分難看。許嬪嚇了一跳,使勁扯楊妃的袖子。楊妃這才反應過來,白了臉。

蕭暄歎了口氣,語氣輕緩地責備道:“可兒,這裡怎麼容你胡言亂語,還不道歉?”

楊妃揀了台階,急忙給陸貴妃賠罪,只是陸穎之的臉色始終沒再緩和回來。

許嬪左右看了看。皇帝維護楊妃之意再明顯不過。她心裡衡量的,沒去寬慰陸貴妃,倒趕緊沖楊妃露出一個體貼的笑來。

陸穎之沒看到這個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裡去。

家父陸公的身體,是兩年前開始壞起來的。原先只是留在京城後,各方應酬,大吃大喝,身體開始發福。他這年紀的人,身上長點肉,倒也是正常事,誰都沒在意。後來變本加厲,突然喜歡吃甜食和大魚大肉,越是肥膩越是愛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國公,吃點肉也無可厚非。她也想著父親辛苦大半輩子,現在享點福是應該的。

就這麼吃著,什麼毛病都吃了出來。胸悶氣短,肝衰脾弱,堂堂一個戎馬倥傯的老將軍,成了一個酒肉大胖子。入宮後她每次見他,他都比前胖幾分,她的憂愁也多幾分。

雖然家裡兩個堂兄一個執掌東軍,一個把持當地漕運,可是她很清楚這兩個堂兄資質如何。皇帝從來沒有一天斷過動陸家的念頭,以前陸公還可以出面應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而偌大的一個陸家,只能靠她這個不得寵的女人來給他們遮風擋雨嗎?

想到這裡,看到正饒有興趣地聽著楊妃說話的蕭暄,陸穎之只覺得嘴裡的苦意有增無減。

一頓家宴吃到近尾聲,一直只見楊妃在說話。她不知從哪裡聽來哪些民間故事,又講得繪聲繪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蕭暄近來重用她父親,又晉了她的級,她現在宮裡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就等著她能生個一兒半女,來打破陸家半邊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時間也不早了,蕭暄放下筷子。

楊可兒嬌媚地依偎在他手邊,蕭暄果真順著她的意,說:“今晚你來陪陪朕吧。”

楊可兒喜上眉梢,連聲謝恩。陸貴妃一臉無動於衷,羅嬪哀怨地低下頭,張嬪依舊縮頭縮手地吃著東西,只有許嬪趕緊附過去給楊妃道喜。

看著楊妃歡喜地跟隨著蕭暄而去,陸穎之不再掩飾,精致的面容上浮現一抹譏諷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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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3:34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3章

楊妃住的飛羽宮並不大,但是楊妃喜歡講排場,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麗堂皇,到處可見精美的珠寶古玩。

蕭暄走了進去,對那些亮得晃眼的擺設看也不看,徑直走到窗前的書桌後坐下。桌上已經堆放好了奏折諜報,都是榮坤在他還沒到時先送過來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幾份下午沒解決完的那幾份重新開始看。

楊可兒抱起小貓,在旁邊揀了一張軟凳,坐了下來。她十六歲入的宮,兩年時間已足夠讓她明白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安靜了。皇帝寵她,給她地位和榮耀,那她就該盡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邊順著小貓的毛,一邊注視著皇帝。專心辦公的蕭暄渾身散發著穩重平和的儒雅之氣,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燈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楊可兒著迷地凝視著,甜蜜地笑,可是依舊不敢出聲打攪他半分。

蕭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來休息片刻。抬起頭,就看到靠在屏風邊呵欠連連的楊可兒,不由笑了。

“可兒?”他過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楊可兒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說:“陛下也休息吧。”

蕭暄嘴裡應了一聲,將她放在床上。宮女立刻過來為她寬衣蓋被。楊可兒舒服地又打了一個呵欠,翻了個身,安穩地睡了過去。

蕭暄在她床邊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笑著搖了搖頭,還是站起來走回書桌邊,繼續剛才未完的工作。

後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瀝瀝地打著芭蕉葉,滋潤著大地。

清涼的風人窗縫裡刮進來,蕭暄放下筆,疲憊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榮坤立刻遞過一杯濃茶,他卻搖了搖頭,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臉上,一陣清涼,連帶著人也清醒了一點。天空黑得如同化不開的墨,人間的燈火總也不能將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漲,萬物復蘇,多少蟄伏了一個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開始了。

蕭暄自言自語道:“還有……七天吧……”

榮坤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皇上是指,皇後的信,還有七天就要來了。

每個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較晚,可是陸穎之打小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到了時辰就自動醒過來,怎麼也睡不著。

明明這三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可是不知道怎麼的,今天卻覺得特別低落。

深藍色的黎明裡,早起的宮人小心翼翼的腳步聲細得就像是雨打樹葉的沙沙聲。宮裡長廊下一盞盞螢火般的宮燈隔著雨簾看來,分外的模糊。

陸穎之今天沒打算出門,也懶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隨意挽了頭發,在窗下閒坐著。她這樣看上去,顯得十分年輕,還有一種人前決不會顯示出來的柔弱和倦怠。

貼身宮女寶蓮一邊布早飯一邊說:“陛下昨天宿在楊妃那兒了。不過聽徐公公說,西廂的燈火一晚上都沒熄,怕陛下又是忙著國事沒歇息。”

陸穎之喝了口奶子,冷淡的說:“哪次不是這樣?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來和我說吧。”

寶蓮落個沒趣,又換了個話題,說:“今天不是國公夫人進宮看您的日子嗎?娘娘想好午膳吃什麼?”

陸穎之依舊興趣缺缺,“翻來覆去都那麼幾樣,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蘿卜沒什麼區別了。”

寶蓮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膽說一句。您老這麼消沉也不是辦法。您看這宮裡,也只有您和楊妃入得陛下的眼。楊妃那還是個沒長成的小丫頭,陛下寵她也是圖個新鮮,最終心思還是會回到您身上的。”她壓低了聲音,“上次國公夫人來時就說了,她會在外頭搜尋民間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時候,取低皇後都不是問題。”

陸穎之呵地一聲笑了,無比的刺耳。

她沒有告訴繼母的是,如果沒有寵幸,她又怎麼去懷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國公陸懷民的獨女,是大齊的皇貴妃,是整個後宮最為權威的女人。這要她怎麼去和別人說,那個男人,從來都沒有碰過她?以她的驕傲自負,以她的高貴尊嚴,要她怎麼說得出口?

入宮三年,蕭暄從來沒有給過她臉色,更沒有刻薄過她。不論人前還是人後,他對她總是文雅有禮,溫和體貼。該說的話,該關心的地方,該賞賜的東西,他從來沒有吝嗇過。這個樣子,誰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連陸國公都寬慰她嫁對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種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離的背後,是無數次賞賜和晉級都掩飾不去的提防戒備。

記得新婚之夜,蕭暄似笑非笑地問她:“你如願了嗎?”

簡單五個字,如同雷一樣打在她耳邊,把她震懵了。所有對生活的美好計劃通通都在這句話裡震得粉碎。

她的確是費盡了心思才擠了進來,她的確是排擠走了謝昭華。可是她不是都已經甘願為妾了嗎?以她的身份,這該是多大的退讓犧牲。

可是,他一點都不稀罕。

滿意了嗎?

怎麼會滿意?

他們倆就這麼在婚床上湊合了一宿,兩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時,蕭暄割了手,將沾了血的白絹丟在床上,然後慢條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聽到他聲音溫柔地吩咐宮人不要來打攪她。那種刻意的惡毒的溫柔,就像一條蛇一樣纏繞住了她的心。

年輕帝王的反擊比陸家想象得要早許多。父親身體開始變壞,皇帝的人手開始插進東軍裡,整頓科舉大量新血湧入朝廷。謝家迅速的崛起,謝昭華的長兄謝昭瑜年紀輕輕就做了禮部尚書。甚至,謝昭華明明不在宮中,卻可以遙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義,齊國官府辦了女子學堂,孤獨有特指的寺廟收容,皇帝聽取她的意見,在災荒地區慷慨雇傭當地勞力來大修水利……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察覺到了危機。

她也有比謝皇後好的,她在皇帝身邊。

後宮女人邀寵的那幾套,沒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國公夫人悄悄往她手裡塞了一個藥瓶子的時候,她心照不宣地將那東西揣進了袖子裡。

那天夜裡,當蕭暄端起那杯酒時,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結果蕭暄放下了杯子,語氣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說:“你就這麼想我碰你?”

陸穎之永遠不會忘記那種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的滋味。她這個沙場裡來去的天之嬌女,也終於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種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種無所謂的生疏語氣,讓人覺得輕微渺小到塵埃一般無足輕重。

蕭暄輕笑著說:“我不會讓其他女人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遠都是宮裡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這個其他,是之於她陸穎之,還是之於謝昭華?

想到這裡,陸穎之重重歎了一口氣。

當年還太年輕,沉不住氣,想來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別的女人也不能,皇後又只是一個空位子擺設,她又緊張什麼?大不了真的讓康親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們喜歡他,就是因為覺得他好控制。可是蕭暄會這麼做嗎?

陸穎之甩甩頭,不打算再在這問題上花心思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寶蓮布置紙墨,打算趁國公夫人還沒來之前,給東邊兩個堂兄寫封信去。家裡在外支撐的只有這兩個堂兄,無奈兩人不但資質平凡,而且嬌縱狂妄不愛聽她的勸告,真是十分麻煩。

外頭陰翳的天空裡滾過一個悶雷,雨漸漸下大了。

陸穎之頓了頓筆,心想,中宮承天宮後那一院子由皇上親手種下的桃樹,想必正花開熱鬧吧?

***

謝懷□一路小跑著沖到屋簷下。

這離國的春雨怎麼這麼大,一顆顆打到人身上還怪疼的。她甩著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騷。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還沒干,還真不如拿去烘藥房借個方便烘干了的好。

現在已經四月中了。離京城在北方,青陽城可以穿單衣的季節,這裡還得穿三件。謝懷□來到京都的時候,城裡的樹木都發芽了,看上去滿城一片繁榮春意。配上到處高大華麗的建築,和路上衣衫整潔的百姓,她對離京都的印象非常好。雖然因為一時不適應鬧了感冒,可是還是在給蕭暄的信裡將這個地方狠狠誇獎了一番。

她現在是內醫監青衣。內醫監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醫正還多值幾個錢,謝大夫現在住職工宿捨,兩房一廳,每月除了生活補助外,還有十兩銀子。謝懷□算過,折合成人民幣,也有七、八千,她現在也是年收入十萬族了。

連城隨著她來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溫師父也跟了過來。但顯然溫大俠是不情願的,臉色很臭,每次看到吳十三,都像對方於他有滅門大仇似的。

內醫監就在皇宮後圍牆外,靠著冷宮,鄰居就是太監和宮女的集體宿捨。雖然有點偏僻,可是皇宮裡誰出了毛病,大夫們都可以及時趕過去。

謝懷□雖然是越級提拔上來的,可是因為是婦女同志,模樣又好,並沒有受到同事的排擠和嫉妒。她一來就自請去書庫整理案卷,說是先學習後實踐,態度十分謙卑,長輩還將她好好誇獎了一番,覺得這姑娘做人很踏實。

其實謝懷□也沒那麼偉大,她的副業就是寫作,去書庫正是方便了她編撰自己偉大的醫學著作,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嘛。老爺子張秋陽寫了一本《秋陽筆錄》,轟動整個江湖和醫學界。她將來出版一套《懷玉寶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後考醫務的公務員,還都得拿她的著作做復習參考書。

書庫的地理位置,應該屬於皇宮前庭范疇。皇家圖書館,建築高大莊重,收藏豐富。天文地理人文藝術科學非科學,應有盡有,光醫學類書籍就占據了一整層樓。

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員,外庭門禁比較晚,所以謝懷□總在圖書館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來極靜,只聽得到雨打樹葉聲和遠處荷塘裡的蛙鳴聲。油燈到底不比電燈,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謝懷□終於定下了毒經篇的大綱,丟下筆,伸手按著太陽穴。

潮濕的夜風吹到面上,居然帶出了一點尿意。四下無人,謝懷□很沒形象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抽著鼻子下樓去解手。

結果等到她哼著小曲回來的時候,卻發現房間裡多了一個人。

挺拔勻稱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氣質。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帥哥上司?

男子正低著頭,手裡捧著的是謝懷□才理好的卷宗。謝懷□進退兩難,他卻忽然抬頭回望過來。

“謝大夫,”男子還記得謝懷□,“原來是你啊。”

“正是下官。”謝懷□趕緊躬身行禮。雖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禮多人不怪,小心駛得萬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語氣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這麼晚了還沒休息?你這是在寫什麼?”

謝懷□老實交代:“下官打算將各國從古至今的草藥學編撰成一部醫學書籍。”

“哦?”男子感興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學多識的。”

謝懷□紅了臉,誠實地解釋到:“大人過獎,下官的學識也都是來自各方前輩的教導,凝結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簡潔的話語,其實都是前輩們探索實踐數十年才得出的經驗。下官只是將這些知識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點自己的見解而已。”

男子彎了彎嘴角,放下書,問謝懷□:“內醫監怎麼樣?可還習慣?”

謝懷□愣了愣,趕忙說:“謝大人關心。內醫監裡無數學識淵博的前輩,下官需要學的東西十分多。而前輩對下官也是非常照顧,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細看她快要縮到陰影裡的謹慎模樣,笑容不自覺加深了些,語氣輕緩道:“你不用那麼拘束。這不是辦公時間,只當我們在閒聊好了。”

謝懷□聽了這話,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頭來,表示配合領導發揚他的親民風度。

男子今天穿著一件暗銀色的儒衫,粗看很素淨,走近了就著燈光看,謝懷□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銀色絲線細細密密地繡著精美的花紋,竟然十分華美。

男子氣度高華,舉手投足,都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尊貴,真不知道是幾品大員。

謝懷□胡思亂想之際,男子已經坐了下來,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

“關於如意膏流入我國境內一事的調查,最近有了一個清晰的眉目。”

謝懷□微微驚訝,他的確是在同自己說話。

“如今東南三省境內都已經發現有人販賣如意膏。值得慶幸的是,這藥目前還只在高層人士之間流通,並沒有蔓延到民間。雖然我大離官員都被這膏藥腐蝕,著實令人心痛憤恨,可是發現及時還可以保我大離子民不受毒藥侵害。謝大夫,你的確立了大功!”

謝懷□最禁不起這類領導誇獎,這下都羞愧得要鑽到地裡去了。

“大人這番誇獎真讓下官惶鞏。下官只是發現得早而已。真正阻止這藥流通,還是大人指揮得當。”

男子輕笑了一下,“來京城不過半個月,倒是學會了打官腔了。”

謝懷□忙低下頭,“下官惶恐。”

男子修長的手指輕敲著扶手,突然轉了話題,“在京城還住得慣嗎?”

謝懷□放松了點,“挺好的。只是吃不習慣這邊的菜,沒鹽沒味的。”

“哦?齊國人口味重?”

謝懷□笑了笑,“我喜歡麻辣酸,是個人口味。我弟弟就不愛吃,他喜歡吃清淡點的。”

男子起了興趣,“你還有個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謝懷□來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聰明伶俐又好學。他不愛學醫,我就送他去學武,這孩子根骨好,將來一定能成大氣。”

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模樣,一直微笑著,“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謝懷□這才有點不好意思,“就快滿二十了。”

男子倒沒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一個大老爺們問人家女孩子怎麼這麼大了還沒嫁人,似乎有點不大合適。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聲沒有轉小,反而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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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4:02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4章

謝懷□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聲說道:“這雨這麼下著,青江水又要漲得厲害了。往年春末也是這樣嗎?”

男子站了起來,也望著外面的黑夜,“說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經有三處大堤告急。皇上已經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夠用。”謝懷□說。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說:“你有什麼看法?”

謝懷□笑,“我一個大夫,能有什麼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澇災害之後,總有瘟疫橫行。生石灰,各類藥材,都得及早開始准備齊了。我這幾年來鑽研藥經,對各類瘟疫倒有些研究,興許派得上用場。”

“也好。”男子點了點頭,“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會有百姓流離失所就好。”

謝懷□敏銳地聽出了他話裡的疲憊,心裡跟著一動。

那語氣,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帥營裡,孤燈的長案上,有個人總是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她,溫柔地笑著。所有的擔憂顧慮和疲憊,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為了不讓她擔心。只有在勞累到極至時,才會從心底湧現出來。

“大人,”謝懷□不禁柔聲說,“夜很深了,您還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這才從沉思裡回過神來,臉色的憂慮與疲憊一掃而空,恢復了剛硬內斂的樣子。

他看著始終站得離自己遠遠的女子,她清秀的臉上寫著單純善意的關切,雖然姿態同他十分生疏,可是總有感覺很親切自然,感覺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書閣,宇候在外面的侍衛立刻迎了上來。貼身太監常喜急忙將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後撐起傘。

雨水嘩嘩打落在傘面上。常喜關切道:“陛下趕緊回去吧,著涼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兩步,忽然站住,轉身回望。

樓上的燈火還亮著,卻是十分微弱,像是隨時都要被這雨水打熄滅似的。

他忽然接過紫玉竹傘,遞給一旁的一個小太監,“等下裡面的女大夫出來,你就把傘給她,別教她淋著回去。就說是門房裡准備的。”

小太監愣愣的接過去。常喜哎喲一聲,空著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發話,轉身帶著侍衛冒著雨大步離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過四、五天,南方果真傳來幾處堤壩危機的消息。宇文弈緊急召集工部開會,反復斟酌後,還是決定毀一處堤壩來保障下游的萬頃農田。當地的三萬多居民得緊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臨近的縣市裡。緊要關頭只有犧牲少數人的利益來保全大局了。

內醫監也接到通知,趕緊准備人手和藥材,做好南下安撫災區的准備。賑災這種事,工作量大,危險系數高,補貼卻不多,若是沒有身懷一顆偉大的公僕之心,還真沒多少人願意去干。所以內醫監派的都是下級大夫,青藍褐三個級的大夫選了大半,我們的小謝大夫很幸運地被選在其中。

因為已經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時間緊張,謝懷□早上接到任務,第二天就得出發。

恰好吳十三來串門,只見家裡雞飛狗跳,就像剛被搶過。一臉不情願的連城正在把處理好的草藥用油紙裹好,而謝懷□則正忙著把衣服往箱子裡塞。

吳十三很困惑,“你這是要去逃難嗎?”

“差不多了。”謝懷□抹把汗,“我明天就跟著隊伍南下賑災去。娘的,才北上沒幾天又跑回去,早知道當初就留在青陽不走,路還近點。”

吳十三自動忽略那句髒話,“你要去賑災?”他臉立刻掛下來了,“你是女人啊!”

“謝謝!”謝懷□黑著臉,“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別,不用你提醒!”

吳十三叫:“一個女人跑那裡去做什麼?”

“去救命啊!”謝懷□白他一眼,“不然你以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嗎?”

吳十三突然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沖過來扯下她手裡的東西,嘩地丟到一邊,一臉稟然正氣,“我去和我哥說!怎麼可以讓你去那種地方!”

謝懷□正要發怒,聽他一提,立刻一臉花癡樣,很興奮地問:“你哥是不是長得挺高,氣質出眾,人也非常帥,就是面部表情有點缺失,不苟言笑?”

吳十三聽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見過他了?”

謝懷□點頭,“在青陽就見過了。是他來處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飛色舞地比畫,“不過你哥真是長得好啊!那相貌,那氣質,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說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樣爹媽生的,怎麼就區別那麼大……”

話丟出去,半晌都沒有回音,回頭一看,哪裡還有吳十三的影子?

連城進來說:“吳大哥風一樣地跑走了。”

謝懷□抓抓頭,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對了?

連城不安地問:“姐,瘟疫可怕嗎?”

謝懷□好笑,“死人的東西,你說呢?”

“吳大哥的話有道理,干嗎去那麼一個危險的地方?”

謝懷□一邊忙著,一邊說:“每個人在這個世上,都有他的社會責任。醫生的責任就是救死扶傷,軍人的責任就是保家衛國。大人的責任就是創造價值,撫養後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現在的責任就是好好學習,將來建設祖國。”

連城冷笑,“我知道你有那麼多現成病例可以給你搞研究了,你就連命都不顧了!”

謝懷□被點中心事,有點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學怪人,救人當然是最重要的!”

連城冷笑不止,最後謝懷□惱羞成怒給他腦袋上來了一巴掌。

吳十三一去不回,謝懷□收拾好東西,又給溫大俠寫了一封信拜托他在這段時間裡多照顧一下連城。吳少爺是靠不住的。

這般折騰到深夜,終於躺下。

外面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估計皇帝和江南受災的群眾都睡不好覺。鴉片一事還沒結束,這又鬧水災。天下這麼大,通訊這麼不發達,生產力還有那麼大一個等待提高的空間。做皇帝,做一個有責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謝懷□翻來覆去睡不著。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原來住青陽時的鄰家的桃花,恐怕都謝完了吧。

同樣一個夜,不知道蕭暄此刻在做什麼?

夢裡那個英俊的人正對自己笑,溫柔的懷抱,沉穩的心跳。小華,小華地叫著,柔軟的吻落在臉上,唇上。擁抱越來越緊,氣息越來越熱,她渾身發軟地靠在他懷裡……

謝懷□張開眼,臉上發燙。

呀!怎麼夢到這個?

她捂進被子裡,歎息。

又是一年春過去。

次日依舊是個淫雨天,謝懷□最痛恨這種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緒不好,煩躁,大早起來臉色就很難看。

內醫監的大院裡,全是要出遠門的大夫和前來送行的家屬。謝懷□的家屬就是連城。

小少年一半是不捨她遠走,一半是對即將而來的自由生活的向往,兩種矛盾的情緒在臉上表現無疑。

謝懷□擰他肥肥的臉蛋,“聽著小子,我不在的時候給我好好讀書,不許勾引別家妹妹,吳十三要帶你出去玩你要堅決拒絕,把我寫的那本謝氏百草經背到第五章,回來考你!”

“知道啦!輕點!”連城捂著臉嗷嗷叫。

“出發啦!”帶隊的長官喊到。

謝懷□歎了一口氣,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拍了拍連城的肩,跳上馬車。

馬車隊伍緩緩駛出內醫監的大門。連城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裡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擁擠的人群蓋了過去。

一聲道別聲中,謝懷□覺得眼睛有點熱。

突然的,連城從人群裡鑽了出來,朝著馬車奔來。

“姐!”那孩子大聲喊,“姐!這個給你!”

謝懷□忙探出身去,連城往她手裡塞了一個冰涼的東西。是一塊碧綠的玉佩。

這東西見過,當初連城沒了母親,夜夜哭泣時,總是將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這太貴重了!”謝懷□急著要塞回去。

“姐你拿著!”連城卻很堅決,“你代我保管著,等回來還我!”

謝懷□捏緊手裡的玉,貼在心口,溫柔地笑著。

連城停下來。孤單站在路中間的身影越來越小。謝懷□沖他揮了揮手,終於放下了車簾。

車隊在兩旁百姓圍觀之下,駛出了城門。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許多,沖散了街上圍觀的群眾。站在京城的雲照酒樓最高層俯瞰下面,只見無數樓台都沉浸在煙雨之中,是一片繁華下的冷清寂靜。

車隊已經走遠,街市如常。

“還在鬧脾氣嗎?”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話語裡帶著親切。

被問話的男子抱著手,撇了撇嘴,平凡無奇的臉上寫滿不悅,“你知道她的身份,還把她往那裡派。出了什麼事,那可就是國際糾紛。”

宇文弈輕呵一聲,“國際糾紛?這詞也是跟著她學的?”

吳十三使勁翻白眼,“你要真戒備她,就應該把她圈養起來。你現在這樣又算什麼?”

宇文弈手指習慣性的輕敲著欄桿,目光越過重重樓宇,穿過滿城風雨,似乎飄得很遠很遠。

“那樣,未免太折辱她了。”

吳十三聽到這句話,反而松了一口氣。

他扭頭望了一眼車隊遠去的方向,眉頭擰緊,終於跳了起來,手一撐欄桿,身影如燕般飛躍出去,幾個起落,已經從高高雲照樓跳落到地上。一聲響亮的口哨,一匹矯健的馬兒從巷子裡竄出來。他翻身上馬,沖樓上的人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追隨著車隊而去。

宇文弈無奈地搖了搖頭,眼裡,卻有一點羨慕之色。

“兩位大夫,走這邊。”

大嬸提著油燈在前面引路。

雖然沒有下雨,但是天氣還是十分悶熱潮濕。空氣裡彌漫著植物腐敗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靜得連蟲叫聲都聽不到,十分詭異。

瘟疫蔓延的災區就在苑城以西不遠的鄉野裡,圈出一塊地來,切斷了往下游的水源,由當地軍隊把守。謝懷□他們這半個月來就一直在裡面工作著。

好在瘟疫雖然蔓延得廣,但是都不嚴重,是及時發現就可以醫治的腸胃疾病。所以半個多月來,病情明顯控制住了,死亡並不嚴重。

謝懷□結束一天的工作,剛吃了兩口飯,帶隊的張大夫過來找到她。說是苑城裡接連兩天都有人生病,張大夫擔心是疾病傳染到城裡去了。謝懷□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總共八千多戶,因為發源自紫雲山的天江流經該地,木材總是順水運來這裡再轉運到內地,所以城裡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為如此,城裡房屋也都是木頭建築。遇到這種淫雨天,木頭受潮發霉,那味道可委實不好聞。

大嬸引著兩個大夫走到內院,憂慮地說:“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開始發熱起不了床。請城裡大夫看了,說是傷風氣悶,可是藥吃下去不見好。今天更是燒得厲害啊。”

她推開門,屋裡光線昏暗,一個女孩子正從水盆裡擰了帕子給床上的老人冷敷。

謝懷□聽到黑暗的角落裡有什麼東西在動,忽然一個黑影竄出來逃出門去。

大嬸尷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頭房子就老鼠多。”

張大夫問:“聽說城裡最近也病了幾個人?”

“是啊。”大嬸憂愁道,“馬家和老王家的兩個老人都病了,馬家媳婦聽說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樣的病嗎?”

“差不多吧。都是發熱發虛。大夫,不是聽說城外的瘟疫已經在好轉了嗎?難道是轉到城裡來了?”

謝懷□笑著安慰她:“大嬸您別擔心,外面的瘟疫傳不到城裡來。我看你們這可能是別的什麼引起的病。”

張大夫已經坐在床邊,開始給老人檢查。

“老人家,聽得到我說話嗎?您哪裡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點神智,氣若游絲,哼了哼:“疼……”

“疼?哪裡疼?”

大嬸代替說:“公公剛發病的時候就說覺得身上到處都疼。”

張大夫解開老人的衣服,謝懷□舉著油燈湊近。當她看清老人身上的東西時,手不禁一抖,油差點濺了出來。

老人頸項下顎附近的淋巴結全都腫大如銅錢,紅腫潰爛,皮膚上也布滿了血斑。

“這……”張大夫見多識廣,心裡有數,手也開始發抖。他立刻站起來,卷起袖子,又解開老人下身衣服。只見腹股溝的淋巴也腫大潰爛,景象十分可怕。

謝懷□立刻問大嬸:“別家生病的人,也是這樣嗎?”

大嬸驚慌道:“聽說好像是。可是這病……咱們從來沒見過啊。”

張大夫給老人蓋好被子,看謝懷□一眼。謝懷□點了點頭,張大夫臉色蒼白,額頭冒著冷汗,也點了點頭。

謝懷□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這可真是鬧大了。

張大夫拉她到旁邊,問:“你怎麼看?”

謝懷□果斷道:“全城戒嚴,燒!能燒的都燒掉!隔離!至於病人,我想想辦法。”

“這能有什麼辦法?”張大夫冷汗潺潺。這個世界裡面對鼠疫,除了隔離和死亡,還能有什麼其他辦法?

“現在干急也沒用。”謝懷□緊張過後,很快冷靜下來。“第一,趕緊通知陳都尉,要他帶兵封鎖這個地區。水源是要封鎖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報朝廷,安撫百姓和配合我們的工作。第三,選一半的大夫,我給他們緊急培訓告訴他們該怎麼做。這病是通過飲食和跳蚤傳染。”

張大夫也冷靜了下來,“你說得對。我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來。”

老張匆匆走了,謝懷□則拉住大嬸說:“你們家誰接觸過大爺?”

大嬸已經被嚇得去了半條命,哆嗦著說:“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個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謝懷□眼神極其嚴肅,“大嬸,你趕緊把身上穿的,床上蓋的,能燒的燒,不能燒的就拿滾水煮一遍。家裡的老鼠,全部打死燒了!如果有樟腦之類的驅蟲藥,統統找出來。這病許多是通過跳蚤傳染,您也知道該怎麼做!”

大嬸腿發軟,“這這……我們是不是已經染上了?”

“大嬸您別慌。”謝懷□硬著頭皮安慰她,“不會那麼容易染上的,趕快照著我說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頭,是行政干部裡的年輕份子。年輕人的好,就是膽子大,干勁十足,行動效率高。聽了謝懷□的匯報後,高大人一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正義之色,當即指揮手下開始行動。立即統計病戶,劃分隔離區,動員全城滅鼠,搞清潔衛生。

此時天黑不過一個時辰,許多人家正准備上床睡覺,卻被猛烈的敲門聲驚動了。而與此同時,當地駐軍已經接到張大夫的消息,帶領士兵將城門全部圍住。信差兵分數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報疫情。

自告奮勇要進城的醫護人員有十多人,不多,其實也夠了。這病放在現在這種醫學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過不過得去,還都是命。

謝懷□給他們宣布紀律。首先,進去的人不到疫情結束是不能出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然後是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護好自己。三是關於治療方法以及如何照顧病人。總之一句話,這活生死攸關,要有犧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結果這十多人居然一個沒退出,還有十幾個曾經是謝大夫手下的病人聽聞了要求加入幫忙的。謝懷□不敢拿人命開玩笑,只帶了受過訓練的醫護人員,當晚就收拾好藥材和行李,進駐苑城。

城門轟隆關上。

正是夜半三更時,可是整個苑城的居民都沒有入睡。本以為遠去的瘟疫卷土重來,更加凶險恐怖的籠罩在人們頭頂。

就在整個苑城都在雞飛狗跳地打老鼠燒東西的時候,謝懷□將她的家當搬進了苑城醫局的一間藥房裡,然後系上圍裙,卷起袖子,點燃了爐火。

她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半舊的荷包,裡面除了放著連城給她的玉佩,宋子敬給她的玉佩外,還有一塊象征著齊國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溫柔的笑來,將玉湊到唇邊,吻了吻。

“阿暄……”

事發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過午膳,靠在塌裡,翻著新貢上來的民間詩選。

窮酸文人淒淒哀哀、長篇累犢地傷感著春花秋月,詞語間盡是不得志的怨懟不滿。整本書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塊半干的糨糊。離國素來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討厭看那些文人無病呻吟。這次不知道是哪個新來的不懂事,獻了這麼個怪東西上來。

他煩躁地丟下書,閉目養神,心裡卻在飛快地盤算著。

雨季終於過了,洪峰也都過去了,該保的堤壩都保住了,該砍腦袋的貪官也都掉了腦袋。夏蟬已經飛上枝頭,聲聲叫著夏天來了。一個皇帝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賑災的內醫監的大夫們,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常喜微微緊張地聲音響起。

“陛下睡了嗎?”

宇文弈早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就已經下了塌。

常喜進來,雙手把一份加急報遞上。

宇文弈拆了開來,臉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轉為震驚。

急報被他一把捏皺在手裡。常喜輕抽了一下。他從宇文弈還是太子的時候就伺候在旁,見他情緒失控的次數卻是少得可憐。

宇文弈很快松開手,將急報丟在地上,臉上已經籠罩上了一層冰霜。

“叫右相、太醫監、副太醫監和林尚書立刻來見朕!”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叫送這信的隱衛進來。”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然後把剛才那份急報拾了起來,用鎮紙壓平。

隱衛在簾後出身:“聽從陛下吩咐。”

宇文弈問:“吳王人到哪裡了?”

“在忱州,離苑州還有三日。估計也快知道了。”

“傳我的令,攔住他,絕不可以讓他闖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暈了運回來!”

“是!”隱衛應下。

宇文弈的手指輕敲著桌沿,猶豫片刻,才問:“謝大夫在城裡?”

“是。”

他手上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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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發表於 2011-2-23 17:44:25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5章

第五日,苑城最近的兩個城市都有急報發現疑似鼠疫病例。離帝下令江中一帶全區戒嚴。由於禁藥而在上流社會產生的波動,現在已經開始轉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間。

上書房的門打開來,郁正勳急切激動地邁了進來。

“陛下,打起來了!”

蕭暄丟下手裡的折子站起來,“打起來了?”

“是!剛接到的消息。”郁正勳紅光滿面,“仲元已經率領一千水軍出了海,文龍坐鎮後方。陸顓還在床上下不來。”

“他手下怎麼反應?”蕭暄問。

“兩個中將陣前鬧事,被仲元當即斬了祭旗,就此無人再敢反對。”

“好!”蕭暄眼睛發亮,渾身充滿壓抑不住的興奮,“傳朕的話給他們兩個,要他們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統統打回老家去!給朕,給大齊王朝立威!”

“陛下放心!”郁正勳笑道,“家父帶出來的兵,臣又和他倆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們一定不會讓陛下失望的!”

“很好!很好!”蕭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勳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這次海戰關系重大,是否能再立軍威進而取代陸顓在軍中影響,全在這一役。如果此戰告捷,不但海防危機化解,東軍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以後削東軍就是順理成章之事。正勳,這事你要多加關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辦好!”郁正勳高聲應道。

宋子敬出現在門口,聽到裡面的討論,卻是站住了。

蕭暄正是高興,立刻招呼他:“子敬來得正好。正勳,你給他說說!”

“陛下是指海戰一事?”宋子敬笑了笑,還是走了進來,“臣正是聽說了有動靜才來的。恭喜陛下,心裡擔憂的事終於落實了。”

蕭暄道:“只是落實了一部分。現在下定論還太早了。陸銘那裡有什麼消息?”

宋子敬低下頭去,“一切都按計劃進行中,桑苗都已經劃分好了,隨時可以分派到戶。估計海戰結束前後,就能有結論了。”

蕭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氣,掩飾不住意氣風發的笑。

三年了,三年謹慎小心地步步鋪墊,多方顧及,生怕一處不平衡就毀了全局,每落一顆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縱橫沙場的過來人,恣意瀟灑豪放不羈,如今做皇帝卻做得這麼束手束腳,已經憋得不行,就等這放手拼搏的時刻。

宋郁兩人告退時,蕭暄喊住宋子敬。

“離國那邊有什麼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靜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請放心。”

蕭暄面有欣慰之色,語氣不自覺就柔和了下來,“等這邊結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點頭稱是。

他走出大殿。外面太陽有點晃眼,撲面而來的風是溫熱的。

他的手心裡全是汗,這時被風一吹,反而產生一陣涼意。

袖籠裡的那張輕薄細絹抖落出來。他重新展開,上面蠅頭小楷寫著簡短的一行話。

“鼠疫,後困苑城。”

宋子敬只覺得周身發涼,感覺不到半絲暑意。

空曠的場地裡,他獨自站著,若有所思。一個執事公公正帶著太監匆匆走過旁邊大殿的長廊,看到宋子敬,猶豫著是否要見個禮。

立時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氣似的,握著什麼東西。

白花花的太陽下,一切都有點模糊。公公努力睜大眼睛,只看到碎紙一樣的東西從宋子敬的手裡散落出來。

是朵花嗎?

困惑間,宋子敬已經收回了手,神色已經恢復正常,漠然而從容地負手離去。

陸穎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煩地看著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氣熱多了,知了在外面樹上沒完沒了地叫著,空氣很潮濕,開了窗子也不見涼快。就這麼坐了一盞茶的時候,她都出了一層汗。

“嫂嫂還是別哭了。”陸穎之不冷不熱地說,“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我早勸過他,那羅家是商賈之家,怎麼配得上瀾兒,怎麼配得上我們陸家?可是他偏偏不聽,貪圖小便宜非要結這門親事。現在出了這種問題,百姓告狀,文人寫書,太子監的那些酸儒這陣子可沒消停過,聯名信一封一封往上書房遞。皇帝壓制我們陸家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今得了這麼好個機會,能不給我們當頭一棒嗎?”

下面坐著的陸銘夫人一聽,更是哭得厲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邊的紅人,連您都這麼說,您都沒有辦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陸穎之被那個“紅人”刺得渾身一疼,煩躁道:“何止二哥,整個陸家都危險了!”

陸夫人臉色蒼白如紙,渾身發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陸!陸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國公這身體如今都這樣了,宮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撐著。大伯現在受了傷,你二哥又遇上這事……這這……這日子可怎麼辦啊?”

陸穎之嘴唇抿得緊緊,眼神陰冷。

“是啊,這日子怎麼過?”她站了起來,“三年了,到頭了嗎?”

陸夫人被她話語裡的絕望愣住,停下哭泣抬頭看她。

陸穎之美艷的臉上帶著滄桑和疲憊,還有不甘、失望、痛苦。她也並不是無情之人。

陸國公上個月跌了一跤,救起來後就不能說話了,如今癱瘓在床全賴人服侍。陸顓雖然接管了東軍,可是為人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並不是領兵的料。原來陸國公帶出來的大將,這幾年裡陸陸續續被分派到別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腳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卻不斷插進東軍裡。陸銘這次的種子案,也想得到會是誰做的手腳。誰有這麼大的權利這麼做。

陸穎之覺得很恨。恨自己不是男兒身,恨自己得不到蕭暄的心。

蕭暄重感情,看他對待謝昭華就很清楚。如果這份感情給的是自己,那麼陸家就會……

陸穎之覺得心裡一陣痛。

不甘心。

陸夫人又在絮絮說著什麼,陸穎之勉強回過神來。

“嫂嫂別太擔心了。爹爹有一個副將,現在珠州做欽查使,掌一方兵權,還算說得上話。我這就給他修書一封,請他幫忙從中調解。你先回去吧。”

陸夫人就這麼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陸穎之臉上厭惡煩躁之情再也不掩飾,轉身進屋就把案上的琺琅花瓶、玉碟銀盤統統一把掃到地上。

一時間宮裡太監宮女都跪了一地,也無人敢出聲,更沒人敢上前來勸幾句。陸貴妃雖然在外待人謙和客氣,可是回了宮,卻是辭晉嚴色厲之人,大懲小戒從不手軟。這一年來皇帝寵了楊妃後,陸穎之的脾氣更是陰晴不定,所以現在誰也不敢出頭打破這緊張氣氛。

陸穎之見他們個個窩囊的模樣,想到山河日下的陸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拿起珍玩架上的東西輪著往地上砸。

她甚少體罰宮人,因為外人看得出來。而東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貴重,蕭暄日後還是會定期把新的送進來。

砸了滿地狼籍後,留下的只有一片蕭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著她失落的面容。

陸穎之苦澀地笑。她不想承認,在一開始,這步棋就下錯了。

“娘娘!”一個外庭小太監跑了進來,看到這景象,一時怔住。

“什麼事,說!”陸穎之喝道。

小太監心驚膽戰地走過去,湊到陸穎之耳邊道:“海戰打起來了。”

陸穎之渾身一震,腳下發軟,跌坐在椅子裡。

天邊滾過一個悶雷,馬蹄急促如飛,一行十幾騎正疾速奔馳在原野裡,遠遠地朝著這邊奔馳過來。

陳都尉推開小兵站在高台上望過去。那行人衣著普通,帶頭一個男子胯下騎著一匹矯健的黑馬。

來人速度如電馳風疾,不多時就來到圍欄外。馬兒被勒住韁繩,暴躁地噴著氣。

陳都尉向下喊:“來者何人?”

一個副使回道:“吳王親臨,命爾等速開門放行!”

陳都尉其實等的就這句話,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吳王大駕,不周之處還望寬恕。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過去前,任何人不得進出苑城,特別是吳王殿下。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體涼。”

吳十三氣得一鞭子刷過去,被掃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騙誰?”

陳都尉早有准備,大手一揮,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吳十三不得不趕緊下馬來接,一看這黃紙黑字紅璽印,差點把這道聖旨給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過來拉住他,“王爺使不得!”

吳十三氣急敗壞,大叫:“讓本王進去!咱們不告訴皇帝就行了!”

陳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別為難下官了。陛下什麼事不知道啊?”他邊說邊下了高台,“陛下也是為殿下好。這城裡鬧瘟疫,死之過半,殿下是千金之軀,若有什麼閃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腦袋都賠不了。”

吳十三的眼睛都紅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態度強硬起來任何人都沒有辦法。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進去。你們給我朝裡面喊話,找一個叫謝懷□的女大夫,我要見她的人!”

“小謝大夫?”陳都尉驚訝,“這女大夫下官認識。說也巧了,她昨天上城牆來匯報的時候說是研制出了什麼藥,效果很好能救人。今天要把方子送出來呢!”

吳十三一個箭步搶過去,抓住陳都尉的胳膊,“她人沒事?她什麼時候上城牆來?在哪裡?”

陳都尉疼得皺眉,“就是午時,也快了。”

恰好謝懷□像是救世主一樣提前了一點出現在城牆上頭,陳都尉忙激動得大叫:“來了!人來了!”

吳十三回頭望,城牆上多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謝懷□。

他丟下陳都尉,手腳並用往高台上爬去。

謝懷□其實也看到了這邊,可是沒有把吳十三給認出來,還以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點興奮得叫同事來看。

這時大猩猩朝她喊話:“小謝——”

十三?

謝懷□喊回去:“十三——?”

可惜一陣風過來就把她的聲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這家伙怎麼跑災區來了?

吳十三也急得雙止赤紅,只恨爹娘沒有給自己生一雙翅膀出來。

還是謝懷□靈機一動。他們這些日子來和城外傳東西用的繩索。她立刻拿炭筆寫了張便條,又把藥房和做例份的草藥壓在上面,拉動繩子把籃子滑了過去。

吳十三只等東西過來,一把搶過籃子,翻出便條看。

上面寫著:“我很好。情況在好轉。你快回去別添亂子!”

抬起頭號,謝懷□隔著遙遠的距離沖他笑著擺手。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吳十三的心放下一點點。

陳都尉倒是捧著藥熱淚盈眶,念著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醫官去置藥。

吳十三捏著紙條,沖著謝懷□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來!”

他用了點內力,謝懷□聽得一清二楚的,身邊的同事也聽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謝懷□惱羞。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家伙,這裡是在鬧鼠疫,不是鬧流感,沒缺過食就不知道餓,沒快死過就不知道命值錢。

她事情很多,懶得和他羅嗦,只草草揮揮手,表示趕他走,然後和同事下城樓。

吳十三急了,大吼:“小謝!你要好好地活著出來!知道嗎?”

他底氣十足的那個“嗎”字在空曠的空間裡產生了回響,於是謝懷□頭頂不斷回蕩著“嗎——”“嗎——”“嗎……”,像是有烏鴉排隊經過。

小謝大夫雖然很黑線,可是心裡卻是暖暖的,她也沖著十三大聲喊:“我知道!我一定沒事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吳十三貪婪地看著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城樓上,久久不動。

巍峨的宮門緩慢打開,一人一騎迫不及待地沖了進來,馬蹄聲如雨點一般,那個身影轉眼就飛馳過去,驚得內監和侍衛們紛紛張望。

“捷報——”

“捷報——”

“東海大捷——”

榮坤抬著老腿小跑進上書房。蕭暄聽到聲音,早就迎出來,差點把榮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東海捷報!”

“讓朕看看!”蕭暄幾乎是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捷報,展開來。

年輕帝王的眼裡迸射出興奮的光芒,仿佛猛獸見到獵物終於進入狩獵范圍之內一樣,又仿佛是經過漫漫長夜等待的狼,終於等到了全力一撲的時刻。

“恭喜陛下。”榮坤帶著宮人跪在蕭暄腳下。

郁正勳也得到了通知,帶著副將急忙趕過來道喜。

蕭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階之上,迎著夏日清晨溫和的陽光,爽朗暢快地笑著,腳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漸穩定的江山。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往後看。

可是身後空蕩蕩的。

幽暗的書房大門洞開著,穿堂風輕吹過,平靜中帶著不會錯過的寂落。

他獨自站在階上,身邊少了那個人。

那個他承諾過要同她分享勝利和榮耀的女人,那個他發過誓要給她一切的女人。

蕭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變得苦澀。

她平時愛念叨,道理總是很多。她說過一句話:“人常說,我們總是拿我們所有的,來換我們所沒有的。所以得到的時候,喜悅的同時,也會失去和難過。

他用和她的分離換來了天下肅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說不清。只是三年時光,孤寂如影隨形,這從來沒有改變過。

宋子敬這時才同謝陌陽等在外廷辦公的幾個大臣趕到。

蕭暄已經收斂了臉上的落寞,笑著對他們說:“朕終於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謝陌陽上前奉承道:“東海告捷,還全賴陛下英明決策,用人得當。這可真是我們為臣者之福,更是大齊子民蒼生之福啊!”

蕭暄嗤地一聲笑出來,倒忘了憂愁。

這謝家小子驚才絕艷,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穩重妥當,是值得信賴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爭強好勝兼愛拍馬屁,人就失之了輕浮。謝家到底是後族,總得有點勢力和威信。謝昭瑜就是一個書呆子,將來謝家主事,恐怕還要落在這謝陌陽頭上。就希望他吃點虧,磨一磨稜角,將來也能堪當大任了。

不過他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後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這裡,蕭暄心裡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宮人,叫了親信大臣進了書房。

“東海那邊,現在陸家怎麼樣了?”

宋子敬執掌刑部後,執掌東齊情報機構,事無巨細都在腦中。

他立刻答道:“陸家還未自糧種一案中回過神來,東海告捷,他們回響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歡呼祝賀,口口聲聲稱贊魯仲元二位將軍英武勝戰。這次海戰連連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戰船以及皇後改進過的火藥,我方損失甚小,這前所未有。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軍裡威信大力,連帶著陛下和娘娘也在軍裡倍受贊譽。”

蕭暄一邊招呼他們用茶點,一邊說:”朕是個念舊情的人。陸家畢竟幫助過朕,朕不想來兔死狗烹這一招將他們趕盡殺絕。他們自己不爭氣,敗壞朝綱不可原諒,但是也罪不至死。”

謝陌陽到底年輕氣勝,又兼家庭利益沖突,忍不住道:“陛下說的好。一畝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蕭暄私下很隨和,這也不生氣,只拿著書卷敲他的腦袋,“你這樣遲早要壞事!皇後不在宮中,約束不了謝家,你也不替她省心!”

謝陌陽雖然沒見過這位皇後堂妹,可也知道謝家的今天的輝煌騰達都離不開她,心裡倒是十分敬重的。

蕭暄說:“陸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緊。倒是陸家現在這一倒,之前被約束的張家現在無人看管了。東府的許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遞了折子請辭老歸鄉。朕起了私心,東府也需要他這名長老坐鎮調劑,才將他強留了一年。如今海戰告捷,許老身體也不好,這東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來……”

謝陌陽機靈,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請調東府為陛下分憂!”

蕭暄笑,“你倒機靈。”

“謝陛下誇獎!”謝陌陽也不客氣。

蕭暄語重心長地說:“坐鎮東府不容易。那裡張、陸和朝廷三股勢力糾結,外有倭寇侵犯,內有百姓等待安撫,江湖上還有鹽州幫。陌陽,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謝陌陽語氣堅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裡都能為陛下分憂,能為皇後娘娘做後盾。”而且他日皇後回朝,謝家不再孱弱,才能為其後盾。

蕭暄點了點頭。

“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滿天,映照著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紅色的宮牆上投影著變幻莫測的色彩。

謝陌陽滿懷壯志地走出皇宮,登上車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氣風發少年得志。

也許他還不知道,深宮裡的陸貴妃,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許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謝皇後,正布衣荊釵,疲憊卻欣喜地隨著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陽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臉。

經過了半個月等待的吳十三早已經按捺不住,推開攔住他的侍衛沖了過去。

謝懷□暖暖地笑,張口想說話,卻是被吳十三一把抱在懷裡。

她微微一愣,感覺到吳十三在輕輕顫抖著的肩膀,心裡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十三,我沒事。對不起。”

吳十三這才松開她,然後揚手就朝著謝懷□的後腦袋拍了一巴掌。

“你這女人做事都不動腦子的?”

謝懷□不爽了,“你對我動手動腳在前,暴力在後。虧你還知道我是女人啊?”

吳十三跳腳,“你差點死在裡面了你知不知道?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

“奇怪,你怎麼會認為我不知道裡面很危險呢?”謝懷□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傷是我的義務。吳少爺,換你會怎麼做?”

吳十三氣得頭發倒立,“你總是有理由的!我說不過你!”

說完轉身就走。

謝懷□啼笑皆非,“真生氣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關心的嘛!十三?吳十三?吳少爺?”

苑城的百姓們全都沉浸在脫離死亡陰影的狂喜之中,親人們擁抱啼哭在一起,沒人注意到一個正在鬧別扭的公子哥兒和一個正在追著他道歉的姑娘。

謝懷□和吳十三笑鬧了一陣,兩人都餓了,暫時停戰,找地方吃東西。

吳十三財大氣粗,來苑城半個月,就在周邊買田置業。那家地主因為瘟疫的事年初就帶著家眷搬去別處,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牆,一派江南風格。

吳十三給謝懷□專門安排了一間別院。那小院名叫君蘭院,估計以前是給小姐住的,小巧精致,花木扶疏。一盆盆夏花正開得鮮艷,石榴樹上卻是已經結著小青果子了。

謝懷□之前兩個月都過得是難民般的生活,如今從貧困線下一下躍到了小資之上,視覺差異太大,兼給這微薰的風一吹,頓時覺得腦袋發暈。

她用過晚飯,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哼著小曲出門納涼。才剛剛繞過薔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個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輕松愜意立刻煙消雲散,潑了冷水一樣清醒了過來。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過這並不重要。

謝懷□定了定神,然後走過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見皇上。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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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4:52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6章

宇文弈轉過身來。他英氣的眉正不愉快地皺著,眼睛裡帶著嚴厲和不解。

在他眼裡,地上那個跪著的身影有種說不出來的刺目。

謝懷□穿著藕荷色的家居衣裙,倒顯得不那麼瘦了,梳洗過還半濕潤的頭發搭在肩上,垂在臉龐邊,襯得臉只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膚晶瑩光潔。雖然低頭順眉,可是眼珠子卻在睫毛下轉個不停。

那一刻,他一直有點躁動的情緒終於得到了一點安托——看到她的確是安然無恙的。

“起來吧,地上涼。”平淡的語氣。

“謝陛下。”謝懷□站了起來,頭卻沒抬起來。

“你知道是朕?”他很好奇。

謝懷□答道:“陛下曾賜下官一把傘遮雨。雖然公公沒說,可是臣見傘是內廷後宮之物,料不是一般官員可以用的。由此推理下去,不難猜出陛下的身份。”

宇文弈不由淺淺一笑。

“你很聰明。”

“陛下過獎。”謝懷□不卑不亢地謝道。

宇文弈從竹林陰影裡走了出來,走到她面前。

“這次江南瘟疫一事,謝大夫功勞甚巨,尤其鼠疫一事,可稱中流砥柱。你,又立一偉功!”

謝懷□卻欠身道:“臣下的功績是由百姓的性命換來的,臣寧可不要這功名,只求百姓合家安康,安居樂業。”

宇文弈的笑意加深,盯著她已經低到只看得到頭頂的腦袋。

“你說得很多。不過謝大夫立了功,就應該論功行賞。”

謝懷□眨了眨眼睛。再謙虛,這時候耳朵也豎了起來。只聽皇帝說:“今天起,你就領內醫監朱醫,五品太醫侍官,殿上行走。”

謝懷□終於抬起腦袋。

連跳四級直接由原來的普通科室員工升做了副廳級干部,天上掉金子也不為過。鑼鼓轟鳴,鮮花禮炮。小謝大夫諂媚一笑,立刻要下跪磕頭行大禮。

只是這膝蓋還沒挨著地,手腕就被一把抓住。

“說過不用了。”雖然是帶著命令的語氣,可是話卻很溫和。

謝懷□愣愣地站直,看了看被宇文抓住的手,又看了看高貴的皇帝,一時有點糊塗。

下一秒,宇文弈松開了她的手,神態冷漠,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謝懷□下意識地撫上手腕,兩人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後來還是宇文弈清了清嗓子,繼續說:“說你功勞甚巨,還因為你發明的湯藥在治療鼠疫上,功效明顯。醫局裡諸位老太醫對此交口稱贊。秦國前些日送來國書,千金求藥方,還請你去秦國一趟。”

謝懷□驚愕,“陛下沒同意吧?”

“同意什麼?”皇帝裝糊塗。

謝懷□忙說:“就是去秦國的事。臣可不想去他們那裡啊。上次如意膏一事估計他們都恨死我了。這次鼠疫地都是順水而發,我總覺得也和他們離不了關系。我要去了秦國,怕是要被挫骨揚灰。陛下看在我有功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吧!”

宇文弈聽她這番話覺得十分有趣,不由破天荒地想作弄她,“可是如果不同意,兩國交惡,戰亂生起,生靈塗炭,那又該怎麼辦?”

可是謝懷□到底不是吃素的,她理直氣壯地說:“國家興亡是全民責任,不能推到我這一個友邦人士頭上吧?更何況堂堂大離國力昌盛軍備齊全,怎麼會叫秦國阿三占了便宜。陛下與其在這裡無限假設,還不如把精力放在如意膏事上。這次江南受了重創,一時半會兒很難恢復生機,若秦國乘機在民間推銷如意膏,騙百姓吸食來短暫忘卻痛苦,這市場前景很大。大離可就危險了。”

宇文弈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謝懷□忐忑,急忙道:“臣說錯話了?”

“不。你沒說錯。”宇文弈聲音低沉,“你想得十分周到。朕沒有看錯你。”

謝懷□見縫插針地拍馬屁,“陛下英明。”

宇文弈輕輕笑了笑,“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後日隨朕一同回京去。”

“是。”

宇文弈往外走去,臨要出院門了,忽然停下腳步,轉身說:“你的功名,並不是已死百姓的命換來的。而是因你而幸免的百姓賦予你的。”

謝懷□驚訝地望著他。離帝卻從容轉身,大步離去。

謝懷□抓了抓頭。領導的心思真是很難猜啊。

吳十三在圍牆外探頭探腦,不留神被謝懷□瞅到。

“姓吳的!你給我滾過來!”小謝咆哮。

吳少爺很委屈地一點一點蹭過來,“那個……人家……其實,不姓吳!”

“管你姓吳還是姓楚。”謝懷□陰森森地笑著,“你給我老實交代,到底怎麼回事?”

吳十三覺得很郁悶。在他完美的計劃裡,他的身份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揭露的。他的計劃裡有英雄偉業,有佳人傾心,有紈褲子弟搖身一變成壯志男兒。到時候小謝充滿夢幻地問,十三,你究竟是誰?他這才開口娓娓道出身世來。

而,不是像現在,被謝懷□這丫頭毫無風范地指著鼻子逼問:“你到底說不說?”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吳十三揉著太陽穴。

“你讓我想想。”

謝懷□譏諷:“你連你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瞧你這日子過的。”

吳十三沮喪,“都配合了一年了,怎麼就不再多配合一下?”

“我倒想啊!”謝懷□丟他一記白眼,“其他倒罷了,你把皇帝都招來了,我還能裝聾作啞嗎?你說,要是我哥是皇帝,那我是什麼?”

吳十三白癡得無可救藥,“是什麼?”

謝懷□爆走。

吳十三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終於不再猶豫,大叫起來:“我說!我說!我是津陵府吳王,宗室裡排行十三!先皇是我姑媽!”

“哦。”謝懷□恢復正常,“原來是吳王殿下。”

吳十三問:“聽說沒?”

謝懷□搖頭,“從來沒。”

吳十三倒地,“津陵啊!姑娘美,小伙兒俊的津陵啊!”

謝懷□摸著下巴端詳他,“還真看不出來。把你臉上那層皮揭了讓我瞧瞧。”

吳十三這次是真的給嚇到了,哆嗦,“你你你……你知道我易了容?”

“我還看得出你打了粉呢!”謝懷□嗤笑。

她自吹自擂:“吳王爺,不瞞你說,我可是醫聖張秋陽的閉門弟子,什麼世面沒見過。你臉皮上那點小伎倆,還入不了我的眼呢!”

但事實是,兩人認識大半年後,一日吳十三醉酒跌到地上,謝懷□去扶,看到他的臉擦著桌角起了一層皮,這才發現這小子臉上覆蓋了一層東西。當然這事謝懷□這輩子都不會說的了。

吳十三被鄙視過後,去卸妝。

程序還挺麻煩的,專門的藥水倒在洗臉盆裡兌開,雪花膏似的東西塗臉上,泡軟了,再用盆子裡的藥水洗去。

弄了半天,終於得見天日,謝懷□好奇地湊過去仔細看。

不看不要緊,一看,立刻悲從心中來。

“十三……”謝大夫的聲音都在發抖了。

吳十三克制不住的得意,“怎麼樣?帥不?不是我自吹,皇家那麼多孩子,就我和皇帝的長相可一較高下。”

“的確。的確。”謝懷□一臉悲晾憐憫,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臉皮,忽然信心百倍地一掌拍在吳王爺的肩上。

“放心好了,十三!看在我們哥們兒情誼的份上,我今天不睡覺都要給你配好膏藥,保管藥到痘除,不過敏,不復發,見效快,沒有任何副作用!你明天好好睡一覺,後天就是一條好漢了!”

吳十三一頭霧水,“你在說什麼啊?”

謝懷□找鏡子,“自己看看吧。”

鏡子一張小白臉,眉飛目明,高鼻薄唇,嘴帶風情眼帶桃花,是副好模樣。只是……

“這鏡子沒擦干淨?”

“白癡!是你臉上的痘!”

鏡子掉地上,嘩啦一聲,好在是銅鏡子摔不破。

“小謝——”吳王爺撲過去,“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沒法見人了——”

謝懷□耐心問他,“你多久沒卸妝了?”

吳十三說:“卸妝很麻煩啊,我十天半個月才洗一次臉……”

謝懷□的臉也跟著抽搐,考慮不做那藥膏了,直接把這個家伙敲死了事。

吳十三不甘心,花癡地問:“雖然如此,可是你難道不覺得我還是很帥的嗎?”“是啊,是啊!”謝懷□敷衍地笑,“如果痤瘡、粉刺和暗斑也是流行的話。”

吳王爺又捧著鏡子哀叫個不停。

吳十三寫在護照上的名字叫宇文燁,謝懷□提議改叫他小葉子,遭到當事人強烈反對,最後還是叫他十三。

吳十三臉上的痘痘們十分有戰斗精神,並不甘願退出舞台,雖然在節節敗退,但是始終有不少頑固分子占據著根據地不撤退。

謝懷□沒了耐心,以一句青春期荷爾蒙分泌失調為理由打發了早過了發育期多年的吳王爺,要他吃素多喝水,就此不再配新藥。

她這麼做也是有理由的。如今他們一行人正在回京城的路上,旅途漫長,隊伍裡還有一個不肯透露身份的皇上。跟領導出門是非常麻煩的事,要把他侍候好,伺候開心。國家領導,還要提防刺殺。謝懷□每天提心吊膽的跟在皇帝身後,自然沒那麼多心思給吳王爺治痘了。

宇文弈還算一個好伺候的主子。他話少好靜,生活上沒有過多講究,也不挑剔下人。只是他這次出宮,本來有意考察民情,所以原本十天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路途,被一拖再拖,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

天氣已經很炎熱了,水稻田裡已經可以看到青色的穗子,沒有經受天災瘟疫的百姓安靜平和地生活著。

今日正逢集市,大街之上來往游人如織,商販們的叫賣聲,百姓呼朋喚友的聲音,不絕於耳。特意打扮過的小姑娘們結伴而行,流連於胭脂首飾攤。孩子站在賣糖人的鋪子前不肯走,哭得一臉鼻涕,母親好說歹說,最後還是無奈地掏了銅板。

周圍的人看到這一幕,都不禁發出善意笑聲。一個買胭脂的小姑娘也望過來,忽然看到人群裡幾個人,臉突然紅了,急忙拉了拉同伴。

人流之中,那幾個人倒是十分顯眼。

宇文弈高大英挺,氣宇軒昂,雖然一身藍色儒衫十分簡樸,可是王者千均之氣卻不是那麼容易被掩飾住的。一路走來,兩旁姑娘少婦都紛紛側目,交頭接耳。

宇文弈長這麼大,一直是人上之人,卻也從來沒被這麼盯過,漸漸有點招架不住。只是他表情溫和一點,姑娘們就吃吃笑;他表情冷酷一點,姑娘又齊齊抽氣,真是有點左右不是,簡直莫名其妙。

比起一本正經的皇帝陛下,吳十三和謝懷□兩個人簡直像剛從山上下來的猴子。

集市熱鬧,到處有賣吃的,謝懷□毫不客氣就拉著吳王爺掏腰包。吃完了羊肉串又吃煎餅果子,吃完煎餅又要買炒豆子。

謝懷□這幾個月支援災區,自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沒有睡過一天好覺,“經常飯吃到一半就有人來叫我去辦事,我還不得不把嚼了一半的飯吐出來啊。”謝大夫描述得繪聲繪色。

吳十三縮脖子表示太惡心,“你說的這事我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有嗎?”謝懷□哈哈笑,忽然又大叫,“啊!糖炒板栗!是糖炒板栗!十三十三我要吃!”

吳十三這個冤大頭只有繼續掏錢,結果一摸,只剩兩個銅板了。

他這倒高興了,“看!剛才給你買那個簪子都把錢花完了!我就說那塊劣玉有啥好的,你非要買!現在沒錢了,今天你啥也甭想買了!”

謝懷□把臉掛起。

這時一塊碎銀子遞到眼前。

謝懷□驚訝地轉過頭去,嘴巴一下張得老大,“皇……大人!”

宇文弈平淡刻板的表情此刻看來頗有幾分黑色幽默,他慢吞吞地說:“拿去用吧。”

“謝……謝大人!”謝懷□心驚膽戰接過銀子,今天是不打算再買東西了。

老大,皇帝賜的銀子,是擺家裡高案上上香供著的,誰敢拿來花啊?

吳十三嘟噥:“真是的,都把你寵壞了。”

謝懷□膩歪過去:“十三爺,都是您在寵奴家啊!”

吳王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旁邊賣胭脂頭花的一個大娘倒是很三八的湊過來,“姑娘,剛才那個是你家大人?”

謝吳兩人齊轉頭看她。

大娘那個熱心喲,“你們是外地人吧?哎喲!你們家大人長得那個俊喲!大娘我大半輩子了還從來沒見過生得這麼好的人!你們家老太公老太太得積了多少福氣才生得這麼一個兒子啊!”

是啊。謝懷□心想,普通人可當不起皇帝的啊。

大娘繼續眉飛色舞地說:“你們家大人是做什麼的?成親了嗎?我有個表侄女正當年紀呢!”

“啥?”謝吳兩人異口同聲。

大娘自顧自地說:“成親了也沒關系,嫁這樣的男人做夫君,當妾也值得了……”

謝懷□艱難地打斷她的話,“大娘啊。咱家大人的妾,也不是那麼容易當的啊!”

吳王爺十分認同地點了點頭。

大娘很得意地說:“我那表侄女娘家做木材生意,家世雄厚,人也是百裡挑一的漂亮,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別說你家大人,就是送去宮裡做娘娘都夠格啦!”

那您倒是送啊。

謝懷□的眼角已經看到宇文陛下走得有點遠了,那些便衣侍衛也都跟了過去了。於是她開始壞笑。

她每次這麼笑,吳少爺就緊張。

“大娘,”謝懷□不緊不慢地說,“其實你不知道,咱們家大人,他克妻!”

大娘驚,壓低聲音,“比皇帝還克妻?”

吳十三又開始冒汗。謝懷□反而更加興奮,很三八地也壓低聲音,湊過去說:“比上頭那位要厲害多了!”

“啊?怎麼個克法?”大娘很八卦。

謝懷□擠眉弄眼,“娶一個就沒一個,到後來連沒過門的妾,只是定了親,都活不下去呢。”

吳十三笑得比哭都還難看。

大娘瞪眼張嘴,“乖乖隆地冬,有這麼厲害?你家老太爺就不叫人來破破?”

“有啊!”謝懷□繼續胡扯,“可是那半仙說我家大人這是命。他前世犯了月老,這輩子沒有長命紅線。是命就改不了啊。”

大娘哎喲喲地叫著,一臉惋惜。小吳在那頭猛咳嗽。

謝懷□講起了勁,停不下來了,“好在我家某一任夫人給生了兒子,所以也不愁沒後。我們家大人也不想娶親了。”

吳十三喉嚨都要咳出血。

謝懷□置若罔聞,最後結案陳詞:“所以啊,大娘你侄女來晚了,下次請早吧。”

大娘卻忽然一愣,訕訕地低下頭去。

這種情形往往只說明一個狀況。

謝懷□轉過身去,只看到依舊面無表情的宇文陛下,和旁邊臉紅脖子粗的吳少爺,以及幾個臉色發青的便衣侍衛。

謝懷□眨了眨眼,緩慢地轉過頭去,掏出銀子遞給小攤販,“老板,二兩炒板栗。”

就在謝大夫借口買東西吃而溜走的時候,大概只有吳王爺不經意間發現,宇文弈又輕淺卻溫柔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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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7章

宇文弈當然不可能為這種小事和一個女人計較。謝懷□擔心受怕幾天,見領導沒反應,也漸漸放下心來。只是從那以後,嘴巴嚴謹了許多,這倒讓吳十三的耳根賺得了幾日寧靜。可是小吳這人也是賤命,謝懷□羅嗦的時候嫌人家吵,人家現在不說話了,又認為她心理有問題悶在肚子不坦白,反而總跑去逗她玩。

雖然在往北走,可是天氣卻一日比一日炎熱。謝懷□自從身中煙花三月後——沒錯,雖然她自己有時候都會忘記這回事——體溫一直偏低,冬天有點難過,可是到了夏天,卻比旁人耐得熱。所以吳十三等人滿頭大汗大口飲茶的時候,她卻一身清爽地挑著花生米吃。

還有一個例外,是英明偉大的宇文陛下。

陛下如端坐皇位一般坐在簡陋的飯館裡,喝著侍衛倒的茶水。一杯粗茶能被他喝成龍井雨前之屋。

忽而想起蕭暄。

多年軍旅生涯,養成了他不拘小節大大咧咧的習慣,瓊漿玉液喝起來也和白開水無異。

謝懷□想著笑起來。她想到兩人逃離京都去西遙城的路上,那恣意快樂的歲月,簡直不像在逃亡。爬山,打獵,烤野味,露營。夜裡她冷,他悄悄過來抱住他。兩人整天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有點像現在她和十三一樣。

吳十三喝飽了水,提起筷子要夾菜,忽然感覺到一股怪異的視線投了過來。他抬起頭,只見謝懷□女士兩眼含情脈脈地凝視著他。他的心靈震撼了,身體顫抖了,夾到手的雞腿又滾了回去。

謝懷□收起那美妙而詭異的眼神,趕緊一筷子將那雞腿夾進自己碗裡。

宇文弈低下頭,嘴角微彎,似乎是在笑。

又往北走了兩日,大概是近首都,熟人多了,宇文弈很少出去逛,大伙趕路的進度也快了些。

謝懷□惦記著家裡的連城小弟弟,早就歸心似箭,可是又不能擺臉色給領導看,只得痛苦地享受著這旁人求不來的陪同首長的公費旅游。

那夜後半夜下起了雨。客棧院子裡的芭蕉葉被打得沙沙響。

謝懷□之前治病救人,身心負荷太大,身體虧損厲害。現在雖然輕松趕路,可是還是時常覺得疲憊,整日沒精神,有時候在馬車上一睡就是半天。吳十三常笑她發了懶骨頭。

白天睡多了,半夜醒來就睡不著,於是她披上衣服,打算去夜聽風雨,吟詩作詞,以抒胸臆。

沒想,居然碰到宇文弈。

宇文弈獨自一人坐在欄邊,靜靜望著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俊雅容貌被昏黃黯淡的燭光渲染得十分柔和,只是過分蒼白了一點。

桌上一個酒壺,一個酒杯。

難怪,雨夜獨酌,是有點冷清。

謝懷□進退兩難,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況,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大人,夜深了,怎麼不休息?”

宇文弈轉頭看她,“你不也沒休息?”

謝懷□聳了聳肩,“白天馬車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著。”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對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謝懷□領旨入座。

這麼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她雖然和宇文弈一直不親近,但以她自來熟的性格,現在面對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樣拘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氣,提了提神,以有足夠謹慎陪首長深夜聊天。

話說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歡這個節目呢……

謝懷□胡思亂想著的時候,宇文弈開口說:“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悶?”

謝懷□打了個激靈,立刻回應:“不!一點都不!怎麼會呢?”

宇文弈顯然不過是問問,並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說:“我是一個很悶的人。從小家母就嫌我話少陰沉。她比較喜歡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瓏,又爭強好勝,很像她。”

謝懷□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隨和輕松的笑,讓他原本冰冷的氣息掃去許多。

“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們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說著,動手要倒酒,謝懷□急忙上前代勞。

“大人厚愛,讓下官感動。不過下官的確不覺得大人很悶。一個人說他該說的話,不說他不該說的話,這便足夠。天下知道這個進退度數的人可沒幾個。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說多余的話而已。”

宇文弈應該很滿意這番馬屁,因為謝懷□感覺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說:“倒是羨慕你,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瀟灑得很。”

謝懷□笑,說:“大人不覺得我沒心機,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塗,從來搞不清楚不該說什麼,不該做什麼,闖了不少禍。”

宇文弈笑道:“這也沒什麼。你說的話自然是你認為該說的。”

謝懷□不好意思,“家裡大人總叫我體會,體會。我腦子笨,體會不了。其實沒有撞過南牆,沒有吃過虧,很多人情世故都是體會不了的。”

宇文弈便問:“那你現在體會得了嗎?”

也許是這飄零雨夜,也許是這溫暖燭光,謝懷□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當然體會得了了。恐怕天下最體會不了的事,都可以體會了吧。”

宇文弈有一陣子沒說話。

謝懷□聽到此,便知道她只能聽到這麼多。

這已經是這個帝王吐露心聲的極限了。

懼怕和憐憫糾結在一起。謝懷□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實實和權貴打過交道之人,天下聽了王者柔弱心聲之人,誰有好下場?

宇文弈卻輕笑出來,“我把你嚇到了。”

謝懷□在跪與不跪之間猶豫著,宇文弈又說:“倒是羨慕你和十三那樣。”

謝大夫苦著臉,干脆坦白說:“大人別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著她愁苦地皺著清秀臉龐,笑意越來越深。

謝懷□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頭去。

夜更濃了些,雨漸漸小了,細密的沙沙聲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風吹得燭光晃動,對面謝懷□不安又羞赧的臉,倒同記憶裡那個機靈刁鑽,膽大包天的影子沒辦法重合到一起。

酒全喝下了肚,可是那熱量並不能驅散腿上酸澀的疼痛。那伴隨他多年的宿疾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

本以為天氣暖和,應該不這麼容易復發的。宇文弈皺起眉頭。

謝懷□敏銳地發覺他的不對,“大人不舒服嗎?你臉色越來越不好了?”

宇文弈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謝懷□站起來,“大人,您還是回去休息吧。我看您是累著了。”她四下張望,找侍衛。

可是侍衛在被他遣散得老遠了。

疼痛不久就演變成為了劇痛,宇文弈咬緊牙關扶著桌子站起來,額頭滲出汗水。

“大人?大人?”謝懷□的聲音很慌張。

她伸手過來攙扶。宇文弈潛意識地將她推了開去。

“沒事。”他低聲說,“我這就回去。”

謝懷□又說了什麼,可是宇文弈沒把那些話聽進耳朵裡。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控制那一雙劇烈疼痛又不聽使的腿上。

他一步一步往裡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這個注定會伴隨他一生的病痛。

他緊握著拳,感覺到汗水從臉頰滑落下來,身體緊繃如滿弓。

謝懷□一直在耳邊說什麼,他現在是一點都聽不到了。疼痛已經占據了他全部的神智。唯一感受得到的,是她執著地握著自己的手,給自己一點微薄的支持。

腿部的抽筋讓宇文弈沒辦法再走下去,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上,連帶著似乎也把謝懷□拉倒了。陰冷劇痛這時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整個人像浸在寒冰之中。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骼,每一處肌肉,都在一點一點剝離身體。

痛苦和寒冷之中,他不由牢牢抓住那只一直緊握著他的手。柔軟而溫暖的一雙手。仿佛那是他所有溫度的來源。

鼻端聞到湯藥苦澀的氣息,身體已經暖和了,躺在被褥之中,柔軟的被子蓋在身上。

屋裡有人。他是習武之人,聽得很清楚。

她在看書,時不時看看爐子裡的火,或是往藥罐子裡添加一點東西。

吳十三輕輕推門進來。

“怎麼樣?”

“還睡著。”謝懷□輕聲答,“水燒好了嗎?”

“可是陛下還沒醒。”

“不礙事。我來。”

侍從抬來一盆水。謝懷□輕手輕腳地倒進藥水,搗鼓了好一番,然後走過來,掀開被子。

宇文弈感覺到身上一涼,然後衣服也被解開了。他略微覺得尷尬,可是身子沉重如鉛,他沒辦法說話動作。

微燙的帕子覆蓋在腿上,皮膚傳來刺痛。原先幾乎已經麻木的腿漸漸恢復了感覺。當那雙柔軟微涼的手接觸上肌膚的時候,宇文弈心裡不由動蕩片刻。

那溫暖的感覺很舒服。宇文弈雖然一直堅持著,可還是漸漸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馬車裡。

寬大舒適的馬車正在平穩行駛著。

試著動了一下,手腳都已經恢復知覺,雖然氣力還十分微弱,但這已比他往常發作時恢復得要快了許多。

“我們到哪兒了?”

在旁邊看書的人立刻丟下手裡東西俯下身來,“陛下,我們還有兩日就可抵達京城了。吳王爺已經通知了葉將軍,他率領禁軍前來迎接陛下。我們今天下午就可同他匯合。”

宇文弈張開眼睛,看到眼前女子眼裡滿布的血絲。

“謝懷□?”

“正是下官。”謝懷□欣慰地笑了,嘴角浮現淺淺酒窩。

她捏了捏被角,“陛下覺得怎麼樣?還冷嗎?腿還疼不疼?”

宇文弈輕聲說:“很好!沒事了。”

謝懷□拉出他的手,為他把脈。

她指尖的冰涼讓宇文弈不禁輕輕顫了一下。察覺出來,立刻抱歉地笑著,把手湊到嘴邊輕輕呵氣。

“對不起,我手一直比較涼。”謝懷□繼續切脈,“陛下的確是好多了。您體內這寒濕積累太久,我倉促之間也只能暫時把它壓制住。只有等回宮了,我再為您慢慢拔除。”

她收回了手,將宇文弈的手輕輕放回被子裡。

宇文弈緊閉著唇。

謝懷□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端來藥服侍他喝下,完了又順手地往他嘴裡塞了一個蜜棗。

宇文弈愣住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嘴巴裡的東西。他都有二十多年沒有吃過這玩意兒了吧?而且很顯然這蜜棗是謝小姐的旅途零嘴,此刻正有一大盤子擺在小桌上呢。

謝小姐卻絲毫不覺得有啥不妥。她完成了作為一個大夫和下屬的任務後,十分爽快地回到原來的位子,捧著那本傳奇小說繼續看。

宇文弈就看著她表情愜意地看著書,時不時偷著樂,像個孩子一樣。

他自己也跟著莞爾。

“謝謝。”

謝懷□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老人家剛才在說什麼?

宇文弈重復:“謝謝你!”

謝懷□心跳加速——當然是給嚇著的,她斗著膽子,問道:“陛下,能問一下,您這宿疾,是怎麼得上的嗎?我弄清楚了,也好對症下藥。”

宇文弈沉默,閉著眼睛沉默,讓謝大夫發冷汗的沉默。

謝懷□在沉默中滅亡,再次後悔自己多嘴多事多此一問,惹得領導不高興。不過宇文弈看起來似乎是睡著了,也許他不答話並不是因為自己問錯了話吧?

就在謝懷□幾乎後悔得要嘔血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她不確定地抬起頭望過去。

平靜地躺著的宇文弈重復了一遍,聲音低沉磁性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謝懷□心想這不是廢話,不然怎麼叫宿疾?

宇文弈繼續說:“十歲的時候,在行宮出了點意外,冬天,摔斷了腿,在雪裡埋了半宿……後來治療不得法,這才落下的宿疾。這些年來好生調理,已經好了很多,沒想到會在這麼暖和的天裡復發。”

他語氣平淡,說得似乎十分輕松,那麼大一個變故,似乎真的不過是一場意外而已。

謝懷□想了想,還是緊緊閉上了嘴巴,聰明地保持沉默。

宇文弈開了個頭,倒覺得容易了一點,繼續說:“後來宗族長輩和大臣奏請立太子的時候,大姐就以我腿腳不便為由,唆使母親立她,可是大臣和宗族長輩卻擁護我。母親本來對我極其不信任。父親已經搬出了家裡,在外面過自己風流雅士的生活,對我們兄弟姐妹不聞不問。我的枕頭下,藏著我奶娘塞給我的匕首,即使我身旁睡著我的妻子。”他尖銳地笑了笑,“知道這事的人很少。”

謝懷□背後陰風陣陣,起了一層冷汗。

那時候他多大?算一算,不過十八九歲,大學新鮮人。放在現代,天天打游戲的年紀,他卻睡在刀尖上。

宇文弈轉頭看她蒼白的臉,眼色一沉,卻隨即笑了起來,“把你嚇怕了?”

謝懷□很窘迫,“陛下……過去再不愉快,可畢竟都已經過去了。眼睛長在腦袋前面,就是要人往前看的。”

“你這話倒說得真有趣。”宇文弈臉色溫柔許多。

他還有沒說出口的話。比如,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向人說起往事,描述他心裡的感受。

即使是他那幾位與他同床共枕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宇文弈換了話題,說:“我這腿,治不好也沒什麼,朕早知道這病是擺不脫的了。”

謝懷□淺笑道:“陛下別洩氣,這病靠的是調養,宮人那麼多,照顧您這點是不成問題。”

宇文弈聽了,倒也跟著笑了笑,“是啊,幸好是皇帝。”

車行到下行,外面傳來馬蹄轟隆聲,是葉將軍率領禁軍到了。謝懷□等人終於松了一口氣。皇帝用了藥還睡著,葉將勞和常公公等人預先准備的眼淚和演講詞都無用武之地,只好趕緊將這尊佛先運回宮再說。

皇帝順利回了宮——雖然是走著出去,抬著回來的——謝大夫也就可以卸任休息了。

連城早在家裡等著她。

兩個月不見,這小子長高了一大截,袖子褲腳都嫌短了。

謝懷□見了他很高興,帶著他上館子好好吃了一頓,又去成衣店給他定做了幾套衣服。

回了家,天才黑,可是人已經累得不行了,草草洗了澡就上床睡覺。

醒來的時候,天色還暗,渾身乏力像給卡車碾過一樣。睡了一覺,怎麼反而比打仗還累?

謝懷□花了點力氣才爬起來,一邊哼哼著一邊穿衣服,心裡覺得奇怪。這半個月來她總是覺得很疲倦,精力明顯不夠用。

謝懷□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皇帝犯了老寒腿,她連想請個年假休息幾天都不可能。誰說公務員的日子好混的?高級公務員,比如她,首長的家庭醫生,二十四小時待命,活兒才不輕松呢!

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哪裡有點不對?

天色很暗,空氣裡有飯菜的香,外面傳來母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

最最關鍵的是,太陽在西邊。

連城不在房中,那是因為他一大早就出門去溫師父那裡學武去了。而現在這個時候,他都快回來了吧?

她,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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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8章

黑影悄無聲息的來到她的身後。

“姑娘睡了一整天,可是不舒服?”

謝懷□心裡一緊,忙道:“沒事……只是累了。”

那黑衣人又說:“姑娘這個月的信已經晚了五天了。”

謝懷□這倒有准備,“已經寫好了,在我房裡桌上。”

黑衣人轉身要去拿,謝懷□喊住他,“這位大哥,你們……我聽說家裡東面前陣子打了勝仗,你們主上這兩個月是不是一直在忙著這事?”

黑衣人點頭道:“的確是。”

謝懷□想了想,問:“那你們大人該是沒有把鼠疫之事告訴主上吧?”

黑衣人立刻有點訕訕。

謝懷□笑,倒不介意。以她對宋子敬的了解,他才不可能冒著攪亂蕭暄精力的危險在那麼關鍵的時刻告訴他自己以身涉險的事。

回了房關上了門。

房間裡很安靜,她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抬起右手,手指切在左手脈上。

“姐!”連城充滿活力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姐你在嗎?我餓死了!今天吃什麼?”

謝懷□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揚起一個平常的笑,轉身開門出去。

離皇宮,永和殿,宇文弈斜靠在榻裡,腿上蓋著一張柔軟輕薄的棉毯,榻上堆著高高幾摞奏章,矮幾上的一碗銀耳羹早沒了熱氣。他一本接一本地看著,朱砂筆細細批注,神情十分嚴肅認真。

雖然已是盛夏,可是永和殿裡還是很涼爽,時時有清風自窗戶徐徐刮進來。午後的皇宮特別安靜,常喜年紀大了,坐在柱子邊已經打起了瞌睡。

宇文弈輕輕下了榻,也沒打攪他,自己往旁邊隔間走了過去。

推開半攏著的門,一股熟悉的藥香飄了出來。

屋子裡中擺著一個精巧的爐子,上面正滾著一罐藥。那個本來該看著火的人卻不在旁邊。

宇文弈很快在簾子後的矮榻上找到了她的身影。

謝懷□側臥著,腦袋枕著靠墊,眼睛緊閉。宇文弈走近,看到她眼下一圈陰影,不由瞇了瞇眼睛。

她比先前瘦了許多,下巴尖了,眼睛微陷,臉色也是不健康的白裡帶黃。

以前的她雖然也不結實,可是臉色始終是紅潤的。

宇文弈眉頭鎖著。

是太累了嗎?

為了賑災抵御鼠疫而操勞兩個多月,一路北上旅途奔波,回來也還不得休息要治療他的腿疾。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樣操勞。

值班的管事太監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看到這一幕,還以為皇帝動了怒,急忙要上去叫醒謝太夫。

宇文弈一把將他拽住。管事公公嚇得立刻匍匐在地上。

宇文弈壓低聲音說:“你,去拿張薄毯來。”

公公急忙照辦,捧了薄毯回來,所見一幕又是讓他差點眼睛脫眶。

離帝正半跪在榻前,小心地給謝懷□脫下鞋子。然後他從公公手上接過毯子,動作輕柔地給她蓋上。觸摸到謝懷□冰涼的手,眉頭鎖得更緊。

公公還愣著,就聽皇帝吩咐道:“把藥端出去熬,動作輕點。找個人過來,等她醒來了仔細伺候著。”

公公急忙點頭。

宇文弈神情復雜地凝視了謝懷□半晌,這才走了出去。

常喜已經醒了,等在外面。宇文弈同他說:“等謝大夫醒了,就同她說,朕放她十天假,要她在家好好休息,調理身體。”

常喜急忙應下。

宇文弈想到,“父王留下的那些老參,挑一只百年的,拿給謝大夫補一補。”

常喜微微一愣,立刻應下來。

謝懷□睡到日頭偏西才醒過來。她還是覺得渾身乏力,肌肉酸痛,像是剛跑了馬拉松一樣。手腳雖然冰涼,可是動作一大,渾身冒虛汗,頭立刻發暈。

真是糟糕。

她扶著腦袋下床穿鞋。

穿鞋?

謝大夫清醒過來,看著鞋子,看看毯子,再看看空空的房間。

守在門口的宮女聽到裡面有動靜,正打算去開門,結果裡面的人卻先沖了出來。

“藥呢!爐子呢?”

宮女急忙攔下她,“謝大夫,藥早就熬好了。陛下都已經服用了!”

“陛下呢?”

“早就用膳去了。”宮女笑道,“您也不看看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謝懷□這才留意到外面已是黃昏光景,一時很傻眼。又是好長一覺。

宮女帶著討好笑道:“謝大夫這覺睡得可好?陛下吩咐了不可以吵您,還說等您醒了,放您十天假好生休息。哦對了!陛下還賜了老參呢!”

謝懷□看著那根白白胖胖的參寶寶,笑得十分僵硬。

宮女語氣怪異道:“恭喜謝大夫了!”

謝懷□納悶:“何喜之有?”

那宮女但笑不答,一臉你明明知道何必多問的表情,十分八卦。謝懷□不由得又出了一層虛汗。

她無奈地扶著腦袋。

唉,頭更疼了啊。

此時萬裡之外的齊皇宮,榮刊正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皇帝寢宮。蕭暄正半靠在榻上,頭上按照傳統綁著一條傻兮兮的布巾,身上蓋著絲棉薄被,滿榻滿案都是奏折。他在看奏章,時不是抽抽鼻子,咳一兩聲,然後大口灌涼茶。他面色因發燒帶著潮紅,臉也掛得老長。

榮坤搖搖頭。

這傷風也來得怪,好好的睡下,早晨起來喉嚨就沙啞了。太醫開的藥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的卻很慢。皇帝勤政過了頭,怎麼勸都不肯休息。這個月皇後的信又晚來了,皇帝這幾天動不動就大發雷霆,連帶著發起了熱,反反復復都不退。

蕭暄抬頭掃了他一眼,張口說話,只是聲音十分沙啞,“什麼事?”

榮坤道:“平遙侯世子到了。”

“文浩到了?”蕭暄兩眼一亮,臉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說著跳下榻來。

儼然已成長為成熟青年的鄭文浩昂首闊步走了進來,剛要下身行禮,被蕭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別客氣了。”蕭暄興致勃勃地拉著他仔細端詳,“變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點了嗎?”

鄭文浩被誇得挺不好意思的,“謝陛下關心,家父用了陛下送去的藥,整個春天宿疾都沒再發。”

蕭暄點頭,“藥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後配的。”

“臣謝皇後隆恩。”鄭文浩立刻說。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蕭暄甚是自豪地看著小舅子,“你姐姐若是在世,見你現在這樣子,也該十分欣慰。”

鄭文浩有點傷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蕭暄拍拍他的肩,笑道:“聽說你夫人出身書法世家,能書會畫,尤擅畫彩蝶。怎麼,有沒有往你這只知道刀槍馬匹的腦袋裡灌進幾滴墨水去?”

鄭文浩有點尷尬,“臣是粗枝大葉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婦,真是有點牛嚼牡丹之意。”說著,臉上卻笑著十分溫柔。

蕭暄看著他洋溢著幸福的笑臉,不由十分羨慕。

朝夕相處,恩愛相伴,說著簡單,做到卻難。

喉嚨又是一陣癢,蕭暄低下頭狠狠咳了幾聲。

鄭文浩關切道:“陛下還是要保重身體,舉國上下還全賴陛下呢。”

蕭暄無所謂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礙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聽說上兩個月離國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惡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銀粉。

榮坤聽到聲音匆匆跑進來,看到蕭暄,只覺得一陣酷寒從腳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去叫……”蕭暄的聲音更如數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給我叫過來!”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眾宮人瑟瑟發抖膽怯目光中,從容地走進大殿,朝著那個負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個東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從情報部門調過來的離國鼠疫卷宗。

“好!好你個宋子敬!”蕭暄似怒似笑,雙目赤紅。

宋子敬波瀾不驚。他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蕭暄沒把東西往他身上砸,已是幸運了。

鄭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只有君臣二人。蕭暄因病而變得沙啞粗糙的聲音在大殿裡不斷回響著,震撼著宋子敬的耳膜。

“你這麼做,叫我以後怎麼信你?叫那些大臣們怎麼看你!你……你居然敢!”

“陛下,”宋子敬不緊不慢道,“皇後確實安然無恙,您盡可放心!”

這句話猶如火上澆油,蕭暄氣得渾身發抖,沖過去指著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你又要怎麼瞞?”

宋子敬平靜答道:“臣絕無不忠之心。倘若皇後遭遇不測,臣當自戮就罰。”

“你死了她就能回來?”蕭暄將桌子上的東西猛地掃在地上。守在門外的榮坤一陣心驚膽顫,他顯然感覺得出來皇帝這場火明顯不同於以往。

“這麼大的一件事,我還真的一點消息都沒聽到!你竟然能將我瞞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這聲音大得,都快把屋頂給掀了。蕭暄用力過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著嘴不住咳嗽。榮坤急忙跑進來給他端茶,卻被他粗暴地一把推開。

宋子敬面色依舊,平靜鎮定得仿佛此刻不過是例行匯報公務。蕭暄一時也罵不出來其他更重的話,只有猛灌茶,才能勉強把怒火按捺住。

宋子敬看他面紅耳赤,兩眼充血,終於歎了一口氣。

“臣這樣做雖然是為了不讓陛下自東海之戰中分心。但是此罪影響惡劣,臣望陛下憑空責罰以服眾。”

蕭暄聽著,血氣上湧,頭暈得有點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心裡怒、驚、恐、怨交加,即怒宋子敬知情不報,又恨如此一來,不得不削了他的權和他離了心,恐是不知道謝昭華現在情況怎麼樣,心裡亂如麻。

“罰?”蕭暄壓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報部從今天起就轉交給韓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來商量怎麼處置你!”

宋子敬這才面露驚色,“陛下你要去接她?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國之君遠涉異國,這於國於民都……”

可是蕭暄已經走出了大殿,背影轉眼就消失在外面白晃晃的太陽光裡。

宋子敬皺眉搖頭,抬起袖子拭了一下鼻尖的汗水。

可是蕭暄到底還是沒有去成離國。

一封密報快馬送進京,交到他的手上:附庸國張家的順天王,張偉文,突然薨了。

據說是,張王爺突發其想要吃一種肉湯圓。於是廚子苦心研究做了數種端上來,王妃纖纖玉手喂給他吃。結果一整個湯圓沒有進胃,卻是堵了氣管。眾人手忙腳亂了一番,還是沒有把他救過來。張王爺就這麼拖著他雖然年輕卻因為酒色而有點發福的身體離開了這個讓他無限留戀的人世。

張偉文的兒子今年五歲,線報裡寫他憨厚老實。蕭暄雖然允了他繼承他爹的王位,可是隨即又頒布一道聖旨,封了張偉民的大兒子安南王,二女兒位平南郡主,順天一分為三。

這事剛剛處理完,謝陌陽就來了奏章。

他人已到任職地,開始著手安置因海戰而流連失所的百姓,因為涉及到瓦解陸家勢力,許多事需要中央調度。而當地改農為桑一事,又因陸家人暗中破壞,生了許多波折,蕭暄不得不又派遣兩名得力官員下去幫助謝陌陽。

東軍基本已經被蕭暄掌握在手,雖然仍有將領顧念舊主,甚至在軍中鼓動士兵喧嘩。蕭暄下鐵令,該驅逐的,該斬殺的,都毫不留情。

一番清洗,軍隊領導走向已十分清明,天下權勢歸向也人人可見,文人就此又唧唧歪歪寫了不少文章酸詩,諷刺朝政,兼懷才不遇自憐自哀。蕭暄充耳不聞,只當他們在放屁。

皇帝鐵腕,國家政權統一,軍權回落,到了那年秋天,糧食豐收,改農為桑的農民也嘗到了甜頭。新科舉選拔了一大批才子能人,沿邊貿易也因為絲綢業的發展而開始紅火。

陸家接連經受多次打擊,已經元氣大傷。蕭暄卻沒如許多人所料,對他們趕盡殺絕。

皇帝說,陸國公當年鐵馬金刀為朕打江山,貴妃操持後宮辛苦,不能因為子孫族人不義而以偏概全。

話雖這麼說,可是陸家的敗落和謝家的崛起,已無須任何表面文章的掩飾了。只是蕭暄吸取教訓並沒有讓謝家涉足軍事,政事上亦有楊家等挾制均衡。世人只是道,皇後沒有生育,謝家也怕走不長。

等到蕭暄終於忙得差不多的時候,炎熱的季節已經過去。這幾個月來,謝昭華的信倒是沒斷過。她只字未提自己曾南下賑災的事,更別說鼠疫。她只用大量的筆墨寫她在太醫監裡如魚得水的生活,書已經快寫完,又學了什麼新菜,認識了什麼新人。生活過得倒是挺滋潤的,總之是一片太平,看得蕭暄是又氣又擔心又嫉妒。

當然,她也有寫到離帝宇文弈。

“我召集是太醫侍官,每日要去為皇帝請平安脈。離帝十分勤政,每天但凡有時間都在處理公文。我更了一個健康作息時間表,即是掂量著沒膽量讓他照著實行。我把這表給你,你照著做吧!

離帝這人挺奇怪的,明明相貌堂堂十分出眾,又是一國之君,居然沒有後宮。我倒不清楚他有沒有暖床的小老婆啦。不過看他勤政的程度,估計每天有那點時間,睡覺都來不及吧?”

蕭暄看到此,啼笑皆非。

“我倒是聽說雖然他克妻的名聲在外,可是照樣有無數貴族女子傾心於他,個個都不信邪,一心想嫁進來做墊腳石的。觀月節那天,皇親國戚都聚在一堂,我是大夫在旁待命,就見那些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一下就想起了你當年。聽說柳明珠都已經當媽了吧?那個馬小姐也嫁了?

你當時說,她們都沒我好。那現在呢?還是同一個想法沒變過?”

蕭暄哼了哼,帶著寵溺的笑繼續看。

“秋天又到了,這邊天涼得比較快。這些天我看著天氣逐漸干爽,樹葉依次變黃,候鳥從我的院子裡往南飛去,頓時有一種時間飛逝一去不返的憂傷。

阿暄,我很想你。其實我是真的明白了一點,最大的快樂就是能和自己心愛的人長相陪伴。這也是我這三年來到處走到處尋覓可是始終覺得內心缺失一大塊的原因。

我愛你,從來沒有改變過,不論健康還是疾病,不論生還是死。我不斷地回味過去歲月裡我們經歷的快樂,那青蔥的歲月,飛揚的愉悅。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願生活閱歷給我足夠勇氣去面對一切。願你分我一點勇氣,願我多看你一眼。”

蕭暄皺起了眉頭。信上筆鋒直轉而湧現的悲觀和眷戀讓他頓生不安。

他放下信,叫來榮坤,“你去把韓小侯爺叫來……把宋大人也叫來。”

榮坤出去,只過了片刻又打轉了回來。

“這麼快?”

“陛下,”榮坤一張老臉糾結著為難之色,“那個……唉!陛下,陸國公家裡來人,說國公老,半個時辰前,薨了。”

蕭暄怔怔地站起來。

良久,才問:“陸貴妃呢?”

“娘娘人正等在殿前。”

“她來了?”

“是。”

蕭暄輕歎了一聲,“請她進來吧。”

陸穎之一改往常永遠不變的紅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仿佛戴了一張面具,精致的容顏沒有半點生氣,只有眼睛裡的憂傷和絕望,才讓她還像一個活人。

蕭暄看著她,當年初見她,也是一個活力充沛,熱情干練的女孩子,總用崇拜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來說,已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那麼一個充滿精力的女孩子,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一個死板、哀怨、心機深沉的女人的呢?

這個後宮,太可怕,不怨昭華她當年怎麼都要逃離而去。

蕭暄歎了一口氣。

陸穎之動了動,低下頭去。

“陛下,”她的聲音也猶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經不在了。”

蕭暄語氣十分恰當的表達了他的惋惜和哀傷,“朕剛才也得知了,聽說是夢裡而逝,十分安詳。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時去世,當為喜葬。貴妃還需節哀。”

陸穎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皺了皺眉頭,忽然緩慢而優雅地跪在了地上。

蕭暄不解,彎腰去扶她,“貴妃這是做什麼?你若有什麼要求,說便是,朕自會答應。”

陸穎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陛下,妾身也是來恭喜陛下的。”

蕭暄疑惑,“恭喜什麼?”

陸穎之猛地抬起頭來,“恭喜陛下終於除去心腹大患了!”

蕭暄不覺松開拉著她的手。

陸穎之那悲傷哀怨又充滿譏諷的臉蒼白得十分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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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69章

陸穎之那悲傷哀怨又充滿譏諷的臉蒼白得十分刺目。

“陛下,難道這不值得恭喜您嗎?”她冷笑著,“三年就除掉這麼大一支外戚勢力,陛下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穩定了,妾身和陸家,就再也沒有了利用價值了吧。秋扇見捐,不就是如此?”

刺耳的話裡充滿了怨恨和責問。

蕭暄卻並不氣惱。

他對陸家狠,他知道。他被指責冷血,他不意外。陸家妨礙了天下勢力均衡,又威脅到皇權的趨勢,他就要防范於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斬除干淨。現在的陸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會恢復原來景象的五分之一。

陸穎之看他沉默不語,未有惱色,心裡的估計中了八分,臉上的絕望也多了兩分。

“妾身還該謝陛下,沒有滿門抄斬趕盡殺絕,只是不許陸家五代出仕。這也好,安安分分過日子,那種金戈鐵馬政壇風雲的日子,睡著也不塌實。人活一世不過是為了瀟灑快樂,日子都過不安生,又有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越發低,語氣越發哀婉。

蕭暄長歎,“你還是起來說話吧。”

陸穎之固執地搖了搖頭,“陛下,妾身入宮三年,有許多話,今日不吐不快!”

蕭暄無奈,“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確傷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陸穎之淒涼地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嗎?”

蕭暄望著她,“穎之,我確實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恕我無能為力。”

陸穎之眼睛濕潤了,聲音輕柔充滿驚喜,“你叫我穎之?你……有好久好久沒這麼叫我了。”

蕭暄重重歎了一口氣,強行扶起了她。

陸穎之順著他的力量,投進他的懷裡,將他緊緊抱住。

蕭暄一直皺著眉,伸手在她顫抖著背上輕輕拍著。

陸穎之是真的哭了。

三年堅持和努力,結果是一朝潰敗。父親死了,陸家徹底完了,打入深淵,幾十年內都沒有翻身的希望。父親當初經年的謀劃,多年經營,又算個什麼?

都是因為低估了這個男人,他的看似溫柔厚道下的堅韌和狠辣。父親看錯了他,押錯了寶,陸家才落得如此田地。

想到這裡,陸穎之抖得更是厲害,抓著他衣服的手,關節慘白。

蕭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先茶鎮定下來。

陸穎之捧著茶杯,被那熱氣一熏,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蕭暄掏出手絹來給她擦:“你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國公在世,做了那麼多,也是希望你能幸福快樂。你這樣子讓他見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陸穎之楚楚可憐,保養得宛如白玉雕刻而成的手指絞著腰間絲結,眼淚怎麼都擦不盡。

“爹的確是希望我幸福。可是,我又幸福嗎?”

蕭暄眉頭緊鎖,“穎之……”

陸穎之抬起頭來,微微嘲諷道:“你告訴我,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好,到底哪裡讓你不滿意了?我不夠大方得體?我不夠體貼寬容?我管理後宮無方?”

蕭暄歎氣搖頭,“你都做得很好。”

“那你為什麼,就不能稍微喜歡我?”陸穎之終於狠狠問出壓抑在心中多年的話,“為什麼不多看看我,像看一個女人一樣看著我!為什麼始終不肯碰我?”

蕭暄卻是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她有此一問。

他也答得很是從容不迫:“因為我已經有心愛之人。我的心,在這方面,其實很小,裝下了一個,就裝不下第二個。”

這不是完整的答復,但至少是完整答復裡的其中一條。他還是想給兩人留點情面。

陸穎之偏過頭苦笑。

“我只是來晚了嗎?”

蕭暄卻沒有回答。

陸穎之輕聲說:“你本來就喜歡她,我橫插一槓,我們陸家又這麼討厭。你不喜歡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怨你,我誰都不怨,是我自己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錯。”

蕭暄只是拿憐憫的目光看她,始終不說話。

陸穎之握緊了一下拳頭,站了起來,整衣正冠,跪在蕭暄身前,匍匐在地,額尖接地,行了一套後妃見皇帝的正式大禮。

“何必呢?”蕭暄這次沒有去扶她。

陸穎之含淚道:“請陛下……請陛下,廢了妾身吧!”

蕭暄臉上的敷衍之色終於消失了。

“你在說什麼?”

陸穎之字字清晰道,“請陛下,廢了妾身吧!妾身為陛下妃子,三載有余,無德無能,內不能為陛下生育子嗣,外不能幫陛下分憂解患,如今家族犯事惹天怒,妾身自覺無顏再服侍君側。還請陛下為大局考慮,廢了妾身吧。妾身願布衣粗糧祭掃宗祠,以求得內心一片安寧。”說完,淚流滿面地不住磕頭。

蕭暄退了一步,面色十分難看。在一旁的榮坤看到,立刻過來要扶起陸穎之。陸穎之卻將他一把推開,繼續哭著磕個不停。那副哀婉絕望走投無路的可憐模樣,配上她一身熱孝白衣,眼紅淚流的模樣,惡人怕都會動了惻隱之心。

蕭暄已是不知道歎了多少口氣,上去扶起了她。

陸穎之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一雙大眼睛裡寫滿無數未說出口的話。

蕭暄說:“你不必如此。你到底是朕的貴妃,陸氏千金,怎麼能這樣委屈你。你叫天下人怎麼看待朕?”

陸穎之眼猛地燃起光芒。

只聽蕭暄說:“我本來已有安排,你出宮後可回陸氏本家,起居視郡主,嫁娶隨意,我不干涉。”

陸穎之輕微地晃了一晃,眼裡的一線火光就這麼被掐滅。

蕭暄假裝沒有看到,別過臉去繼續說:“至於陸家,你盡可放心,只要他們能安生,我自然不會再做什麼。”

陸穎之牽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陛下……一言九鼎?”

“那是當然。”蕭暄道。

陸穎之又淌下兩行熱淚,再次拜倒,“妾身,謝陛下隆恩。”

蕭暄沒再去扶她。

陸穎之慢慢走出大殿,外面蕭索秋風襲來,吹干了她臉上的淚痕,那股寒冷讓她止不住地打顫。

拒絕了寶蓮遞上來的披風,她恢復了來時的肅穆和冷漠,仿佛剛才的哀怨可憐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般。她高傲地揚著頭,從容地往回走去。

楊妃正和許嬪坐在花園的葡萄架下說話,遠遠看到陸貴妃被宮人簇擁著經過,彼此都沒打招呼。

許嬪看了冷哼道:“如今局勢都這樣了,她也不知道收斂一點,還這麼招搖,做給誰看呢?”

楊妃吃了葡萄,笑了笑,“姿態都是擺來給人看的,內裡什麼模樣什麼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裡子都掏空了,光剩個架子,這個架子顯擺的時日也不多了,那招搖一日,就算賺得一日嘛。”

許嬪聽了,立刻稱贊道:“還是楊姐姐你聰明,看得透徹。陸貴妃執掌後宮的日子沒多久了,陛下即便不廢了她,也不會再寵幸她的。如今這宮中,就只有姐姐了!”

楊妃聽了笑,“只有我,那你呢?張嬪羅嬪呢?”

許嬪到不介意自打嘴巴往腳下踩,“我們?皇上可是看都不看一眼,話都不說兩句,哪怕就是死在跟前了,陛下恐怕也不動一動眉毛吧。倒還是姐姐你,獨攬陛下的寵愛啊。”

楊妃依舊悠閒地吃著葡萄,半晌才淡淡說了一句:“夏天可是真的過去了啊。”

陸穎之回到了她那住不了多久的宮殿。

屋簷下的鸚哥看到她,歡快地叫著:“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陸穎之冷笑,“安什麼安?很快就不是了娘娘了?”

寶蓮忐忑,“娘娘,陛下說了什麼?”

“他?”陸穎之慢條斯理地伸出手,撥開了鳥籠上的扣鎖,把鸚哥抓了出來,“他呀,可說了很多呢!”

鸚哥早被馴服了,乖順地停在她的手上。

她原本輕柔地順著它的羽毛,眼裡突然迸射出凶狠的光芒,雙手緊抓住鳥兒,扯著它的羽毛。

鳥兒吃疼,大叫著拼命掙扎。終於一個不留神,啄了她的手,掙脫開來,呼啦一聲飛了出去,越過屋簷很快不見了影子。

宮人們立刻訓練有素地跑去捉鳥兒,一時宮裡亂成一團。

只有寶蓮這時看到陸穎之臉上陰冷透露著殺意的笑,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這是什麼?”宇文弈看著碗裡材料不明的湯水。

謝懷□很恭敬很耐心地給他解釋:“陛下,這是青龍翡翠湯,當然,我們一般管它叫蛇肉綠豆湯。”

“蛇和綠豆?”宇文弈不解地看她,“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當然是吃的啊。”謝懷□理直氣壯。

宇文弈無語兩秒,問:“我吃這個做什麼?”

“哦,”謝懷□笑道,“這湯清熱解毒又明目。下官是見陛下這些日子以來為處理公務過度操勞,又加不注意用眼衛生,眼睛生了炎症,紅腫不適。雖然用了外用藥,可是要求最好的效果,還是要……”

“知道了!”宇文弈有點哭笑不得地打斷了她的羅嗦,“我吃就是。”

謝懷□趕緊狗腿地遞上勺子。

常喜在旁邊看著宇文弈一會微笑一會兒皺眉,他深沉的老臉也有點掩飾不住驚訝,光是他以“我”自稱,就足夠讓常喜對這個謝大夫刮目相看的。

宇文弈吃著蛇湯,閒閒地問謝懷□:“你的書最近寫得怎麼樣了?我聽劉太醫說,他看了你的書中前三冊,贊不絕口,又十分慚愧,覺得不配再領太醫監。有這樣的事?”

謝懷□扭著臉笑,“陛下您這不是折煞為臣的嗎?我可誇不得,一誇就得意地飛上天去了。”

宇文弈問:“你最近見著十三了沒?”

謝懷□搖頭,“好些日子沒見著了。陛下都找不到他?”

“你以為皇帝就是萬能的?”

謝大夫茫然,“雖然不是萬能的,但起碼也是全能的吧?”

宇文弈莞爾,“你倒說說,我都能做什麼?”

謝懷□想想,道:“陛下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和生孩子外,也沒啥不可能了的吧。”

常喜一口氣沒喘順,猛地咳了起來。

宇文弈歎著氣,笑也不是,氣也不是,“這你算是誇獎嗎?”

謝懷□訕訕,“我這人很老實,不大擅長拍馬屁。”

常喜又是一陣咳。

謝大夫出於職業本能很關心,“常公公嗓子不舒服?秋季天干物燥的,注意多喝水。”

又轉去對宇文弈說:“什麼良藥,都比不過三樣東西養身,就是合理膳食,作息規律,和多多運動。陛下現在年輕還不覺得,等上了年紀,各種病痛一來,才知道後悔年輕的時候過度損耗身體。”

宇文弈摸了摸他還年輕的下巴,突然說:“我最近發現你很容易疲倦,時常睡著。我放你那十天假,你到底有好好休息嗎?”

謝懷□一時有點尷尬。

她當然是不能同他說真話:自己身體裡攜帶某罕見病毒,本來依靠藥物以治,結果該藥被她用來煉制鼠疫藥上,她疲勞過度無藥可依以至毒發?

這是宮廷劇,又不是武俠片。而且說出a來還得跟著解釋b,為了b又要提到c,那這一番故事是又長又臭沒有七十集演不完。宇文皇帝願意看,她還沒那耐心說呢。

信是早去了齊國,是給宋子敬的。她還不敢告訴蕭暄,怕那後果。宋子敬不可能不管她,怎麼也得再想一個辦法。

不過鼠疫的事瞞不了蕭暄那麼久,一旦他知道了……謝懷□打了一個寒顫。她想到了蕭暄那種痛苦的眼神。

或者,他已經不再像過去那麼愛她,但也會擔憂而焦慮吧。

三年了。她月月寫信,告訴他她愛他,卻是不敢去想,他還愛她嗎?

反正他也從來沒有回過信呢。

宇文弈看著謝懷□自己都沒發覺地在走神。他放下碗,沒有出聲打攪。

謝懷□這個角度看過去,顯得十分美。輪廓柔和,因瘦弱也顯得尖尖的下巴,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眼睛,抿得有點薄的唇。文雅秀麗的臉上始終帶著一股倔強和堅強,笑容豁達卻有些寂寞和憂傷。

“謝大夫,”宇文弈輕喚了一聲,“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謝懷□回過神來,淡淡一笑,“陛下,有卸得了的責任,也有一輩子卸不了的。”

宇文弈坐在那裡。

他有她不了解的過去,她有也他不知道的故事。他們之間離著不過五、六步,卻是覺得隔著有千裡遠。

那一刻,他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先是治腿,後又日日請平安脈,兩人比以前熟了很多。

謝懷□發覺宇文弈也並不如眾人口中那般冷酷寡言。自從知道她去的地方多後,他總抽空小半個時辰,聽她說說五湖四海的趣事。

謝懷□說:“秦國東北山區裡某地的百姓,土地貧瘠,物資貧乏,生活十分困難。這也倒罷了,那裡的人,個個都有一個大脖子。”

“大脖子?”

謝懷□比著自己白細的脖子解釋,“就是這裡非常粗大,像是長了一圈瘤子。不但如此,眼睛還往外鼓,像金魚一樣。得了這病,連子孫都受影響,多半又癡又傻。村子裡的人口也就這麼漸漸凋零下去。”

“有這等奇病?”宇文弈驚奇,“這病能治嗎?”

謝懷□點頭,“其實就是吃的東西裡,缺一種叫碘的東西。我們平時攝取碘都是通過鹽。那個村子裡的人本來就在深山,又窮,沒有錢買鹽,又沒有從其他途徑攝取這個成分,這才致的病。”

宇文弈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秦國民生如此,當政者卻還沉迷發展軍備,激進冒犯鄰國。”

謝懷□笑:“窮兵才會要黷武。倒也不能怪他們,越是生活沒保障的人,才越不安分,才特別具有攻擊性。他們一無所有,所以他們不在乎失去。”

宇文弈卻反問:“那權勢之人強取豪奪,又算什麼?”

謝懷□應答道:“那是人類丑陋的貪欲。豪強們擁有特權,他們不知道克制欲望幾個字該怎麼寫,隨心所欲。但其行徑只能導向一個結果,那就是滅亡。”

豪強階級之首的宇文皇帝卻是笑得十分滿意,“克制欲望,人生在世,也少了許多歡樂。”

謝懷□今天特別感性,“陛下,一個人得到多少,失去多少,都是平等的。比如您,嚴於律己,犧牲睡眠犧牲娛樂,甚至犧牲和家人享受天倫之樂的機會,來換取了一個太平繁榮的盛世。雖然我覺得您不用犧牲那麼多同樣也可以做得到現在這樣一個名君——您得分清貪婪的欲望和享受生活的不同。”

宇文弈任由她這個小小大夫指點自己的生活,“那你呢?”

謝懷□想了想,歎了一口氣,“我看得懂別人,卻看不懂我自己。要知道,天上的神仙不通人意,我們主動捨棄了一些東西,卻不一定就能恰好換回來我們想要的。”

她秀麗的面容上一時又寫滿了憂慮和失落。

宇文弈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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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70章

溫大俠家中長輩去世,要離開一段時間,放了連城的假。謝懷□見他無聊,便帶他到太醫院裡來打雜做事,自己掏薪水,支付他每日五個銅板買零食。

從小教育孩子勞動創造財富,謝懷□不指望連城成為舉世偉人,若能成為社會有用之人,她就功德圓滿了。

這當口,消失了一陣子的吳十三又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謝懷□趴在桌上人偷懶睡覺。

吳十三嗤笑:“日頭西斜,春睡未醒?”

謝懷□閉著眼摸著一本書就扔過去,“少說一兩句你就會死?”

吳十三端詳她,“你瘦了,呀呀呀,還變丑了!”

謝懷□有氣無力地罵他:“一張嘴就沒一句好話!”

吳十三不樂意,“同皇上就可以滿口錦繡地討論風土人情人生哲理,同我就只有吵吵吵!”

謝懷□氣得樂了,“你這口氣,活脫脫一個小媳婦!”

吳十三哇哇叫:“看!還侮辱我!”

謝懷□沒管他發神經,她湊過去看,“臉上的痘倒全消了。你以後注意飲食,酒少喝,肉別吃多了。”

吳王爺不高興,“干嘛來看痘痘,你不覺得我現在更帥了嗎?”

謝懷□笑道:“帥,國家認證的第二帥。”

吳王爺滿意,拉著連城問功課去了。

謝懷□笑盈盈地搬了凳子坐在門口看他們。她現在不但精力不好,身體也酸軟無力,站久了容易頭暈。

吳十三和連城兩個鬧了一陣,都餓了,又齊齊出門找吃的。謝懷□沒力氣跟著去,要他們帶個蔥油燒餅回來。

他們走了沒有多久,門上傳來敲門聲。謝懷□打起精神去看門。

門口站著一個中年女子,她看到謝懷□,很是驚訝,問道:“這裡住的人家姓王嗎?”

謝懷□溫和友善地說:“不,不姓王,大嬸你或許是走錯了。”

那中年婦女卻不罷休,“可是明明就是這裡啊!姑娘,你什麼時候住進來的啊?”

“年初就搬進來了。”謝懷□說,“前家也不姓王啊,大嬸你一定是走錯了。“

“沒錯!沒錯!”中年婦女一口咬定,激動地伸手抓住謝懷□的胳膊,“姑娘,這可怎麼辦?”

謝懷□啼笑皆非,她又不是居委會大媽,她怎麼知道。

就在這一笑之間,眼底閃過一道雪白刺目的光芒,謝懷□渾身的寒毛瞬間倒立,本能地往後退去。

可是對方緊抓住她的手讓她沒有退路。

那道白光即將沒進她胸前時,隱衛也將刺客一掌打飛出去。

謝懷□往後倒去,雖然覺得胸口被扎了一下,卻並不覺得疼。但是渾身的力氣,卻全從傷口瀉了出去。

一個隱衛接住了她,驚慌地叫她。

她無力地張了張嘴,視線暗了下去,最終回歸黑暗。

醒來時人在自己屋子裡,有個高大身影背窗而立。

謝懷□心猛地一陣跳,不禁抽了一口氣。

那人轉過身來。

謝懷□又輕輕呼出那口氣來。

宇文弈走到床邊凳子上坐下,看牢她。

“等人?”

謝懷□有氣無力地笑。顯然是沒掩飾住那失望的目光。

宇文弈說:“這裡只有我。”

可不是嗎?這年頭又沒有火車飛機,那人就是有心,也沒辦法夜轉萬裡的趕過來。

謝懷□試著動了動身子,胸口微微刺痛。

宇文弈伸手按住她,“傷口不大,沒有刺進去,但是你身體不好,需要好好養一下。”

謝懷□苦笑,“我流年不利,永遠不停的操勞,生病,受傷。”

“話少說一點吧。”宇文弈道,“太醫說你身體裡有毒?”

謝懷□撇了撇嘴,“陳年舊事了。”

“問題是毒發了。”

“毒不發,中它有什麼意思?”

宇文弈拿她沒有辦法,他說:“我會想辦法。”

謝懷□轉過頭去望向他,“陛下,這藥不好配,我是大夫,我自認醫術超群,可是我還不是一樣沒辦法。”

宇文弈說:“那是因為你是一個人。”

“啊?”

宇文弈溫和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謝懷□忍不住問:“陛下,您對每一位優秀員工都這麼關切體貼嗎?”

宇文弈微微皺眉,說:“你不是優秀員工。”

謝懷□驚異地抬起眉毛。

宇文弈起身,輕擾袖袍,說:“你是東齊皇後。”

他轉過身去,優雅從容地離開。

謝懷□躺在床上,半晌,才長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她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身邊又總是跟著數名暗衛,有心人稍微一查,都不難找出她的背景吧。

只是為什麼,覺得他,有點失望呢?

疲倦又來襲,謝懷□很快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換了地方。

寬大華麗的房間,沉沉的老木家具,景致的絲綢幔簾,巨大的青銅熏香裡飄著如絲白煙。

謝懷□有點恍惚,覺得腦子裡空蕩蕩的,好像缺失了什麼,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呼啦啦一串響,幾個陌生的宮女太監來到床前,一個大宮女恭恭敬敬地問候:“姑娘醒了?可有哪裡不舒服?要喝點水嗎?”

謝懷□想坐起來,可是身子沉得像灌了鉛一樣,胸口還隱隱發疼。

“我這是在哪裡?出了什麼事了?”

宮女答道:“這是京郊的長樂宮,是陛下吩咐您在這裡養病的,還囑咐我們好生照顧您。婢子名叫綠袖,姑娘有事就吩咐。”

“病?我怎麼了?”謝懷□不明白。

綠袖有些驚訝,說:“姑娘病了,自己不知道嗎?您還受了傷呢!”

謝懷□努力回想著,“好像……的確是……我是怎麼受的傷?”

綠袖眼神一閃,忽然笑道:“姑娘是不小心跌著才受的傷,養一陣子就沒事了。姑娘既然已經醒了,就讓婢子們梳洗用藥吧。”

謝懷□昏昏沉沉地任由他們擺弄,忽然想起,問:“連城呢?”

綠袖道:“小公子在吳王府,被照顧得很妥當,姑娘不用擔心。”

謝懷□扶著頭,“奇怪得很,我睡了多久?”

綠袖笑道:“沒有多久。”

謝懷□覺得腦子裡有人拿著錘子在不停地敲打著,耳朵嗡嗡作響,周圍一切都恍恍惚惚,落不到實處,眼前更是金星亂舞。

煙花三月?

還真貼切!

這病發一年而亡,可是她才發作一月多,怎麼已經這麼嚴重了?

等她睡下,綠袖帶著宮人們輕聲退了下去。

外面院子裡的一株柳樹下,站著一個高大的男子,綠袖連忙過去行禮。

“她怎麼樣了?”宇文弈轉過身來。

綠袖恭敬地回答道:“謝姑娘她嗜睡,這一覺都睡了七個時辰,用了膳又睡下了。而且,我覺得她開始忘事了,都不記得怎麼受的傷。”

宇文弈眉頭深鎖,英俊的臉上籠罩著一層陰翳。

他已經派了人馬去找尋缺失的那一味藥,返回的消息很不好,那草藥幾乎已經滅絕,不論是重金懸賞,還是親自進山尋找,都沒有收獲。

吳十三這時匆匆跑進來,草率地沖宇文弈行了禮就往裡面沖。

宇文弈喝住他,“做什麼呢?她已經睡下了!”

吳十三急躁地跳起來,“她到底怎麼了?那是什麼毒?誰下的?老子這就帶人廢了那家伙!”

“夠了!”宇文弈聲音不大,卻帶著萬鈞霸氣。

吳十三閉上嘴,可要不了三秒,又耐不住地嘮叨起來,“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陛下知道她是誰,那邊也肯定知道她在哪裡。現在出這麼大的事,怎麼交待。”

宇文弈說:“太醫說了,這毒她中了起碼三年了。”

吳十三愣住,“三年?”

宇文弈點點頭。

吳十三吶吶。

三年多前,齊帝登基,即封謝氏為後。

如今那位謝皇後正躺在屋裡,身上帶著毒。她說她周游列國三載多,最後陰差陽錯流在離國,官還越做越大。

三年多前,發生了什麼?

吳十三說:“我守這兒,我得和她談談。”

宇文弈不置可否。

吳十三問:“陛下會去國書或是密信嗎?”

宇文弈挑起一邊眉毛。

“陛下會嗎?告訴齊帝他內人在咱們這裡病倒了。”說到這裡,吳十三做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小謝要是醒著,恐怖又要調侃一番,哈哈大笑了。”

宇文弈可欣賞不了這種黑色幽默。他緊抿著唇,冷冷瞪了吳王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吳十三果真信守承諾,守了一宿,等到謝懷□再度醒來。

“十三?”謝懷□看到他很安慰,“真好,我還記得你。”

“什麼記得不記得?”吳十三不明白。

“我不大好,十三,我開始忘事了。”謝懷□指了指腦子,“我若忘了什麼重要的事,你可要記得提醒我。”

吳十三臉色一片鐵青。

謝懷□反而笑了,“不過是健忘而已。”

吳十三數落她,“腦子有毛病。”

“的確啊。”謝懷□滿口承認。

吳十三拿她沒辦法,“怎麼有你這樣的……”

“皇後?”

吳十三現在也來不及把那句話收回來了。

謝懷□卻笑得很自然隨和,“十三,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吳十三只好說:“我認識我沒多久就發覺了你身邊的隱衛,不過我一直以為你是江湖某家的千金出門游離,帶著護衛也不稀奇。”

謝懷□噗嗤一聲笑出來,扯著胸前傷口疼,“想象力可真夠豐富。”

“是不夠豐富吧?”吳十三白她一眼。

他後來查出來謝懷□真實身份的時候,呆坐了足足一刻,腦子裡一群烏鴉哇哇叫。

他不稀罕權貴,他自己就是離國排行第一的小霸王。齊國皇後,雖然陌生又遙遠,可好歹是個皇後。以前宇文弈還有皇後的時候,他還是很清楚一個皇後應該有的樣子的。可是看看謝懷□,翹著二郎腿磕瓜子,瓜子殼丟一地,動不動和他搶東西,大大咧咧,豪爽大方,怎麼都不可能和皇後那個詞劃上等號。

“喂!”謝懷□等他發呆等得不耐煩,“皇後也沒怎麼不不起吧,你又不是沒見過。”

吳十三辯解:“我見的皇後可多了,哪個像你這樣的?”

“對哦。”謝懷□很三八地笑著,而且人一八卦精神就好了很多,“你大堂哥的皇後那可多了。”

屋裡沒外人,吳十三也很三八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哦,也就皇帝他有耐性忍,換做我,早就跑得沒影了。”

“那麼誇張?快說來聽聽!”

“沒問題!”吳十三喝口茶開始擺龍門陣,“最開始兩個,就是先皇做主給他娶的,簡直是兩只斗魚。”

謝懷□噗地笑。

“別笑!就是這麼回事!而且鬧得整個京城都知道,三天一小掐,五天一大掐,和市井潑婦沒什麼區別,臉都丟盡了。皇帝那時候很少回家,根本就不想管這檔子事。先皇以前待皇上不好,她給自己大女兒找的女婿倒是兵持一方的大將軍,卻把兩個潑婦塞給了皇上,借他的地方來解決那兩個家族。”

“怎麼有這麼做娘的?”謝懷□搖頭。

吳十三認同,“先皇一心想立大女兒做女王,皇帝的太子,都是大臣和王夫支持才當上的。不過有些事,你越想他順心,他就越不讓你順心。長公主人討厭,高傲、刁蠻又毒辣,都是被她娘寵出來的。駙馬不喜歡她,寵上了一個書香人家的女兒,養在外面。結果長公主趁駙馬出兵不在家,把那個女子雙手砸成爛泥,再用鞭子活活抽死了。”

謝懷□瞪大眼,“老天!”

“精彩的還在後面!”吳十三聲音更低,“駙馬回來知道了,不吵也不鬧,一如往常。長公主很是得意,但是沒多久就開始生病,精神也出了問題,說是見到了鬼索命。她越病越重,渾身起紅斑,潰爛,拖了兩年,前年才死的。”

謝懷□立刻想到,“毒?”

吳十三點點頭,“對外頭說是惡疾上身。反正早就改朝換代了,誰去查這事?唉,跑題了。後來兩敗俱傷那事,也有很多疑點。比如先皇明知道徐妃懷孕了還把皇帝派出門辦事,比如太子妃到死都一口咬定自己沒毒害那個孩子。”

謝懷□身上發寒,“怎麼有這麼狠心的娘?”

吳十三鄙夷道,“這才剛開始呢!那時候長公主出嫁,轟轟烈烈無限風光,先皇偏偏又給皇帝指了一個普通文官的女兒。那時候不少大臣見風使舵,投到長公主門下。皇帝那時候沉得住氣,不涉朝政,終日和王妃下棋做詩。我倒挺喜歡這個董王妃的,可惜人薄命,過門一年就去世了。”

“真可憐。”謝懷□說,“那然後呢?”

“那時候政局不穩,先皇多次起了要廢太子的打算。皇帝簡直就是在風尖上過日子。”

“就那時候娶的第三個啊,啊不,第四個老婆的?”

吳十三點頭,“這個馬王妃鬧的事,你也知道了。皇帝娶了她後受皇命到處奔波,還去過他國,馬王妃才有後面那一出。有陣子還有流言說孩子不是皇帝的,先皇也十分不待見那孩子,後來孩子長到半歲,五官像足了皇帝小時候,眾人這才沒了話。”

謝懷□發自內心地感歎:“太不容易了。”

“好在這個時候長公主那事發了,開始生病。先皇也懷疑到是駙馬做的手腳,可是駙馬地公主照顧得可是無微不至,又到處為她求藥。這樣一來,本來打算廢太子的計劃也一擱再摘,最後不了了之。”

謝懷□問:“最後那們呢?”

“王皇後的事,我都不怎麼清楚。皇帝只說是意外。不過,王皇後死後不久,延慶公主的駙馬,也就是皇帝的妹夫犯了事,舉家被貶出京去了。”

說完,吳十三聳聳肩,並不同情那延慶公主的樣子,“這個延慶做事喜歡使陰招,人又暴戾,我小時候進宮隨侍挨過她不少鞭子,她最喜歡拿針扎人,又疼又看不出傷。”

謝懷□心裡嘀咕,這延慶公主講不定還看過還珠格格呢。

“難怪皇帝現在這性格。”她輕歎。

吳十三也點頭,“皇上挺不容易的。”他語氣一轉,“唉,都是過去的事了,說來也是打發時間。總之你好生休息,毒的事別放心上!”

謝懷□很坦率地說:“我本來就沒有放心啊。”

吳十三黑線,“也是,從來沒見過你這種身懷巨毒還到處活碰亂跳的人。”

謝懷□慚愧,“聽說你在照顧連城?”

吳十三正經了點,說:“他是雲將軍的遺孤,我自當好生照料他。”

“他家到底怎麼回事?”

“他父親鎮平大將軍雲松齡,八年前在戰場上被故友出賣,以至戰敗,含冤而死。雲夫人知道內情,帶著連城躲了起來。皇帝和我們這些年來不斷尋找,都沒找到過,沒想到竟被你救了。”

謝懷□半自嘲道:“我這輩子還真不知道已經救了多少人,可是就是沒有好報,拖著這破敗的身子,還不知道要熬到什麼時候。”

一雙溫暖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的手,吳十三堅定地發誓:“你會沒事的!我發誓!你一定會沒事的!”

謝懷□溫柔微笑,“我知道,十三,謝謝你。”

她也緊緊回握住他的手。

吳十三又坐了好久,知道謝懷□看出他累了,幾番催促,他才不捨地離開。

天色又晚了。謝懷□一邊吃著不知滋味的飯菜,一邊感歎,自己現在這日子過得可真是不知今夕何夕。

吃完了飯,又用了一大堆其實起不到什麼作用的藥,灌了一肚子的水。

人又開始犯困,雖然並不願睡,可是上下打架的眼皮卻不容她做主。

謝懷□恨恨一歎:“見鬼的煙花三月!”然後在綠袖緋紅的臉皮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認命地躺回床上。

她不想做病美人,而且其實病人很少有美的。而且好睡也就罷了,她睡著了其實並不能得到休息,夢裡她始終能感覺得出大腦其實還在興奮地活動著,夢紊亂詭異,令人神經高度緊張,睡了比沒睡還累。除此之外,她還覺得渾身酸痛,頭痛,發暈,眼冒金星,幻聽,健忘。

最後這點很糟糕,她現在就怎麼都想不起來晚飯吃的什麼。長此以往,她怕把自己名字都給忘了。

一點一點沉到夢裡,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就像魚兒找到餌食一樣圍了過來,環繞著她上下跳躍著。雜亂無章的往事在腦海裡穿插而過,或尖銳或低沉的聲音此起彼伏,一下刺激著耳膜,一下敲擊著心髒。呼吸變得混亂,氧氣不足,她大口喘氣,可是空氣還是進不到嘴裡。

她拼命掙扎著想從夢中醒過來,可是全身被束縛著,明明意識在恢復,感覺到自己躺在柔軟的棉被裡,可是手腳卻沒有辦法挪動半分。

她用盡全身力氣呼吸,可是稀薄的空氣根本不能維持生命,她痛苦地,卻是連張口呼喊都做不到。

就在窒息感要滅頂的時候,身上的被子被猛地掀開,一股力道將她拉了起來,身上數個穴道被點,然後雙掌重重拍在背後,一下沖開了那股窒塞,空氣湧進她的氣管。她咳嗽喘息,終於開始呼吸。

那人坐在床邊,停了片刻,突然伸出手來,一把將她緊緊擁抱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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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3 17:47:20 |只看該作者
歌盡桃花 第四卷 離國篇 第71章

謝懷□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間,然後她猛地轉過身去,撲進那人的懷裡,將對方死死抓住。

眼睛一熱,滾燙的液體溢了出來。

這人的懷抱如記憶裡一樣溫暖、寬厚、堅實,將她完全包容住,與外界的一切紛爭,一切傷害,都隔絕開來。那股熟悉的氣息,那熟悉的心跳,都比夢裡所見真實一萬倍。

兩個人都激動得渾身發抖,卻都一言不發,只是用盡力氣去擁抱對方。

謝懷□抬起頭,在黑暗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輪廓。

一雙深遂的充滿熾熱感情的眼睛注視著她。謝懷□抽著鼻子,伸手去摸他的臉。圈在腰上的手猛地一緊,那張模糊的面孔壓了下來,她的唇上感覺到熟悉的壓力。

滾燙的觸感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大門。

那力氣大到幾乎把骨頭都折斷的擁抱,那既狠又溫柔的侵犯,霸道的舌頭沖了進來,用力地噬咬著,吮吸著,快要把她的魂都給吸走,像是把她整個都要拆吃入腹一樣。她覺得天暈地旋,所有的力氣都被抽空,只得抓住一枝浮木一樣抓著他的衣服,任由他帶著愛和懲罰的動作施加到身上。

終於分開的時候,嘴唇都已經麻木到沒有知覺了。灼熱的吻隨即又落在額頭、眼睛、鼻尖,最後又落回唇上。

這次是一個溫柔繾綣的吻。

舌輕輕的描繪著嘴唇的形狀,小心翼翼地啄著,舌尖在口腔裡輕掃,帶著她的一起,糾纏著。然後含住下唇,溫柔細致地吮吸,一股電流般的感覺順著蔓延到脊椎上,整個身子跟著一麻。

什麼時候倒回床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糾纏成一團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也在細致而溫柔地回吻著,捧著那個人的臉,吻他染著風霜的鬢角,吻他多年未展的眉心,吻他布滿血絲的雙眼,還吻著他顫抖的唇。

呼吸混合在一起,唇緊緊膠合著,沉浸在巨大的重逢的歡喜裡,捨不得片刻的分離。

一直緊繃著的身體在那人手裡舒緩伸展開來,帶著薄繭的大手撫摸而過,激帶起一連串顫栗的快感。伸出手去抱住他寬闊的胸膛,身體纏繞著,緊一點,再緊一點,直到不留一絲縫隙,直到緊密地像從來沒有分開過。

男人的唇離開了她的,沿著下巴,一路劃到頸項間,隨著一次次微麻的感覺,留下一個個印記。因為削瘦而突出了許多的鎖骨,還有因為虛弱而急促起伏的胸膛。他的心像是被揪住,狠狠地拉扯著,劇痛讓他渾身發抖。

她疑惑地撫上他的臉,他猛地俯身抱住她,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裡。

謝懷□的眼角浸出淚水來,抱住他,手輕輕在他背上拍撫著。

良久,兩人都冷靜了下來,這才稍微分開。

蕭暄拉過被子將謝懷□嚴嚴實實裹住,壓實,只准她露出一張下巴尖尖的小臉。

“悶死了。”謝懷□細聲細氣地抱怨。

蕭暄張口就在她鼻子上咬了一下,“再說!再說看我怎麼收拾你!”

謝懷□不樂意地撇了撇嘴,然後笑了。

“你怎麼來了?”

蕭暄一手摟著她,一手摸著她的頭,挨著她躺下。

“家裡事情處理完了,就過來接你,走到半路知道你出了事。”

謝懷□枕在他頸窩處,蹭了蹭,貓兒一樣,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躺好,“我真高興你來了。”

蕭暄心裡還是有氣,又捏了捏她的臉,“你不回來,我還能不來找你嗎?”

謝懷□咯咯笑,仰起頭在他下巴上親了一口,“阿暄我愛你。”

蕭暄的手一抖,翻過身去,低頭看她。

謝懷□那雙清亮的大眼睛柔柔地注視著他,她的臉還因剛才的激動帶著醉人的粉紅,嘴唇也濕潤而柔軟,彎著柔媚的弧度。

“謝懷□是我本名。”她輕聲說著,“那天謝昭華被孩子們欺負,失足掉到水塘裡,我就是那麼進到她的身體內的。”

蕭暄愣了一愣,把她抱住,讓她枕到自己胸前,慢慢講故事。

“我本來以為,我待上一陣子過度,就很快可以回去的。可是日子卻是一拖再拖,後來又遇到你。又過了一陣子,他們跟我說我回不去了。我當時還很傷心,很想家。可是後來,我自己也不想走了。”

蕭暄把她越抱越緊。

謝懷□問:“我知道這說法很怪,你信我嗎?”

蕭暄笑道:“我不管你是怎麼來的,我只在乎你走不走。”

謝懷□把臉埋他懷裡,“不走了,這次是真的不走了。”

蕭暄抱著她,輕歎了一聲。

“不要再讓我擔心了。”

“好。”謝懷□在被子裡應了一聲。

“答應得輕巧。認識你快六年了,你沒一天不讓我發愁的。”

謝懷□呵地笑了,“還記得當初,你翻牆那次,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

蕭暄低頭在她發項吻了吻,“可是我覺得你那時候很動人。”

謝懷□一怔,呼啦推開他坐起來,“我那時候是個沒滿十五歲的小蘿莉!你這個猥瑣大叔老變態!”

蕭暄捂著她的嘴巴把她扯回懷裡,重新用被子包好。

“叫什麼叫,生怕別人不知道嗎?”他朝著她屁股的位子拍了一下,“我猥瑣,我就猥褻你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謝懷□悶叫一聲,在被子裡咯咯笑。

“還笑!”蕭暄氣。

謝懷□抬起頭來,“你怎麼進來的?”

“翻牆唄。”蕭暄不以為意。

“這是離國皇帝行宮!”

蕭暄不屑,“什麼行宮,我原來還以為是地主家大院。”

“你呀,”謝懷□不放心,“你這樣進來沒問題嗎?這裡到底是別人的地盤。如果有人不軌,你也十分危險。”

蕭暄冷冷一笑,“我既然來了,自然也就做了萬全准備,不把你帶回去是不會罷休的。”

謝懷□啼笑皆非,“你真是不要命了,宋了敬怎麼不攔著你?”

“哦,他呀。”蕭暄有點不大好開口,“他嘛……”

“你把他怎麼了?”謝懷□追問。

蕭暄只好說,“我還在氣頭上,沒讓他管情報了,他現在只在刑部,我愛去哪裡他管不著。不過我看他也在生氣,故意沒理我。”

“就是因為我南下的事?”

蕭暄一聽她提就氣不打一處來,連著被子狠狠抱住她,使勁用上氣,“你還好意思提!你和他狼狽為奸,先是把我藥倒,又把我偷偷運回宮去。沒良心的東西!你氣死我了!”

一邊說著,一邊不輕不重地在謝懷□身上掐著。

謝懷□不疼,想笑又不敢把聲音鬧大,只有悶在被子裡憋著笑,邊笑邊躲著。蕭暄沒耐性,把她從被子剝了出來,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上那還在呵呵笑著的唇。

糾纏良久,幾乎都缺氧了,才不捨地分開。

謝懷□輕喘著,說:“你也不用怪他,他人就這樣,一心想的就是全局,是天下,是最大利益。”

“那你呢?你滿腦子想的是什麼?”蕭暄臉色很臭。

謝懷□察言觀色,知道當前形勢之下該做的就是盡一切辦法安撫這個男人。於是她輕撫著他的胳膊,聲音軟軟的說:“現在,全心全意都想著你。”

話其實是馬屁,可是享受,於是蕭暄也自我催眠接受了,心裡十分愉悅。

他低頭吻了吻謝懷□的額頭,“你就放心養病吧。我已經派人去遼國接你師兄去了,他說他能給你解毒。”

“他能?”謝懷□兩眼放光,興奮道,“他真的能?”

蕭暄愉悅地看著她的笑臉,摸著她的頭發,“我不會騙你。”

謝懷□知道自己不用死了,一身的力氣好像又回來了,歡喜地摟住他的脖子,“阿暄,你放心,我才不會死。我們兩還要快快樂樂過日子,將來給你生兒子。”

蕭暄的眼睛濕潤了。

謝懷□哦一聲,“你還真容易感動。”

蕭暄怒,翻身過去壓著她使勁欺負。

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怪鳥叫。嬉鬧著的兩個人停了下來。

“什麼東西?”

“是隱衛,有人來了。”

謝懷□坐起來,頭一陣發暈,“這大半夜的誰會來。”

蕭暄冷笑,“人家可不覺得晚。”

謝懷□莫名其妙。

外面已經傳來敲門聲,“姑娘睡下了嗎?陛下帶人來看您了。”

宇文?

謝懷□張著嘴巴,急忙看蕭暄。房間裡光線暗,蕭暄的臉很模糊。

她急忙舉手發誓,“清白的,絕對清白的!否則……”

蕭暄捂她嘴巴。

門外已經聽得到腳步聲。

蕭暄穿好鞋子跳下床,謝懷□催他:“趕快啊!”

“干嗎?”

“床下躲著!”

齊帝怒,“我乃堂堂齊國君主,你要我躲床下?謝昭華你給我搞清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我們又不是在偷情,我躲什麼躲?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倒是你們,深更半夜跑來看你,孤男寡女的,他抱的什麼心思?”

謝懷□連連點頭,“是是我知道,咱倆是合法偷情!萬歲爺,到時候你怎麼解釋您老會出現在這裡?有這樣的國事訪問嗎?”

蕭暄理直氣壯地反問:“他認識我?我怎麼不知道?我也不認識他呀!”

謝懷□汗如雨下。

這時門嘩啦一聲被推開了,宇文弈帶著吳十三等數名隨從站在門口。

看到屋裡多了一個男子,又還沒點燈,所有人都驚了一下。識相的宮人們齊刷刷把頭低了下去。

謝懷□張大的嘴巴還沒來得及閉上,呆呆地一動不動。

“你是誰?你怎麼在小謝的房間裡?”吳十三率先反應過來,跳起來要沖過去,被宇文一把攔下。

蕭暄從容而立,忽然看到老婆大人衣服松散有走光嫌疑,於是不管宇文弈犀利的目光,走過去用被子裹好謝懷□,把她按在床上躺好。

宇文一揮手,身後宮人訓練有素刷地立刻退得一干二淨。他走進屋裡,吳十三也緊跟著走進來。

“你到底是誰?再不說話,休怪本王不客氣了!”吳十三兩眼冒火,手裡已經捏著了什麼東西。

蕭暄卻是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把注意力放回宇文弈身上。

謝懷□倒是不擔心十三會傷到蕭暄,可是萬一打起來,兩國的面子上都過不去。

情急之下,她突然大喊:“慢著!”

三個男人都看了過來。

謝懷□擠出一個虛情假意的笑來,“誤會!都是誤會!”

她丟給吳十三一記白眼,吳王爺哼了一聲,後退了一步。

謝懷□賠著笑道:“他是……他是我一個朋友,聽說我病了,來看我的!”

蕭暄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是啊,專程來看你的!”還把專程兩個字咬得很重。

謝懷□額頭發汗,瞪他一眼。

宇文弈聲音冰冷道:“既然是友人來訪,為何翻牆入室,不走正門?”

謝懷□搶在蕭暄之前回答:“他是江湖人士,不想和官府打交道。陛下您別介意。”

吳十三嗤笑道:“原來啊。”

蕭暄臉色一冷。

謝懷□趕緊搶先道:“我來介紹一下!”

三個男人都掃了她一記白眼。

謝懷□厚著臉皮,假裝沒看到。

“這位是我朝萬歲,這位是吳王殿下。這位是……”

她看著蕭暄。怎麼說?

蕭暄抱著手,就等著看她怎麼說。

謝懷□張口結舌,男人們等著看她如何周全,倒是沒一個開口幫腔的。

電光石火之間,她的大腦裡閃過一個念頭:吳十三,吳王,排行十三。

“小六!”謝懷□脫口而出。

眾人驚,蕭暄錯愕。

謝懷□深吸一口氣,不慌不忙面帶微笑地說:“小六,他叫燕小六。”

蕭暄已經震驚到忘了抽搐。而他太太謝懷□女士則笑意盈盈地沖他道:“小六,大家要和平相處哦。”

宇文弈到底知不知道蕭暄的身份?

謝懷□笑,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是,表面上,總是要繼續維持下去的。

還有,她實在病得有點厲害,也沒精力管那麼多。政治是男人的事情,哪裡輪得到她在這裡瞎操心?

謝懷□那夜折騰了半宿,一時熬不下,說著說著話就靠著床頭昏昏睡了過去。

吳十三還不了解她的病,大驚失色要沖過來。蕭暄搶先一步將謝懷□摟進懷裡抱住,擺出占有者的姿態。

吳十三生生剎住腳,恨恨地看著蕭暄為她把了脈,理順了頭發,安置在床裡。

“她是累了。”蕭暄低聲說,“讓她好好睡一下吧。我們出去說。”

宇文弈從頭到尾惜字如金,一臉高深莫測,現下也只是點了點頭,率先帶頭走了出去。

門外林立的兵甲看到帝王安然無恙地走了出來,紛紛收起了刀槍。

“陛下手下果真精兵如雲。”蕭暄跟出來,贊了這麼一句。

宇文弈微微點頭,“陛下過獎。您不遠萬裡敢只身趕來接謝後,亦讓朕欽佩。”

兩個帝王的視線在黑夜裡摩擦出冰冷的火花。兩個人都在笑,一個輕衣簡袍,一個勁裝短打,看著都不像帝王打扮,可是身上散發出來的萬鈞王者之氣,那睥睨天下的豪邁自信,卻絕對是尋常人不可比擬的。

吳十三別過臉去。

宇文弈道:“陛下到訪匆忙,朕一時沒有准備,若陛下不嫌棄,就暫時在這長樂宮住下來,也好就近照料皇後娘娘。”

他那皇後娘娘幾個字,念得十分平淡。

蕭暄笑,拱手道:“如此甚好。突然到訪,為陛下和貴國帶來諸多不便,還望見諒。”

“不敢。”宇文弈回禮。

兩人目光相交,彼此露出會意的淺笑。

最後蕭暄就在謝懷□隔壁暫住下來。宇文弈知道他帶來不少近衛,更不知道有多少衛兵喬裝打扮潛伏進了京城,所以他也沒說給長樂宮增加守衛之事,蕭暄也心照不宣的提都沒提。

安置好不請自來的貴賓,宇文弈起駕回宮。吳十三跟著他離去。

宇文弈表情一片漠然。

吳十三催馬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陛下何時寫的信?”

“朕沒有。”

“沒有?”吳十三驚。

宇文弈不悅地皺眉,“你不信?”

皇帝心情不好,吳十三也不敢像往常一樣耍耍嘴皮子,“臣不敢。臣是吃驚。那這齊帝短短數日就趕赴過來,還丟下國事不管。真是讓人吃驚。”

宇文弈抿緊唇,半晌才說:“他既然能來,自然就有平安回去的決心。”

“陛下的意思是……”

“沒什麼。”宇文弈的表情卻輕松了一些,“謝……皇後的身體不好,經不起長途跋涉,我想他們會留在這裡治病。這事就由你來負責,好生接待,不可怠慢了。”

吳十三還是有點想不通,“到底是多大的自信和勇氣,才能讓一個君主這樣奔來。”

宇文弈俊秀的雙目愈加深邃,比頭頂的夜色都要黑。他輕歎一聲:“不止自信和勇氣。”

吳十三一愣,宇文弈已快馬加鞭奔去前頭了,侍衛們立刻策馬跟上去。深夜寂靜的京城大道上,鐵掌踏在石板路上的踢踏聲分外響亮。

次日,謝懷□倒是十分難得的早早醒了過來,稍微一動,便感覺到那個環繞著自己的結實的手臂,身後還貼著一具溫熱的胸膛。那個人以保護和占有的姿態摟著她,從他身上傳遞過來的溫度溫暖了她發病以來一直冰涼的身體。

謝懷□愜意地輕輕歎了一聲,擁著她的手臂隨著收緊了三分。

她轉過身去。那人還閉眼睡著,因為沐浴又休息了一夜,臉色不再憔悴疲憊。可是明亮的光線下,卻也看清楚了他額頭上的紋路和睫毛下的陰影。同記憶裡的不同,這張臉已經刻上了歲月的風霜,少了青春,多了成熟。

謝懷□輕輕撫摸著,感覺到手下傳遞而來的溫暖,還有皮膚下血液的脈動。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呼吸著,安睡著。

並不是一個夢。

謝懷□松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然後抱住那個人,依偎進他的懷裡。

大口呼吸著熟悉的氣息,感覺著夢裡才體味得到的溫暖,渾身的酸澀疼痛漸漸淡去,所有不舒適感也暫時消失,時光美好一如從前。似乎所有的隔閡、分離都不存在一般。

她不忍不住越抱越緊。

那個人被她弄醒了,動了動,雙手將她圈住,摟進懷裡,牢牢抱住,下巴擱在她頭頂,像抱著一個大枕頭。

謝懷□在他懷裡吃吃笑。

蕭暄把她拉出來,扣住她的下巴,湊過去吻她。

他的唇清爽而柔軟,下巴下新長出來的胡渣子刺得她的臉又麻又癢,反倒讓她笑得更厲害了。

蕭暄不滿意地哼了一聲,翻身壓住她,加深了這個吻。

謝懷□這下笑不出來了,被親得迷迷糊糊,渾身發軟。一大清早就來這麼刺激的,還真受不了。

等到兩人分開,謝懷□只有閉著眼睛喘氣的份了。

蕭暄憐愛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使壞!”

“明明是你使壞。”謝懷□嘟囔,“是你欺負我!”

蕭暄撲過去又在她脖子上咬了幾口,謝懷□哎喲一聲又叫又笑。

鬧了一陣,忽然聽到一陣咕嚕聲傳來。

謝懷□紅了臉。

蕭暄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我們小華肚子餓了。綠袖。”

早就帶著下人等在外面的綠袖聽到這一聲喚,松了一口氣,應聲進來,為兩人更衣。

蕭暄卻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擰了帕子給謝懷□擦臉。

謝懷□覺得不好意思,可是又架不住他的熱情,只得接受他的全套服務。綠袖等人在旁邊看著,又是驚訝又是羨慕,不住的笑,笑得謝懷□臉紅透了。

蕭暄心情許久不曾這麼暢快過,根本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他溫柔細致地幫她擦臉穿衣,然後拿起梳子要為她梳頭。

謝懷□心裡一驚,忙說:“不用你來了!”

可是蕭暄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捧起她的頭發就梳下去。

謝懷□提了一口氣。

蕭暄抬起手,看到梳子上密密纏著一團斷落的頭發。

室內一時充滿死寂。

謝懷□大氣都不敢出。

蕭暄嘴裡一陣血氣翻湧,卻生生忍住,“什麼時候的事?”

謝懷□平和地笑笑,“身體不好,自然要落頭發,也不是什麼奇怪事。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蕭暄不語,眼神深沉似海。他慢慢抬起手,似乎手裡的梳子有千斤重一般。謝懷□提心吊膽地看著,怕他發火。而他只是繼續為她梳頭。只是那動作,變得無比的細致輕柔。

謝懷□從銅鏡裡看著,還是歎了一口氣。

吃了早飯,又用完了藥,看著天氣很好,蕭暄便帶著謝懷□出去坐坐。

好在綠袖她們識趣,做完事就退得老遠,給兩人留出足夠大的空間來。

長樂宮是行宮,修建得精巧別致,亭台樓閣、小橋流水,一花一草,無不透著詩意。秋高日爽,微風和煦,陽光照在人身上十分溫暖。頭項樹間有鳥兒在鳴唱。

謝懷□靠在蕭暄懷裡,抓著他的大手握住,開始仔細詢問這些年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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